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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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 来

安娜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尼克正坐在电视前面看夜场足球赛。之前她从利物浦街给他打过电话,告诉他自己乘的是哪一班火车,叫他不必费心来接她。她自己出站叫出租车。曾几何时,他会说:胡扯,我来接你。她告诉自己不要小心眼,不要为了这些不值一提的牢骚而心烦意乱。他起身过来拥抱她,拥了她好一会儿,一脸关切的神情。

“体验很糟糕吗?一切都还好吧?”他柔声问道,引着她走向沙发。

她对于他这番小题大做的担忧微微一笑,飞快地吻了一下他的唇。“不,并非一切都好,”她说,一面在他示意的位置上坐下,“我在利物浦街见到两个女人,一对母女,我觉得。她们真是胖得不像话,而且完全两眼一抹黑,在那个巨型车站里面晕头转向的。看着她俩,我心里头真是郁闷。黑人女性。两人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互相说着话,带着惊恐的神情环顾四周。我觉得她们看不懂英文。”

“然后呢?”尼克追问,眼看她半晌不说话。

“然后就没有什么了。我就去赶我的火车了,”她说,“寻求避难者,我猜。也许我应该问问她们要不要帮忙的,可一看到她俩,我就抑郁。她们是那么无助,又是那么丑陋。她们的老家真的有那么糟糕吗?”

“也许吧。”他轻声说。

她微微一笑。“你说起话来真像我那位圣徒弟弟。”

“家里的情况怎么样?”他又问。

她耸耸肩。“他们有消息要告诉我们。我的母亲十六岁那年被人强暴了,我的父亲是个重婚犯。”她告诉他。

“什么!”他说,在椅子上坐直了身子。

“显然,这种事情对于我们这样的人而言也说不上有多稀奇,”她满不在乎地说,“你的会开得怎么样?”

“哦,无聊。同一群老头子,讲着同一些老掉牙的东西。我和马特一起过的夜,堪称此行的最大亮点。”他说道,面露微笑,所以这句话她是不信的。

“你的论文反响还好吧?”她问道。

“应该还可以吧,”他说,谦逊地一皱眉,“这个课题以前似乎都还没有人认真思考过,所以我的贡献产生了些许影响。”

“不好意思,不过你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你那篇论文写的是什么。”她说。要不就是我没来得及问,你走得太匆忙。

“写的是CMS在厄立特里亚的传教活动,”他说,“哦,那是教会传教士协会的缩写,一个十九世纪的圣公会福音派运动。你知道吗?《圣经》在公元五世纪被翻译成了吉兹语(1)。我直到最近才知道还有一种叫吉兹语的语言。更不知道这种语言有自己的字母表,以及翻译《圣经》的学识能力。”

“是的,你告诉过我。你那位要好的同事朱莉娅不是发了一篇这个主题的论文吗?”她问。

“没错,”他说,“我们合写了一篇论文,朱莉娅和我。她讲的是吉兹语《圣经》,我讲的是CMS的传教活动。天知道公元五世纪的时候,我们英国人在干些什么,反正跟基督教还有翻译《圣经》没多少关系。不过,那不妨碍我们在十九世纪的时候拿上我们的改良版基督教,跑去向厄立特里亚人传教,结果被那群可怜虫拒之门外。他们宁可要他们那过气的吉兹版本,也不要这个加入现代社会的契机。”

这么说,你是在上朱莉娅咯?

“你刚才说你爸是个重婚犯,那又是怎么一回事?”他问道,面带微笑,鼓励她把刚才那句话编排成一个笑话。于是她就和他说了这趟诺里奇之行,说了母亲跟他们讲的那些事情真是骇人听闻,听得她火气直冒,难以自已。过了一会儿,她看得出他不再注意听她讲了什么,他的目光慢慢地游移到了她的脸上和身上。她打住话头,他凑近沙发,奔她而来。他一边吻她,嘴里一边呢喃着,哼哼着,与此同时她则紧紧地抓住他不放。她控制不住自己。她也不想控制自己。她沉浸在纯粹彻底的愉悦之中,乃至整个身心都被快乐的海洋所淹没——这一刻便是极乐至福。

事后,就在两人躺在黑暗中时,她开口道:“回家的路上,我坐在火车上,渴望着你。我甚至都对自己说出了这几个字:渴望着你。我坐在那里,心里面想,很快我就能到家了,你就会和我做爱了,一如既往。”

他满足地哼了一声,翻过身来面向她。他伸手抚过她的肚子和乳房。片刻之后,她听到他的呼吸声变了,知道他就快睡着了。他通常都会在她之前入睡,她也已经习惯了先等待他的呼吸声起变化,再放飞自己的思绪,以此作为入睡的前奏。这一刻通常都很美好;听着他渐渐睡去,她感到了某种慰藉。她夜里多半会有这种感觉,仿佛是终于摆脱了某个监视着她的存在。接着,黑暗中,她允许一个先前被隐藏的自我悄悄爬了出来,一个怀着秘而不宣的野心和欲望的自我。有时,她只是在脑中回放快乐的时刻,或是沉溺于对自己未来成就的幻想,像是在播一出连续剧,幻想自己将来功成名就。当他的呼吸变得深沉,让他在梦乡中忘却一切时,她便静下心来,选择一个她想要为自己播放的故事,就像是挑选一本书或是一首曲子。如果这时候他睡不安稳,或是在睡梦中动来动去的,她就会焦躁地等待他再度安稳下来,好让她重回她的秘密剧情之中。

她向来入睡很慢;小时候,她会在黑暗中躺上几个钟头都睡不着,因为父母给她规定了一个强制熄灯时间。她想起了父亲曾经是那样地呵护她,每天晚上自己上床睡觉前,都要小心翼翼地推开她的房门,用最轻柔的悄悄话问她睡着了没有。她不答话。他满意地走开了,以为他的小姑娘满足地睡着了。等到她开始要学习备考的时候,父母也就不烦她了,这时她便会一连读上几个钟头的书,直到倦得再也读不动了才罢休。直到后来,这无眠的几个钟头成了她的一个快乐之源,让她得以上演自己的白日梦,抹去自己的缺陷,实现她全部的野心。

现在她还是能做那样的白日梦,但她也更清楚自身的局限了,因此如今再要演绎某些幻想剧,就需要她拿出一点意志力来了。也许只有像她这样的一事无成者才会在黑暗中花上几个钟头来体验幻想的人生。也许成功人士无需幻想成功,可以像尼克那样一做完爱便倒头就睡。她想着他们方才做爱的场景,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回放,重温每一个美妙的回合。他是不是也跟朱莉娅做爱了?她觉得他有,那是她的猜测。尼克是不愿意禁欲太久的。她真的不想去琢磨这件事及其背后的意味,不想在这个时候去琢磨。她真希望自己能睡着,不用被那种颓丧感所困扰——它总是趁她不备的时候突然袭击——感觉自己的人生一片茫然。

为了让自己不要焦虑,她默默地给自己背起了奥登的《摇篮曲》中的第一节:将你沉睡的头颅搁下,我的爱。背完了这首,她又试着如法炮制《夜莺颂》:我的心在痛,困顿和麻木刺进了感官。她花了点功夫,才把第一节弄对,然后她又背了一遍,直到她能在脑海里看到诗句,仿佛那几行文字印在了纸上,就摆在她眼前似的。她又接着背了第二节,然后稍事等待,让两节诗共同浮现在眼前,再开始背第三节。这一节她很熟悉,所以很快就背完了,而她本不想这么快的。她磕磕绊绊地背起了第四节,背到那一句“我看不清脚下是何花朵”的时候,终于睡着了。

那一夜,她又梦见了那栋房子。她走在一条铺着鹅卵石的街道上,一段平缓的上坡路。她能看见道路在她的前方右转,拐角处的一家咖啡馆外面,摆了几把椅子和两三张桌子。空气中有一股柴火烟的味道,还有手风琴奏出的乐声和轻柔的细语声。她知道,在她身后,便是大海。她的视野中一个人都没有,但四周肯定有人。那条街道她认得;阔别多年之后,而今故地重游,她不禁啧啧称奇。她从来没想到过会再见到这条她青葱岁月里的街道,或是能够如此自在从容地想待多久待多久。路面在街角处变得狭窄昏暗,右手边她看到一扇硕大的门微微开着。不顾梦中身体里的每一种直觉都在提醒她要小心,她依然推门而入。顷刻间,她发现自己站到了一个露台上,向着大海和海湾湾口的那个小镇。一个男人在边上轻声说着话,她扭头去看,看见一个深肤色的年轻男子坐在凳子上,两手浸在洗衣盆里。他穿着一件松垮垮的衬衣,袖口卷着,头戴一顶白色的旧软帽。他再度用方才那种轻柔的声音说话,但她听不出他在说什么。她微微感到一丝恐慌,突然急着想走。她费劲地抓牢她的手提箱——方才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拖了这么一只箱子在身后——努力想找到重回街道的路,却发现自己再次置身旧梦中那栋破败的房子,拖着箱子走上老旧的木头台阶,走过腐朽的地板,一道道蜘蛛网和持续不断的阵阵心慌让她透不过气来。那只手提箱越来越重,在丢满杂物的地板上渐渐无路可走,可她不能将它丢下,哪怕它又老又破。后来,到了后半夜,她又梦见自己骑着马,穿过一片美丽的风景,四周是平缓的小丘和不受风吹雨打的牧场,远处则是群山的影子。

莉娜和贾马尔受邀去邻居家喝茶。原来,这位邻居名叫哈伦。他从投信孔里塞进来的明信片上面写的就是这个名字。两人按他指定的时间,在周六下午四点钟登门。他开门的时候,贾马尔看到他穿着一套西服和一件开领衬衫。那西服和爸以前常穿的那套是差不多年代的款式,只是哈伦身上这套看上去不那么破旧。哈伦脸上的瘀伤和红肿已经消退了,虽说他的面颊和太阳穴上依然有几处硬痂。见到他俩,他似乎非常高兴。

“非常准时,”哈伦说,一面朝莉娜伸出手,然后又握了贾马尔的手,“请进吧。之前我回了趟塞恩斯伯里,感谢他们的员工在我跌倒之后悉心照料我,然后他们的经理提醒我说,我把那天买的菜全都丢下了。所以,为了弥补我丢掉的橘子和沙拉,他派手下的一个小伙子送来了一大篮子的罐头、蔬菜、水果、饼干和蛋糕,仿佛是奖赏我的负伤似的。这是塞恩斯伯里送给我们所有人的一份礼物。”他边说着,边朝着咖啡桌做了个夸张的手势,桌上摆了一盘饼干和一盘小蛋糕,蛋糕上面装点着五颜六色的糖霜。

他走出房间去端茶,莉娜用行家的眼光好好审视了一番饼干和蛋糕,与此同时贾马尔则在东张西望。屋里的椅子和沙发都又大又旧,上面罩着有花卉图案、扶手处加了木头垫片的座套,座套的面料已经褪色。褪色最严重的就是窗台下面的那把椅子,显然就是哈伦本人的,边上摆了一张小桌子,桌上丢着他的一只眼镜盒和一本书。墙纸同样是花卉图案的,同样褪了色,漆面已经开始发暗。一台小电视紧靠房子的内墙摆着,电视边上是收音机和高保真音响。一切都看上去又旧又破。地毯的绒毛纠成一团,有的地方都磨秃了,呈现出一种不可名状的灰色,而那最初也许是某种淡淡的蓝色或绿色。整个房间透露出的是贫穷,或者至少是匮乏。一只衣柜就立在门后面。衣柜上面,还有两面墙上,挂着装框的相片,因为年深日久而早已泛黄;相片总共有三幅。墙上的两幅是合影,一幅是在照相馆拍的,另一幅是在花园里拍的。衣柜上的那幅则是一位女子的头肩像。

贾马尔站起身来,仔细端详那位女子的相片,心想这应该就是老人的亡妻了。她的面容安详镇定,仿佛她是在快门按下前的那一会儿工夫,让自己的全身都沉静了下来。她的嘴角挂着一个小小的、宽容的微笑,耐心又克制,笑容一路传递到了眼角,让她的整张脸看起来像是随时会绽开一个大大的咧嘴笑,要是摄影师不赶紧按下快门的话。贾马尔估计她在照这张相的时候,年纪应该在三十五岁上下。她微侧着身子坐着,倾身向前,头扭向左肩,对着镜头——一个经典的照相馆坐姿。

他听到了茶壶的叮当声,赶忙走回沙发,免得过早让主人家觉得他过分好奇了。就在他回到原位坐下的时候,他又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那两幅照片。一幅是三人的合影——两个女人坐着,一个男人站在二女中间一张装饰性的小桌子后面。他猜这应该是三兄妹。另一张照片上面是两个男人和一个十几岁的男孩。两个男人都很富态,外面穿着扣好纽扣的正装,里面穿着背心,头上戴着帽子。男孩站在两人中间,只穿着衬衫,一个男人的手按在他的肩头。三人站在一个花园里,男人们在微笑,男孩在咧嘴笑。照片的背景中,湖水波光粼粼,湖边立着一把石头长椅。从服装的款式来看,他估计这两张相片都是在两场世界大战之间的那些年里拍的。他不知道这些人会不会是那位女子的家人。

贾马尔在莉娜身边坐下,后者用悄悄话问他,那是不是哈伦的妻子。哈伦一边倒茶,一边和两人找话闲聊。他浅啜了两口茶,然后把杯子在身旁的桌子上搁下。“你们一定也在我的卡片上看到了,我的名字叫哈伦。”他用他那不紧不慢的口吻接着说道。他顿了一顿,然后才又添了一句,像是吃不准应不应该提供这条额外信息似的:“哈伦·谢里夫。”

“你现在感觉如何,谢里夫先生?”莉娜问道,“希望这些天一直有护士在上门照顾你。”

哈伦不以为然地咂咂嘴。“啧啧,可别叫我什么先生。叫我哈伦就好了。护士只是过来确认一下我挺过了那个晚上,而既然我挺过来了,我也就能够说服她抬脚走人,再也不要回来了。她没有必要在许多别的人用得上她的一身本领之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好得很,莉娜,除了身上还是和平时一样,这里疼那里痛的,当然还有前两天那相当出乎意料的一个跟头。”

“年迈体衰。”莉娜说。

“一点不错,”哈伦应道,一边大笑,一边点头,听出了这是他自己的原话,“希望你们不要介意我打听,不过我猜你俩应该是学生。你们是学什么的?”

远不到半个小时的工夫,哈伦明显就已经在准备送客了。他请他们再喝一杯茶,他们婉拒了;稍事等待之后,仿佛是为了确保他们真的不会再喝了,他收起茶杯和茶碟,放到托盘上面。然后他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对他俩微微一笑,朝窗外瞥了一眼。“嗯,今天很开心啊,”过了片刻他说道,一边作势要起身,“我们一定要快点再安排一次茶会。我知道你俩学习很忙,不过要是你们能抽出一丁点时间,咱们改日再来闲聊一番,岂不美哉?”

“嗨,我们可算没有浪费他太多的午后时光,是吧?”两人回去后,莉娜对贾马尔说道。丽莎和吉姆这时已经结束了柏林之行,回到公寓了,于是两人也和他们说了同这位邻居喝茶的故事。“我们在那里待了肯定都不到二十分钟。”莉娜说。

贾马尔哈哈大笑。“他让我想起了我爸,”他说,“你的茶,快点喝,喝完就拜拜吧,谢谢你。他最后就差把我们踢出门外了。”

“不过呢,我觉得他还是一个挺和蔼的人,”莉娜应道,加入开玩笑的队列中来,“除了他最后告别的方式。他说话真的是毫不含糊啊,不是吗?很有几分雄辩的力量呢。”

“你们觉得他是做什么的?”丽莎问,“或者不如说,以前是做什么的。我猜他如今该是退休了吧,你们说呢?”

莉娜耸耸肩。“贾马尔一直在像个侦探一样四处打探呢。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什么线索。贾马尔,他桌子上面摆的是本什么书?那应该能给我们一点信息。”

“《蒙田随笔》,”贾马尔说,然后面对他们惊诧的沉默哈哈大笑起来,“我怎么知道他桌子上面放的是什么书!我只是想瞧瞧你们会怎么看待他或许在读《蒙田随笔》这样一种可能性。”

“我觉得他是个作家。”莉娜过后说道,这时屋里只剩下了他俩。贾马尔看上去不太相信。“就凭他说话的口吻,还有他对爱尔兰文学的那些了解。”

那天晚上,他们躺在床上的时候,又听到隔壁传来砰砰声和吼叫声。贾马尔从床上爬起,开始穿衣服,可不等他穿好鞋子,嘈杂声就已经消停了;片刻紧张的沉默过后,莉娜唤了声他的名字,他又回床上去了。第二天下午,贾马尔过去敲了哈伦的门。

“昨晚我听到了吼声和打门声,”他说,人就站在哈伦门外的人行道上,“你应该报警。”

“我已经报过警了,可他们对我说,他们爱莫能助,”哈伦疲惫地说,“自从帕特去世以后,这种事情就没消停过。她还在的时候,他们从来不这么干。我见到过这些年轻人。至少我认为就是他们,几个我在这条街上看见过的年轻人。我不知道他们是全住在这一片,还是说他们只是过来捣蛋的,但我见到过他们成群结队地在一起,就在我从旁走过的时候,看到他们咧嘴一笑。我想,晚上跑我这儿来大吼大叫的应该就是他们了。不过你听着,我会挺过来的。干这样的事情,他们自己心里面或许比我还要害怕呢。我这辈子见识过的事情也够多了,才不会被几个破口大骂的孩子给吓住呢。”

贾马尔能想象从爸的嘴里说出同样的话来。我,我才不怕这些孩子呢。我更怕警察。可贾马尔对孩子却没有什么信心,不相信只要没人搭理,他们就会自己消停。他们和成年人一样邪恶。你只需想一想非洲内战中的那些娃娃兵是如何折磨虐待受害者的。他不想再在哈伦面前坚持了,毕竟他是过来表达同情的,于是过了片刻,他又问道:“你读过蒙田吗?”

“是的,几年前读过,”哈伦说,显然吃了一惊,“读得颇有几分乐趣,我得说。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哦,我只是好奇。前两天,我在收音机里听到有人在谈蒙田,有人在着手出一本新版的《蒙田随笔集》,”贾马尔扯了个谎,“我只是好奇,不知道你有没有读过他。我还没有,但我想我会的。”

“你会喜欢他的,我敢肯定。他非常有趣,也非常睿智。我第一次读他的时候,真是大吃了一惊。他的文风完全出人意料,如此易读易懂、才思敏捷又坦率直白,可谓十分难得,因为这可不是一位本世纪的作家啊,其世界观按理说会跟我们的截然不同。进来吧,我们来聊一聊蒙田。”哈伦边说着,边大开前门,自己让到一边。

“唔,我还是先读一读他的作品,然后我们再聊吧。”贾马尔应道,咧嘴笑着。

“只管进来吧,咱们别像两个互不相识的人一样站在门口了。”

进到屋里,贾马尔的目光又被衣柜上那幅女子的相片所吸引;这一次他没有犹豫,直接问了那是不是哈伦的太太,帕特。哈伦摇摇头,示意贾马尔坐下,自己在靠窗的那把椅子上落座。

“我不知道这位女子是谁,”他说,脸上挂着微笑,似乎并不介意贾马尔的直率,“二十多年前,我们刚搬进这栋房子的时候,在厨房的一只抽屉里面发现了这几幅相片。我们买下房子的时候,里面空荡荡的。所有的家具都被清空了,地板上面光秃秃的,或是零星散落着油地毡的残片。那感觉就像是有人在这屋里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后几天。然后也许是某位亲戚或者是律师过来清空了房子,将它挂牌出售。唔,不管是谁清空的房子,反正是把抽屉里的相片给落下了。帕特想要把它们扔掉,可我设法留下了它们。然后,就在一两年前,我把它们挂上了墙。”

哈伦打住了,仿佛方才那番话就足以解释一切似的。

“你为什么要把你根本不认识的人的照片挂在自家墙上?他们和你没有任何关系。”贾马尔礼貌地说。

“他们和我有关系,”哈伦答道,同样地礼貌,“一想到这些人曾经是这栋房子生命的一部分,我就感到一阵慰藉。他们看上去器宇轩昂,不像是会住这样的陋室,但或许他们来过这里。或许相片里的那几位士绅是曾经住在这里的那户人家的雇主,或者甚至有可能是他们的亲戚,因为时运不济,乃至落魄于此。我喜欢遐想所有这些可能性,而悬在墙头的他们也慈眉善目地望着此刻由我占据的这个空间。我渐渐喜欢上了他们;少了他们善意的目光,这屋里就会感觉空虚了许多。”

贾马尔听到了他说一两年前,于是推测这三幅取代了之前挂在那里的其他照片,也许就是帕特的照片。他猜想,这些照片只是一个诱饵,一种遮掩现实的方式,给出一种叙事,以避免另一种叙事。可如此遮掩,又是怕谁看见呢?谁会来这里解读他的人生呢?

“这些相片似乎让你陷入了沉思,贾马尔,”哈伦说道,“那只是我的一个轻率之举,不要再为此困扰了。有时候,我会假装有陌生人走进屋里,请我揭晓相片背后的故事,因为他或她会假定这些都是我的相片。我想象着自己说,是的,这些是我的照片,可我已经忘了里面是何许人,又是在何处拍的了。想想看,不管是谁听到这样一个故事,都该觉得有多荒唐。我不禁想,这种事情到底有没有可能,一个人会不会在到达某个阶段之后,发现你人生中所有的留念之物都对你缄默不语了;你环顾四周,发现你已经没有什么故事可讲了。那种感觉就好像你此刻并非同这些既无名亦无回忆的物件在一起,好像你已不再置身你人生的零散碎片中间,好像你并不存在。”

贾马尔问:“你是在演绎自己不复存在吗?”

“不,我只是在想象到达那样一种状态后会是怎样的感受,并没有在期盼那一天的到来。”哈伦答道。他的举手投足都好像是在说,他享受这样的对话。“反正现在还没有。我也不认为这个相片游戏是一种死亡愿望。我痛惜每一天的流逝,仿佛那都是我自己的损失。我还不希望自己的时日到头呢。”

“我还是不明白。”贾马尔说。哈伦的微笑鼓舞了他,让他继续刨根问底:“这出相片的戏剧究竟是在上演什么?意义何在?”

“我也吃不准它意义何在,只是我自己的一个轻率之举,”哈伦又说了一遍,“当初我的脑海里冒出这个想法的时候,一想到不知别人会从中解读出些什么来,我就忍俊不禁——那就像是乔装打扮一番后走上大街,瞧瞧世界会如何用另一种眼光看你一样。譬如说,中世纪的王公们就觉得这种做法十分有趣。不过,既然我也不指望真有谁会过来观看这出戏,这也就只是——用你的话来讲——一个我自耍自演的游戏。又既然你此刻强迫我如此认真地去思考这个小小的轻率之举——我当时这么做,完全是出于本能——那我也就只能承认,这些相片或许同样也是一种逃避。”

“帕特。”贾马尔说,几乎是无意识地脱口而出。

“是的,帕特。”哈伦答道,然后扭头望向窗外,望了许久——在贾马尔看来。他猜哈伦是在脑海里回放她的音容笑貌,追忆着她。接着他又回头看着贾马尔,点了点头,脸上挂着苦笑,而这副笑容贾马尔已经渐渐开始熟悉了。他觉得这苦笑是一种礼貌的责备,意思是说,我现在不想说这件事,或者是,这不是一件我能跟你说的事情,毕竟我几乎都还不认识你呢。又一个老人在雪藏他的记忆。这让他想到了爸。哈伦身上的许多地方都让他想到爸,想到他也完全可能会是这副样子。

“我最好是不打扰你了,”贾马尔说,“如果我刚才唐突冒昧了,那我道歉,不过谢谢你和我说了照片的事情。”

“哦,没有,你没有唐突冒昧。这也让我有幸和你说说话呢。就像在跟一个我认识很久的人说话一样。”哈伦说。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贾马尔问。

“许多年前,我是一名记者。后来,我们搬到这里以后,我成了理工专科学院的一名教师,教授新闻学,”哈伦说,一面挥手拂去往事,“现在我给孩子们写故事了。”

“你是作家。”贾马尔说,兴高采烈地。

看到贾马尔那么高兴,哈伦咧嘴一笑。“嗨,这么说是在恭维我。我只是把一些伟大的作品改写成儿童版;我还会用同样的语言编一两个我自己的故事,虽说这些是不出版的。我已经改写了菲尔多西的《王书》节选,还有荷马的一些选段,最近还改写了原版的《哈姆雷特》。这些都以低价、小开本的童书形式出版,在南亚和非洲发行。是工作给了我乐趣。”

“我很想读一读。”贾马尔说。

“如你所愿,”哈伦说,“这就是你想做的事情,对吗?成为一名作家?”

“我?”贾马尔说——哈伦的这个提议让他颇感吃惊。

这时哈伦站起身来,走向衣柜。他拉开柜门,贾马尔看到他把手伸进一只又沉又破的旧袋子中。他从里面拿出一幅带框相片,递给贾马尔。帕特,他说。照片里面就是他俩,站在一片宽阔的海滩上,背对着大海。他认出了一个比现在年轻许多的哈伦,也许不到四十岁,一头长长的黑发,在他身边的就是帕特。她身穿一条棉质的无袖短连衣裙,上面点缀着淡紫色和白色的斑点,她的脸上挂着小小的、亲密的微笑。贾马尔觉得她看上去很美,很自得,好像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她和哈伦一般高,也许比他略胖一些。那天一定风平浪静,因为她黑色的长发分毫不乱地环绕着她的脸庞。

“这是在康沃尔的森嫩湾照的,”哈伦说,“1976年那个美好的夏天,我们去那里度的假。”

贾马尔又盯着那张照片看了片刻,然后把它递还哈伦。“她真漂亮。”他说。

“她去世了,或许你也已经猜到了。她陪着我在这里生活了那么多年,然后她就这么走了,永远走了。以前衣柜上面有一幅她的相片,是她在和你差不多年纪的时候拍的,就放在那里,就在那个女人的照片如今占据的位置。而在你身后挂着的则是那幅我俩在康沃尔度假的相片。那边,电视上方,挂着一幅我学生时代拍的照片,那时我刚到英国。帕特死后,我把它们全都摘下来了,因为它们让我悲伤,强迫我的头脑去思考那些给我制造痛苦的事情。它们还会干扰她在我脑海中鲜活的形象。我宁可她以各种不同的样貌,突如其来地显现在我眼前,也不愿意她用那种一成不变的神情看着我。这一切太突然了:过了那么多年,她说走就走了,没有人陪我说话了。有时候,当我陷入自己究竟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思考中时,心中还会惊诧不已。不过呢,我猜很多人对自己的人生也都是这种感觉。也许各种事件总是杀得我们措手不及,又也许我们后来会走上这样的路,其蛛丝马迹早已浮现在了我们的过去之中。我们只需回头看,就能知道我们已然成为了怎样的人,对此实在没有惊诧的必要。”

哈伦又对贾马尔苦笑了一下,带着歉意,两眼闪闪发光。“你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贾马尔。方才我一直在观察,万一你坐立不安或是露出倦态,我就知道该打住了,可你没有。对于一个有志成为作家的人而言,这是一项很有用的技能。你看你,满足了一个老人的自尊,这下他就紧抓住你的同情心不放,用这些可怜的思绪来烦扰你了。”

“你没有烦扰我。”贾马尔说。望着眼前这个陷入哀思的老人,他深受触动。两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随后贾马尔又说了一遍:“你没有烦扰我。”

他走的时候,已经六点多了;走前,他得知了哈伦是在1960年从乌干达来到这里攻读新闻学的。他来自一个有也门什叶派渊源的家庭,信仰虔诚,非常正统。扎伊迪派,贾马尔说。一点不错,哈伦说,对他赞赏有加。当初他遇见帕特的时候,他们一点也不高兴。

“我很想听你讲讲你刚来这里时的那段光景。”贾马尔说。

“你想把我也纳入你的研究范畴吗?”贾马尔问道,故意逗他。

“不,不,我就是爱听这类故事,听别人讲他们是怎么适应的,那是怎样一种经历。”贾马尔说。

“那是件挺激动人心的事情,我是说来到伦敦,”哈伦说,“关于这座城市,之前我读了那么多的文字,看了那么多的照片。那么多伟大的建筑和静谧的广场。有趣的是,每当我回想起初来乍到的那些日子时,我脑子里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件事,一件当初给我留下极深印象的事,那就是:肉铺里的鸡都好肥啊,鸡蛋都好大个儿啊!我们的头脑有时候偏偏会保留那些最稀奇古怪的事情。唔,我和大学里一位教我的讲师交了朋友。他的课每次排到的时间都挺晚的,下课后我们一起出去喝过几回酒。他只比我大一点,小时候在开普敦小住过一段时间,所以经他这么一说,我俩好像就有了共同点。我们都是非洲人,他说。他的名字叫阿伦,我喜欢他那种波澜不惊、不苟言笑的气度。我觉得有些年纪比较小的学生会觉得他的态度好严肃,让人心里发毛。

“正是通过阿伦,我才认识的帕特。当时她还是他的太太。他邀请我去他家公寓吃晚饭;短短几周之后,我就把她从他身边偷走了。事实上,是她把我偷走了。那时的我在这种事情上面天真得很。我成长的那个家庭,对于这种事情是严防死守的;老实和你说,我在爱情方面是个彻头彻尾的新手。我根本不知道和朋友之妻有染会让你心里头那样不是滋味。那违背了友谊在我心中的全部含义——背叛,辜负信任,撒谎,偷偷摸摸。我希望这场偷情能够终结,可同时我又不想让它终结。帕特是一个美丽热情的女人,我觉得自己配不上这等荣幸,竟能赢得她的爱。同时她也是一个非常坚定、非常执拗的女人,无比地欣赏自我。她让我看清了我的良心不安是多么怯懦,我又是如何自欺欺人地把这些顾虑当成崇高的道德信念供奉在心中。我有义务满足自己的欲望,她告诉我,而这在当时对我而言是一个全新的观念,虽然它在后来的几十年里渐渐变得稀松平常了。

“反正呢,我们就是那样相遇的。而在帕特和我同居之后,我完全明白自己已经失去了对人生的掌控,因为这下我别无选择,只能留下来了。那是一个给我带来磨难的决定。我给父亲去信,告知他我决定留下的原因,他没有回信。倒是我的伯父寄来一封信,说我最好还是回家一趟,当面解释清楚,可我知道,只要我回去,我就别想着还能违抗他们,再离开那里了。他们会用我的职责把我压垮的。你能理解我在说什么,对吧?听一个老人讲这种人生故事,你不觉得太过私密庸俗吧?于是我留在了伦敦,答应我很快就会回去看他们,好好聊聊这件事情,可我再也没有回去过。这些年来,每当有人问起我在这里生活了多久时,我都感觉像是在坦白一桩罪行。”

周日晚上,安娜又给母亲打了电话——这个礼拜,她每天晚上都会打电话过去。这次通话很简短。不,没有变化。他在好好服药,好好吃饭,可他还是不开口。还要再等几天呢。

噢,妈妈呀。她为上周末自己那样子说话感到抱歉,不是因为她说了什么,而是因为她失控了。她也没有好好听母亲说话,而且在母亲理应得到同情的时候,她却没有表示。她不知道该怎么和母亲说这些话。于是她就只能给母亲建议,让母亲不要动摇,不要落下难民中心那边的工作。哎,她不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

别为我们太过操心啦,小妞儿,母亲说。也别为他操心了。他肯定会走出来的。不过现在我得挂了,免得他太焦虑。

她打完电话后,尼克说:“那位逃亡者有什么新消息吗?知道吗,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不知道为什么,他干出这种事情来,我一点也不吃惊——逃跑这件事,我是说。”

这倒让她吃了一惊。自打她从诺里奇回来以后,他几乎没有发表过什么关于她父亲的言论,而现在,他一开口就是在取笑他。她自己也这么干过,管他叫重婚犯,可她想叫就叫,他却不行。她爸是她爸,不是他的。他那话是什么意思,说他一点也不吃惊?她坚持要他说说清楚,她的声音让他眉头一皱。她看得出来他开始动怒了,她又把他惹恼了,可她下定了决心,要他解释清楚他话里头是在影射什么。

“拜托不要这样子小题大做。我又不是认真的,不过是一句俏皮话,一种夸张,忘了这事儿吧。”他说,咬牙挤出一句安抚的话来。她讨厌他这副样子,好像他眼看就要控制不住对她的恼火了。

“我要你解释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不管你有多么不认真。你说你一点也不吃惊,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好吧,”他说,“我一点也不吃惊,是因为逃跑正是我料到他会做的那种事情。”

“你为什么料到他会那么做?因为你觉得他是一个软弱的男人。你鄙视他,对吗?”她说。

他又咧开嘴,对她露出他那副无所不知的笑容。“这个世界很冷酷,没有哪个聪明人仅仅因为自己受伤了,就有权指望获得同情。你父亲向来表现得好像他比别人都更有权受伤似的。我没说鄙视,是你说的。是你把这些话塞进我嘴里的。忘了这件事吧。如果我刚才像是在拿他的遭遇寻开心,那我道歉。”

他无助地摊开双臂,那个姿态像是在说:我们暂且就把此事放下吧。我们别争了。

“对了,我刚收到妈发来的一封邮件,”他说道,面带微笑,想要取悦安娜,“安东尼和劳拉分居了。他俩吵了一架,他实打实地把她扔出门外。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干了。她从后门溜进去,他就再把她扔出去。他们在房子周围搭了脚手架,用来修葺屋顶,她就爬到那上头去,想要再溜进屋,可他毫不含糊地把每扇窗户都锁上了。她大半个晚上都是在脚手架上面过的,到了早上他就把她的东西装进几只手提箱,搁在车道上,再把她的车钥匙和手提包交给她,叫她从眼前消失。永远消失。”

“真是个畜生!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永远?”

“我不知道,”尼克说,“那房子是他的。他还是她上班的那家事务所的合伙人之一。所以我猜他可以叫她既不要回家来,也不要回公司。他真的是个禽兽,她多半是会被他吓住的,不敢大吵大闹。”

“他有那么吓人吗?”安娜问。

“你不觉得吗?我觉得劳拉怕他。有时候,当我看到他俩在一起时,我敢肯定她是真的怕他;我是说,实打实地怕他。妈嘴上没说,但我觉得他打她了。”

“她这会儿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尼克说,“等妈来了,你可以问她。他们说下周末他们想过来一趟。”

周六下午,他们上门的时候,尼克正站在窗前,搜寻着他们的身影。他们看着那辆沃尔沃从门前缓缓驶过,寻找停车位。两人走到外面的人行道上迎接他们,这时安娜看到隔壁的贝弗莉正站在自家窗前。她朝贝弗莉挥手。贝弗莉也挥手还礼,但没有挪位置,显然是好奇地想知道外面正在上演哪出戏。

尼克伸开胳膊,揽住她的肩膀,把她拉近一些,宣示对她的占有。接着,等到他的父母站上人行道,朝着他们走来,他又撇下她,快步迎上前去。吉尔给他们带来了一只精美的蓝花瓶。和你们的门很相配,亲爱的,她拥抱安娜的时候,对她如此说道。

“你有没有注意到前门的颜色,拉尔夫?没有让你想到什么吗?”吉尔问道,一面朝安娜投去一瞥,脸上挂着心照不宣的微笑。安娜之前告诉过吉尔说,那蓝色让她想起突尼斯街头那一扇扇房门的颜色——她第一次见他俩的时候,听拉尔夫描述过的。拉尔夫面对这问题似乎有一点点惊惶,因为他吃不准吉尔这是在考验他什么。“这颜色没有让你想起突尼斯吗?”吉尔又问,冲他点点头,帮了他一把。

“哦是的,真的是哦。”拉尔夫说,语气不太坚定,显然心不在焉。安娜觉得他看上去很疲惫,披着运动夹克的身形有一点萎靡,少了他平日里那种端庄得体的机敏。吉尔的笑容略微有点失色,拉尔夫经她这一提醒,明显挺直了腰杆。吉尔请安娜带她参观新居,安娜哈哈大笑,说这只需要一分钟。两人来到楼上里屋的时候,吉尔突然停下脚步,好像是要说什么,随即却又摇了摇头,微微一笑。

那天晚上,吉尔和拉尔夫带他俩去一家很贵的餐厅吃晚饭,之前他们就已经做好了调研,订好了位子。拉尔夫按捺不住地告诉他俩这家餐厅的赫赫声名,以及他们仓促之间竟能订到位子,是有多么幸运。当然咯,菜品的价格简直荒唐,但品质显然不同凡响。他随便瞥了一眼酒水单,然后就示意伺酒侍者过来。他压低声音点了一样什么东西,从那侍者微微一鞠躬的姿态来看,安娜猜测那东西一定价格不菲。她听到年份是1954。近来,拉尔夫那豪门贵胄式的做派渐渐开始让她厌烦了,她心里想,这又该是漫长难熬的一晚了。等到所有人都舒舒服服地坐定,他自己也小酌了两杯,拉尔夫便讲起了劳拉和安东尼的事情。安娜不禁寻思,不知刚才让他心烦意乱的会不会就是这件事情。

“劳拉真是一个充满活力、无所畏惧的孩子,”他说道,“你会不禁好奇:她是从哪儿继承来的这一点呢?当然,她的坚强肯定是部分来自她的母亲。她和她妈都是一个铁匠世家的后裔,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那份坚强如铁的意志力多多少少一定是渗入了家族代代相传的血脉。这东西不可能是她从我的家族那里继承来的。我们都是懒惰的教士,百无一用,只会循规蹈矩,把上帝的话语说得堂皇浮夸。你已经亲眼目睹了我们那位亲爱的迪格比是如何工作的,安娜。

“她的无所畏惧就像是布莱克(2)笔下那些踏上寻觅之路的孩子,信步走入黑夜之中,与狮子和毒蛇同眠,不知惊恐为何物。她无论学什么,都学得又快又轻松,不知不觉间,各种本领得来全不费功夫。她不但在学业方面如此,就是在身体技能方面也同样游刃有余。她只花了几分钟就学会了游泳,短短几天后便能像只小海豹一样在水里嗖嗖穿梭。她从小爬树就爬得非常稳,然后还能安全地再下来。对于她的老师还有她那些小伙伴的家长而言,这么干一定看似鲁莽,我也能想象他们肯定得睁大眼睛盯牢她,免得她把别的孩子带进坑里去。可是她并不鲁莽。有时候她误判了自己的实力,或是误判了她要挑战的对手的实力。我不知道鲁莽和大胆的界线在哪里,但就算是在最坏的情况下,她也不过是骑在那道线上。你也能从她选择志向抱负的方式上看出这一点来。起初她想当一名空中飞人,然后是当飞行员,再然后是造桥师,最后是建筑师。这些都是有望实现的抱负,最终让她一步步地双脚落到实地上来,选择了设计房屋,而非在空中翱翔。

“后来她上了大学,人就变了。我们没有马上看出这一点来,或者说起初只是看到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情,但慢慢地,我们意识到,她正在失去那份胸有成竹。那就好像是看着一位击球手误判了球距,一次次地挥棒,一次次地落空;又像是一位足球运动员连连失误,丢失一连串队友的传球。我的意思不是说她变得笨手笨脚了。我想说的是,她的判断不再那么自然又自信了。她变得喜欢吵架,在商店和餐厅里面咄咄逼人。她发表观点时变得偏激。如今她的确变得鲁莽了,开车超速,不顾危险乱穿马路,走路太过靠近悬崖边,而她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拉尔夫飞快地瞥了吉尔一眼,也许是想确认自己没有夸张。她点点头,安娜从她的动作中看出了某种略微不耐烦的情绪,好像她其实觉得拉尔夫是在夸大其词,劳拉根本不像他说的那样;而最重要的是,她似乎是希望拉尔夫的这个故事能讲快点,这样大家才好谈点别的。安娜同样希望他能抓紧,加快步伐,讲完了事,所以她不介意和吉尔在这一点上统一战线。他的声音不知怎的比平时更叫她难受,她吃不准这是因为他威严的语调,还是因为他那种热情洋溢的自我中心。他看看尼克,最后看着安娜,依然板着一张严肃的面孔,可眼睛却在酒精的作用下开始闪闪发亮。他又啜了一口红酒,料想没人胆敢打断他,令安娜不禁佩服他的自信满满,如此笃定他的听众不会造反。他继续往下说道:

“是结交男人改变了她,我认为。这些年来,这种事情吉尔和我已经不知讨论过多少回了。父母之间就是这样子的,没完没了地讨论自己的孩子,而在所有的讨论过后,他们的结论很可能也就成了对之前那些对话的总结。所以,当我说出是结交男人改变了她时,这很可能也就是一句肤浅的总结。反正呢,她选择的总是那些对她构成挑战的男人,那些让她做出冒险行为的男人。我估计她对他们也是一种挑战。我估计她会激怒他们。有些事情是她自己告诉我们的:纵酒狂欢啦,在乡下做危险的人流啦——也许她还对你说了些她没有告诉我们的事情,尼克。那是再自然不过的。”

“她什么都没有对我说。”尼克硬邦邦地来了一句。也许他也有点烦躁了。

“安东尼之前的那些男人,我们真正说得上认识的只有一个,”拉尔夫说,目光从尼克身上别开,无视他方才那毫无帮助的打岔,“他的名字叫贾斯廷,一个瘦瘦笨笨的大高个小伙,胃口大得吓人,她和他在一起很久。希望我用那样的词来形容他,不算过于刻薄。一个笨拙、羞涩的伙计,非常有礼貌。他俩不管去哪儿都黏在一起,一起旅游、骑马、爬山、滑雪。哪怕他们是来家里看我们,才坐了不过几个钟头,两个人就又要去什么地方远足了。也许他们是让把彼此的热情都耗尽了,因为完成学业之后——建筑师的学制很长——两个人便分道扬镳,好像这一直都在他们计划之中似的。

“正是在那之后,她遇见了安东尼,当时她正好进了他的事务所。从一开始,我就怀疑他不是她能搞掂的男人。如果这段关系要有任何结果,那么无论何时,但凡他有需求,她就得对他说‘是’,而他看上去正像是那种需求会很频繁的男人。哎,出乎我意料的是,对于这件事她似乎乐此不疲,于是这个无所畏惧的孩子就成了一家前景堪忧的合伙公司中的一个次要合伙人。我说它堪忧,不是因为我认为两人这下算是彻底掰了,所以我也就可以无所顾忌地对他们的关系发表自己的看法了。我也不知道他们算不算是彻底掰了,哪怕刚刚发生过那么可怕的事情。就我所知,一旦这些旧伤痊愈,他们说不定又会复合,好接着给彼此再带来新的创伤。我说堪忧,是因为在我看来,他们的合伙关系从一开始就争吵不断,且不平等。”

吉尔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身子,安娜希望她能发句话,转换话题,不耐烦地敲敲桌子,可她也知道,一旦拉尔夫这般铁了心,任谁都不可能打断他。他又啜了一口红酒,他们全都等着他接着往下讲。

“为什么安东尼是个如此愤怒、如此乖戾的男人?我时常寻思。也许他本性如此。有些人生来就是这么不讲理,这么难打交道。也许这和他的家教有关。他在罗德西亚一个暴戾的家庭中长大。我相信他的父亲就是一个不安又失意的男人,在愤怒和酗酒中几近失控。也许安东尼不可避免地饮下了几口同样的苦酒,如今也怒气冲冲地谱写自己的人生。反正呢,他俩就是这个样子,安东尼和我们的劳拉,他们已经花了将近十年的时间彼此痛殴,而可怜的劳拉受到的伤害要比对方多得多。安东尼真的是满腔怒火,所以他无所畏惧,也永远都不会懂得该如何停下对她的暴力伤害。这就是这些年来,我们怀着越来越无助的心情在一旁观看的剧情,而最近这段时间,我已经开始担心最坏的结局了。”

拉尔夫沉默了片刻,他语调中的某种东西让安娜觉得他正在平复情绪,准备开启下一篇章。就在这时,菜品上桌了,引得众人一阵忙乱,打破了拉尔夫的咒语。侍者退下后,吉尔趁机说:“好啦,拉尔夫,现在你也一吐为快了,就让我们祝他俩好运,随他们去吧。来吧,我们来给尼克和安娜祝酒。”

“尼克和安娜。”拉尔夫说——无论何时,他都勇于挑战祝酒词。拉尔夫一定是锲而不舍地苦心操练了许多年,才终于把全家人规训得如此服帖,安娜心想。狂怒与任性并非取得支配权的唯一途径;拉尔夫就用他那和风细雨又精明狡诈的漫谈闲聊实现了这一目标。她一边听着他说话,一边感到一股无声的怒火在胸中渐渐郁积。别再拿你那好声好气的自命不凡来胁迫我们了。她料想,等到她一走,她自己也会成为他的分析对象之一,任何一个细节都不会被他放过。

夜宴散场之前,他们又干了许多杯酒。等到他们沿着滨水区朝吉尔和拉尔夫的酒店走去时,四人全都喝得微醺了。那是一个清朗冷冽的夜晚,星光明亮。一行人刚一走出餐厅,拉尔夫就一只手挽住安娜的胳膊,另一只手开始轻抚这件战利品。他的触摸让她很是反感,可她强忍住了情绪,没有把胳膊抽回。就在他们走上滨海大道的时候,他开始吟诵《孤独的刈麦女》,把他的声音投向大海,仿佛那里正聚集着一大群听众,聆听他的朗诵似的。一对男女从旁走过,对他咧嘴一笑,他兴高采烈地对他们挥手还礼。

她独自割着,割下又捆好,

唱的是一支幽怨曲调;

你听!这一片清越音波

已经把深深山谷浸没。

夜莺也没有更美的歌喉

来安慰那些困乏的旅客——

当他们找到了栖宿的绿洲,

在那阿拉伯大漠……(3)

他背完了诗,又拍拍安娜的小肚子,嘴里说:“等你给我们生了一只小丛林兔子,我们每晚都送他一首华兹华斯摇篮曲。”安娜微微一哆嗦,拉尔夫挽她挽得更紧了,自顾自地咯咯笑着。他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然后拉尔夫又说:“听说了你父亲的事情,我很遗憾。得知那样一件往事,一定让人很不好受。”

他的话和他的触摸让安娜反感得直往后缩,当即就从他的手中挣脱出来。她后退一步,用愤怒又厌恶的神情瞪着拉尔夫。他也惊诧地看着她,而当他想要开口说话时,她举起左手,让他闭嘴。她转身顾自向前走去,大步追赶其他人,他则一言不发地跟在边上。一开始,他说他为她父亲的事情感到遗憾,她还以为他指的是父亲的病情。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起任何与他父亲有关的事情。她的家庭从不会出现在与拉尔夫和吉尔的对话中;也许是在她头一回上他们家过了那个复活节周末之后,他们要以此夸张地展示自己体察照顾她的感情吧。但尼克一定是和他们说了她父亲抛弃的那个女人。拉尔夫指的是,她父亲是一个重婚犯。

吉尔回头看看,一定是注意到了他俩没有走在一起,也没有说话,因为她又回头看了两次。趁着他们离其他人还有几步之遥,拉尔夫柔声说道:“安娜,我做错了什么?我本意只是想表达同情。我完全没想要伤害你。我为自己的唐突深感抱歉。”

他稍微碰了碰安娜的胳膊,一脸困惑又受伤的表情。她点点头,让这件事就此过去,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没有再多说什么。她也碰碰他,不想再用自己的怒气继续伤害他了——毕竟,他和吉尔大老远地专程来看他俩,而且那么努力地想要表现出热情来。她觉得他们并不喜欢她,她也没法儿让自己喜欢上他们,甚至都没法儿喜欢上吉尔,哪怕她对自己展现出了善意。她觉得,那是一种愧疚之中拿出的善意,为的只是掩饰他们的厌恶之情。

方才他们沿着滨水区散步,拉尔夫朗诵华兹华斯的时候,她想到了她的父亲。那倒不是因为父亲也对她朗诵华兹华斯,她也不记得曾经和他在一个清朗冷冽、星光明亮的夜晚走过海边,更不是因为拉尔夫那笨手笨脚的抚摸让她想起了父爱。是他那朗诵的声音让她想起了父亲。她渴望他的声音。她渴望他就在这里,走在她的身边,和她说说他读过的书,或是再度向她描绘有权有势者那毫无底线的腐败,或是给她讲一个她小时候从他嘴里听到过的故事,里面有那些淘气、聪慧又狡诈的动物。

临别之际,她先吻了吉尔,然后和拉尔夫吻别时,他紧紧地拥抱了她。从他的眼中,她能看出他依然对于刚才发生的那一幕感到困惑,她也为如此伤害了他而感到抱歉。

那天晚上,尼克和安娜一回到家,就开始争吵,一连吵了几个小时,两个人以毫不留情的冰冷逻辑互相指责,又一瓶红酒更是给他们火上浇油。他们那天说的很多话都并不新鲜,但有一些却是以前没说过的,因为他们的敌意又开辟了新战场。随后的几天里,两个人几乎没怎么说话,安娜知道他俩就快到头了。他们这种愠怒沉默的对抗让她感到精疲力竭。那个周末,他又要去牛津参加另一场会议,她打算正好趁这个机会,好好想清楚自己究竟打算怎么办。再过两周就要开学了,她需要为自己的新岗位调整好状态。她真的已经受够了。

很快,一切都结束了,而且并没有她预想的那么复杂。周四下午,她去学校参加一场开学前夕的教职员会议,会后她盘算着往教室的墙上挂几张新画。她以前没有这么干,因为那教室不是她的,不过现在,既然她已经不再是代课老师了,她也就可以把教室布置得更合自己的心意了。那张穿着阿尔巴尼亚服装的拜伦招贴画得给它请下来了,也许还有那张悉尼港的,不是因为她对这两张有什么深仇大恨,而是因为她想要一些不那么宏大的图像。一条穿过树林的闪亮小溪或许就很不错,或是城市中的一条林荫道,甚或是一幅世界地图。

尼克要在同一天坐火车去牛津,赶周五上午的第一场会议。他要等到周日晚上才回来,所以她能独享整个周末。回家的路上,她考虑着晚饭要给自己做什么,最后认定家里没有一样东西对她的胃口。她进门放下手包,开车去了塞恩斯伯里。她有车钥匙,可她很少开,因此在一个周四的傍晚驾着车,赶着晚场出去购物,也就有了某种破规矩或是敢冒险的意味,她也不在乎这么说听上去是不是挺可怜的。路上车很多,她花了点时间才赶到超市,可她感觉心满意足,不慌不忙。她买了鳊鱼和芦笋,又拿了一块牛肉,准备明天吃。她还买了两瓶价格不菲的红酒。回到家后,她把菜放进冰箱,然后去外面的花园里坐下,沐浴在渐渐消逝的暮光之中。她在自己的思绪中沉浸了一会儿——白天的事情、和母亲的最近一次通话、去开会的尼克。朱莉娅也会去,肯定的。一想到这个,她就感到一阵刺痛,直抵心中的某处,让她不禁对人体生理反应的荒唐感到诧异。心跟这个有什么关系呢?情感又不在那里头。可每当她想到尼克和朱莉娅做爱时,她都感觉心里咯噔一下。她回到屋里,开了一瓶酒,然后上楼换衣服。

她反应了一下,才注意到那个声响,接着她就想起了方才在楼下的时候,她其实就听到了,但那时声音太轻,听不分明。这下她意识到,是她的手机在提醒她来信息了。她匆匆下楼,在客厅里找到了她的手包,还放在之前的原位。她摸出手机,却发现它关机了,根本没有短信。这时她又听到了那声响,这次更轻了。一定是尼克的。他肯定是把手机落在楼上什么地方了。她返身上楼,看到它就摆在书房的桌子上。她没有犹豫。她打开手机,读了那条短信:我一睁眼就在想你 等不及今晚要拥你入怀 爱你 朱 ×××。她合上手机,去房里脱下了一身工作装。然后,她半裸着坐在床上,抿着红酒,让一股热流缓缓地涌遍她的身体。过了片刻,她去了洗手间,坐在马桶上,让身体自我排空。

她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了接受这件事,可她没有料到这种瘫痪和恐惧的感觉。她强撑着自己下了楼,却一想到鳊鱼就恶心。也许还是给自己做个简单的吐司比较好吧。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坐下,惊诧于她的身体竟如此始料未及地辜负了她。过了一会儿,她强迫自己去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之前她已经让自己相信了她想要给两人之间的这种状态画上一个句号,而现在那个句号就在眼前了。她回到厨房,给烤箱通电,把干净盘子收到沥水板上,洗了芦笋,把鳊鱼用铝箔纸包好。烤箱的灯咔嗒一声灭了,她把鱼放了进去,又上楼去拉窗帘。她还有一些实际问题要思考,虽说之前她也粗略想过自己以后打算住哪儿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但此刻她突然面对的却是混乱与无序的危险征兆。她感觉自己在退却,也许她应该等等看,看这件事情有多严重。千万不能停下来。也许她应该去把床单被褥全掀了,换上一套干净的,摆脱他的气息,可眼下这项工程太过艰巨了,而他的气息无处不在。

她吃不下太多鱼肉,不过芦笋倒是吃完了,然后又喝了一点酒。她试着看了会儿电视,但提不起兴致。她上楼搜了一通自己的床头柜,翻了一遍自己的护照,盘点了一下自己的几件首饰,然后决定还是要把被褥换了。干净床单带来的感觉真好,一如既往,她真希望自己睡前能先洗个澡,可她真的不想再下床了。她试着读书,可没法儿集中注意力。酒精让她昏昏欲睡,于是她关了灯,让自己舒舒服服地躺好。

时间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过去,可睡意迟迟不来,唯有她人生的一个个片段在她的脑海中萦绕,无论她怎样努力都挥之不去。她想到了她在老家的日子,想到了童年,想到了尼克,想到了她今后会怎样,而伴随着所有这些思绪的,则是难堪的回忆和一幅幅画面,出现在画面中的是她的无能,是她的行为既做不到果决,又做不到仁慈。她为什么要等那么久?她早该知道事情会是这种结局。她奋力对抗这种情绪的抬头,这在她看来就是她的软弱,她愚蠢的犹疑。到了凌晨时分,她开始控制不住地呜咽起来,深陷自怜自艾的痛苦与绝望之中不可自拔。

等他一回来,她就要告诉他,她再也不想要和他在一起的这种令人窒息的生活了。这场外遇就是这种生活的一部分,他的傲慢的一部分,他居然自信满满地以为,他可以对她撒谎,可以对她不忠,而不用担心会被她发现。她觉得她都没法儿跟任何人说这件事情。她希望他别打电话来——她现在最最受不了的就是跟他说。她该跟他说什么呢?

是真的吗?哦,当然是真的。那好吧,我走。我要走去哪里?

是真的吗?你觉得呢?那好吧,滚出去。去你妈的,这是我的房子,你滚。这种事情该如何是好?

是真的吗?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当然不是真的了。听我解释。

星期天早上,她早早就醒了,躺在床上;房门开着,里屋的窗帘也没拉,光线透过窗户,跨过楼梯口,照进了房间。她的恐慌差不多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东西,感觉就像是忐忑的颤栗——这种感觉她曾经有过,那就是在她即将踏上一段新旅途的时候,旅途的终点是某个她从未去过的地方,一想到要去那里,她就害怕。可事实最终证明,那些旅途统统没有她最初想象的那么可怕,所以这一次的情况或许也不例外。

海鸥在屋顶上闹腾得让人忍无可忍,逼着她从郁郁寡欢中走出来。于是她起了床,沏了茶,开始度过这一日的漫漫挣扎,等待着他的归来。她并没有等得急不可耐,只是集中不了注意力,也想不出有什么别的事情好做。于是她就坐着不动,大腿上摊着一本书,就那么等着。眼看要到五点的时候,尼克回来了。她听到出租车停在路边的声音,片刻之后便听到他的钥匙插进了门锁。他进到屋里,轻轻地吻了她的唇,面带微笑。他穿着一件新夹克,手里还拿着他的小旅行包,看上去潇洒又老练,像是个在外头闯荡过的男人。他放下旅行包,脱掉夹克,在她对面的那把椅子上坐下。

“会开得好吗?”她问他。

他笑得更灿烂了。“非常好,”他说,“很抱歉我没有给你打电话。我把手机落下了,又不方便出去找电话。”

她点点头。“我在楼上看到了你的手机,”她说,“我读了朱莉娅的短信。”

尼克转身上楼,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手机,屏幕开着。两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他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对不起。真希望我走前把手机关了的,但显然我没有。我不是故意要让你用这种方式发觉这件事的。”

安娜耸耸肩。“哎,没事啦。我就猜到了事情是这样。”她说。

她以为他会发话,会解释,会为自己找理由,可他只是坐在椅子上,身子往前一探,把头埋在手掌里,就像那样坐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她看到他的眼里噙着泪。“对不起。我爱她,”他平静地说,“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我俩谁都控制不住自己。从一开始就是。”

她一直就在等着听到这句话,或是类似的话语;她本以为当这一刻到来时,她会哆嗦一下,可她没有。一定是因为早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前,她的血肉就已经感受到那几个字了。她觉得精疲力竭,但同时也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们终于走到这一步了,这下没有回头路了,没有了含糊其词的解释,没有了请求理解与复合的言语。

他们就这么在客厅里坐着,直到天色渐暗,一面梳理着两个人这些年来的共同生活,一面说着话,情绪也越来越激动。他说这不仅仅是因为朱莉娅,说他俩的关系本来就遇到了问题,他时常觉得他在乎的很多东西,她并不在乎。她说他变得专横跋扈了,只在乎他自己。他说她变得小心眼、小格局,变得无趣,老是操心那些纯粹鸡毛蒜皮的事情。他说她嫉妒自己开始走上成功的道路,她则哈哈大笑,说她果然没看错他,他就是这么自我中心。他跑去冰箱,看看里面还有没有酒,回来的时候也替她拿了一个杯子。这真是荒唐,他说,不管他说什么不打紧的小事情,她都要跳将起来,皱眉颦额,好像他是个大恶霸似的。那天他爸妈专程过来看他俩,她却让他们那么下不来台,只因为拉尔夫说了一句跟她爸有关的话,或是类似的屁事。最后,他显然已经对她火冒三丈了,于是撂下这样一句话:“我为你这样的人感到难过。”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这样的人?”她问道,以为他指的是种族

“我是说,我为你这样的人感到难过,因为你们不知道该怎么料理好自己。你的父亲是一个絮絮叨叨、唉声叹气的暴君,用一场接一场的不幸来胁迫所有人,自己则陷入一场精神危机之中,至少看似如此。可他不过是得了糖尿病,一种完全可以治愈的疾病,仅此而已。你的母亲则是一个弃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哈,你不用非得是个天才,才能打探清楚这种事情。她为什么不雇一家代理替她去查呢?为什么你,还有你弟,不替她做这件事呢?只消几天,她,还有你们全家人,就能把一切全都搞明白。可是不行,你们非要把这演成又一出幽怨的戏码。这还没完,原来你父亲还是一个逃跑丈夫,一个重婚犯,可他就是没法儿自己开口说这件事,于是你们所有人就又都陷入了一部无望的情节剧中,表现得就像一群移民。”

安娜几乎就要忍不住开口辩白了,可她还是把那些话咽回了肚里。这些事情她自己也全都想到过。她对自己的家庭也有过同样的思考,而他只添加了一味东西,那就是不屑。他说那个词的口吻让她打了个激灵——移民,和她自己的口吻一模一样,鄙薄的色彩也一分不差。

“至于你,”他说——她不由得一哆嗦,眼睛闭了一下,知道自己也多么畏惧这轻蔑的一刻,“你一直在畏缩,时刻准备着和人干上一架,哪怕根本就没有这样做的必要。老爸老妈竭尽全力想要欢迎你,可你就是有本事看出来他们是在屈尊俯就,自鸣得意。你没有让他们放松下来,喜欢上你,而是让他们感到羞愧。他们不理解你之所以为你的悲剧所在。你没有主宰自己的人生,而是一直在等待一件什么事情,而当你什么都没有等到的时候,你就抑郁了。你以为你有未竟的抱负,可是你没有;你有的只是欲望,小小的、美滋滋的白日梦欲望。”他顿了一下,然后说:“我最好还是打住吧。”

两人又像这样坐了一会儿,不说话,也不看彼此,安娜用这段时间慢慢地让自己平静下来。她不知道这会儿几点了,不过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今晚她打算睡书房,明天就去租房中介。尼克起身,奔着沙发上的她而来。他挨着她坐了片刻,她则全身紧绷、难以置信地坐在那里。他的手落在她的大腿上,嘴里说:“最后一次?看在旧情的分儿上?”他在对她微笑,邀请她再来寻一次狂野的刺激,可是当她开始哈哈大笑时,他的笑容很快消散了。“哦,来嘛,我们也有过幸福的时光。”他说。

她笑得更凶了,把防线垒得更高。“你这个贪婪的、自我中心的混球,”她说,“做梦去吧。”

他又试了一次,伸手来拉她,顶着她的笑声再度施展微笑,不肯把她的拒绝当真。她一掌把他的手打开,站起身来,笑声也停了。他也起身,拿起自己的肩包。“我回头来拿我的东西。你随时都可以打我的手机找我。”

都结束了,他走了。他分手前的调情之举把她气得浑身发抖,好像他就是可以玩弄她,哪怕他做了那样的事情,说了那样的话。好像他可以和她最后再纵情缠绵一回,就当是一件告别礼,然后再留她一个人去面对她自己的悔恨。

她没想到一切会这么快。也许他对朱莉娅的爱早已明明白白,这对他而言只是一个何时的问题,而非是否的问题。也许朱莉娅当晚就在等他了。不过呢,尼克终究是尼克,他是忍不住要在临别前再做最后一次的,只是为了向她证明,只要他想要,他随时都可以要她。她听到他在发动汽车;哪怕到了这种时候,她还是不禁莞尔一笑。这种事情他知道该怎么干,想要什么直接拿走就是。这就是殖民主义的本能,她心想,也并非为真正的英国人所独有。有人就是知道该怎么干这种事情,想要什么就直接拿,至少是拿走他们能拿走的东西。尼克这么干,是打着心不在焉的幌子,就像他刚刚开走汽车一样,好像他是忘了先问一声似的,可她十分肯定他其实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哎,她对自己说,她最好是不要再表现得像个移民一样了,而是要去做自己的主宰。她的人生马上就要重新开始了,她才二十八岁,好年华,她应该感觉浑身洋溢着活力与希望才是。她锁上前门,上好门链。

那年9月23日,就在黎明破晓前的几个钟头,阿巴斯的中风又发作了;而在这幸福的第三次中风之后,他悄无声息地走了,一如他四十四年前的那一回。


(1) 即古埃塞俄比亚语,现仅用于埃塞俄比亚正教会的礼拜仪式中。

(2) 应指昆汀·布莱克(Quentin Blake,1932— ),英国插画家、卡通画家与儿童绘本作者。

(3) 这两节诗歌译文引用的是杨德豫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