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他是个最富于同情心的人。他有两句诗: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奉先咏怀》)
这不是瞎吹的话,在他的作品中,到处可以证明。这首诗底下便有两段说:
“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
(同上)
又说:
“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中堂舞神仙,烟雾散玉质。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同上)
这种诗几乎纯是现代社会党的口吻。他做这诗的时候,正是唐朝黄金时代,全国人正在被镜里雾里的太平景象醉倒了。这种景象映到他的眼中,却有无限悲哀。
他的眼光,常常注视到社会最下层。这一层的可怜人那些状况,别人看不出,他都看出;他们的情绪,别人传不出,他都传出。他著名的作品“三吏”、“三别”,便是那时代社会状况最真实的影戏片。《垂老别》的:
“老妻卧路啼,岁暮衣裳单。熟知是死别,且复伤其寒。此去必不归,还闻劝加餐。”
《新安吏》的:
“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石壕吏》的:
“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这些诗是要作者的精神和那所写之人的精神并合为一,才能做出。他所写的是否他亲闻亲见的事实,抑或他脑中创造的影像,且不管他;总之他做这首《垂老别》时,他已经化身做那位六七十岁拖去当兵的老头子,做这首《石壕吏》时,他已经化身做那位儿女死绝衣食不给的老太婆,所以他说的话,完全和他们自己说一样。他还有《戏呈吴郎》一首七律,那上半首是:
“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家贫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
这首诗,以诗论,并没什么好处,但叙当时一件琐碎实事,——一位很可怜的邻舍妇人偷他的枣子吃,因那人的惶恐,把作者的同情心引起了。这也是他注意下层社会的证据。
有一首《缚鸡行》,表出他对于生物的泛爱,而且很含些哲理:
“小奴缚鸡向市卖,鸡被缚急相喧争。家人厌鸡食虫蚁,未知鸡卖还遭烹。虫鸡于人何厚薄,吾叱奴人解其缚,鸡虫得失无时了,注目寒江倚山阁。”
有一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结尾几句说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被冻死亦足。”
有人批评他是名士说大话,但据我看来,此老确有这种胸襟,因为他对于下层社会的痛苦看得真切,所以常把他们的痛苦当作自己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