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逍遥游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生亦如白驹过隙,只在弹指之间。
庄子在《逍遥游》里呈现了无己、无功、无名的绝对自由。钱肃乐也曾爱老庄之道,有过“愿学陶隐君,白云自怡悦”的时刻,对陶渊明采菊东篱、结庐人境而无车马喧的生活心向往之,并直言“寄语尘世人,荣华等草莽”。他知人活于世间,不过是背景经常变幻,有人上场,有人下场,如此而已。
但自踏入朝堂,选择抗争之路开始,钱肃乐就已然自投于一张复杂的网里,即便削发为僧,他也未能放下中兴明朝之志,势必被俗尘中无数的人与事所羁绊。
时间继续走到顺治三年(1646)。义军无饷又危及性命之际,钱肃乐无奈解兵,出走温州,联合黄斌卿等人收复太湖地区。然而不久后舟山被破,浙江沦入清兵之手。唐王再度召之。从鲁至唐,颠沛流离中钱肃乐深知复国无望,但又不想放弃,于是挈家航海入闽。尚未抵达,唐王遇难,福州已陷敌手。钱肃乐只得避难于福清,辗转于文石、海坛之间。
人生的际遇总是充满了戏剧性。青年钱肃乐也曾向往过隐逸的逃禅生活,却走上了仕途。明朝为官后遭遇国难,起义之后又至绝路,兜兜转转,中年钱肃乐走到了龙峰寺,隐姓埋名,落发为僧,跟随碧居和尚修行隐居。他在寺壁上题词:“一下猛想时,身世不知何处;数声钟磬里,归途还在这边。”
但就像文天祥诗里说的“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钱肃乐的抗清复国之志未死,命运的硬币依然旋转,未落定局。
当地青年学子见寺壁上的题诗不凡,于是向钱肃乐问学,钱肃乐因此得以束脩为资,维持生计。他避居深山,虽有了“一间茅屋能栖性,数亩荒田可种心”的短暂隐逸,但夜深人静之时,钱肃乐仍有“山山水水到处逢,知交零落几相从”的落寂,伏舟远望时,仍难掩“故国苍茫衣带水,满船歌吹大江东”的眷恋。
隐居生活没过多久,这年八月,清军在福清大肆搜捕反清遗民,钱肃乐携家逃亡至海坛山岛避祸。岛上无民居,只有樵采者结茅而成的住处,钱肃乐弟兄嫂侄二十余人借居其中,屋内上漏下浸,不避风雨。
其实钱肃乐早就过惯了苦日子。虽然出身官宦世家,但是家中清苦,小时候钱肃乐兄弟十人进出时衣服上大多都打着补丁。等到太仓为官时,钱肃乐说:“吾不敢得罪天地,自揣归家之日,量口炊米,裁身置屋,如斯而已。”他严词拒绝了当地百姓每年要上缴官府的百两黄金,在任上两袖清风,一无所取。
至如今挈家航海,钱氏家族近三百年聚居的家宅籍入官产,逃亡路上朝不保夕,食不果腹。在岛上,他们只能无米而食麦,无麦而食薯。傍晚捡完当柴火的茅草,钱肃乐望着天一点一点地暗了下来。
次年六月,鲁王至琅江。当钱肃乐听到郑彩陪同鲁王已到鹭门并来往于诸岛欲举事时,即赴觐见。他还想再拼一拼,搏一搏。于是留任兵部,跟随鲁王在舟中抗清。
这时旧日大臣云散,方国安、马士英、阮大铖或死或降,只有熊汝霖仍在。冬十月,钱肃乐进兵部尚书,他整顿军队,收拾残局。疏请申军令、严赏罚,停止一切拜封、授挂印,将军印以待有功者,兵威顿振,连下兴化、福清、连江、长乐、罗源三十余城。浙东义士亦起兵遥应。
然而随着郑彩专权的不断加深,闽中鲁王政权实际上空有其名。鲁王不能制之,诸将心怀怨恨,小朝廷内部的争斗日益严重。
钱肃乐身体羸弱,其父其母皆是短寿,因血疾而死。连日辛苦,他的身体每况愈下,稍加劳苦就不停地咳血。
1647年冬至,钱肃乐血疾大作,他担忧自己奄奄待尽之身,会误了朝廷征讨之事,在身体实难支撑的情况下只能上疏辞命。但经历了越中时期一系列的被误解、被迫害甚至被追杀后,钱肃乐为了避嫌将病榻移到人来人往的堂前,使远近来者都看到他的憔悴之状,听到他的咳嗽之声,以防止猜疑他别有私心,托病谢事。
然而鲁王并未应允钱肃乐的离任,数次遣官赐问趋召。
只是待在兵部又如何呢?握着兵部尚书之名却无兵部尚书之权,不知各藩镇将领之名,不知各处兵马之数,只能管理一些上疏乞官的小事。批阅之时,钱肃乐只觉得满纸仅有“身不由己”四个字。
后来因病无力答复疏札,钱肃乐连这些小事都管不到了。
这是钱肃乐的四十一岁。他知道,他的生命已经步入了倒计时。
乱世之中,想要追求物我两忘的自由境界,太难了。钱肃乐的心中装着家仇国恨,装着受苦的百姓,太满,也太沉了。但什么又是真正的逍遥呢?钱肃乐在命运中做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抉择,并为此承担后果,亦因此成了他自己。
故国之思,苍生之爱,所有种种抽出了丝线将他牢牢地羁绊,令他坚强地活着,也令他在如风筝一样御风而飞时,不会轻易地断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