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塔

水塔

刘北亮的媳妇很喜欢吃酸菜土豆做的菜,刘北亮如果没什么事就总是在家里给媳妇做饭。做这个菜要放些羊油在才好吃。过八月十五的时候刘北亮买过两条羊尾巴,现在做菜他就喜欢放些羊尾巴在菜里,刚刚进入冬天,天还不那么冷,在这个季节吃这个菜让人觉得暖洋洋的。刘北亮一边吃饭一边对媳妇说:“你别翻墙了,小心掉下去。”刘北亮媳妇说:“你看见我了?我在墙那边摞了些砖头,这边我踩着那个破箱子,没事,也不会有人看见,给树遮着。”刘北亮把油辣子递给媳妇,要媳妇往菜里放些油泼辣椒,这么一来菜就会更香,会让吃的人大汗淋漓。“绕路就多绕几步路,总比跳墙好,要是摔着了怎么办?”刘北亮又说,说货场就不该把这边的门堵了,给人们找麻烦,天天上班绕那么远的路,吃不胖都跑瘦了!刘北亮的媳妇说:“没事,我还年轻。”刘北亮说:“要这样你中午就别回来了,到时候我把饭从墙头上给你递过去。”刘北亮问媳妇:“中午在仓库里能不能歇会儿?”

刘北亮媳妇说:“库里生了一个大火炉子,每天人们都在上边热热饭,在旁边打打扑克。”

“能不能坐着歇一会儿?”刘北亮说骡子马都是站着睡觉。

“能坐一会儿。”刘北亮媳妇说,“咱们就是人里头的骡子和马。”

“我真没用。”刘北亮说,“我要是有用的话就不让你受这个苦了,还用爬墙头,哪天要是不小心摔了还不让人笑话死我?你弟弟也不会让我。”

“又不是我一个人。”刘北亮媳妇说这几天好多人都翻墙,又说看天色要下了,就是不知道这一次要下雨还是下雪。

刘北亮说:“不会下雪吧,天还没那么冷,我还准备去钓鱼呢。”

“该买白菜了。”刘北亮的媳妇说买十多棵就行,再多也没地方放,到了上冻的时候白菜又要贵了。

“要是再钓一条像上次那么大的鱼就把它腌了,都切这么大块儿,能吃一冬天。”刘北亮比画着说。

每天早上上班之前,刘北亮媳妇总是先起来收拾一下,早上的饭也总是她来做,也只是把昨天晚上剩下的粥热一下,早上他们一般都不吃菜,就着热好的粥吃两块干馒头片就是一顿早饭。这天刘北亮对媳妇说:“你再躺一会儿,再躺一会儿。”刘北亮媳妇以为刘北亮又想那个了,说:“你晚上已经那个了,你现在是不是还想?你不累?”刘北亮咧开嘴笑着说:“今天你不用起这么早,为什么我现在不说,我待会儿告诉你。”刘北亮媳妇把脸凑过来,用一个手指轻轻碰碰刘北亮嘴里的一颗牙,说:“你这个牙也该补一补了。”刘北亮说:“又不妨碍吃饭。”

吃过早饭,刘北亮跟媳妇一块儿出了门,一出家门,刘北亮就拉着媳妇的手猫着腰朝北边墙根走,那边种了不少树,当年上边总是有人下来检查,厂子里为了给人们留个好印象就总是种树,在墙根下种了不少杨树,人们都把这种永远长不高的杨树叫作“老头杨”,这种杨树的好处是老也不死,但老也长不高,刚刚能把墙遮住。刘北亮拉着媳妇到了那个地方,树叶子这几天差不多都落光了,刘北亮的媳妇就看见了那个洞,墙上有一个洞,刚好能钻过一个人。刘北亮的媳妇还没来得及说话,刘北亮就咧着嘴笑着说:

“我悄悄给你掏了个洞,你就不用翻墙头了。”

刘北亮媳妇说:“你这个洞掏得还真有水平,离远了还看不到。”

刘北亮说:“那当然,这个洞是你的,只能你一个人钻,别告诉别人。”

刘北亮猫着腰跟着老婆从洞那边钻了过来,一下子就看到那个水塔了。

“哪天我要再爬上去看看。”刘北亮说。

“你上去看什么?”刘北亮的媳妇说。

“听说马上要拆了。”刘北亮说,“也许要用爆破,到时候不能误了。”

“你别上。”刘北亮媳妇说,“上那上边做什么?”

“你忘了上边了?”刘北亮说。

刘北亮媳妇还真想不起水塔上边会有什么?

“你上去看看不就明白了吗?”刘北亮咧开大嘴笑了起来。

刘北亮媳妇最爱看刘北亮把嘴咧那么大地笑,说:“你一笑连大牙我都能看到。”

刘北亮说:“今天我去钓鱼,再给你钓条大的!”

“鲤鱼最不好吃了。”刘北亮媳妇说,“我不要吃鲤鱼,吃鲤鱼就好像吃了一嘴土。”

“那我给你钓几条别的。”刘北亮说。

“你先把头发理理。”刘北亮的媳妇说,“再长就成熊了!”

刘北亮看着自己媳妇往仓库那边走,他想对自己媳妇说要是天气不冷晚上自己想再去钓一回鱼,晚上用手电往水里一照,都是手指头那么大的鱼,大一点儿的鱼就藏在小鱼的下边。那种手指大的小鱼也能吃,但必须得用网,这种小鱼要做鱼干儿,先用盐腌了,再放在火上烘干,以前厂里的锅炉房就可以烘小鱼儿,现在锅炉房没了。刘北亮小声叫了一声自己媳妇,又朝她比画了一下,要她下班的时候再从这个洞钻回来。

刘北亮没马上回去,却慢慢朝那个水塔走过去。水塔在早晨看上去白得有些耀眼,想了想,刘北亮还是没往上爬,他绕着水塔看了看,决定还是去钓鱼。刘北亮长这么大没什么可以骄傲的,只有一件事简直可以说是轰动,就是去年夏天他吊上一条一米半长的大鲤鱼,那条鱼是用自行车推回来的,浑身银光闪闪!身子在自行车后座上搁着,尾巴却拖到了地上。因为那条鱼,几乎是所有的人都一下子认识了刘北亮。刘北亮现在没事就想去钓鱼,想再钓那么大一条,想再让自己骄傲那么一回。天可能是真冷了,鱼不太好上钩,刘北亮最近一连钓了几天都没什么收获。以前钓不上鱼他还会在水里洗一个澡,现在水太凉了。

下午的时候,刘北亮正在理发,有人在外边敲敲玻璃,对刘北亮说让他马上回去一趟。“回哪儿?”刘北亮说,“你把话说清楚点儿。”说话的人马上发现自己表述有误,又敲敲玻璃,说:“不是回你自己家,是让你回厂里一趟。”其实来找刘北亮传话的人又说错了,现在哪能还有厂?厂早停了,人早下岗了,厂子已经变成货场了,是货场那边要刘北亮去一趟。刘北亮不知道会有什么事?他让师傅洗头洗得快一点儿,以至于他站到货场办公室里头发还没有干,湿漉漉的像刚从水里钻出来。刘北亮进办公室的时候就看见自己媳妇也在里边,正和办公室里的人大声争执什么?脸都争执红了。办公室的墙上贴满了卡片,那种火柴盒样的小卡片,小卡片上都写着什么?这时有人从外边进来,从墙上取了一个卡片又走出去。刘北亮媳妇大声说话的时候办公室里的人们都看着她,刘北亮从外边进来后办公室里的人们又都把目光对准了他。这时又有人进来,从墙上取了个卡片又出去。

“问题是没看到别人,就抓到了你。”办公室的那个头儿继续对刘北亮媳妇说他的话。

“看到我就是我啦?”刘北亮的媳妇说宪法有没有这种规定?

“那当然。”办公室的头儿说别人没事在墙上弄个洞干什么?

“总不能说我从那地方钻过墙洞就是我弄的。”刘北亮媳妇说。

刘北亮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刘北亮连想都没想,这种事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顶多不过再把那洞给堵上。刘北亮说:“这事你别问我媳妇,你问我就行,是我干的,我媳妇上班绕路绕得实在是太远了,我不掏那个洞她就跳墙,摔坏了怎么办,医院又不是给我们开的。”刘北亮的意思是,如果不让在墙上开洞,那个洞自己可以马上就再用砖封起来。要是没什么事自己就和媳妇要回去了。

“掏个洞,补起来就行?”办公室的头儿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这是货场。”

刘北亮就看定了办公室的头儿,想听听他说怎么办?

办公室的头儿也正盯着他看,脸上像是没一点点表情,既不生气,也不高兴。

“我补起来还不行?”刘北亮又说。

不知为什么办公室的头儿重重叹了口气,说:“补墙不能解决这种事,要罚款。”

“你是不是以为我们挺有钱?”刘北亮说。

“这不是钱不钱的事。”办公室的头儿说。

刘北亮说:“既然说不是钱的事,那我把墙洞补起来还不行?”

“要是人们都在墙上掏洞,你说这墙到时候还会不会是墙?”办公室的头儿说,“也不多罚了,就罚两千。”

刘北亮猛地一拉媳妇就从办公室里冲了出来,说:“别说两千了,就是二十我也不能让他们罚。”刘北亮说:“我连补也不给他们补,他们又没抓住我,凭什么要罚。”刘北亮这么一说他媳妇就推推他小声说:“坏就坏在你身上,谁让你一进门就承认墙洞是你掏的?”

“破墙洞!妈的!”刘北亮说。

“想想别的办法。”刘北亮的媳妇说,“就是别把事情闹大了。”

“你说我想什么?”刘北亮说。

刘北亮媳妇说:“要想回家想,回家吧!”

刘北亮说:“我要是在别处再掏两个洞,看他们罚谁去。”

“算了!”刘北亮媳妇说掏洞也挺费劲儿。

“没什么了不起,只不过我现在一分钱也挣不到。”刘北亮说,“人要是不走运做什么都不成,今年连钓鱼都钓不上条像样儿的。”

刘北亮的媳妇说:“要不你就去钓鱼去吧,也许今天就能钓上一条大草鱼。”

刘北亮没有去堵墙洞,他又从墙洞钻到了那边,他提着他那个小铅桶,铅桶的好处在于不容易生锈,凡是钓鱼的都羡慕别人有这么一个放饵料的小铅桶。刘北亮提着小铅桶想去挖点儿蚯蚓然后再去钓鱼,他想趁天气好再好好儿钓几次,要是自己真能再钓上几条大鱼,也许就能让媳妇高兴高兴,已经是冬天了,虽然天气还不那么冷,这时候要想挖到蚯蚓就必须要到水塔下边的那小块儿菜地去,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知道那地方原来是一小块儿菜地,因为已经没人在那里种菜了,当年种菜的是食堂里的人,也就是种种大葱和香菜,那地方有很多蚯蚓,只要把地皮挖开就可以看到紫红色的蚯蚓在下边游动。水塔马上就要拆了,下边的管道早就掐了,刘北亮记得有条总是漏水的水管,一年四季总是慢慢往外漏,所以那地方总是一片泥泞,所以才会有人在那里种一小片儿菜,所以才总是有蚯蚓,但现在水管被掐了,那片菜地早变得硬邦邦的,蚯蚓是不会在硬邦邦的地里游来游去。刘北亮感到失望,他左看看右看看,断定了水塔周围不可能再挖到蚯蚓,他忽然又不想去钓鱼了,钓鱼有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也没有!他把手里的铅桶一甩,“砰”的一下扔在了地上。

刘北亮仰起脸,把头往后背,看了看水塔,好像有什么已经召唤了他,他朝水塔走了过去,连刘北亮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真会去爬水塔,他先是用手摸了摸水塔上的铁扶手,铁扶手很凉,他已经把一条腿跨上去,他上了水塔的第一个扶手,接着就又上了一个,上到第三个扶手就可以看到食堂的房顶了,食堂房顶上放了很多打成捆的大葱。刘北亮什么都没想,三下两下就爬到了水塔的顶上,水塔很高,上去才觉得下边一切都变小了。刘北亮觉得自己身手还可以,还能这么快就爬上水塔。刚来厂里上班那年,厂里的年轻人因为比赛爬水塔还让厂里大会批评过,那时候人们真是精力旺盛。因为爬惯了,后来刘北亮简直是迷上了晚上爬水塔,当然那是夏天的晚上,在水塔上边看星星,星星是又大又亮。在下边看上去很小的水塔其实并不小,水塔上边有一间房那么大,当年有人在上边吹口琴,还有胆大的人敢在上边跳新疆亚克西,为了安全,水塔上边还是有一圈扶手。那一次刘北亮拉上自己媳妇往水塔上爬,有一只大鸟刚好才开始在水塔扶梯上筑巢,在最靠上边的扶手上粗粗拉拉刚横七竖八搭了些树枝。刘北亮记得清清楚楚自己还在水塔上边用粉笔画了一个心形的图案,要是在现在,自己肯定不会画那种图案,但那时候自己确实画了,而且还在心上画了一支箭。刘北亮爬上水塔第一个念头就是想看看当时画的那个图案还会不会在。水塔上边的风明显很大也很凉,上边什么也没有,只有在水泥裂缝里长着一些草,那些草早已经黄了,只有根部还有一点点绿。刘北亮在水塔上站起来,扶着栏杆把身子慢慢转过来,长嘘了一口气。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忽然有种说不出的伤感,那伤感简直就像是一股凉气,从心里一下子就冒了上来,刘北亮又慢慢慢慢蹲了下来,一只手还抓着有些冰手的铁栏杆,一只手却捂住了自己的眼睛,眼睛被捂住,刘北亮觉得自己的鼻子却又酸了起来,刘北亮觉得自己心里真是很难受。

也就是这时候有人发现了水塔上边有人,发现水塔上有人的是货场的厨子,货场的小食堂几乎对所有的人开放,所以一天到晚总是忙,来这里吃饭的有司机,有客户,有装卸工,也有从外边过来谈生意的客人。厨子正准备蒸馒头,他把发好的面揪了一个小面团在火上烤了烤,想看看碱兑得怎么样?他这几天有点感冒,鼻子不大好使。他把那个烤过的小面球儿掰开让旁边的小伙子闻闻是不是碱太大。

“好家伙!又有人想不开了,上水塔了!”厨子看见水塔上站了个人,大声说。

闻面球的年轻人没动窝,甚至都没往那边看,说:“那都是假的,没一个真敢往下跳。”

“那也说不定。”厨子说现在的人什么都敢。

“真想死还会在大白天。”闻面球的年轻人说,“晚上多省事。”

“问题有人就是想要死给别人看!”厨师说不见得所有想死的人都愿意悄悄去死。

厨师说死人总是件晦气事,他可不愿这种晦气事发生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人从那上边掉下来还不是个肉饼子!厨师张着两手的面慌慌张张跑着去了货场办公室。

从下边往上看,只能看到水塔上刘北亮的上半身。

人们聚到水塔下的时候刘北亮脸正朝着北边,北边的那个湖早已经干涸了,只能看到干涸的湖底,湖中心原来还有一个岛,岛上长着些红色的小灌木。因为刘北亮脸朝着北边,他没看到有人已经聚到了水塔下边,货场办公室的头儿说先看看是不是搞爆破的,别弄错了。眼力好的人马上就认出了站在水塔上边的是刘北亮,说刘北亮这人是不是心眼太小了,总不能为罚两千就去跳水塔吧?办公室的头儿说不可能吧?要这样这人就不正常了。旁边的人说就怕遇见不正常的,要是正常就好了。办公室头儿说这种事得报案,报110,要真从上边大头朝下一下子栽下来就不好交代了。110很快就拨通了,110那边说:“七八个气垫都拿出去出现场了,备用的也拿出去了,想不到今天事真多!我们人可以马上过去,但你们也得做些准备工作。”办公室的头儿说:“怎么准备?总不能现在就和火葬场联系吧!”110那边说:“看看有什么可以在下边垫一下的东西,人掉下来不至于一下子就摔成个肉饼子。”

“赶快赶快,有多少拿多少,先垫上。”办公室的头儿对下边人说。

聚集到水塔下的人们这时正手忙脚乱把苫蔬菜用的那种脏了吧唧的棉被往开铺,水塔上的刘北亮已经看到下边的人了。他不知道下边怎么会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他往下看的时候下边有一个人说话了,因为仰着脸又用了很大的劲儿,嗓子一下子就变得又尖又细很不真实起来。说话的是个菜贩子,货场把所有在这里做买卖的都叫菜贩子,其实这个菜贩子是个卖鱼的,脸上手上身上总是粘着鱼鳞,洗澡的时候经常会把银光闪闪的鱼鳞带到澡堂子里。他认识刘北亮,还知道刘北亮曾经钓过那么老大一条鱼。他招着手对上边大声说:“兄弟——有什么事好好儿说说,兄弟——你先下来,有什么事你先和我说说。”卖鱼的菜贩子把手招了又招,这时候下边的人又回去弄来了一些苫蔬菜的棉被,他们要把下边铺得厚厚的,能怎么厚就怎么厚,但他们也明白,这种棉被就是铺上十层,人从上边掉下来也不会好看。在下边铺棉被的人都有些担心,担心上边的人弄不好会掉在自己身上,到时候自己也许就是个肉饼子,所以一边铺一边紧张地往上边看,其实他们什么也看不见,水塔那个很大的帽子遮得他们什么也看不见,这时候又有人拿来一些草袋子,他们把草袋子又纷纷铺在棉被上。人们把下边铺好,都一下子散开,围成圈儿朝上边喊。

刘北亮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知道下边的人是误会了,误会自己是想找死,想从上边往下跳。刘北亮用双手扶着铁栏杆站起来,他往外探探身子,想对下边说自己没那个意思,自己只不过是想上来看看。他把身子刚往外一探,下边马上又乱了起来,好多胳膊一下子都举了起来,好像随时准备着把他接住,这突然让刘北亮有些感动,鼻子禁不住又有些发酸。刘北亮想看看下边都站着哪些人?除了那个卖鱼的菜贩子还有没有自己别的熟人。刘北亮往另一边挪挪,再一次朝下边探出身子去,因为此刻下边是站了整整一圈儿人,估计过一会儿人还要多,他想看看那边,他这么一挪动一探身子,下边就又一阵子骚动,下边的手就又举起来,好像他一旦跳下去他们就真能把他接住。刘北亮往那边挪了挪,却不再动,他看到了水塔顶上不知谁写的一大片粉笔字,好像才写不久,前不久,搞爆破的上来过,也许就是他们写的:

士兵赚钱,炮火连天。

农民赚钱,脊背朝天。

渔民赚钱,恶浪滔天。

工人赚钱,黑地昏天。

教师赚钱,长吁问天。

干部赚钱,锣鼓喧天。

小姐赚钱,四脚朝天。

刘北亮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很不是滋味儿,他又回过身,把身子慢慢靠住栏杆,下边的人当然听不到他笑,但人们可以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下边就有人马上说话了,“有什么都好说,上边冷,你先慢慢下来。”这一回说话的是办公室的头儿。刘北亮一看这个人就心里来气,刘北亮不再笑,看着下边,他想把下边的人一个一个都看过来,看看有没有过去老南厂的人,他看清楚了,下边的人里边不但有原来的老南厂人,还有几个和刘北亮很熟,但此刻他们什么都不说,他们都仰着脸,他们心里都很紧,他们的身子也都很紧,他们的下巴那里更紧,他们都不知该说什么?他们刚刚知道刘北亮出了件那事,要说那事也不大,要说两千块也不是那么太多,他们都很难过,他们的心里比别人复杂一些,是难过加上担心。南厂停了后还没出过这种事,现在刘北亮是第一个上去了,他们当然希望他不要往下跳,但好像又在心里希望他做出点儿什么举动?是该做出点儿什么举动了!这时他们又看到刘北亮在水塔顶上朝外探了探身子,下边又一阵骚动。货场办公室的那个头儿马上又说话了,是这句话激怒了刘北亮,刘北亮把一条腿朝外跨了一下。

“你只要好好儿下来,那两千块钱我们就不罚了。”货场办公室头儿说:“那墙洞的事我们也不问了,我们会自己找人堵上。”因为他仰着脸,又用了很大的劲儿说话,所以他的嗓子也十分尖,听起来像是另外一个人。

刘北亮觉得货场办公室头儿的话让自己丢脸了,这件事他不愿让任何人知道。其实人们都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这种事总是传得很快,但人们都觉着罚两千是太多了,因为人们都认为两千太多,所以人们几乎一下子都站在了刘北亮这边,都认为不该罚,挖个墙洞有什么大不了,堵上不就行了吗?人们还都认为货场应该再把原来东边那个门打开,要不这样,人们上班就太麻烦了,要绕那么个大圈子,吃不胖倒跑瘦了!下边忽然有人说,“刘北亮这么做也不光是为了他个人,是为了大伙儿!”这人把话说了出来,但那些站在旁边的“大伙儿”却没什么反应,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做出反应。

“他女人呢?”这时办公室头儿又说了话,快把他女人找来。

马上有人在一旁说:“他女人让货给堵在库里了,把货挪开才能出来。”

“那就赶快挪货。”办公室的头说儿。

“已经挪了,那些卸货的简直就是混蛋,把仓库门堵得死死的!”

其实没用多长时间,刘北亮的媳妇就跌跌撞撞出现了,她还围着装货时的那个塑料围裙,天冷了,一走一“哗啦”,一走一“哗啦”,人们没对她说有什么事,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快走到水塔跟前的时候她还没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看见那边围了那么多人,还以为有什么东西又要装卸。有一个人用手朝水塔上指了指要她看,她看了一下,却没看到上边的刘北亮,她走得离水塔太近了,那个卖鱼的菜贩子要她往外走走,她往外退了退,这回她看到了,嘴一下子张开了,她看到了上边的刘北亮。这时候110的人也来了,看了看水塔下边铺的那些东西,马上说不行,说最好再找些筐子来,越多越好,把筐子放在下边,上边再铺棉被,这样人要是跳下来也不会出大事。人们就又都回去找筐子。

“你喊给他听,就说那事没了。”办公室头儿对刘北亮的媳妇说。

“不可能吧?”刘北亮的媳妇说,意思说刘北亮不会往下跳。

“人都上去了!”办公室的头儿说,“你马上喊给他听,那墙洞也不要他补了。”

刘北亮媳妇没喊,却径直朝水塔走过去,人们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开始朝上边爬了,有人想把她拉下来,是110的人。警察的手劲很大,一下两下就把刘北亮的媳妇给拉了下来。110的人要是不拉,刘北亮的媳妇还觉得不会有什么事,110那边的人一拉,她忽然觉得也许真要出事了,她大声对水塔顶上的刘北亮说:“刘北亮,你干什么——”她一边大声喊一边又朝水塔那边冲,结果是给旁边的两个人死死拉住了。

“刘北亮——”刘北亮的媳妇把头仰起来,把头往后背,大声地喊,喊得声音都变了形,听起来也像是别人在那里喊,一点点都不真实。这时候有一个警察开始往水塔上爬,这个警察一边爬一边看上边的反应,要是上边的反应太激烈他就会停下来,但水塔上没什么反应,他很顺利地就爬了上去。下边的人看着他爬上去,但看不着他在上边和刘北亮怎么交谈,这时候下边围的人比刚才又多了好几倍。过了只有一会儿,那个警察又出现了,朝下边挥了一下手又开始慢慢慢慢往下爬,人们都想知道刘北亮在上边都说了些什么,提出了什么条件,人们都想往过挤,但又都给110的人赶到更远的地方去。那个警察从水塔上下来后先和他们的头儿把要说的话说了,然后他们的头儿才跟货场办公室的头儿到一边去说话。人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刘北亮的媳妇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后来人们就看到不知是谁把一张纸片递到货场办公室头儿的手里,办公室的头儿开始往纸片上写字,他写得很快,写完就把纸又递给了那个警察,但这次再往水塔上爬的警察却是另外一个人,这个警察爬得也很快,很快就上去了,又很快下来,他从水塔最后一个铁扶手上跳下来的时候蹲了一下,然后再猛地把身子一挺,这个动作很好看,他对周围的人说:“把纸条儿递给他了。”又对走过来的货场办公室的头儿说:

“他答应天黑以后再下,现在人多他不下。”

“他现在不下?”货场办公室头儿说着,抬头看看上边。

“他现在不下,他说天黑以后再下。”这个警察又把话重复了一次。

许多人都抬头看着上边,这会儿离天黑还早着呢。

有些人不准备等着看刘北亮往下爬了,返身往回走。

有人还在那里等着,说要是再有人往上爬怎么办?还不如把上边的铁扶手给取了。

天黑以后刘北亮终于从上边下来了,下边的人都等不及了,也不想等了,都回去了,水塔下边那些脏了吧唧的棉被和筐子都在那里厚厚铺着。刘北亮从上边下来的时候天都已经黑透了,刘北亮忽然觉得有些后悔,后悔自己是天黑了才从上边下来,这种事,看得人太多了没意思,没人看也没意思,好像一出戏还没唱完台下就没了人。但也不能说没有人,刘北亮的媳妇在下边站着。她回去又套了件衣服,又给刘北亮拿了一件。她最了解刘北亮,她知道他不会从上边往下跳,他舍得谁也舍不得自己。她给刘北亮拿了件衣服,她怕刘北亮冻着。刘北亮下得很慢,毕竟天黑了。刘北亮还没从上边下来,刘北亮媳妇当然还不能和刘北亮交流,但她觉得丢人是有些丢人,但往上爬了那么一下免了罚那两千也划算了。刘北亮从水塔最后一个扶手上跳了下来,他现在是浑身冰凉。他跳下来对媳妇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我只不过想上去看看。”

刘北亮的媳妇说:“什么都别说了,你人缘还不错,一下子来了那么多人,你看看这些棉被和筐子。”

刘北亮三下两下把衣服套上,牙齿“嘚嘚嘚嘚”直响,套好衣服,他在那摞得老高的棉被和筐子上试着坐了坐,说:“真真真真要是,要是从上边跳下来也许还管管管管用。”

刘北亮的媳妇说也别在家里吃饭了,都这么晚了。刘北亮媳妇的意思是去货场食堂吃一点算了。刘北亮有些不好意思,说让人看见多不好意思,他这么一说他媳妇就更要去,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既然没什么不好意思他们俩就去了货场食堂。好像是,有很多年了,他们一直都没在外边吃过饭。

已经过了吃饭的时间,但货场食堂还有几个人在喝酒,喝酒的人也没因为刘北亮和媳妇的出现而停止了喝酒,他们一边喝一边继续划他们的拳。刘北亮和媳妇坐下,看看墙上的水牌儿,然后点了菜,刘北亮的媳妇格外多点了两道,说既然已经来了,既然今天……

厨子在里边炒菜,闻面球的那个年轻人往外端菜,菜很快就炒好了,闻面球的年轻人往外端了一盘,又端了一盘,他把菜放在了刘北亮和他媳妇的面前,人们没听清这个闻面球的年轻人都对刘北亮和刘北亮媳妇说了些什么?人们只听到“卟”的一声,然后就看见这个闻面球的年轻人身子摇摇晃晃一直往后退,一直往后退,终于一下子仰面朝天摔在了那里,人朝后倒下的时候还把身后的一个饭桌也带翻了。人们都没听到他说了什么?但刘北亮和他媳妇听到了,这个闻面球的年轻人上第一盘菜的时候说了一句:“人们现在都在装,想死怎么不往下跳?”又往上端菜的时候他又说了一句:“现在的人就会拿死吓唬人!其实没一个想真死的!”打他那一拳的不是刘北亮,是刘北亮媳妇,刘北亮媳妇一下子就站起来,一下子就把拳头打到闻面球的年轻人的脸上,刘北亮的媳妇现在手上的劲儿很大,每天装装卸卸让她那两条胳膊上的劲道不比男人差。

闻面球的那个年轻人躺在那里没有起来,鼻子上都是血,他觉得自己有无限的委屈,那委屈是不打一处来。后来那个厨子从里边出来,亲自把最后一盘菜给刘北亮和他媳妇送上来,他看了一眼躺在地上不愿起来的闻面球的年轻人,只说了一个字:

“——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