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肯迁就,那么,丢开罢,怎么样呢?这一点,正是屈原心中常常交战的题目。丢开有两种:一是丢开楚国,二是丢开现社会。丢开楚国的商榷,所谓:

“思九州之博大兮,岂惟是其有女。……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离骚》)

这种话就是后来贾谊吊屈原说的“历九州而相君兮,何必怀此都也”。屈原对这种商榷怎么呢?他以为举世溷浊,到处都是一样。他说:

“溘吾游此春宫兮,折琼枝以继佩。及荣华之未落兮,相下女之可诒。

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解佩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纷总总其离合兮,忽纬其难迁。……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吾令鸩为媒兮,鸩告余以不好。雄鸠之鸣逝兮,余犹恶其佻巧。……

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理弱而媒拙兮,恐导言之固。时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离骚》)

这些话怎么解呢?对于这一位意中人,已经演了失恋的痛史了,再换别人,只怕也是一样。宓妃吗?纬难迁;有娀吗?不好,佻巧。二姚吗?导言不固。总结一句,就是旧戏本说的笑话:“我想平儿,平儿老不想我。”怎么样他才会想我呢?除非我变个样子;然而我到底不肯;所以任凭你走遍天涯地角,终久找不著一个可意的人来结婚。于是他发出绝望的悲调,说:

“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离骚》)

他理想的女人,简直没有。那么,他非在独身生活里头甘心终老不可了。举世溷浊的感想,《招魂》上半篇表示得最明白。所谓: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

似此“上下四方多贼奸”,有那一处可以说是比“故宇”强些呢?所以丢开楚国,全是不彻底的理论,不能成立。丢开现社会,确是彻底的办法。屈原同时的庄周,就是这样。屈原也常常打这个主意。他说:

“悲时俗之迫阨兮,愿轻举以远游。”(《远游》)

他被现社会迫阨不过,常常要和他脱离关系宣告独立。而且实际上他的神识,亦往往靠这一条路得些安慰。他作品中表现这种理想者最多。如:

“驾青虯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涉江》)“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水扬波。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河伯》)“春秋忽其不淹兮,奚久留此故居。轩辕不可攀援兮,吾将从王乔而游戏。餐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霞。保神明之清澄兮,精气入而粗秽除。顺凯风以从游兮,至南巢而一息;见王子而宿之兮,审壹气之和德。”(《远游》)

“穆眇眇之无垠兮,莽芒芒之无仪。声有隐而相感兮,物有纯而不可为。藐蔓蔓之不可量兮,缥绵绵之不可纡。……上高岩之峭岸兮,处雌之标颠。据青冥而摅虹兮,遂倏忽而扪天。……”(《悲回风》)

“邅吾道夫昆仑兮,路脩远以周流。扬云霓之晻霭兮,鸣玉鸾之啾啾。朝发轫于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极。凤皇翼其承旂兮,高翱翔之翼翼。忽吾行此流沙兮,遵赤水而容与。麾蛟龙使梁津兮,诏西皇使涉余。……屯余车其千乘兮,齐玉轪而并驰。驾八龙之婉婉兮,载云旗之委蛇。抑志而弭节兮,神高驰之邈邈。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乐。”(《离骚》)

诸如此类,所写都是超现实的境界,都是从宗教的或哲学的想象力构造出来。倘使屈原肯往这方面专做他的精神生活,他的日子原可以过得很舒服,然而不能。他在《远游》篇,正在说“绝氛埃而淑尤兮,终不反其故都”。底下忽然接著道:

“恐天时之代序兮,耀灵晔而西征。微霜降而下沦兮,悼芳草之先零。”

他在《离骚》篇,正在说“假日媮乐”,底下忽然接著道:

“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

乃至如《招魂》篇把物质上娱乐敷陈了一大堆,煞尾却说道:“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屈原是情感的化身,他对于社会的同情心,常常到沸度。看见众生苦痛,便和身受一般,这种感觉,任凭用多大力量的麻药也麻他不下。正所谓“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说丢开吗?如何能彀呢?他自己说:

“登高吾不说兮,入下吾不能。”(《思美人》)

这两句真是把自己心的状态,全盘揭出。超现实的生活不愿做,一般人的凡下现实生活又做不来,他的路于是乎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