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会
开会
开会是什么?开会就是人们又都终于聚会在一起。有了这个理由,所以人们都从各地风尘仆仆地赶来了,这不是那种每星期都会开的例会,而是每五年才会开一次的会,这样的会重要不重要呢?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重要,但重要的是人们能见见很长时间见不到面的好朋友。所以说会的部分魅力在这里。会是在省城召开的,时间呢,又是十二月底,从二十七号一直要开到三十一号,过了三十一号就是元旦,这就又有点除旧迎新的味道在里边,这个会的部分魅力又在这里。各路人马都兴致勃勃地来了,天灰灰的,人的心里却亮丽着。先是报到,一进宾馆就是报到的所在,一排桌子,桌子上是表格,许多表格,都要填的,桌子后边是礼品,五颜六色,堆得老高,要多乱有多乱,而且呢,又是要多热烈有多热烈。来开会的人们,既想马上报完到领完纪念品进驻自己的屋子,又不想误了和朋友打招呼的机会,就这样左左右右地乱着,笑着,说着。好像是,在这乱之中又有些节日的味道,而且,会议的礼品也丰厚,很大的提包,因为大,就显得阔气,而且让人意想不到的还有酒:每人两瓶,这是过去没有的事。而且呢,还有一盒神秘莫测的药。药盒不大,上边的药名让人浮想联翩情绪振奋:魔根。根是什么呢?这真是一点都不难理解。好了,人们领到了自己那一份儿礼品,然后,各自找自己的房间去了,进了房间,又忍不住把那酒取出看了看,又忍不住把那一盒“魔根”拿出来细看,想不到却是新研制的一种保健药,但这更好,可以为开玩笑找一点资料。如果真是春药倒不好拿来开玩笑了。
王永民左手提了酒,右手抱了那大提包,胳膊里夹着自己从家里带来的黑皮子背包。他想不到这次会议会发这样大一个提包,他觉得自己真是没脑筋,怎么会带个背包来。上了楼,到了,用那电子钥匙,对准了,一次、两次、三次,“吱吱吱吱、吱吱吱吱,”终于开了房间门。他发现,和他同一个屋的人已经来过了,而且还抽过一支烟,屋子里弥漫着烟味儿。现在呢,这个人又出去了,先他而到的这个人已经占据了靠窗的那张床,两个鼓鼓的银灰色的包放在靠窗那边的地上。这是谁呢?王永民把手中的东西都放好,看着那两个包,想了想,还是不知道。他站到窗那边看了看,这里的天空好像永远是灰灰的,没一点点蓝的因素。从窗里可以看到下边的一个湖,湖面都已经结满了冰,亦是灰灰的。王永民又去卫生间看了看,挺干净,王永民揭起抽水马桶的盖子,而且呢,马上就撒了尿,其实他没有多少尿意,但是一见马桶就想进行一下,是礼节性的,像是一次造访,对马桶的造访。
会议日程王永民都看过了,下午是预备会,这时才十点多,离中午饭还有一段时间。王永民吹着口哨下楼去了,这表明他心情愉快,他一想名单上吴月这两个字就激动。吴月是他的女朋友。吴月在他的心里永远就像是一弯新月,细细的,好看的,不爱多说话,总是含情脉脉地看人。王永民是在黄山上的一次会议和吴月成其好事的,别人都上山去了,都拄着黄山的竹杖,那天下着雨,宾馆里,会议上的人就剩下了他们两个。王永民是勇敢的,先是在一起说话,话题自然是人生,然后必定是人性,外边的雨让窗玻璃一片迷蒙。王永民在吴月的眼里发现情况了,这情况就是情欲,一点点情欲,像一个小小的火苗子一样在吴月的眼里一闪一闪。这小小的火苗在两个人的交谈中渐渐星火燎原。吴月一开始是推拒,推拒只是身体的语言,能让耳朵听懂的语言呢,却是热切的,吴月说:小心人来,小心人来,小心人来,小心人来——他们便在一起了,王永民是站着的。两个人都不敢大展宏图,都还穿着衣服,动作只能小幅度展开。门外这时却有了动静,有人“笃笃笃笃”敲门,这可吓坏了两个人。只能马上偃旗息鼓。开了门,却是修门锁的,小小的三角脸一探,脸上还有一抹很黑的胡子,说是这个门锁坏了,要修一修,好在只修了一会儿。然后呢,王永民就和吴月又合在了一起,后来,两个人都汹涌澎湃地滚到床下求发展,发出很大的声音,这声音一开始还让他们害怕,到后来他们什么都不顾了。
王永民想着这些,他下楼去了,想去看一看住在下一层的吴月,但在楼梯上他改变了主意,又返身回了房间,他想最好是先打一个电话,打电话也许更好,报到材料上印着每个人的房间号和电话号码。王永民查了查,电话很容易就打通了。王永民也是太激动了,他认定了接电话的是吴月,王永民对江阴一带的口音不太敏感,人这种动物注定一激动就要出错。让王永民想不到的是电话里的这个女人在说了好一会儿话之后会“嘻嘻嘻嘻”地笑了起来,说:“我不是吴月啊,我是张友平啊。”王永民马上就慌乱了,虽然是一个人在屋里打电话,脸马上就红了,不知怎么说了,因为他和这个张友平也认识,这很让王永民尴尬。他张大了嘴,说:“张友平你好吗?你是不是现在变得更加漂亮了?”
放下电话,王永民躺在床上大笑。这时候有人在开门锁了,电子门锁“吱吱吱吱”响,王永民忙坐起来,进来的人是老丁。老丁是个大个子,人很魁梧,脑袋特别的硕大。王永民马上不笑了,而且,怎么说,有些紧张起来。
“想不到咱们住一个屋子。”王永民说。
“这就是缘分。”老丁嘿嘿嘿嘿笑着说。
“你现在打呼噜不打?”王永民说。
“晚上你就知道了。”老丁笑眯眯地在一边坐下来。
说到打呼噜就怪了,人这种动物,一生要学许多种技艺,比如说话唱歌,比如吹笛子拉二胡,就是做爱这种活计也是要活到老学到老艺无止境。而说到打呼噜就怪了,是天生的,不用学,学也学不会,会就是会,不会就永远不会,是与生俱来,是与众不同。人一躺到那里,一进入梦乡就开始了,各是各的调门,山清水秀的清凌与胡天胡地的狼啸。有时候呼噜打得太嘹亮了,倒会把自己吓醒,一打哆嗦,坐起来,问自己是怎么回事?打呼噜这种事,不单是人,小狗也会打。王永民家里养的那条小狗,都十岁了,躺在王永民给它指定的小床上,有时候就会打起呼噜来,一条小小的狗,居然会很嘹亮,王永民被打得睡不着了,穿上睡衣,轻轻走到小狗那里,小狗仰面朝天,四只小蹄子都朝着天,王永民猛地“嘿”一声,小狗便浑身一颤,不打了,醒了,睁开眼了,摇尾巴,一副抱歉的样子。王永民的神经真是太纤细,太容易被一点点轻微的声音就弄得不知哪根神经就跟着共鸣起来,这共鸣就是要他睡不着。
开会有时候就像是混战,久别的人们见了面,会争抢着诉说各自的情况,会急不可待地问对方的各种琐琐碎碎。台上的话能听进多少?根本就听不进多少,即使不听,人们也知道台上的人是在说什么。一般开会,总是,上边说上边的,下边说下边的,是一种失控,亦更像是混战,也是一种融洽。但会场规定了各个代表团的座位,而且呢,每个人的桌上都有桌签,写明了谁谁谁的名字,这名字就把每个人在那里固定了一下。开会的时候,王永民几次回头看来看去,他搜索到了,吴月就坐在后边,很文静地坐在那里,穿着一件很合适的绿色中式小袄。吴月看到王永民没有?看到了,但她不动声色,脸上的表情让人们觉得她整个人的身心都在台上。开完会,便是吃饭,为了卫生,现在开会都是分餐制,大家都一样,领盘子,取筷子,冷热两样的菜都红红绿绿一桶一桶在那里,而且都油汪汪的,仔细看,几乎所有的菜都是烂糟糟,鱼呢,没一条是整的,鸡也都是烂得不能再烂,虾呢,头都黑了,是灰头灰脑。分餐制的好处就在于爱吃什么自己动手。王永民这几年有发胖的趋势,所以他给自己挑了几样绿色蔬菜。他给自己弄菜的时候,却用眼睛,当然这也只能用眼睛,他用眼睛搜索目标,当然这目标只能是吴月,他搜索着,却被老丁这家伙招手一下子叫了过去,王永民根本就没有看到老丁,而那边的老丁却以为王永民是在那里找自己,这真是自作多情。王永民只好和老丁坐在一起了,但他心不在焉,想看到吴月衣服的那一点点绿色。但王永民很快被卷入了酒的战争,所有参会的人几乎都是熟人,已经有人把会上发的酒取了出来,一瓶不够,又开一瓶,又开一瓶还不够,便再开一瓶。老丁的酒量特别好,人又豪爽,嘴里的话又黄得恰好,所以人们都爱和他在一起。三瓶白酒,被马不停蹄地倒在每个人的杯子里,又归心似箭地被灌到每个人的肚子里,随后又马上散发到脸上去,让脸上开满春意盎然的桃花。白酒过后,老丁又让人取了几瓶啤酒,会议上是不安排人们喝酒的,所以是老丁自己掏了腰包,酒是什么?酒其实就是一把液体钥匙,能把人们的感情之锁打开。喝到后来,王永民终于看到目标了,那吴月,居然,不动声色,就在他旁边的桌子。王永民马上笑了,端了杯过去,吴月却像是有几分吃惊,好像才看到他,好像根本就没想到他会出现,女人就是这样的,再加上他们之间的关系,而且,是在这种闹哄哄的场合,她的说话与表情就都难免有几分夸张,吴月一脸吃惊的样子:“咦!我怎么没看到你?”
“可我早就看见你了?”王永民说。
“瞎说。”吴月细细的眉毛一下子挑起来,说,“你既看到了我,怎么不和我说话?”
“我这不是来了吗?”王永民坏坏地笑起来。
“太呛了。”吴月挥挥手,看看左右,说:“餐厅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油烟味儿?”
“找个什么地方好不好?到外边开个房间?外边不呛。”王永民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
吴月的声音更小,说:“你坏,小心别人听到。”
王永民和吴月说话的时候离得很近。饭吃到这会儿,该醉的人都有几分醉意了,该亲热得也都亲热起来。厨房里的油烟漫到餐厅里来,倒让人感觉自己是在家里,有一种亲切的感觉。有一种叮叮当当的家庭气息,好像大家都在一起过日子了。
“开个房间吧,怎么样,到外边。”王永民又小声说。
“不。”吴月声音更小,“别人知道了怎么办?”
这是一种怂恿,是别一种方式的默许。王永民都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动静了。那边老丁又喊王永民了:“过来,过来。”老丁叫他过去。两个情人在这种场合,又能有什么作为?他们的目标是明确的,无论嘴上怎么说,彼此都知道对方迫切需要什么。但他们又可以显得很平静,因为他们已经过了那个靠感情登场表演取悦对方的阶段,他们现在需要的是性,性这种东西总是深藏的,实质性的,但一有风吹草动就会马上排山倒海。
王永民又笑嘻嘻地问了吴月一句:“开不开?”
“要是让人看到怎么办?要是让人看到……”吴月说,这又是一种默许。
王永民看着吴月,笑着,退着,往老丁那边走,他想好了,如果不在外边开房,也可以看看会不会在会议上找到一个空档,那就是谁的房间会空下来。或者,自己就对最好的朋友说出自己的迫切需要,让朋友出去一夜,或半夜再回来也可以。王永民又回到桌那边去喝酒,这时他已经心不在焉了,他又去加了一回菜,又要了一碗面条,这是战斗前的准备。但战斗什么时候打响呢?还是个未知数,但他已经在心里激动着。
晚上很快就到了,晚上是什么?晚上就是天黑,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但性却什么都能看到,性这总东西从来都不用被人引导,却总是会合合适适地到达目的地,就像船儿会回到港湾,一点点不会错,欲望就是经验丰富的老船长。这天晚上,说来却真是可怜,吴月那边有事,她们那个地区的小团要开会,并且一直在开,而且开到很晚,讨论选举的事。王永民这天晚上真是没有一点点作为,他只好待在自己的屋子里和老丁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然后,他服了两粒安定,也许是酒的力量,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后半夜,他醒了一次,裸着,去卫生间,居然,没有听到老丁的呼噜。王永民回到床上就又马上睡着了,天亮之前又醒了一次,这次醒来,王永民忽然脑子里一亮,吓了一跳,那边床上,分明是老丁,分明是打呼噜打得声振山岳的老丁!自己居然怎么会睡着?老丁怎么居然会没有打呼噜,这简直让王永民感到一种幸福,一种惊喜,或者是放心,简直又是意外。
天亮之后,吃早餐的时候,王永民的气色很好,他和老丁开了个玩笑,说老丁的音箱怎么出了问题?怎么不响了?老丁很满意王永民的这个玩笑,笑眯眯地说自己也许是真老了,现在真不太会打了。王永民这边呢,因为晚上休息得好,人就显得特别精神,他和旁边的人说老丁不再打呼噜的事。旁边的人也都跟上说打呼噜的事,说谁谁谁人瘦瘦的居然也打得惊天动地;又说谁谁谁一个女人家居然也会呼噜来呼噜去,最终把夜半光临的小偷都吓跑。说到最后,王永民开心地大笑起来,他说老丁的音箱可能是给自己震坏了。
“你倒应该去换一个音箱,只是不知道什么地方有这种配件。”王永民笑着对老丁说。
突然让王永民改口不再说老丁不打呼噜是贺光明的出现,吃过早餐,和王永民一个小组的贺光明来找王永民,他对王永民说有要紧事要赶回去一趟:必须回去一趟?“你不开会了?”王永民的一颗心便欢跳起来。贺光明说他下午坐车赶回去,明天下午就会赶回来继续把会开完。贺光明的意思是,他不在的时候有什么好事就替他办一下,比如说发书了什么的,或者,还有什么礼品。你把钥匙给我好不好,王永民马上就提出来了,要贺光明的钥匙,王永民是那种有一点点小坏,有一点点伶俐,有一点点机智的人,办事亦会见风使舵行云流水,他对贺光明说要是晚上老丁再打呼噜他就睡到贺光明那间屋子里去好不好?
“问题是,老丁的呼声噜打得太厉害。”王永民说。
“你不是说老丁不打了吗?”贺光明说。
王永民双手一拍,说自己那是在开玩笑:打呼噜是一辈子的事。
贺光明想想,还是把自己屋的钥匙给了王永民,说“你最好是带个女朋友来。”
王永民说:“怎么会?我怎么会?”王永民说自己昨天晚上其实被老丁的呼噜折磨了一夜,所以,要避一避老丁的锋芒,好好睡一觉了。王永民知道和贺光明一个屋的另一个人没来报到,所以贺光明是太幸福了,居然一个人独占一间屋子,而现在,这幸福马上就要轮到自己了。王永民把钥匙欢快地接了过来,并且,马上去了吴月的房间,把情况告诉了吴月,并且给她看了那把电子钥匙。“看完晚会,怎么样?大约就是十点多吧,你就上来,在十五号,我先进去,你一敲门我就把门打开,怎么样?神不知,鬼不觉,怎么样?完了可以睡在那里,也可以离开,怎么样?”王永民问吴月。
“你不看晚会了?”吴月问。
“你最好来看咱们两个的晚会,过一夜,或者完事回去。”王永民说。
“不行不行,张友平肯定会察觉。”吴月说别看张友平一只眼睛坏了,但另一只眼睛却尖得很。
“那就十一点多或者十二点回你的房间,怎么样?神不知,鬼不觉。”王永民又说。
“你坏。”吴月好像是同意了,看着王永民,说,“你怎么就想那事?”
“你是不是不想?”王永民的手开始游移。
吴月的表情是不置可否,好像是同意,又好像是不同意。
这是会议进行到第二晚的事。吃完晚饭接着是看晚会,但是看完晚会后又出了一件事,那就是十点多的时候,王永民兴奋着,唱着歌,洗了一个澡,然后,给吴月房间打电话,他真是分不清江阴那边的口音,那边,居然又是那个张友平接的电话。人在激动的时候往往就会出错,说了两句话,王永民才想起对方会不会是张友平,他问了一声,对方马上就嘻嘻嘻嘻地笑了起来。
“我知道你找的是吴月。”张友平在那边说。
“吴月在不在?”王永民脸马上红了。
“在我旁边呢。”张友平在电话里嘻嘻嘻嘻笑着,把电话给旁边的吴月。
王永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了,那边,既然有张友平,怎么说都不合适。人在这种时候就只能胡扯。说到后来,王永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吴月在电话里“吃吃吃吃”地笑起来。
“我刚刚洗过澡。”王永民小声说。
“我刚刚才洗过澡。”王永民又小声说。
“我刚刚洗过!”王永民又说。
这天夜里,睡之前,王永民没有吃安眠药,既然老丁不再打呼噜,既然王永民又有打算。吃安眠药岂不是辜负良宵?既然老丁已经不再打呼噜。人在这种时候,心情总是美好的。夜一点一点深下去,王永民靠在床上心不在焉地和老丁说话,忽然呢,跳下床,想起要把那两瓶酒送给老丁,为什么呢?这连王永民自己也说不清,但王永民不怎么喝酒倒是事实,他是那种从来都不在家里喝酒的男人,他是不喜欢酒而酒量又很好的那种男人,这种男人大多都是情绪型的,酒量是随着情绪而产生变化的。老丁喜欢酒,再也没有比送他酒让他高兴的事。两个人呢,便说到喝酒的事。老丁说现在人们已经很少请他去吃饭喝酒了,以前,一星期总会有五次,有时候一天就会有两次,你都不知道该去哪一家。老丁笑着,把那两瓶酒看了又看,好像是,从来没见过这种酒。两个人说话的时候,夜继续着一点一点深下来,下边,厨房里的油烟味儿又升了上来。这油烟是悄悄地上来,慢慢地漫开,里边有各种的味道,葱花和胡萝卜的味道,甚至好像还有着烤鸭的香气,忽然呢。还有咸鱼的味道,让人觉得就像是在自己家里。说话的间隙,有人来短信,王永民装着要回电话进了卫生间,他在卫生间里给吴月打了个电话,手机对着手机打总归是不会被张友平听到吧。让王永民兴奋了一下的是吴月接了电话,但吴月说她已经很困了,要睡了。王永民想在电话里听到一种暗示,但吴月只说她很困了,声音里好像连一点点兴奋都没有。王永民这时是在替吴月想,他想吴月可能是没办法说话,张友平真是可恶!王永民又觉得吴月应该到走廊里和自己说话,这样一来,张友平就不会知道他们谈话的内容了。
“你出来,到走廊说话好不好。”王永民对手机那头的吴月说。
“别了。”吴月说。
“你出来。”王永民说。
“别了。”吴月还是这句话。
王永民突然有些恼火了,一下子关掉了手机。接下来呢,他好像连什么兴趣都没有了,他索性从自己的房间里出去,脑子是空的,没有一点点想法,他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后来又到别的屋子里去看了看,别的屋子里,人们打扑克的打扑克,说话的说话。五年不见,人们摆开的架势简直就是不准备睡觉了,再到后来,王永民悄悄去了贺光明的那间房,房子里的灯居然亮着。王永民还往床上躺了一下,躺在床上想了一下,有点怜惜自己,他摸着自己,摸摸上边,摸摸下边,又把脸侧过去,看着右边的那张床,床头灯黄黄的,他好像都已经看到自己和吴月在上边起起伏伏的样子。王永民忍不住了,再一次兴奋起来,又把手机打开,这一回他想起了发短信。便开始发:
“月,你下来,我等你。”
信息发出去,马上有了回音:
“好,打开震动,关掉音响,也许。”
什么是“也许”!王永民又生起气来,说是生气也不对,是急,但再急也没办法可想!这样的短信,这样的夜晚,对王永民而言是失望的底色上再加上一点点渴望的浮色,那渴望是会转变的,王永民此刻觉得张友平是那样可恶,是她的存在不能让自己的计划马上实施。再到后来呢,夜一点一点深下去,眼看着更深了,好像是没什么戏了,王永民从床上起来,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老丁还没有睡。凡是打呼噜的人,都有这样的好习惯,那简直就是一种职业道德,就是总是耐心地等着同屋的人先睡,这好像又是一种礼貌。如果同屋的人还没睡着,你躺在那里就呼噜大起,是不是有些太过分?睡觉是什么?是休息?当然是休息。也是一种安慰,人这种动物一旦睡着,痛苦就会退到幕后去,各种不可知的欢乐和恐怖都会相继登场。王永民死了心,甚至还有些愤怒,他在心里想,就是吴月肯,自己也许都不会再动那念头!上床之前,王永民还洗了一个澡,洗澡的时候他甚至想自慰一下,但一想到吴月的短信就停了手,怎么说呢,王永民觉着如果这时候自慰就是一种浪费,既然吴月近在咫尺。洗完澡,上了床,王永民又和老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话,然后说自己要睡了,再睡晚了就怕要睡不着了。王永民把手机就放在枕头下,心却始终在手机上,他让自己别睡着,他对自己说:千万可别睡着,也许手机马上就会震动起来。人往往是这样,想让自己睡着,却偏偏睡不着,怕自己睡着,却偏偏不知不觉已经在梦乡里了。梦是什么?梦是谁也说不清的东西,梦里有各种声音,有各种色彩,有各种奇遇,有各种味道,梦真是奇妙。
其实王永民只睡了一小会儿,忽然就被老丁巨大的呼噜声给弄醒了。呼噜是什么东西呢?是千奇百怪,是不一而足,是难以捉摸,是一场战争,是一场交响乐,是一场谋杀。王永民忽然被老丁的呼噜打醒了,他一下子坐起来,那简直就不是肉体发出的声音,那声音一下就把王永民从睡梦中打醒。王永民坐在那里,看着那边的床,怎么会?老丁怎么居然还会一下子打这么响亮的鼾声?王永民在床上侧坐起来,朝那边看,好像是,老丁在那边证明自己的能力了。早上,王永民是说过老丁的音箱坏了,最好到什么地方去修一修,或者去什么地方换一个。而这时,老丁好像是在证明自己的音箱一直很好用。老丁的鼾声,音色真是丰富的可以,吸气的时候,是吹箫一般,细细地拉长了,眼看要断掉了,眼看要消失了,却又轻轻接续起来,结尾的时候会来一个尖锐的尾声,近乎吹口哨。呼气的时候却是排山倒海,“突突突突、突突突突”像是在那里发动摩托车,又好像是夹杂着一些怨气,一辈子都无法抒发的怨气,只有在这种时候才可以抒发出来,又好像是那抒发受到了阻击,不能一下子顺出来,便使了大力,是挣扎,是不满,是艰难突围,哈!一下子,终于又抒发出来了:“突突突突!”特别有声势,特别咄咄逼人。这呼噜好像是专门打给王永民听的,是专场,所以才要打得更加非同凡响让听它的人刻骨铭心。王永民这边呢,又躺下来,用被子把耳朵捂住,但捂是捂不住的,既然耳朵捂不住,王永民便不停地翻身,每翻一下身尽量弄出很大的动静,左一下右一下,每一下翻身都几乎是鲤鱼打挺,这真是有效,他这边一翻身,一弄出动静,老丁那边的鼾声就小一阵子,但也只是一小会儿的事情,等到王永民觉着自己马上要睡着了的时候,老丁那边又把音量调大了。王永民受不了了,受不了王永民又能做什么呢?又翻身,又鲤鱼打挺,老丁那边,又把声音小下去,又大起来,又小下去,又大起来,王永民忽然想笑,他觉得自己好像倒在操纵着老丁的呼噜。看看表,已经是半夜一点多了,王永民再也不能忍耐了。这时候,走廊里已经静了下来。王永民轻轻下了地,也没有穿衣服,穿衣服脱衣服是一件烦人的事。既然这么晚了,王永民便只好抱了衣服,裤子和上衣,但他没穿鞋,只拖着宾馆里的那种又轻又薄的纸拖鞋,轻轻开了门,简直像是一次逃亡。好在王永民还有贺光明那间屋的钥匙。王永民抱着一堆衣服,赤裸着,只穿着小三角裤衩出现在宾馆的走廊里了,深一脚浅一脚,弓着身子,步子是一探一探,有那么一点鬼鬼祟祟,有那么一点不三不四!好在是夜深了,走廊里没人。王永民开了贺光明那间屋的门,上了靠窗那边的床,好了,终于逃脱了,王永民就是在这种迷迷糊糊的状态下逃脱了老丁的呼噜,王永民实在是太累了,不知哪个房间里的人此刻还在说话,声音是高一下低一下,但王永民已对此不感兴趣,睡眠很快就包围了王永民,前半夜他几乎只是蜻蜓点水样睡了一下,他太困了,睡眠有时候是最好的全麻,一下子就把一个人彻底麻醉了,王永民是一下子就睡着了,也不再想吴月的事。
王永民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只是在这个时候,王永民才忽然想起放在自己屋里压在枕头下的手机,急急忙忙地赶回去,老丁正在卫生间里蹲坑儿,王永民打开压在枕头下边的手机看看,上边有吴月的短信:我可以来吗?啊,可以吗?
新的一天又来了,新的一天的第一件事,当然还是吃早餐。会议已经开了三天,三天的时间,人们已经完成了自由组合,谁跟谁一桌吃饭都已成定局,开会的时候虽然有桌签,但人们已经乱坐开了,这乱坐便也是一种组合。早上吃饭呢,无形中,人们也是按照组合来的。王永民看到老丁了,从开会第一天开始,王永民都是和老丁坐在一个桌子用餐。王永民的早餐总是要多吃一点,他给自己拿了一个茶叶蛋,两根油条,一碗老豆腐,一筷子芹菜黄豆,一筷子凉拌莴苣,一筷子腊肠,他还给自己倒了一杯奶,倒奶的时候王永民还问了服务员奶是不是鲜奶?端着这些东西,王永民坐到了老丁身旁,眼睛却又在搜索,搜索吴月。这时老丁却在一旁说了话。
“你害得我一晚上没睡着。”老丁说,老丁是满脸的疲惫,还打了个哈欠。
“你怎么倒睡不着了?”王永民看定了老丁,说,“你打呼噜,睡不着的应该是我!”
老丁脸上的疲惫好像在那一刹那变得更加深浓了起来,甚至,老丁的眼里都有了血丝。老丁打了一个更长的哈欠:“你真是把我害死了。”
“这就怪了?”王永民说,“你怎么倒成了受害者?”
老丁说:“昨晚我一开始还以为你是去卫生间洗澡,让我憋了老大一泡尿,到后来我发现你不在卫生间,你是出去了,但你没钥匙,我又怕你回来进不了家,我就更睡不着了,就这样,我一直到天亮,到现在。”
王永民看着老丁忽然大笑了起来,王永民正笑着,就听见旁边的桌上“砰”的一声。旁边那一桌,是吴月,吴月怎么了?坐在她旁边的张友平这时候正乐得东倒西歪。王永民朝那边看的时候就听张友平说:“吴月,你怎么才醒来就又迷糊着了?你知道不知道你现在是在吃饭?吃饭的时候是不可以打瞌睡的,待会儿还要开会。”
王永民再次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