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孤独的巨人

过了漂移河，那条银色小路渐渐消失了，浓密的云雾重新笼罩了一切。

现在，他们已经感觉不到海拔的作用了，他们也无法知道这个地方属于哪里，也无法确切地知道它的经度和纬度。

远处，高耸入云的风之城隐隐约约呈现在眼前，像海市蜃楼。

他们都很兴奋，行走的速度也加快了。泥娃阿丑经历了那次重塑之后，刚开始感觉左腿有点儿不对劲，走了一段路程后，他基本适应了。

四处都是黄沙和岩石，一座小山丘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他们不得不翻过去。

他们刚爬到一半，突然，小山动了起来，紧接着，小山慢慢地上升，倾斜的角度越来越大，他们呼啦啦全往下滚。小老鼠索性抱着头一路翻滚下去。

“快，抓住我的手——”蓝尾狐大声叫着阿丑。不过她的话还没有说完，自己就已经站不稳脚，骨碌碌直往下滚。

阿丑整个人都快悬起来了。他看到下边有一个小坑，于是他用力一跳，整个人掉进了坑里，他仔细检查了一下自己，还好，没有受伤。

“哦，救命！救命！”是牙婆婆的声音，她的声音都变了调。

“你在哪儿，牙婆婆？”阿丑大声说道，“到我这边来，看到我的手了吗？这里，过来！”

“我跨不过来，我离你远着呢！路太斜了！哎哟，我这牙齿！”

在大家都以为会粉身碎骨的时候，小山突然停止了倾斜，仿佛一座火山顷刻间停止了喷发一样。大家松了一口气，各自找一个好的支撑点，把自己稳住了。突然，他们听到一个可怕的声音：“你们这群可恶的家伙，在我肚皮上吵什么？”

紧接着，他们看到“小山”上面很高的空中露出了一个大脑袋。

天哪！“小山”居然是一个大巨人，他高高的额头，阔鼻大嘴，声如洪钟。

所有的人都惊得目瞪口呆，一动也不敢动。

阿丑抬着头，他吃惊地望着巨人的大脑袋，然后顺着他的下巴一路往下看，“天哪！我居然呆在你的肚脐眼里！”他恍然大悟地说。于是，他撑着肚脐眼的边缘，努力往外爬，但他跳了两次都没有成功。

“哦，真是不好意思，巨人先生。”阿丑诚恳地说。

“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巨人，我有名字，叫伏塔！”巨人揉了揉眼睛，粗声粗气地嘟哝，“我可没有见过像你们这么没礼貌的人，而且——你，把我的肚脐眼踩疼了！”

“真是对不起，伏塔先生，我马上就出来，如果你帮我一把的话。”

于是，巨人伏塔用食指和拇指把阿丑轻轻地提了出来。

“你们，为什么要爬到我的肚皮上来？”伏塔问道，他说话时喘的粗气，几乎把大家吹倒，而他低头的时候，阳光都被他挡住了。

“我们要去风之城，正好从这里经过。”阿丑连忙说，“你为什么躺在这里呢？”

“我是风之城的守护者……啊——”巨人伏塔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不过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哦，谁知道呢，一个门有什么好守的，不论守不守它都在那里……你们说呢？唉，我真想睡觉。”伏塔说完，又打了一个哈欠。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船长先生发表了他的意见，“我觉得守着一扇门是一件愚蠢的事情，因为……据我的经验，守了门还有窗，守了窗还有墙，守了墙还有地洞……”

“哦，是的，你很聪明！总之……我对门一点儿兴趣也没有，于是我就一个人到这儿来了。我现在每天都想睡觉，所有的人都把我忘掉了！”

“没关系，我也常常被人忘掉的！不过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牙婆婆不以为然地说。

“嗯……”巨人伏塔嘀咕着，“可是，你们要去风之城干什么？”

于是，阿丑不得不向他解释自己此行的目的。

伏塔听完，费力地想了想，说：“获得灵魂？哦，这听起来不错。我想每个人都是有灵魂的，没有灵魂，就和一块石头差不多。是的，你应该去获取你的灵魂。不过，他们呢？他们也没有灵魂吗？”

“不是，我想要一百条命。”蓝尾狐回答，此刻，她正坐在巨人伏塔的大腿上，刚才她一路滚到了这里。

“一百条命？哦哦，这可太多了！这个我完全不能理解，不过，你愿意要一百条命，我也没有意见。”伏塔说。然后，他又问牙婆婆：“那么你呢？你也需要一百条命吗？”

“不是，我想等阿丑变成真正的人后，得到他的琥珀之心。我的两颗门牙老是不断地长，我得用琥珀之心才能治好我的牙齿。”

伏塔听着听着又打起了瞌睡，他努力地睁着眼，拍了拍自己的脸蛋，费劲地说道：“假如……你冒这么大风险，只是为了两颗牙齿……这可真是一个糟糕透顶的理由。当然，我同样也不介意你可笑的理由。”

小老鼠船长先生觉得巨人伏塔忽略了自己，这让他有些不快，于是，他努力跳到了牙婆婆的头顶上，用响亮的声音说：“还有我呢，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吗？你肯定想不到。我告诉你，我纯粹是为了冒险！”

“嗯！”伏塔赞同地点了点头，“好！我想只有这个理由算得上一个真正的理由！”

巨人伏塔总算弄清了他们的来历，他不再生气了，眉毛舒展开了，但是他哈欠连天，眼睛都睁不开了。

“你为什么老是想睡呢？”阿丑问。

“我……我就是想睡。这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身上有瞌睡虫……他们总是散发出睡梦的气息，我一闻就想睡。”伏塔说。

“瞌睡虫？”

“是的，绿翅膀的瞌睡虫，他们藏在你看不到的地方。”

“瞌睡虫是从哪儿来的？”

“我也不知道。自从我吃了矮豆，瞌睡虫就来了……”

“什么矮豆？”

“就是长在雨树上的那种豆子，墨绿色的，能让人变矮的豆豆……我从来就不想当一个巨人，因为巨人总是太孤独……我吃了矮豆后每天就会缩小一厘米……哦，真困啊……我又想睡了。”

“等等，你不要睡！”阿丑说着，在他肚皮上重重地跳了几下。

“真可恶，”巨人伏塔皱了皱眉头，“但是我没有办法赶走瞌睡虫。”

“我们可以帮你赶走他。”

“你们？可以吗？”

“我们可以用烟熏！”

“用火燎！”

“用水冲！”

“我们还可以用锤子锤！”

“是吗？这听起来太好了！那么，你们现在就行动吧！”巨人伏塔一下兴奋地坐直了，于是，大家又纷纷往下滚，牙婆婆摔了一个大跟头，把手杖都摔掉了，阿丑则连滚带爬滑到了肚皮下。

大家都哇里哇啦叫着。伏塔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误，连忙用两只手撑在地上，把上身往后仰平了一点儿，并把他们一个个小心地提起来，轻轻地放回了地面。

于是大家一起帮伏塔搜寻瞌睡虫的身影。

伏塔很笨拙地转动着身子给他们看。他尽量让自己的动作缓慢一点儿，但是地面还是发出颤抖，一些碎石从山坡上纷纷滚落下来，腾起一片黄沙。牙婆婆忍不住直打喷嚏。

大家都睁大了眼睛仔细地帮巨人伏塔寻找瞌睡虫，蓝尾狐眼睛尖，牙婆婆鼻子好，阿丑耳朵灵，这一下，全都派上了用场，他们很快发现伏塔的头发里有一对绿翅膀。

但是，瞌睡虫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大家根本没法捉住他。而且，他不断地扇动着翅膀，散发出睡梦的气息。伏塔眼皮直打架，又睡着了。

于是，大家找来一些树皮和干草烧起了一堆火，浓烈的青烟腾起老高，伏塔被熏得眼泪直流，拼命咳嗽，可是绿翅膀的瞌睡虫还是没有出来。

大家又在火上不断地添加艾叶、樟树皮、花椒枝，烟雾越来越重，散发出呛人的气味，伏塔咳得更厉害了，他拼命地挥动着手掌，想把烟赶开一点儿。这时，绿翅膀的瞌睡虫终于招架不住，从巨人浓密的头发里钻了出来，他正要张开翅膀飞走，一股更大的浓烟把瞌睡虫熏得转了两个圈，然后从高处摔了下来，一动不动了。

“哈哈！我们捉到瞌睡虫了！”

巨人伏塔一下清醒过来，他伸了伸懒腰，看上去精神特别好。他说：“谢谢你们帮我赶走了瞌睡虫！我感觉精神多了。”

大家都笑起来。

“看来，我得帮你们一点儿什么，你们不是要去风之城吗？”伏塔说。

“是的。”

“来，到我手心里来，我送你们去！”

“哦嗬！这可真是好主意！”大家兴奋地叫着，愉快地跳到了伏塔摊开的手掌里。

阿丑怕摔下去，紧紧地抱住巨人的手指头，他不时看看巨人，愣头愣脑地问道：“你说你吃了矮豆，每天矮一厘米，是吗？”

“是的，我每天都在矮一厘米，而每矮一厘米，我的孤独就会缩减一厘米。哦，我活得太孤独了！”

“孤独？”小老鼠船长先生不解地说，“我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孤独。”

“人越高就越孤独，通常都是这样。”巨人伏塔有点儿伤感地说，“我想变得和你一样高！”

船长先生说：“如果是我，我宁可每天都长高一厘米，直到我长得和你一般大。”

“那是因为你们不知道一个巨人的苦恼。不过，我现在已经比我最开始的时候矮了几百米了，照这种速度下去，过不了太久，我就可以和你们一样了。”

“你和我们一样高以后，你想做什么呢？”

“冒险！正如船长先生说的：冒险！这就是答案！我要下山去！我不想再住在炉子里了！”

“你说你住在炉子里？”

“是的，任何地方住久了总会烦闷的。”

“你的炉子应该有很大很大吧？”阿丑问。

“并不是这样，我觉得它很小，但我找不到更好的地方。这个炉子是女娲当年炼五色石补天的炉子。”

大家疑惑不解，伏塔说：“待会儿我会带你们经过那儿，不过现在，你们可以享受一下飞翔的感觉！”

坐在一个巨人的掌心里前行，就好像坐在过山车里一样，风从耳边迅疾地掠过，衣服鼓满了风，被吹得呼啦啦直响，头发在风里恣意飞扬，整个人都感觉在飞。

伏塔每跨一步，他的掌心里就发出一片欢呼和尖叫，他尽量让手掌保持平稳，以免他们害怕。不过，被风吹久了可并不好受，牙婆婆冻得直打战，她的上牙和下牙咯咯地敲个不停。小老鼠紧紧地拽住牙婆婆的口袋，但他的头却总是冒出来，东张西望，快乐而紧张。蓝尾狐则抱着膝盖缩成一团。阿丑可没有一点儿感觉，他既感觉不到热也感觉不到冷，因此他心里有点儿怅怅然。

伏塔问：“你们很冷吗？”

“我的牙齿都要冻掉了。”牙婆婆说。

“我的尾巴都冻得没知觉了。”蓝尾狐说。

“我也直哆嗦，不过这太有意思了。”船长先生说。

“我……”阿丑说，“真不好意思，我感觉不到冷。”

“前面就是我住的炉子了，你们可以去休息一下。”伏塔说。

眼前是一个大炉子，它完全像一个巨型山洞，炉子里并没有火，但看上去红通通的。

伏塔说：“这就是我住的地方，也就是女娲炼石的炉子。这个炉子对火有着原始的记忆，所以一般情况下是浅红色的，但也并不总是这样，有时，它会变成湖光蓝，或者柠檬黄，当然，有时也会变成黑色，像木炭一样的黑……黑色，总是让人感到特别孤独……”

“是的，”阿丑说道，“我对黑色也有一种孤独的记忆……”

“嗯，我想这个我可以理解，你在地下那么多年。”伏塔说，“好了，现在你们到我家里坐坐吧，说实话，我家里极少有人来。”

伏塔低头走进了炉子，里面大得让人心发慌，不过非常温暖，像余火未尽的感觉。然后，伏塔伸出手把大家放在了房间唯一的一张桌子上。这张桌子差不多有一个篮球场那么大，蓝尾狐沿着四周小跑了一圈，发出啧啧的惊叹声……房子并不是很规则，屋顶是一个黑色的锅底，墙壁有着暖暖的红色，让人非常舒服。

巨人伏塔倒了一杯茶喝，又从壁炉里拿出甜饼、果酱给大家吃，小老鼠船长先生高兴地钻进了大饼里，当他从另一头出来的时候，整个身子都胖了一圈。

“这个房子太特别了。”牙婆婆说，“伏塔先生，你一直住在这里吗？”

“从我有记忆开始就一直住在这里的，但我也不知道我的记忆是从哪一天开始的。”

“嗯，我理解了你的孤独。”

“是的，没有一个人和我说话，我每天无聊得发疯，我经常一睡就是一年。”

“确实很无聊。”

伏塔难过地说：“我天天睡，身上都长青苔了，于是我不得不常常到外面去晒晒太阳。可是，这里一片荒凉，听不到鸟声，闻不到花香，到处一片黄沙石头的味道，结果我总是又睡着了……”

于是，蓝尾狐从包袱里拿出一小袋声音和气味送给他，说：“你以后孤独的时候就把袋子打开，听听各种美妙的声音，闻闻各种芬芳的气味。”

伏塔打开袋子的一角使劲地嗅了嗅，差点儿把蓝尾狐也吸进了鼻子，于是，伏塔抬起头来小心地闻。

他说：“这气味真美妙啊！哦，有兰花的幽香——以前，在米都峡谷一带有很多这种花；有青草的气息，不过闻起来有点儿潮湿；还有栀子花的甜味、茉莉和郁金香的味道，嗯……真香！我还闻到麦草的气味了……这些香味真熟悉啊，我已经很久没有闻过这些味道了。谢谢你，蓝尾狐！”

“哦，不用谢。不过，说老实话，这是我第一次送人……”

“来吧，我们继续出发！”伏塔收好袋子，愉快地说，“在一个炉子里呆久了，对你们并没什么意义。”

于是大家又重新站到了伏塔的手心里，他沿着那褐色的山岭大步前行，大地上飞沙走石，风贯四方。

傍晚，他们来到风之城，这是一座极其美丽的空中城堡，它云缠雾绕，散发出神秘莫测的光芒。

伏塔弯下腰，把他们放到了地上，说：“你们去吧，小心点儿，风之城到处都是风，永无止境，你们会被各种风包围。”

“会有飓风吗？”

“很难说，我希望你们不要遇到，因为那个并不好对付。”

“哦，但愿。”

“你们要找到风先生，他掌管着风。”

“他会给我蓝色风吗？”

“我想会的，阿丑！”

“谢谢你，伏塔先生。”阿丑诚恳地说。

“不用谢。我会再来接你们，并护送你们返回漂移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