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印度洋的荣光
我们现在转向位于世界中心的另一片海洋(在拉丁语中,“地中海”等于“地球中心之海”)。和拍打着希腊与罗马的地中海相比,这是一片面积更为广阔,历史更为悠久,而且从某种意义上也更具重要性的海洋。从古代起,印度洋便是一个连接通道,众多令地中海也望尘莫及的繁荣文明在此交汇,非洲、中东、印度、中国以及东南亚的奢侈品、技术和思想通过这片大洋相互联通。尽管欧洲最终崛起并实现了对世界多数地区的探索和征服,但在5个世纪之前,欧洲人对这一区域仍谈不上有清晰的认知。西方人对印度洋的一般性认知都来自瓦斯科·达·伽马的探索之后,但实际上,在被葡萄牙人“发现”之前,这一区域的民众早已是驰骋了数千年的航海能手。
事实上,从很多角度来看,印度洋才是世界真正的中心——一个把中世纪欧洲排除在外的中心。正是这种排挤导致了大发现时代。对于一个印度的航海家而言,瓦斯科·达·伽马和哥伦布的航行其实毫无意义。印度人根本不需要这样的旅行,因为他们一直生存于此,只有欧洲人才会对这里垂涎欲滴。和落后的欧洲相比,当时的亚洲实在是太过于富足,因此为了达成贸易,欧洲各国只能绞尽脑汁寻找能让亚洲人愿意购买的商品。欧洲人经常动用武力展开掠夺,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有这个实力,也是因为他们实在没有可以对等交易的物品。这正是1840年中英鸦片战争的根源所在。中国人对英国商品毫无需求,因此英国人只能以武力打开中国市场,以低价的印度鸦片换取中国价值连城的丝绸和瓷器。当瓦斯科·达·伽马到达印度时,他只能用一些不值钱的欧洲小玩意儿换取香料。等这位探险家回国后,葡萄牙国王曼努埃尔一世对欧洲的相对贫困发出如此感叹:“不是我们发现了他们,是他们发现了我们。”
自文明之初,印度人、阿拉伯人、非洲人以及此地区的其他人便开始在印度洋上游历。古代苏美尔人驾驶着与古代埃及大同小异的船只,沿两河流域及波斯湾运送谷物、陶器、铜、锡、枣和珍珠等货物。不久之后,中东及印度特色的船只开始担负起美索不达米亚、印度哈拉帕文明(公元前2600—公元前1900年)、建造金字塔的埃及古王国之间的三方贸易。印度洋的海面相对平静,因此比大西洋和太平洋更容易航行。此外,稳定的季风也有助于开展贸易,船只可以在夏季向东航行,冬季向西航行。
印度洋贸易主要使用的是单桅三角帆船,这是一种木质货船,时至今日,从非洲到印度尼西亚的大片区域仍在使用这种航行工具。单桅三角帆船起源于2000多年前的这一区域,其所带来的一系列创新后续都被欧洲航海船借鉴。借助于翘起的船身和尖利的船头,即便是在波涛汹涌的海上,单桅三角帆船也可以具备卓越的操控性能。三角形帆则让船能够迎风而行。早期的单桅三角帆船使用棕榈叶编制而成的帆,改用高质量的印度或埃及棉帆之后,船的性能再次得到提升。尽管设计新颖,但使用棕榈纤维绑成的木板,我们便可以轻易搭建一艘单桅三角帆船。欧洲人见到这种船时倍感惊叹,他们没想到不用钉子或铆钉也能制造出适合航海的船。实际上,这种木板遇水后会膨胀,船身因此会捆绑得更紧。
为了主导对海洋贸易路线的话语权,欧洲人竭力压制印度洋的航海史的流传,但很多信息仍然被保留下来。当葡萄牙人到来时,非洲东海岸已经满是繁荣的城邦。依托于天然良港,这些城邦都变成了外国货物的集散地,吸引了大量从印度、阿拉伯乃至从中国远道而来的商人。他们中有很多人都留在了本地,并且和本地女性通婚。时间一久,一种包含了大量阿拉伯语及印地语衍生词语的斯瓦希里语(东非使用最为广泛的语言)诞生了,而“斯瓦希里”文化也在此基础上逐渐发展起来(事实上,“斯瓦希里语”源自阿拉伯语中的“海岸线”一词)。索法拉、蒙巴萨、马林迪及其他非洲贸易站逐渐发展为大型城市。1331年,知名旅行家伊本·白图泰到访东非的基尔瓦城(今坦桑尼亚),据他描述,这座城市里耸立着高大的宫殿,更有数不尽的金碧辉煌的建筑。尽管希腊人和罗马人可能早就知道这些城市的存在[1],但当瓦斯科·达·伽马在1497年到达这里时,这位葡萄牙人还是大吃一惊。
贸易网络深入非洲腹地,黄金、象牙、矿产以及其他产品陆续从大津巴布韦等内陆城市运抵东非港口。大津巴布韦距离海岸线数百英里,是一座拥有上万人口的大型城市,整座城池被20英尺的高墙围绕,内部的皇家宫殿鳞次栉比。早期的葡萄牙探险家多有对这座城市的记录,但在数十年的时间里,实行种族隔离政策的罗德西亚政府却一直不承认非洲人也能建造出如此繁华的一座大都市(罗德西亚)。现代津巴布韦建立后,这座城市的遗址被确认为国家纪念地,而津巴布韦也从一个城市的名字变成了一个国家的名字(大津巴布韦的“大”字把首都同该地区的数百个城镇区分开来,它们统称为津巴布韦,都是津巴布韦王国的组成部分)。
在东方,印度的水手们自古代起便在不断完善航海技能。旃陀罗笈多(公元前322—公元前298年在位)抓住了亚历山大大帝留下的权力真空统一了印度次大陆,他成立海军,并与海外建立了贸易关系。他的孙子阿育王(公元前273—公元前232年在位)在马尔代夫建立了定居点,并向欧洲和中国派遣外交使节。印度航海者很早就采用天文导航,同时也是精细化航海地图的开拓者。印度人经常到访埃及,并在卢克索神庙留下了泰米尔语和梵语的铭文印记。仅在老普林尼的记录中,印度外交使团就至少4次前往罗马帝国。除此之外,在罗马境内,印度商人也是很常见的一个群体。[2]
海上贸易带来的不仅是贸易,还有思想。佛教起源于古印度,后经印度和斯里兰卡航海者传到了东南亚。这就是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和泰国同印度及斯里兰卡在陆地上并不连接,但在文化上保持血脉相连,且拥有同样语言和建筑的原因。贸易还把新的烹饪方式带到了邻国,这就是为什么印度香料和咖喱变成了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以及泰国菜的基本元素。印度变成了世界的商业中心,西至欧洲,东到日本和中国,所有旧世界的货物都在这里交汇,印度也因此日趋富庶。大量的外来商品不断涌入,外国人根本无法分清楚各种货物的原产地。欧洲人是奔着“印度”来买香料的,但他们不知道,绝大多数香料根本不是产自印度,那里只是香料的交易之地。
尽管像胡椒等确实产自印度,但多数香料都是由船员从更遥远的东方带来的。他们沿着所谓的肉桂之路,从印度尼西亚带回肉桂、丁香、肉豆蔻、肉豆蔻皮等多种香料。印度尼西亚群岛是这些香料的唯一产地,也是这条万里贸易路线上的第一环。从罗马帝国一直到中世纪,香料正是沿着这一路线,最终被端上了富有的欧洲人的餐桌。在这一路线上驰骋的是一群东南亚航海者,之前我们已经提到,他们是太平洋波利尼西亚人的表亲,掌握着类似的航海技术,并且在很久之前就能够穿越印度洋,最远曾航行至马达加斯加。到公元400年左右,印度教、佛教和梵文书写从印度传到东南亚[3],逐渐与当地传统和语言融为一体。
高超的航海水平推动了香料贸易。就在几个世纪之前,肉豆蔻皮、丁香以及肉豆蔻等香料的产地还仅限于东印度尼西亚的一小片岛屿(班达群岛和马鲁古群岛)。为了抬高价格,这些香料的出口受到当地酋长的严格限制。后来陆续有海上帝国崛起,控制了这里的贸易路线。众多的海洋帝国中,以三佛齐和满者伯夷最为重要,它们都是政治上各自独立的海上强权(类似于腓尼基或者古代希腊)。尽管这些国家未必自己生产香料,但在阿拉伯和欧洲人到来之前的数百年间,三佛齐和满者伯夷是万里贸易路线第一环的实际掌控者。后来的外国征服者抹去了大部分历史记录,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多数人并不知道曾经存在这些帝国。
三佛齐基本算是一个佛教帝国,崛起于公元7世纪,当时正是香料需求日益兴盛之时,印度尼西亚也因此逐步走向繁荣。如今,我们仍能从爪哇恢宏的婆罗浮屠寺庙中感受到该国的昔日辉煌。[4]婆罗浮屠是世界上规模最庞大的佛教建筑群,这里的2672块雕刻详细描绘了佛教的宇宙世界(也就是宇宙的诞生、存在及毁灭)。随着时间的推移,三佛齐衰落并最终被满者伯夷取代。作为一个佛教、印度教合一的帝国,满者伯夷有一段颇有来历的起源。1292年,中国元朝皇帝忽必烈派使者到此“邀请”爪哇向元朝进贡。爪哇人拒绝了这一要求。但拒绝一位可汗的礼貌要求,从来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被激怒的忽必烈于是派出由1000只船组成的舰队讨伐爪哇,演绎了一次中国历史上规模最为庞大的远程海上行动。满者伯夷先是归顺蒙古大军并帮他们讨伐敌军,但后来又反戈起兵,以一次奇袭夺回了对爪哇的控制权。
满者伯夷最终控制了该地区的大部分贸易。作为东南亚历史上最大的帝国,满者伯夷定义了现代印度尼西亚的疆界。如今的印度尼西亚是世界上人口第四大国家,其疆土横跨3000英里,包含两万多个岛屿。1324年左右,意大利修道士珀德农的鄂多立克到访位于爪哇的满者伯夷宫廷,受到了当地人的热烈欢迎。后来他把这强大的王国及其宽广的海上网络写入自己的游记。[5]满者伯夷同中国保持着外交联系,1405—1433年,郑和下西洋期间曾多次到访该国。大约在同一时期,因利润丰厚的香料生意慕名而来的阿拉伯商人将伊斯兰教引入满者伯夷,使得此宗教在帝国内广泛传播。不久后,满者伯夷衰落,其大部分领土被新加普拉(今天的新加坡)、马来西亚以及苏门答腊的新穆斯林君主分而治之,另外一些小块的地方则在一个世纪后变成了葡萄牙和荷兰的殖民地。
这就要说到阿拉伯商人的崛起。在欧洲人于16世纪早期到来之前,阿拉伯人几乎垄断了印度洋上的贸易。我们之前已经提到,中东人从一开始就介入了此间贸易,只是在632年伊斯兰教崛起之后,他们才以积极姿态开展商业活动。穆罕默德本人就是一位跟随商队在阿拉伯世界四处旅行的商人。因此,在伊斯兰教中,贸易一直具有重要地位。尽管伊斯兰世界很少处于统一状态,但富有冒险精神的商人却在这片穆斯林统治区域内享有不同寻常的流动性,他们的足迹从摩洛哥一直延伸到中国的边界。
按照伊斯兰教的要求,每个穆斯林在有生之年都要前往麦加朝拜一次。这样的规定也推动了贸易的发展。对于中世纪世界的人来说,这可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聚会,因为它让那些本来永不会相遇的人相遇,把远在东南亚和西班牙的朝圣者聚到一块。通过这种方式,每年都会有数百万穆斯林踏上漫漫旅途。但可能没有任何人的旅行能和伊本·白图泰相媲美。1325年,年仅21岁的白图泰离开摩洛哥踏上朝圣之旅,而这一走就是25年。由于一切都不是出于事前的计划,因此我们猜想,在他于1/4个世纪后重新现身之前,白图泰的双亲肯定认为他早已不在世间。伊本·白图泰可能是世界上走得最远的人,他的旅行距离超过7.5万英里,相当于绕行了地球三圈。
伊本·白图泰的旅行动机是什么?他解释说,这是一种了解世界的无休止欲望。他的旅程变成了一种精神追求,而且按照他给自己定下的规矩,只要他到一个不同的地方,能认识到新的东西,那就绝不走回头路。伊本·白图泰不是一个商人,而是一个穆斯林法官,他一路上都靠自己的技能求生,但穆斯林的好客传统也让他受益匪浅。无论他走到哪里,当地人都会向他求教或求助。在麦加,一个人请求他给在印度和中国的穆斯林兄弟带去祝福,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跨越了千山万水之后,他真的帮这个人实现了愿望。后来,各国的统治者知道他见多识广,也纷纷向他请教。他们想知道邻国人的生活状态、最新的治国思想、技术、时尚以及潮流都是什么样子。
伊本·白图泰游历了中东、俄罗斯、阿富汗、印度,最后到达中国。其他阿拉伯人也曾经到过中国,实际上,当时很多水手就住在中国的一些南方城市之中。伊本·白图泰记述了中国宏伟的城市、运河、船只以及先进的技术,但他也说自己头一次在如此遥远的地方产生了不适感。于是他最终返程,回到了摩洛哥的家乡。但这次停留也不长久,几年后他就再次出门,踏上了穿越非洲的旅程。这次旅行中最引人瞩目的是马里帝国的首都廷巴克图,这座城市是欧洲和非洲之间的商队货物中转站,因此异常富庶。事实上,当时该国的国王曼萨·穆萨被认为是历史上最富有的人。他经过通货膨胀调整后的财富,起码是杰夫·贝佐斯的三倍。据说当穆萨前往麦加朝圣时(1325年,即伊本·白图泰前往麦加的同一年),他浩浩荡荡的队伍中有1.2万个身着丝绸的奴隶,而他的驼队携带的黄金,足以让沿途国家的货币贬值10年。
离开马里后,伊本·白图泰沿着尼日尔河行进(欧洲人在400多年后才有如此举动),并在河中发现了河马。古书中曾有过关于河马的记载(hippopotamus在希腊语中就是“河中马”的意思),但在非洲以外,这种动物并不为人所熟知。和后来的欧洲探险者一样,伊本·白图泰也认为尼日尔河是尼罗河的一条支流,甚至认为它就是尼罗河本身。因为这条河是流向埃及所在的东部方向,而且两条河里都有河马。但实际上,尼日尔河在下游急转掉头向南,与尼罗河相距不止2000英里。在富裕的西非城市游历了数年之后,伊本·白图泰奉摩洛哥苏丹的命令回到故土,并向后代子孙口述了他的旅行见闻。这些见闻经过整理后,便构成了我们所见的《伊本·白图泰游记》。这本游记为无数的伊斯兰图书、电影、诗歌甚至视频游戏带来了创作灵感,“伊本·白图泰”也变成了职业旅行者的一个代名词。[6]
伊斯兰教不仅有旅行传统,更有根深蒂固的航海传统。这一点从辛巴达寻宝的故事中便可见一斑。这是一个有着奥德赛风格的经典海上冒险故事,齐备了恶劣风暴、异域风情、神奇生物以及伪装成岛屿的巨型鲸鱼等元素。这个故事最早出现在《一千零一夜》中。话说有一个疯狂的苏丹,每天都会娶一个新妻子,然后在第二天早晨将其杀掉。后来这位苏丹迎娶了一位名叫谢赫拉莎德的女子。新婚之夜,谢赫拉莎德给苏丹讲了一个令人着迷的故事,但故意没有把结局告诉他。苏丹非常好奇故事的结局,便没有杀死她。第二天晚上,谢赫拉莎德讲完了故事,但又马上开始讲另外一个故事,苏丹又不得不再次延迟她的死期。如此循环往复,谢赫拉莎德就连续讲了1001个晚上,讲了100个故事(最原始的悬疑连载系列)。[7]
伊斯兰教诞生后不久,阿拉伯的水手们便开始驶出中东,进军印度洋上的贸易路线。仅用了几个世纪,阿拉伯商人就成为贸易沿线上一个常见群体。他们的足迹甚至深入到了中国,早在欧洲人到来之前,清真寺就已经遍布中国的沿海港口。印度洋上的阿拉伯人以简易但坚固的单桅三角帆船为主要航行工具,2000年间几无变化。他们在印度洋沿岸的各个港口修筑工事,建立商会,与当地权贵展开条件优惠的贸易谈判。当时阿拉伯人在印度洋上的地位实在是太过显耀,所以当瓦斯科·达·伽马航海前来时,他都要带上会说阿拉伯语的犹太人翻译。事实上,当哥伦布抵达新世界时,当地人不会说阿拉伯语这件事已经让他有了非常不好的预感,因为这意味着他还未发现亚洲的贸易路线。
欧亚之间有一条陆路贸易线路,即丝绸之路,然而相比之下,从印度洋到红海再到埃及的这条海上线路的效率更高。当来自亚洲的货物在埃及卸下,它们便会在几天之后经陆路运抵亚历山大,在那里的威尼斯船员则会将这些货物分发到欧洲各处。这种贸易使得威尼斯变成了欧洲最为富有的国家,但相对于横跨了近半个地球的整个贸易网络来说,这只不过是其中的最后一环。与此同时,欧洲人还没有搞清楚他们所追捧的这些丝绸和香料到底来自何处。我们今天肯定会感到纳闷,为何在超市花几美元就能买到的厨房香料,曾是世界经济的主宰,导致了众多国家的兴亡。香料为何如此重要?它们真的不是为了掩盖腐肉的臭味(有人经常做此种假设)。这更多地关乎声望,反映的是中世纪那种在被遗忘的世界边缘默默无闻生活的单调。从异国风味的美食中,欧洲的贵族们会短暂回忆起那些过往的荣耀,那些希腊和罗马时代穷奢极欲、大杀四方、傲立于世界舞台中央的辉煌。
按照我们今天的标准,中世纪欧洲的烹饪往好里说也是非常奇怪的。他们的食谱往往会混合任何可用的香料,创造出与现代口感完全不协调的口味搭配。他们的香料无奇不有,既包括我们今天所知的所有品种,也有诸如“木乃伊香料”这种神奇之物。这真是用碾碎的木乃伊制成的,据说有神奇的治愈功效。咸食和甜食也不会分成主菜和甜品之类,都是随做随上。胡椒自罗马时代便风靡于世,野蛮人哥特的阿拉里克王曾经开出条件,罗马只要交出3000磅胡椒粒,他就会放弃洗劫计划。但盐和胡椒的搭配却是源于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天马行空般的癖好。除了一小撮盐和胡椒,他拒绝其他一切调味料,更将绝大多数香料清理出了厨房。这一举动引发了欧洲大陆贵族纷纷仿效,同时也奠定了今天欧洲烹饪的模式。
我们经常以为,大发现时代就是欧洲人来到了一片没有海上贸易的不毛之地。但它本质上是欧洲人发现了一个既有网络的存在,然后带着坚船利炮和征服欲进入了这一拥挤地带。当然印度洋也并非那么容易被征服。1497年,瓦斯科·达·伽马在东非遭受冷遇,他雇用的第一个向导试图将他的舰队毁灭于浅滩之上。到达印度后,达·伽马与阿拉伯商人相遇,后者中有人怒火中烧,要求这些葡萄牙人解释所为何来(他们说西班牙语)。不久之后,印度的阿拉伯商人组织起一支本地军队,展开了对葡萄牙人的抵抗。1502年,在卡利卡特之战中,他们对瓦斯科·达·伽马的第二支远征队发起攻击。满怀恶意的葡萄牙人与既有利益者展开了对印度洋控制权的争夺,双方因此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争斗。在这场世界中心的贸易争夺战中,欧洲人的胜利远非冥冥注定之事,起码在最初时并非如此。
最为严重的挑战来自奥斯曼帝国。奥斯曼起源于分散各处的突厥部落,之后成长为比当时所有欧洲国家都更为强大、富有以及绝对先进的帝国,1453年,奥斯曼征服了罗马最后一块残余之地——拜占庭帝国的首都君士坦丁堡。这一事件实际上是大发现时代的导火索,因为它使得欧洲人担忧,控制住丝绸之路的奥斯曼帝国可能会切断欧洲与亚洲的贸易路线。奥斯曼也确实给欧洲带来了现实的威胁,他们侵占了从希腊到匈牙利的大片土地,1529年和1683年对奥地利的围攻更是震慑了整个基督教世界。[8]奥斯曼帝国不仅仅是一个陆上强权,它还拥有世界上最为强大的海军,从希腊到摩洛哥,地中海2/3的部分都为这个帝国所占据。如果奥斯曼人能够想方设法把他们的无敌舰队从陆路运到红海或者波斯湾,他们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在印度洋消灭葡萄牙人的小型舰队。
在16世纪上半叶,奥斯曼帝国在地中海的军事实力可谓无与伦比。即便在1571年基督教联军大败奥斯曼之后,这个帝国的海军实力仍不容小觑。奥斯曼的军力还经常投射到遥远的大西洋。1585年他们袭击了加那利群岛,1617年进攻马德拉群岛,之后在1625年攻打了英格兰南部的海岸城镇。1627年,奥斯曼海盗在伦迪岛建立了一处海军基地(离英国的海岸线仅有12英里),劫掠英格兰、爱尔兰甚至斯堪的纳维亚的船只和海岸城镇。在此期间,奥斯曼帝国还派兵前往北美探险,纽芬兰和弗吉尼亚的英国殖民者,都曾见识过他们的海船。[9]
时常有人批评奥斯曼,说他们懒于海外扩张,以至于未能殖民美洲。这种批评完全没有抓住重点。西班牙人之所以要前往美洲,葡萄牙人之所以要绕行非洲,其目的就是打入奥斯曼帝国已有的势力范围。从欧洲人的角度看,非洲和美洲本身并非目标本身,相反它们只是障碍。奥斯曼早就知道美洲的存在。事实上,早在1513年,奥斯曼的海军上将[10]皮里·雷斯就汇编了世界上最大且最为准确的世界地图,详细标注了欧洲、亚洲、非洲以及美洲的大西洋沿岸(目前仅大西洋部分留存于世)。然而,既然他们已经控制了利润丰厚的亚洲贸易,又何苦要奔向美洲那片荒野之地?他们已经处在世界中心,得其所愿。
奥斯曼的实力有多强大?在印度洋同葡萄牙争夺控制权的同时,他们依然能对欧洲的基督教海军构成威胁。他们始终没能把地中海舰队经陆路运出埃及,但在红海和波斯湾新建了一支拥有百余艘船只的新舰队。这两个地方向来缺乏木材,而把从欧洲森林砍伐的木材批量运往此处,也不能不说是一项壮举。这些木材首先要经航运穿越地中海,然后再由车队运送,穿越一片沙漠之后,方能到达苏伊士或者巴士拉的造船厂。为了更好地解决这一问题,奥斯曼考虑在埃及修建运河,以将地中海和红海连为一体。他们在1565年开始动工,但后来很快又因为各种原因放弃了这一念头。
1538—1553年,奥斯曼一共组织了4次针对在印葡萄牙人的大规模远征。他们与当地的穆斯林统治者和商会展开联合行动,企图将葡萄牙人赶出果阿和第乌。但每次他们都落得惜败,而这更多是出于外交原因,而非军事因素。最后一次远征结束后,奥斯曼海军上将赛义迪·阿里·雷斯亲自前往莫卧儿王朝,试图说服其苏丹(印度最有权势的统治者,同时也是一个穆斯林)能够同奥斯曼并肩作战,但最终无果而归。[11]要是这次联盟成功,葡萄牙人就不可能在印度立足,但因为印度和伊斯兰世界内部的各种嫌隙,最终让葡萄牙人渔翁得利。
尽管未能将葡萄牙人赶出印度,但奥斯曼人仍维系了海上的优势,利用帆船和同样灵活的桨帆船(自古以来,这种船的高效性便已经在地中海得到证明),他们在同葡萄牙的数次海上交锋中取胜。与此同时,葡萄牙人对印度洋上的航运展开了大肆破坏,打乱了业已存在千年的贸易模式。奥斯曼是麦加及麦地那圣城的守护者,因此,保护运送朝圣者的船只不受破坏,便成了他们的神圣职责。葡萄牙人经常以残忍的方式袭击这些朝圣者,但幸亏有奥斯曼人,葡萄牙人始终未能控制这里的海上通道,因此一直到现代以前,奥斯曼和其他地区的穆斯林船只大体上仍然能够在印度洋上畅通无阻。
不仅是在印度,葡萄牙在东南亚也受到了奥斯曼帝国的威胁。1569年,亚齐(苏门答腊)苏丹对马六甲的葡萄牙堡垒发起进攻,奥斯曼派出一支由21艘船组成的舰队增援亚齐苏丹,为他送来了士兵、大炮以及技术专家。尽管这次进攻以失败告终,但亚齐一直没有停止过对葡萄牙人的骚扰,而这在很大程度上都得益于奥斯曼工匠为他们生产的大炮。奥斯曼的援助不仅大大增强了本地人应对欧洲强权的防御能力,也促进了先进技术在本地区的传播。300多年后的1873年,亚齐遭到荷兰人的袭击,其苏丹再次向奥斯曼帝国求助。此时的奥斯曼正疲于应对也门叛乱,分身乏术,但一个千里之外的东南亚国家,为了抵抗外辱而向他们求援这一事实,足以证明奥斯曼帝国在这一地区的影响力。
对于奥斯曼帝国来说,争夺印度洋控制权不过是一桩小事,但葡萄牙人却要为此付出举国之力。然而,葡萄牙基本上未能实现控制海上通道的目标。葡萄牙人不得不航行12000多英里绕道非洲搬运香料,奥斯曼人则继续直接北上红海进入埃及。威尼斯人仍然在埃及的港口接货,然后将同等数量的香料进口至欧洲,即便在葡萄牙王权的巅峰时期也是如此。[12]葡萄牙人自己也承认这条更短的贸易路线的优越性,他们的企图是先控制印度洋,然后直接入侵埃及。但按照这个思路,葡萄牙人就缺乏击败甚至取代奥斯曼人的欲望,因此注定要落得完全失败。埃及仍然是欧洲和亚洲之间最为高效的连接点。这一事实刺激其他欧洲强权,例如,拿破仑的法国以及之后的英国,必须直接控制埃及。这最终导致了1869年苏伊士运河的开通,自此之后,东西方就永久连接在了一起。
【注释】
[1]《厄立特里亚海航行记》堪称一本写给希腊人的印度洋游历指南,此书已经有2000多年的历史。书中记载,东非最南部的港口已经到了莫桑比克,也就是马达加斯加对面的赤道以南地区。
[2]印度与罗马交流的一个例证是,他们的一周7天有着相同的含义。例如,罗马的星期一至星期天分别是月亮日、火星日、水星日、木星日、金星日、土星日、太阳日,印地语中也同样如此。
[3]梵文类似于印度和东南亚的拉丁文。它仍在宗教及仪式中使用,但极少用于交流。尽管如此,梵语仍然是印度的22种官方语言之一。作为一种本地区的广泛共通语言,梵语曾经在历史上扮演重要角色。
[4]爪哇岛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岛屿,也是印度尼西亚的主岛(但不是面积最大的岛屿)。咖啡的俗名便起源于此。
[5]鄂多立克显然是乘坐中国宫廷所提供的船只前往这里的。他在马可·波罗之后到达中国,并受到了热情款待。他沿途可能也去过菲律宾,这要比麦哲伦早197年。因此他是第一个抵达东南亚此处的欧洲人,当然,有可能之前希腊人或者罗马人就曾到过这里。
[6]位于迪拜的伊本·白图泰购物中心也因他而得名。这是世界上最大的主题购物中心,里面的各个部分以白图泰游历过的国家或地区命名,例如,埃及、印度、中国、安达卢西亚、波斯和突尼斯等。
[7]其他你可能知道的《一千零一夜》故事还包括“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阿拉丁神灯”。
[8]有人说,咖啡就是在1683年围城期间传到欧洲的。当时欧洲人抢劫了奥斯曼大维齐尔的行李,发现了里面的咖啡。这个故事可能是杜撰的,但维也纳的第一个咖啡馆确实是在围攻发生过后几年开张营业的。
[9]这并非美洲人与奥斯曼帝国的第一次交锋。实际上,最初美国海军的建立,就是为了专门应对北非受奥斯曼帝国支持的巴巴里海盗。因美国拒绝支付赎金或行贿,海盗便会将美国船员卖身为奴。美国提出“宁花百万搞国防,也不交一分钱赎金”的口号,国会则在1801年订购6艘新护卫舰,同时向海盗宣战。后续双方多次交手,其中就包括美国海军陆战队对的黎波里港口舰船发动的袭击——美国海军陆战队战歌中的“冲向的黎波里海岸”一句,便是来源于此。这也是美国国旗第一次飘扬在外国的土地上,当时一群海军陆战队队员带领着500名雇佣军穿越埃及沙漠,夺取了德尔纳城(班加西附近)。所以说,美国的第一次对外战争其实是对利比亚的入侵。英勇善战的约翰·保罗·琼斯是美国海军之父,他曾经作为俄罗斯黑海舰队的海军上将,同奥斯曼海军交手(那时候的人真是走遍四海啊)。
[10]海军上将(admiral)一词源于阿拉伯语,经西班牙摩尔人传播后进入英语词汇。
[11]他可能也遇到了未来的阿克巴大帝,当时这位印度历史上最为重要的统治者之一年仅12岁。
[12]在文艺复兴时期的一次营销活动中,威尼斯人宣称葡萄牙绕道非洲的长途航运会让货仓潮湿,香料香气会遭到侵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