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鹏 程
旋涡中最易迷了方向。钱肃乐不禁驻足回望，望自己来时的路，念自己起义的初心。他将时间往回拨，往事一幕一幕地倒带，置于万历四十三年（1615），江西狱中。
牢房内阴暗潮湿，窗棂窄小，门框低矮。小小的烛火跳动，伴着一个稚嫩却铿锵有力的声音：“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少年钱肃乐的眼睛炯炯有神，矮矮的监狱关不住钱氏子孙的鸿鹄之志，小小年纪的他已经把“光明、仁爱”等词埋入心间，祖父钱若赓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
钱肃乐出生于芍庭钱氏。钱氏家族累代为官，又以诗书传家，偏偏个个清廉耿直，祖父钱若赓就因直谏入狱。
钱肃乐自幼跟随叔父钱敬忠到狱中接受祖父的教育。从鄞县到江西，舟车劳顿，路途遥远。小小的少年牵着叔父的手，却没有喊过苦。祖父出狱后，他居家安心备考，日夜苦读。像一只羽翼渐丰的鸿鹄鸟，钱肃乐靠着自己的聪慧与刻苦一路向上，二十岁入学宫，三十岁中举人，三十一岁成进士，当了苏州太仓的知州。
现在，他要用自己的羽翼去保护家人和百姓了。
捧着诏令的那天，钱肃乐想到了家族中的长辈们。想到了忠诚无私的先祖钱安，在险恶的官场中全身而退，返乡后仍劝子弟为善；想到了断案如神的先辈钱瓒，在广西任职期满后回乡，两袖清风未带走一点儿财物；想到了祖父钱若赓，在临州任上善政特别是判案，为了心中的正义不惜忤逆帝意；想到了叔父钱敬忠，拒绝殿试，穿着囚服跪在午门为八十高龄的祖父申冤，愿以自己代替去死来换父亲的出狱……钱肃乐希望，自己也是这样坚持道义，不负忠孝与仁爱的人。
为了教化乡里，他动笔撰写《六谕释理》，每逢初一、十五，组织集结地方缙绅和乡耆来讲解其中的道理。
无论是《孝顺父母释》里写“任他老人家饥也不管，寒也不管，你夫妻不痛恨吗？”“孝顺须生孝顺子，忤逆须生忤逆儿”，还是《和睦乡里释》中说“问你每乡邻相处，原是拆不开的好友，不是解不开的冤家，有何大故，便至相争相讼？人无两是，亦无两非，各认一半，意气自平，他多骂我一句，我便让他一句”，又或《胡作非为释》中讲道“试看那安分守己的，便或食不充口，衣不蔽体，却有父母妻子的乐；作非为的，或经年累岁幽囚囹圄之中，或头足异处弃尸草野，两者立观，究竟哪一个便宜？”他希望用通俗易懂的大白话，将“善”种进当地百姓的心里。
但他知自己不能只是一个文弱的、只会提笔写字的文官。身为一方父母官，他必须同时拥有足够坚硬的铠甲，可敌当地的豪强与恶势力。
太仓之地素称难治，当地豪强与黠吏为奸，凶徒结党杀人，焚尸毁迹，视刑宪若卧具。钱肃乐到任后严明法度，列朱白榜震慑恶人，并捕豪强入狱，镇恶一方。当地一乡绅的儿子暴横杀人，委托许多官绅前来求情，还找到了钱肃乐初登乡书时的恩师吴钟峦，试图减轻刑罚。吴钟峦对自己有知遇之恩，钱肃乐不畏权贵，却最尊重老师，但他有自己必须坚持的原则，于是老师来时，他身着公服，恭敬地将老师请进门，真诚地揖拜请罪：“生我者父母，成我者老师。但今日之事宁可得罪我师，不敢得罪百姓。”吴钟峦动容，钱肃乐而后将豪强正法。
太仓为官期间，钱肃乐兼摄崇明、昆山两地政务。当时崇明海盗四起，他亲自带兵围剿，抓获海盗头目三人，就地立斩，盗贼余众闻之丧胆，便此解散。
钱肃乐在治理上的每一步都走得雷厉风行，他将恶人杖责，将凶徒关押入狱，将盗贼击杀，不留任何情面。但他又是一个内心极其柔软的人。每遇州中兄弟母子互讼的，他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有时候夜卧辗转，钱肃乐总会梦起州中往事种种，梦到匍匐申冤的百姓之泪，梦到狱中的铁链之声，梦到死去不散的魂魄和使劲活着的人们。在《戒杀文》中，他道出了自己乃至全家茹素十年之实：“假人延入于囹圄之中，招饮于市曹之所，左右皆冤号之声，前后皆刑戮之具，能复下箸否？”
正是怀着对生命的敬畏与慈悲，钱肃乐在成为一方父母官时，将心比心，事事躬亲。
到任后他就与当地人民兴修湖川塘水利，协力重修学宫。蝗虫泛滥时，他亲自带领民众捕捉，并下令捕蝗虫一升换米一升，教化民众切勿不劳而获。崇祯十三年（1640）恰值丰收，钱肃乐动员百姓每亩田多缴一升米入仓，储备了数万石备荒粮。第二年大旱，周边县郡都出现了饥荒，太仓却能有余粮设粥棚赈灾。
细致入微的治州态度，连年转轴的工作强度，令钱肃乐的身体开始慢慢地坍塌。沧州大旱这年，钱肃乐辗转操劳，原本就已瘦骨嶙峋的他，又在烈日下徒步祈雨，以致旧疾复发，不断咳血。但他仍然顶着烈日，深入灾区访贫问苦，并虔诚地祈祝求雨：“无论罪在官，罪在民，总以肃乐一身担待。”倘若这大旱之灾是上天降下的惩罚，就请全部落在自己身上吧！
从一个捧读四书五经的少年郎，到顶天立地的青年父母官，钱肃乐本着自己忠正仁爱的初心，将科举仕宦这条路走得光明磊落。他曾写过一组以《比干心》《玉蠋头》《睢阳齿》《霁云指》《子胥眼》《彭泽腰》为题的咏史诗，借古代贤者之躯表达了自己的精神追求，并慢慢地活成了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
为官五年后的崇祯十五年（1642），钱肃乐考绩为江南第一，迁升为北京刑部员外郎。
钱肃乐鹏程而飞，他的羽翼之下，是黎民苍生，是家国天下，是人间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