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202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获奖演说写作
附录
202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获奖演说
写 作
写作向来是一种乐趣。当年我还是个小男生的时候,课程表上的所有科目当中,我最期盼的就是上写作课,写一个故事,或是写我们的老师认为能激发我们兴趣的任何东西。这时所有人都会安静下来,伏在课桌上面,努力从记忆中或是想象中提取一些值得讲述的东西来。在这些青涩的作品中,我们并不渴望诉说什么特别的事情,或是回忆某段难忘的经历,或是表达个人坚信的观点,或是一诉心中的愤懑苦情。这些作品也不需要任何别的读者,只是写给催生它们的那位老师一个人看的,作为一种提高我们漫谈技巧的练习。我写作,因为老师让我写作,因为我在这样的练习中找到了如此多的乐趣。
多年以后,等到我自己也成了一名教师,我又重演了这段经历,只是角色颠倒了过来:我会坐在一间安静的教室里面,学生们则在伏案奋笔。这让我想起了D.H.劳伦斯的一首诗,我现在就想引用其中的几句:
引自《最好的校园时光》
我坐在课堂的岸边,独自一人,
看着身穿夏日短衫的男孩们
在写作,他们的圆脑袋忙碌地低垂着:
然后一个接着一个他们抬起
脸来看向我,
十分安静地沉思着,
视,而不见。
接着那一张张脸便又扭开,带着小小的、喜悦的
创作兴奋从我身上扭开,
找到了想要的,得到了应得的。
我所描述的以及这首诗所回忆的写作课,并非日后写作将会呈现在我眼前的模样。它不像后者那样被驱动,被指引,被回炉,被不断地重组。在这些青涩的作品中,我的写作是一条直线,可以这么说吧,没有太多犹豫和修改,有的只是纯真。写作之外我还如饥似渴地阅读,同样没有任何方向指引,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着怎样密切的联系。有时候,如果第二天不需要早起上学,我就会读书读到深夜,我的父亲——他自己也算是个失眠症患者了——都不得不来我的房间,命令我熄灯。哪怕你有这胆子,你也不能对他说,既然他也没睡,凭什么你不行呢,因为你不能这样子和父亲说话。再者说,他是在黑暗中失眠的,灯也关了,为的是不打扰母亲,所以熄灯令依然有效。
与我年轻时那种随性的体验相比,日后我所从事的阅读与写作可谓有条不紊,但其中的快乐从来没有消失过,我也很少感到过吃力。不过,渐渐地,快乐的性质发生了改变。直到我移居英格兰以后,我才充分认识到了这一点。正是在那里,饱受思乡之苦与他乡生活之痛,我才开始深思此前我从未考虑过的许多事情。也正是在这一时期,在长期的贫穷与格格不入之中,我开始进行一种截然不同的写作。我渐渐认清了有一些东西是我需要说的,有一个任务是我需要完成的,有一些悔恨和愤懑是我需要挖掘和推敲的。
起初,我思考的是,在不顾一切地逃离家园的过程中,有什么东西是被我丢下的。1960年代中期,我们的生活突然遭遇了一场巨大的混乱,其是非对错早已被伴随着1964年革命巨变的种种暴行所遮蔽了:监禁,处决,驱逐,无休无止,大大小小的侮辱与压迫。在这些事件的漩涡当中,一个少年的头脑是不可能想清楚眼下之事的历史与未来影响的。
直到我移居英格兰后的最初那几年,我才能够深思这些问题,琢磨我们竟能对彼此施加何等丑恶的伤害,回首我们聊以自慰的种种谎言与幻想。我们的历史是偏颇的,对于许多的残酷行径保持沉默。我们的政治是种族化的,直接导致了紧随革命而来的种种迫害:父亲在自己的孩子面前被屠杀,女儿在自己的母亲面前被侵犯。身居英格兰的我,远离所有这些事件,同时却又在精神上深深地为它们所困扰——这样的处境,比起继续同那些依然承受着事件后果的人一起生活,或许反倒使得我更加无力抵抗这种记忆的威力。但我同时还被另一些与这类事件无关的记忆所困扰:父母对子女犯下的残酷行径,人们因为社会与性别教条而被剥夺充分表达的权利,以及种种容忍贫困与依附关系的不平等。这些问题普遍存在于所有人类的生活中,并不为我们所特有,但它们并不会时时挂在你的心头,除非个人境遇迫使你认识到它们的存在。我猜这就是逃亡者所不得不背负的重担之一——他们逃离了创伤,自己找到了安全的生活,远离那些被他们抛在身后的人。最终我开始将一部分这样的反思付诸笔端,不是以一种有序的或是系统的方式,当时还没有,只是为了能够稍稍澄清一点心头的困惑与迷茫,并从中获得慰藉。
不过,假以时日,我渐渐认清了还有一件令人深感不安的事情正在发生。一种新的、简化的历史正在构建中,改变甚至抹除实际发生的事件,将其重组,以适应当下的真理。这种新的、简化的历史不仅是胜利者的一项必不可少的工程(他们总是可以随心所欲地构建一种他们所选择的叙事),它也同样适合某些评论家、学者,甚至是作家——这些人并不真正关注我们,或者只是通过某种与他们的世界观相符的框架观察我们,需要的是他们所熟悉的一种解放与进步的叙事。
如此,拒绝这样一种历史就很有必要了,这种历史不尊重上一个时代的实物见证,不尊重那些建筑、那些成就,还有那些使得生活成为可能的温情。许多年后,我走过我成长的那座小镇的街道,目睹了镇上物、所、人之衰颓,而那些两鬓斑白、牙齿掉光的人依然继续着生活,唯恐失去对于过去的记忆。我有必要努力保存那种记忆,书写那里有过什么,找回人们赖以生活,并借此认知自我的那些时刻与故事。同样必要的还有写下那种种迫害与残酷行径——那些正是我们的统治者试图用自吹自擂从我们的记忆中抹去的。
另一种对于历史的认识同样需要面对——这种认识是我在移居英格兰,接近其源头之后才渐渐看清的,比我在桑给巴尔接受殖民教育的时候看得更清。我们这一辈人,都是殖民主义的孩子,而在这一点上我们的父辈和我们的晚辈则并非如此,至少和我们不一样。我这话的意思并不是说我们对于父辈所珍视的那些东西感到生疏,也不是说我们的晚辈就摆脱了殖民主义的影响。我想说的是,我们是在帝国主义高度自信的那段时间里长大成人并接受的教育,至少在我们所处的世界区域是那样,当时的殖民统治使用委婉的话术伪装自我,而我们也认可了那套说辞。我指的那段时间,是在整个区域的去殖民化运动开始步入正轨并让我们睁眼看到殖民统治所造成的掠夺破坏之前。我们的晚辈有他们的后殖民失望要面对,也有他们自己的自我欺骗来聊以自慰,所以有一件事他们也许并不能看得很清,或是达不到足够的深度,那就是:殖民史彻底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我们的腐败和暴政从某种程度上讲也是殖民遗产的一部分。
这些问题中的一些我在来到英国后看得愈发清楚了,不是因为我遇到了什么人能在对话中或是课堂上帮助我澄清,而是因为我得以更好地认识到,在他们的某些自我叙事中——既有文字,也有闲侃——在电视上还有别的地方的种族主义笑话所收获的哄堂大笑中,在我每天进商店、上办公室、乘公交车时所遭遇的那种自然流露的敌意中,像我这样的人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我对于这样的待遇无能为力,但就在我学会如何读懂更多的同时,一种写作的渴望也在我心中生长:我要驳斥那些鄙视我们、轻蔑我们的人做出的那些个自信满满的总结归纳。
但写作不可能仅仅着眼于战斗与论争,无论那样做是多么的振奋人心,给人慰藉。写作不是只着眼于一件事情,不是为了这个问题或那个问题,这个关切点或那个关切点;写作关心的是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因此或迟或早,残酷、爱与软弱就会成为其主题。我相信写作还必须揭示什么是可以改变的,什么是冷酷专横的眼睛所看不见的,什么让看似无足轻重的人能够不顾他人的鄙夷而保持自信。我认为这些同样也有书写的必要,而且要忠实地书写,那样丑陋与美德才能显露真容,人类才能冲破简化与刻板印象,现出真身。做到了这一点,从中便会生出某种美来。
而那样的视角给脆弱与软弱、残酷中的温柔,还有从意想不到的源泉中涌现善良的能力全都留出了空间。正是出于这些原因,写作对我而言才是我人生中一个很有价值且十分有趣的组成部分。当然,我的人生还有其他部分,但那些不是我们此刻所要关注的。经历了这几十年的人生岁月,我演讲开头所提到的那种青涩的写作乐趣如今依然没有消失,堪称一个小小的奇迹。
最后,让我向瑞典文学院表达我最深切的谢意,感谢他们将这一莫大的荣誉授予我和我的作品。我感激不尽。
(宋佥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