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世间

1 人世间

他太瘦了,衣服挂在身上像是裹在细树枝上,空落落的,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似的。连年未治的咳血之症令他脸色苍白,连日的失眠又令他两眼凹陷。

这是崇祯十七年(1644)的夏天。钱肃乐一路乞讨一路凑钱才勉强扶着父母的灵柩从瑞安回到鄞县,甫到,就闻李自成攻陷京师,崇祯帝自缢身亡,清军南下入关作战,明朝的帝国大厦,轰然——倒塌了,倒在所有明朝大臣和百姓的肩头,钱肃乐觉得自己快要扛不住了。

自潞王降清、清兵占领杭州以来,宁波府内的伪年号、伪国号就满街遍地。同知朱之葵、通判孔闻语屈膝陪笑纳款于清贝勒,然后摇身变成了清朝的知府和同知。官绅投诚,百姓迎贼,钱肃乐见多了膝软于绵,面厚于铁的人,别人丢来根骨头就能呜呜呜地开心跳舞,全然忘却了旧主之恩,家国之恨。钱肃乐攥紧拳头,指甲陷进了肉里,他恨不得手中就有一把尚方剑,杀尽这些软骨头!

可他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儒生,一个丁忧在家的文臣。家中没有足以招募壮士的钱财,父母的灵柩因无钱还未落葬。三载病症,两足亦跛,单薄的身子更无法支撑他加入军旅。钱肃乐此刻能做的,只是把自己的腰杆挺得更直一些。

这一年,钱肃乐三十八岁。钱肃乐在这一年做出的抉择让他的人生在三十八岁形成了一道分水岭,前三十八年是鹏程而飞的鸿鹄岁月,后面的四年他如飞蛾扑火,流尽了泪,耗光了血,带领着兄弟子侄以及家丁仆从走上了无法回头的殉难之路。

这年六月,宁波府爆发了反清运动。鄞县生员董志宁首先倡议反清,与林时对等人遍求乡绅却连遭拒绝,最终找到了钱肃乐,准备推他为起兵抗清的盟主。就像星火投入枯木,这件事迅速引燃了钱肃乐连日枯槁的心。他倏地站起身,立马做出了回应。

六月十二日的宁波府,风格外大,城隍庙前已经聚满了人。围观的人们小声地议论着,被邀而来的乡绅们还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朱之葵、孔闻语也前来观察动静,他俩双手背后,泰然自若地往会场中心走去。乡绅们一看知府、同知莅临,纷纷下阶施礼。钱肃乐恨极了,痛斥道:“我等明朝官,彼清伪官,其与我仇敌也,何礼为?”跪拜在地的乡绅们面面相觑,全场瞬间安静了下来,大家都看向钱肃乐。只见这个清瘦的男人满脸怒容,撸起袖子,指天发誓:“神若有知,愿即击死此辈,不然臣愿先死,不忍与狗彘同生!”

清政府自四月遣兵南下开始即以征服者自居,杀戮立威,一面施恩招降,一面严令推行剃头改制,城中百姓苦不堪言。钱肃乐的声音就像一枚石子投入百姓沉默的心中,立马激起了千层回应。董志宁、林时对当机立断,撕毁朱之葵、孔闻语的名刺,宣布拥戴钱肃乐起兵反清。人群中爆发出如雷的呼声,大家举手相招,簇拥着钱肃乐到巡按署中任事。

六月十五日,钱肃乐在江东演武场集合万名义军,誓师起义。起兵后,钱肃乐与明原兵部尚书张国维联合,派举人张苍水奉笺迎朱以海出任监国。鲁监国政权建立后,钱肃乐授封为右佥都御史,自此开启了他的抗清之路。

动荡时局里,百姓渴望保住自己的头发,保住自己的房屋,保住自己的妻儿,于是男儿揭竿而起,富户破家输饷,女子翻箧典当首饰。世人皆望和平,把希望寄托在了起义之路上。然而七月宁波水潦为灾,淹没了大半的庄稼和千百计的庐舍。天灾未止,赋税未减,强兵悍族、地豪土霸又相互勾结,城内城外地搜刮民膏,连鸡犬都不放过。有百姓含泪抵门,他们熟视无睹,踹门而入,直接拆了门榻作炊具,抢了妻女为仆妾。

这一切都让钱肃乐悲愤不已。这位弱不胜衣的文臣向鲁王朱以海递交了一封一封的上疏,以笔为翼想护一方百姓安危。然而,文人的纸,又太轻了。

虽然起义之初钱肃乐所带的军队也曾获得过十战十捷的功绩,但是当时的鲁王政权内部已经开始腐朽,朝中卖官鬻爵之风泛滥,将领苟且偷安,散朝后就饮酒寻欢,更有取妻为乐者,夺人粉黛不顾门外萧郎,文武内臣的争斗更是让钱肃乐沦为了其间的牺牲品。

领兵大将方国安、王之仁来到后,立即接管了浙东原有营兵和卫兵,主张分地分饷。钱肃乐的部下都是临时招募而来的,由市民、农民组成的义兵,他们无法再得通过田赋征来的正饷,只能通过劝输等办法取得银米,就算是城中富户,交了税输了饷,还要面对藩镇吸食民膏,哪还有钱一次又一次来支义饷?

钱肃乐屡次上疏求粮,不断地周旋于鄞县、慈溪两地劝饷,缺口仍然填不上。已是腊月隆冬,天大冷,将士们的兵甲破损,驻守江边瑟瑟发抖。钱肃乐都看在眼里。他使劲地敲着自己的胸口,只觉得堵得慌,他想要发声却只听到喉咙里的喀喀声,吐又吐不出来,惊觉眼泪流下来了他又马上擦掉,不能让人看到。

钱肃乐来到江边,寒风呼呼地吹着,收复不知何期。这些将士自六月起兵以来,捐家资、弃妻子跟随自己,如今却处于自生自灭的境地。有将士伏舟而泣,看到钱肃乐来了就立刻抹掉眼泪。一句“钱大人待我好,我不忍心走”让钱肃乐百感交集。

就这样义军一边抗击清军,一边沿途乞食。

无饷四十日,无饷五十日,无饷六十日……钱肃乐呼号无门,再疏鲁王求粮:“臣等原为举义而来,丑虏未灭,终不敢归见庐墓。散兵之日,愿率家丁数人,随诸臣从军自效,济则君之灵也,不济则以死继之。”

然,求而不得。

至无饷八十日,义军再难为继。钱肃乐又因直谏得罪了宦官、戚臣,遭到了鲁王政权内部的排挤,屡次上疏辞衔之事被方国安、王之仁诬陷为怀有二心,壮士接令欲劫其首级。钱肃乐只能无奈解兵,避入温州。

凭栏处,满目疮痍。那个在宁波府首义之人此时身陷流言,一腔热血无法洒在战场之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家国未复,百姓置身水火。活着,在这人间,太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