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欧洲贸易的海上通道

第10章 欧洲贸易的海上通道

在距宏伟的紫禁城数千英里的地方,在地球上最广阔大陆的最西方,欧洲正在慢慢走出黑暗时代。跟中国相比,欧洲当时非常贫瘠,科技全面落后,政治上也极度分化。一个从太空来的外星人,绝不会相信欧洲能够把人类带进一个全球探索的新时代。不过,到15世纪末期,欧洲开始出现丝丝希望的微光:人口数量正在从毁灭性的黑死病中渐渐恢复,农奴制终于被废除,人们的收入和自由程度正在不断提高。除此之外,各种古希腊和罗马时代的经典作品也在意大利北部的各共和国内被重新发掘出来,在这些作品的启发之下,当地人发展出了新的艺术形式和哲学思想,宗教教条主义也因此逐渐落下帷幕。尽管欧洲还没有迈入现代(需要再过几个世纪,科学革命才能彻底推翻旧社会),但变革已经在不断涌现。

到15世纪末期,罗马帝国崩塌所导致的经济缺口已经被逐渐填充,当地的繁荣程度已经可以与帝国鼎盛时期相媲美。地中海地区再一次同北方相连,而且这一次,以前的“野蛮人”也全面参与其中。随着汉萨同盟的建立,波罗的海成为各种活动的枢纽。汉萨同盟是一个灵活的自由贸易组织,由100多个城镇共同组成,其前身是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和俄罗斯内地进口琥珀、毛皮、航海用品的商会。每个同盟城市在名义上都是独立的,但是在面临危机时通常会团结起来。来自不同城市的船只会一起航行,相互保护,从而免受海盗和掠夺国家的侵害。[1]

地中海地区也出现了和北海地区类似的繁荣景象。意大利商人共和国的贸易路线与汉萨同盟的贸易路线连接在一起,形成了自罗马帝国崩溃以降的第一个大陆商业网。南部地区的大部分贸易都由威尼斯和热那亚掌控,其中威尼斯是始于埃及的香料贸易路线的最后一环,而热那亚则着力于那些经黑海和亚洲相连的古代贸易路线。与此同时,佛罗伦萨成为新兴的银行业的中心,其铸造的弗罗林金币成为史上第一批国际货币。在银行出现以前,商人们为了交易不得不随身携带现金或商品。银行业的问世使得存放于一个城市的现金可以在另一个城市提取出来购买货物,这大大提高了商业行为的便捷性和安全性。银行还以贷款和出资等方式资助新的探险活动,探险远征也因此进入一个史无前例的扩张期。

贸易路线成为传播知识的主要渠道。与中东地区和拜占庭帝国的交流接触给意大利带来了文艺复兴运动。那些在东方被重新发掘出来的遗失手稿,让欧洲人怀念起昔日的辉煌。与此同时,奥斯曼帝国正在逐步蚕食拜占庭帝国,许多拜占庭学者因此逃往意大利避难,这也给当地新兴的大学机构带来了大量语言学专家。人文主义学者们认真研究修道院图书馆当中的历史档案,试图找出古代作品的残本。1000多年来,欧洲艺术一直受限于单调乏味的宗教偶像,但经典作品的重现再一次燃起了人文主义学者的激情:他们努力模仿并试图超越古人。人类的好奇心终于回到欧洲海岸,在文艺复兴出现的同时,城市化也开始启动,劳动力逐渐从农业转向商业和其他专业工种。尽管和亚洲大都市相比,威尼斯、佛罗伦萨、热那亚、米兰等城市的规模仍然很小,但它们已经逐渐从小城镇发展成人口超过10万的大型城市。

欧洲贸易规模的不断扩大也带动了船只设计的发展。首先问世的便是柯克船,这是一种坚固的橡木船,应汉萨同盟在波罗的海和大西洋北海地区的贸易需求而生。柯克船的船体主要由被铁钉固定在一起的木板组成,表面的沥青则可以增加水密性。柯克船只有一根桅杆,上面装有一张方形风帆,船体呈圆形,船头和船尾有高高的船楼,整艘船相当结实。作为中世纪最基本的航运船只,柯克船看上去有些丑陋,笨拙迟缓。但是凭借惊人的、高达200吨的载货量——这个载货量比哥伦布船队最大的船只圣马利亚号的重量还要重一些——柯克船自11世纪之后的500年内,一直是欧洲贸易的中坚力量。有时它们甚至还可以担当战船角色,由布于船楼中的弓箭手迎战来敌,当然,中世纪的海战形式主要是驾驶船只撞向敌方,然后短兵激战。

渐渐地,特别是当欧洲人开辟了前往亚洲和美洲的航线以后,柯克船进化成了卡瑞克帆船。这种船最初由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设计,吸纳了北欧和地中海航船的各种最先进特征。为了适应艰险的大西洋航行,卡瑞克帆船有着更为明显的流线型造型,其风帆和索具也有所改进,这使得在惊涛骇浪中,卡瑞克帆船比柯克船更稳定。顺风时,卡瑞克帆船会张开方形风帆以提高速度,并依靠尾部的三角风帆提供辅助动力,以增加整体的机动性。卡瑞克帆船保留了高船头和尾部船楼的设计,不过这些设计没有柯克船那么明显。哥伦布船队中的圣马利亚号就是一艘小型卡瑞克帆船。在由木头、风帆组成的船只被由蒸汽、钢铁构成的船只取代以前,卡瑞克帆船一直都是欧洲舰船的典型代表。后来出现的盖伦船、单桅纵帆船、巡航舰、战列舰都是卡瑞克帆船的变种。

为了完成前往非洲海岸的远征,葡萄牙人引入了体型较小的卡拉维尔帆船。由于吃水较浅,卡拉维尔帆船具有极高的机动性,既能够朝着上游航行,也可以驶入沿海的浅水区域。三角风帆的使用,则可以让卡拉维尔帆船在迎风时高效航行(一种刚被欧洲引入的新技术,受到印度洋上的单桅三角帆船的启发),而在顺风的情况下,它们则以方形风帆提升航行速度。由于用途广泛、功能齐全,卡拉维尔帆船成为欧洲早期探索活动的中流砥柱。[2]哥伦布前往新大陆时就带了两艘卡拉维尔帆船(尼尼亚号和平塔号)。此外,卡拉维尔帆船在葡萄牙人开辟印度洋香料贸易航线的过程中也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后来由于载货量受到限制,卡拉维尔帆船被更大的卡瑞克帆船和盖伦船取代了。

葡萄牙引领了欧洲的大发现时代。葡萄牙是一个坐落于欧洲最西端、资源匮乏的小国。不过它也有自己的优势,那就是可以轻松地进入大西洋,而且它还是北欧和地中海之间的贸易纽带。来自南方和北方的水手都会在葡萄牙停歇,对船只进行补给,开展货物交易。葡萄牙最初只是西班牙的一个省份[3],1139年,一位野心勃勃的王子在古罗马的港口小镇波图斯卡莱(Portus Cale)宣布独立,葡萄牙(Portugal)这个名称也由此而来。[4]今天,波图斯卡莱被称为波尔图,是葡萄牙第二大城市,凭借“波特酒”这种加强型葡萄酒而闻名于世。1249年,葡萄牙人将位于王国南部的摩尔人驱逐出境,并迁都至刚占领的港口城市里斯本。此举引发了葡萄牙两个主要城市之间的激烈竞争,并一直延续至今(里斯本所在之处是欧洲最优质的天然海港之一,该市也曾是罗马帝国的一个重要城市。在更早之前,里斯本是一个腓尼基人的贸易站,其历史可以追溯至几千年前)。

在斗志昂扬的恩里克王子的主导下,葡萄牙终于踏上探索之路。恩里克王子在历史上又被称为“航海家恩里克”(尽管他从未亲自参与过任何海外探索旅程),是葡萄牙海外扩张运动的极力推崇者和主要赞助人。身为葡萄牙国王若昂一世的第三子,恩里克从未登上过王位,却对葡萄牙的外交政策产生了重大影响。他深刻意识到,葡萄牙是一个农业小国,而且身边只有一个邻国(西班牙)可以互相贸易,因此葡萄牙必须在大洋彼岸寻求长远发展。1415年,恩里克试图说服他的父亲攻占休达——一个位于摩洛哥、正对着直布罗陀海峡的穆斯林港口。[5]这一举措使得葡萄牙能够直连那些定期穿越撒哈拉沙漠,从非洲富庶王国搬运黄金、象牙、奴隶,以及各种奇珍异宝的陆上贸易线。恩里克对非洲及其财富抱有极高的兴趣,想知道沙漠另一头到底藏着什么。自罗马时代以来,没有任何欧洲人曾踏入非洲大陆,或者沿着非洲海岸一路南下。

征服休达后不久,恩里克便派遣一位名叫若昂·贡萨尔维斯·扎尔科的葡萄牙骑士乘船前往非洲海岸。结果在海风的影响下,这位骑士偏离了航道,只能在一个被水手们称为圣港岛的地方寻求庇护所。这一偶然的行为给葡萄牙带来了意外的发现,随后恩里克便在1420年发出声明,表示圣港岛及其所属的马德拉群岛是葡萄牙的第一个海外殖民地。虽然希腊人和罗马人早就知道这些岛屿的存在,不过对于中世纪的欧洲人来说这无异于新大陆。之后,马德拉群岛成为大西洋的主要交通枢纽,也成为欧洲人的第一个殖民实验场地。此地气候适宜甘蔗种植,而甘蔗所需的劳动密集型生产,以及1452年一船非洲俘虏的抵达,标志着奴隶贸易时代正式拉开帷幕。之后欧洲人对食糖的需求越来越大,马德拉群岛的产量已经无法提供足够的供应,于是种植园便迁到巴西,马德拉群岛则转型至酿酒业,其生产的葡萄酒直到今天仍享誉世界。

与此同时,葡萄牙的航海家继续向大西洋航行,并在1427年发现了亚速尔群岛。这些岛屿的离岸距离是马德拉群岛的两倍多,离葡萄牙足足有900多英里,已深入大西洋的1/3处。亚速尔群岛因此成为欧洲和美洲之间最佳的驿站,后来更变成了海上航行的重要基地(再后来,在洲际航空初期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这里又变成重要的飞行基地)。从新大陆返航的途中,哥伦布曾在此停留,修理被风暴损毁的船只。当然,有意思的是,在哥伦布到达时,亚速尔的葡萄牙总督或许会宣称是自己而不是哥伦布发现了美洲。

据16世纪70年代出版的该岛史料记载,葡萄牙牧师加斯帕·弗鲁图奥索声称,他们的总督若昂·瓦斯·科尔特—雷阿尔因在1473年跨越大西洋的途中发现了“Terra Nova do Bacalhau”(直译过来就是“新鳕鱼之地”)而被授予了当前的职位。这并非绝无可能:众所周知,巴斯克渔民曾在这段时期成功航行至纽芬兰大浅滩,而且那些岛屿位于大西洋这件事不仅仅是人们的猜测,当时的地图中甚至也有标记。不过,这种见闻在当时可能并不是什么大新闻。而且考虑到葡萄牙人一度将航海图当作国家机密保存起来,发现了新大陆的消息也不会传得很远。然而,总督被授予职位时只是模糊地提到了“为葡萄牙王室立下了功劳”,而且加斯帕·弗鲁图奥索的这份声明又是在近一个世纪后才发表的,因此我们必须对此事持极大怀疑态度

发现亚速尔群岛之后没多久,恩里克王子更进一步,意欲沿非洲海岸向南而行。这就需要穿过从非洲大陆西部凸出来、凶险异常的博哈多尔角。博哈多尔角之名源于阿拉伯语“Abu Khatar”,意为危险之父。成群的沙丁鱼以及不断拍打在浅礁上的海浪,让这片海域看上去一片沸腾,这不禁让人心怀恐惧,担心海里住着凶猛的怪物。[6]从撒哈拉沙漠吹来的热风几乎令人窒息,人们对撒哈拉沙漠的敬畏之情又凭空多了几分。那些莫名的矿石也让指南针指向了奇怪的方向。即便是几个世纪以后,博哈多尔角仍旧凭借着狂风和凶猛的水流让人闻风丧胆。仅仅在1790—1806年,就有至少30艘船葬身海底。最终,葡萄牙航海家意识到穿越这片海域实在太危险了。与其拥抱死亡,不如绕过这个海角,从远海航行过去。

1444年,葡萄牙人抵达了位于撒哈拉沙漠以南的塞内加尔河。利用这条直通内陆的海上通道,欧洲人绕过了那些曾经使西非国家富饶了几百年的陆上贸易线。自此以后,那些来自热带地区的黄金、象牙,以及各种奇珍异宝开始被货船源源不断地运到里斯本,每年都有几十艘代表葡萄牙王室的船只航至非洲。没过多久,私商们也开始组织起自己的远征队。通常我们会认为,地理大发现时代的到来是欧洲人为了避开丝绸之路上的穆斯林势力而选择绕道非洲前往印度所带来的结果。没错,印度的确是一个不错的目的地,但非洲也有很多可以做生意的强大帝国,这些帝国拥有数不尽的金银珠宝,欧洲人只能在梦里见到这种富饶景象。14世纪初,马里帝国是世界上第二大国家,仅次于盛极一时的蒙古帝国,人口数量高达整个欧洲的1/3,雄伟壮丽的廷巴克图大都会曾是地球上最富有的城市之一。[7]后来出现的桑海帝国(1464—1591)甚至比马里帝国还要强大。

不过葡萄牙人不知道绕道非洲的方案到底现不现实。根据古希腊地理学家留下来的理论,葡萄牙人姑且假定方案切实可行,虽然那些理论可能只是猜想。古代的确有关于船只环绕非洲航行的记载——根据希罗多德的著作,在埃及法老的命令下,腓尼基航海人员曾进行过一次环绕非洲的航行——不过葡萄牙人对这个故事的怀疑程度不亚于今天的我们。当他们一英里一英里地朝着南方艰难航行,发现眼前永远都是望不到头的海岸线时,想必心中一定充满各种疑虑。然而,即便没有到达印度,这些来自西非的贸易对葡萄牙经济来说也是一笔不菲的收入。此外,葡萄牙人对香料起源的理解实在太模糊了。无论走到非洲何处,他们都会掏出香料样品展示给当地人,问他们附近有没有长着类似的东西,但得到的永远是一张张充满困惑的脸。

与此同时,葡萄牙人高高举起印有王室徽章的木制十字架,认领了非洲的大部分土地。抛开这片土地上已经有人定居的事实不谈,欧洲人关于土地所有权的声索准则,在现代人眼中也是绝对武断的。就算罗马教皇的神权能以某种方式向外延展,但它的边界到底在何处?早期的美洲殖民地也面临同样的问题。这些殖民地在成立以后便开始不断朝内陆扩张。换句话说,美国13个殖民地的领土范围可以一直延伸到太平洋。但事实证明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看到新州会一个接一个从旧州中分离出来,比如从纽约分离出来了佛蒙特,从弗吉尼亚分离出来了肯塔基,从北卡罗来纳分离出来了田纳西。那些探索者到底要索取多少领土?当瓦斯科·努涅斯·德·巴尔沃亚于1513年首次到达太平洋时,他蹚着水走进了齐膝深的浪花中,一只手挥舞着利剑,另一只手举着印有圣母玛利亚的旗帜,大声宣告这片海洋及其毗邻的陆地自此以后归西班牙王国所有。他可能不知道,太平洋覆盖了46%的地表,和5块大陆直接相连。通过一场庄重的“湖中妖女”仪式就想占领半个地球,似乎有些荒谬。

当哥伦布从新大陆成功返回时,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当时这场殖民竞赛中只有它们两个国家)试图于1494年以一份《托尔德西里亚斯条约》解决这一问题。通过一条位于佛得角群岛和由哥伦布发现的加勒比群岛之间的、横穿大西洋的东西分界线,这份条约把整个非基督教世界一分为二。在条约当中,古巴被称为“Cipangu”(日本),这说明他们对世界的了解是多么浅薄。作为美洲大陆的一部分,巴西在6年之后被探索者发现,其位置刚好凸向于东西分界线位于葡萄牙的那一侧,这就是今天的巴西有大量葡萄牙人、群众都会说葡语的原因。[8]事实上,这个条约完全是一场赌博,因为尽管这条线理论上会顺着经线延伸下去,但当时没人知道它的终点在哪里。这意味着,当时未被探索者发现的香料群岛其实有可能归属于任何一个国家。而且当香料群岛被发现时,由于当时的航海员无法精准测量经度,人们也无法判断该群岛的归属权。之所以这些群岛最后归葡萄牙所有,是因为葡萄牙人最先抵达了此处。西班牙出于同样的原因占领了菲律宾,尽管这两个地方的经度其实一模一样。

今天,这种把世界划分给两个欧洲小国来掌管的想法不仅狂妄自大,而且十分可笑。该条约不仅被英格兰、荷兰等新教势力无视,甚至连天主教的法国也不曾把它放在眼里。[9]毕竟除了某些位于汪洋中的偏远岛屿,人们已经在这个世界上定居了几千年。当然,这并没有成为欧洲人掠夺土地的重要障碍。英国有一个非常经典的经验法则,那就是如果当地人拥有较为清晰的社会等级制度,国家中有一个类似于国王的统治者(也就是说存在一个能够与之交涉谈判的对象)和一个成熟的农业体系(也就是说当地人“恰当地”使用了这片土地),那么在掠夺领土之前就至少要先假模假样地签下一纸条约。当然,这种条约很容易被人操纵:通过威逼利诱,侵略者可以逼迫当地人卖出本就不属于自己的土地,尤其是在整个土地所有权的概念都是由欧洲人提出来的情况下。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土地经常会被人用贝壳串珠[10]、枪支弹药、酒精等货物买走。一个比较著名的例子是,荷兰人在1626年用价值60荷兰盾(约合24美元)的货物把整个曼哈顿买了下来。[11]

葡萄牙人一边掠夺领土建立贸易站点,一边派航海家继续沿着非洲海岸向更远处航行。1482年,迪奥戈·康首次穿越赤道,并驾驶着自己的卡拉维尔帆船沿着刚果河一直挺进到非洲的心脏地带。在那里,他成功地和刚果王国(并非现代刚果,不过刚果的名字的确来源于此)建立了联系。刚果王国是一个以山药、豆类、高粱、小米为主要农耕作物的文明国家,有数万名市民居住在位于山顶的首都之中。刚果王国的面积大约和加利福尼亚州一样大,是葡萄牙领土的5倍,在整个非洲南部颇具影响力。刚果王国还和大津巴布韦成为贸易伙伴,并经由该地区和印度洋地区建立了联系。至少有一名葡萄牙水手在刚果王国长期定居,并在1497年成为瓦斯科·达·伽马印度之旅的班图语[12]官方翻译。

1488年,也就是在距航海家恩里克(死于1460年)首次派遣远征队的68年之后,巴尔托洛梅乌·迪亚斯终于成功绕过非洲最南端。当时,迪亚斯长达16个月的旅程创造了世界上海上航行时间最长的纪录,但现在来看,和之后的其他征途相比,迪亚斯的这趟冒险其实也只能算得上中规中矩。沿着非洲西海岸南行之后,迪亚斯和随行的两艘卡拉维尔帆船遭遇了长达13天的风暴袭击。风暴停息后,船队开始向东航行,以期能找到停靠的陆地。当发现前方仍然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时,一行人转向东北航行。一个月后,迪亚斯终于在非洲南端的莫塞尔湾登陆。此后迪亚斯又航行了一个月,直到航线开始偏向非洲东海岸,他们才在距印度洋只有咫尺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在南非的Kwaaihoek(现在的东开普省)附近,他们竖起了一座纪念碑,用来标明他们此次航行的最远点。迪亚斯还想继续朝着印度洋的方向航行,但他的船员拒绝继续往前走,于是一行人便打道回府,准备将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上报给王室。结果返程途中他们意外地发现了好望角,并将其命名为“风暴之角”(风暴之角的名字在一场公关活动中被改为“好望角”,这和红色埃里克给格陵兰岛命名的方式如出一辙)。

迪亚斯抵达葡萄牙之后没多久,克里斯托弗·哥伦布也回到西班牙,并声称自己曾到过远东地区。尽管不知道哥伦布到底发现了什么,这仍然引起了葡萄牙人的警觉——既然环绕非洲的航线已经探索完毕,葡萄牙人决定迅速前往印度洋。1497年7月8日,瓦斯科·达·伽马率领4艘船只和170名被精挑细选出来的水手从里斯本正式启程。迪亚斯被换成达·伽马的一个很重要原因就是,葡萄牙当局喜欢让不同的人轮流领队,这样才能保证每个人都不会功高盖主,也不会抢了实权。所以迪亚斯会被换成达·伽马,达·伽马也会在某天被替换成另一位领队。瓦斯科·达·伽马的这趟航行比迪亚斯的更远、更艰险。经历了两年多的磨难以后,达·伽马的船队损失了一半船只,2/3的水手在途中丧命。

1497年,达·伽马的船队超越迪亚斯旅途的最远点。由于圣诞节临近,他们便将这片新发现的海岸命名为“纳塔尔”(意为耶稣诞生的日子),其名字一直沿用至今。大概就是在这段时期,船上的人员第一次出现了四肢肿胀、牙龈出血、牙齿脱落等症状,这就是让老年船员深受其害的坏血病。[13]坏血病迫使船队在莫桑比克的赞比西河附近稍做休憩,他们埋葬死者,修理船只,然后继续前进。很快他们就遇到了讲阿拉伯语的人,这意味着他们正在接近印度洋贸易网。随后他们沿着斯瓦希里海岸继续航行,抵达了阿拉伯商人聚集的肯尼亚蒙巴萨港口。在这里,葡萄牙人感受到了极强的敌意。起初,他们以为这种敌意来自宗教信仰的不同,但实际上,是欧洲人在印度洋上的突然出现引发了他们的警觉。

达·伽马仍然需要想尽办法找到前往印度的道路。尽管蒙巴萨水手热心地给他指明了方向,但后来证明这只不过是一个故意让葡萄牙船队毁于浅礁滩的诡计。葡萄牙人利用酷刑发现了这一诡计,之后展开报复,他们用大炮对城镇狂轰滥炸,并烧毁了海港的部分船只。随后他们沿着海岸航行到马林迪港口,由于马林迪是蒙巴萨的敌对城市,葡萄牙人在这里受到了热烈欢迎。在了解到内陆不远处还有一个名为埃塞俄比亚的基督教王国之后,葡萄牙人暗自猜测:这会不会正是传说中的由祭司王约翰统治的神秘王国?我们是不是可以和他们结成同盟,并说服他们帮助欧洲国家,一起对抗中东地区的穆斯林势力?[14]除此之外,他们还找到了一个非常友好的导航员,以带领他们完成剩余的航程。所以,葡萄牙人所谓的找到了通往印度的路线,不过是因为跟这些人打听明白了方向。

在季风的帮助下,达·伽马的船队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就成功穿越非洲来到印度,并在1498年5月20日停靠于卡利卡特。由于不知道当地人会如何对待葡萄牙人,达·伽马行事非常谨慎。他派出一名水手独自乘船上岸,对小镇中的情况进行评估。从码头登陆以后,这名水手被人带进外国人的居住区,在那里他遇到了很多阿拉伯商人。其中一位商人操着标准的西班牙语问他:“你们来这里干吗?”这些来自北非突尼斯的商人明确表示,印度洋不欢迎葡萄牙人。后来在探寻整座城市的过程中,这位葡萄牙水手在卡利卡特后街迷了路,偶然发现了一座印度教寺庙。令他惊讶的是,这座寺庙中居然存有“圣人”画像,某些圣人的头上甚至还有光环。[15]由于穆斯林不允许展示人像,这位水手也从未听说过印度教的存在,因此他兴奋地推测该寺庙其实是一座基督教堂。此外,他还发现,圣歌中有个词是“Krishna”(其实是印度教中代表怜悯和爱情的黑天神),长得和“Christ”(基督)很像,因此他更加确信自己的推测是正确的。不过,当他回去向船队汇报自己的见闻时,印度人正在敬奉着这些奇怪的圣人,其中某些圣人长着多条手臂,拥有蓝色的皮肤,有个圣人甚至还长了一个大象的脑袋。

几天以后,葡萄牙人想办法正式觐见了这座城市的首领。达·伽马呈上了来自葡萄牙国王的厚礼:食糖、食用油、蜂蜜、棉花、珊瑚、一些带有装饰的碗。那些印度官员认为那号称“伟大的”葡萄牙国王实在过于无礼,竟然给他们送来这堆毫无价值的破烂儿。他们不明白为什么礼品中没有黄金白银,毕竟对于一个杰出的君主来说,金银才符合他们的身份。葡萄牙代表团离开以后,那些阿拉伯商人便前来和首领商谈,他们说达·伽马根本不是什么王室大使,他更像是一个常见的海盗。印度是地球上最富有的国家之一,卡利卡特的集市上摆满了宝石、珍珠、丝绸、珍贵香料,他们根本不需要这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最终,达·伽马只购得一小货箱的胡椒和肉桂,他从中意识到,必须用武力铲平阿拉伯人在印度的影响力。三个月后达·伽马准备离开印度,他无视当地水手的建议,决定逆着季风穿越非洲。这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旅程。当初从非洲到印度只用了23天,而返程时长却是这个数字的5倍多——他们足足逆风行驶了132天。剩下的船员有一半都死在途中,大多数幸存者都被坏血病折磨得痛不欲生。1499年1月,船队终于抵达非洲海岸,停靠在马林迪港口休整。

回家的路虽然还很长,不过却好走很多。途中达·伽马的兄弟保罗病倒,达·伽马不得不在佛得角稍事停留,以便照顾保罗。不久后保罗去世,达·伽马又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才乘坐着卡拉维尔帆船从西非回到了家乡。这是欧洲人自罗马时代以来第一次航至印度,尽管损失惨重,但仍被视为是一场巨大的胜利。达·伽马被赐予“阿拉伯、波斯、印度及全东方的海军上将”的尊贵头衔,这可能是对西班牙赐予哥伦布“世界洋海军上将”头衔的直接挑战。船队用所获香料所换回的丰厚利润,是整个远征开销的许多倍。当然,这趟旅程也让葡萄牙认识到,葡萄牙人必须诉诸何种级别的武力,才能控制印度洋。

和达·伽马的探险之旅不同,葡萄牙后续的远征队由佩德罗·阿尔瓦雷斯·卡布拉尔率领,共计有13艘军舰和1500多名士兵、水手,这绝对算得上是一支军队。抵达印度后,卡布拉尔在科钦这座小型港口城市修建了一座战地堡垒。之后,他又航行至卡利卡特,建立了一座贸易站。阿拉伯商人行会很快便发起了作战行动。作为报复,葡萄牙人动用大炮残忍地轰炸了这座城市。他们实行封锁政策,并开始攻击所有往返印度的船只,甚至包括前往麦加的朝圣者的船只。葡萄牙人把这些船只封了起来,一把大火将其烧成灰烬,残忍地屠杀了上面的乘客。随着冲突的不断升级,每年都有更多的舰队、更多的士兵被葡萄牙人派往此处。

某天晚上,葡萄牙舰队正停靠在卡利卡特之外,突然听到一阵水花飞溅的声音,看到一个人正朝着他们游来。他们发现,这个人正是意大利冒险家卢多维科·迪瓦尔泰马。迪瓦尔泰马循着马可·波罗的足迹,游遍了整个已知世界。水手们把他拉上船,拿出了热腾腾的食物和干衣服,随后迪瓦尔泰马便开始讲述自己那些令人难以置信的旅行故事。迪瓦尔泰马曾经当过一阵雇佣兵,服务于埃及的统治者马穆鲁克,在这里他接到了护送商队的任务,并跟随商队经陆路来到波斯。途中他有幸来到了麦加和麦地那,这可能让他成为第一个到过伊斯兰圣城的基督徒。之后迪瓦尔泰马又从波斯乘船前往印度,后来又去了远东地区,停靠在马六甲的贸易中心,这又很可能让他成为第一个到访香料群岛的欧洲人。

在异国他乡居然能遇到欧洲同胞,葡萄牙人立刻对迪瓦尔泰马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过,尽管迪瓦尔泰马的确非同寻常,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独一无二的。欧洲人能够坐船航行世界,并在中途遇到来自家乡的游客,这表明整个世界已经初步连接在一起。迪瓦尔泰马很快便成了葡萄牙人在亚洲的重要情报来源,他提供的第一份情报就是敌人即将发动袭击。于是葡萄牙人立即派兵前往战场,命令舰队集中火力多炮齐射,成功击退200多艘来自阿拉伯和印度的小型战船,这就是1501年的坎纳诺尔之战。[16]之后迪瓦尔泰马又向葡萄牙人提供了印度港口防御工事的详情,他的语言能力在和当地统治者的谈判过程中起到了关键作用。然而,尽管葡萄牙人一再尝试攻下卡利卡特,这座城市还是坚持到1588年才向葡方投降。[17]

之后葡萄牙人一边继续努力控制印度,一边于1511年征服了位于马来半岛的马六甲,试图直接掌控整个香料贸易。他们的目标是在欧洲和远东之间铺满葡萄牙的贸易中转站,并肢解掉已经存在几千年的印度洋贸易网络,彻底消灭竞争对手。1513年,第一批前往中国的远征队在澳门停了下来,随后澳门便成了欧洲人在亚洲占领时间最长的地区。直到近5个世纪以后的1999年,澳门才最终回归中国。1543年,葡萄牙人在日本登陆,抵达了亚洲的外缘,此时距达·伽马启程寻找通往印度的海上航道还不到50年。至此,欧亚大陆最西边的国家和最东边的国家联系在了一起。至此,链条的最后一环被补全,旧世界永久性地绑定到了一个单一的全球化体系之中。

【注释】

[1]“汉萨”(Hansa)源于德国古语中一个用来指代“行会”(guild)的单词。汉萨同盟是欧盟的灵感来源之一,其名字也被德国汉莎航空公司(Lufthansa)借用,意为空中行会(Air Guild)。汉堡、吕贝克和不来梅至今仍然保留着“汉萨自由市”的头衔,归属于德意志联邦,但不属于任何一个州。

[2]中流砥柱(mainstay)是一个航海术语,指的是船桅杆的主支架。

[3]在伊莎贝拉和费尔南多统一西班牙之前,该地区布满很多小王国。如今西班牙的一个地区(加泰罗尼亚)想要放弃统一,再次独立。

[4]“Portus”这个词在拉丁语中意为港口(port),“Cale”这个词的历史比罗马帝国还要悠久,可能起源于凯尔特人用来指代港口的词语“cala”。所以说,在拉丁语和凯尔特语的结合下,Portus Cale这座城市的名字其实是“港口港口”的意思。

[5]后来休达被西班牙控制,至今仍是一个位于非洲大陆的小小欧洲飞地。

[6]尽管海怪这种想法有些幼稚,不过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些恐惧是有根有据的。虽然中世纪的水手们不知道海洋当中具体生活着哪些生物,但仅仅是那些25英尺长的肉食鲨鱼、60英尺长的巨型鱿鱼、100英尺长的鲸鱼就已经够让人害怕的了,更别提那些曾生活于古代海洋当中的巨鲨和体型骇人的爬行动物了。海洋当中确实存在着怪物,只不过那些迷信的水手搞错了细节。

[7]前文曾经提到过廷巴克图的曼萨·穆萨,他是历史上最富有的人。大多数人都用“廷巴克图”这4个字指代“迷失之处”,却没有意识到它其实是一个真实存在过的城市。廷巴克图是撒哈拉以南非洲最著名的地方,但讽刺的是,尽管多数欧洲人对这片区域有所耳闻,却只是将其联想为遥远之处。

[8]1808年,拿破仑入侵期间,葡萄牙国王逃往里约热内卢避难。尽管1821年他返回了葡萄牙,但他的儿子佩德罗一世却留在了巴西,成为摄政王。次年,佩德罗一世宣布巴西独立。之后佩德罗家族一直统治着巴西帝国,直到1889年才宣告结束。由此,巴西有两个与众不同的特点:其一,它是唯一一个统治过欧洲国家的美洲国家(1808—1821年统治了葡萄牙);其二,它是为数不多的非原住民王国之一(墨西哥也成立过两个非常短暂的帝国)。

[9]令人感到荒谬的是,1982年阿根廷占领马尔维纳斯群岛时,英国官方居然引用已经有488年历史的《托尔德西里亚斯条约》的内容作为入侵理由。

[10]贝壳串珠(wampum)其实就是一种贝壳,美国东北部的印第安人将其用作货币。

[11]如果把通胀因素考虑在内,那么当年的24美元相当于今天的1000美元。另一方面,如果1626年的这24美元被人们用于投资理财,那么在利率为7%的情况下,这些钱到今天就会变成5万亿美元:是曼哈顿房产总价值的三倍。难道说荷兰人才是被欺骗的那一方?

[12]班图语支是非洲南部最为普及的语言之一。

[13]直到1934年,人们才意识到坏血病的病因是缺乏维生素C。现在回想起来,当初维京人为了避免患上坏血病(很可能是无意而为),会在饮食中加入很多洋葱、水萝卜、泡菜,这可比后来的肉干和压缩饼干健康多了。

[14]埃塞俄比亚信奉一种古老的基督教。640年,穆斯林攻占埃及,从此切断了该宗教和欧洲的来往。

[15]3000年前荷马所著的《伊利亚特》中就已经出现关于“光环”(halos)的记载,其形象最早出现于亚历山大大帝侵略印度时期的亚洲艺术作品中——可能受到古希腊文化的影响。

[16]受伤的葡萄牙士兵中,有一个名叫Fernão de Magalhaes(即Ferdinand Magellan,斐迪南·麦哲伦)的年轻人,之后我们会讲述他的故事。

[17]在接下来的几个世纪中,卡利卡特接连被荷兰人、英国人、荷兰人(第二次)、法国人、英国人(第二次)占领,直至1947年印度独立,这一局面才得到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