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掠夺与黄金
当葡萄牙人一路沿着非洲海岸南行时，一位名叫克里斯托弗·哥伦布的热那亚航海家正在规划前往亚洲的更短路线。他不是第一个到达美洲的欧洲人——维京人早在几个世纪以前就来过这儿，甚至可能还有其他人来过——但他却是第一个让旧世界与新世界之间发生持续交流的人。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人类、植物、动物、疾病、思想穿越了大西洋，不久之后又穿过太平洋，将整个世界变成一张相互连接的网。近些年，我们开始从现代视角看待哥伦布的历史功绩，这位航海家的名声也因此受到一定影响，但毋庸置疑，他绝对是一位重要的历史人物。更令人觉得有意思的是，直到临终之日哥伦布都拒绝承认这些让他名扬历史的功绩。即便已经经历4次航行，哥伦布也无法接受自己抵达的不是亚洲，而是一片新大陆这个事实。
克里斯托弗·哥伦布于1451年出生在一个热那亚中产家庭。由于父亲是一位贩卖羊毛和奶酪的商人，哥伦布从小便浸淫其中，10岁时就有了出海经验。热那亚是一个商人共和国，也是欧洲最权威的制图师学校所在地。意大利制图师在这段时期制作出了标注有罗盘方向和航海距离等信息的可靠航海图。在这些所谓的波特兰海图出现之前，大多数地图出于宗教等目的，通常只会标出个别地点的相对位置，并且几乎不考虑精度和比例问题。葡萄牙航海家沿着非洲海岸航行时，也会向热那亚制图师咨询航海信息，而此时哥伦布的兄弟巴托洛梅奥已经在地图制作行业工作多年。哥伦布可谓赶上了成为探险家的天时地利：在他的青年时代，意大利的文艺复兴运动声势日隆，那些重现天日的科学、地理、天文学作品也被印制成书，广泛传阅。
1473年，22岁的哥伦布在热那亚百夫长银行找到了一份旅行代理人的工作。虽然我们不知道他的全部行程，但他似乎借此机会游遍了整个地中海地区，甚至很有可能到达过黑海，因为当时黑海有很多热那亚共和国的殖民地。[1]1476年，哥伦布随商队前往英国，途中遭到了盘踞在葡萄牙海域的法国海盗的袭击。由于船只被破坏，哥伦布不得不在水中游了好几英里，才在葡萄牙海岸登陆，并最终想方设法到了里斯本。我们之前已经提到过，里斯本是一个繁华的商业中心，它的码头上挤满了来自欧洲各地的水手，葡萄牙船只则源源不断地从非洲运回奴隶、黄金、象牙。这样的景象势必也会让哥伦布有所触动。哥伦布继续留在当地的热那亚百夫长银行分行工作，不久后便游览了英格兰和爱尔兰。他想必在爱尔兰听说了航行者圣布伦丹的故事，后者在大洋彼岸发现了新的陆地。
实际上，当时的欧洲地图上常常会标注出某些大西洋深处的岛屿，但哥伦布之所以有此后的事迹，是因为他错误地认为这些岛屿是亚洲边缘地区的定居点。根据他儿子给他写的传记，哥伦布是受了他在爱尔兰亲眼见证的怪异事件的影响，才会认为大西洋对面的土地上有人居住。一天，一艘载有两具外国人尸体的神秘船只被海水冲到岸边。这些尸体很可能是偏离了航线的美洲原住民（很有可能是因纽特人）——盛行风把他们吹到了爱尔兰，而由于北方气候寒冷，尸体才得以完整留存下来。当然，这一切也可能只是哥伦布道听途说，并非亲眼所见。除此之外他还了解到，一些木雕和其他人类物品偶尔会被海浪冲到欧洲海岸上。尽管没有证据表明这些东西来自大海的另一头儿，但对哥伦布来说，这些神秘的漂流物——人类尸体和其他物品——已然变成他探寻世界的一系列累积线索。
1477年左右，哥伦布可能已经踏足过遥远的冰岛，而此时距格陵兰岛维京人殖民地与世界失去联系，也不过才几十年时间。那些来到冰岛的水手本该意识到，大西洋之外不应该只是几个岩岛，而是一整片大陆。这会不会就是马可·波罗提到的那个欧亚大陆之角？如果哥伦布真的到过冰岛，那么这一定会成为促使他下决心继续西行的一个关键事件。坚信一直西行就能到达亚洲的不止哥伦布一个人。1474年，一个名叫托斯卡内利的佛罗伦萨天文学家给葡萄牙国王寄了一封信和一张地图。后来人们对地球真实大小的误判可能就是因为这张地图的误导，而这其中就包括看过此地图的哥伦布。正如我们所知，希腊哲学家埃拉托色尼早就算出了地球的周长，误差不到10%。托斯卡内利要么是没听说过埃拉托色尼，要么是根本不相信他的计算。
与华盛顿·欧文于1828年所撰哥伦布传记宣扬的观点相反，当时几乎没人相信地球是平坦的。地球是个球体，这是中世纪天文学的根基，也是那些依靠恒星导航、每天都能看到弯曲的地平线的水手坚信不疑的真理。既然如此，那些距离上的误差是从哪儿来的呢？根据波斯天文学家阿尔法甘尼的计算，1纬度（以及赤道附近的经度）大约相当于56“里”，但托斯卡内利并没有意识到这个“里”指的是阿拉伯里，而不是常见的罗马英里[2]，由此便导致30%的数字低估。错上加错的是，托斯卡内利还大大高估了欧亚大陆的宽度。根据托勒密的估算，欧亚大陆大约跨越了180个经度（占世界的一半），而托斯卡内利却以225个经度（世界的2/3）作为基础进行演算。事实上，就连托勒密也高估了欧亚大陆的大小（真实数字大约为130个经度）。这样的结果就是，托斯卡内利把一大半的地球给搞丢了。
此外，托斯卡内利眼中的日本要更大一些，所以也更容易抵达。据他估计，加那利群岛和日本之间的距离只有2300英里。然而其真实数字超过了12000英里，中间还隔了北美和整个太平洋。于是，哥伦布在亚洲的距离只有真实数字的1/5的错误理解下起航。认为亚洲刚好处于船只最远航行距离之内，这确实有些一厢情愿的成分。可对于哥伦布来说，既然已经知道大西洋另一头有陆地存在，那这些陆地为什么就不能是亚洲？尽管有很多学者都得出了正确的结论，认为从欧洲一直向西航行至亚洲的方案不切实际，但哥伦布认为他才是真正的专家。这将是一个改变整个世界的错误。
在整个15世纪80年代，哥伦布反复试图为自己的西航之旅募资。1484年，他以深航大西洋为由向葡萄牙的若昂二世申请三艘船只，结果很快便遭到了拒绝。若昂二世的理由非常充分：欧洲最顶尖的地理学家认为，即便真的存在一条一直向西的航线，亚洲也比哥伦布估算的距离要远得多。1479年，阿拉贡国王费尔南多二世与卡斯提尔女王伊莎贝拉一世举行婚礼，西班牙实现统一。7年后的1486年，哥伦布向伊莎贝拉皇后呈交远航方案，后者以同样的理由拒绝了他。1488年，在迪亚斯从非洲南端返回之后，哥伦布又向葡方请求资助，可是当时葡萄牙人的手里已经有了一条通向印度的航线，对哥伦布如此牵强的冒险计划根本不感兴趣。后来哥伦布又向热那亚、威尼斯甚至英格兰国王亨利七世寻求帮助，可惜全部无功而返。
事实上，哥伦布曾经引起过伊莎贝拉皇后的兴趣，但当时西班牙正陷于和摩尔人的苦战，无暇旁顾。1489年，为了防止哥伦布把他的计划带到别的国家，皇后给他发了一年的津贴，并同其展开初步谈判。最终在1492年1月，也就是在征服了格拉纳达之后，费尔南多与伊莎贝拉又把哥伦布传唤了过来。根据传说，起初他们又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拒绝了哥伦布，不过当哥伦布失望离开之时，他们改变了主意，并派出皇家守卫把他抓了回来。之后双方达成协议：西班牙负责此次航行的所有费用，一旦冒险成功，哥伦布将成为任何新发现领土的总督，且永远都可以分得全部收入的10%。此外，经皇室批准，他还可以随意指派任何人担任各地方的管理者。为什么西班牙的统治者们会改变主意呢？尽管他们确认此次航行荒诞不经，但哥伦布正确、其他人错误的概率并不完全是零。考虑到此时西班牙已经统一，而且葡萄牙远征队已经抵达印度，西班牙统治者们急切地想在和葡萄牙的对抗当中获取优势。他们心里肯定早已将哥伦布的计划视为一次划算的赌博：尽管大概率一无所获，但也存在一丝以小博大的机会。
尽管已经给出承诺，费尔南多与伊莎贝拉仍然花费了好几个月才把这次航行组织起来。当然，他们并没有为了旅费而去典当王冠上的珠宝（在某个相当流行的故事版本中的确有类似的描述），只不过是以皇家债务为偿，下令让港口小镇帕洛斯为哥伦布提供船只和水手。帕洛斯想尽办法才凑齐三艘勉强合格的船只：两艘卡尔维尔帆船——平塔号和尼尼亚号，还有一艘卡瑞克帆船圣马利亚号。这三艘船尺寸都很小：平塔号和尼尼亚号只有50英尺长，跟一节火车货运车厢的长度相仿，但载货量却更小。圣马利亚号只比它俩大20%。这三艘船的尺寸其实和今天的休闲游艇相仿，不仅比当时的欧洲船只还要小上许多更无法与60年前印度洋上的巨型郑和宝船相提并论。这些船不仅不舒适，而且非常拥挤、潮湿，即便是大西洋较为缓和的波浪，也能让它们粉身碎骨，更不用说那些暴风雨了。
哥伦布的小型船队于1492年8月3日离开港口，首站驶向可补充物资并有盛行风的加那利群岛。[3]之后，9月6日，哥伦布一行踏上了前往未知海域的征程。尽管哥伦布搞错了自己和亚洲之间的距离，但好在他是一名技艺高超的航海家。当时测量经度的方法尚未被发明出来，不过哥伦布还是凭借聪明才智在航行期间精确计算出了船只的航行距离。理论上来说，距离就是速度乘以时间。后来的水手们可以通过向海中抛出打了很多结的绳子，通过计算一定时间内冲走的结的个数计算航行速度（因此船只的航行速度以“节”为单位），但这种方法要在一个世纪以后才会出现。哥伦布为了判断自己船只的速度，不得不用肉眼估算海浪冲刷的速度，这种方法不仅需要极高的注意力和丰富的经验，而且无法根据水流和风向进行校正。至于计时，则全要倚仗那些难得靠谱的船上侍者每过半小时翻一次沙漏。
到10月初，哥伦布和他的手下已经有一个月都没见过陆地了，船员们因此变得焦虑不安。他们不是担心继续航行会导致自己从地球边缘掉下去，而是担心哥伦布对亚洲的真实距离判断有误，担心自己已经航行太远，凭借船上仅存的补给根本无法逆风返回陆地。穿越马尾藻海[4]时，由于那些在夜间暗暗发出诡异光芒的马尾藻和船体纠缠在了一起，船队被迫放慢了速度。最终哥伦布同意，如果一周之内还没见到陆地他们就返航。10月7日，船员们见到了一个鼓舞人心的景象：一只水鸟正在朝着西方飞去，他们推测那就是陆地的方向。之后在10月12日清晨，也就是在海面上航行了5个星期之后，平塔号上负责望风的水手终于第一次见到了陆地，并高呼：“Tierra[5]！”[6]
当天晚些时候，船队停靠在了一个被他们称为圣萨尔瓦多岛的地方。尽管我们知道这个岛属于巴哈马，但并不清楚具体是哪一个。哥伦布蹚水登岸，以费尔南多与伊莎贝拉的名义将这座岛的所有权归到了西班牙的名下，船员们则纷纷签下自己的名字，作为这份声明的见证人。很快，他们面前出现了一群好奇的岛民，于是他们赶紧把阿拉伯翻译（一个已经改变信仰的犹太人）叫了过来。令大家失望的是，这名翻译听不懂当地人讲的话，这些原住民也没有穿着中国传统的长袍，反而处于近乎全裸的状态。这些登陆初期的种种迹象都表明，哥伦布船队来到的这片土地实际上可能并不属于亚洲。另外，可能是因为这个岛过于偏远，哥伦布此行并没有受到太多阻碍。不过，尽管这些“印度人”热爱和平，态度友好，但西班牙人发现他们身上有很多伤疤，据此推断出他们时不时地会被其他人俘虏，而俘虏他们的人应该是居住在其他岛屿上。事实上，这些掠劫者是几个世纪以前从南美移民到加勒比海的卡利勃人。在卡利勃的语言中，“人”就是“karibna”，“加勒比”（Caribbean）以及以同类为食的“食人族”（cannibal）这两个词，都源于此。[7]
西班牙人发现，这些原住民过着相当简单的生活，对金钱、科技、武器这些概念一无所知，可是看上去似乎比欧洲人更为快乐幸福。后来哲学家们提出了一个“高贵野蛮人”的概念（也有人认为这是一种谬见），而这大概就是其第一批典型形象。哥伦布航行结束之后没多久，“高贵野蛮人”就成了各种小说中用来衬托、批判人类社会内在丑恶的一个常用设定，一直沿用到詹姆斯·卡梅隆2009年的电影《阿凡达》当中。1580年，法国作家米歇尔·德·蒙田写下了一篇名为“Des Cannibales”（食人族）的文章，作为对颠覆根植于以自我为中心的欧洲人内心深处的西方文化优越性的一种早期尝试。根据对南美人的采访以及他们回复中的描述，蒙田在作品中不仅刻画出了一个单纯无知的蛮族文明，还强调了这种自然和谐的生活所必不可少的善良内在。蒙田表示，尽管这些蛮族有可能具有食人习性，但欧洲人的所作所为更为恶劣，人们应当为此感到自责和羞愧。当食人族吞食同伴尸体的肉块时，欧洲人也在肆意折磨自己的同类，并把他们活活烧死，而这一切全部缘于宗教信仰。
哥伦布认为这些温顺的原住民可以被调教成理想的奴仆，于是便抓了一些呈送给费尔南多与伊莎贝拉。不过在此之前，哥伦布注意到这些原住民身上有纯金饰品，便命令他们带路找到黄金的来源。原住民们表示，这些黄金来自一个位于南方的、由一位富有的国王统治的大型岛屿。哥伦布听了之后非常高兴，以为这就是传说中的日本。据马可·波罗描述，日本城市由大量黄金连接在一起（马可·波罗的信息源于中国人，也是二手的）。可事实上这座岛并不是日本，而是海地岛。虽然哥伦布的确找到了一些黄金，但这点儿黄金根本无法满足他庞大的胃口。
在将近5个月的时间里，哥伦布逐步探索了加勒比海地区。每当船队遇到岛屿，哥伦布便派遣侦察员上岸，向当地人咨询中国伟大的可汗，以及通往元朝朝廷的正确方向。然而，对于这些问题（我们只能猜测他们是通过手语交流的），西班牙人看到的只有一张张充满迷惑的脸，不过他们的确发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侦察员回报说，当地人会睡在一张用绳子绑在两棵大树之间的吊床上，这些吊床被他们称为“hamacas”（在泰诺族的语言中，这个词是“渔网”的意思）。不久之后，欧洲所有的船只上都引进了这种吊床，那些平时晕船的水手可要好好感谢这些生活在加勒比海的人。因为在波涛汹涌的大海当中，当船体剧烈地晃来晃去时，睡在这些吊床上的人可以保持不动。西班牙人还发现当地人会随身携带一些装满干叶子的圆筒，只要点燃其中一端，这些东西便会暗暗发光燃烧。人们从另一头吸吮，便如“吞云吐雾”一般。这些小圆筒被当地人称为“烟草”（tabacos）。
瓜卡纳加里克斯是海地岛上泰诺族的5位首领之一，在哥伦布探险队到来时，他给予了热情的接待。根据西班牙人的记载，在产生冲突时，泰诺人从来不跟自己族人打架，而是会把各自的支持者召集起来，举办一场类似足球的球类比赛。虽然我们可能有些误解，但球类运动在新大陆的确相当流行，这让西班牙人如痴如醉，因为尽管团队运动曾流行于罗马时代，但自那以后欧洲地区几乎再也看不到此类活动的踪影。1492年圣诞节，正当一行人在海地岛四处巡游之时，悲剧发生了。哥伦布船队最大的船只圣马利亚号触礁搁浅。由于平塔号和尼尼亚号无法承载圣马利亚号的全部船员，瓜卡纳加里克斯允许他们在海地岛留下39个人。这些人在圣马利亚号的残骸当中匆忙建起了一个名为拉纳维达德的定居点之后，平塔号和尼尼亚号便起航回国了。
随着这两艘卡拉维尔帆船在凛冬的暴风雨中遭受严重损坏，返航之行变得越发艰难。当时哥伦布在尼尼亚号上，不小心和航行在前面的平塔号走散了。由于船只在风暴中受损，哥伦布被迫在亚速尔群岛一带展开紧急修复工作。在这里，船员们因“涉嫌从事海盗活动”被葡萄牙总督囚禁起来，不过好在哥伦布辩才无碍，一番交涉之后，众人得以释放。之后，另一场风暴又迫使尼尼亚号在里斯本寻求避难，而哥伦布也在这里见到了巴尔托洛梅乌·迪亚斯。此前哥伦布未能获得葡萄牙官方的资助，多少也是拜迪亚斯三年前的航行所赐。[8]葡萄牙人指控哥伦布违反了签订于1479年的《阿尔卡索瓦斯条约》，后者规定未来所有发现于大西洋的土地都应归属葡萄牙。所幸他们并没有深究此事，哥伦布成功乘船回到西班牙。
费尔南多与伊莎贝拉热情迎接了哥伦布，他们渴望了解亚洲的那些奇闻逸事。尽管这趟旅程没有让西班牙和伟大的可汗结盟，但仍有很多成果值得庆祝。除了吊床和烟草这些神奇事物，哥伦布还带回了能展现东方风情的当地植物、鸟类，甚至还有一些原住民。除此之外，他们还带回了些许黄金。没错，他们并没有找到马可·波罗提到的那些宏伟的黄金宫殿和大理石城市。尽管有人发出了质疑之声，但这并不能浇灭人们心中的喜悦和兴奋。西班牙人已经做好了先葡萄牙一步发现印度的准备，他们坚信，印度就在哥伦布所发现的那片岛屿的不远处。
在此之后，哥伦布又率领船队进行了三次航行。第二次航行始于1493年9月，船队共有17艘船，载有1200名殖民者，目的就是找到海外定居点。哥伦布一行人回到了海地岛，却发现拉纳维达德已经变成废墟，当时留下的船员在争斗中被当地人杀害了。于是船队开始沿着海地岛海岸向东航行，沿途建立了一个新的定居点——拉伊莎贝拉。不过这个定居点很快就被废弃了，船员们于1496年迁到了位置更好的圣多明各（今天变成多米尼加共和国的首都）。哥伦布随后继续在加勒比海域寻找亚洲的线索，试图将自己看到的景象和马可·波罗描绘的景象拼接起来，可惜一无所获。返回海地岛之后，哥伦布担任了一段时间的总督，可惜他实在不擅长行政管理。不久之后当地便隐隐出现了叛乱之象，他只好于1496年回到西班牙，向国家寻求帮助。
尽管这次哥伦布仍旧给西班牙王室带来了各种新奇见闻，但王室的态度明显冷淡了许多。因为在多年的搜寻以后，他仍然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自己抵达了亚洲。不过，哥伦布仍有一线希望。1498年，也就是第三次远航，哥伦布在海地岛发现了跟鸡蛋一样大的金块，还找到了奥里诺科河的河口，这里有大量河水倾泻而出，意味着附近肯定有一片大陆。于是哥伦布强迫船员们郑重发誓，承认自己已经抵达亚洲，仿佛只要相信梦想便可成真一样。在第四次远航中，哥伦布终于在尤卡坦州找到了能够说明伟大的亚洲就在不远处的证据：据当地人形容，那些宏伟的内陆城市中有让人心生敬畏的宫殿，统治者皆为身披金袍的贵族，这肯定就是马可·波罗笔下的中国。[9]
与此同时，哥伦布逐渐麻烦缠身。1500年，由于有人指控海地岛殖民统治残暴，管理不善，费尔南多与伊莎贝拉便派出一位代表前往调查。这位代表回报说，哥伦布利用酷刑和威吓维持当地统治，并奴役了大量原住民。随后哥伦布便因所犯下的罪行被捉拿归案，押送回西班牙。最终，他想办法说服君主将其释放，但被剥夺了头衔和特权。哥伦布最终死于1506年，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当中，他陷入了无尽的痛苦，一直纠结于权力被人剥夺这件事。在他死后，他的后人向西班牙国王申诉，试图拿回当初承诺好的权益。可是国王认为哥伦布犯罪证据确凿，任期表现极其糟糕，政府理应收回这些权益。尽管其他人早就猜到这片大陆的真实身份，但哥伦布直到临死前仍然坚信自己到达的是亚洲。
哥伦布给世界留下的最宝贵的财富，恰恰就是他穷尽一生都在极力否认的那件事。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我们都不能说哥伦布“发现”了美洲——在哥伦布之前就有欧洲人发现了美洲，大量人口早已在此定居——但毫无疑问，哥伦布开启了一个令人类、动物、植物以及思想持续交流的新时代，而无论这些交流是好是坏，它们都改变了世界。加之葡萄牙人对亚洲的探访，如今地球上绝大多数区域已经不可避免地被连接到一起。美洲的玉米、豆子、南瓜、土豆传播到了世界各地，如何养活大量人口的问题也因此有了全新的出路。更高产量和更多样化的食物供应，几乎让那些隔三岔五就肆虐欧洲的饥荒消失，这片大陆上的人口因此得以迅速增长。
尽管奴隶制并不是哥伦布发明的，但它已经变成哥伦布留给世界的一个难题。虽然海地岛上有很多人因疾病死亡，但其人口锐减程度之夸张，更像是一场蓄意的种族灭绝。那些西班牙人蹂躏、残杀了大量原住民，却没有受到任何惩罚。欧洲封建制度在新大陆上以“监护征赋制”的名义重新发展起来。在监护征赋制下，西班牙殖民者被分配了特定面积的土地和特定数量的原住民，并对他们负责。监护征赋制发展于罗马时代，那些土地领主本应向群众提供人身保护，换取一部分粮食作为回报，形成一种互惠互利的局面，可是在远离皇室监督范围的新大陆上，这套系统充斥着各种暴虐。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加富有，这些对长远利益毫不关心的殖民领主似乎没有什么理由不让这些原住民活活累死。尽管伊莎贝拉王后下令禁止奴役当地人，但监护征赋制只是徒有虚名，其本质还是奴隶制。
有些西班牙人对这种监护征赋制提出了反对，其中最著名的便是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萨斯。1502年，正值青年的卡萨斯随父亲来到海地岛，参加了几场针对当地泰诺人的突袭行动。1510年左右，他成为新大陆上的第一位牧师，开始为监护征赋制进行辩护。1513年，他跟随西班牙士兵征服了古巴，亲眼见证了好几场残暴的大屠杀。他深信西班牙人对这片土地的统治严重有违人道，之后便开始了一场长达50年的针对普遍人权的保护运动。卡萨斯自己主动放弃了监护征赋制，并劝导其他人也应该这样做。不过，意识到自己其实在西班牙拥有更大的影响力之后，他于1515年回到祖国，向西班牙王室提起诉讼。
卡萨斯撰写了许多小册子和书籍，试图揭露西班牙人在新大陆那些令人发指的虐待行为，以及对原住民生活环境的彻底破坏。根据他的记述，在刚刚抵达海地岛时，岛上有几十万原住民，可是不久之后，这些人纷纷死于过度劳累、残酷虐待、饥荒和疾病。西班牙人并不会直接奴役这些原住民，而是会时不时地向他们征税，规定每人每季度必须上缴一定的黄金。那些有能力上缴黄金的原住民会被西班牙人在脖子上套一个铜牌，而没有铜牌的原住民则会遭受残害、折磨，甚至死亡。另外，从欧洲传入的疾病使当地人口锐减，1519年的一场天花疫情更是让那些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幸存者伤亡惨重，几近灭绝。到1548年，整个岛上只剩下了几百人。
尽管巴托洛梅·德拉斯·卡萨斯并没有能够结束殖民者的暴行，也没能终结奴隶制，但他的努力的确取得了一些成效。他在著作《西印度毁灭述略》（1542）和《印度通史》（1552）中记录了西班牙人的残忍暴行，这两本书在欧洲广为流传。1542年，西班牙通过了新法，卡萨斯对王室的游说终于取得回报。不过，虽然这些条文拓展了法律定义，为原住民提供了很多保护，但虐待行为仍旧非常普遍。卡萨斯认为这些法律条文还不够完善，然而现有的这些改革已经引起殖民者的不满，以致出现了骚乱。奴隶制就这样存续下去，并最终流传到非洲大陆，于是卡萨斯开始致力于就种族问题和殖民主义道德问题和全世界展开对话。1550年的巴利亚多利德会议上，卡萨斯坚决主张，无论是针对哪个民族，征服和镇压行为都不存在任何正当理由。[10]
在新大陆生活了几十年之后，这些西班牙人已经沉迷于开采各种黄金白银，早就忘了当初驱使哥伦布横跨大西洋的香料。新一代的探险家们在美洲大陆上不断为西班牙王国开疆拓土，短短一个世纪之内，西班牙的领土面积已经达到西班牙本土面积的27倍。不过，几乎没有哪一次领土扩张是西班牙统治者领导的。恰恰相反，这幕征服大剧全部由个人演员精心策划，他们率领着私家军队探索、征服了一片又一片新土地。这些“征服者”通常是来自西班牙贫穷地区的、在家乡没有任何晋升机会的低阶贵族。新大陆为这些人描绘了一幅全新的图景，让他们有机会抛弃欧洲乡村的单调生活，攫取令人难以想象的巨大财富，在一座座由免费原住民劳力建立起来的庄园中展开美好生活。少数征服者极大地扩充了欧洲的地理知识体系，大多数征服者只是单纯地满足了自己下流、残暴的欲望，所有人都给这片土地带来了毁灭性的、延续多年的伤害。
1513年，瓦斯科·努涅斯·德·巴尔沃亚成为第一个在美洲大陆上看到太平洋的欧洲人，不过没几年，他就被巴拿马总督斩首了。同年，胡安·庞塞·德莱昂来到佛罗里达，成为自维京人以来第一个踏足墨西哥北部大陆的欧洲人。1521年，当试图在当地建立定居点时，他被原住民杀死。1539年，埃尔南多·德·索托徒步穿越美国南部，从佛罗里达来到阿肯色州，成为第一个穿越密西西比州的欧洲人。当他在河边去世之后，为了前往由西班牙控制的墨西哥安全区，他的700人远征队不得不穿过路易斯安那州和得克萨斯州，牺牲了过半人力才艰难地走完这段长达1200英里的旅程。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弗朗西斯科·巴斯克斯·德·科罗纳多率领着一个类似的远征队穿越了亚利桑那州、新墨西哥州、得克萨斯州、俄克拉何马州和堪萨斯州，从另一个方向抵达距埃尔南多·德·索托路线只有几百英里的地方。他最终成为第一个亲眼看到大峡谷的欧洲人，却没能找到自己苦苦追寻的神话般的黄金七城。
那些最成功的征服者只带了很少的同伴便征服了强大的文明，埃尔南·科尔特斯就是其中一位。科尔特斯出生于埃斯特雷马杜拉一个低阶贵族的乡下庄园。1493年，还是个小男孩的科尔特斯可能亲眼看到了从新大陆凯旋的哥伦布远征队。1504年，科尔特斯搬到伊斯帕尼奥拉岛，并被授予监护征赋权，成为一个种植园的主人。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这种足不出户的生活有点儿无聊。1511年，他加入前往古巴的远征队。因为军事才能突出，他于1519年受命主导对墨西哥的入侵行动，可是刚出发没多久，总督就撤了科尔特斯的职位，命令他返回古巴。科尔特斯并没有理会这个命令，而是选择继续前行。在抵达墨西哥海岸的时候，科尔特斯击退了前来追捕他的西班牙军队（这些人后来投降归顺），之后他烧掉了自己的战船，以破釜沉舟之势向阿兹特克帝国进发。[11]
然后，根据故事中的记载，这个由数百名西班牙士兵、15名骑兵、几门大炮组成的小队伍，一举击败了拥有数百万人口的帝国。当然，这个故事纯粹是胡说八道。尽管西班牙人拥有枪支、马匹、盔甲、钢剑的优势，但只要阿兹特克人愿意，他们仍旧可以轻而易举地消灭西班牙人。不过，身为阿兹特克的君主，蒙特苏马二世对这些外来访客感到十分好奇，不断赠送礼物试图讨好他们。这种行为并没有填满西班牙人的胃口，反而起到相反的作用。更为重要的是，当这些西班牙人踏进阿兹特克首都时，他们发现了很多愿意加入他们队伍的当地人。几个世纪以来，阿兹特克一直都是一个松散的城邦联合体，那些向中央进贡的小城邦遍布整个墨西哥，其居民必须向特诺奇蒂特兰缴纳包括物品和人在内的沉重赋税。对于玛雅这种早期文明来说，人祭是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们认为人类必须想办法维系宇宙神族的正常运转。在阿兹特克时期，人祭的规模达到史无前例的程度。
据西班牙人估计，墨西哥每年被献祭的人数高达两万，不过这个数字有故意夸大之嫌。有人说这些被献祭的人知道自己是在侍奉神族，甚至有些人是自愿牺牲的，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些观点似乎有些不切实际。西班牙人认为阿兹特克的人祭仪式无比野蛮，事实也的确如此。然而欧洲人以向天堂寻求救赎为名所进行的那些行刑处决方式，也同样是一种宗教仪式化的公共景观，导致大量暴力性死亡。每年有两万人因人祭被害，这个数字看上去似乎很高，但如果我们假定墨西哥总人口为2000万，那么这些遇害者就只占0.1%，这一比例其实和同一时期的欧洲差不多。总之，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阿兹特克帝国有很多敌人，许多墨西哥原住民都和科尔特斯站到了同一阵线，反抗之前压迫他们的人。当西班牙人攻进特诺奇蒂特兰的时候，有很多原住民盟军伴随在两侧。
即便如此，阿兹特克人也可以轻易击溃由西班牙人和本地原住民组成的小小联军。可蒙特苏马二世并没有这样做，而是主动把西班牙人邀请到首都，以便能够更加仔细地了解他们，结果却被西班牙人趁机俘为人质。之后，科尔特斯将蒙特苏马二世设为傀儡，迫使他交出财富，解散军队。即便已经到了这种地步，西班牙人也面临一场苦战，因为祭司们设法将阿兹特克军队组织了起来，试图击溃西班牙人。在特诺奇蒂特兰的小巷和河道中激烈交锋后，殿后部队遭到屠杀，卡尔特斯一行人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后来在古巴援军、原住民盟友、流行病以及特诺奇蒂特兰持续数月的大饥荒的共同帮助下，西班牙人才勉勉强强把这座城市攻了下来。即便拥有更先进的科技、更狡猾的策略、成千上万的原住民盟军、致命疾病的优势，西班牙人也差点儿输掉这场战斗。其实，阿兹特克人很大程度上是被那些遭到残忍对待的墨西哥原住民击溃的。当科尔特斯出现时，这些墨西哥人牢牢把握住了千载难逢的机会。
另一个成功推翻神话般强大的帝国的征服者出身要更低微一些。弗朗西斯科·皮萨罗本是一个出生于西班牙贫困家庭、大字不识的私生子，却于1532年成功率领182人征服了拥有1200万人口的印加帝国。虽然看上去不可思议，但事实的确如此。尽管印加帝国拥有上万人的强大军队，可是却意外地被新出现的来自欧洲的疾病以及内战摧毁。即便如此，西班牙人的这场仗也打得很勉强，其胜利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印加当时的皇帝阿塔瓦尔帕（他成功在内战中击败了他的兄弟瓦斯卡尔）。这位皇帝并没有认真对待西班牙人的入侵，只是把他们当作某种新奇玩意儿。在卡哈马卡与西班牙人遭遇时，阿塔瓦尔帕身旁有5万人的军队，但他却只带了少数仪典卫兵陪他一起接近西班牙人。弗朗西斯科·皮萨罗设计让手下伏击了印加人，手持钢剑把敌人砍得四分五裂，落荒而逃。正像科尔特斯对阿兹特克人所做的那样，皮萨罗将阿塔瓦尔帕俘为人质，让印加帝国的指挥系统陷入一片混乱。[12]
可是，即便西班牙人有阿塔瓦尔帕作为傀儡，征服印加帝国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强迫阿塔瓦尔帕交出了整整一屋子的黄金和整整两屋子的白银之后，西班牙人杀掉了他，继续向首都库斯科进军。此时西班牙士兵的数量已经得到极大扩充（至少有5000名），再加上一些原住民盟军的帮助，眨眼间就占领了库斯科。不过印加帝国的残余力量仍旧想办法组织了长达40余年的有效抵抗。几十年间，印加的游击队不断沿着秘鲁山路袭击西班牙车队，利用山上的滚滚巨石和投石器将西班牙人碾成肉酱。哪怕是短兵相接，印加人也未落下风，他们使用弓箭、标枪、铜锤、战斧等各种各样的武器发起了相当有效的进攻。此外，印加人的布甲既轻便又结实，非常适合于安第斯山脉的地形。西班牙人对秘鲁的征服绝非一场短平快式的胜利，而是一场持续了数十年的艰苦战争。
对美洲原住民而言，欧洲人的到来是毁灭性的，90%的人口死于这次人类史上最大的灾难。与此同时，西班牙通过对黄金、白银的开采建立了一个庞大的帝国。虽然这些财富将会在短期内填满西班牙统治者的金库，并为西班牙人从意大利到荷兰发动的一系列欧洲战争提供充足的资金，但从美洲涌入的大量真金白银也引发了严重的通货膨胀。从长远来看，这场通货膨胀削弱了欧洲经济，还导致西班牙帝国的实力迅速衰退。与此同时，美洲被永久性地植入一张不断膨胀并即将笼罩整个世界的巨网。
【注释】
[1]前文提到过，皮西亚斯之前到访过这些曾属于希腊人的殖民地。卡法是其中最大的殖民地，后来传遍欧洲的黑死病，最初便是在1347年蒙古围城期间于此暴发。奥斯曼帝国于1475年征服了卡法，在此之前的一两年哥伦布曾探险至此。
[2]1罗马英里（起源于拉丁文“mille passus”，即1000罗马步）为5000罗马英尺（大约相当于现代的4860英尺），而1阿拉伯里大约为6584英尺。
[3]在加那利群岛附近，“东风带”（easterlies，又称信风）的风向由东向西，而“西风带”（westerlies）的风吹向欧洲北部，在二者的共同作用下，北大西洋形成一个巨大的环形风带。
[4]马尾藻海是世界上唯——个没有海岸线的海，其边界由北大西洋的几个洋流所确定。
[5]Tierra在西班牙语中意为陆地。——译者注
[6]根据某些文献的记载，第一个看到陆地的水手可以获得一份终身津贴，可是这位名叫罗德利哥·德·特利安纳的水手却没能拿到这笔钱，因为哥伦布坚称自己在几个小时之前就看到了象征陆地的地平线。
[7]卡利勃人是食人族的说法历史上并没有留下证据。这个故事很可能是西班牙人瞎编的，旨在体现他们奴役行为的正当性。
[8]哥伦布很有可能还遇见了后来实现了环球旅行的斐迪南·麦哲伦，当时麦哲伦是一位年轻的宫廷护卫。
[9]其实当地人指的是阿兹特克的首都特诺奇蒂特兰（墨西哥城）。
[10]在早期作品当中，卡萨斯曾提议引进非洲奴隶来取代当地劳力。不过他最终意识到所有形式的奴役都令人憎恶，随后便发起了反对奴役非洲人的运动。
[11]严格来讲，“阿兹特克帝国”（Aztec Empire）这个概念根本不存在。首先，特诺奇蒂特兰的统治者们自称为“Mēxihcah”［Mexico（墨西哥）一词的原型］；其次，这个帝国其实是由三个政体组成的联盟。1810年，探险家亚历山大·冯·洪堡（后文中我们还会提到他）用“Aztec”（阿兹特克人）来指代“三位一体联盟”中的人，之后这个词便流行开来。
[12]没错，皮萨罗知道西班牙人在征服墨西哥时发生了什么，并故意采取了一模一样的手段。如果阿塔瓦尔帕也知道阿兹特克人和西班牙人相遇时的状况，那结果该有多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