《德充符》奥义——因循内德的“葆德”论
《德充符》奥义——因循内德的“葆德”论
弁言 葆光养心,支离其德
《德充符》是庄学“葆德”论。《齐物论》“葆光”,是“葆德”之变文。
《德充符》继《齐物论》、《人间世》之后,深入展开《逍遥游》“至境”三句之末句“圣人无名”;又继《人间世》之后,深入展开《养生主》第二寓言“右师刖足”、第二要义“因循内德”。
复原近真的《德充符》,白文1871字:补脱文17字,删衍文8字,订讹文4字。更正文字误倒2处。厘正通假字、异体字18字,重复不计。纠正重大错误标点1处,小误不计。
共六章。前四章、末章寓言,形象说明义理;第五章寓言领卮言,归纳概括篇旨。
一 兀者王骀,王德之人
鲁有兀者王骀,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
今译
鲁国有个被刖一足的王骀,从他游学的人,与仲尼相当。
“兀者”寓言第一幕:首句交代背景,引出孔子对立面。奥义藏于“兀”。
《德充符》之“兀”,前扣《养生主》右师刖足寓言之“介”。郭注:“介,偏刖之名。”成疏:“介,刖也。”陆释:“介,一音兀。司马云:刖也。崔本作兀,又作 。”奚侗:“兀借为 , 为跀之或体。《说文》:跀,断足也。”《德充符》之“兀”,郭象未注。成疏:“刖一足曰兀。”陆释:“兀,又音介[1]。李云:刖足曰兀。”可见“介”、“兀”均训刖足。[2]
《德充符》前三幕主角王骀、申徒嘉、叔山无趾,与《养生主》右师一样,均为刖足者。
前三幕均为《人间世》篇旨“方今之时,仅免刑焉”之反例,是庄子对专制暴政的愤怒控诉。兀者三幕,笔法无一相同,寓意各有侧重。第一兀者王骀,并未直接出场,仅是常季、孔子的议论对象。
常季问于仲尼曰:“王骀,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耶?是何人耶?”
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假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
今译
常季问仲尼说:“王骀,是被刖足的刑余之人。从他游学的人,与夫子平分鲁国。王骀立不施教,坐不议论。学者虚怀而往,充实而归。确有不言之教,不著形迹而德心化成天下之人吗?他是何等样人?”
仲尼说:“夫子,是圣人。我只是落后一步而尚未前往追随。我也将以他为师,何况不如我之人?何止鲁国?我将引领天下人共同追随夫子。”
第一幕第一回合:“奚假”卮言,孔子自承不如王骀。奥义藏于“往/王”之辨。
常季并非孔门弟子,称其“夫子”仅是礼节性尊称。常季说王骀“与夫子中分鲁”,是对孔子的礼节性微词。最后点出王骀“立不教,坐不议”,就能使从之游者“虚而往,实而归”,暗讽“诲人不倦”的孔子稍逊王骀一筹。
于是孔子不得不表示自己不能与王骀相提并论。先把“夫子”尊称转谓王骀:“夫子,圣人也。”再逊让“中分鲁”:“丘将以为师。”最后极致性推崇:“奚假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庄子的倾向性,开篇即已显露无遗。
孔子欲引天下“往”归“王”骀,“往”、“王”同音互训[3]。人心归往,又不欲得君位者,庄子称为“王德之人”[4],弟子后学称为“素王”[5]。“王德”之“王”是动词,“素王”之“王”是名词,但都言德不言位。“素王”之“素”,与“朴”对言[6]。身“素”无位且不欲得位,心“朴”无为且从不自得,方为“素王”或“王德之人”。[7]
“王骀”及其化身“哀骀它”,均名“骀”。“骀”本义驽马,引申为愚,即《齐物论》“圣人愚钝”、“不用而寓诸庸”。“骀”兼训殆,陆释:“骀,徐音殆。”合其二义,就是知殆而骀,即《人间世》“支离其德”。因此“王骀”意为:王德之人,支离其德。王骀等三兀者及哀骀它等三恶人,均为支离其德的王德之人。
另须留意“奚假”。“假”字“内七篇”八见:《德充符》三见,《大宗师》五见。均训“假借”,蕴涵“非真”。直观易解的“奚假”(何须假借鲁国褒扬王骀),为下文“无假”(无须终极假借)、“登假”(超越非终极之假借)预做铺垫。[8]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与庸亦远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独若之何?”
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者也。”[9]
今译
常季说:“他是被刖足的刑余之人,却高于先生,可见他远非庸常之辈。如此之人,他运用德心,有何独特之处?”
仲尼说:“死生也算大事了,但王骀的德心不随之改变。即使天覆地坠,也不能让王骀遗弃真德。他审察不须假借万物的天道,不随外物变迁,驾乘物之迁化,是笃守万物宗主的人。”
第一幕第二回合:“无假”卮言,孔子充当庄学代言人。奥义藏于“王先生”及“无假”。
常季对孔子极致性推崇王骀深感奇怪,又问:王骀是刑余之人,先生居然欲引天下之人归往,那么王骀必非凡庸之辈。如此不用而寓诸庸的至人,用心有何特异之处?
孔子答:生死是个体最大之事,王骀也不放在心上。即便天覆地坠,也不能让王骀改变德心。因为王骀明白德心不能终极假借外物乃至身形,所以其心不随外物及身形之变迁而改易,而是驾驭外物及身形的变迁,笃守万物之宗(道)。
常季语“王先生”之“王”,名词动用,读去声,与“往”义同,又兼“王”之名词义;再申“王/往”之辨:王骀之德可做孔子之“王”,令其归“往”。因孔子隐辞“夫子”之称,常季遂改称他为“先生”,隐夺孔子的“夫子”资格。
孔子形容王骀“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是《齐物论》王倪语“死生无变于己”的变文。“内七篇”一切至人,包括两位姓“王”的至人王倪、王骀,均为“王德之人”。[10]
“无假”之“假”,也训“假借”,蕴涵“非真”。假借就是倚待,因此“无假(外物)”是“无待(外物)”的变文。由于此岸之物并非终极,彼岸之道才是终极,然而彼岸之道并不直接显现,而是间接显现于此岸万物,因此一方面不能终极倚待外物,不能终极假借外物;另一方面又不得不非终极地驾乘外物。“审乎无假”,就是彻悟不能终极假借外物,只能非终极“乘物”。“不与物迁”,就是不因外物及身形之变迁,而改易“游心(于道)”之志。
“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是“乘物以游心(于道)”的变文。“乘物”者必须“命物之化”:洞观所“乘”外物于何时何处偏离了己之目标,及时知殆而止,转“乘”别物。“乘物”是为了“游心(于道)”,正如“命物之化”是为了“守其宗”:非终极“乘物”,必须无时或忘终极目标。一旦忘记终极目标,乃至不知终极目标,就会终极“待物”、终极“假物”,从而被外物之舟车,带往不欲抵达之处,甚至不知业已“与物迁”地偏离、背离了终极目标。
常季曰:“何谓耶?”
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胡越也[11];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
今译
常季说:“此言何意?”
仲尼说:“从物德之量皆异观之,肝胆迥异如同胡越;从物德之质皆同观之,万物齐一于天道。如此观照之人,必将超越耳目对天地万物之好恶,而游心于物德总和之天道;洞观万物齐一于道,就能超越局部得失;王骀视其丧失一足,犹如遗落一块泥土。”
第一幕第三回合:“异同”卮言,孔子阐明庄学二谛。奥义藏于“万物皆一”及“德之和”。
常季不明“无假(外物)”之义,继而问“何谓”。
孔子进而阐明庄学二谛。“自其异者视之,肝胆胡越也”是庄学俗谛:倘若外物与自己“道”不同,那么即便近如肝、胆,也必背道而驰,终至远如胡、越。“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是超越俗谛的庄学真谛,亦即《齐物论》“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变文:倘若外物与自己“道”同,那么即便远如胡、越,也必殊途同归,终至肝、胆相照。
“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仍是“乘物以游心(于道)”的变文。“耳目所宜”者,属于外物表象,如果惑于表象,迷恋外物,就会终极“待物”、终极“假物”。“不知耳目之所宜”,则是超越外物表象,洞观外物本质,非终极“乘物”,乃至非终极地乘己之身,从而“游心乎德之和”。
“德之和”之“德”,与“丧其足”之“丧”对举。王骀只看见万物一体之“德(得)”,看不见万物灭裂之“丧(失)”,因此对自己被刖一足,如同掉了一块土那样无所介怀。
“德之和”共有四义,也可视为“和”之四境。
其一,“和”为动词,读去声,与“唱”对举;先者为“唱”,后者为“和”。此义承自老聃“音声相和,先后相随”。上扣王骀“立不教,坐不议”、“不言之教”,下伏第四幕王骀化身哀骀它之“和而不唱”。前射《齐物论》“地籁”之“和”:“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
其二,“和”为动词,读平声,与“不和”对举;训和睦。此义对外物言,承自老聃“六亲不和有孝慈”。前射《齐物论》顺道“人籁”之“和”:“以是相蕴”、“和以天倪”。以及悖道“人籁”之“不和”:“与接为构,日以心斗。”
其三,“和”为名词,意为德心因充盈而和顺,上扣王骀“无形而心成”,下伏第四幕王骀化身哀骀它之“德者,成和之修”。此义对自身言,承自老聃“冲气以为和”。内德充盈而和顺,是对悖道“人籁”之“不和”的根本矫治。遵守“孝慈”礼教的外在约束,仅能违背内德地与外物勉强维持合乎礼仪的皮相和睦;隐忍的不和一旦累积超出临界点,就会突破外约爆发冲突。只有德心因充盈而和顺,同时内外相符地显现为身心豫悦之符征,方能因循内德地与外物达至“以是相蕴”、“和以天倪”的深层和睦。
其四,“和”为名词,训相加;“德之和”即“道”:万物之德的总和,等于道。此义不仅证明《德充符》“游心乎德之和”,是“游心于道”的变文;而且证明《人间世》“乘物以游心”,是“乘物以游心于道”的略语。此义是究竟义,前三义均植根于此义。
常季曰:“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聚4之哉?”[12]
仲尼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尧舜独也正,在万物之首[13]。幸能正生,以正众生。夫葆始之征,不惧之实。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不知[14],而心未尝死者乎?彼且择日而登假,人则从是也。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
今译
常季说:“王骀为己达道,以其心知得悟德心,以其德心得悟众人的恒常德心,众人为何聚集在他身边?”
仲尼说:“人不能鉴照于流水,只能鉴照于止水。唯有心如止水的至人,方能制止众人的盲动使之心如止水。物类受命于地,唯有松柏独葆正德,历经冬夏长青;人类受命于天,唯有尧舜独居正德,僭居万人之首。幸而至人自正己生,鉴照众生亦正己生。葆全初始真德的符征,就是德心无惧而充实。勇士一人,闯入九军称雄。求取虚名而自我要求的勇士,尚能如此;何况以天地为耳目感官,以万物为六骸腑脏,齐一心知于难以尽知之道,而德心从未死亡的至人呢?王骀即将登达无所假借的天道,众人才会追随他。他哪里会把是否有人追随当一回事?”
第一幕第四回合:“登假”卮言,“流水/止水”之辨。奥义藏于“常心”、“官天地,府万物”及“登假”。
常季终于明白了王骀“用心”之根本是“为己”达道,而非“为人”达物。然而仍有一疑:“为人”达物者孔子,众人“从之游”容易理解;“为己”达道者王骀,众人为何“从之游”?
常季四句,分属两个层次。郭象以降的旧庄学,误以为四句属同一层次,故于“常心”后加逗号,连读为“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聚之哉”;又谬解“常心”为“众人之心”,因而所释皆非[15]。倘若“得其常心”意为“赢得众人之心”
且与下句连读,常季就不可能疑惑“众人为何聚之”。
首尾两句“彼为己……物何为聚之哉”属于主层次,意为:王骀为己不为人,众人为何聚在他周围?
中间两句“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属于副层次,释“为己”,即《养生主》“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以其知得其心”即自觉,认知自己“为道驱使”的真德之心;“以其心得其常心”即觉他,认知众人“为道驱使”的真德之心。宗法伦理借助名教洗脑和刑教威慑,强迫众人接受“为君役使”的伪道,于是众人的真德常心,被伪道成心遮蔽。然而被遮蔽的真德之心不会彻底泯灭,众人仅是不自知,却被至人所深知。众人不自知的真德之心,至人自觉觉他的真德之心,均为道所分施,同质而且相通,因而众人不知所以然地被至人王骀感化。常季正是既不自知真德之心,又不知王骀“用心若何”的众人之一。
对常季的疑惑,作为庄学代言人的孔子又再加阐释,其言分为三层。
孔言第一层,止于“以正众生”[16]。首句“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总领,再以“松柏”隐喻“止水”,“尧舜”隐喻“流水”,然后以“幸能正生,以正众生”承接首句,阐明褒松柏、贬尧舜之旨。
“松柏”在四境象征系统中象征至人,此处象征至人信仰的天道伦理。松柏无为而心如止水,仅求“为己”而自正己生,不愿“为人”而妄正众生。然而众人若以心如止水的松柏为镜鉴,也能够“为己”而自正己生,也能够像松柏一样“在冬夏青青”,而不会被天道伦理惩罚。是为“唯止能止众止”:自己因是而已,心如止水;以之为鉴者,方能从因非不已,心如流水,自止为因是而已的止水。
“尧舜”是“内七篇”反复贬斥的俗君僭主,此处代表君主专制的宗法伦理。尧舜有为而心如流水,未能“为己”而自正己生,却妄求“为人”而欲正众生。因此众人若以心如流水的尧舜为镜鉴,既不能“为己”而自正己生,又不能像尧舜那样“在万物之首”,否则必被刑教名教严惩。尽管宗法伦理的倡导者要求众人心如止水地安于等级阶梯中的俗位,但是倡导者自己却心如流水地“求名”、“求实”无已,于是陷入“唯流不能止众流”的致命逻辑坎陷:自己因非不已,心如流水;以之为鉴者,同样因非不已,心如流水,不可能被制止为因是而已的止水。
旧庄学谬解庄子借孔子之口褒扬尧舜“受命于天”、“在万物之首”。《逍遥游》已明言至人之“尘垢秕糠”足以“陶铸尧舜”,倘若尧舜“在万物之首”,至人居于何地?《齐物论》已明言“万物为一”,上文又重言“万物皆一”,倘若尧舜“在万物之首”,万物如何齐一?因此《德充符》借孔子之口对举“松柏”、“尧舜”,旨在褒松柏,贬尧舜;正如《人间世》借颜回之口对举“与天为徒”、“与人为徒”,旨在褒“与天为徒”,贬“与人为徒”。旧庄学谬解《德充符》褒扬“尧舜”,与谬解《人间世》褒扬“与人为徒”相同,均属坚执儒学成心的断章取义。
孔言第二层,止于“而心未尝死者乎”。“官天地,府万物”远取诸物,“寓六骸,象耳目”近取诸身。“官”即外摄之感官,“府”即内聚之藏府[17];“寓”、“象”动词,“官”、“府”名词动用。四句的逻辑关系是:“官天地,象耳目;府万物,寓六骸。”意为:以天地为己之耳目感官,以万物为己之六骸藏府。义同《逍遥游》“磅礴万物以为一”和《齐物论》“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不过更为具体形象:以人身“小宇宙”,对应天地“大宇宙”。[18]
宗法伦理同样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只不过以个体“小宇宙”,对应社会“中宇宙”:以“官”吏为民之耳目感官,以政“府”为民之六骸藏府。于是主宰“中宇宙”的“官府”,自命为“大宇宙”的至高代表而“替天行道”,自命为民众与“大宇宙”的唯一中介而“代民祭天”。然而信仰天道伦理者直面天地万物,否认“官府”是“大宇宙”的至高代表,认为“官府”主宰“中宇宙”是“代大匠斫”,拒绝“官府”强行充当自己与“大宇宙”的唯一中介。[19]
“葆始之征,不惧之实”:个体之“始”,即道所分施之德。“征”即篇名“符”之变文,合词“符征”。句意为:葆德的符征,就是无所畏惧的坚实德心。但是葆德者面对“其杀如秋冬”的刑名二教,又须知殆而骀,以便“在冬夏青青”。沐浴在天道春夏的阳光雨露之下,能够青青并非难能;置身于人道秋冬的肃杀霜雪之下,仍能青青方为可贵。
“求名自要”,反扣《逍遥游》“至境”三句之末句“圣人无名”。第一幕之尧舜,第二幕之子产,第三幕之孔子,均为“求名自要”的宗法伦理信奉者;王骀等三兀者及哀骀它等三恶人,均为“圣人无名”的天道伦理信仰者。“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变文隐扣孔子名言“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第二层意为:具有“近死之心”的“求名”大知,信奉伪道尚且不可夺志;“心未尝死”的“忘名”至人,信仰真道更加不可夺志。
孔言第三层,即“彼且择日而登假”以下。“登假”之“假”,同样训“假借”,蕴涵“非真”。“登假”,是《大宗师》“登假于道”的略语。“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前扣《逍遥游》“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纷纷然以物为事”。第三层意为:王骀即将经由非终极的“假物”而登达天道,从之游的众人则希望非终极的假借王骀而趋近天道。即将成道的王骀,怎么肯像尧舜那样不正己生却欲正众生?
第一幕庄子借孔子之口褒扬王骀,有意晦藏孔子、王骀之异,但又隐伏悬念:孔子为何欲师事王骀却“后而未往”?又隐晦贬斥孔子像尧舜一样心如流水,不正己生却欲正众生。晦藏之旨,将在第二第三幕中由隐趋显。
二 兀者申徒,痛斥子产
第二幕初步揭示孔子欲师事王骀却“后而未往”的悬念:孔子师事的并非登达天道的兀者王骀,而是陷溺人道的郑相子产[20]。但是初步揭示的同时,又有所晦藏:不让孔子直接出场,而让子产代替孔子出场。子产名言“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21],被《大宗师》变文为孔子语“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外内不相及”,因此子产实为孔子之替身,申徒嘉则是王骀之化身。孔子替身与王骀化身的激烈冲突,隐晦暗示孔子、王骀“道”不同。
申徒嘉,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
今译
申徒嘉,是被刖一足之人,而与郑相子产共同师事伯昏无人。
“兀者”寓言第二幕:首句交代背景,孔子替身与王骀化身成为同学。奥义藏于“同师”。
第二兀者申徒嘉,“申”训申斥,兼寓“道”不同的子产、申徒嘉之双向申斥。“徒”是服劳役的罪人,今语“徒刑”仍存古义。“嘉”隐寓庄子对“罪人”的嘉许,所以双向申斥的结果是子产落败。
申徒嘉、子产之师“伯昏无人”,又是继《人间世》“南伯子綦”之后的《齐物论》“南郭子綦”之化身,因其象征天道,所以隐于幕后。“伯昏无人”与“南郭子綦”并无直接关联,经由“南伯子綦”之“伯”,才有了间接关联。“伯”为排行之长,后射《大宗师》“(道)长于上古而不为老”。“昏”即愚骀,上扣王骀,下伏哀骀它。“无人”即致无人道。执斧斤的子产与被斧斤的申徒嘉,俗位悬殊,却“同师”象征天道的“伯昏无人”,暗示天道面前,万物齐一(平等)。
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耶?且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
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悦子之执政而后人者耶[22]?闻之曰:‘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
今译
子产对申徒嘉说:“我先出去,你就止步;你先出去,我就止步。”
第二天,两人又共堂同席而坐。子产对申徒嘉说:“我先出去,你就止步;你先出去,我就止步。现在我要出去,你可以止步吗?还是不肯止步呢?你见到执政大臣竟不回避,你想与执政大臣平起平坐吗?”
申徒嘉说:“先生门下,竟有如此执政大臣?你自喜执政俗位,而认为众人应居你后吗?我闻先生教诲:‘镜子明净,尘垢就不留其上;尘垢停留其上,镜子就不明净。长久与贤人相处,就无过失。’如今你择取尊大的,是齐一万物的先生,却仍出言如此,不是太过吗?”
第二幕第一回合:“同出止”卮言,宗法伦理挑衅天道伦理。奥义藏于“齐执政”。
子产陷溺人道,坚执宗法伦理,未能自正己生却妄正众生,率先对进窥天道而信仰天道伦理,自正己生却不欲正人的申徒嘉发起挑衅,于是引发“不和”:“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
申徒嘉不予理睬,因为天道面前,人格平等,“天子之与己”尚且“皆天之所子”,何况区区执政?
庄子让子产重言“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点明子产陷溺等级森严的人道,未达万物齐一的天道。子产重言“出止”,反扣第一幕“唯止能止众止”:子产像尧舜一样心如流水,未能自“止”却欲“止”人,因而无法制“止”申徒嘉。
子产申斥申徒嘉:“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恶俗之极地炫耀自己在宗法等级中的世俗高位,悖天逆人地认定申徒嘉之人格,不配与子产之人格相“齐”(平等)。
主张“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宗法伦理认为:自己及家人国人天下人必须服从“君主之下,人格不齐”(不平等)的人道名教,并用人道刑教“齐一”(有为之人治)家国天下,强使物德先天“不齐”(不相等)的天下万物,趋于后天之“齐”(相等)。通过“齐(整治)之不齐(人格不平等)”的有为专制,达至“上齐(齐于一人之下)下不齐(众人各有等差)”的宗法理想。
主张“万物齐一于天道”的天道伦理认为:自己及家人国人天下人必须顺从“天道之下,人格齐一”(平等)的天道秩序,听任物德之质“齐一”(平等)的天下万物,自由发展先天“不齐”(不相等)的物德之量。通过“不齐(不治)之齐(人格平等)”的无为放任,达至“下齐(人生起点平等)上不齐(人生结果不相等)”的天道理想。
《外篇·骈拇》曰:“长者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天道伦理认为:鹤、凫站于先天人格平等的齐一地平线,其胫长短无须齐一,均可向上自由发展。宗法伦理认为:凫、鹤站于后天人格不平等的不齐等级,其胫长短必须齐一,不可向上自由发展。
申徒嘉深感奇怪:致无人道的先生门下,竟有如此炫耀执政俗位的妄人?难道你是自得于执政俗位而鄙视众生的俗物?我听说:镜子澄明则尘垢不落其上,尘垢落于其上则镜子已失澄明。长久与贤人相处必能无过。如今你表面上推戴的,是先生的天道;实际上却坚执人道,不是太过分了吗?
“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鉴”字上扣第一幕“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否定子产为至人。《逍遥游》“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把“尧舜”定义为“尘垢”之后,本篇又继《齐物论》“游乎尘垢之外”后,再次以“尘垢”隐扣“尧舜”,下文子产以“尧”自居,又补证这一隐扣。
子产曰:“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耶?”
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23],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勃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耶?吾之自寤耶[24]?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尝知吾介者也[25]。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
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子无乃称。”
今译
子产说:“你已经这样了,还与尧争善!看看你的德性,不该自我反省吗?”
申徒嘉说:“承认自己有过,以为自己不当亡足的人很多;不承认自己有过,以为自己不当存足的人很少。明白(无道之世难以免刑)是无可奈何之事而承受人运如同安于天命,唯有葆德之人方能做到。游走于后羿的靶心,却能不被射中,纯属天命。很多人因为双足健全而嘲笑我双足不全,我曾勃然大怒;但我来到先生这里,则不再愤怒而反思原因。不知是先生以上善之水洗涤我之德心呢,还是我之自悟呢?我追随夫子游学十九年,而夫子至今不知我是独足。如今你与我以德心相交,而你却专注于我的身形残缺,不是太过吗?”
子产怵然改容变色说:“请你不要再说了!”
第二幕第二回合:“彀中”卮言,天道伦理挫败宗法伦理。奥义藏于“自状其过”、“不状其过”。
坚执宗法伦理的子产被申徒嘉申斥以后,仍不开窍,继续坚执成心,甚至自比宗法伦理的开创者唐尧:“你已被刖足,还要与德比唐尧的我争善。你德亏被刑,不该自我反省吗?”
子产像《人间世》接舆讽谕的孔子一样“临人以(伪)德”,自比唐尧,自命“善”人,自居高贵,再次证明第一幕并未褒扬而是隐贬尧舜自居“受命于天”、“在万物之首”。子产像一切“临人以(伪)德”者一样,价值颠倒地反诬葆德者德亏,强逼葆德者反省,却不自知德亏,更不自我反省。于是申徒嘉再予痛斥,其言分为七层。
申言第一层:“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句义婉曲深隐,晦藏庄子对宗法伦理的终极指控:宗法伦理把顺应天道、因循内德、捍卫人权的一切正当行为,一概诬为有“过”有“罪”。
以申徒嘉与子产“同出止”为例:天道伦理认为申徒嘉无“过”无“罪”,但是宗法伦理认定申徒嘉有“过”有“罪”。孔子及儒家所重的名教,先“温柔敦厚”地把顺道言行“正名”为“过”,“过”之名是“僭越”;子产及法家所重的刑教,再严厉无情地对顺道言行加以治“罪”,“罪”之名是“不敬”[26]。于是申徒嘉被子产告至“执斧斤”的有司。子产是一人之下的顶级有司,运动员自兼裁判员。有司照例审问申徒嘉:被告申徒嘉,欲“齐执政”,欲与原告子产“同出止”,是否属实?倘若属实,当刖一足。
葆有真德的申徒嘉不肯撒谎,诚实供认“同出止”之事实,但是不同意“同出止”被名教诬陷为“过”,更不同意因“同出止”而被刑教治“罪”。进而论证“齐执政”合道,指控宗法伦理悖道。诚实“自状”事实、勇敢论证天道的申徒嘉,认为己足“不当亡”。
然而有司只需要“同出止”之事实,不允许申徒嘉对事实另做价值判断,因为价值判断权,亦即定义权,仅属庙堂伪道,不属江湖真道。申徒嘉竟敢申辩“同出止”无罪,竟敢论证“齐执政”合道,竟敢指控宗法伦理悖道,比“同出止”更为“僭越”,属于“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大不敬”,格杀毋论。[27]
因此两句的后半句“以不当亡者众”与“以不当存者寡”,是表述相反、意蕴相同的变文。两句的前半句“自状其过”与“不状其过”,则是面对“人刑”的两种态度。
“自状其过”者,不仅信仰而且试图捍卫天道伦理,结果轻则“亡足”,重则“亡身”。
“不状其过”者中,大部分人信奉宗法伦理,决无“齐执政”之动机,也认为“同出止”有“过”,只是不认为己足“不当存”;为了免于治“罪”,必定“不状其过”:抵赖“同出止”之事实,符合事实地自辩没有“齐执政”之动机。小部分人信仰天道伦理,确有“齐执政”之动机,不认为“同出止”有“过”,更不认为己足“不当存”,由于预知宗法伦理不可能承认悖道,斥其悖道将会加重刑罚,从“亡足”变为“亡身”;为了免于“亡身”,于是被逼无奈地“不状其过”:抵赖“同出止”之事实,违背事实地掩饰“齐执政”之动机。
总之,在君主专制的暴政高压下,绝大多数人为了逃避“名教”之诛心和“刑教”之诛身,必将从“勇于敢”的“自状其过”,变为“勇于不敢”的“不状其过”。[28]
申徒嘉勇敢反击子产之挑衅,仅是庄子的寓言虚构,在奉宗法伦理为天经地义的宗法社会中极少发生,一旦发生,被刖尚属有司“仁恕”。所以申徒嘉被刖,可以视为王骀之“前传”。王骀年轻时“不知务而轻用吾身是以亡足”(第三幕王骀第二化身无趾之“自状”),此后“知务”而不再“轻用吾身”,于是从“自状其过”变为“不状其过”,“立不教,坐不议”地把内心真德隐藏起来。
申言第二层:“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变文重言《人间世》“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意为:生于君主专制的宗法社会,即使不与宗法伦理公开对抗,杀一儆百的严酷刑教仍会随机选中倒霉者。被厄运选中的众人,总是怨天尤人,只有真正的有德者,方能“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
申言第三层:“游于羿之彀中,然而不中者,命也。”意为:身处君主专制的刑教射程之内,是否被厄运选中,与德无关,纯属天命。
“彀中”,与《齐物论》“环中”对言。“环中”是“(天)道(之)枢”,“彀中”则是“人道之枢”。“彀”喻君主专制的“人刑”所及范围[29]。当时的整个天下,均属君主专制的射程范围,即《人间世》所言“无适而非君,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至人无法逃出天地之间,但是可从“彀”之“中”、靶之心,逃向“彀”之“缘”、靶之边,也就是主动边缘化:逃出庙堂“彀中”,趋近江湖“环中”;身居“汾水之阳”,心游“藐姑射之山”;超越“黮暗”的“北溟”,飞向“以明”的“南溟”。[30]
“羿之彀中”终极指控开启宗法伦理的唐尧,因为羿为尧臣,尧令羿射九日,才使天道伦理阳光普照的“十日并出”,变为宗法伦理“仁义”偏照的“天无二日”,使天下人动辄得咎地“中于机辟,死于网罟”,“未终其天年而中道夭于斧斤”。
“中”则“安之若命”,“不中”则归于“天命”,前扣《人间世》“命/若命”之辨。此处“若命”,即为后天“人运”。“道”不同,价值观必不同;价值观不同,对“天命”的认知必不同;对“天命”的认知不同,对“人运”的认知必不同。[31]
申言第四层:“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勃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意为:未被刖足而讥笑我被刖足的人很多,我原先非常愤怒;直到我受先生教诲而领悟天道,才对众人的讥笑不再感到愤怒,反而对众人盲从人道而德亏深感悲哀。
这是对君主专制使人冷漠的深刻揭示:盲从伪道俗见的众人,通常认定被刑者必有触犯名教之“过”,才会被刑教治“罪”,因而不予同情,反而嘲笑乃至幸灾乐祸。直到他也被厄运选中,才会渴望同情。然而彼时众人对他,将与此时他对被刑者一样冷漠。
申言第五层:“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耶?吾之自寤耶?”“吾之自寤”表明伯昏无人与王骀一样实行“不言之教”,人必自悟,方能自救。“洗我以善”痛斥子产陋见“与尧争善”,兼有二义:洗去名教加诸我先天德心的后天伪善,因而申徒嘉不再视伪道俗见之善为真善,即“不善善”;以真善洗去我俗念未尽的愤怒,因而申徒嘉不再愤怒于伪道俗见视其真善为恶,即“不恶恶”。
申言第六层:“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尝知吾介者也。”以伯昏无人之重德轻形,反衬子产之重形轻德,又预伏第三幕孔子之重形轻德。而通篇皆作“兀”,此处独作“介”,则是《德充符》之“兀”与《养生主》之“介”的隐扣。
申言第七层:“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形骸之内”即德心,“形骸之外”即身形。申徒嘉一语中的,申斥子产重形轻德,子产终于明白其德远逊申徒嘉,惭愧地请求申徒嘉不要再说了。自“止”而不欲“止”人的申徒嘉,反而制“止”了子产。
申徒嘉以天道伦理挫败子产之宗法伦理,并让子产认错悔过,是庄子在寓言中虚拟的胜利,在奉宗法伦理为天经地义的宗法社会中决无可能。然而庄子的虚拟胜利,并非自我安慰,而是揭示了宗法伦理信奉者的人格分裂:假如子产、申徒嘉的冲突发生在现实之中,子产内心深处被伪道俗见遮蔽而不自知的真德常心,确实可能被申徒嘉唤醒,亦即内心深处被天道伦理折服;但是由于宗法伦理为子产带来的实际利益,所以子产仍将坚执宗法伦理,对一切“同出止”、“齐执政”者予以严惩。人格分裂地严惩申徒嘉的现实子产,是“实际子产”;心口如一地被申徒嘉折服的寓言子产,则是“真际子产”。同理,“内七篇”反复贬斥的孔子,是“实际孔子”;“内七篇”中偶尔充当庄学代言人的孔子,则是“真际孔子”。
第二幕中申徒嘉对自比唐尧的子产之层层深入、环环紧扣的痛斥,正是对第一幕中虚假褒扬王骀、真心褒扬尧舜之孔子的间接隐斥。而第三幕将从间接隐斥孔子,变为直接痛斥孔子。
三 兀者无趾,痛斥孔子
第一幕,留下了孔子声称欲师事王骀却“后而未往”的悬念。第二幕,孔子替身子产与王骀第一化身申徒嘉的激烈冲突,已经初步揭示孔子与王骀之“道”不同。第三幕,王骀第二化身叔山无趾反向师事孔子,并以孔子对王骀化身的蔑视,揭破孔子声称欲师事王骀却“后而未往”的悬念。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
今译
鲁国有个被斩足趾的叔山无趾,用脚跟行走拜见仲尼。
“兀者”寓言第三幕:首句交代背景,王骀化身反向师事孔子。奥义藏于“叔山无趾”。
第三兀者叔山无趾,是继申徒嘉之后的王骀第二化身。庄子未言申徒嘉之国别,其为王骀化身较为隐晦。叔山无趾却与王骀一样既是兀者又是鲁人,其为王骀化身一目了然。
“叔”为排行第三。至此,“伯昏”、“仲尼”、“叔山”、“常季”,已经构成“伯-仲-叔-季”的四境隐喻系统。这是《逍遥游》晦藏庄学四境“至知/无知-大知-小知-无知”的终极证据,同时深藏奥义:迫于伪道俗见之暴虐,自正己生的“伯”字辈至知,只能“无形而心成”地行“不言之教”;凭借俗君僭主之力挺,不正己生的“仲”字辈大知,却“求名自要”地“诲人不倦”。于是“叔”、“季”辈众人常常误入歧途,问道于“仲”字辈大知,所以第一幕是“常季”问道于“仲尼”,第三幕是“叔山”问道于“仲尼”。“山”扣《逍遥游》“藐姑射之山”。“无趾”是刖刑中较轻的断趾,远不如刖足显眼。然而重德轻身的“伯”字辈至知伯昏无人,十九年不知申徒嘉的显眼刖足;重身轻德的“仲”字辈大知仲尼,初见无趾即驻目其毫不显眼的断趾。
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
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焉[32],吾是以务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耶?”
孔子曰:“丘则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
无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其4前行之恶[33],而况全德之人乎?”
今译
仲尼说:“你太不谨慎!从前既然犯法被斩足趾,即使今天再来求道,如何来得及呢?”
无趾说:“我仅是不通世务而轻率使用我的身形,我因此失去足趾。今天我来求道,还有比足趾尊贵的德心存在,我因此务求葆全它。苍天无不覆盖,大地无不承载,我以夫子为天地,不料夫子如此重身轻德?”
孔子说:“我太浅陋了。夫子何不请进?敬请讲授所闻之道!”
无趾告辞而出。
孔子说:“弟子们努力啊!叔山无趾,是亏德受刑之人,仍然努力学道以便修复弥补从前所作之恶,何况全德之人呢?”
第三幕第一场:“全德”卮言,王骀化身对孔子大失所望。奥义藏于“犹有尊足者存焉”。
孔子妄斥无趾“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是子产妄斥申徒嘉“子既若是矣”的变文,孔子像子产一样,不加分辨地认定兀者必定有“过”,才被治“罪”。即便无趾是确有真过的“失足”青年,孔子也违背了“有教无类”的自诩。
于是本欲师事孔子的兀者无趾,“有教无类”地反向教导孔子:“我因为不知世务而轻用吾身,才被斩断足趾。我今天来向你问道,是因为尚存远比身形尊贵的德心,我仍想务必葆全它。苍天没有不覆盖之物,大地没有不承载之物,我把夫子视为天地一样博大,没想到夫子竟然如此重身轻德!”
孔子顿时语塞,不得不佯装认错悔过:“孔丘太固陋了。夫子何不进来一坐,告知你所闻之道?”
无趾像常季一样,并非孔门弟子,也像常季一样尊称孔子为“夫子”。孔子开口即坚执伪道俗见,遭到无趾申斥,于是像第一幕把“夫子”尊称转谓王骀一样,转而尊称王骀化身无趾为“夫子”,被庄子再次隐夺“夫子”资格。情节若止于此,孔子尚能维持知过能改的正面形象。然而庄子不肯住笔,特意添一情节——
刚对无趾认错悔过的孔子,却在无趾走后对弟子说:“弟子们,努力啊!那无趾是犯罪刑余之人,尚且努力求道弥补前行之恶,何况你们这些全德之人呢?”
庄子添此情节,隐含三义:
其一,揭破第一幕孔子褒扬王骀属于“所言未定”的言不由衷:由于常季盛赞王骀,孔子才违心声称欲师事王骀,实际上孔子与王骀“道不同不相为谋”。[34]
其二,补证第二幕子产为孔子之替身:子产因申徒嘉身亏而“计子之德”,认定申徒嘉必定德亏;孔子尽管佯装认错,仍然认定亏身的无趾已非“全德”,自诩孔门师徒才是“全德之人”。孔子及其替身子产,无不视形亏为德亏,未明“形/德”之辨。
其三,补证第三幕无趾为王骀之化身,因此像王骀一样自觉觉他:无趾判定孔子是言不由衷的佯装认错,因此不再接受虚假邀请,转身就走。
至此方明,第一幕孔子佯称欲师事兀者王骀,正是第二幕兀者申徒嘉痛斥子产的“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第三幕孔子妄斥兀者无趾必有“前行之恶”、“虽今来,何及矣”,正是第二幕兀者申徒嘉痛斥子产的“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
情节若止于此,庄子对孔子的鄙薄尚有余地。然而庄子仍未住笔,而是笔锋一转,转入第二场景。
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耶?彼何宾宾以学子为?彼且祈以諔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耶?”
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
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今译
无趾对老聃说:“孔丘距离至人之境,远未达到吗?他为何彬彬有礼向您请教?他将要祈求奇诡虚幻的名声,不知至人把名声视为自己的桎梏吗?”
老聃说:“为何不直接告诉他把死生视为一体,无视外境认可、不认可而保持一贯,解除其桎梏,是否可行呢?”
无趾说:“天道施刑于他的德心,我又怎能解除?”
第三幕第二场:“天刑”卮言,镜头从孔门移至老门。奥义藏于“天刑”。
“内七篇”此前的寓言从未换景,《德充符》第三幕却首次换景:“叔”字辈小知叔山无趾,离开“仲”字辈大知孔子之门,转投“伯”字辈至知老聃(字伯阳)之门。这一换景意味深长:“季”字辈无知,物德太薄,天池太小,总是误入歧途地问道于“仲”字辈大知而盲从,于是无缘成长为至人,所以“常季”不属三兀者之列。“叔”字辈小知,物德较厚,天池较大,一旦问道于“仲”字辈大知而失望,就会转而问道于“伯”字辈至人,于是有机会成长为至人,所以“叔山无趾”属于三兀者之一。
无趾首先对老聃否定孔子是“至人”,随后反问老聃:孔子为何师事先生却无长进,不知“名闻”为至人之“桎梏”,未达“圣人无名”之至境?[35]
老聃反问无趾,为何不教诲孔子“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的天道,解除其所信奉的人道“桎梏”。
此处的老聃,也是庄学代言人。“以死生为一条”,是庄学真谛:无论是否面临生死考验,葆德之志均不可夺。“以可不可为一贯”,是《齐物论》庄学俗谛“可乎可,不可乎不可”的变文。孔子佯装认“可”王骀,对王骀化身无趾却“不可”,正是《齐物论》贬斥的“所言未定”。[36]
无趾说出了“内七篇”对孔子的最严厉贬斥:“天刑之,安可解?”
“天刑”,即“天之心刑”,指物德太薄,天池太小[37],《逍遥游》谓之“知有聋盲”,《人间世》谓之“其德天杀”。其德“天刑”的孔子,与“其德天杀”的蒯聩一样“知有聋盲”,“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不知宗法伦理违背天道、侵夺人权,不知三兀者均因顺应天道、因循内德、捍卫人权才惨遭宗法伦理斧斤。申徒嘉被刖一足,可以视为“实际子产”所为[38];无趾被刖一足,也可视为“实际孔子”所为。[39]
从《逍遥游》肩吾不能理解反孔始祖接舆之言,连叔谓之“知有聋盲”,到《齐物论》长梧子对鸜鹊子隐斥“丘也何足以知之”,“丘也与汝皆梦也”,再到《人间世》接舆讽谕孔子“临人以(伪)德”,直到《德充符》无趾痛斥孔子“天刑之,安可解”,“内七篇”的斥孔主线不绝如缕,由隐趋显,至此豁然。既要传道后世又须逃刑免患的庄子,运用支离其言的超常表述,婉曲隐晦地阐明了“内七篇”的主旨之一:大知孔子之所以坚执宗法伦理,强化“代大匠斫”的庙堂“人刑”,是因为被天道“大匠”施了“天刑”,先天物德不厚,自身天池太小,终生未窥天道。
前三幕阐明:信仰天道伦理的王骀等三兀者,由于免于“人之心刑”而德全,由于遭到“人之身刑”而身亏;信奉宗法伦理的孔子、子产,由于免于“人之身刑”而身全,由于遭到“人之心刑”而德亏。
四 恶人哀骀,其德不形
前三幕业已阐明,“实际孔子”仅是信奉伪道的悖道大知,并非“至人”。因此第四幕的“至人孔子”,是庄子虚构的“真际孔子”。庄子的寓言虚构,旨在做一个理想实验:俗君僭主被悖道大知鼓吹的伪道所蛊惑,无不“有为而治”地强化“人刑”;那么俗君僭主如果被顺道至人倡导的真道所感化,是否会“无为而治”地弱化“人刑”?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骀它。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之妾’者,十数而未止也。未尝闻其有唱者也[40],常和人而已矣。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无聚禄以望人之腹;又以恶骇天下,和而不唱,知不出乎四域,且而雌雄合乎前,是必有异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寡人传国焉。闷然而后应,泛然而若辞[41]。寡人丑乎,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是何人者耶?”
今译
鲁哀公问仲尼说:“卫国有个丑陋之人,叫哀骀它。男人与他相处,思恋不肯离去。女人与他相见,请求父母说‘与其为人之妻,宁为夫子之妾’,十个也不止。未曾听他有所倡导,常常应和他人而止。没有君主之位用来救济他人脱离死地,没有聚敛财富用来填饱他人肚腹;又身形丑陋惊骇天下,应和而不倡导,心知并未超出国人,竟然男女聚合于前,这人必有异于众人之处。寡人把他召来一观,果然身形丑恶惊骇天下。与寡人相处,不足一月,寡人就已倾心其为人。不满一年,寡人就已信任他。正好鲁国没有宰相,寡人意欲托付国事。他沉默良久回应,泛泛似欲推辞。寡人羞愧啊,终究授予国政。没过多久,他辞别寡人而行。寡人郁闷若有所失,似乎鲁国无人再能让我快乐。这是何等样人?”
第四幕第一问:虚拟理想实验,鲁哀公描述恶人哀骀它。奥义藏于“和而不唱”。
第一恶人哀骀它,像第一兀者王骀一样不出场,仅供哀公、孔子议论。
旧庄学释“恶”为“丑”,未窥奥义。“美/恶”对举,兼寓形之“美/丑”及德之“善/恶”;正如《齐物论》“彼/是”对举,兼寓客观之“彼/此”及主观之“是/非”。庄子以直观易解的形之“美/恶(丑)”,隐喻难以直观的德之“善/恶”,承自老聃“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人间世》“是以人(君主)恶其有美”,以及《大宗师》“天之小人,人之君子;天之君子,人之小人”,均已阐明:王骀等三兀者及哀骀它等三恶人,以天道伦理观之,实为形之“美人”,德之“善人”;只有在价值颠倒的宗法伦理眼中,才是形之“丑人”,德之“恶人”,正如第二幕德亏伪善的子产自居“善”人,第三幕所言未定的孔子妄斥葆德真善的无趾必有“前行之恶”。“恶骇天下”,实为庄子的幽默自况,自知“内七篇”奥义惊世骇俗,必不容于伪道俗见猖獗之世,因而支离其言,晦藏其旨。
《德充符》鲁哀公召见卫人哀骀它,是《人间世》卫灵公召见鲁人颜阖之镜像,因此《人间世》的颜阖,同于《德充符》的哀骀它,全都“和而不唱”。第四幕鲁哀公褒扬哀骀它之语,又是第一幕常季褒扬王骀语之变文:哀骀它“和而不唱”,同于王骀“不言之教”;哀骀它“无君人之位”,同于王骀身“素”德“王”;哀骀它“雌雄(男女)合乎前”,同于王骀“从之游者”众。因此全身全德的哀骀它,是身亏德全的王骀之第三化身。
为何全身全德的哀骀它,也可以成为身亏德全的王骀之化身?因为王骀等三兀者以及哀骀它等三恶人,全都免于“天之心刑”而欲葆德,全都免于“人之心刑”而能葆德,全都做到了“为善无近名”,是为葆德至人之同“命”。王骀等三兀者罹患“人之身刑”而亏身,未能“为恶无近刑”,哀骀它等三恶人免于“人之身刑”而全身,做到了“为恶无近刑”,是为葆德至人之不同“运”。
王骀等三兀者,由于年轻之时“不知务而轻用吾身”,于是顺道之“善”被伪道俗见视为悖道之“恶”,葆德之“美”被伪道俗见视为亏德之“恶”,终因“人(君主)恶其有美”而“近刑”。然而三兀者仍然“务全”其“尊于足”之“德”,只是从“不知务”变为“知务”,从“自状其过”变为“不状其过”。
哀骀它等三恶人,或者年轻“不知务”之时运气极好,或者德厚池大天生“知务”而不“轻用吾身”,从而“才全德不形”地免于刑教。然而在刑网绵密、刑教滥施的专制暴政之下,非由自招的无妄之灾,殃及池鱼的飞来横祸,随时可能降临“知务”者。正如第二幕申徒嘉之言“游于羿之彀中,然而不中者命也”所言:中者“运”(“若命”)蹇,不中者“命”大;被厄运选中则亏身,侥天之幸则全身。中与不中,与物德厚薄、天池小大,是否臻于俗谛、为行不慎,不具有必然关系。能否葆德,取决于己;能否全身,不完全取决于己。庄子认为,全身的葆德者不仅不能对亏身的葆德者自矜自得,而且必须寄予同情,因为“亡足”者多属“不当亡者”,被诛者多属不当诛者[42]。因此“哀骀它”之名的寓意是:“哀”(同情)王“骀”及其化身申徒嘉、无趾(“它”)之运蹇。
鲁哀公像众人一样,其真德常心已被伪德成心遮蔽而不自知,也像众人一样,不知所以然地被至人哀骀它感化。面对被宗法伦理视为“恶人”的哀骀它,真德常心觉醒的鲁哀公惭愧地意识到“寡人丑乎”。《养生主》的理想君主文惠君,对至人庖丁自称“吾”,从未自称“寡人”。“内七篇”的“寡人”,仅见于《德充符》鲁哀公之口。为使读者留意这一宗法伦理的象征性名相,庄子比《人间世》高密度五次重言“支离”更甚,高密度八次重言“寡人”。自称“寡人”表明,这位预备役理想君主,尚未彻底解脱宗法伦理之“桎梏”。
仲尼曰:“丘也尝游于楚矣[43],适见豚子食于其死母者,少焉眴若,皆弃之而走。不见己焉尔,不得类焉尔。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刖者之屦,无为爱之;皆无其本矣。为天子之诸御,不剪爪[44],不穿耳;娶妻者止于外,不得复使。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今译
仲尼说:“我曾游历楚国,恰好看见一群小猪在死母猪身上吃奶,片刻以后受惊,全都离弃母猪逃走。因为发现与己异样,觉得已非同类。小猪之爱母猪,并非爱其身形,而是爱其主宰身形的德心。战死之人,下葬无棺,无须棺饰仪仗;刖足之人,受刑亡足,无须爱惜鞋子;因为皆已无其根本。成为天子的嫔妃,不能剪指甲,不能穿耳孔;娶妻的臣仆止于外廷,不得役使内廷。身形健全尚且如此可贵,何况葆全德心之人?如今哀骀它无言而使人信赖,无功而使人亲近,使人自愿授予国政,唯恐他不肯接受,这人必属才性健全而真德不形于外的至人。”
第四幕第一答:“食母”寓言,“至人孔子”教诲鲁哀公。奥义藏于“食母”及“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
“至人孔子”以庄子式志怪寓言“豚子食死母”教诲鲁哀公,“食母”承自老聃“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老聃之“贵食母”意为贵天道,庄子之“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义同:“使其形者”就是道[45],道之在身为德。“食母”寓言再次阐明,葆德重于保身。
继以两喻,申而明之:战死者,葬而无棺,因而不再需要从属于棺的棺饰;刖足者,被刑亡足,因而不再爱惜从属于足的鞋子。其意为:身形从属于德心。倘若德心能葆,则身形也当保;倘若德心不能葆,则身形“无其本”,保之已无益。《齐物论》谓之“不死奚益”。蠢猪尚且重德轻形,何况有心有知之人?
再以两喻,更进一解:天子之嫔妃,不许剪爪穿耳;娶妻者已失元阳而止于外廷,不得役使内廷。此义分为二层:其一,宗法伦理首重“形全”[46],天道伦理首重“德全”。其二,在针砭现实的第三幕中,实际的大知孔子把无趾之“亏身”视为“亏德”,不明“形/德”之辨。在理想实验的第四幕中,真际的“至人孔子”已明“形/德”之辨,故曰“形全犹足以为尔,而况全德之人乎”。结语“才全而德不形”,引出本篇义理核心:“才形德”之辨。
哀公曰:“何谓才全?”
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窥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隙而与物为春,是接尔生时于心者也。是之谓才全。”
“何谓德不形?”
曰:“平者,水停之盛也。其可以为法也,内葆之而外不荡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
今译
哀公问:“什么叫‘才性健全’?”
仲尼说:“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的毁誉,饥渴冷暖,既是人事的变迁,也是天命的运行。昼夜有规律地交替相代于眼前,然而心知不能尽窥其终极驱使者,所以万物表象不足以滑乱德心之和顺,不可进入灵魂之府;使德心和顺愉悦,通达而不失门户;使德心日夜没有裂隙,而与万物同沐春风,就是承接你初生之时的真德于心。这就叫‘才性健全’。”
哀公问:“什么叫‘真德不形于外’?”
仲尼说:“所谓平,就像水之静止达于极盛。止水可以为人效法,就是内葆真德而不外荡。真德,就是成就和顺的修为。真德不形于外的至人,众人不能离开。”
第四幕二三问答:“才形德”之辨,本篇义理核心。奥义藏于“才全德不形”及“内葆外不荡”。
“至人孔子”所答,距鲁哀公所问甚远。故须先据庄学义理,辨明晦藏的奥义。
“德”有三义:其一,道分施万物之德的总和,即万物“总德”。其二,道分施个体之德的总和,即个体“分德”。其三,个体“分德”之精神成分,即“德心”——个体“分德”之物质成分,即“身形”。为免混淆“德”之三义,遂把个体“分德”称为“才”,作为个体精神之“德”、个体物质之“形”的总名。
名相既明,义理即明:道分施每物之“才”,包括“德”与“形”,质同而量不同。宗法伦理用悖道文化把造化所赐之“才”加工为“材”,施以“人之心刑”,使之“德”亏;倘若拒绝“人之心刑”,则施以“人之身刑”,使之“形”亏。悖道文化的信奉者,宁可“德”亏,不愿“形”亏。天道伦理用顺道文化顺应造化,并且反抗宗法伦理的悖道文化,“德”、“形”兼养地趋近《养生主》所言“全生”;倘若“德”、“形”难以两“全”,宁可“形”亏,不愿“德”亏。此即《人间世》所言“彼其所保与众异”。
“才形德”之辨既明,“才全而德不形”也涣然冰释:“才全”即“德”、“形”俱“全”,“德不形”即“支离其德”。身处伪道猖獗的专制时代,形全较易,德全甚难。形全的代价往往是德亏。为了形全的同时真德不亏,必须“支离其德”地隐匿真德,避免名教诛心和刑教诛身。
明乎“才形德”之辨,方可理解哀公之问与孔子之答。先看“才全”问答——
哀公问:何为“才全”?
孔子答:生死存亡,穷达贫富,德心究属贤或不肖的毁誉,以及身形的饥渴冷暖,既是人间事务的表象变迁,也是天道之命的运行变化;昼夜有规律地在万物眼前嬗代变化,人之心知固然不足以尽窥万物变化的始原(道),但不可被表象变化扰乱德心和顺,不可影响德心豫悦。而应永葆德心和顺豫悦,通达而不关闭心扉。静观昼夜的无间隙运转,与万物相通而心意如春,接通萌生你之道,存于德心之中。这是身心兼养的才全。
“事之变”,属于人事之“运”,前射《人间世》“事之情”。“命之行”,属于天命之“化”,上扣第一幕“命物之化而守其宗”。“运/行”、“变/化”,今皆合词同训,在庄子笔下则有精微差别。“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窥乎其始者”,变文重言《齐物论》“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窥乎其始者”,义同“接尔生时于心”,上扣第一幕“葆始之征”。“滑和”之“滑”训扰乱,“和”即第一幕“德之和”的略语。“灵府”即德心。“和豫”兼言德心之和顺与身形之豫悦:至人内德和顺,“德不形外”;外形豫悦,“心止于符”(《人间世》)。因此篇名之“符”,兼训“符征”和“(内德外形)相符”。二义其实相通:心口如一,知行圆融,内外相符,正是德心充盈的符征。“通”即达,合词“通达”。“兑”训门,喻“灵府”之门扉[47],义承老聃“塞其兑,闭其门。”“通而不失于兑”意为:葆德者之心扉,对天道则“蓬门今始为君开”,对人道则“门虽设而常关”;《人间世》谓之“无门无毒”。“与物为春”正扣第一幕“在冬夏青青”,反扣《齐物论》“其杀如秋冬”。
再看“德不形”问答——
哀公又问:那么何为“德不形”?
孔子又答:天下之至平,就是静止之水。静止之水可被天地万物效法[48],葆德者应该效法静止之水,内葆真德而不外荡彰显。葆德者修炼到和而不唱,才算有成。至人真德不形于外,众人反而离不开——因为众人欲乘至人之舟车趋近天道。
“水停……可以为法”,上扣第一幕“鉴于止水”。“成和之修”,上扣第一幕“德之和”及哀公语“和而不唱”。“物不能离”,上扣第一幕“物聚之”及哀公语“雌雄合乎前”、“去寡人而行,寡人恤焉若有亡”。
“内葆之而外不荡”,义同“德不形”,前射《齐物论》“葆光”、《养生主》“善刀而藏”及《人间世》“支离其德”,反讽第二幕子产对申徒嘉、第三幕孔子对无趾的“临人以(伪)德”。
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吾自以为至通矣。今吾闻至人之言,恐吾无其实,轻用吾身而亡其国。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今译
哀公后来告诉闵子骞:“原先,我面向南方而君临天下,执掌臣民之纲纪而忧虑其生死,我自以为已经至于通达之境。如今我听闻至人之言,深恐自己有其名而无其实,轻率使用我的身形而丧亡鲁国。我与孔丘,实非君臣,只是德友。”
第四幕第二景:“德友”卮言,理想实验获得虚拟成功。奥义藏于哀公改称“吾”。
闵子骞没有一句台词,似乎换成别人也无不妥。不过即便是跑龙套,导演庄子让谁上场也寓深意。孔门之中,“不仕大夫,不食污君之禄”的闵子骞,德行仅次于“不欲仕”的颜回[49],因而成为颜回之后第二个出场的孔门弟子。
辨析“才形德”之后继言“德友”,是运用结构对位法隐晦强调“德”之重要。俗位差异是陷溺人间视点的相对人际关系,平等“德友”是达至道极视点的绝对人际关系。信奉宗法伦理者曰:“四海之内,皆兄弟也。”[50]信仰天道伦理者曰:四海之内,皆德友也。
哀公受教以后所言“轻用吾身而亡其国”,变文重言第三幕无趾之言“轻用吾身是以亡足”,“亡国”、“亡足”小异,“轻用吾身”全同,表明达至道极视点的庄子对兀者无趾、君主哀公一视同仁,无所亲疏。哀公语又与《人间世》“轻用其国”、“轻用民死”的“暴人(卫君)”形成对照,表明经过“至人孔子”教诲,哀公不仅从预备役理想君主成长为理想君主,而且成长为至人,所以不再自称“寡人”,而是自称“吾”[51]。“丧我存吾”的至人哀公,已悟君主与民众的本质关系并非“君臣”[52],而是“德友”,于是不再彰显“我”之俗位,彻底解脱了宗法伦理的名教“桎梏”。庄子的理想实验,获得了虚拟成功。
五 德有所长,形有所忘
第五幕的第二恶人闉跂支离无唇和第三恶人瓮?大瘿,均为第四幕的第一恶人哀骀它之化身。第五幕的寓言情节,是第四幕的高度浓缩,而且第二恶人与第三恶人全部重言,因而不再分占一幕,而予以合并。
闉跂支离无唇说卫灵公,灵公悦之,而视全人,其头肩掮[53]。瓮?大瘿说齐桓公,桓公悦之,而视全人,其头肩掮。
今译
闉跂支离无唇教诲卫灵公,灵公爱悦他,而后再看身形齐全之人,仅是其头由肩掮着。瓮?大瘿教诲齐桓公,桓公爱悦他,而后再看身形齐全之人,仅是其头由肩掮着。
第五幕寓言部分:“恶人”寓言第二幕,简述第二第三恶人。奥义藏于“其头肩掮”。
第二恶人“闉跂支离无唇”之名:“闉跂”谓支离其形,“支离”谓支离其德,“无唇”与“(游)说”形成吊诡,暗示至人不可能与虎谋皮地游说俗君僭主,而是行其“不言之教”。因此第四幕让“至人孔子”对鲁哀公行其“有言之教”,暗示“知者不言,言者不知”[54]。第三恶人“瓮?大瘿”之名:以宗法伦理眼中的“恶人”之庞大丑陋身形,隐喻至人的天池大如“瓮?”,物德厚如“大瘿”。
两位君主,亦非随意拉夫。以宗法伦理观之,卫灵公属于“无道”昏君,齐桓公属于“有道”明君。寓意是:无论昏君明君,一旦被至人的“无言之教”感化,都会像鲁哀公一样抛弃宗法伦理,皈依天道伦理,成为理想君主,不再对至人“恶其有美”,而是视为至美;真德觉醒之后,再看信奉“人道”的芸芸众生,不过是两肩扛一脑袋的行尸走肉,白白辜负了天道独厚于人的大好头颅。
三恶人寓言仅占两幕,篇幅一详二简,与占三幕的三兀者寓言仅仅构成形式对称。第五幕以寓言领卮言,重心是阐明篇旨的卮言部分。
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故圣人有所游,而知为孽,约为胶,德为接,工为商。圣人不谋,恶用知?不斫,恶用胶?无丧,恶用德?不货,恶用商?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
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渺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傲乎大哉,独成其天!
今译
所以德心有其长处,而后身形有所丧忘。人若不能丧忘应当丧忘的身形,而丧忘不当丧忘的德心,就是真忘。所以圣人游心于道,视心知为妖孽,视誓约为胶漆,视自得为交接,视工巧为买卖。圣人不谋外物,何须心知?不伤万物,何须胶漆?无所丧失,何须自得?不贵财货,何须买卖?四者本是天赋真德,天赋真德是天道所赐精神食粮。既然真德受自天道,又何必外用于人境?
至人有众人的形貌,没有众人的俗情。有众人的形貌,故能与众人相处为群;没有众人的俗情,因而相对是非不沾于身。至人身形渺小,所以寄寓人境;至人德心博大,所以独成天道!
第五幕卮言部分:“德形”卮言,本篇解题。奥义藏于“有人之形,无人之情”。
卮言第一层,从“故德有所长”至“又恶用人”,庄子的支离其言,仍有大量的晦藏省略。
《德充符》的重心,并非三兀者亏身、三恶人全身的不同“人运”,而是三兀者、三恶人无不葆德的相同“天命”。所以卮言章首句点明篇旨,概括内德充盈之符征:重德轻形者,必定“德有所长,形有所忘”。同时晦藏省略其反面:重形轻德者,必定“德有所短,形有不忘”。
“诚忘”意为,忘了不当忘的萌生真德之道[55]。上文“葆始之征”、“窥乎其始”、“接尔生时于心”,均已反复重言道不可忘。
“圣人有所游”之“游”,是“乘物以游心”的略语,“有所游”又晦藏省略“有所不游”[56]。“知为孽,约为胶,德为接,工为商”四句之前,均略“视”字;从笼统批评德形于外,进而具体批评形于外的“知”、“约”、“德”、“工”四德。前射《逍遥游》“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能”(征一国)四德;二德重言,二德变文。
四真德如果形之于外,必将变成四伪德——
“知”形于外,异化“为孽”。丧失内在真知者,才需要“为声为名,为妖为孽”,“求名自要”,“祈以諔诡幻怪之名闻”,以便谋求“知效一官”。
“约”形于外,异化“为胶”。丧失内德真约者,才需要礼教外约[57],作为役人(同时役于人)的强力胶[58],以便谋求“行比一乡”。
“德”形于外,异化“为接”。丧失内在真德者,才需要外显伪德,作为“与接为构,日以心斗”的争胜工具,以便谋求“德合一君”。
“工”形于外,异化“为商”。丧失内在天工者,才需要像商贾那样工于心计,作为役物(同时役于物)的欺诈手段[59],以便谋求“能征一国”。
“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意为:四德原本均为天赋真德,无须外显临人,仅是自用的天赐精神美食:真知用于以明达道,真约真行用于自律达人,真德用于葆光达物,天工本能用于逃刑免患。
“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受食于天”意为德禀于道:真德为道所分施,仅须无为顺应天道而内用于己,何须有为倚待人道而外显于形?
卮言第二层,从“有人之形”至“独成其天”,尽管不太难懂,仍有四点可予解说。
其一,“傲乎大哉,独成其天”之葆德,即《齐物论》之葆光:“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德心冲虚,方能“注焉而不满”;德心充盈,方能“酌焉而不竭”。“不知其所由来”,其实是“知其所由来”,亦即来自于道。但是道尽管无所不在地间接显现于天地万物,却无法对德薄池小者指实确证,只有德厚池大者方能神而明之,因而虽然“知其所由来”,仍说“不知其所由来”,此即《齐物论》所言“知止其所不知”的“不知之知”,所以王倪“吊诡”地说:“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耶?”
其二,“无人之(俗)情”,是卮言章的核心语,也是《德充符》的点题语。“无人之(俗)情”,正是至人德心充盈的根本符征。
其三,第二幕“伯昏无人”之“无人”,正是“无人之(俗)情”的略语,所以十九年不知申徒嘉之跀足。
其四,“无人之(俗)情”,前射《人间世》“(人)事之情”、人之“常情”。“常情/俗情”之辨,正是收煞本篇的第六幕之核心。
六 致无俗情,永葆常情
惠子谓庄子曰:“人固无情乎?”
庄子曰:“然。”
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
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
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
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
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梧而瞑[60]。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
今译
惠子对庄子说:“至人可以没有众人之情吗?”
庄子说:“可以。”
惠子说:“既然没有众人之情,为何称之为人?”
庄子说:“道施至人以人的容貌,天赐至人以人的身形,为何不可称之为人?”
惠子说:“既然称之为人,怎能没有众人之情?”
庄子说:“你所言之情非我所言之情。我所言至人没有众人之情,是说至人不以人道好恶内伤其身,总是因任天道自然,而不求增益其生。”
惠子说:“不求增益其生,如何保有其身?”
庄子说:“道施至人以人的容貌,天赐至人以人的身形,所以至人不以人道好恶内伤其身。如今你外驰你的心神,劳顿你的精力,背靠大树而与人争辩,身据梧桐而德心昏睡。天道选中你来明道,你却以坚白之辩鸣世。”
第六幕:“无情”寓言,阐明“有情/无情”之辨。奥义藏于“不益生”。
庄、惠“有情/无情”之辩,是庄子取材于生活的艺术加工。一方面紧接“德形”卮言的“无人之情”,另一方面取材于《外篇·至乐》记载的庄子妻死而鼓盆而歌。惠施批评庄子“(妻)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反驳说:“我独何能无慨?(中略。)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嗷嗷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庄子对妻死大有感慨,实为有真情。“鼓盆而歌”与《人间世》秦佚“三号而出”一样,都是宣泄真情的自主选择,外人不能干涉,名教无由约束,刑教无权惩罚。倘若庄子对妻死、秦佚对友死毫无真情,即便合乎礼教地隆重治丧,佯装呼天抢地,也属“无情”,更属“悖情”。“情”之有无和顺悖,取决于对“情”如何定义。“是非吾所谓情”点明,庄子信仰的天道伦理与惠施信奉的宗法伦理,对“情”的定义截然不同。然而欲明“有情/无情”之辨,必须先明“常情/俗情”之辨。
惠施及老聃弟子,仅因庄子、秦佚不合礼制名教,就妄斥为“无情”,是因为已受“人之心刑”,盲从宗法伦理的礼制名教,遂误把合乎礼教的“俗情”视为“常情”,误把合乎礼教的“伪情”视为“真情”,误把合乎礼教的“溢情”视为“有情”。
放大或压抑内心真情,使之增减到符合礼教风俗,谓之“俗情”,并非符合常德的“常情”。“不祈唁而唁,不祈哭而哭”的虚伪做戏,谓之“伪情”,并非符合真德的“真情”。“如哭其子,如哭其母”的过度哀伤,谓之“溢情”,是真情的“溢”出和常情的增“益”。过度哀伤倘若真诚,就是“不知所归”(《齐物论》)、“不通乎命”(《至乐》)的妄逃物化,不“因自然”而妄求“益生”。过度哀伤倘若虚假,就是“伪情”加“溢情”,是双料的“遁天悖情”(《养生主》)。《人间世》之“过度,溢也。”“溢”兼“益”义。《德充符》之“常因自然而不益生。”“益”兼“溢”义。“内七篇”的“溢”、“益”二字,无不兼训。《人间世》已阐明“溢言”导致损生:“凡溢之类妄,妄则其信之也莫,莫则传言者殃”;《德充符》则阐明“溢情”导致损生:“以好恶内伤其生”。妄求益生反而损生,老聃称为“益之而损”。
“常情”与“常心”对举。“常”即“道”。道分施万物以德,每物之德皆禀于道而与道同质,故谓之“常德”[61]。天地万物,品类万千:常德不同,即为异类;常德不异,即为同类。所谓“常德”,即同类之共性[62]。“常德”葆于内,谓之“常心”;“常德”形于外,谓之“常情”。可见庄子所言“无情”,并非无真情,无常情,更非无情;而是无俗情,无伪情,无溢情。“无”训致无,“无情”就是致无“俗情”的随俗部分,致无“伪情”的虚伪部分,致无“溢情”的溢出部分[63],从而“不以好恶内伤其生,常因自然而不益生”,“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大宗师》)。不求益生反能益生,老聃称为“损之而益”。[64]
结语“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当与《齐物论》“惠子之据梧也……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合观。《齐物论》、《德充符》均把惠施与象征至知的“梧桐”予以勾连[65],“据梧而瞑”讽刺惠施徒有造化所赋至知之“才”,却被悖道文化加工为大知之“材”,陷溺梦昧之“瞑”,未能“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齐物论》)。庄子既深爱惠施之丰茂如“树”,大才如“梧”,又痛惜其“拙于用大”地盲从宗法伦理,“劳精外神”地倚待专制庙堂,“非所明而明之”地“以坚白鸣”,直至“以坚白之昧终”。
由于孔子在前四幕或直接出场(第一、第三、第四幕),或以子产为替身间接出场(第二幕),第五幕则是卮言章,因此孔子实为《德充符》第一主角。而惠施与梧桐的反向关联,已被《齐物论》、《德充符》重言锁定;孔子与梧桐的反向关联,又由《齐物论》之长梧子语“丘也何足以知之”、《人间世》之接舆称孔子为“德衰之凤”(凤栖梧桐)暗扣锁定,从而把大知惠施与大知孔子同构锁定。因此第六幕的惠施,仍为通篇第一主角孔子之替身。庄子对惠施的深爱与痛惜,正是对孔子的深爱与痛惜。“真际孔子”被庄子深爱,所以频频成为庄学代言人;“实际孔子”被庄子痛惜,所以一再予以贬斥。
第六幕貌似与前五幕无关,实为阐明《德充符》篇旨的总寓言:老聃、三兀者、三恶人所代表的至人与孔子、子产、惠施所代表的大知之激烈冲突,植根于天道、人道的根本对立。“有情/无情”之辨蕴涵的真谛至理,光焰万丈,照彻人性;穿越时空,直抵今日。
结语 贬孔太甚,泛论亦偏
旧庄学被郭象误导,又陷溺尊孔成心,难以接受《德充符》痛斥孔子“天刑之,安可解”,加之或不明“介”、“兀”为变文,或不知“天刑/人刑”共有身心四刑,或不悟“常情/俗情”之辨是“有情/无情”之辨的前提,因而所释全悖庄学本旨,无一可通。
庄子贬斥实际孔子“天刑之,安可解”,是其个人观点,未必是公允之论,然而必先确解本旨,方能评判其偏颇[66]。“天刑之,安可解”即便与孔子脱钩,作为泛论仍属偏颇。因为上善之水,可以注入冲虚的小杯盏,却无法注入自满的大瓮?。孔子并非天池太小、物德太薄,而是其极大天池“北溟”之中,业已注满宗法伦理的伪道俗见,未能鲲化为鹏地飞向“南溟”。天池小大与物德厚薄,仅仅限制“为知”的层次,不能决定“为行”的方向。只要德心冲虚,天池再小也可顺应天道;只要永葆真德,物德再薄也可趋近“南溟”。倘若坚执成心,天池再大也必悖道丧德,物德再厚也必止于“北溟”。
《逍遥游》的“至境”三句,由其后三篇(跳过《养生主》)逐一深入展开:《齐物论》深入展开首句“至人无己”,《人间世》深入展开次句“神人无功”,《德充符》深入展开末句“圣人无名”。至此,“至境”三句深入展开完毕。
《逍遥游》的庄学二谛,由《齐物论》重点展开“为知”达至真谛,由《养生主》重点展开“为行”达至俗谛,并展开为三要义及三寓言,再由其后三篇逐一深入展开:《人间世》深入展开第三要义“因应外境”及第一寓言“庖丁解牛”,《德充符》又深入展开第二要义“因循内德”及第二寓言“右师刖足”。尚余《养生主》第一要义“顺应天道”及第三寓言“老聃之死”,留待《大宗师》深入展开。[67]
【注释】
[1] 陆释“介”字或作“界”,刘武引作“介”。是也。
[2] 王先谦、刘武、陈鼓应误释《养生主》右师之“介”为先天独足。
[3] 《诗经·商颂·殷武》:“莫敢不来王。”《老子》三十五章:“执大象,天下往。”《穀梁传》:“众所归往谓之王。”苏轼《上神宗皇帝书》:“天下归往谓之王,人各有心谓之独夫。”
[4] 《外篇·天地》:“夫子(庄子)曰:不拘一世之利以为己私分,不以王天下为己处显。(中略。)夫王德之人,素逝而耻通于事。(中略。)存形穷生,立德明道,非王德者耶?荡荡乎!忽然出,勃然动,而万物从之乎?此之谓王德之人。”庄子之“王德”与“王天下”反义对举,两“王”皆动词。旧庄学谬解“王德”之“王”为名词,曲说庄子阐明的是俗王之德。参见《外篇·庚桑楚》庚桑楚拒绝畏垒之民欲尊其为君主。
[5] 《外篇·天道》:“无为者,万物之本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清儒胡文英《庄子独见》:“‘素王’二字,本之于此。”
[6] 《老子》十九章:“见素抱朴。”《外篇·马蹄》:“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外篇·天地》:“明白入素,无为复朴。”
[7] 汉儒借用庄学专名“素王”以称孔子,不合庄学本旨。孔子虽不欲得君位,却欲得臣位;身固“无位”而“素”,心欲“有为”失“朴”。
[8] 旧庄学对“奚假”、“无假”、“登假”之“假”,均不作本字解,而谬解为“奚暇”、“无瑕”、“登遐”,未窥奥义。
[9] 旧脱“者”字。刘文典据《阙误》引江南古藏本校补。王孝鱼、王叔岷从之。
[10] “外杂篇”仅有《外篇·则阳》“王果”姓“王”,正是“王德之人”。旧庄学对王果及相关之夷节、公阅休,标点无不盲从郭象而误,阐释更误。
[11] “胡”旧讹为“楚”。刘文典据《淮南子·俶真训》“自其异者视之,肝胆胡越”校改。楚越相邻,不足喻远。况且庄子晚年著书之时,楚早已灭越。
[12] “聚”原作异体字“冣”,旧讹为“最”。王念孙《经义述闻》二四:“最当为冣。《说文》:‘冣,积也。从冂取,取亦声。’徐锴曰:‘古以聚物之聚为冣。’世人多见最,少见冣,故书传冣字皆讹作最。”王叔岷、陈鼓应从之。
[13] 旧脱“尧”、“正”、“在万物之首”七字。明儒焦竑据《阙误》引张君房本校补。刘文典、刘武、王叔岷、陈鼓应从之。
[14] 旧脱“不”字。王叔岷据《淮南子·览冥训》校补。
[15] 郭象错误连读“彼为己以其知”,再反注曰:“嫌王骀未能忘知而自存。”又错误连读“得其心以其心”,再反注曰:“嫌未能遗心而自得。”俞樾已斥郭象误断。
[16] 《德充符》“幸能正生,以正众生”,为汉语史首见之“众生”。庄义“万物齐一”,近于佛义“众生平等”,译佛经者借用“众生”,遂成佛学重要名相。
[17] 古文“藏府”,今作“脏腑”。《齐物论》“六藏”,即“六脏”。《外篇·在宥》:“天地有官,阴阳有藏。”成疏:“阴阳二气,春夏秋冬,各有司存,如藏府也。”
[18] 参见清人马骕《绎史》卷一引《五运历年纪》:“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理,肌肉为田土,发髭为星辰,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身为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氓。”
[19] 庄义近于马丁·路德名言:“任何人都不能代表上帝(道之神格化),人与上帝之间无须中介(指教会)。”
[20] 《史记·仲尼弟子列传》:“孔子之所严事:于郑,子产。”《左传·昭公二十年》:“子产卒,仲尼闻之,出涕曰:‘古之遗爱也。’”《论语·公冶长》载孔子论子产两条:“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或问子产。子曰:惠人也。”
[21] 参见《左传·昭公十八年》。又《穀梁传·昭公十八年》载子产语的传写异文:“人有谓郑子产曰:‘某日有灾。’子产曰:‘天者神,子恶知之?是人也。’”子产谬说,在唯一之道“天道”之外,妄增“人道”。《外篇·天下》谓之“道术将为天下裂”。
[22] 前“子”字后,旧衍“而”字。
[23] “彀中”后,旧衍“中央者,中地也”六字。浮词赘语,不合庄子极简文风;隔断句意,必非原文。当属注文羼入。
[24] 旧脱本句五字。刘文典据《阙误》引张君房本及郭注(案:成疏同)校补。王叔岷从之。“寤”通“悟”,为明“寤/悟”相通,故不厘正。
[25] “介”字诸本均作“兀”,据陆释“‘知吾介’,本又作兀”校改。
[26] 郑相子产于前536年铸刑鼎公布中国第一部成文法。《左传·昭公六年》:“郑人铸刑书。叔向使诒子产书曰:‘民知有辟,则不忌于上。’”《论语·泰伯》:“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晋相赵鞅于前513年也铸刑鼎公布成文法。《左传·昭公二十九年》:“仲尼曰:‘晋其亡乎!失其度矣。贵贱不愆,所谓度也。今弃是度也,而为刑鼎,民在鼎矣,何以尊贵?贵贱无序,何以为国?’”子产、赵鞅侧重刑教,孔子、叔向侧重名教。
[27] 《论语·八佾》:“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28] 《老子》七十三章:“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
[29] 郭注:“弓矢所及为彀中。”不确。“彀”为弓矢所及范围,“彀中”则为靶心。《管子·小称》:“羿有以感弓矢,故彀可得而中也。”《孟子·告子》:“羿之教人射,必志于彀。”王先谦:“以羿彀喻刑网。”
[30] 陶渊明像庄子一样主动边缘化,远离“彀中”,把庄子的“环中”、“南溟”、“藐姑射之山”、“无何有之乡”,称为“桃花源”。
[31] 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一:唐太宗“见新进士缀行而出,喜曰:‘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进士金榜题名,入于宗法社会之“彀中”,伪道俗见视为“命”好“运”佳,庄子视为“命”恶“运”蹇。故众儒力攻举业,庄子峻拒楚相。
[32] 旧脱“焉”字。刘文典据《御览》校补。王叔岷、陈鼓应从之。
[33] 旧脱“其”字。刘文典据《御览》校补。王叔岷从之。
[34] 《论语·卫灵公》:“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没有不同之道,仅有唯一之道。
[35] 《论语·卫灵公》:“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论语·子罕》:“子曰: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
[36] 《论语·微子》:“(孔子)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
[37] 旧庄学出于尊孔成心,对贬孔语“天刑之,安可解”或含糊带过,或避而不注。郭注、成疏移后于《大宗师》“天之戮民”再予曲说,参后《〈大宗师〉奥义》。王先谦则提前于《养生主》“遁天之刑”曲说为褒孔语:“《德充符》以孔子为‘天刑之’,则知‘遁天刑’是赞语。”刘武曲说为“自愿”:“言彼之本性,自愿受此桎梏,如天之所刑也。”王叔岷曲说为“人运”:“孔子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穷于商周,围于陈蔡,何异遭刑邪!”
[38] 《左传·昭公二十年》“子产曰:‘为政,唯有德者能以宽服民,其次莫如猛。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则多死焉,故宽难。’”史多误将子产继任者驷颛杀邓析,误归子产名下,即因子产重刑好杀。
[39] 《论语·为政》:“道之以政(名教),齐之以刑(刑教)。”《论语·尧曰》:“不教而杀谓之虐。”孔子主张先名教后刑教,反对“不教而杀”;教而杀之,是为“仁义”。《荀子·宥坐》:“孔子为鲁摄相,朝七日而诛少正卯。”《淮南子·泛论训》:“孔子诛少正卯而鲁国之邪塞,子产诛邓析而郑国之奸禁。”《史记·孔子世家》又载,前500年鲁定公、齐景公夹谷之会,孔子迫使齐景公诛杀了违“礼”的倡优侏儒。
[40] “其有”旧误倒为“有其”。与《人间世》“人恶其有美”误倒为“人恶有其美”同。
[41] 旧脱“然”字。陈鼓应采武延绪说校补。《外篇·田子方》“泛然若辞”可做旁证。
[42] 《外篇·胠箧》:“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43] “游”旧讹作“使”。陆释:“本亦作游。”马叙伦:“孔子无使楚事。”
[44] “剪爪”旧误倒为“爪翦”。武延绪、王叔岷、陈鼓应据成疏“穿耳翦爪”校正。
[45] 否定“道”之存在的郭象反注曰:“使形者,才德也。”成疏盲从。
[46] 《孝经·开宗明义章第一》:“子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47] 旧庄学误释“兑”通“悦”。“内七篇”皆以“说”通“悦”,无以“兑”通“悦”之例。
[48] “水”喻至德,承自老聃。《老子》八章:“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七十八章:“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庄子发展为“止水/流水”之辨。
[49] 《论语·乡党》:“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史记·仲尼弟子列传》:“闵损字子骞。少孔子十五岁。不仕大夫,不食污君之禄。”《论语·雍也》:“季氏使闵子骞为费宰。闵子骞曰:‘善为我辞焉。’”
[50] 《论语·颜渊》子夏语。
[51] 《外篇·徐无鬼》魏武侯先对徐无鬼自称“寡人”,受教后也改称“吾”。
[52] 《论语·颜渊》:“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
[53] 原文作“其脰肩肩”,“脰”通“头”,旧庄学误释为颈。《说文》段注:“假‘头’为‘脰’,以异物同音相假借。”明人张溥《五人墓碑记》:“有贤士大夫发五十金,买五人之脰而函之。”前“肩”名词;后“肩”动词,今作“掮”。
[54] 《老子》五十六章。《外篇·天道》、《外篇·知北游》引用。
[55] 旧庄学以《人间世》“坐忘”为据,谬解此句为庄子主张“诚忘”。
[56] 郭象反注“圣人有所游”曰:“游于自得之场,放之而无不至者,才德全也。”又申“自得”谬说。
[57] “约为胶”针对孔子鼓吹的礼教。《论语·雍也》(《论语·颜渊》重出):“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叛矣夫。”《论语·子罕》:“颜渊喟然叹曰: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
[58] 《外篇·骈拇》:“待绳约胶漆而固者,是侵其德者也。天下有常然。常然者,附丽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纆索。”《外篇·盗跖》有至人“无约”。
[59] 《外篇·庚桑楚》:“圣人工乎天,而拙乎人。”
[60] “梧”前旧衍“槁”字。王叔岷据《艺文类聚》、《御览》、《事类赋》注引校删。陈鼓应从之。刘文典:“瞑,‘眠’之正字。”吟、瞑成韵。今瞑、眠音异,故不厘正。
[61] 《老子》二十八章:“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常德乃足,复归于朴。朴散则为器。”
[62] 人类常德,谓之“人性”;物类常德,谓之“物理”。道之“命”与德之“性”相对,此即“性/命”之辨。全体之“性”与个体之“才”相对,此即“才/性”之辨。儒生坚执伪道成心,无不以己昏昏、使人昭昭地妄辨。
[63] 冯友兰误释“无情”为“以理化情”,未辨“情”之真伪、常俗。庄子之“理”仅化俗情、伪情、溢情,不化常情、真情。
[64] 老聃“为学日益,为道日损”,当与“有损之而益,有益之而损”合观。意为:为学日益,益之而损;为道日损,损之而益。
[65] 参见《外篇·秋水》庄子以“鹓雏(凤凰)非梧桐不止”讽谕惠施。
[66] 参阅拙著《寓言的密码》二十四章“反道德的道德高标——子贡赎人”论孔子,二十八章“长短其说的纵横家——赎尸诡论”论子产。
[67] 本文刊《社会科学论坛》2007年7月号,今已修订增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