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小说和唐代传奇文有怎样的区别? ——答文学社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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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绘明器略图题识

二月二日所得北邙土偶略图

鸭一,黄土制,高一寸。

猪啰一,亦土制,外搽青色,长二寸。叫三声而有威仪,妙极,妙极。

羊一,白土制,高二寸。

人一,黄土制,高二寸,其帽之后面为,不知何等样人。

莫名其妙之物一,亦土制,曾搽过红色,今已剥落。独角有翼,高约一尺,疑所以辟邪者,如现在之泰山石敢当及瓦将军也。与此相类者尚甚多,有首如龙者,有羊身一角(无须)者,均不知何用。

此须翘起如洋鬼子,亦奇。今已与我对面而坐于桌上矣。

此公样子讨厌,不必示别人也。

偶人象一,圆领披风而小袖,其裙之襞积系红色颜料所绘,尚可辨,高约八寸,其眉目经我描而略增美。

陶制什器一,上加黄色釉,据云碓也。然仅作俯视图之形,而不能动。与此仿佛者,傅阿三店中尚有之,长约二寸。此一突起,似即以丁住捣杵之物,用以表其下尚有捣杵者也。

此处以足踏之。

以上二种,二月三日在琉璃厂购之,价共一圆半。

题注:

本篇据鲁迅手迹编入。鲁迅日记1913年2月2日载:“午后许季上来,同往留黎厂阅书……又购北邙所出明器五具,银六元,凡人一、豕一、羊一、骛一,又独角人面兽身物一,有翼,不知何名。” 2月3日又载:“下午同季巿、季上往留黎厂,又购明器二事:女子立象一,碓一,共一元半。” 鲁迅购得这些明器后,手绘了图样,并作此题识。

《大云寺弥勒重阁碑》校记

大云寺弥勒重阁碑,唐天授三年立,在山西猗氏县仁寿寺。全文见胡聘之《山右石刻丛编》。胡氏言,今拓本多磨泐,故所录全文颇有阙误,首一行书撰人尤甚。余于乙卯春从长安买得新拓本,殊不然,以校《丛编》,为补正二十余所,疑碑本未泐,胡氏所得拓本恶耳。其末三行泐失甚多,今亦不复写出。

题注:

本篇据手稿编入。鲁迅手稿释文前署“乙卯十一月十八日以精拓本校”。“乙卯”即1915年。

鲁迅购《大云寺石刻》的记录是在1916年7月16日,此前无购买或借阅《大云寺弥勒重阁碑》的记录。鲁迅所据“精拓本”指文中“于乙卯春从长安买得新拓本”。据当年5月10日日记,“午后杨莘耜交来向西安所买帖,内有季上、季巿者,便各分与,自得十种,直约二元”。杨从陕西西安给鲁迅代购或赠送碑拓本,唯有此次未注名称,如果鲁迅没有漏记,此“精拓本”应是5月10日所购。

大云寺始建于唐代。唐光宅元年(684)二月,武则天临朝称制,自专朝政。武后载初元年(690),僧人怀义、法明等撰《大云经》四卷,中有“弥勒下生作女王,威伏天下”等语,武则天改唐为周,做了中国第一个女皇帝,后诏令长安、洛阳及各州修大云寺,讲《大云经》,并提升佛教的地位。现陕西商洛、河南洛阳、山西临汾、甘肃武威、山东肥城等地都存有大云寺遗址。鲁迅《〈大云寺弥勒重阁碑〉校记》中的大云寺,在山西运城猗氏县(今临猗县)。

会稽禹庙窆石考

此石碣世称窆石,在会稽禹庙中,高虑傂尺八尺九寸,上端有穿,径八寸五分,篆书三行在穿右下。平氏《绍兴志》云:康熙初张希良以意属读,得二十九字,寻其隅角,当为五行,行二十六字。王氏昶《金石萃编》云:“惟‘日年王一并天文晦真’九字可辨”。此拓可见者第一行“甘□□□□□□王石”,第二行“□乾ク并□天文晦彳”,第三行“□□言真□□黄□□”,十一字又二半字。其所刻时或谓永建,或又以为永康,俱无其证。《太平寰宇记》引《舆地记》云:“禹庙侧有石船,长一丈,云禹所乘也。孙皓刻其背以述功焉,后人以皓无功可记,乃覆船刻它字,其船中折”。阮氏元《金石志》因定为三国孙氏刻。字体亦与天玺刻石极类,盖为得其真矣。所刻它字,今亦不见。第有宋元人题字数段,右方有赵与陞题名,距九寸有员峤真逸题字,左上方有龙朝夫诗,颇漫患。王氏辨五十八字。俞氏樾又审仞其诗,止阙四字,载《春在堂随笔》中。今审拓本,复得数字,具录如下:“□□□□□九月□一日从事郎□□□□□□□□□□□□龙朝夫因被命□□□□瞻拜禹陵□此诗以纪盛□云 沐雨栉风无暇日 胼胝还见圣功劳 古柏参天□元气 梅梁赴海作波涛 至今遗迹衣冠在 长□空山魑魅号 欲觅□陵寻窆石 山僧为我剪蓬蒿”。上截旧刻灭尽,有清人题字十余段,旧志所称杨龟山题名,亦不可见矣。

碣中折,篆文在下半。《绍兴志》云:“下截为元季兵毁”,殊未审谛。《舆地志》言长一丈,今出地者几九尺,则故未损阙矣。《嘉泰会稽志》引《孔灵符记》云:“始皇崩,邑人刻木为像祀之,配食夏禹庙。”又云:“东海圣姑从海中乘石船张石帆至,二物见在庙中。”盖碣自秦以来有之,孙皓记功其上,皓好刻图,禅国山,天玺纪功诸刻皆然。岂以无有圭角,似出天然,故以为瑞石与?晋宋时不测所从来,乃以为石船,宋元又谓之窆石,至于今不改矣。

题注:

本篇据手稿编入。窆石残字,未记录所得时间,应为周作人提供。此为碣石,在绍兴大禹庙内。鲁迅约在1917年4月作此文。文中对窆石进行了详细的描述,并引述《绍兴志》《金石萃编》《太平寰宇记》《金石志》等著作,认为“所刻时或谓永建,或又以为永康,俱无其证”。阮元认为系三国孙氏(孙皓)刻,鲁迅较赞成此说。石碣上还有宋元人的题字、龙朝人题诗,但也“颇漫患”,王昶《金石萃编》辨出58字,俞樾又辨出4字,鲁迅据拓本认真考辨,又辨出数字。至今,关于会稽禹庙窆石的考辨,鲁迅此文是最详尽的。

《□肱墓志》考

右盖云“齐故仪同□公孙墓志”。志云:君讳肱,勃海条人。祖,仪同三司,青州使君。父,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中领军。君以皇建二年终于晋阳第里,时年九岁。天统二年葬于邺北紫陌之阳。众家跋文,多以“公孙”为氏,因疑肱是略孙。然略,  人,与志言“勃海条人”者不合。志盖“公”字上有空格,似失刻其姓。原文当云“齐故仪同某公孙墓志”也。按北齐天统以前,勃海条人为领军者,天保间有平秦王归彦,天统初有东平王俨。《魏书·高湖传》云:归彦,武定末,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徐州刺史,安喜县开国男。又云:父徽,永熙中赠冀州刺史,则与志之“青州使君”不合。又《北齐书·归彦传》云:以讨侯景功,封长乐郡公,除领军大将军,领军加大,自归彦始。而志云“中领军”。《北齐书·武成帝纪》云:河清元年秋七月,冀州刺史,平秦王归彦据土反,诏大司马段韶,司空娄叡计擒之。乙未,斩归彦并其三子。而志云“威名方盛”,皆不合。俨,亦领军大将军,又武成帝子,更非其人。《魏书·高湖传》又有仁,昋,皆赠仪同三司,青州刺史。仁子贯,不可考,入齐以后不可知。昋子永乐,弼,《北齐书》有传,皆不云为中领军。然志云“勃海条人”,又云“龙子驰声”,又云“终于晋阳”,“葬于邺”,皆似北齐帝室。其时之领军归彦以河清二年二月解,俨于天统二年始见于史,其间四年史阙,不知何人。故终疑肱为高氏,而史阙有间,不能得其祖父之名,姑识所见于后,以俟深于史者更考焉。

[附]讳肱墓志

志言肱,勃海条人。祖,仪同三司,青州使君。父,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中领军。以皇建二年终于晋阳里弟,年九岁,天统二年葬于邺北紫陌之阳。盖题“齐故仪同□公孙墓志”八字。肱卒止九岁,则仪同之故必属其祖,志盖“仪同”下空一格,当为失刻其姓,故二石俱存而姓不可知。志跋乃于公孙氏求中领军,宜其不能得也。按其北齐以“条人”为领军者,天统时有东平王俨,天保时为平秦王归彦。《魏书·高湖传》云:归彦,武定末,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徐州刺史,安喜县开国男。云其父徽,永熙中赠冀州刺史。《北齐书》本传云:天保元年,封平秦王。以孝闻,征为侍郎。以讨侯景功,封长乐郡公,除领军大将军,领军加大,自归彦始也。志仅作“中领军”。《高湖传》言归彦父徽赠冀州刺史。志云“青州使君”,皆不合。《高湖传》又言湖第三子谧,谧兄真,真子仁,正光中,卒于河州别驾。太昌初,赠使持节,侍中,都督青徐齐济三州诸军事,仪同三司,青州刺史。则与肱祖官位合,惟后有脱简,不知仁与归彦何属。《北齐书》言徽,魏末坐事当徙凉州,行至河渭间,遇贼,以军功得免流。因于河州积年,以解胡言,为西域大使,则与

题注:

本篇据手稿编入。写作时间约在1917年。后附《讳肱墓志》为未完成手稿。此墓志出土于河南安阳,原墓石已佚,墓志盖犹存。

《徐法智墓志》考

志,其名惟云“字法智,高平金乡人也”;姓在首行,存下半,似徐字。《元和姓纂》有东阳徐氏,云“偃王之后,汉徐衡徙高平,孙饶又徙东阳”,则法智似即其后。惟又云“徐州牧,金乡君骆王之后,晋车骑大将军司徒公三世之孙,秦骠骑大将军驸马都尉之曾孙,孝文皇帝国子博士之少子”,所举先世诸官,求之史书,乃无一高平徐氏,所未详也。次多剥蚀,大略述其平生笃于佛教,中有“□冨轻人”语。“轻人”,非美德,当有误字。次云“宣武  皇帝(泐六字)”,“悟玄眇□用旷野将军石窟署(泐九字)”,“君运深虑于峗峰抽□情于□□”。又云“及其奇形异状□□君之思□”。又云正光六年正月□□日“终于营福署则以其月廿七日□伊阙之□”。按《魏书·释老志》:“景明初,世宗诏大长秋卿白整准代京灵岩寺石窟,于洛南伊阙山,为高祖,文昭皇太后营石窟二所。”“至正始二年中,始出”。“永平中,中尹刘腾奏为世宗复造石窟一,凡为三所。从景明元年至正光四年六月已前,用功八十万二千八百六十六”云云。“石窟署”盖立于景明初,专营石窟,法智与焉。官氏之旷野将军,诸署令六百石已上者第九品上阶,不满六百石者,从第九品上阶,则“署”下所泐,当是“令”字。石窟以正光四年毕,法智卒于六年,故在营福署,是署所掌不可考,要亦系于释教,置于伊阙,故法智卒,便葬其地。即葬字,或以为癸,甚非。次云“余不以管见孤文敢陈陋颂”,则撰者逊让之词,然不著其名,亦不知何人也。

题注:

本篇据手稿编入。写作时间约在1917年。此墓志全名《魏故旷野将军石窟署□徐君墓志铭》,北魏正光六年(525)刻,石在河南洛阳出土。《郑季宣残碑》考

郑季宣碑,今存上截。额字灭尽,翁方纲见穿左有直纹一线,知是阳文。碑文行存十七字,以《隶续》所载文补之,每行三十一字至三十八字不等。盖所注阙字之数转刻有误,碑又失其下半,无以审正。今可知者第十二行“卒亐”至“是路”间,洪云阙四字,碑实阙五字。第十七行“赖祉”至“”字间,洪云阙六字,碑实阙七字。铭辞宁成为韵,四字为句,则“”至“显奕世”间当阙六字,而洪云五字。又第七行“据”洪作“折”,第九行“燠”洪作“”,第十三行“亐”洪作“”,并误。其旧拓可见而《隶续》所阙者:第四行“”半字,第五行“郎中”二字,第六行“帝”字“特”字,第七行“未”字“波”字,第十行“汏”字,第十二行“徽”字,“能惠”二字阙半,第十三行“”字“约”二字,第十六行“庭”字,第十七行“洪”二字,凡多得十六字又二半字也。碑阴,洪写作二列,跋云四横,今存上二列,列廿人,与《隶续》所载前半略相合。惟第二列第十七行“□□□□邯郸□□□”,洪作“(阙三字)邵训(阙)张”,颇不同。第三横,当亦二十人,则洪云末有“直事干”四人,正在第三列之末。最后有“(上阙)音伯字”三字,当即造碑者所识文。然则第四列当为“直事小史”三人,“门下小史”一人也。

题注:

本篇据手稿编入。写作时间约在1917年。此墓志全名《汉尉氏令郑季宣碑》,东汉中平二年(185)四月辛酉立,石在山东济宁。

《吕超墓志铭》跋

吕超墓志石,于民国六年出山阴兰上乡。余从陈君古遗得打本一枚,以漫患难读,久置箧中。明年,徐愻先生至京师,又与一本,因得校写。其文仅存百十余字,国号年号俱泐,无可冯证。唯据郡名及岁名考之,疑是南齐永明中刻也。按随国,晋武帝分义阳立,宋齐为郡,隋为县。此云隋郡,当在隋前。南朝诸王分封于随者,惟宋齐有之。此云隋郡王国,则又当在梁陈以前。《通鉴目录》,宋文帝元嘉六年,齐武帝永明七年,并太岁在己巳。《宋书》《文帝纪》,元嘉二十六年冬十月,广陵王诞改封随郡王。又《顺帝纪》,升明二年十二月,改封南阳王翙为随郡王,改随阳郡。其时皆在己巳后。《南齐书》《武帝纪》,建元四年六月,进封枝江公子隆为随郡王。子隆本传云,永明三年为辅国将军,南琅琊彭城二郡太守,明年迁江州刺史,未拜,唐寓之贼平,迁为持节,督会稽东阳新安临海永嘉五郡东中郎将,会稽太守。《祥瑞志》云:“永明五年,山阴县孔广家园柽树十二层,会稽太守随王子隆献之”,与传合。子隆尝守会稽,则其封国之中军,因官而居山阴,正事理所有。故此己巳者,当为永明七年,而五月廿五为卒日。□一年者,十一年。《通鉴目录》,永明十一年十月戊寅,十二月丁丑朔,则十一月为戊申朔,丙寅为十九日,其葬日也。和帝为皇子时,亦封随郡王,于时不合。唐开元十八年己巳,二十一年十一月丙寅朔,与志中之□一年冬十一月丙寅颇近,然官号郡名,无不格迕,若为迁窆,则年代相去又过远,殆亦非矣。永明中,为中军将军见于纪传者,南郡王长懋,王敬则,阴智伯,庐陵王子卿。此云刘□,泐其名,无可考。“□志风烈者云”以下无字。次为铭辞,有字可见者四行,其后余石尚小半。六朝志例,铭大抵不溢于志,或当记妻息名字,今亦俱泐。志书“随”为“隋”,罗泌云,随文帝恶随从辵改之。王伯厚亦讥帝不学。后之学者,或以为初无定制,或以为音同可通用,至征委蛇委随作证。今此石远在前,已如此作,知非随文所改。《隶释》《张平子碑颂》,有“在珠咏隋,于璧称和”语。隋字收在刘球《隶韵》正无辵,则晋世已然。作随作隋作陏,止是省笔而已。东平本兖州所领郡,宋末没于魏,《南齐书》《州郡志》言永明七年,因光禄大夫吕安国启立于北兖州。启有云“臣贱族桑梓,愿立此邦”,则安国与超盖同族矣。与石同出垅中者,尚有瓦罂铜竟各一枚。竟有铭云“郑氏作镜幽涷三商幽明镜”十一字,篆书,俱为谁何毁失。附识于此,使后有考焉。

题注:

本篇据手稿编入。鲁迅日记1918年6月2日载:“午后得徐以孙信并《吕超墓志》拓片一枚,及家臧金石小品拓片二十一枚。”《吕超墓志》,刻于南齐永明十一年(493),民国五年(1916)在浙江绍兴兰上乡灰灶头村出土。原石“超”字之下有“静”字残画可辨,当名为《吕超静墓志》。6月11日鲁迅作《〈吕超墓志铭〉跋》一文,即参照此本。此文曾于1918年6月25日发表于《北京大学日刊》第一七一号“文艺”栏,题为《新出土吕超墓志铭考证》,署名周树人。1919年又编入顾鼎梅(1875—1949)编《吕超墓志拓片专集》,题为《南齐〈吕超墓志〉跋》,末署“绍兴周树人跋”。

《吕超墓志出土吴郡郑蔓镜》考

右竟出山阴兰上乡吕超墓中,墓有铭,尝得墨本二枚,国号纪元俱泐。以其官随郡王国中军,又有己巳字,因定为齐永明十一年十一月葬。竟则止闻铭辞云是“郑氏作镜幽涷三商幽明镜”十一字,篆书,不能得墨本。六月中,中弟起明归会稽,遂见此竟,告言径建初尺四寸四分,质似铅,已裂为九,又失其二,然所阙皆华饰,而文字具在。未几,手拓见寄。铭有二层,与所传者绝异,文句夺,取他竟铭校之,始知大较。外层云:“五月五日,大岁在未。吴□郑蔓作其镜,幽涷三商,周刻禺彊,白,众神容”,凡卅字。内层云:“吾作明幽竟涷三商周”,凡十字。上虞罗氏《古镜图录》收金山程氏所藏一竟,文字略同,末云:“众神见容天禽”,较此多三字,而句亦未尽。他竟尚有作“天禽四守”者也。古人铸冶,多以五月丙午日,虞喜《志林》谓“取纯火精以协其数”(《初学记》廿二引)。今所见汉魏竟,带句,帐构铜,凡勒年月者,大率云五月丙午日作;而五日顾未闻宜铸,唯索缕,采药,辟兵,却病之事,兴作甚多。后世推类,或并以造竟。家所臧唐代小镜一枚,亦云五月五日午时造,则此事当始于晋,至唐犹然。大岁在未,在字反左书,未年亦不知何年,未又似戊午或丙午,干或作,得转如未,所未详也。吴下一字,仅存小半,程氏臧竟作,罗氏题为“吴郡郑蔓镜”。吴越接壤,便于市卖,所释当塙。郡字并亦反左书,郑又如鄚,蔓又似,皆变。幽涷三商者,《关中金石记》尝以《仪礼》郑注“日入三商为昏”语释永康竟铭,然孔疏云,“商谓商量”,是刻漏名,则亦无与竟事。《墨林快事》以为三金,于义最协。他竟或云幽涷宫商,或云合涷白黄。宫为土,商为金,金白土黄;竟则丹扬善铜,殽以银锡,其类三,其色黄白;幽殽声近相通,涷,水名,乃湅之误,湅又叚为炼;殽炼三金,犹云合涷白黄,亦即幽涷宫商矣。禺彊者,《山海经》云:“北方禺彊,人面鸟身。”郭注:“字玄冥,水神也。”竟之为物,仪形曜灵,月为水精,故刻禺彊。禺字上有羡画,他竟或成萬。又有云“周刻罔象”者,罔象亦水精,与此同意。白即伯牙,建安竟铭有“白”语,徐氏同柏云:“未详”。今按彼为伯牙弹琴,而此字尤缪,唯迹象可寻究。颇似乐飨,殆亦单琴之误也。据程氏竟,神容二字间,当见字,见容即见形矣。末三句十一字,并颂雕文刻镂之美。而竟止作四神人乘异兽,其二今阙。又有四乳,具存。内层之亦吾字,笔画不完,遂与予字相似。亦幽也,他竟多如此作。此铭在汉,当有全文,施之巨竟。后来娄经转刻,夺落舛误,弥失其初,遂至不可诵说。余以此竟出于故乡,铭文又不常见,长夏索居,辄加审释,虽多所穿凿,终亦不能尽通,聊记所获,以备忘失。又闻越竟铅泉,时或出土,而铅竟甚为希有;盖铅锡事本非宜,而此则窀夕所用,故犹刍灵木寓,象物斯足,不复幽涷三商与。中华民国七年七月廿九日记。

题注:

本篇据手稿编入。鲁迅日记1918年7月29日载,“得二弟信,附《吴郡郑蔓镜》拓片二纸”,作《吕超墓出土吴郡郑蔓镜考》一文。郑蔓,汉代吴郡(今江苏苏州)人,以铸镜著名,后人造镜多假托其名。此镜在浙江绍兴兰上乡灰灶头村,与《吕超墓志》同时出土。周作人回绍兴省亲时发现此镜,写信给鲁迅,“告言径建初尺四寸四分,质以铅,已裂为九,又失其二,然所阙皆华饰,而文字具在。”并寄拓片二纸。鲁迅当日收到拓片后,发现“与所传者绝异”。于是参照《古镜图录》《志林》《关中金石记》《山海经》等书籍,并结合自己所藏,对此镜作了详细的考证,于当日作《吕超墓出土吴郡郑蔓镜考》一文。关于此镜的考证,讫今无超越者。

《墨经正文》重阅后记

邓氏歿于清光绪末年,不详其仕履。此《墨经正文》三卷,在南通州季自求天复处见之,本有注,然无甚异,故不复录。唯重行更定之文,虽不尽确,而用心甚至,因录之,以备省览。六年写出,七年八月三日重阅记之。

题注:

本篇据手稿编入。原稿末钤“周”字印章。《墨经正文》,全名《墨经正文解义》,清邓云昭校注。鲁迅日记1915年1月17日载:“午后季自求来,以《南通方言疏正》《墨经正文解义》相假。”本月22日又记:“夜最写邓氏《墨经解》,殊不佳。”“最写”即“撮写”。

《鲍明远集》校记

此从毛斧季校宋本录出,皆缺笔;又有则袭唐讳。毛所用明本,每页十行,行十七字,目在每卷前,与程本异。

题注:

本篇据手稿编入。鲁迅日记1918年9月25日载:“下午校《鲍集》讫。”《鲍明远集》是南宋鲍照(约414—466,字明远)的诗文集。鲁迅所用校勘底本为明代新安汪士贤校本。

《遂初堂书目》抄校说明

明抄《说郛》原本与见行刻本绝异,京师图书馆有残本十余卷。此目在第二十八卷,注云:一卷,全抄,海昌张阆声。又叚得别本,因复叚以迻录,并注二本违异者于字侧。虽误甚多,而甚有胜于海山仙馆刻本者,倘加雠校,则为一佳书矣。十一年八月三日俟堂灯右写讫记之。

《说郛》无总目,海山仙馆本有之,今据本文补写。八月三日夜记。

题注:

本篇据手稿编入。鲁迅于1922年8月3日抄录在书上。《遂初堂书目》又名《益斋书目》,宋尤袤家藏图书的目录。

破《唐人说荟》

近来在《小说月报》上看见《小说的研究》这一篇文章里,有“《唐人说荟》一书为唐人小说之中心”的话,这诚然是不错的,因为我们要看唐人小说,实在寻不出第二部来了。然而这一部书,倘若单以消闲,自然不成问题,假如用作历史的研究的材料,可就误人很不浅。我也被这书瞒过了许多年,现在觉察了,所以要趁这机会来揭破他。

《唐人说荟》也称为《唐代丛书》,早有小木板,现在却有了石印本了,然而反加添了许多脱落,误字,破句。全书分十六集,每集的书目都很光怪陆离,但是很荒谬,大约是书坊欺人的手段罢。只是因为是小说,从前的儒者是不屑辩的,所以竟没有人来掊击,到现在还是印而又印,流行到“不亦乐乎”。

我现在略举些他那胡闹的例:

一是删节。从第一集《隋唐嘉话》到第六集《北户录》止三十九种书,没有一种完全,甚而至于有不到二十分之一的,此后还不少。

二是硬派。如《洛中九老会》,《五木经》,《锦裙记》等,都不过是各人文集中的一篇文章,不成为一部书,他却硬将他们派作一种。

三是乱分。如《诺皋记》,《支诺皋》,《肉攫部》,《金刚经鸠异》,都是《酉阳杂俎》中的一篇,他却分为四种,又别出一种《酉阳杂俎》。又如《花九锡》,《药谱》,《黑心符》,都是《清异录》中的一条,他却算作三种。

四是乱改句子。如《义山杂纂》中,颇有当时的俗语,他不懂了,便任意的改篡。

五是乱题撰人。如《幽怪录》是牛僧孺做的,他却道王恽。《枕中记》是沈既济做的,他却道李泌。《迷楼记》《海山记》《开河记》不知撰人,或是宋人所作,他却道韩偓。

六是妄造书名而且乱题撰人。如什么《雷民传》,《垄上记》,《鬼冢志》之类,全无此书,他却从《太平广记》中略抄几条,题上段成式褚遂良等姓名以欺人。此外还不少。最误人的是题作段成式做的《剑侠传》,现在几乎已经公认为一部真的完书了,其实段成式何尝有这著作。

七是错了时代。如做《太真外传》的乐史是宋人,他却将他收入《唐人说荟》里,做《梅妃传》的人提起叶少蕴,一定也是宋人,他却将撰人题为曹邺,于是害得以目录学自豪的叶德辉也将这两种收入自刻的《唐人小说》里去了。

其余谬点还多,讲起来话太长,就此中止了。

然而这胡闹的下手人却不是《唐人说荟》,是明人的《古今说海》和《五朝小说》,还有清初的假《说郛》也跟着,《说荟》只是采取他们的罢了。那些胡闹祖师都是旧板,现已归入宝贝书类中,我们无力购阅,倒不必怕为其所惑的。目下可恶的就只是《唐人说荟》。

为避免《说荟》之祸起见,我想出一部书来,就是《太平广记》。这书的不佳的小板本,不过五元而有六十多本,南边或者更便宜。虽有错字,但也无法,因为再好便是明板,又是宝贝之类,非我辈之力所能得了。我以为《太平广记》的好处有二,一是从六朝到宋初的小说几乎全收在内,倘若大略的研究,即可以不必别买许多书。二是精怪,鬼神,和尚,道士,一类一类的分得很清楚,聚得很多,可以使我们看到厌而又厌,对于现在谈狐鬼的《太平广记》的子孙,再没有拜读的勇气。

题注: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2年10月3日《晨报副刊》“文艺谈”栏,署名风声。《唐人说荟》,笔记小说丛书,原有明末桃源居士辑本,共收144种;清代陈世熙(莲塘居士)又从《说郛》等书中补入20种,编成20卷。

宋民间之所谓小说及其后来

宋代行于民间的小说,与历来史家所著录者很不同,当时并非文辞,而为属于技艺的“说话”之一种。

说话者,未详始于何时,但据故书,可以知道唐时则已有。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四《贬误》)云:

“予太和末因弟生日观杂戏,有市人小说,呼扁鹊作褊鹊字,上声。予令任道昇字正之。市人言‘二十年前尝于上都斋会设此,有一秀才甚赏某呼扁字与褊同声,云世人皆误。’”

其详细虽难晓,但因此已足以推见数端:一小说为杂戏中之一种,二由于市人之口述,三在庆祝及斋会时用之。而郎瑛(《七修类藳》二十二)所谓“小说起宋仁宗,盖时太平盛久,国家闲暇,日欲进一奇怪之事以娱之,故小说‘得胜头回’之后,即云话说赵宋某年”者,亦即由此分明证实,不过一种无稽之谈罢了。

到宋朝,小说的情形乃始比较的可以知道详细。孟元老在南渡之后,追怀汴梁盛况,作《东京梦华录》,于“京瓦技艺”条下有当时说话的分目,为小说,合生,说诨话,说三分,说《五代史》等。而操此等职业者则称为“说话人”。

高宗既定都临安,更历孝光两朝,汴梁式的文物渐已遍满都下,伎艺人也一律完备了。关于说话的记载,在故书中也更详尽,端平年间的著作有灌园耐得翁《都城纪胜》,元初的著作有吴自牧《梦粱录》及周密《武林旧事》,都更详细的有说话的分科:

《都城纪胜》

说话有四家:

一者小说,谓之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说公案,皆是搏刀赶棒及发迹变态之事;说铁骑儿,谓士马金鼓之事。

说经,谓演说佛书;说参请,谓宾主参禅悟道等事。

讲史书,讲说前代书史文传兴废争战之事。……

合生,与起令随令相似,各占一事。

《梦粱录》(二十)

说话者,谓之舌辩,虽有四家数,各有门庭:

且小说,名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公案,朴刀杆棒发发踪参(案此四字当有误)之事。……谈论古今,如水之流。

谈经者,谓演说佛书;说参请者,谓宾主参禅悟道等事。……又有说诨经者。

讲史书者,谓讲说《通鉴》汉唐历代书史文传兴废争战之事。

合生,与起今随今相似,各占一事也。

但周密所记者又小异,为演史,说经诨经,小说,说诨话;而无合生。唐中宗时,武平一上书言“比来妖伎胡人,街童市子,或言妃主情貌,或列王公名质,咏歌蹈舞,号曰合生。”(《新唐书》一百十九)则合生实始于唐,且用诨词戏谑,或者也就是说诨话;惟至宋当又稍有迁变,今未详。起今随今之“今”,《都城纪胜》作“令”,明抄本《说郛》中之《古杭梦游录》又作起令随合,何者为是,亦未详。

据耐得翁及吴自牧说,是说话之一科的小说,又因内容之不同而分为三子目:

1.银字儿 所说者为烟粉(烟花粉黛),灵怪(神仙鬼怪),传奇(离合悲欢)等。

2.说公案 所说者为搏刀赶棒(拳勇),发迹变态(遇合)之事。

3.说铁骑儿 所说者为士马金鼓(战争)之事。

惟有小说,是说话中最难的一科,所以说话人“最畏小说,盖小说者,能讲一朝一代故事,顷刻间提破”(《都城纪胜》云;《梦粱录》同,惟“提破”作“捏合”),非同讲史,易于铺张;而且又须有“谈论古今,如水之流”的口辩。然而在临安也不乏讲小说的高手,吴自牧所记有谭淡子等六人,周密所记有蔡和等五十二人,其中也有女流,如陈郎娘枣儿,史蕙英。

临安的文士佛徒多有集会;瓦舍的技艺人也多有,其主意大约是在于磨炼技术的。小说专家所立的社会,名曰雄辩社。(《武林旧事》三)

元人杂剧虽然早经销歇,但尚有流传的曲本,来示人以大概的情形。宋人的小说也一样,也幸而借了“话本”偶有留遗,使现在还可以约略想见当时瓦舍中说话的模样。

其话本曰《京本通俗小说》,全书不知凡几卷,现在所见的只有残本,经江阴缪氏影刻,是卷十至十六的七卷,先曾单行,后来就收在《烟画东堂小品》之内了。还有一卷是叙金海陵王的秽行的,或者因为文笔过于碍眼了罢,缪氏没有刻,然而仍有郋园的改换名目的排印本;郋园是长沙叶德辉的园名。

刻本七卷中所收小说的篇目以及故事发生的年代如下列:

卷十 碾玉观音 “绍兴年间。”

十一 菩萨蛮 “大宋高宗绍兴年间。”

十二 西山一窟鬼 “绍兴十年间。”

十三 志诚张主管 无年代,但云东京汴州开封事。

十四 拗相公 “先朝。”

十五 错斩崔宁 “高宗时。”

十六 冯玉梅团圆 “建炎四年。”

每题俱是一全篇,自为起讫,并不相联贯。钱曾《也是园书目》(十)著录的“宋人词话”十六种中,有《错斩崔宁》与《冯玉梅团圆》两种,可知旧刻又有单篇本,而《通俗小说》即是若干单篇本的结集,并非一手所成。至于所说故事发生的时代,则多在南宋之初;北宋已少,何况汉唐。又可知小说取材,须在近时;因为演说古事,范围即属讲史,虽说小说家亦复“谈论古今,如水之流”,但其谈古当是引证及装点,而非小说的本文。如《拗相公》开首虽说王莽,但主意却只在引出王安石,即其例。

七篇中开首即入正文者只有《菩萨蛮》;其余六篇则当讲说之前,俱先引诗词或别的事实,就是“先引下一个故事来,权做个‘得胜头回’。”(本书十五)“头回”当即冒头的一回之意,“得胜”是吉语,瓦舍为军民所聚,自然也不免以利市语说之,未必因为进御才如此。

“得胜头回”略有定法,可说者凡四:

1.以略相关涉的诗词引起本文。 如卷十用《春词》十一首引起延安郡王游春;卷十二用士人沈文述的词逐句解释,引起遇鬼的士人皆是。

2.以相类之事引起本文。 如卷十四以王莽引起王安石是。

3.以较逊之事引起本文。 如卷十五以魏生因戏言落职,引起刘贵因戏言遇大祸;卷十六以“交互姻缘”转入“双镜重圆”而“有关风化,到还胜似几倍”皆是。

4.以相反之事引起本文。 如卷十三以王处厚照镜见白发的词有知足之意,引起不伏老的张士廉以晚年娶妻破家是。

而这四种定法,也就牢笼了后来的许多拟作了。

在日本还传有中国旧刻的《大唐三藏取经记》三卷,共十七章,章必有诗;别一小本则题曰《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也是园书目》将《错斩崔宁》及《冯玉梅团圆》归入“宋人词话”门,或者此类话本,有时亦称词话:就是小说的别名。《通俗小说》每篇引用诗词之多,实远过于讲史(《五代史平话》,《三国志传》,《水浒传》等),开篇引首,中间铺叙与证明,临末断结咏叹,无不征引诗词,似乎此举也就是小说的一样必要条件。引诗为证,在中国本是起源很古的,汉韩婴的《诗外传》,刘向的《列女传》,皆早经引《诗》以证杂说及故事,但未必与宋小说直接相关;只是“借古语以为重”的精神,则虽说汉之与宋,学士之与市人,时候学问,皆极相违,而实有一致的处所。唐人小说中也多半有诗,即使妖魔鬼怪,也每能互相酬和,或者做几句即兴诗,此等风雅举动,则与宋市人小说不无关涉,但因为宋小说多是市井间事,人物少有物魅及诗人,于是自不得不由吟咏而变为引证,使事状虽殊,而诗气不脱;吴自牧记讲史高手,为“讲得字真不俗,记问渊源甚广”(《梦粱录》二十),即可移来解释小说之所以多用诗词的缘故的。

由上文推断,则宋市人小说的必要条件大约有三:

1.须讲近世事;

2.什九须有“得胜头回”;

3.须引证诗词。

宋民间之所谓小说的话本,除《京本通俗小说》之外,今尚未见有第二种。《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是极拙的拟话本,并且应属于讲史。《大宋宣和遗事》钱曾虽列入“宋人词话”中,而其实也是拟作的讲史,惟因其系钞撮十种书籍而成,所以也许含有小说分子在内。

然而在《通俗小说》未经翻刻以前,宋代的市人小说也未尝断绝;他间或改了名目,夹杂着后人拟作而流传。那些拟作,则大抵出于明朝人,似宋人话本当时留存尚多,所以拟作的精神形式虽然也有变更,而大体仍然无异。

以下是所知道的几部书:

1.《喻世明言》。未见。

2.《警世通言》。未见。王士禛云,“《警世通言》有《拗相公》一篇,述王安石罢相归金陵事,极快人意,乃因卢多逊谪岭南事而稍附益之。”(《香祖笔记》十)《拗相公》见《通俗小说》卷十四,是《通言》必含有宋市人小说。

3.《醒世恒言》。四十卷,共三十九事;不题作者姓名。前有天启丁卯(1627)陇西可一居士序云,“六经国史而外,凡著述皆小说也,而尚理或病于艰深,修词或伤于藻绘,则不足以触里耳而振恒心,此《醒世恒言》所以继《明言》《通言》而作也。……”因知三言之内,最后出的是《恒言》。所说者汉二事,隋三事,唐八事,宋十一事,明十五事。其中隋唐故事,多采自唐人小说,故唐人小说在元既已侵入杂剧及传奇,至明又侵入了话本;然而悬想古事,不易了然,所以逊于叙述明朝故事的十余篇远甚了。宋事有三篇像拟作,七篇(《卖油郎独占花魁》,《灌园叟晚逢仙女》,《乔太守乱点鸳鸯谱》,《勘皮靴单证二郎神》,《闹樊楼多情周胜仙》,《吴衙内邻舟赴约》,《郑节使立功神臂弓》)疑出自宋人话本,而一篇(《十五贯戏言成巧祸》)则即是《通俗小说》卷十五的《错斩崔宁》。

松禅老人序《今古奇观》云,“墨憨斋增补《平妖》,穷工极变,不失本来。……至所纂《喻世》《醒世》《警世》三言,极摹人情世态之岐,备写悲欢离合之致。……”是纂三言与补《平妖》者为一人。明本《三遂平妖传》有张无咎序,云“兹刻回数倍前,盖吾友龙子犹所补也。”而首叶则题“冯犹龙先生增定”。可知三言亦冯犹龙作,而龙子犹乃其游戏笔墨时的隐名。

冯犹龙名梦龙,长洲人(《曲品》作吴县人),由贡生拔授寿宁知县,有《七乐斋稿》;然而朱彝尊以为“善为启颜之辞,时入打油之调,不得为诗家。”(《明诗综》七十一)盖冯犹龙所擅长的是词曲,既作《双雄记传奇》,又刻《墨憨斋传奇定本十种》,多取时人名曲,再加删订,颇为当时所称;而其中的《万事足》,《风流梦》,《新灌园》是自作。他又极有意于稗说,所以在小说则纂《喻世》《警世》《醒世》三言,在讲史则增补《三遂平妖传》。

4.《拍案惊奇》。三十六卷;每卷一事,唐六,宋六,元四,明二十。前有即空观主人序云,“龙子犹氏所辑《喻世》等书,颇存雅道,时著良规,复取古今来杂碎事,可新听睹,佐谈谐者,演而畅之,得若干卷。……”则仿佛此书也是冯犹龙作。然而叙述平板,引证贫辛,“头回”与正文“捏合”不灵,有时如两大段;冯犹龙是“文苑之滑稽”,似乎不至于此。同时的松禅老人也不信,故其序《今古奇观》,于叙墨憨斋编纂三言之下,则云“即空观主人壶矢代兴,爰有《拍案惊奇》之刻,颇费搜获,足供谈麈”了。

5.《今古奇观》。四十卷;每卷一事。这是一部选本,有姑苏松禅老人序,云是抱瓮老人由《喻世》《醒世》《警世》三言及《拍案惊奇》中选刻而成。所选的出于《醒世恒言》者十一篇(第一,二,七,八,十五,十六,十七,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回),疑为宋人旧话本之《卖油郎》,《灌园叟》,《乔太守》在内;而《十五贯》落了选。出于《拍案惊奇》者七篇(第九,十,十八,二十九,三十七,三十九,四十回)。其余二十二篇,当然是出于《喻世明言》及《警世通言》的了,所以现在借了易得的《今古奇观》,还可以推见那希觏的《明言》《通言》的大概。其中还有比汉更古的故事,如俞伯牙,庄子休及羊角哀皆是。但所选并不定佳,大约因为两篇的题目须字字相对,所以去取之间,也就很受了束缚了。

6.《今古奇闻》。二十二卷;每卷一事。前署东壁山房主人编次,也不知是何人。书中提及“发逆”,则当是清咸丰或同治初年的著作。日本有翻刻,王寅(字冶梅)到日本去卖画,又翻回中国来,有光绪十七年序,现在印行的都出于此本。这也是一部选集,其中取《醒世恒言》者四篇(卷一,二,六,十八),《十五贯》也在内,可惜删落了“得胜头回”;取《西湖佳话》者一篇(卷十);余未详,篇末多有自怡轩主人评语,大约是别一种小说的话本,然而笔墨拙涩,尚且及不到《拍案惊奇》。

7.《续今古奇观》。三十卷;每卷一回。无编者名,亦无印行年月,然大约当在同治末或光绪初。同治七年,江苏巡抚丁日昌严禁淫词小说,《拍案惊奇》也在内,想来其时市上遂难得,于是《拍案惊奇》即小加删改,化为《续今古奇观》而出,依然流行世间。但除去了《今古奇观》所已采的七篇,而加上《今古奇闻》中的一篇(《康友仁轻财重义得科名》),改立题目,以足三十卷的整数。

此外,明人拟作的小说也还有,如杭人周楫的《西湖二集》三十四卷,东鲁古狂生的《醉醒石》十五卷皆是。但都与几经选刻,辗转流传的本子无关,故不复论。

一九二三年十一月。

题注: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3年12月1日北京《晨报五周年纪念增刊》。

自1920年起,鲁迅在北京大学等校讲授中国小说史,于1923年根据讲义编定《中国小说史略》,由北京新潮社分上、下册先后出版 。这是中国第一部小说史专著全书,共有28篇,叙述中国古代小说发生、发展、演变过程,始于神话与传说,迄于清末谴责小说。本文系其中一部分,论述宋话本特点及流传的话本。

新镌李氏藏本《忠义水浒全书》提要

新镌李氏藏本《忠义水浒全书》,一百二十回,别有引首一篇。题“施耐庵集撰,罗贯中纂修”。卷首有楚人凤里杨定见序,自云事李卓吾,后游吴而得袁无涯,求卓老遗言甚力,求卓老所批阅之遗书又甚力,因付以批定《忠义水浒传》及《杨升庵集》,而先以《水浒》公诸世云云。无年月。次为发凡十则,次《宣和遗事》,次水浒忠义一百八人籍贯出身,次目录,次图,次引首及本文。偶有批语,皆简陋,盖伪托也。

题注:

本篇据手稿编入。约写于1923年12月。李氏指李卓吾(1527—1602)。鲁迅原稿写在所抄李氏藏本《忠义水浒传》书中。

大涤馀人百回本《忠义水浒传》回目校记

十三年九月八日见百回本,不著撰人,其目与此同者以“、”识之。其书前有大涤馀人序,不著年月日。一百回前九十回与百廿回本同,但改“遇故”为“射雁”。其九十一至百回,则百廿回本之末十回也。

题注:

本篇据手稿编入。约写于1924年9月。鲁迅曾将百一十五回本、百二十回本及百回本的回目分栏列成表格比较,共24页。本篇写于页首。

《嵇康集》逸文考

嵇康《游仙诗》云:翩翩凤辖,逢此网罗。(《太平广记》四百引《续齐谐记》。)

嵇康有《白首赋》。(《文选》二十三谢惠连《秋怀诗》李善注。)

嵇康《怀香赋序》曰:余以太簇之月,登于历山之阳,仰眺崇冈,俯察幽坂。乃睹怀香,生蒙楚之间。曾见斯草,植于广厦之庭,或被帝王之囿;怪其遐弃,遂迁而树于中唐。华丽则殊采阿那,芳实则可以藏书。又感其弃本高崖,委身阶庭,似傅说显殷,四叟归汉,故因事义赋之。(《艺文类聚》八十一。案《太平御览》九百八十三引嵇含《槐香赋》,文与此同;《类聚》以为康作,非也。严可均辑《全三国文》据《类聚》录之,张溥本亦存其目,并误。)

嵇康《酒赋》云:重酎至清,渊凝冰洁,滋液兼备,芬芳□□。(《北堂书钞》一百四十八。案同卷又引嵇含《酒赋》云:“浮蚁萍连,醪华鳞设。”疑此四句亦嵇含之文。)

嵇康《蚕赋》曰:食桑而吐丝,前乱而后治。(《太平御览》八百十四。)

嵇康《琴赞》云:懿吾雅器,载璞灵山;体具德真,清和自然。澡以春雪,澹若洞泉;温乎其仁,玉润外鲜。昔在黄农,神物以臻;穆穆重华,托心五弦。(“托心”《书钞》作“记以”,据《初学记》十六引改。)闲邪纳正,亹亹其仙。宣和养气,(《初学记》十六两引,一作“素”)介乃遐年。(《北堂书钞》一百九。)

嵇康《太师箴》曰:若会酒坐,见人争语,其形势似欲转盛,便当舍去,此斗之兆也。(《太平御览》四百九十六。严可均曰:“此疑是序,未敢定之。”今案:此《家诫》也,见本集第十卷,《御览》误题尔。)

嵇康《灯铭》:肃肃宵征,造我友庐,光灯吐耀,华缦长舒。(见《全三国文》,不著所出。今案:《杂诗》也,见本集第一卷,亦见《文选》。)

《嵇康集目录》(《世说》注,《御览》引作《嵇康集序》)曰:孙登者,字公和,不知何许人。无家属,于汲县北山土窟中得之。夏则编草为裳,冬则被发自覆。好读《易》,鼓一弦琴。见者皆亲乐之。每所止家,辄给其衣服饮食,食得,无辞让。(《魏志》《王粲传》注,《世说新语》《栖逸篇》注;《御览》二十七,又九百九十九。)

《嵇康文集录》注曰:河内山嵚,守颍川,山公族父。(《文选》嵇叔夜《与山巨源绝交书》李善注。)

《嵇康文集录》注曰:阿都,吕仲悌,东平人也。(同上。)

题注:

本篇据手稿编入。写于1924年6月之前。原题为《〈嵇康集〉逸文》。鲁迅自1913年至1935年,陆续校勘《嵇康集》长达23年,校勘十余次,现存抄本3种,亲笔校勘本5种,另有《嵇康集》校文12页。还有《嵇康集考》《嵇中散集考》《嵇康集逸文》等手稿。在鲁迅整理的众多古籍中,《嵇康集》是校勘时间最长、次数最多的一种。嵇康是魏晋时著名的思想家和文学家,祖籍绍兴。《嵇康集》反对儒家传统的人性论思想,批判纲常名教,否定圣人,否定尧舜周孔,是一部颇具魏晋风骨的著作。鲁迅以深厚的功底,继承了清代乾嘉学派的治学方法,校勘工作极为严谨,使《嵇康集》成为讫今为止的最善本。

《嵇康集》著录考

《隋书》《经籍志》:魏中散大夫《嵇康集》十三卷。(梁十五卷,录一卷。)

《唐书》《经籍志》:《嵇康集》十五卷。

《新唐书》《艺文志》:《嵇康集》十五卷。

《宋史》《艺文志》:《嵇康集》十卷。

《崇文总目》:《嵇康集》十卷。

郑樵《通志》《艺文略》:魏中散大夫《嵇康集》十五卷。

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嵇康集》十卷。右魏嵇康叔夜也,谯国人。康美词气,有丰仪,不事藻饰。学不师受,博览该通。长好老庄,属文玄远。以魏宗室婚,拜中散大夫。景元初,钟会谮于晋文帝,遇害。

尤袤《遂初堂书目》:《嵇康集》。

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嵇中散集》十卷。魏中散大夫谯嵇康叔夜撰。本姓奚,自会稽徙谯之铚县稽山,家其侧,遂氏焉,取稽字之上,志其本也。所著文论六七万言,今存于世者仅如此。《唐志》犹有十五卷。

马端临《文献通考》《经籍考》:《嵇康集》十卷。(案下全引晁氏《读书志》,陈氏《解题》,并已见。)

杨士奇《文渊阁书目》:《嵇康文集》。(一部,一册。阙。)

叶盛《竹堂书目》:《嵇康文集》一册。

焦竑《国史》《经籍志》:《嵇康集》十五卷。

钱谦益《绛云楼书目》:《嵇中散集》二册。(陈景云注云:“十卷,黄刻,佳。”)

钱曾《述古堂藏书目》:《嵇中散集》十卷。

《四库全书总目》:《嵇中散集》十卷(两江总督采进本)。旧本题晋嵇康撰。案康为司马昭所害,时当涂之祚未终,则康当为魏人,不当为晋人,《晋书》立传,实房乔等之舛误。本集因而题之,非也。《隋书》《经籍志》载康文集十五卷。新旧《唐书》并同。郑樵《通志略》所载卷数尚合。至陈振孙《书录解题》,则已作十卷,且称康“所作文论六七万言,其存于世者仅如此。”则宋时已无全本矣。疑郑樵所载,亦因仍旧史之文,未必真见十五卷之本也。王楙《野客丛书》(见卷八)云:“《嵇康传》曰,康喜谈名理,能属文,撰《高士传赞》,作《太师箴》,《声无哀乐论》。余(明刻本《野客丛书》作‘仆’)得毘陵贺方回家所藏缮写《嵇康集》十卷,有诗六十八首,今《文选》所载(有‘康诗’二字)才三数首。《选》惟载康《与山巨源绝交书》一首,不知又有《与吕长悌绝交》一书。《选》惟载《养生论》一篇,不知又有《与向子期论养生难答》一篇,四千余言,辩论甚悉。集又有《宅无吉凶摄生论难》上中下三篇,《难张辽(‘辽’下尚有一字,已泐)自然好学论》一首,《管蔡论》,《释私论》,《明胆论》等文。(其词旨玄远,率根于理,读之可想见当时之风致。——‘文’下有此十九字。)《崇文总目》谓《嵇康集》十卷,正此本尔。唐《艺文志》谓《嵇康集》十五卷,不知五卷谓何?”观楙所言,则樵之妄载确矣。此本凡诗四十七篇,赋一篇,书二篇,杂著二篇,论九篇,箴一篇,家诫一篇,而杂著中《嵇荀录》一篇,有录无书,实共诗文六十二篇。又非宋本之旧,盖明嘉靖乙酉吴县黄省曾所重辑也。杨慎《丹铅总录》尝辨阮籍卒于康后,而世传籍碑为康作。此本不载此碑,则其考核犹为精审矣。

《四库简明目录》:《嵇中散集》十卷,魏嵇康撰。《晋书》为康立传,旧本因题曰晋者,缪也。其集散佚,至宋仅存十卷。此本为明黄省曾所编,虽卷数与宋本同,然王楙《野客丛书》称康诗六十八首,此本仅诗四十二首,合杂文仅六十二首,则又多所散佚矣。

朱学勤《结一庐书目》:《嵇中散集》十卷。(计一本。魏嵇康撰。明嘉靖四年黄氏仿宋刊本。)

洪颐煊《读书丛录》:《嵇中散集》十卷。每卷目录在前。前有嘉靖乙酉黄省曾序。《三国志》《邴原传》裴松之注:“张貔父,字叔辽,《自然好学论》在《嵇康集》。”今本亦有此篇。又诗六十六首,与王楙《野客丛书》本同,是从宋本翻雕。每叶廿二行,行廿字。

钱泰吉《曝书杂记》:平湖家梦庐翁天树,笃嗜古籍,尝于张氏爱日精庐藏书眉间记其所见,犹随斋批注《书录解题》也。余曾手钞。翁下世已有年,平生所见,当不止此,录之以见梗概。《嵇中散集》,余昔有明初钞本,即《解题》所载本,多诗文数首,此或即明黄省曾所集之本欤?

莫友芝《郘亭知见传本书目》:《嵇中散集》十卷,魏嵇康撰。 明嘉靖乙酉黄省曾仿宋本,每叶二十二行,行二十字,板心有“南星 精舍”四字。  程荣校刻本。  汪士贤本。  《百三名家集》本一卷。  《乾坤正气集》本。  静持室有顾沅以吴匏庵钞本校于汪本上。

江标《丰顺丁氏持静斋书目》:《嵇中散集》十卷,明汪士贤刊本。康熙间,前辈以吴匏庵手抄本详校,后经藏汪伯子,张燕昌,鲍渌饮,黄荛圃,顾湘舟诸家。

缪荃孙《清学部图书馆善本书目》:《嵇康集》十卷,魏嵇康撰。明吴匏庵丛书堂钞本。格心有“丛书堂”三字,有“陈贞莲书画记”朱方格界格方印。

陆心源《皕宋楼藏书志》:《嵇康集》十卷(旧钞本),晋嵇康撰。(案此下原本全录顾氏记及荛翁三跋,并已见。)余向年知王雨楼表兄家藏《嵇中散集》,乃丛书堂校宋抄本,为藏书家所珍秘。从士礼居转归雨楼。今乙未冬,向雨楼索观,并出副录本见示。互校,稍有讹脱,悉为更正。朱改原字上者,抄人所误。标于上方者,己意所随正也。还书之日,附志于此。道光十五年十一月初九日,妙道人书。

案魏中散大夫《嵇康集》,《隋志》十三卷,注云:梁有十五卷,《录》一卷。新旧《唐志》并作十五卷,疑非其实。《宋志》及晁陈两家并十卷,则所佚又多矣。今世所通行者,惟明刻二本,一为黄省曾校刊本,一为张溥《百三家集》本。张本增多《怀香赋》一首,及原宪等赞六首,而不附赠答论难诸原作。其余大略相同。然脱误并甚,几不可读。昔年曾互勘一过,而稍以《文选》《类聚》诸书参校之,终未尽善。此本从明吴匏庵丛书堂抄宋本过录。其传钞之误,吴君志忠已据钞宋原本校正。今朱笔改者,是也。余以明刊本校之,知明本脱落甚多。《答难养生论》“不殊于榆柳也”下,脱“然松柏之生,各以良殖遂性,若养松于灰壤”三句。《声无哀乐论》“人情以躁静”下,脱“专散为应。譬犹游观于都肆,则目滥而情放。留察于曲度,则思静”二十五字。《明胆论》“夫惟至”下,脱“明能无所惑至胆”七字。《答释难宅无吉凶摄生论》“为卜无所益也”下,脱“若得无恙,为相败于卜,何云成相邪”二句。“未若所不知”下,脱“者众,此较通世之常滞。然智所不知”十四字,及“不可以妄求也”脱“以”字,误“求”为“论”,遂至不成文义。其余单辞只句,足以校补误字缺文者,不可条举。书贵旧抄,良有以也。

祁承《澹生堂书目》:《嵇中散集》三册。(十卷,嵇康。)《嵇中散集略》一册。(一卷。)

孙星衍《平津馆鉴藏记》:《嵇中散集》十卷。每卷目录在前。前有嘉靖乙酉黄省曾序,称“校次瑶编,汇为十卷”,疑此本为黄氏所定。然考王楙《野客丛书》,已称得毘陵贺方回家所藏缮写十卷本,又诗六十六首。与王楙所见本同。此本即从宋本翻雕。黄氏序文,特夸言之耳。每叶廿二行,行廿字,板心下方有“南星精舍”四字。收藏有“世业堂印”白文方印,“绣翰斋”朱文长方印。

赵琦美《脉望馆书目》:《嵇中散集》二本。

高儒《百川书志》:《嵇中散集》十卷。魏中散大夫谯人嵇康叔夜撰。诗四十七,赋十三,文十五,附四。

题注:

本篇据手稿编入,写于1924年6月之前。后附入鲁迅校本《嵇康集》卷末。

《嵇康集》考

自汉至隋时人别集,《隋书》《经籍志》著录四百三十五部四千三百七十七卷,合以梁所曾有,得八百八十四部八千一百二十一卷。然在今,则虽宋人重辑之本,已不多觏。若其编次有法,赠答具存,可略见原来矩度者,惟魏嵇,阮,晋二陆,陶潜,宋鲍照,齐谢朓,梁江淹而已。尝写得明吴匏庵丛书堂本《嵇康集》,颇胜众本,深惧湮昧,因稍加校雠,并考其历来卷数名称之异同及逸文然否,以备省览云。

一 考卷数及名称

《隋书》《经籍志》:魏中散大夫《嵇康集》十三卷。(原注:梁十五卷,《录》一卷。)

《唐书》《经籍志》:《嵇康集》十五卷。

《新唐书》《艺文志》:《嵇康集》十五卷。

案:康集最初盖十五卷,《录》一卷。隋缺二卷,及《录》。至唐复完,而失其《录》。其名皆曰《嵇康集》。

郑樵《通志》《艺文略》:魏中散大夫《嵇康集》十五卷。

《崇文总目》:《嵇康集》十卷。

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嵇康集》十卷。右魏嵇康叔夜也,谯国人。康美词气,有丰仪,不事藻饰。学不师受,博览该通。长好老庄,属文玄远。以魏宗室婚,拜中散大夫。景元初,钟会谮于晋文帝,遇害。

尤袤《遂初堂书目》:《嵇康集》。

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嵇中散集》十卷。魏中散大夫谯嵇康叔夜撰。本姓奚,自会稽徙谯之銍县稽山,家其侧,遂氏焉,取“稽”字之上,志其本也。所著文论六七万言,今存于世者仅如此。《唐志》犹有十五卷。

《宋史》《艺文志》:《嵇康集》十卷。

马端临《文献通考》《经籍考》:《嵇康集》十卷。……

案:至宋,仅存十卷,其名仍曰《嵇康集》。《通志》作十五卷者,录《唐志》旧文。《书录解题》称《嵇中散集》者,陈氏书久佚,清人从《永乐大典》辑出,因用后来所称之名,原书盖不如此。

宋时《嵇康集》大概,见王楙《野客丛书》(卷八),其文云:“《嵇康传》曰,康喜谈名理,能属文,撰《高士传赞》,作《太师箴》,《声无哀乐论》。余得毘陵贺方回家所藏缮写《嵇康集》十卷,有诗六十八首,今《文选》所载才三数首。《选》惟载康《与山巨源绝交书》一首,不知又有《与吕长悌绝交》一书。《选》惟载《养生论》一篇,不知又有《与向子期论养生难答》一篇,四千余言,辩论甚悉。集又有《宅无吉凶摄生论难》上中下三篇,《难张辽□自然好学论》一首,《管蔡论》,《释私论》,《明胆论》等文。其词旨玄远,率根于理,读之可想见当时之风致。《崇文总目》谓《嵇康集》十卷,正此本尔。唐《艺文志》谓《嵇康集》十五卷,不知五卷谓何?”

杨士奇《文渊阁书目》:《嵇康文集》。(原注:一部,一册。阙。)

叶盛《竹堂书目》:《嵇康文集》一册。

焦竑《国史》《经籍志》:《嵇康集》十五卷。

高儒《百川书志》:《嵇中散集》十卷。魏中散大夫谯人嵇康叔夜撰。诗四十七,赋十(按此字衍)三,文十五,附四。

祁承㸁《澹生堂书目》:《嵇中散集》三册。(原注:十卷,嵇康。)《嵇中散集略》一册。(原注:一卷。)

案:明有二本。一曰《嵇康文集》,卷数未详。一曰《嵇中散集》,仍十卷。十五卷本宋时已不全,焦竑所录,盖仍袭《唐志》旧文,不足信。

钱谦益《绛云楼书目》:《嵇中散集》二册。(陈景云注:十卷。黄刻,佳。)

钱曾《述古堂藏书目》:《嵇中散集》十卷。

《四库全书总目》:《嵇中散集》十卷。……

案:至清,皆称《嵇中散集》,仍十卷。其称《嵇康文集》者,无闻。

孙星衍《平津馆鉴藏记》:《嵇中散集》十卷。每卷目录在前。前有嘉靖乙酉黄省曾序,称“校次瑶编,汇为十卷”,疑此本为黄氏所定。然……与王楙所见本同。此本即从宋本翻雕。黄氏序文,特夸言之耳。……

洪颐煊《读书丛录》:《嵇中散集》十卷。每卷目录在前。前有嘉靖乙酉黄省曾序。《三国志》《邴原传》裴松之注:“张貔父,字叔辽,《自然好学论》在《嵇康集》。”今本亦有此篇。又诗六十六首,与王楙《野客丛书》本同。是从宋本翻雕。……

朱学勤《结一庐书目》:《嵇中散集》十卷。(原注:计一本。魏嵇康撰。明嘉靖四年,黄氏仿宋刊本。)

案:明刻《嵇中散集》,有黄省曾本,汪士贤本,程荣本,又有张燮《七十二家集》本,张溥《一百三家集》本。黄刻最先,清藏书家皆以为出于宋本,最善。

陆心源《皕宋楼藏书志》:《嵇康集》十卷。(原注:旧抄本。)晋嵇康撰。……今世所通行者,惟明刻二本,一为黄省曾校刊本,一为张溥《百三家集》本。……然脱误并甚,几不可读。……此本从明吴匏庵丛书堂抄宋本过录。……余以明刊本校之,知明本脱落甚多。……书贵旧抄,良有以也。

江标《丰顺丁氏持静斋书目》:《嵇中散集》十卷。明汪士贤刊本。康熙间,前辈以吴匏庵手抄本详校。

缪荃孙《清学部图书馆善本书目》:《嵇康集》十卷,魏嵇康撰。明吴匏庵丛书堂抄本。格心有“丛书堂”三字。……

案:黄省曾本而外,佳本今仅存丛书堂写本。不特佳字甚多,可补刻本脱误,曰《嵇康集》,亦合唐宋旧称,盖最不失原来体式者。其本今藏京师图书馆,抄手甚拙,江标云匏庵手抄,不确。

二 考目录及阙失

抄本与刻本文字之异,别为校记。今但取抄本篇目,以黄省曾本比较之,著其违异,并以概众家刻本,因众本大抵从黄刻本出也。有原本残缺之迹,为刻本所弥缝,今得推见者,并著之。

第一卷。五言古意一首。四言十八首赠兄秀才入军。

案:刻本以《五言古意》为赠秀才诗,是也。《艺文类聚》卷九十引首六句,亦作“嵇叔夜赠秀才诗”。

秀才答四首。幽愤诗一首。述志诗二首。游仙诗一首。六言诗十首。重作六言诗十首代秋胡歌诗七首。

案:刻本作《重作四言诗》七首,注云:“一作《秋胡行》。”此所改甚谬。盖六言诗亡三首,《代秋胡行》则仅存篇题,不得云“一作”。

思亲诗一首。诗三首,郭遐周赠。诗五首,郭遐叔赠。五言诗三首,答二郭。五言诗一首,与阮德如。□□□。

案:一篇失题。刻本作《酒会诗》七首之一。

四言诗。

案:十一首。刻本以前六首为《酒会诗》,无后五首。

五言诗。

案:三首。刻本无。

又案:抄本多《四言诗》五首,《五言诗》三首。《重作六言诗》两本皆缺三首。《代秋胡歌诗》七首并亡。《秀才答诗》“南厉伊渚,北登邙丘,青林华茂”后有缺文,下之“青鸟群嬉,感寤长怀,能不永思”云云,乃别一篇,刻本辄衔接之,遂莫辨。

第二卷。琴赋。与山巨源绝交书。与吕长悌绝交书。

案:此卷似原缺上半,因从《文选》录《琴赋》以足之。刻本并据《选》以改《与山巨源绝交书》,抄本未改,故字句与今本《文选》多异,与罗氏景印之残本《文选集注》多合。

第三卷。卜疑。嵇荀录(亡)。养生论。

案:此卷似原缺后半。《嵇荀录》仅存篇题,后人因从《文选》抄《养生论》以足之。

第四卷。黄门郎向子期难养生论。

案:康答文在内。刻本析为两篇,别题曰《答难养生论》。然宋本盖不分,故王楙云“又有《与向子期论养生难答》一篇,四千余言。”唐本亦不分,故《文选》江文通《杂体诗》李善注引“养生有五难”等十一句,是嵇康语,而云《向秀难嵇康养生论》也。

又案:《隋书》《经籍志》道家:梁有《养生论》三卷,嵇康撰。是《养生论》不止两篇,今仅存此数尔。

第五卷。声无哀乐论。

第六卷。释私论。管蔡论。明胆论。

第七卷。自然好学论,张叔辽作。难自然好学论。

案:刻本作张辽叔《自然好学论》。

又案:第六第七似本一卷,后人所分,故篇叶特少。

第八卷。宅无吉凶摄生论。(原注:难上。)难摄生中。

案:刻本第一篇无注,第二篇作《难宅无吉凶摄生论》。

第九卷。释难宅无吉凶摄生论。(原注:难中。)答释难曰。

案:刻本第一篇无注,第二篇作《答释难宅无吉凶摄生论》。

又案:王楙云“集又有《宅无吉凶摄生论难》上中下三篇”,似今本缺其一,然或指难上,难摄生中,难下及答释难为上中下,未可知也。《隋书》《经籍志》道家有《摄生论》二卷,晋河内太守阮侃撰,疑即此与康论难之文。

第十卷。太师箴。家诫。

案:以卷止两篇,不足二千言,疑有散佚。

又案:今本《嵇康集》虽亦十卷,与宋时者合,然第二卷缺前,第三卷缺后,第十卷亦不完,第六第七本一卷,实只残缺者三卷,具足者六卷而已。

三 考逸文然否

嵇康《游仙诗》云:翩翩凤辖,逢此网罗。(《太平广记》四百引《续齐谐记》引。)

嵇康有《白首赋》。(《文选》谢惠连《秋怀诗》李善注。)

嵇康《怀香赋序》曰:余以太簇之月,登于历山之阳,仰眺崇冈,俯察幽坂。乃睹怀香,生蒙楚之间。曾见斯草,植于广厦之庭,或被帝王之囿,怪其遐弃,遂迁而树之中唐。华丽则殊采阿那,芳实则可以藏书。又感其弃本高崖,委身阶廷,似傅说显殷,四叟归汉,故因事义赋之。(《艺文类聚》八十一。)

案:《太平御览》九百八十三引嵇含《槐香赋》,文与此同,《类聚》以为康作,非也。张溥本存其目,严可均辑《全三国文》,据《类聚》录之,并误。

嵇康《酒赋》云:重酎至清,渊凝冰洁,滋液兼备,芬芳□□。(《北堂书钞》一百四十八。)

案:同卷又引嵇含《酒赋》云:“浮蚁萍连,醪华鳞设。”则上四句殆亦嵇含之文。

嵇康《蚕赋》曰:食桑而吐丝,先乱而后治。(《太平御览》八百十四。)

嵇康《琴赞》云:懿吾雅器,载璞灵山。体具德真,清和自然。澡以春雪,澹若洞泉。温乎其仁,玉润外鲜。昔在黄农,神物以臻。穆穆重华,记以五弦。闲邪纳正,亹亹其仙。宣和养气,介乃遐年。(《北堂书钞》一百九。)

案:亦见《初学记》十六。“记以”作“托心”,“养气”作“养素”。

嵇康《太师箴》曰:若会酒坐,见人争语,其形势似欲转盛,便当舍去,此斗之兆也。(《太平御览》四百九十六。)

案:此《家诫》中语,见本集卷十,《御览》误题篇名。严可均辑《全三国文》,注云:“此疑是序,未敢定之。”甚谬。

嵇康《灯铭》:肃肃宵征,造我友庐,光灯吐耀,华缦长舒。

案:见严可均《全三国文》,不著所出。实《杂诗》也,见本集卷一,亦见《文选》。

《嵇康集目录》曰:孙登者,字公和。不知何许人。无家属,于汲县北山土窟中得之。夏则编草为裳,冬则披发自覆。好读《易》,鼓一弦琴,见者皆亲乐之。每所止家,辄给其衣服饮食,得无辞让。(《三国魏志》《王粲传》注。)

案:《世说新语》《栖逸》篇注,《太平御览》二十七,又九百九十九亦引,作《嵇康集序》。

《嵇康文集录》注曰:河内山嵚,守颍川,山公族父。(《文选》嵇叔夜《与山巨源绝交书》李善注。)

《嵇康文集录》注曰:阿都,吕仲悌,东平人也。(同上。)

案:康文长于言理,藻艳盖非所措意,唐宋类书,因亦尠予征引。今并目录仅得十一条,去其误者,才存七条。《水经》《汝水篇》注引嵇康赞襄城小童,《世说》《品藻篇》注引《井丹赞》,《司马相如赞》。《初学记》十七引《原宪赞》。《太平御览》五十六引《许由赞》。皆出康所著《圣贤高士传赞》,本别自为书,不当在集中。张燮本有之,非也,今不录。

一九二六,一一,一四。

题注:

本篇据手稿编入,写于1926年11月14日。鲁迅校勘《嵇康集》主要做了四个方面的工作:一考著录;二考卷数及名称;三考目录及阙失;四考逸文然否。本篇及上篇厘清了这些工作的成果。

关于《三藏取经记》等

阔别了多年的S F君,忽然从日本东京寄给我一封信,转来转去,待我收到时,去发信的日子已经有二十天了。但这在我,却真如空谷里听到跫然的足音。信函中还附着一片十一月十四日东京《国民新闻》的记载,是德富苏峰氏纠正我那《小说史略》的谬误的。

凡一本书的作者,对于外来的纠正,以为然的就遵从,以为非的就缄默,本不必有一一说明下笔时是什么意思,怎样取舍的必要。但苏峰氏是日本深通“支那”的耆宿,《三藏取经记》的收藏者,那措辞又很波俏,因此也就想来说几句话。

首先还得翻出他的原文来——

鲁迅氏之《中国小说史略》

苏峰生

顷读鲁迅氏之《中国小说史略》,有云:

《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三卷,旧本在日本,又有一小本曰《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内容悉同,卷尾一行云“中瓦子张家印”,张家为宋时临安书铺,世因以为宋刊,然逮于元朝,张家或亦无恙,则此书或为元人所撰,未可知矣。……

这倒并非没有聊加辩正的必要。

《大唐三藏取经记》者,实是我的成篑堂的插架中之一,而《取经诗话》的袖珍本,则是故三浦观树将军的珍藏。这两书,是都由明慧上人和红叶广知于世,从京都栂尾高山寺散出的。看那书中的高山寺的印记,又看高山寺藏书目录,都证明着如此。

这不但作为宋椠的稀本;作为宋代所著的说话本(日本之所谓言文一致体),也最可珍重的罢。然而鲁迅氏却轻轻地断定道,“此书或为元人撰,未可知矣。”过于太早计了。

鲁迅氏未见这两书的原板,所以不知究竟,倘一见,则其为宋椠,决不容疑。其纸质,其墨色,其字体,无不皆然。不仅因为张家是宋时的临安的书铺。

加之,至于成篑堂的《取经记》,则有着可以说是宋版的特色的阙字。好个罗振玉氏,于此早已觉到了。

皆(三浦本,成篑堂本)为高山寺旧藏。而此本(成篑堂藏《取经记》)刊刻尤精,书中驚字作,敬字缺末笔,盖亦宋椠也。(《雪堂校刊群书叙录》)

想鲁迅氏未读罗氏此文,所以疑是或为元人之作的罢。即使世间多不可思议事,元人著作的宋刻,是未必有可以存在的理由的。

罗振玉氏对于此书,曾这样说。宋代平话,旧但有《宣和遗事》而已。近年若《五代平话》,《京本小说》,渐有重刊本。宋人平话之传于人间者,至是遂得四种。因为是斯学界中如此重要的书籍,所以明白其真相,未必一定是无用之业罢。

总之,苏峰氏的意思,无非在证明《三藏取经记》等是宋椠。其论据有三——

一  纸墨字体是宋;

二  宋讳缺笔;

三  罗振玉氏说是宋刻。

说起来也惭愧,我虽然草草编了一本《小说史略》,而家无储书,罕见旧刻,所用为资料的,几乎都是翻刻本,新印本,甚而至于是石印本,序跋及撰人名,往往缺失,所以漏略错误,一定很多。但《三藏法师取经记》及《诗话》两种,所见的却是罗氏影印本,纸墨虽新,而字体和缺笔是看得出的。那后面就有罗跋,正不必再求之于《雪堂校刊群书叙录》,我所谓“世因以为宋刊”,即指罗跋而言。现在苏峰氏所举的三证中,除纸墨因确未目睹,无从然否外,其余二事,则那时便已不足使我信受,因此就不免“疑”起来了。

某朝讳缺笔是某朝刻本,是藏书家考定版本的初步秘诀,只要稍看过几部旧书的人,大抵知道的。何况缺笔的驚字的怎样地触目。但我却以为这并不足以确定为宋本。前朝的缺笔字,因为故意或习惯,也可以沿至后一朝。例如我们民国已至十五年了,而遗老们所刻的书,儀字还“敬缺末笔”。非遗老们所刻的书,寜字玄字也常常缺笔,或者以甯代寜,以元代玄。这都是在民国而讳清讳;不足为清朝刻本的证据。京师图书馆所藏的《易林注》残本(现有影印本,在《四部丛刊》中),恆字搆字都缺笔的,纸质,墨色,字体,都似宋;而且是蝶装,缪荃荪氏便定为宋本。但细看内容,却引用着阴时夫的《韵府群玉》,而阴时夫则是道道地地的元人。所以我以为不能据缺笔字便确定为某朝刻,尤其是当时视为无足重轻的小说和剧曲之类。

罗氏的论断,在日本或者很被引为典据罢,但我却并不尽信奉,不但书跋,连书画金石的题跋,无不皆然。即如罗氏所举宋代平话四种中,《宣和遗事》我也定为元人作,但这并非我的轻轻断定,是根据了明人胡应麟氏所说的。而且那书是抄撮而成,文言和白话都有,也不尽是“平话”。

我的看书,和藏书家稍不同,是不尽相信缺笔,抬头,以及罗氏题跋的。因此那时便疑;只是疑,所以说“或”,说“未可知”。我并非想要唐突宋椠和收藏者,即使如何廓大其冒昧,似乎也不过轻疑而已,至于“轻轻地断定”,则殆未也。

但在未有更确的证明之前,我的“疑”是存在的。待证明之后,就成为这样的事:鲁迅疑是元刻,为元人作;今确是宋椠,故为宋人作。无论如何,苏峰氏所预想的“元人著作的宋版”这滑稽剧,是未必能够开演的。

然而在考辨的文字中杂入一点滑稽轻薄的论调,每容易迷眩一般读者,使之失去冷静,坠入彀中,所以我便译出,并略加说明,如上。

十二月二十日。

题注: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7年1月15日上海《北新》周刊第二十一期。1926年11月14日,日本作家德富苏峰在东京《国民新闻》发表了《鲁迅氏之〈中国小说史略〉》,引罗振玉的论断,认为《三藏取经记》是宋刊本,说鲁迅断为元刊本是“过于太早计了”,并以轻薄的语气讽刺说:“即使世间多不可思议事,元人著作的宋刻,是未必有可以存在的理由的。”鲁迅作本文应答。1931年1月鲁迅在《关于〈唐三藏取经诗话〉的版本》中说:“ 我先前作《中国小说史略》时,曾疑此书为元椠,甚招收藏者德富苏峰先生的不满,著论辟谬,我也略加答辨,后来收在杂感集中。”

关于小说目录两件

去年夏,日本辛岛骁君从东京来,访我于北京寓斋,示以涉及中国小说之目录两种:一为《内阁文库书目》,录内阁现存书;一为《舶载书目》数则,彼国进口之书帐也,云始元禄十二年(一六九九)或其前年而迄于宝历四年(一七五四),现存三十本。时我方将走厦门避仇,卒卒鲜暇,乃托景宋君钞其前者之传奇演义类,置之行箧。不久复遭排摈,自闽走粤,汔无小休,况乃披览。而今复将北逭,整装睹之,蠹食已多,怅然兴叹。窃念录中之刊印时代及作者名字,此土新本,概已删落,则此虽止简目,当亦为留心小说史者所乐闻也,因籍《语丝》,以传同好。惜辛岛君远隔海天,未及征其同意,遂成专擅,因以为歉耳。别有清钱曾所藏小说目二段,昔从《也是园书目》钞出,以其可知清初收藏家所珍庋者是何等书,并缀于末。一九二七年七月三十日之夜,鲁迅于广州东堤寓楼记。

甲 内阁文库图书第二部汉书目录

子 第十类,小说。

一 杂事(未钞)

二 传奇演义,杂记

《历代神仙通鉴》(二十二卷,目一卷。明阳宣史撰。清版。二十四本。)

《盘古唐虞传》(明钟惺。清版。二本。)

《有夏志传》(明钟惺编。清版。四本。)

《有夏志传》(同上。清版。八本。)

《列国志传》(明陈继儒校。明版。一二本。)

《英雄谱》(一名《三国水浒全传》。二十卷,目一卷,图像一卷。明熊飞编。明版。一二本。)

《水浒全书》(百二十回。明李贽评。明版。三二本。)

《忠义水浒传》(百回。明李贽批评。明版。二十本。)

《水浒传》(七十回;二十卷。王望如评论。清版。二十本。)

《水浒传》(七十回;七十五卷,首一卷。清金圣叹批注。雍正十二年刊。二四本。)

《水浒传》(同上。伊达邦成等校。明治十六年刊。一二本。)

《水浒后传》(四十回;十卷,首一卷。清蔡奡评定。清版。五本。)

《水浒后传》(同上。清版。十本。)

《水浒志传评林》(二十五卷。第一至七卷缺。明版。六本。)

《南北两宋志传》(二十卷。明陈继儒。明版。十本。)

《绣像金枪全传》(五十回,十卷。第四十六回以下缺。清废闲主人校。道光三年刊。八本。)

《皇明英武传》(八卷。万历十九年刊。四本。)

《皇明英烈传》(明版。六本。)

《皇明中兴圣烈传》(五卷。明乐舜日。明版。二本。)

《全像二十四尊罗汉传》(六卷。明朱星祚编。万历卅二年刊。二本。)

《平妖传》(四十回。宋罗贯中。明龙子犹补。明版。八本。)

《平妖传》(四十回。明张无咎校。明版。六本。)

《平虏传》(吟啸主人。明版。二本。)

《承运传》(四卷。明版。二本。)

《八仙传》(明吴元泰。明版。二本。)

《金云翘传》(二十回,四卷。青心才人。清版。二本。)

《钟馗全传》(四卷。安正堂补正。明版。一本。)

《飞龙全传》(六十回。清吴璿删订。嘉庆二年刊。一六本。)

《绣像飞跎全传》(三十二回,四卷。嘉庆二十二年刊。二本。)

《再生缘全传》(二十卷。清香叶阁主人校。道光二年刊。三二本。)

《金石缘全传》(二十四回。清版。六本。)

《玉茗堂传奇》(四种,八卷。明汤显祖。明版。八本。)

《玉茗堂传奇》(同上。明沈际飞点次。明版。八本。)

《五种传奇再团圆》(五卷。步月主人。清版。二本。)

《两汉演义传》(十八卷,首一卷。明袁宏道评。明版。一六本。)

《三国志演义》(十二卷。宋罗贯中。万历十九年刊。一二本。)

《三国志演义》(二十卷。万历三十三年刊。八本。)

《三国志演义》(二十卷。明杨春元校。万历三十八年刊。五本。)

《后七国乐田演义》(二十回。烟水散人。乾隆四十五年刊。二本。)

《唐书演义》(八卷。明熊钟谷。嘉靖三十二年刊。四本。)

《唐书演义》(明徐渭批评。明版。八本。)

《残唐五代史演义传》(六十回,二卷。宋罗本。明汤显祖批评。清版。四本。)

《反唐演义全传》(姑苏如莲居士编。清版。十本。)

《两宋志传通俗演义》(二十卷。明陈尺蠖斋评释。明版。十本。)

《封神演义》(百回,二十卷。明许仲琳编。明版。二十本。)

《人物演义》(四十卷,首一卷。明版。一六本。)

《孙庞斗志演义》(二十卷。吴门啸客。明版。四本。)

《孙庞斗志演义》(同上。明版。三本。)

《孙庞演义》(四卷。澹园主人编。清版。二本。)

《武穆演义》(八卷。明熊大本编。《后集》三卷,明李春芳编。嘉靖三十一年刊。十本。

《宋武穆王演义》(十卷。明熊大本编。明版。五本。)

《岳王传演义》(明金应鳌编。明版。八本。)

《全相平话》(十五卷。元版。五本。)

《新编宣和遗事》(二集二卷。清版。二本。)

《圣叹外书三国志》(六十卷,首一卷。第三十八至四十二卷缺。清毛宗岗评。乾隆十七年刊。二二本。)

《东周列国志》(二十三卷,首一卷。清蔡奡评。清版。二四本。)

《新列国志》(百八回。墨憨斋。明版。一二本。)

《禅真逸史》(四十回。明清心道人编。清版。一二本。)

《禅真逸史》(同上。清版。四本。)

《艳史》(四十四回;首一卷。明齐东野人编。明版。九本。)

《女仙外史》(百回。清吕熊。清版。二十本。)

《蟫史》(二十卷,绣像二卷。磊砢山房主人。清版。一二本。)

《西洋记》(百回,二十卷。明罗懋登。清版。二十本。)

《西游记》(百回。明李贽批评。明版。十本。)

《全像西游记》(百回。华阳洞天主人校。明版。十本。)

《西游真诠》(百回。明李贽等评。清版。十本。)

《绣像西游真诠》(百回。清陈士斌评;金人瑞加评。清版。二四本。)

《绣像西游真诠》(同上。清版。二十本。)

《绣像西游真诠》(同上。清版。十本。)

《西游证道书》(百回。明汪象旭等笺评。明版。二十本。)

《后西游记》(四十回。清天花才子评点。乾隆四十八年刊。十本。)

《丹忠录》(四十回。明孤愤生。热肠人偶评。明版。四本。)

《醋胡芦》(二十回,四卷。伏雌教主编。心月主人等评。明版。四本。)

《全像金瓶梅》(百回,二十卷。明版。二一本。)

《金瓶梅》(百回。清张竹坡批评。清版。二四本。)

《金瓶梅》(同上。清版。二十本。)

《国色天香》(十卷。明谢友可。万历二十五年刊。十本。)

《玉娇梨》(二十卷。荑荻散人编。明版。四本。)

《新编剿闯通俗小说》(十回。明版。二本。)

《新编剿闯通俗小说》(同上。西吴懒道人。日本写本。二本。)

《古今小说》(四十卷。绿天馆主人评次。明版。五本。)

《红楼梦》(百二十回。清程伟元编。清版。二四本。)

《红楼梦图咏》(清改琦。明治十五年刊。四本。)

《龙图公案》(听玉斋评点。明版。五本。)

《绣像龙图公案》(十卷。明李贽评。嘉靖七年刊。六本。)

《拍案惊奇》(三十九卷。《宋公明闹元宵杂剧》一卷。明版。八本。)

《袖珍拍案惊奇》(十八卷。清版。八本。)

《海外奇谭》(《忠臣库》十回。清鸿蒙陈人译。文化十二年刊。三本。)

《海外奇谭》(同上。日本版。三本。)

《飞花咏》(一名《玉双鱼》。十六回。明版。四本。)

《韩湘子》(三十回。雉衡山人编。明版。六本。)

《警寤钟》(十六回,四卷。嗤嗤道人。清版。二本。)

《五凤吟》(二十回。嗤嗤道人。清版。二本。)

《引凤箫》(十六回,四卷。枫江半云友。清版。二本。)

《幻中真》(十回,四卷。烟霞散人编。清版。二本。)

《鸳鸯配》(十二回,四卷。烟火散人编。清版。二本。)

《疗妒缘》(八回,四卷。静恬主人。清版。二本。)

《照世杯》(四回,四卷。酌元亭主人。谐道人批评。明和二年刊。五本。)

《隔帘花影》(四十八回。清版。八本。)

《冯伯玉风月相思小传》(明版。一本。)

《孔淑方双鱼扇坠传》(明版。一本。)

《苏长公章台柳传》(明版。一本。)

《张生彩鸾灯传》(明版。一本。)

《绿窗女史》(明版。一四本。)

《情史类略》(二十四卷。詹詹外史。明版。一二本。)

《吴姬百媚》(二卷。宛瑜子。明版。二本。)

《铁树记》(十五回,二卷。明竹溪散人邓氏编。明版。二本。)

《飞剑记》(十一回。明竹溪散人邓氏编。明版。二本。)

《咒枣记》(十四回,二卷。明竹溪散人。明版。二本。)

《东游记》(明吴元泰。明版。二本。)

《增补全相燕居笔记》(十卷。明林近阳编。明版。四本。)

《增补燕居笔记》(十卷。明何大抡编。明版。四本。)

《荆钗记》(明版。二本。)

《人海记》(清查慎行。日本写本。二本。)

《清平山堂志》(十五种。明版。三本。)

《丰韵情书》(六卷。明竹溪主人编。明版。二本。)

《山水争奇》(三卷。明邓志谟。明版。二本。)

《风月争奇》(三卷。明邓志谟。明版。二本。)

《花鸟争奇》(三卷。明邓志谟。明版。二本。)

《童婉争奇》(三卷。明竹溪风月主人编。日本写本。一本。)

《梅雪争奇》(三卷。明邓志谟编。明版。一本。)

《蔬果争奇》(三卷。明邓志谟。明版。一本。)

《鼓掌绝尘》(四集四十回;首一卷。明金木散人。明版。一二本。)

《霞房搜异》(二卷。明袁中道编。明版。四本。)

《艳异编》(四十卷。续十九卷。明王世贞。汤显祖批评。明版。一六本。)

《艳异编》(十二卷。明版。六本。)

《广艳异编》(三十五卷。明吴大震。明版。十本。)

《一见赏心编》(十四卷。鸠兹洛源子编。明版。四本。)

《一见赏心编》(同上。明版。二本。)

《吴骚合编》(骚隐居士。明版。四本。)

《洒洒编》(六卷。明邓志谟校。明版。四本。)

《金谷争奇》(明版。四本。)

《今古奇观》(四十卷。清版。一六本。)

《怪石录》(清沈心。日本写本。一本。)

《豆棚闲话》(十二卷。艾衲居士。嘉庆三年刊。四本。)

《海天余话》(四卷。芙蓉沜老渔编。清版。二本。)

《花阵绮言》(十二卷。楚江仙叟石公编。明版。七本。)

《醒世恒言》(四十卷。明可一居士评。明版。一六本。)

《喻世明言》(二十四卷。明可一居士评。明版。六本。)

《西湖二集》(三十四卷。附《西湖秋色一百韵》。明周楫。明版。一二本。)

《西湖拾遗》(四十八卷。清陈树基。清版。一六本。)

《西湖佳话》(十六卷。清墨浪子。清版。十本。)

《五色石》(八卷。服部诚一评点。明治十八年刊。四本。)

《八洞天》(八卷。五色石主人编。明版。二本。)

《缀白裘》(十二集,四十八卷。清钱德仓。乾隆四十二年刊。二四本。)

《人中画》(四卷。乾隆四十五年刊。二本。)

《笑林广记》(十二卷。游戏主人编。乾隆四十六年刊。四本。)

《笑林广记》(同上。乾隆四十六年刊。二本。)

《开卷一笑》(十四卷。明李贽编。明版。五本。)

《开卷一笑》(同上。明版。六本。)

《四书笑》(开口世人编。日本写本。一本。)

《笑府》(十三卷。清墨憨斋。清版。四本。)

《笑府》(钞录,二卷。日本版。一本。)

《笑府》(钞录,一卷。森仙吉编。明治十六年刊。一本。)

《三笑新编》(四十八回,十二卷。清吴毓昌。嘉庆十八年刊。一二本。)

《花间笑语》(五卷。清酿花使者。日本写本。二本。)

《慵斋丛话》(十卷。朝鲜成任。日本写本。五本。)

《笔苑杂记》(二卷。朝鲜徐居正。日本写本。一本。)

《溪谷漫笔》(二卷。朝鲜张维。日本写本。一本。)

《补闲》(三卷。朝鲜崔滋。日本写本。一本。)

三 杂剧(以下均未钞)

四 异闻

五 琐语

迅案:此目虽非详密,而已裨多闻。如《女仙外史》,俞樾

见《在园杂志》,始知谁作(《茶香室丛钞》云),此则明题吕熊。

《封神演义》编者为明许仲琳,而中国现行众本皆逸其名,梁章

钜述林樾亭语(见《浪迹续谈》及《归田琐记》),仅云“前明一

名宿”而已。他如竹溪散人及风月主人之为邓志谟;日本之《忠

臣藏》,在百余年前(文化十二年即一八一五年)中国人已曾翻

译,曰《海外奇谭》,亦由此可见。墨憨斋冯犹龙好刻杂书,此

目中有三种,曰:《平妖传》,《新列国志》,《笑府》。记北京《孔

德月刊》中曾有考,似未列第二种。自品青病后,月刊遂不可复

得,旧有者又被人持去,无从详案矣。

乙 也是园书目

宋人词话

《灯花婆婆》

《种瓜张老》

《紫罗盖头》

《女报冤》

《风吹轿儿》

《错斩崔宁》

《山亭儿》

《西湖三塔》

《冯玉梅团圆》

《简帖和尚》

《李焕生五阵雨》

《小金钱》

《宣和遗事》四卷

《烟粉小说》四卷

《奇闻类记》十卷

《湖海奇闻》二卷

通俗小说

《古今演义三国志》十二卷

《旧本罗贯中水浒传》二十卷

《梨园广记》二十卷

迅案:词话中之《错斩崔宁》及《冯玉梅团圆》两种,今见于江阴缪氏所翻刻之宋残本《京本通俗小说》中;钱曾所收,盖单行本。

题注: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7年8月27日、9月3日《语丝》周刊第一四六、一四七期。

书苑折枝

余颇懒,常卧阅杂书,或意有所会,虑其遗忘,亦慵于钞写,但偶夹一纸条以识之。流光电逝,情随事迁,检书偶逢昔日所留纸,辄自诧置此何意,且悼心境变化之速,有如是也。长夏索居,欲得消遣,则录其尚能省记者,略加案语,以贻同好云。十六年八月八日,楮冠病叟漫记。

唐欧阳询《艺文类聚》二十五引梁简文帝《诫当阳公大心书》: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

案:帝王立言,诫饬其子,而谓作文“且须放荡”,非大有把握,那能尔耶?后世小器文人,不敢说出,不敢想到。

清褚人获《坚瓠九集》卷四:《通鉴博论》:“汉高祖取天下,皆功臣谋士之力。天下既定,吕后杀韩信彭越英布等,夷其族而绝其祀。传至献帝,曹操执柄,遂杀伏后而灭其族。或谓献帝即高祖也;伏后即吕后也;曹操即韩信也;刘备即彭越也;孙权即英布也。故三分天下而绝汉。”虽穿凿疑似之说,然于报施之理,似亦不爽。

案:韩信托生而为曹操,彭越为孙权,陈豨为刘备,三分汉室,以报夙怨,见《五代史平话》开端。小说尚可,而乃据以论史,大奇。《博论》明宗室涵虚子(?)作,今传本颇少。

宋张耒《明道杂志》:京师有富家子,少孤专财,群无赖百方诱导之。而此子甚好看弄影戏,每弄至斩关羽,辄为之泣下,嘱弄者且缓之。一日,弄者曰:云长古猛将,今斩之,其鬼或能祟,请既斩而祭之。此子闻,甚喜。弄者乃求酒肉之费。此子出银器数十。至日,斩罢,大陈饮食如祭者,群无赖聚享之,乃白此子,请遂散此器。此子不敢逆,于是共分焉。旧闻此事,不信。近见事,有类是事。聊记之,以发异日之笑。

案:发笑又作别论。由此可知宋时影戏已演三国故事,而其中有“斩关羽”。我尝疑现在的戏文,动作态度和画脸都与古代影灯戏有关,但未详考,记此以俟博览者探索。

题注: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7年9月1日上海《北新》周刊第四十五、四十六期合刊,署名楮冠。

书苑折枝(二)

宋周密《癸辛杂识》续集下:盐官县学教谕黄谦之,永嘉人,甲午岁题桃符云,“宜入新年怎生呵”,“百事大吉那般者”。为人告之官,遂罢。

案:元上谕多用白话直译,“怎生呵”“那般者”皆谕中习见语,故黄以为戏。今人常非薄今白话而不思元时敕,盖以其已“古”也。甲午是忽必烈至元三十一年(1295),其年正月,忽必烈死。

同上别集下:或作散经名《物外平章》,云,“尧舜禹汤文武,一人一堆黄土;臯夔稷卨伊周,一人一个髑髅。大抵四五千年,著甚来由发颠?假饶四海九州都是你底,逐日不过吃得半升米。日夜宦官女子守定,终久断送你这泼命。说甚公侯将相,只是这般模样。管甚宣葬敕葬,精魂已成魍魉。姓名标在青史,却干俺咱甚事?世事总无紧要,物外只供一笑。”此语亦可发一笑也。

案:近长沙叶氏刻《木皮道人鼓词》,昆山赵氏刻《万古愁曲》,上海书贾又据以石印作小本,遂颇流行。二书作者生明末,见世事无可为,乃强置己身于世外,作旁观放达语,其心曲与此宋末之作正同。

宋唐庚《文录》:《南征赋》,“时廓舒而浩荡,复收敛而凄凉”。词虽不工,自谓曲尽南迁时情状也。

案:今日用之《民气赋》或《群众运动赋》,亦自曲尽情状。

清严元照《蕙櫋杂记》:西湖岳庙有严嵩和鄂王《满江红》词石刻,甚宏壮。词既慷慨,书亦瘦劲可观,末题华盖殿大学士。后人磨去姓名,改题夏言。虽属可笑,然亦足以惩奸矣。

案:严嵩编和岳飞词,有如是诈伪;后人留词改名,有如是自欺;严先生笑而又许其惩奸,有如是两可:寥寥六十字,写尽三态。

题注: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7年9月16日上海《北新》周刊第四十七、四十八期合刊,署名楮冠。

书苑折枝(三)

明陆容《菽园杂记》四:僧慧暕涉猎儒书而有戒行,永乐中尝预修《大典》,归老太仓兴福寺。……尝语坐客云:“此等秀才,皆是讨债者。”客问其故,曰:“洪武间秀才做官,吃多少辛苦,受多少惊怕,与朝廷出多少心力,到头来小有过犯,轻则充军,重则刑戮,善终者十二三耳。其时士大夫无负国家,国家负士大夫多矣。这便是还债的。近来圣恩宽大,法网疏阔,秀才做官,饮食衣服舆马宫室子女妻妾,多少好受用,干得几许好事来?到头全无一些罪过。今日国家无负士大夫,天下士大夫负国家多矣。这便是讨债者。”……

案:无论什么局面,当开创之际,必靠许多“还债的”;创业既定,即发生许多“讨债者”。此“讨债者”发生迟,局面好;发生早,局面糟;与“还债的”同时发生,局面完。呜呼“还债的”也!

元人《东南纪闻》一:刘平国宰,京口人。(中略)有《漫塘集》,文挟伟气。其尺牍有云:“今之所谓豪杰士者,古之所谓破落户者也。”意有所指,知者以为名言。(下略)

案:也可以说:豪杰士者,破落户之已阔者也。破落户者,豪杰士之未阔或终于不阔者也。

清陈祖范《掌录》上:行事之颠倒者:三国时孙吴立制,奔亲丧者罪大辟;北齐敕道士剃发为沙门;宋宣和中,敕沙门著冠为道士;……元祐焚《史记》于国子;……政和间著令,士庶习诗赋者杖一百!

案:知道古来做过如许颠倒事,当时也并不为奇,便可以消去对于时事的诧异心不少。

题注: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7年10月16日上海《北新》周刊第五十一、五十二期合刊,署名楮冠。

关于《唐三藏取经诗话》的版本——寄开明书店中学生杂志社

编辑先生:

这一封信,不知道能否给附载在《中学生》上?

事情是这样的——

《中学生》新年号内,郑振铎先生的大作《宋人话本》中关于《唐三藏取经诗话》,有如下的一段话:

“此话本的时代不可知,但王国维氏据书末:‘中瓦子张家印’数字,而断定其为宋椠,话颇可信。故此话本,当然亦必为宋代的产物。但也有人加以怀疑的。不过我们如果一读元代吴昌龄的《西游记》杂剧,便知这部原始的取经故事其产生必定是远在于吴氏《西游记》杂剧之前的。换一句话说,必定是在元代之前的宋代的。而‘中瓦子’的数字恰好证实其为南宋临安城中所出产的东西,而没有什么疑义。”

我先前作《中国小说史略》时,曾疑此书为元椠,甚招收藏者德富苏峰先生的不满,著论辟谬,我也略加答辨,后来收在杂感集中。所以郑振铎先生大作中之所谓“人”,其实就是“鲁迅”,于唾弃之中,仍寓代为遮羞的美意,这是我万分惭而且感的。但我以为考证固不可荒唐,而亦不宜墨守,世间许多事,只消常识,便得了然。藏书家欲其所藏版本之古,史家则不然。故于旧书,不以缺笔定时代,如遗老现在还有将儀字缺末笔者,但现在确是中华民国;也不专以地名定时代,如我生于绍兴,然而并非南宋人,因为许多地名,是不随朝代而改的;也不仅据文意的华朴巧拙定时代,因为作者是文人还是市人,于作品是大有分别的。

所以倘无积极的确证,《唐三藏取经诗话》似乎还可怀疑为元椠。即如郑振铎先生所引据的同一位“王国维氏”,他别有《两浙古刊本考》两卷,民国十一年序,收在遗书第二集中。其卷上“杭州府刊版”的“辛,元杂本”项下,有这样的两种在内——

《京本通俗小说》

《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三卷

是不但定《取经诗话》为元椠,且并以《通俗小说》为元本了。《两浙古本考》虽然并非僻书,但中学生诸君也并非专治文学史者,恐怕未必有暇涉猎。所以录寄 贵刊,希为刊载,一以略助多闻,二以见单文孤证,是难以“必定”一种史实而常有“什么疑义”的。

专此布达,并请

撰安。

鲁迅启上。一月十九日夜。

题注:

本篇首次发表于上海《中学生》第十二号(1931年2月),原题为《关于〈唐三藏取经诗话〉》。

《唐三藏取经诗话》即《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讲唐僧取经故事,因其中有诗有话,故称诗话。郑振铎在1931年《中学生》新年号中发表了《宋人话本》一文,其中谈到《唐三藏取经诗话》的版本问题。鲁迅对此书的版本曾经做过研究。1926年11月14日,日本作家德富苏峰在东京《国民新闻》上发文认为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中《大唐三藏法师取经记》版本认定有误。鲁迅曾在《华盖集续编·关于〈三藏取经记〉等》一文中作复。这次郑振铎又提出这个问题,鲁迅作本文再次谈及该书版本问题,对郑振铎墨守旧说的研究方法表示不认同。1932年8月15日,他在给台静农的信中也表示不赞同郑振铎“恃孤本秘笈,为惊人之具”的治学方法,可参阅。

题《淞隐漫录》

《淞隐漫录》十二卷

原附上海《点石斋画报》印行,后有汇印本,即改称《后聊斋志异》。此尚是好事者从画报析出者,颇不易觏。戌年盛夏,陆续得二残本,并合为一部存之。

九月三日南窗记。

题注:

本篇据手稿编入。题写于1934年9月。原题于《淞隐漫录》重装本首册扉页,末钤“旅隼”印。《淞隐漫录》,笔记小说,清代王韬著,共12卷。光绪十三年(1887)秋附《点石斋画报》印行时,配有吴友如、田子琳绘制的插图。鲁迅购藏的画报本,重新装订为6册。

题《淞隐续录》残本

《淞隐续录》残本

自序云十二卷,然四卷以后即不著卷数,盖终亦未全也。光绪癸巳排印本《淞滨琐话》亦十二卷,亦丁亥中元后三日序,与此序仅数语不同,内容大致如一;惟十七则为此本所无,实一书尔。

九月三日上海寓楼记。

题注:

本篇据手稿编入。题写于1934年9月。原题于《淞隐续录》重装本首册扉页,末钤“旅隼”印。《淞隐续录》,笔记小说,清代王韬著。附《点石斋画报》印行,张志瀛绘图。鲁迅购藏的画报本重新装订为两册。

题《漫游随录图记》残本

《漫游随录图记》残本

此亦《点石斋画报》附录。序云图八十幅,而此本止五十幅,是否后有续作,或中止于此,亦未详。图中异域风景,皆出画人臆造,与实际相去远甚,不可信也。

狗儿年六月收得,九月重装并记。

题注:

本篇据手稿编入。题写于1934年9月。原题于《漫游随录图记》重装本扉页。末钤“鲁迅”印。《漫游随录图记》,清代王韬著。附《点石斋画报》印行,张志瀛绘图。鲁迅购藏的画报本重新装订为一册。

题《风筝误》

李笠翁《风筝误》

亦《点石斋画报》附录也;盖欲画《笠翁十种曲》而遂未全,余亦仅得此一种,今以附之天南遯叟著作之末。画人金桂,字蟾香,与吴友如同时,画法亦相类,当时石印绣像或全图小说甚多,其作风大率如此。

戌年九月将付装订因记。

题注:

本篇据手稿编入。题写于1934年9月。原题于《风筝误》重装本扉页。《风筝误》,传奇剧本,共30出,清代李渔撰。鲁迅购藏的画报本重新装订为一册。

六朝小说和唐代传奇文有怎样的区别? ——答文学社问

这试题很难解答。

因为唐代传奇,是至今还有标本可见的,但现在之所谓六朝小说,我们所依据的只是从《新唐书艺文志》以至清《四库书目》的判定,有许多种,在六朝当时,却并不视为小说。例如《汉武故事》,《西京杂记》,《搜神记》,《续齐谐记》等,直至刘昫的《唐书经籍志》,还属于史部起居注和杂传类里的。那时还相信神仙和鬼神,并不以为虚造,所以所记虽有仙凡和幽明之殊,却都是史的一类。

况且从晋到隋的书目,现在一种也不存在了,我们已无从知道那时所视为小说的是什么,有怎样的形式和内容。现存的惟一最早的目录只有《隋书经籍志》,修者自谓“远览马史班书,近观王阮志录”,也许尚存王俭《今书七志》,阮孝绪《七录》的痕迹罢,但所录小说二十五种中,现存的却只有《燕丹子》和刘义庆撰《世说》合刘孝标注两种了。此外,则《郭子》,《笑林》,殷芸《小说》,《水饰》,及当时以为隋代已亡的《青史子》,《语林》等,还能在唐宋类书里遇见一点遗文。

单从上述这些材料来看,武断的说起来,则六朝人小说,是没有记叙神仙或鬼怪的,所写的几乎都是人事;文笔是简洁的;材料是笑柄,谈资;但好像很排斥虚构,例如《世说新语》说裴启《语林》记谢安语不实,谢安一说,这书即大损声价云云,就是。

唐代传奇文可就大两样了:神仙人鬼妖物,都可以随便驱使;文笔是精细,曲折的,至于被崇尚简古者所诟病;所叙的事,也大抵具有首尾和波澜,不止一点断片的谈柄;而且作者往往故意显示着这事迹的虚构,以见他想象的才能了。

但六朝人也并非不能想象和描写,不过他不用于小说,这类文章,那时也不谓之小说。例如阮籍的《大人先生传》,陶潜的《桃花源记》,其实倒和后来的唐代传奇文相近;就是嵇康的《圣贤高士传赞》(今仅有辑本),葛洪的《神仙传》,也可以看作唐人传奇文的祖师的。李公佐作《南柯太守传》,李肇为之赞,这就是嵇康的《高士传》法;陈鸿《长恨传》置白居易的长歌之前,元稹的《莺莺传》既录《会真诗》,又举李公垂《莺莺歌》之名作结,也令人不能不想到《桃花源记》。

至于他们之所以著作,那是无论六朝或唐人,都是有所为的。《隋书经籍志》抄《汉书艺文志》说,以著录小说,比之“询于刍荛”,就是以为虽然小说,也有所为的明证。不过在实际上,这有所为的范围却缩小了。晋人尚清谈,讲标格,常以寥寥数言,立致通显,所以那时的小说,多是记载畸行隽语的《世说》一类,其实是借口舌取名位的入门书。唐以诗文取士,但也看社会上的名声,所以士子入京应试,也须预先干谒名公,呈献诗文,冀其称誉,这诗文叫作“行卷”。诗文既滥,人不欲观,有的就用传奇文,来希图一新耳目,获得特效了,于是那时的传奇文,也就和“敲门砖”很有关系。但自然,只被风气所推,无所为而作者,却也并非没有的。

五月三日。

题注:

本文最初收入1935年7月上海生活书店出版的《文学百题》。

1935年,为纪念《文学》月刊创刊2周年,该刊编辑傅东华、郑振铎等拟定了有关文学的问题100个,分别约人撰稿,编成《文学百题》一书。由于鲁迅在从事文学创作的同时,对中国文学史进行过多年深入的研究,所著《中国小说史略》是中国第一本小说史专著,后又编选、辑校了《唐宋传奇集》等专著,讲授过文学理论并翻译过文艺理论书籍,对文学创作和理论有着独到而深刻的见解和体验,因而被列为征稿对象。本文即应《文学》月刊之约而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