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

街头

怎么说呢,直到第二天,第三天,那辆白色宝马还在那里停着,车子已经被警戒线围了起来,所有要从这条路上通过的车辆都只好暂时绕行。哑子呢,已经被带走了,人们不用问也知道哑子被带到了什么地方。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暖和,往年这时候,哑子他们家北边的那条道上总是布满了坚冰,人们走在上边都得小心翼翼,可这一年的冬天真是暖和得出奇,还没出正月,人们就都把棉衣脱了。过了破五,再过了初十,到了十四这一天,从早上就开始下雨,下着下着,这雨又变成雪,再下着下着,这雪又变成雨,就这么整整下了一天。到了十五这一天,天晴了,空气显得特别的好,是清新,好像整个城市的污浊之气都已经随着这场雨雪而永远去了。十五这天是热闹的,到处都有花灯可看,晚上据说还有烟火。但这一切都是别人的高兴事,哑子的高兴是天既然晴了,他就可以把他的修车摊子摆出去。哑子现在没工作,哑子的女人也是个哑子,人很胖,很高大,要比哑子高一头,虽然头发都花白了,却还梳着两条现在很少能让人看到的辫子。哑子的女人自然也没工作,人们总是看到她坐在哑子的身边,给哑子打打下手,递递扳子或者是钳子和胶水什么的,有时候,哑子是太忙了,忙得都停不下手,忙得都顾不上吃口饭,哑子的女人就会把饭盒里的饭一小勺小一勺喂小孩样喂给哑子吃,哑子吃了这一口,咽下去了,然后再“呀呀呀呀”掉过脸把嘴张开,手里的活儿却继续做着,他这么“呀呀呀呀”一张嘴,他的哑巴女人就给他再喂一口饭,哑子的嘴就再动,再嚼,嚼了嚼,咽下去了,然后再“呀呀呀呀”,再把脸掉过去,他这么“呀呀呀呀”一掉脸,他的哑巴女人就给他再喂一口饭。这场面真是有些滑稽,但温馨,十分的温馨。让人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果真还有这样真实而质朴的情爱。

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是谁,为了活下去,就得给自己找份儿事做,哑子给自己找的事就是摆了那么个修车的摊子。哑子的修车摊子就摆在他家的北边,这是一条东西走向的街道,街道的南边是一个小区,里边住的都是些拆迁户,因为是拆迁户,所以这个小区就显得乱糟糟的,几乎家家户户的窗台外边都堆放着一些葱啊蒜啊什么的,或是各种准备当破烂儿卖掉的烂纸盒子,或是其他乱糟糟的东西。这条街的北边是另一个小区,这个小区叫“巴黎花园”,巴黎跟这地方有关系吗?没一点点关系!但房地产商就爱起这种鬼名字,有钱的人也喜欢住到这种鬼地方来。这个小区,门卫都是年轻人,都高大漂亮,这就让住在里边的人有了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小区里种着法国梧桐,都是大株大株地从别处移来,树干很粗,树冠却因为经过修理而很小,是怪里怪气。还有,就是花圃里种着白玫瑰;还有,就是每个花圃里都有大理石雕像,裸体的,外国女人,是西方神话中的人物,在那里炫耀着她们的腰肢,腰肢下边的隐秘处,被一片葡萄叶子遮着;还有,也是裸体的,外国男人,亦是西方神话中的人物,那地方,那隐秘的地方亦被一片葡萄叶子遮着。这个小区,一切都按着外国的风格设计着,骨子里却粗俗难看。这粗俗难看却又被那些整天在这里出出进进的高级小轿车夸张成一种暴发户气息。

哑子的自行车修理摊子就摆在这两个小区的中间地带,这是条不太宽的街道,这条街道当然不会是这个城市的主干道,所以,不少菜贩子在这里出现了,一个一个菜摊子从东边一直往西边排过来,所以这条街又可以说是格外的好看,是花花绿绿色彩缤纷,但味道呢,却不那么好闻。这条街从东往西,靠近“巴黎花园”小区这边有个其大无比的垃圾箱,是那种金属的,可以天天被垃圾车“轰轰隆隆”拉走的垃圾箱,这垃圾箱总是被垃圾塞得满满的,里边一旦放不下,众多垃圾就会堆在垃圾箱的外边。因为这个垃圾箱,那些卖菜的摊子就总是和这个垃圾箱保持一定距离,问题是谁也不愿到臭烘烘的垃圾箱旁捂着鼻子买菜。所以,哑子就把他的自行车修理摊子摆在了这里。哑子的修车摊子,和别人的修车摊子一样,有那么个布篷儿,可以遮遮太阳,然后就是一根旧外胎,挂在树杈上,是幌子的意思,然后呢,又是一个盆子,里边是水,补胎用的,然后是工具箱,里边是各种的修车工具,然后是气管子,被一根很长的细铁链子拴在那里,供过往的行人打气用,打一次气是两毛钱。哑子为人很好,总是笑,笑的时候嘴有些瘪,瘪瘪的嘴,一笑就更瘪。哑子的头上戴着一顶蓝布棉帽子,帽子上的栽绒都倒了,帽檐儿也油污了,耷拉了下来。哑子的身上总是那么一身蓝布衣服,细看,是中山装,里边套着棉袄,鼓鼓囊囊的。哑子既住在这一带,这一带的人们就和他很熟,这么说也许不对,是他和别人很熟,总是,人们不怎么注意他,总是,他先和走过来的人们打招呼,也就是笑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打手势,人们这才注意到他了,和他做简单的手势。比如,用一只手在嘴边做划拉饭的动作,哑子马上就明白了,是在问他吃了没,哑子就笑着“呀呀呀呀”地点点头,手在嘴边比画比画,人们就明白他已经吃过了。有人去哑子那里修车,车修好的时候,修车的人会用大拇指搓搓中指和食指,这就是问多少钱的意思了。哑子又笑了,不好意思的样子,他会伸出一个巴掌,五毛的意思,或者会把巴掌翻一翻,是一块钱的意思。总之,人们都明白哑子的意思。有给自行车打气的人过来了,弯下腰,“吭哧、吭哧”打完了,摸摸口袋,咦,没带零钱,再拍拍,再把两手对着哑子往外一摊。哑子马上就明白了,这个人是没带零钱。哑子马上就笑了,一步跨过来,“呜呜呜呜”,把两只手摆了又摆,那意思,别人也马上明白了,是不要了,无所谓。没事的时候,哑子坐在那里会东张西望,好像是专门守候在那里看有没有熟人过来,果然就有了,但人家还是没注意到他,他离老远就看定了这人,用眼睛,笑笑地盯着人家,用眼睛热忱地迎接着,但人家还是没有注意到他,哑巴便“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地对着这个人叫了起来。指指人家的手里的菜,竖竖自己的大拇指,是在说:你的菜买的好,好!这个人站住了,皱着眉头,擤擤鼻子,用手势对哑子说,这里,垃圾箱,真臭,你怎么不往那边挪一挪?哑子顺着这个人的手势往西看,马上就明白了这个人在说什么。哑子知道这个人是在说这里靠垃圾箱太近、太臭,你怎么不往西边挪一挪?西边?西边就是“巴黎花园”,只不过中间隔着一家商业银行。哑子脸上的表情在说话了,脸上的表情加上手上的动作,他告诉这个人,那边,那边的门卫不让他往那边挪,挪一点点都不行,嫌他的修车摊子不体面。哑子又做手势了,告诉这个人,那边,“巴黎花园”的门卫还把他遮太阳的篷子扔掉过。“呀呀呀!”“呀呀呀!”哑子做手势,比画,指着布篷,说这是前不久的事。但一个会说话的人,能和一个哑子有多少交流呢?根本就不会有多少。这个人指指西边,指指垃圾箱,擤擤鼻子,走开了。但哑子的脸上还挂着温和的笑,那笑有些感谢的意思在里边,感谢什么呢?又让人说不清,感谢和他说话?感谢这个人注意到了他?这让人说不清。这时又有人走过来了,哑子照例用眼睛迎接着,热忱地迎接着,是熟人,是“巴黎花园”里的那个清洁工。这个清洁工脸总是红红的,工作特别的辛苦,总是不停地把一车车的垃圾从小区里拉出来再装进道边的那个大垃圾箱。有时候哑子还会帮一下手,比如,帮这个脸总是红红的清洁工把垃圾从小车里一下一下铲到垃圾箱里去。哑子和这个清洁工的交流总是要比别人多一些,哑子还总是和这个清洁工开玩笑,哑子在自己脸上比画一下,再在嘴边比画比画,然后摇摇晃晃走几步。哑子是在说:你是不是又喝了酒?要不,你脸怎么会这么红?这个清洁工说话的声音特别大,他说:我哪有钱喝酒,我喝了酒还干不干活儿?他不比画,他是大声说,但聪明的哑子已经从他的脸上明白了他在说什么。哑子一把拉住他,把自己的那个小扁酒瓶子从修车的工具盒里取了出来,哑子的动作十分急速,十分迫不及待,他拍拍这个小酒瓶,又拍拍,把这个小瓶子的盖子打开了,他要这个清洁工闻,清洁工闻到了,是酒。他也明白了,哑巴是想要他喝一口,他喝了,喝了一口,哑子的脸上的笑容就更好看了。因为这个清洁工对他竖了竖大拇指,夸他的酒好。“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哑子更高兴了,比画着,意思是让这个清洁工再喝一口。清洁工用很大的声音对旁边的一个熟人说:“看看看,哑子让我喝酒呢!”就又喝了一口。这一下子可好,哑子脸上的笑容收都收不住了,手里拿着那个小酒瓶,看着那个清洁工,看着那个清洁工抹抹嘴走开,看着他慢慢走远。清洁工已经走远了,哑子还原地不动热忱地笑着,那笑,让人忽然有些难过,让人忽然觉着老天怎么会这么不公平,怎么能够让哑子的心里这样寂寞,他的寂寞对谁说?这时又有人走过来了,是个中年人,这个中年人把一辆老自行车打在了那里,比画着,告诉他什么地方坏了,原来是链条,这个中年人还用手势告诉哑子他要把车子先放在这里修,过一会儿再来取。哑子明白了,打手势说好的、好的,打手势说放心吧、放心吧,打手势说他一定会好好儿修。

这个中年人把车子打在了那里,然后走了,去买菜。

故事便从这辆破旧的老自行车开始了。

也就是我们在前边提到过的那辆白色宝马,从“巴黎花园”那边慢慢开了过来,开车的是一位姑娘,因为是过春节,她穿得真是漂亮,下边是条白色的皮裙子,裙子下边又是一双白色的高靿皮靴子,上边呢,是一件白色的小夹克,夹克里边却穿了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她把车从小区开出来,往东打了方向盘,车便朝了东,这简直是废话,方向盘往东打车会朝西吗?问题是,车朝东开出不远,开车的姑娘忽然又改了主意,因为她发现东边已经堵了车,她便想把车掉个头再朝西开。车是新的,开车的姑娘也是新手,她倒车倒得真是很笨,她是先朝前开,猛地朝前,然后再朝后倒,猛地往后,车一下一下倒着,她在车上感觉到了,她车的后左侧猛地碰到了什么?“哗啦”一声,她在车里能听到,好像已经把什么东西碰倒了,她的车碰到了什么?她在车上吃了一惊,她的车是把哑子摊子前边的那辆自行车碰倒了,被碰倒的自行车倒在了姑娘的车上,并且在姑娘的车身上滑落了下去。各种颜色的车子里,最数白色的车子娇气,一点点脏一点点划痕都会十分醒目。这姑娘马上从车上下来了,她的车还在路上横着,她不管这些,她先去看她的车,因为她的车刚刚买回来还没开几天,是她的心爱,是她的炫耀,是她的得意,是她的宝贝!她并不说自己是怎么开车,她也不想想是她的车,怎么说,在往后倒的时候,把那辆放在那里等着哑子来修的车子碰倒了,车子倒下来的时候在姑娘的车上留下了一条划痕。这姑娘当即大叫了起来。她简直觉着自己的车是受了凌辱,或者,简直就是受到了奸污,那样一辆破旧的老自行车,居然,怎么说,竟然挂在了自己漂亮无比的宝马上,怎么说,居然,还把自己漂亮的宝马划了那么一道。怎么说?怎么说?这样破旧的自行车,居然!居然!居然!这姑娘的脸都气红了,她踹了一下自行车。她伸出一个手指,这手指一下子指在哑子的鼻子上:

“我要你赔!你个哑巴!”

“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哑子打着手势。

“我要你赔!你个臭哑巴!”这个姑娘又说。

“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哑子更急了,手势打得更快。

哑子能说什么呢,他只会打手势比画,比画打手势,他比画着,想说明是姑娘的车把这辆自行车撞倒了,既然是姑娘的车把这辆车撞倒了还怎么能埋怨自己呢?哑子把手比画着,跑过去,指指姑娘的车子,跑过来,再指指倒在地上的自行车,再跑过去,又指指西边。哑子头上的棉帽子像两只鸟翅,不停地上下扇动着。哑子的手势所能表达的意思十分明确,他是说,姑娘的车先是往东开,开到了这里要倒车,结果是,把自行车撞倒了,这能怨自己吗?

“哑哑哑哑!”哑子把两手往两边一摊,然后用自己右手的手背不停地焦急地拍打自己左手的手背。

姑娘不听这些,她看了看自己的车,用手摸了摸那条划痕,又大叫了起来。

“你个臭哑子!臭哑子!”

哑子又过去,弯下腰,想用袖子擦擦车子上的那道划痕,却被姑娘推了一下。

“滚开!别用你那脏手碰我的车——”

哑子朝后退了,这姑娘又推了哑子一下,又推了一下。

“你还想摸我的车!”

这时候已经有不少人围了上来,人们看着这个打扮入时而十分愤怒的姑娘,她的举止和她的样子,怎么说,好像是与她的身份不怎么符合,她忽然抬起了脚,用脚去跺那辆横躺在地上的自行车,她能跺自行车什么地方?她只能跺自行车车轮上的辐丝。这么一来,哑子急了,扑过来“呀呀呀呀,呀呀呀呀”要阻拦她,却又被姑娘一推,哑子就更急了,又上来要把姑娘拉开,姑娘的衣服上,怎么说,便有了手印,几个污黑的手印。这下子,姑娘不跺了,怔住了,旁边的人也都怔住了,人们都知道姑娘的这身衣服绝对不会便宜。这么漂亮的衣服上已经有了几个黑手印子,是油污的黑手印子。哑子的那个哑巴女人这时也出现了,她虽然哑,虽然不会说话,心里却什么都明白,她慌慌张张从修车的工具箱里取出了那条还算干净的毛巾想给姑娘把衣服擦擦,却被姑娘一把推开。姑娘已经进了自己的车,但她还不打算把车挪开,就让车在道上那么横着,她开始在车里用手机打电话。

哑子的女人,“呀呀呀呀”在车子外边敲玻璃,她想要姑娘把车门开开,她要给姑娘把衣服擦擦,她还把毛巾举起来向姑娘示意。哑子的女人又“呀呀呀呀”在车子这边敲敲玻璃,她想要姑娘把车门开开,她要给姑娘把衣服擦擦,直到有人把她很野蛮地一下子从车边拽开,拽开还不算,还把她猛地一推。

“你给我滚开!”

这个把哑子的女人一下子从车边推开的中年男人就住在旁边的巴黎花园,这是个衣着得体的男人,脸上的胡子很重。但人们不知道他和这个姑娘是什么关系,这个姑娘又为什么总是住在他那里。他已经在姑娘的电话里知道姑娘的车给撞了,车是他前不久给姑娘买的,如果这辆车是给比它更贵重的车子撞了还说得过去,让他生气的是这辆宝马居然是给那个修车的哑巴撞的。哑巴这时过来了,他在路边,经常能见到这个胡子很重的中年男子,哑子认识这个中年男子。哑子对着这个中年男子,急切地用手指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跑到了横在那里的宝马车旁,又“呀呀呀呀、呀呀呀呀”跑过来,然后再“呀呀呀呀、呀呀呀呀”跑过去,然后再“呀呀呀呀、呀呀呀呀”跑过来。哑子又是比画又是“呀呀呀呀”,他是想把情况向这个大胡子男子说明,说明车不是他撞的,而是这个姑娘撞了人家放在这里准备修的车子。其实这用他说明吗,车子斜横在那里,谁都会明白是怎么回事。哑子对着这个中年男人,急切而焦急地用自己的右手背击打自己的左手手背。他热切地看着这个胡子很重的男人,他好像是怕这个胡子很重的男人不明白他的意思,就又再次“呀呀呀呀”地跑过去,指指车上那条划痕,又“呀呀呀呀”地跑过来,指指自己这边,再“呀呀呀呀”跑到那辆宝马旁边,再“呀呀呀呀”跑过来。哑子的脸上已经出了很多的汗。那个姑娘,却始终坐在车里,一直没下来。这个胡子很重的中年男子,可以看得出,已经很烦了,而且是火儿了。周围的人们都看着他,许多人都认识他,人们甚至都知道他的绰号就叫“胡子”,人们看着胡子,看着他忽然把哑子放在那里的气管子拿了起来,但人们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人们是想不到,想不到那气管子在胡子的手里一抡,已经重重击打在了哑子的头上,人们都吃了一惊,人们看着胡子把气管子又抡了一下,又抡了一下,哑子已经捂着头倒在了地上。

“‘呀呀呀呀’你妈个X!”胡子把手里的气管子往地上一掷。

“再让你‘呀呀呀呀’!”胡子把手用手绢擦了擦。

“呀呀呀呀,呀呀呀呀!”这回是哑子的女人惊叫了起来,她从旁边扑过来,蹲下,把哑子的头紧紧抱在自己的怀里,像抱着孩子,并且用整个身子护着哑子怕哑子再挨打,哑子的头流了血。哑子的女人把哑子的棉帽子摘下看了一下,又“呀呀呀呀”叫了起来。

人们围了过来,许多人下了车子也围了过来,街两边小店铺里的人也出来了,许多人都不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事,这时候,是那个清洁工,他气喘吁吁刚刚把一车垃圾拉了出来,他刚好看到了胡子用气管子在哑子头上抡了一下,又抡了一下。清洁工张大了嘴,他忍不住了,他大声说,大声对胡子说,说什么?清洁工说“你们还讲不讲理?”清洁工说“你们”,而不是说“你”。清洁工又说:“你们不会睁开眼看看是谁撞了谁?”清洁工还是说“你们”而不是说“你”,这“你们”都包括了谁?人们当然明白是指胡子和那个开宝马的姑娘。清洁工又说:“你们!还行凶?你们!还欺侮哑子?”清洁工把话说出来了,这么一来呢,旁边的人也就都敢说话了,都说是这辆小车不对,人们不说“这姑娘”,而是说“这辆车”。人们说明明是这辆车倒车的时候把哑子的车子撞了,怎么还能动手用气管子打哑子呢?人们这样说,这样说明明已经是向着哑子了,虽然是向着哑子,但还有规劝的意思在里边,规劝什么呢?规劝胡子,是算了的意思,人家既然是个哑子,这事又不能怨人家,而且,人家头上已经在流血了,还要做什么呢?围过来的人们忽然都不说话了。

那个姑娘,怎么说,这时从车里探出头来大声说:

“臭哑巴!我这是宝马,一百多万的宝马!”

这姑娘便是言不及义。“一百万怎么样呢?就可以这样随便打人吗?”不知谁在旁边马上小声把这话说了出来。这人把这话一说出来,便马上有人把这话大声重复了一遍。“就是,一百万又怎么样?就可以打人吗?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辆臭宝马!”这句话让胡子忽然火了起来,他看看四周,他看四周有什么用呢?四周没有什么可以让他发火儿的对象,他把一条腿猛地朝后甩了一下,然后重重朝前踢去,这一下是,重重踢在了哑子的肚子上。这真是让人吃惊,更让人们吃惊的是,这个大胡子把脚收回来,又再次朝前重重踢去,又踢了一脚,然后,又是一脚,胡子一边踢一边说:“现在一条命不就是三万?”他这话说得可真是太难听了,他这话只算是说了一半,另一半却给那坐在车里的姑娘接着说了出来:“三万块钱连宝马车的一个零件也买不到!”这话,让谁听了都觉着刺耳,有人马上说话了:

“你凭什么踢哑子!还不就是一辆臭宝马?问题是谁撞谁?”

“谁在说话?”胡子说。

“还不就是一辆臭宝马,有什么了不起。”

说话的人从人群里站了出来,是对面开面馆的小胖老板,他实在是忍不住了,小胖老板人很胖,平时见人总是笑呵呵的。这时他气愤极了,脸因为气愤而大红,这种事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人在生气的时候有时候会产生出让他自己都想象不出的勇气,他站在那里了,他对胡子说:“都是个人,你怎么就可以这样又是踢又是打?你看看他的头,他头上流的又不是酱油!”他这话说得有些好笑,有人马上在一旁小声笑了起来,说头上当然不会流酱油,要是那样的话,人就是酱油厂了。

“问题胡子又不是酱油厂厂长。”又有人说。

胡子把身子转了转,看定了开面馆的小胖老板。

“我说车了吗!我说车了吗!你看看她,她,她,她的衣服!”胡子连说了几个她,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大声对车那边说:“你下来!”他要那个姑娘下来。那个姑娘这时才从车上下来了,并且,走了过来。胡子拉了一下这个姑娘,说谁说我是说车的事我就揍谁!她的这件衣裳,光这一件就三千!怎么回事?你们说是怎么回事!胡子看了一下姑娘,他希望姑娘把话说出来,但姑娘没说,胡子只好自己把话说了出来,他说什么?他说:“他一个哑子为什么在人家姑娘身上动手动脚?这是谁的手印!”胡子这么一说,围在四周的人们就都不说话了。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别看他是哑子,他为什么在人家姑娘身上动手动脚?”

因为人们不说话,胡子的声音就更大了起来:

“谁再说我因为车的事我就揍谁!我根本就没说车的事!”

这时哑子又“呀呀呀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虽然听不清胡子在说什么,但他明白了胡子是在说什么,这一回,他扑到了小胖老板的身边,他“呀呀呀呀、呀呀呀呀”用这一只手的手背焦急地拍另一手的手背,他想说明什么?他指指那姑娘的衣服,再指指自己,他“呀呀呀呀、呀呀呀呀”急得了不得,这会儿,周围的人们也都急得了不得了,谁让哑子是个哑子?虽然他们已经弄清楚了哑子的手势和哑子的表情在说什么了,但是这种事是要用语言来明明确确表述。哑子的一张脸向着小胖老板,脸上的表情可怜巴巴的,他想要小胖老板给他做主。哑子当然认识小胖老板,他们都住在南边的这个小区。小面馆那边有什么事,哑子都会跑过去,比如,有人送来了好几捆大葱,哑子会帮着笑呵呵地扛进去,比如说,面馆那边拉来了十多袋面粉,哑子也乐于帮忙,帮着一袋一袋扛进去,满脸满身都是面粉。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小胖老板也急了,也学着哑子用自己的手背拍打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背。哑子用手指再指指那姑娘的衣服,又指指自己,然后再摆摆手,哑子翻来覆去地做手势,嘴里不停地“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周围的人和小胖老板都已经懂了。哑子是在说,姑娘身上的手印不是他有意弄上去的。这时,哑子的女人也加入了进来,也“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呀呀呀呀’你妈个X!”胡子说。

“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哑子更急了。

“再‘呀呀呀呀’!你再‘呀呀呀呀’!”胡子又说。

“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哑子的女人也把一双手在头上比画着。

“少‘呀呀呀呀’,‘呀呀呀呀’你也得赔钱!”胡子也烦了,和哑子能说清吗?是说不清,他也不愿意说清,他已经打了人家哑子,再说周围的人是越围越多了,他希望把这件事赶快解决了,他不希望自己继续站在这里,他也不希望那个姑娘也继续站在这里,他和这姑娘的事,人们差不多都知道,这不是什么风光无限的事。

“你打都打了还要让哑子赔钱?”那个清洁工又说话了。

“那我就再打,一千打十下,打三十下,我就不要钱了。”

胡子又火了起来,把打气筒一弯腰又拿在了手里。

“你让他赔多少?”小胖老板一下子把手伸出去,做了个拦的动作。

胡子不再说话,他看看左右,这时候围过来的人更多了,他已经找到了一片纸,又从什么地方把笔也掏了出来,他在纸上把字写好了,他把纸往哑子那边一掷,胡子见过有人写字给哑子看,胡子既然是住在旁边的巴黎花园,他免不了经常在这一带走来走去,他知道哑子识字。看了纸片上的字,哑子马上尖叫了起来,纸上写着三个字:“赔三千。”哑子用手拍拍那张纸片,可怜巴巴地看看胡子,嘴里“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哑子又拍拍手里的纸片,又可怜巴巴地看看胡子,嘴里又“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小胖老板这时把哑子手里的纸片拿了过去,他还没来得及看纸上写着什么,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几乎吃了一惊的是,人们几乎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说,哑子竟然,一下子,就给胡子跪了下来。这真是让人想不到,这简直是让人生气!哑子到底是哑子!为什么给他跪!人们这时候反过来又生哑子的气,哑子的头上已经流了血,血已经从棉帽子里边流了两道出来在脸上。按说,打都打过了,应该了结了,但是,哑子居然给胡子下跪了。更让人们吃惊的是,胡子的反应也极快,他把那姑娘拉了一下,拉过来,让她站在自己的旁边,人们又不明白了,胡子这是什么意思?人们就都看着胡子,看他要做什么?胡子开始做手势,对着哑子做手势,他指指哑子,又指指姑娘,又用手指指着地上比画了一下,又比画了一下,胡子是一边比画一边说,他说要是你这个臭哑巴能从她胯下给我像狗一样爬过去,三千块钱我就不要了,不要了!胡子比画,是给哑子看,胡子说话,是给旁边的人听。哑子居然,一下子就明白了胡子在说什么,哑子对人们的手势特别的敏感,哑子明白了,“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哑子点点头,又点点头,让人们更吃惊的是,看样子哑子马上就要爬了,他都要把身子伏下去了,却被站在一旁的小胖老板猛地一拽,一把拉了起来。

“他妈个X!X!X!X!X!不就是个X!”

小胖老板大声说,激愤地大声说,他气愤极了,他不知是对谁在说,好像是对哑子说,又好像是对胡子说,又好像呢,不知是对谁说,但周围的许多人都明白小胖老板这话是针对胡子说的。

“不就是三千,不就是个X!”小胖老板又重重拉了一下哑子,要他起来。

这时,胡子的脸色更加难看,他不再说话,他好像是有几分怯了,又好像是,心里更火儿了,不知该怎么说了,但他还是说话了,他把一只手伸出来:

“有种的马上拿出来!拿!拿!拿——”

“拿!还不就是三千!”

这时候的哑子,眼里简直是放出异彩,是异彩,怕人的异彩,是说不清,是看了让人有几分怕,又让人有几分可怜。他好像也已经懂了小胖老板的意思,他想挣开小胖老板,他“呀呀呀呀!呀呀呀呀!”他摆手,他指指那姑娘,又指指自己,又指指地上,他的意思,人们都明白了,哑子说他要爬,只要从姑娘的胯下爬过去,什么事情就都没了。但小胖老板没放开他,死死拉着他,人们看着哑子被小胖老板用力拉着往对过儿走,哑子挣不脱,只好一只手对着小胖老板摆着,一边“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叫着。两个人,倒像是在打架。两个人,挣着,晃着,已经从路这边走到了对面,很快,已经上了那小面馆红色的台阶,接着,已经撩开了小面馆那总是“哗啦哗啦”被人撩来撩去的塑料门帘。两个人,已经进了面馆,人们都知道这个小面馆有个后门,出了后门,就是南边的小区了。

胡子站在那里没动,脸色铁青铁青,他看着小面馆那边,他什么话都不说,脸色是铁青铁青!好像是,这时候他要是不说话就会让人觉得他有那么点儿不对头,还好像是,这时候他要是不说话就会下不了台,他开口了,三个字:

“臭哑巴!”

那姑娘呢,又回到了那辆宝马车上,但她依然没有把车顺过来的意思,就让车那么在路上斜横着。“臭哑巴,我让你赔我的车!”姑娘忽然把头从车里探出来说。

过了没多长时间,人们看到了,哑子终于从小面馆里出来了。他从里边撩开了那总是“哗啦哗啦”响的塑料门帘,他下了那几个红色的台阶,从道那边过到这边的时候,哑子没像往常那样看看这边再看看那边,他脸上的表情竟然好像是有几分笑,他直着走了过来,围在这里的人们给他让了路,让他径直走到了胡子的身边。胡子一脸铁青地站着。围在周围的人们忽然觉着这个世界,怎么说,真是没什么意思,一点点意思都没有!认识哑子的人都忽然觉着老天怎么就可以这么不公道,怎么就让他生成个哑子,怎么打都被人家打过了,头上都出血了,这时候倒要拿出钱来给人家。那个站在一边的小区清洁工,脸红红的清洁工,看样子要发作了,看样子已经激动得了不得了,脸都在抽搐,但他能怎么发作呢?在哑子站在了胡子跟前的一刹那,清洁工就要冲过来了,脸抽搐着,他要拦住哑子,他要动作了。但哑子的动作要比他快,哑子已经把钱从胸口里边的口袋里取了出来,但是周围的人们忽然都惊呆了,都张大了嘴,哑子从胸口那里掏出的并不是钱而是一把刀,一把很锋利的刀,这连胡子都没有反应过来,他把手已经伸了出去,那手伸出去是要接那三千块钱,他也看到了哑子忽然从胸口那里掏出来的是一把刀,但他来不及闪身,那刀子已经一下子插进了他的身体里,是身体的左边,一下,又一下,又一下。胡子觉着,凉凉的,有什么,从外边进来,进到身体里边来,又有什么,热乎乎的,从自己身体里一下子飘了出去,永远飘了出去,这让他觉得自己是那么轻盈,从来都没有过的轻盈。他感觉自己是飘在了地上,而不是重重倒在地上。他甚至还看到哑子已经扑到了宝马的旁边,“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哑子已经拉开了宝马的车门,那姑娘,要往车里躲,但已经被哑子一把拉了出来,哑子手里的刀子现在已经变成了哑子身体的一部分,这一部分一下子进入了姑娘的身体,还有什么东西进入过这姑娘的身体呢?胡子曾经进入过,胡子身体的某一部分曾经一次次努力进取地进入过,除此,就只有哑子的这部分。刀子在这时候既然已经变成了哑子身体的一部分,那么,这部分就来得特别的有力,人们都静着,没一个人肯过来,人们都惊住了,人们都看着,那姑娘,也倒了下来。她身子朝后,先是靠在她的百万宝贝的宝马上,然后人顺着宝马滑下去,滑下去,她倒下去的时候,那辆白色宝马的车身上便出现了红红的一道线,一道很扎眼的红线。

那辆白色宝马在那里停着,已经过了两天了,和前两天不同的是,车身上现在飘洒着一些鞭炮的红红的纸屑,正月十五这天,人们几乎又放了一整夜的鞭炮,鞭炮的纸屑飞得到处都是,正月十五是热闹的,是喜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