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帝王》奥义——天人合一的“至人”论
《应帝王》奥义——天人合一的“至人”论
弁言 庄学至境,“应帝”之“王”
《应帝王》是庄学“至人”论。前六篇的庄学义理,终极目标无不指向庄学实践的至高理想——至人。
信仰天道的至人与信奉人道的君主天然对立,然而郭象题注曰:“夫无心而任乎自化者,应为帝王也。”旧庄学无不沿袭,其误有三。
其一,彻底违背庄学。《逍遥游》许由拒绝尧让天下,《德充符》哀骀它因鲁哀公传国而辞行,以及庄子峻拒楚相,嘲笑惠施所任魏相为“腐鼠”,无不证明庄子反对任何人“应(该)为帝王”。
其二,谬解篇名“应”为“应该”。倘若庄子为了使篇名整齐划一为三字,不得不把“应(该)为帝王”缩简为三字,可以省略副词“应(该)”,不能省略动词“为”,因此篇名不可能是“应为帝王”的略语。
其三,误将“帝王”二字连读。庄子时代之前,“帝”字从不用于活人,活人的至高名相是“王”。儒家也认为,天子死后入宗庙,方可称“帝”[1]。《庄子》之前的古籍,无一“帝王”合词之例。篇名可以成词的“逍遥”、“养生”等名相,“内七篇”内文均有,但是“帝王”二字不见于“内七篇”内文,仅见于本篇篇名,因此并非合词,仅是连写,而且是汉语史上首次连写[2]。通篇结构,更是铁证:前五章言“王”,第六章点破“至人”是“王”德之人,末章言“帝”。
“帝”之本义:自然神。这是庄子所取之义,隐喻“道”,比如《养生主》“帝之悬解”。儒墨两家把古之圣君从“鬼”抬高为“帝”,比如“三皇五帝”,于是产生了“帝”的次生义:祖先神。这是庄子不取之义,所以《齐物论》“是皇、帝之所听荧也”,《大宗师》“神鬼神帝”、“黄帝得之”、“黄帝之亡其知”,全都明言天道(真帝)高于“三皇五帝”(假帝)。
“王”之本义:贯通天地人之人[3]。庄子谓之“至人”、“真人”、“王德之人”,弟子后学谓之“素王”(《外篇·天道》)。《应帝王》开篇,突兀地概括重言《齐物论》王倪寓言,因为“王倪”是“天倪”(道极)的变文。至人王倪,正是《应帝王》之“王”。
《应帝王》篇名,读作“应帝”之“王”。“应”是动词“顺应”,而非副词“应该”。“帝”指“天道”,而非僭窃“帝”号的君主。“王”指有德无位的“素王”,而非有位无德的俗王。篇名意为:顺应天帝(道)的王德之人。
复原近真的《应帝王》,白文1086字:补脱文2字,删衍文4字,订讹文9字。更正文字误倒2处。厘正通假字、异体字21字,重复不计。纠正重大错误标点1处,小误不计。
共七章。前五章是“王”之寓言章,末章是“帝”之寓言章,第六章是“至人”之卮言章。
一 失德后仁,俗王“臧仁”
第一章“臧仁”寓言,阐明“失德而后仁”的历史衰退。奥义藏于“啮缺”及“臧仁”。
啮缺问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啮缺因跃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蒲衣子曰:“尔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有虞氏,其犹臧4仁以要人[4],亦得人矣,而未始出于非人。泰氏,其卧徐徐,其觉盱盱;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
今译
啮缺问道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啮缺因而雀跃大喜,前去转告蒲衣子。 蒲衣子说:“你如今明白了吗?虞舜不及伏羲。虞舜,他仍然希望褒奖仁以约束民众,也得到了民众拥戴,然而动机尚非出于非议真人。伏羲,他寝卧之时悠闲安宁,醒觉之时逍遥自适;一时以为自己是马,一时以为自己是牛;其知真实可信,其德甚为纯真,因而没有入于非议真人的危险。”
本章可以视为《齐物论》啮缺问王倪寓言的后传。“啮缺”之名,意为被啮而缺,即被伪道俗见黥之劓之,真德亏损。不过小知啮缺像《大宗师》的小知鷾鸸子一样有志于“息黥补劓”,故受至人王倪“四不知”教诲而大喜,立刻去转告德友蒲衣子。
“蒲”是蒲草,“衣”是植被地衣。蒲衣子被四境象征系统定位为至人,故继《齐物论》王倪对啮缺初步传道之后,又在《应帝王》接力传道,完成对啮缺的“息黥补劓”。
蒲衣子之语,“有虞氏不及泰氏”总领。“有虞氏”即虞舜,属于儒墨鼓吹的古之圣君“五帝”;“泰氏”即太昊伏羲,属于道家推崇的古之圣君“三皇”。庄子反对把专用于天神的“帝”号僭用于俗君僭主,因此不说“五帝不及三皇”,而说“有虞氏不及泰氏”。
其后二层展开。
第一层,贬虞舜。“臧仁”与“非人”对文,“臧”、“非”均为动词,义同臧、否。“臧仁”即推崇“仁”,老聃谓之“失德而后仁”。“臧仁以要人”,揭破虞舜推崇“仁”的意图并非弘扬天道,而是笼络民心。虞舜凭借“臧仁”伪道确实笼络了民心,仅仅由于尚属鼓吹伪道的初期,伪道尚未非毁顺应天道者。
《德充符》贬斥悖道大知“求名自要”,《应帝王》贬斥俗君僭主“臧仁要人”,合观两者,奥义立显:“要人”即用“仁义”伪道黥人劓人,“自要”即用“仁义”伪道自黥自劓。“自要”的大知小知,被“要人”的俗君僭主表彰为模范臣民,大树特树为全体臣民的学习榜样。
第二层,褒伏羲。“泰氏,其卧徐徐,其觉盱盱”:伏羲时代的众人,都像后世的极少数真人那样“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大宗师》)。尧舜时代以后,真人才成了罕见的“畸人”。
“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伏羲时代属于《齐物论》所言“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时代。“有封”即“有名”(始有名相)。伏羲始创八卦名相,把天地万物分为八类,演绎为六十四象,人与牛马可以同属一类或一象,但不是为了非毁人类,因为彼时人与牛马尚无高低贵贱。伏羲以降,伪道才把万物分出高低贵贱,于是人类比物类高贵了,衰退至《齐物论》所言“道之所以亏”时代;尧舜以降,伪道又把人类分出高低贵贱,于是“君子”又比“小人”高贵了,进一步衰退至《齐物论》所言“是非之彰”时代。
“其知情信,其德甚真,而未始入于非人”:伏羲时代,其知是真知,其德是真德,尚未“臧仁”,尚未以“非”为“是”地鼓吹伪道,不可能用伪道非毁顺应天道者。
二 失仁后义,俗王“式义”
第二章“式义”寓言,阐明“失仁而后义”的进一步历史衰退。奥义藏于“日中始”及“式义”。
肩吾见狂接舆。狂接舆曰:“日中始何以语汝?”
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庶民孰敢不听而化诸?’”[5]
狂接舆曰:“是欺德也!其于治天下也,犹涉海凿河而使蚊负山也。夫圣人之治也,治外乎?正而后行,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且鸟高飞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尔曾二虫之无知!”
今译
肩吾拜见佯狂的接舆。
佯狂的接舆问:“日中始对你有何教诲?”
肩吾说:“教诲我说:‘君临众人者以己意颁布法令、规定正义,庶民谁敢不听而接受教化?”
佯狂的接舆说:“这是欺骗民众的伪德!如此治理天下,犹如入海凿河而使蚊背山。圣人治理天下,是治理外物吗?自正己生而后躬行天道,仅做确实力所能及之事而止。况且小鸟尚知高飞以躲避弓矢网罗之害,鼷鼠尚知深挖洞穴于神丘之下以躲避烟熏挖掘之患,你竟比鸟鼠二虫还要无知!”
泰山之神肩吾,分见《逍遥游》、《大宗师》、《应帝王》,是孔子之外出场次数最多的大知之一,庄子以此隐讽“登泰山而小天下”的孔子。反孔始祖接舆,分见《逍遥游》、《人间世》、《应帝王》,是出场次数最多的至知之一,庄子以此暗示“内七篇”的斥孔主旨。
本章可以视为《逍遥游》肩吾问连叔寓言的前传。《齐物论》称前唐尧时代“十日并出”,所以“日中始”意为:尧命羿射九日,是独“日”自命独“中”的君主专制之“始”。因此“日中始”是唐尧的化身。
肩吾在《大宗师》中跻身十三位得道者之列,但是未有一言。另外两篇,肩吾全都转述他人之语:在《逍遥游》中,肩吾转述接舆所言“藐姑射神人”,连叔称赞之,揭破至人之“尘垢秕糠”足以“陶铸尧舜”。在《应帝王》中,肩吾转述日中始(唐尧)所言“君人者”,接舆痛斥之,补证至人之“尘垢秕糠”足以“陶铸尧舜”。
“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君人者”即俗王,“以己出经式义”即《人间世》所斥“师心”。“出经”即把伪道奉为天地之常“经”。“式”训规定,“义”训宜。“式义”即用伪道规定“义”与“不义”,规定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于是民众的天赋自由被进一步侵夺,是继“臧仁”之后的进一步历史衰退,老聃谓之“失仁而后义”。“式义”使伪道进入全盛期,民众普遍接受伪道且坚执不疑,因而伪道俗见开始全面非毁顺应天道之人,彻底颠倒一切价值,把“生而不自由”视为天经地义。
伪道把有利于“君子”定义为“义”(宜),把有利于“小人”定义为“不义”(不宜),然后宣布:“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6]其实“君子”之“利”即在伪道定义的“义”之中,“小人”之“利”则在伪道定义的“不义”之中。因此“君子喻于义”实已“喻于利”[7],“小人喻于利”同样是“喻于义”。伪道的“义/利”之辨,实为“有利于君子”还是“有利于小人”之辨,实为“有利于少数人”还是“有利于多数人”之辨。只不过“小人”被剥夺了定“义”权,“君子”独霸了定“义”权。庄子认为“人之小人”是“天之君子”,因此永远站在“小人”一边,为被剥夺定义权、被侵夺天赋自由的“小人”立言,反对独霸定义权、侵夺天赋自由的“君子”之伪定义。
由此产生一疑:唐尧先于虞舜,庄子为何论列虞舜“臧仁”在先,论列日中始(唐尧)“式义”在后?因为“臧仁”者虞舜,实为鼓吹“仁”的孔子之替身;“式义”者日中始(唐尧),实为鼓吹“义”的孟子之替身。庄子不屑齿及孟子,对“失德而后仁”的孔子之评价,又高于对“失仁而后义”的孟子之评价,因此先让虞舜成为孔子之替身,再把唐尧变文为“日中始”充当孟子之替身。
“庶民孰敢不听而化诸?”揭破“仁义”名教以暴力刑教为后盾的凶恶面目。倘若不以暴力为后盾,庶民为何听从伪道而放弃天赋自由?倘若“仁义”属于真道,庶民应该欣然听从,而非“孰敢不听”。既然并非心悦诚服,而是不敢不听,伪道自诩功德的教“化”天下,就是以文化伪道僭代造化真道。
于是接舆予以痛斥,语分三层。
第一层,“是欺德也!其于治天下也,犹涉海凿河而使蚊负山也。”“欺德”,即欺骗民众的伪德,反扣上文“其德甚真”。以“仁义”伪道整治天下,理论上不成立,如同“涉海凿河”;实际上不胜任,如同“使蚊负山”。
《逍遥游》贬斥“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齐物论》贬斥“劳神明为一”,《德充符》贬斥“外神劳精”,无不阐明:伪道有为而治,必然劳而无功。
第二层,“夫圣人之治也,治外乎?正而后行,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伪道把天下整治成外表光滑的驴粪蛋,就算天下太平吗?真道治内,自正其生而不欲正人;伪道治外,不正己生却欲正众生。“正而后行”,反扣不正而行的“涉海凿河”。“确乎能其事”,反扣妄逞其能的“使蚊负山”。
第三层,“且鸟高飞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尔曾二虫之无知!”前射《逍遥游》“之二虫又何知”:鸟鼠尚且知晓通过“高飞”、“深穴”躲避“矰弋”、“熏凿”,被黥被劓的愚民竟比鸟鼠还要无知!
其实人类的心知,远远高于物类。至人通过“支离其德”避免“游于羿之彀中”(《德充符》),民众通过口是心非躲避“机辟”、“网罟”(《逍遥游》)。因此鼓吹“仁义”伪道的结果,民众必将假仁假义,君主必将僭窃“仁义”。
三 素王不治,顺物自然
第三章“不治”寓言,即“素王”寓言,阐明庄子的“不治”主义。奥义藏于“莽渺之鸟”、“顺物自然”及重言“无何有之乡”。
无根游于殷阳[8],至蓼水之上,适遭无名人而问焉,曰:“请问为天下?”
无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问之不豫耶?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厌则又乘夫莽渺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垠之野。
汝又何暇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9]
又复问。
无名人曰:“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
今译
无根漫游殷阳,来到蓼河岸边,恰好遇见无名人而问:“请问如何有为于天下?”
无名人说:“去!你这鄙陋之人,为何问出令人不快的问题?我正要顺应造物者而做人,做够以后就驾乘莽渺之鸟,飞出六合之外,遨游于无何有之乡,静处于空旷无垠之野。你怎么有空用治理天下撄扰我的德心?”
无根又问。
无名人说:“你只须遨游德心于恬淡,冥合神气于寂漠,顺从万物之自然而不存偏私之心,而后天下就得到治理了。”
“殷阳”,即殷商之阳之南。商都朝歌(今河南淇县)在北,宋都商丘(今河南商丘)在南。“蓼水”是流经宋国的淮河支流之一。“殷阳”、“蓼水”,双扣庄子母邦宋国。因此“无名人”是庄子在“内七篇”中的最后化身出场。“无根”,隐喻被“仁义”伪道黥劓者。“莽渺之鸟”,前射《逍遥游》大鹏。无名人之言,变文重言《逍遥游》篇末的庄子之言,隐晦揭破“无何有之乡”即大鹏欲趋之“南溟”。
无名人说:去!你这鄙陋之人!怎么问出这种令人不快的愚蠢问题?我正要像造化那样对待人生,厌烦了俗世就乘着大鹏飞向南溟。你竟有空用“治天下”来撄扰我的德心?
无根不肯罢休,又问。庄子未言又问什么。从无名人所答逆推,无根所问不外乎:倘若不治天下,天下将会如何?
无名人说:你只须游心于淡漠无为之道,听任万物顺其自然,而不要改变万物的自然状态以满足私欲(同时自诩“仁义”),天下就已治了(无须治了)。
四 明王之治,虚君无为
第四章“无为”寓言,即“明王”寓言,阐明老聃“无为而治”之旨。
本章两位出场者,均属庄子的道家前辈。道家始祖老聃,已在《养生主》老聃之死寓言中提及,又在《德充符》无趾寓言中作为庄学代言人说了几句毫无老学色彩的斥孔箴言,直到《应帝王》才使用本色语。“阳子居”即杨朱,是老聃之后、庄子之前影响最大的道家思想家。杨学因为激烈反对君主专制而被剿灭,杨朱则被孟子歪曲丑化为“自私自利”的典型。为了诋毁杨朱,《孟子·尽心》诬陷性地仅及杨学之一面:“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韩非子·显学》则不失公正地保存了杨学之另一面:“不以天下大利易胫一毛。”伪书《列子·杨朱》则同时存其两面:“古之人损一毛利天下,不为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孟子丑化论敌不择手段,求道品格低劣,是庄子不屑齿及的原因之一。
阳子居见老聃曰:“有人于此,响疾强梁,物彻疏明,学道不倦。
如是者可比明王乎?”
老聃曰:“是於圣人耶[10]?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且也虎豹之文来畋,猿狙之便来藉[11],如是者可比明王乎?”
阳子居蹴然曰:“敢问明王之治?”
老聃曰:“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
今译
阳子居拜见老聃说:“有人在此,反应迅疾,强壮有力,通彻明物,学道不倦。如此之人,可否视为圣明之王?”
老聃说:“这算什么圣人?胥吏容易心系末技,这是劳苦身形而惊扰德心之人。况且虎豹的斑纹招来猎杀,猿猴的便捷招来捕捉,如此之人可以比于圣明之王吗?”
阳子居惭惶地问:“请问圣明之王如何治理天下?”
老聃说:“圣明之王治理天下,功绩覆盖天下,而似并非自己之功;化育施及万物,而民众无须倚待;有些民众不知其名,听任万物自喜;而他立足于深不可测的道极,遨游于无有形迹的道体。”
杨朱问“明王”,是开篇“王倪”之后首次出现篇名之“王”。奥义藏于“明王”。
“强梁”即蛮横霸道,承自老聃“强梁者不得其死”。“物彻疏明”即“通物”,《大宗师》已言“乐通物,非圣人也”。“学道不倦”隐扣孔子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老聃斥为“为学日益”、“益之而损”,主张“为道日损”、“损之而益”。
因此被杨朱列为靶子的“暗王”三义,均悖道家宗旨。
老聃先予总斥:这算什么“明王”!不过是“胥易技系、劳形怵心”的暗王罢了。
“明王”晦藏“暗王”。庄子认为一切专制君主均属“暗王”,与抨击“暗主”、“昏君”而寄望“明主”、“圣君”的儒墨不同。
“胥”训才,“易”训变。“胥易”即《外篇·骈拇》所斥虞舜“以仁义易其性”,义同《大宗师》“黥以仁义,劓以是非”。“怵心”,是“胥易”的变文演绎。“技系”,与《养生主》庖丁语“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相反,止于技而不好道。“劳形”,是“技系”的变文演绎。随后老聃又以两喻阐明,有为之技不可能战胜无为之道,亦即“物(人)不胜天”的真谛本质:虎豹因其美丽斑纹引来狩猎者,猿猴因其跳跃便捷引来围捕者;有技无道的暗王如同虎豹、猿猴,必被技高一筹者击败,这种人配称明王吗?
老聃两喻,上扣接舆“鸟飞避矰弋,鼠穴避熏凿”两喻。“仁义”并非“道”,而是如同“矰弋”、“熏凿”的“技”。俗王“技”高一尺,比鸟鼠还要无知的愚民固然难逃“矰弋”、“熏凿”,然而“道”高一丈的至人必能逃刑免患。
老聃既破俗王“有为之治”,杨朱继问“明王之治”。老聃遂立“无为之治”宗旨,语分四层。
第一层,“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12]语承老聃“为无为则无不治”、“我无为而民自化”、“功成而弗居”,即《逍遥游》至境三句之“神人无功”。“无功”并非没有功,而是致无其功。无为而治的明王造福天下,但不认为是自己的功劳,只认为是天道自然的功劳。
第二层,“化贷万物,而民弗恃。”语承老聃“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即《逍遥游》至境三句之“至人无己”。明王听任民众自适其适,因而民众无须倚待明王,也不认为自己可以自适其适是明王无为而治的结果,只认为是自己顺应天道的结果。
第三层,“有莫举名,使物自喜。”[13]语承老聃“太上,不知有之”[14],即《逍遥游》至境三句之“圣人无名”。明王不彰显自我,希望民众连明王的名字也不知道,仅仅自喜于顺应天道。
第四层,“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语承老聃“功成而不名有”,概括前三层。明王不希望民众知道明王的存在,只希望民众游心于道。“不测”、“无有”,均为“道”之变文。“不测”义同《大宗师》“不知端倪”,“立乎不测”即立于“天倪”道极。“无有”义同《逍遥游》“无何有”,“游于无有”即游于“无何有之乡”,游于“藐姑射之山”,游于“南溟”。
前四章是先秦政治哲学的极简小史。第一第二章破伪道,既运用庄学真谛贬斥“治天下”,又运用庄学俗谛判别孔、孟之异:孔子之“臧仁”尚属悖道有限的“人道”,孟子之“式义”已属悖道更甚的“王道”。第三第四章立真道,既运用庄学真谛褒扬“不治天下”,又运用庄学俗谛判别老、庄之异:老聃的“无为而治”尚未主张取消政府,庄子的“不治”主义则倾向于无政府主义。然而庄子又深知无政府主义难以实现:唐尧禅让天下,即便至人许由拒绝,仍有大知虞舜接受。俗王礼聘国相,即便至人庄子拒绝,仍有大知惠施接受。因此至人不得不面对“天与人不相胜”的俗谛表象:俗王欲治天下,同时欲治至人,至人如何因应?这正是第五章必须回答、庄学必须解决的最大难题。
五 俗王季咸,素王壶子
第五章“列子成道”寓言,即“素王因应俗王”寓言。收煞本篇主旨的核心寓言。
《大宗师》概括庄学义理之后,《应帝王》前四章之义理已无新意,惜墨如金的庄子为何还要不厌其烦重言?因为明攻俗王必有莫大危殆,受困于专制语境的庄子不得不晦藏其旨,改用支离其言的暗示。前四章的作用,正是暗示第五章的主旨:“季咸”隐喻俗王,“壶子”隐喻素王;壶子因应季咸,即素王以“天道”因应俗王之“人道”。前四章无不围绕俗王、素王,因此第五章作为篇幅最巨、情节最繁的本篇核心寓言,不可能是与之无关的纯粹算命故事。第五章的每个字,无不丝丝入扣、妙到毫巅地义兼双关:巧借“至人因应巫人看相”的表层显义,晦藏“素王因应俗王撄扰”的深层奥义。
郑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若神。郑人见之,皆弃而走。
今译
郑国有位神巫名叫季咸,能够预知他人的死生存亡、祸福寿夭,精确到年月旬日而灵验如神。郑国民众看见他,无不避开逃走。
开场人物介绍之一,自神其技的俗王季咸高调出场。奥义藏于“神巫季咸”及“郑人见之,皆弃而走”。
“巫咸”是上古神巫,并非战国郑人[15]。庄子系之于郑,是与战国郑人列子配套。
庄子化腐朽为神奇地把“巫咸”变文为“神巫季咸”,四字均寓深意。“神”字反讽,寓言主旨正是揭破其“若神”假相。“巫”、“王”形近义通,均训贯通天地人三才之人;上古政教合一,酋长必兼巫师,俗王必兼祭司。“季”字表明俗王之知,仅居“伯仲叔季”四境之末;俗王之“知”并非“真知”,而是无知自居“至知”。“咸”训一切。“神巫季咸”意为:一切无知而自居至知的俗王。
季咸“知人之死生存亡、祸福寿夭”,与“知”毫不沾边,而是俗王“代大匠斫”地僭窃生杀大权,要你今日死,不得明日生,故曰“期以岁月旬日若神”。
“郑人见之,皆弃而走”,并非害怕季咸预测死期之“知”,而是恐惧俗王生杀予夺之“治”。
列子见之而心醉,归以告壶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
今译
列子见了他却心醉神迷,回去告诉壶子:“原先我以为夫子的道术已达至境,没想到又有达至更高之境的人。”
开场人物介绍之二,《逍遥游》“犹有所待”的列子重新出场。奥义藏于“列子见之而心醉”。
季咸系于郑,是与郑人列子配套,那么列子为何必须在末篇《应帝王》的核心寓言出场?因为首篇《逍遥游》中“犹有所待”的列子,是距离至知最近的大知,但是“犹有所待”并非庄子对道家前辈列子的最终评价,而是欲扬先抑的伏笔。成道之前的列子,“所待”的正是使之“心醉”、奉“若神”明的俗王。
列子语的字面显义是:列子误以为季咸之“道”,高于壶子之道。晦藏的庄学奥义则是:列子误以为俗王的“人道”,高于素王的“天道”。
壶子曰:“吾与汝既其文,未既其实。尔固得道欤?众雄而无雌[16],尔又奚卵焉?尔以道与世抗,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尝试与来,以予示之。”
今译
壶子说:“我已对你穷尽了道术的理论,尚未穷尽道术的实践。你难道以为尽得道术了?像众人一样自雄而不知守雌,你又怎能孵出成道之蛋?你以得道自雄而与世俗相抗,必有征象外显,所以使季咸得以看透你。你尝试请季咸来,我为你演示一下。”
开场人物介绍之三,达至天道的素王壶子低调出场。奥义藏于“壶子”及“既其文,未既其实”。
庄子为何把列子之师命名为“壶子”?因为“壶”即《逍遥游》“瓠”,音义均同。“葫芦”古作“壶卢”,“壶”为象形本字[17]。葫芦是初民使用的天然盛器,进入陶器时代、青铜时代以后,又是陶器、青铜器加以仿制的基本母形。由于青铜礼器被僭窃祭天之权的君主用于庙堂祭祀,礼制规定严格,因此“大瓠”因不合礼制而被视为“无用”,倚待庙堂的魏相惠施甚至威胁“为其无用而掊之”。傲立江湖的庄子斥其“拙于用大”,标举“浮乎江湖”之道。因此《应帝王》之“壶子”,正是《逍遥游》“大瓠”的人格化。“壶子”寓言,则是晦藏着丧忘庙堂、傲立江湖的“内七篇”主旨。
“既其文”、“既其实”:“既”训尽。“文”即名相、理论,属于“闻道”、“悟道”范畴。“实”即实境、履践,属于“行道”、“成道”范畴。《逍遥游》之列子“犹有所待”,实为“内七篇”的总悬念,全部“内七篇”,均可视为壶子之众多化身对列子之众多化身的教诲过程。《大宗师》终极陈述庄学理论,旨在让列子及其化身“闻道”、“悟道”——“既其文”;《应帝王》终极展示庄学实践,旨在让列子及其化身“行道”、“成道”——“既其实”。
壶子如此回答列子的疑惑:我传授给你的是天道的至高理论,但你尚未达至天道的至高实践。你以为自己业已得道了吗?你像众人一样以得道自雄,却未达守雌之道,怎能孵出成道之蛋?你自居得道而与世俗相抗,必有表征外显,所以让季咸轻易看破你的心思。你去请季咸来,让他替我看相。
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可以旬数矣[18]。吾见怪焉,见湿灰焉。”
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壶子。
壶子曰:“向吾示之以地文,萌乎不震不止4[19]。是殆见吾杜德机也。尝又与来。”
今译
明天,列子请季咸来为壶子看相。
季咸出来对列子说:“嘻嘻!你的先生快死了,活不成了,不会超过十天。我看见了怪相,看见了湿透的死灰。”
列子进去,泣涕沾襟地转告壶子。
壶子说:“刚才我对他示以大地之象,此象的符征是不动不静。他大概以为我的物德生机业已杜息。你请他明天再来。”
季咸第一次给壶子看完相,出来对列子说:“嘻嘻!你的先生快死了,活不成了,不会超过十天。我看见了怪相,看见了湿透的死灰。”
列子进去,流着眼泪转告壶子。
壶子说:“刚才我示以地之象,此象的符征是不动不静。他大概以为我的物德生机业已杜息。你请他明天再来。”
这是第一回合的字面显义。晦藏的庄学奥义是:俗王发出死亡威胁,逼迫素王屈服;拒绝就范的素王,面临生死考验。
“子之先生死矣”,前射《逍遥游》“大瓠”寓言的“为其无用而掊之”,是季咸的庙堂本相。“德机”,即《大宗师》“天机”。“杜德机”,即隐匿天机,《养生主》谓之“善刀而藏”,《人间世》谓之“支离其德”,《德充符》谓之“内葆之而外不荡”。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痊然有生矣。吾见其杜权矣。”
列子入,以告壶子。
壶子曰:“向吾示之以天壤,名实不入,而机发于踵。是殆见吾善者机也。尝又与来。”
今译
第二天,列子又请季咸来为壶子看相。
季咸出来对列子说:“幸运啊!你的先生遇到我。有救了,已有痊愈新生之象。我看见堵塞的生机已有变化。”
列子进去,转告壶子。
壶子说:“刚才我对他示以天地之象,此象的符征是致无名实,而生机发自脚踵。他大概以为我的物德生机已有好转。你请他明天再来。”
季咸第二次给壶子看完相,出来对列子说:“幸运啊!你的先生遇到我。有救了,已有痊愈新生之象。我看见将死之象业已杜息。”
列子进去,高兴地转告了壶子。
壶子说:“刚才我示以天之象,此象的符征是致无名实,而生机发自脚踵。他大概以为我的物德生机好转了。你请他明天再来。”
这是第二回合的字面显义。晦藏的庄学奥义是:俗王以生存为诱饵,诱惑素王屈服;素王间世保身,得以丧我存吾。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不斋,吾无得而相焉。试斋[20],且复相之。”
列子入,以告壶子。
壶子曰:“向吾示之以太冲莫征[21]。是殆见吾衡气、机也。鲵桓之渖为渊,止水之渖为渊,流水之渖为渊。渊有九名,此处三焉。尝又与来。”
今译
第三天,列子又请季咸来为壶子看相。
季咸出来对列子说:“你的先生未曾斋戒,我无法为他看相。请他斋戒,我再为他看相。”
列子进去,转告壶子。
壶子说:“刚才我对他示以冲虚无征的道有之象。他大概看见我的先天元气与后天生机均衡静止。鲸鲵盘桓的水域是一处渊海,止水所处的水域也是一处渊海,流水所处的水域又是一处渊海。天下渊海共有九处,这是其中三处。你请他明天再来。”
季咸第三次给壶子看完相,出来对列子说:“你的先生未曾斋戒,我如何给他看相?只有他愿意斋戒,我方能给他看相。”
列子进去,转告了壶子。
壶子说:“刚才我示以道有之象,此象的符征是冲虚无征的浑然元气。他大概只能看见我之先天元气与后天生机的均衡静止。鲸鲵盘桓的水域是一处渊海,水流终止的水域也是一处渊海,水流启动的水域又是一处渊海。天下渊海共有九处,这是其中三处。你请他明天再来。”
这是第三回合的字面显义。“相”寓“卿相”,季咸之言巧妙双关:你的先生不肯效忠,我如何拜他为相?只要他愿意效忠,我就会拜他为相。晦藏的庄学奥义是:俗王以爵禄为诱饵,诱惑心如流水的众人斋身自宫;素王拒绝吞食爵禄诱饵,心如止水地斋心自适。
“九渊”举三,各有隐指:“鲵桓之渊”即鲲鱼盘桓的“北溟”,隐喻大知信奉的庙堂伪道;“止水之渊”即鹏鸟欲趋的“南溟”,隐喻至人信仰的江湖真道。“流水之渊”前扣《德充符》“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隐喻身心分裂、天人交战的众人依违观望于“北溟”的庙堂伪道与“南溟”的江湖真道之间。
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
壶子曰:“追之!”
列子追之不及,返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矣。”
壶子曰:“向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委蛇,不知其谁何,因以为递靡[22],因以为波流,故逃也。”
今译
第四天,列子又请季咸来为壶子看相。
季咸尚未站定,惊慌失措地转身逃跑。
壶子说:“快去追他!”
列子追之不及,回来报告壶子说:“他没影了。我看不见了。没能追上。”
壶子说:“刚才我对他示以万物所宗的道无之象。我与季咸推移屈伸,季咸不知给谁看相,于是仅见递嬗变幻之象,于是仅见水波流动之象,所以只能逃走。”
季咸第四次来给壶子看相,进门尚未站定,撒腿就逃。
壶子说:“快追!”
列子追之不及,回来报告壶子说:“他没影了。我看不见了。没能追上。”
壶子说:“刚才我示以万物所宗的道无之象。我让季咸如同面对镜子,他不知是在给谁看相,只看见嬗递变幻之象,只看见水波流动之象,只能逃走。”
这是第四回合的字面显义。晦藏的庄学奥义是:俗王对不吞诱饵的素王终于技穷,素王得以丧忘庙堂、傲立江湖。
“未始出吾宗”,前射《大宗师》之“宗”,即道体之“无”,与上节道用之“有”体用有别。“吾与之虚而委蛇,不知其谁何”,变文演绎《人间世》蘧伯玉对颜阖的教诲:“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蘧言之“彼”,即“其德天杀”的俗王。这是季咸隐喻俗王的旁证。
“因以为递靡,因以为波流”,即《逍遥游》“浮乎江湖”之象,是壶子(大瓠)的江湖本相。“波流”与“止水”,似相反,实相成:身形虽如“波流”,德心却如“止水”。《外篇·知北游》谓之“外化而内不化”。
壶子以“天道”因应季咸之“人道”的总纲,正是《人间世》所言“支离其德”。
四回合前射《齐物论》及篇首重言之王倪“四不知”:俗王季咸,无知而自居至知,无功而自居有功,无“王”之德而有“王”之位。素王壶子,至知而致无其知,有功而致无其功,有“王”之德而无“王”之位。
四回合又前射《大宗师》四“撄”四“宁”。俗王欲“撄人心”,遂以“人道”黥劓:毁之,成之,迎之,将之。素王自“宁”德心,遂以“天道”因应:不毁,不成,不迎,不将。
四回合又象征《逍遥游》庄学四境。面对前三回合所对应的无知、小知、大知,僭窃生杀大权的俗王均能“治”之。然而面对第四回合所对应的至知,充其量不过大知的俗王,即便僭窃生杀大权也无计可施,因为“人道”不可能战胜“天道”。[23]
壶子与季咸的较量,又形象演绎《大宗师》“天/人”之辨:季咸信奉“人定胜天”的伪道,壶子信仰“物不胜天”的真道。列子成道前盲信“人定胜天”,成道后方悟“物不胜天”。壶子的“天道”,暂时也未能战胜季咸的“人道”,而是僵持于“天与人不相胜”的历史闷局。然而在力量对比悬殊的专制困境下,至人能够保持不败,就是天道的莫大胜利。
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三年不出,为其妻爨,食豕如食人,于事无与亲。雕琢复朴,块然独以其形立。纷然而封哉[24],一以是终。
今译
此后列子自知学道未成而回家。三年不出家门,为妻子添柴做饭,养猪如同育人,对事不分亲疏。息补雕琢复归纯朴,如同土块一样独立于天地之间。自我封闭于纷乱俗世之外,一直如此直到终其天年。
列子成道,是寓言结局和寓意所在:素王壶子原本无意与俗王季咸争胜,仅因“犹有所待”的列子面对外“撄”不“宁”,动摇了求道之心,才不得已为他演示“物不胜天”的终极真谛。
首句“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总领,是深藏奥义的吊诡式表述:列子亲见壶子因应季咸的“撄宁”过程,终于意识到自己被“撄”而不“宁”,学道未成,于是回家了。
意识到自己学道未成,竟然是回家而非留下,难道列子不想学道了?其实意识到自己学道未成,即为成道之始。何况列子业已“既其文”,欠缺的仅是“既其实”,而“既其实”无须留在壶子身边,只须回家把“文”付诸“实”,把“知”付诸“行”,从“闻道”、“悟道”转入“行道”、“成道”。
其后数句,描述列子“既其实”、“寓诸无”的毕生“行道”过程。
“三年不出,为其妻爨”,即“不雄成”而“守雌”,破“我”执。
“食豕如食人”,即齐一万物,破“类”执。
“于事无与亲”,即泛爱天地万物,破“亲亲”之仁。
“雕琢复朴”,就是在“黥以仁义,劓以是非”的“雕琢”德亏之后,再经“息黥补劓”而复归天赋德全。弟子蔺且所撰《外篇·山木》演绎得更为醒豁:“既雕既琢,复归于朴。”
“块然独以其形立”,即不再倚待俗王,超然独立于天地之间。庄子再传弟子魏牟所撰《外篇·天下》形容庄子语,可做注脚:“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傲睨万物。”
“纷然而封哉,一以是终”,就是在纷乱的俗世撄扰中宁定自适,终其天年而自然物化。
至此,不仅本篇篇旨“顺应天道的王德之人”业已展示完毕,“内七篇”的总悬念也已先抑后扬地终极告破:首篇《逍遥游》“犹有所待”的“北溟”大知列子,经过末篇《应帝王》壶子的“息黥补劓”,通过毕生“行道”,终于抵达“成道”,成长为无待此岸之物、独待彼岸之道的“南溟”至人。
六 至人若镜,胜物不伤
第六章“至人”卮言,本篇唯一的卮言章,是遥应《逍遥游》“至人无己”的终极“至人”论。奥义藏于“至人之用心若镜”。
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体尽无穷,而游无征。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今译
不要成为名声的占据者,不要成为谋略的府库,不要成为政事的担任者,不要成为知识的主宰。体悟穷尽宇宙万物之根本,遨游德心于似无征象的彼岸天道。穷尽自身禀受于天道的全部物德,而又永不自得,仅是永葆德心冲虚而止。至人运用德心如同镜子,不送不迎,因应万物而无所隐藏,所以能够胜物而不被外物伤害。
卮言章,共四层。
第一层,变文演绎《逍遥游》“至境”三句。“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不要成为名声的承担者,不要成为谋略的府库,不要成为政事的担任者,不要成为知识的权威。——“有”了也必须致无,方能达至“无何有之乡”、“藐姑射之山”、“南溟”。
第二层,言“道”。“体尽无穷,而游无征”:要体悟穷尽宇宙万物之根本,“乘物而游心”于似无征象的彼岸之道。
第三层,言“德”。“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要穷尽自身禀受于天道所赋的全部物德,但是永不自得[25],冲虚的德心对永恒天道永远开放。
第四层,终极“至人”论,概括素王壶子因应俗王季咸之道,变文演绎《大宗师》“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至人因应专制困境,立于不败之地,是因为通过“丧我”、“心斋”、“坐忘”的“寓诸无”修炼,达至“无己”至境,因而心如止水明镜,对万物不送、不迎、不成、不毁。至人对鉴照于己的万物,无不如同响之应声,和之应唱:同于己且合于道,则因循;异于己而合于道,则顺应;异于己又悖于道,则巧妙因应。一切鉴照者均能从至人之镜中照见自己,至人决无隐藏。倘若鉴照者认为至人有所隐藏,则是鉴照者被伪道俗见黥劓雕琢,导致知有聋盲,从而自我遮蔽。以至人为镜的鉴照者,若有送、迎、成、毁,均非至人送之、迎之、成之、毁之,而是鉴照者自送、自迎、自成、自毁。至人不会被任何鉴照者撄扰、战胜、伤害。
七 造化浑沌,文化凿窍
第七章“浑沌”寓言,《应帝王》及全部“内七篇”的收尾总寓言。奥义藏于首次出现的篇名之“帝”。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
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厚[26]。
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
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今译
南海之帝名叫倏,北海之帝名叫忽,中央之帝名叫浑沌。
倏与忽时常相遇在浑沌之地,浑沌款待他们甚厚。
倏与忽商量报答浑沌的厚德,说:“他人都有七窍以便视听食息,浑沌偏偏没有,我们尝试为他凿开七窍吧。”
每天为浑沌凿开一窍,第七天浑沌死了。
“浑沌”名相,综合老聃之言“圣人在天下,歙歙焉为天下浑其心”、“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而成。“浑沌”兼指万物总德及个体分德,“浑沌”寓言的双重寓意,分别立基其上。为了涵盖双重寓意,“浑沌”寓言一反“内七篇”所有寓言人物的单一命名法,对三位出场者均予双重命名。
首先是大宇宙论的开天辟地寓言,即“内七篇”的“造化”总寓言。
在第一层寓意中,“中央之帝”意为道体之“无”,即原理,是总摄宇宙万物的终极规律;“浑沌”意为道用之“有”,即原质,是大宇宙开启之前的万物总德。“南海之帝”、“北海之帝”虚指;“倏”、“忽”实指,均为极其短暂的时间,合词“倏忽”。
第一层寓意是:在无限邈远的时间之流中,先从作为“中央之帝”的原理产生了“浑沌”原质,再从“浑沌”总德分化出每物之分德。这是“失道而后德”的宇宙开辟过程,造化真道为宇宙凿窍,七日创世而原质分判。“浑沌”之死,即万物之生;万物之“成”,即“浑沌”之“毁”。
其次是小宇宙论、个体论的“黥劓/息补”寓言,即“内七篇”的“文化”总寓言。
在第二层寓意中,“中央之帝”同上,仍指“道”;“浑沌”转喻“德”,意为个体先天禀赋的浑然真德。“倏”、“忽”虚指,“南海之帝”、“北海之帝”实指。“南海”、“北海”是《逍遥游》篇首“南溟”、“北溟”的变文。“南海之帝”即“南溟”之帝。“南”象征光明之“阳”,《齐物论》谓之“葆光”;“南海之帝”象征造化真帝,《齐物论》谓之“真宰真君”。“北海之帝”即“北溟”之帝。“北”象征黑暗之“阴”,《齐物论》谓之“黮暗”;“北海之帝”象征文化假帝,即《齐物论》“真宰真君”晦藏的“假宰假君”。
第二层寓意是:首先,“南海之帝”、“真宰真君”运用造化真道,赋予人类天赋真德,使之耳聪目明,为道所使。然后,“北海之帝”、“假宰假君”运用文化伪道,对民众“黥以仁义,劓以是非”,使之知有聋盲,为君所役。最后,“南郭子綦”、“南伯子綦”、“南伯子葵”等达至“南溟”的至人又运用造化真道,对民众“息黥补劓”,使之黜除伪道之聪,丧忘俗见之明,复归天赋真德,重新为道所使。
第二层寓意,实为《大宗师》“黥劓/息补”寓言的终极说明,也是上文“雕琢复朴”卮言的形象展开。由于不得不兼顾双重寓意,寓言情节仅及“黥劓”、“雕琢”,而未及“息补”、“复朴”,因为“息补”、“复朴”是“内七篇”反复重言的终极主旨,无须赘言。
在第一层寓意中,“浑沌”是造化及宇宙的起点,是庄子承自老聃的宇宙发生论。在第二层寓意中,“浑沌”是顺道文化及人类个体的终点,是庄学突破老学的文化至境论[27]。因此“浑沌”既是造化的起点,又是文化的终点。庄子把“浑沌”寓言置于“内七篇”之末,不仅使“内七篇”的总体结构,完美抵达了“返复终始,不知端倪”(《大宗师》)的形式圆满;同时完美阐明了“内七篇”的终极主旨:人的终极使命,就是从“黮暗”的“北溟”起飞,趋近“葆光”的“南溟”,抵达天(造化)人(文化)合一的至高之境。
结语 造化文化,永恒较量
通观《应帝王》全文,找不到郭注“应为帝王”的任何证据。至此可明,奉儒生郭象为庄学至高权威的旧庄学,自始至终均与“内七篇”的庄学宗旨南辕北辙。体大思精、逻辑自洽的“内七篇”,被旧庄学篡改得面目全非,谬解得破绽百出,自相矛盾,无一可通。
“三皇五帝”原本均属神话人物或传说人物,处于真实与虚构之间,而且本无“皇”、“帝”之号。儒家颂扬周公,墨家就颂扬更早的夏禹。两家互相竞争,进而颂扬更早的唐尧、虞舜等古之圣君,僭称为“五帝”;进而颂扬更早的伏羲、神农等古之圣君,僭称为“三皇”。层累叠加、改造乃至虚构古史的结果,一方面推动了历史进步,天神(与“天道”位格相同)被祛魅而人文化;一方面又导致了历史衰退,上古酋长在“人道”的范围内被反祛魅地神格化。
庄子预见到,儒墨把专用于天神的“帝”号僭用于已死君主,鼓吹后世君主仿效“三皇五帝”,必将强化君主专制,在世君主僭称“帝”号必将成为历史必然。庄子死前两年,公元前288年秦昭王、齐湣王僭称“西帝”、“东帝”。庄子死后六十五年,公元前221年秦王嬴政僭称“皇帝”,开启了漫长的中华帝国史。两千余年庄子被曲解的历史,与两千余年中华帝国史全程同步;对《庄子》的篡改反注,随着专制不断强化而变本加厉。庄子的支离其言、晦藏其旨,客观上为篡改反注容易得逞提供了有利条件,于是痛诋专制的庄学奥义,两千余年不为世人所知。
人类以外的万物,缺乏进窥天道之全部、主动创造顺道文化乃至悖道文化的心知,只能被动顺应天道;唯有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类,具有进窥天道之全部、主动创造顺道文化乃至悖道文化的心知,因此从人类诞生之日,直至人类消亡之时,造化真道与文化伪道的较量和博弈永远不会停止。庄学奥义虽经两千余年沉埋不显,但其真理光辉至今仍不过时,永远光芒万丈——“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28]
【注释】
[1] 《释名》:“王,天子也。”《礼记·曲礼》:“君天下,曰‘天子’。朝诸侯,分职授政任功,曰‘予一人’。践阼临祭祀:内事曰‘孝王某’,外事曰‘嗣王某’。临诸侯,畛于鬼神,曰‘有天王某甫’。崩,曰‘天王崩’。复,曰‘天子复矣’。告丧,曰‘天王登假’。措之庙,立之主,曰‘帝’。”
[2] 此后才出现“帝王”合词。如“外杂篇”十见,为庄门后学误读《应帝王》所致。又《荀子》三见,为荀子误读《庄子》所致。其后渐多:《韩非子》五见,《吕览》五见,《战国策》八见。
[3] 董仲舒《春秋繁露·王道通三》:“古之造文者,三画而连其中谓之王。三画者,天地与人也;而连其中者,通其道也。取天地与人之中以为贯而参通之,非王者孰能当是?”
[4] “臧”旧讹为“藏”。成疏:“亦有作臧字者。臧,善也。”陆释:“本亦作臧,善也。简文同。”赵谏议本同。
[5] “庶民”旧讹为“度人”。“民”避李世民讳改“人”。“庶”形讹为“度”。“度”又属上读,义遂不通。刘文典、王叔岷据《阙误》张君房本、成疏、《御览》、《艺文类聚》校正。
[6] 《论语·八佾》孔子语。
[7] 《论语·卫灵公》:“子曰: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论语·微子》:“学而优则仕。”小人“耕”则“馁”(饿肚子),君子“学”而“仕”则“禄在其中”。故“君子喻于义”,就是“喻于利”。
[8] “无”旧讹作“天”,形近而讹。汉字“无”,先于“無”。“无根”方为“鄙人”,“天根”则为至人。
[9] “暇”旧讹为“帠”。孙诒让以为“叚”之形讹。朱桂曜以为“叚”通“暇”。王叔岷从之。
[10] 高亨:“《说文》:‘於,古文乌。’乌,何也。言此人何得谓圣人也。”
[11] “猿狙之便”后旧衍“执斄之狗”四字。王叔岷据《淮南子·缪称训》、《外篇·天地》校删。陈鼓应从之。
[12] 郭注:“天下若无明王,则莫能自得。令之自得,实明王之功也。然功在无为而还任天下。天下皆得自任,故似非明王之功。”足证郭象所谓“自得”实非自得,而是依君而得。全悖庄学。
[13] 郭注:“虽有盖天下之功,而不举以为己名,故物皆自以为得而喜。”既谬解“有莫举名”,又自曝“明王”之治就是让民众产生“自得”假象。这是郭象“自得”谬说之本质。
[14] 马王堆帛书甲、乙本均作“不知有之”,王弼以降《老子》均作“下知有之”。学者多误以为“下”为“不”之字坏。实为“不知有之”的虚君倾向,与尊君的儒学冲突太大,遂被儒生王弼篡改。王弼、郭象均以形近之字篡改原文,使后人不仅不疑篡改,反视篡改之字为正字,而以正字为钞刻讹误。
[15] “巫咸”首见于《尚书·君奭》。后世或谓炎帝、黄帝时人,或谓尧臣、殷臣。
[16] “雄”、“雌”二字旧误倒,作“众雌而无雄”,当为不解文义者妄改。王叔岷:“雌雄二字当互易。道家以雌为贵,《老子》所谓‘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二十八章,又见《庄子·天下》)《淮南子·览冥篇》正作‘众雄而无雌’。卵谓卵化也,《淮南子》‘卵’正作‘化’。”
[17] 游方郎中所持之杖悬挂药葫芦,谓之“悬壶”。谚语“葫芦(壶卢)里卖什么药”。
[18] 旧脱“可”字。刘文典据《御览》、《列子·黄帝》校补。
[19] “止”旧讹为“正”。俞樾据陆释崔本、《阙误》引江南古藏本、《列子·黄帝》校正。郭注“萌然不动,亦不自正”,足证郭象为了自圆反注而妄改原文。
[20] “齋(斋)”旧讹为“齊(齐)”。陆释:“本又作斋。”郭象释“齐”为“一之”、“玄同”,足证郭象为了自圆反注而妄改原文。
[21] “向吾”旧误倒为“吾向”,陈鼓应已校正。“朕(征)”旧讹为“勝(胜)”。《列子》作“朕”,俞樾、王先谦、刘文典、王叔岷已校改。郭注“胜负莫得措其间”,足证郭象为了自圆反注而妄改原文。
[22] “递”原作“弟”,字通。“递靡”义同“虚而委蛇”、“波流”。
[23] 参阅拙著《寓言的密码》第八章“古今不变的两句骗人经——巫相壶子”。
[24] 旧脱“然”字。刘文典据《阙误》引张君房本、《列子·黃帝》校补。
[25] “无见得”即《大宗师》“不自得”之变文。郭象反注曰:“见得则不知止。”与“自得”谬说自相矛盾。
[26] “厚”旧讹为“善”。刘文典、王叔岷据《御览》、《艺文类聚》、《白帖》校改。“浑沌之地”,厚德载物,以“厚”为当。
[27] 参阅拙著《寓言的密码》第一章“开天辟地头一遭——浑沌凿窍”。
[28] 本文刊《社会科学论坛》2007年9月号,今已修订增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