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人生何处不相逢
1
“我不需要化妆。”罗恩说。他坐在一把直背椅上,因为易卜拉欣告诉他,上电视可不能瘫坐在座位里。
“真的吗?”他的化妆师保利娜·詹金斯答道,从包里取出粉刷和彩妆盘。她在养老村拼图室的一张桌子上架起镜子,镜子四周镶着小灯泡,灯光照得她那前后摆动的樱桃红耳环闪闪发亮。
罗恩感觉到身体开始分泌肾上腺素。兴奋感来得真不是时候,他马上要上电视了。但其他人在哪儿?他对他们说的是“感兴趣就过来坐坐,没什么大不了的”,然而倘若他们不出现,他会非常伤心。
“他们爱看不看,”罗恩说,“我这张脸是与生俱来的,它能讲一个好故事。”
“一个恐怖故事,不介意我这么说吧?”保利娜说。她看看彩妆盘,然后再看看罗恩的脸,最后给了他一个飞吻。
“不是每张脸都必须光彩照人。”罗恩说。他的朋友们知道采访四点开始,他们肯定很快就会来了,对吧?
“这一点咱们倒是有共识,我亲爱的,”保利娜说,“我没法创造奇迹,不过我记得你以前的模样。一个英俊的小浑蛋,你就是喜欢那种事对吧?”
罗恩哼了一声。
“说句实话吧,我也挺喜欢那种事的,最好就发生在我住的那条街上。永远为工人阶级战斗,可劲儿折腾,对吧?”保利娜打开一个小粉盒,“你还相信那一套吗?工人万岁?”
罗恩的肩膀拱了起来,就好像公牛准备冲进斗牛场。“什么叫‘还相信那一套吗’?我还相信人人平等吗?还相信劳动人民的力量吗?你叫什么?”
“保利娜。”保利娜答道。
“保利娜,你问我还相信‘用一天工作换一天公平报酬的尊严’吗,我告诉你,我从没这么相信过!”
保利娜点点头,继续说道:“好极了。现在请闭上嘴,安静五分钟,让我做他们花钱请我来做的工作——提醒《东南今晚秀》(South East Tonight)的观众,记住你是个多么好看的小伙子。”
罗恩张开嘴,但难得地没话说了。保利娜开始给他打粉底,妆化得不算过分。“尊严个鬼!瞧瞧你这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活像在码头干活儿的切·格瓦拉[1]。”
罗恩在镜子里看见拼图室的门开了。乔伊丝走进房间。他知道她不会让他失望的,尤其是当她知道迈克·韦格霍恩会来后。实话实说,整件事就是她的主意。选择打开尘封档案袋的是她。
罗恩注意到乔伊丝穿了一件新的开襟羊毛衫,看来她没忍住,还是打扮了一下。
“罗恩,你说过你不会化妆的。”乔伊丝说。
“胳膊拗不过大腿,”罗恩说,“这位是保利娜。”
“你好,保利娜,”乔伊丝说,“你这个活儿真的很辛苦。”
“我见过更糟糕的,”保利娜说,“我在急诊室干过。”
门被再次打开。一名摄像师走进来,然后是录音师,再然后是昂贵西装面料摩擦时发出的沙沙声,还有充满阳刚气息但不张扬的完美香水味——有一头帅气白发的迈克·韦格霍恩来了。罗恩看见乔伊丝的脸红了。要不是保利娜正在给他上遮瑕膏,他肯定会翻个白眼。
“好极了,看来人都到齐了。”迈克说,他微笑时露出的牙齿和头发一样白,“我叫迈克·韦格霍恩。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罗恩·里奇。”罗恩说。
“老样子,还是老样子,”迈克说,紧紧握住罗恩的手,“一点儿都没变嘛。里奇先生,你给我的感觉很像是去非洲探险时近距离见到的一头狮子。他这个人就是一头雄狮,对吧,保利娜?”
“他当然是一号人物了。”保利娜附和道,给罗恩的面颊扑了扑粉。
罗恩看着迈克缓缓地扭头去看乔伊丝,用目光剥掉她的新羊毛衫。“恕我冒昧,请问您是谁?”
“我是乔伊丝·梅多克罗夫特。”她真的行了个屈膝礼。
“我该问您是什么人才对。”迈克说,“那么,乔伊丝,你和了不起的里奇先生是一对儿吗?”
“哦,天哪!不,我的老天,这是什么想法嘛!老天在上,不是的,绝对不是。”乔伊丝答道,“我们只是朋友。罗恩,别往心里去。”
“有朋友就是好,”迈克说,“罗恩,运气不错嘛。”
“别甜言蜜语了,迈克,”保利娜说,“没人感兴趣。”
“不,乔伊丝会感兴趣的。”罗恩说。
“当然。”乔伊丝说。她是在自言自语,但声音响得足以被所有人听见。
门又一次被打开,易卜拉欣把脑袋探了进来。好兄弟!现在只缺伊丽莎白了。
“我没迟到吧?”易卜拉欣问。
“来得正好。”乔伊丝说。
录音师把麦克风固定在罗恩的衣领上。在乔伊丝的再三坚持下,罗恩在西汉姆联球队T恤外面套了件夹克衫。他觉得没这个必要。事实上,这么做是在亵渎偶像。
易卜拉欣在乔伊丝旁边坐下,打量起迈克·韦格霍恩来。
“您非常英俊,韦格霍恩先生,是那种传统的英俊。”
“谢谢,”迈克点头表示赞同,“我打壁球,注意皮肤保湿,剩下的就交给老天爷了。”
“还有每周一千英镑的化妆费。”保利娜说,在罗恩脸上做最后的小修小补。
“我也挺英俊的,人们经常这么说。”易卜拉欣说,“我觉得吧,要是我走了另一条人生道路,说不定也会成为播音员呢。”
“我不是播音员,”迈克说,“我是记者,只是碰巧也播音。”
易卜拉欣点点头。“脑子很好使,而且有个能闻到新闻的好鼻子。”
“对,所以我才会来这里。”迈克说,“看到电子邮件的第一眼,我就觉得这里面有文章可做。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退休社群,更何况中间还有罗恩·里奇这么一位著名人物。我心想,哇,观众肯定会想要了解一下的。”
连环案件告破后,他们过了几周太平日子,但罗恩很高兴见到周四推理俱乐部的四人小分队再次行动起来。采访就是个幌子,由乔伊丝策划,目的是把迈克·韦格霍恩引到养老村库珀斯·切斯来,看他能不能帮他们破新的案子。乔伊丝发了封电子邮件给节目的一名制作人。尽管只是个幌子,但这意味着罗恩又能上电视了,对此他感到格外欣喜。
“韦格霍恩先生,结束后愿意和我们一起吃个饭吗?”乔伊丝说,“我们在库珀斯·切斯的餐厅订了一张桌子,刚好在晚高峰过后的五点半开席。”
“请叫我迈克,”迈克说,“但非常抱歉,不行。我尽量不和人群混在一起。你懂的,因为隐私啊,细菌啊,这些有的没的。相信你一定能理解。”
“哦。”乔伊丝说。
罗恩看得出她很失望。要是肯特郡或苏塞克斯还有比乔伊丝更铁杆的迈克·韦格霍恩粉丝,那他倒是很想见识一下。不对,事实上,仔细想来,这样的人还是不见为妙。
“我们的饭桌上永远有喝不完的好酒。”易卜拉欣对迈克说,“另外,我估计在我们那儿不太可能见到你的粉丝。”
迈克停了下来,开始斟酌。
“另外,我们可以和你说说周四推理俱乐部的事。”乔伊丝说。
“周四推理俱乐部?”迈克说,“听上去像是编出来的。”
“要是追根究底,没有什么不是编出来的。”易卜拉欣说,“比如,养老村的酒水有政府补贴。他们试过砍掉补贴,但我们开了个会,双方交流了一下看法,他们想了想就作罢了。还有,我们七点半之前一定放你走。”
迈克看看手表,然后望向保利娜。“咱们应该有时间吃个便饭吧?”
保利娜望向罗恩。“你会去吗?”
罗恩望着乔伊丝,乔伊丝坚定地点点头。“听上去我是非去不可了。”罗恩答道。
“那我们就留下吧。”保利娜说。
“好,很好。”易卜拉欣说,“迈克,我们有件事想和你谈一谈。”
“什么事?”迈克问。
“到时候再说,”易卜拉欣答道,“我不想抢罗恩的风头。”
迈克坐进罗恩对面的扶手椅,开始对着麦克风从一数到十。
易卜拉欣凑近乔伊丝。“他在测试麦克风的电平。”
“我看出来了。”乔伊丝答道。
易卜拉欣点点头。
“谢谢你说服他留下来吃饭,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对吧?”乔伊丝继续说。
“你说得对,乔伊丝,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也许今年还没过完,你俩就结婚了。另外,就算你俩没好上——咱们有必要为这个结果做好准备——我相信他肯定知道很多贝萨妮·韦茨的事情。”易卜拉欣说。
房门再次被打开,伊丽莎白来了。这伙人全都到了。罗恩假装不为所动。上次有这么一伙朋友陪在身旁还是沃平[2]印刷工人罢工的时候,那次警察用防爆盾牌把他们送进了医院。真是快乐的好时光啊!
“别管我。”伊丽莎白说,“罗恩,你看上去不一样了,怎么说呢?你看上去……很健康。”
罗恩哼了一声,但保利娜笑了。说句公道话,她笑起来很好看。他配得上保利娜吗?她看上去六十几岁的样子,对他来说是不是太年轻了?现如今他还配得上谁?罗恩很久没想过这种问题了。无论如何,多好看的一个笑容啊!
[1] 切·格瓦拉(Ernesto Che Guevara,1928—1967):古巴革命领导人,生于阿根廷。1956年参加反对古巴独裁政权的斗争。1959年古巴革命胜利后成为古巴公民,并任国家银行行长、工业部长等职。次年提出“游击中心”理论。1965年辞去在古巴所任职务,放弃古巴国籍。先至非洲,后入玻利维亚,建立“游击中心”,进行武装斗争。
[2] 沃平(Wapping):在伦敦金融城(The City of London)附近。
2
康妮·约翰逊发现,在监狱的牢房里管理一个年营收以百万英镑计的贩毒组织固然困难,但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监狱的大部分员工都站在她这一边——他们凭什么不支持她呢?她在他们身上挥洒了大把金钱。然而还是有几个看守不肯配合,光是这周,康妮就已经不得不把两张非法夹带的SIM卡吞到肚子里了。
钻石、杀人、一袋毒品……陷害她的诡计不可谓不巧妙[1],她的审判日期被定在了两个月后。在此之前,她希望能维持贩毒组织的正常运转。
也许法庭会判她有罪,也许她能逃过一劫。康妮喜欢在所有事情上保持乐观态度。她母亲曾经说过,要为成功做好准备,可惜说完没多久就被一辆没上过保险的大货车撞死了。
对康妮来说,首先是不能让自己闲下来。在监狱里,保持一种稳定的生活节奏是非常重要的。另外,给自己一个盼头也非常重要。康妮盼望着能干掉波格丹。她之所以会进监狱,都是拜他所赐。无论他是不是有一双仿佛山中泉眼般好看的眼睛,他都必须从人间消失。
还有那个老家伙,帮助波格丹陷害她的那个老家伙,她四处打听过,发现他叫罗恩·里奇。他也必须从人间消失。康妮会让他们活到自己受审以后,毕竟陪审团不喜欢证人被杀害,但等审判结束,她会送他们两个人去见上帝。
康妮低头看手机,她发现监狱里的一名管理人员在Tinder[2]上登录了。从照片上看,这位老兄是个秃头,身边那辆车怎么看都像沃尔沃,但她还是往右扫了一下,因为你永远也猜不到某些人在什么时候会派上用场。Tinder立刻告诉她,他们俩配对成功了。真是个惊喜啊!
康妮研究过罗恩·里奇这个人。他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似乎有点名声。她通过手机找到了罗恩·里奇过去的照片,照片中的他正在朝电喇叭吼叫,整张脸看上去像个没混出头的拳手。他显然是个喜欢聚光灯的家伙。
算你走运,罗恩·里奇,康妮心想,等我做掉你,你就又能出名了。
有一点是确定的,康妮会尽一切努力缩短她在监狱里逗留的时间。等她出去,你们就等着天下大乱吧。
在生活中,有时候你必须保持耐心。隔着铁窗,康妮望向监狱的操场和高墙外的山丘,然后打开了胶囊咖啡机[3]的电源。
[1] 关于康妮·约翰逊的故事,可参考《周四推理俱乐部:活了两次的男人》。
[2] Tinder:一款国外的手机交友软件,根据个人喜好推荐可能感兴趣的人,可以对推荐者表示“喜欢”(右滑某人页面),也可以选择“跳过”(左滑某人页面)。如果两个人都对彼此“右滑”,则配对成功。
[3] 胶囊咖啡机(nespresso machine):近年出现的新型咖啡机,打开机器后,将咖啡胶囊放入胶囊仓中,即可一键萃取咖啡,比以往的咖啡机操作更加简单、方便。
3
迈克和保利娜与他们一起吃饭。
易卜拉欣就喜欢看见周四推理俱乐部四人小分队聚在一起,要是有个共同的使命就更好了,所以当乔伊丝坚持要调查贝萨妮·韦茨案件时,易卜拉欣立刻同意了。首先,当然是因为这个未决的悬案很有意思,不过更重要的是易卜拉欣喜欢上了乔伊丝新领养的狗——阿兰。他担心万一惹得乔伊丝不高兴,她会禁止他和阿兰来往。
“迈克,要一点儿红酒吗?”罗恩举着酒瓶问。
“是什么?”迈克问。
“什么是什么?”
“什么牌子?”
罗恩耸耸肩。“反正是红酒,我不知道来自哪个酒庄。”
“好吧,生活总要冒点险,咱们下不为例。”迈克说,让罗恩为他斟酒。
他们非常想和迈克·韦格霍恩聊一聊贝萨妮·韦茨的凶案。他应该掌握了一些警方公开档案里没提到过的情报。当然了,迈克还不知道他们在打这个主意。他只是在四个和善的退休老人的陪伴下享用免费红酒。
易卜拉欣很有耐心,没有马上打听案件的事情,因为他知道见到迈克会让乔伊丝心潮澎湃,她有很多其他的问题要先问他。为了防止忘记,她甚至把这些问题写在了记事本上,而记事本就在她的手包里。
这会儿宾主尽欢,一杯厂牌不明的红酒摆在迈克面前,乔伊丝显然觉得她可以开始了。“迈克,播报新闻的时候,你是完全照着稿子念,还是用自己的话来描述?”
“真是个好问题,”迈克说,“非常有洞察力,直击核心本质。确实有稿子,但我不是每次都照着念。”
“这么多年下来,你凭本事赢得了不照稿子念的权利。”乔伊丝说。迈克点头赞同。
“但偶尔也会给我惹麻烦,”迈克说,“他们逼我去萨尼特上‘无偏见学习班’。”
“算你走运。”伊丽莎白说。
易卜拉欣看见乔伊丝偷偷看了一眼手包里的记事本。
“你播新闻的时候有什么专用行头吗?”乔伊丝问,“比如幸运袜,或者其他什么的?”
“没有。”迈克说。乔伊丝点点头,似乎有点失望,然后又看了一眼记事本。
“录节目的时候你忽然想上厕所怎么办?”
“我的天,乔伊丝。”伊丽莎白说。
“我会在节目开始前去一趟厕所。”迈克说。
好玩归好玩,但易卜拉欣觉得他似乎应该起个头,开始谈正事了。“是这样的,迈克,我们有个……”
乔伊丝抬起手,按住他的胳膊。“易卜拉欣,不好意思,让我再说几句。安珀这个人怎么样?”
“安珀是谁?”罗恩问。
“迈克的播音搭档,”乔伊丝说,“说真的,罗恩,你这是在丢自己的脸。”
“那还用说?”罗恩是看着保利娜回答的。
要是易卜拉欣没看错,保利娜在晚餐开始时特地坐到了罗恩的身旁。平时坐在罗恩旁边的永远是易卜拉欣,不过他不介意。
“她才来了三年,但我已经对她有好感了。”乔伊丝说。
“她很不错,”迈克说,“尽管总是泡在健身房里,但真的很不错。”
“她的头发也很漂亮。”乔伊丝说。
“乔伊丝,你更应该从职业素养的角度来评判新闻播音员,”迈克说,“而不是外貌。尤其是女性播音员,她们在这方面承受了巨大的不公。”
乔伊丝点点头,一口喝掉半杯白葡萄酒,然后又点点头。“迈克,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我只是认为一个人可以既才华出众,又有一头漂亮的头发。你说我浅薄就浅薄吧,但这两者对我来说都很重要。克劳迪娅·温科曼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另外,你的头发也很漂亮。”
他们开始点餐,迈克对侍者说:“我要牛排,三到五分熟里往三分靠,但要是往五分靠了,我也能接受。”
“我好像在哪里读到过你信佛,对吧,迈克?”易卜拉欣花了一个上午研究他们的客人。
“是的,”迈克说,“三十多年了。”
“哦,”易卜拉欣说,“是不是信佛就要吃素?”
“我也信英国国教,”迈克说,“所以我有选择的余地。”
“受教了。”易卜拉欣说。
迈克的红酒已经喝到了第二杯,似乎可以让他打开话匣子了。非常好,一切顺利。
“那么,跟我说说你们的周四推理俱乐部吧。”他说。
“我们非常低调,”易卜拉欣说,“大体而言,我们四个人每周碰头一次,研究警方的旧案卷,看我们能不能解决他们没能解决的案件。”
“听上去是个很有意思的消遣,”迈克说,“研究以前的凶案。这肯定能让你们忙起来,对吧?免得灰色的脑细胞生锈。罗恩,咱们再来一瓶这种红酒如何?”
“最近以新发生的杀人案为主。”伊丽莎白说,继续给他下诱饵。
迈克放声大笑。他显然觉得伊丽莎白在开玩笑。这样反而更好,他们可不想现在就把他吓跑了。
“听起来你们并不介意到处招惹点麻烦。”迈克说。
“我天生就容易吸引麻烦。”罗恩说。
保利娜斟满罗恩的酒杯。“那你可要当心了,罗恩,因为我天生就是一个麻烦。”
易卜拉欣看见乔伊丝为此窃笑。他决定了,在他们把话题慢慢转向贝萨妮·韦茨之前,他也有一个问题要确认一下。他转向保利娜。
“保利娜,你结过婚吗?”他问。
“我男人去世了。”保利娜说。
“哇,太好了!”乔伊丝说。易卜拉欣注意到,在美酒和名人的双重作用下,她今晚变得相当轻佻。
“你一个人多久了?”伊丽莎白问。
“六个月。”保利娜说。
“六个月?那就等于是昨天。”乔伊丝说,拍了拍保利娜的手背,“我丈夫去世六个月的时候,我每天还要往吐司炉里放两片面包呢。”
是时候了吗?是时候了,易卜拉欣心想。现在可以小小地调整一下话题的方向,方便他们谈一谈贝萨妮·韦茨了。这是一场微妙的舞蹈,由易卜拉欣担任编舞师。他已经盘算好了他的第一个动作。“那么,迈克,不知道你……”
“我就开门见山好了,”迈克没有理会易卜拉欣的话头,他举着酒杯在半空中画圈,“要是你们想研究杀人案,我倒是可以提供一个名字。”
“你说。”乔伊丝说。
“贝萨妮·韦茨。”迈克说。
迈克上钩了。周四推理俱乐部永远能心想事成。易卜拉欣不是第一次注意到了,人们总会欣然走进为他们设下的陷阱。
迈克讲了一遍事情的经过,尽管四个人早就读过警方档案,但还是一路跟着点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贝萨妮·韦茨,才华横溢的年轻记者,在调查一桩大新闻——金额巨大的增值税欺诈案时,死得不明不白。她的车在深夜冲下了莎士比亚悬崖。和警方档案比,没什么新细节。
迈克还给他们看了贝萨妮死前那天夜里发给他的最后一条短信:“我很少说这句话,但真的谢谢你。”
非常感人,然而没什么线索是他们原先不知道的。也许今晚他们能知道的最重要的内幕是迈克·韦格霍恩会在播音前上厕所。易卜拉欣决定换个方向进攻。
“她出事前那几周发给你的其他短信呢?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内容是警察没看到过的?”
迈克往前翻短信,读了几条他觉得重要的。“我要不要喝一杯?我有没有看《重任在肩》?哦,这条说的是她在做的一个报道,不过是两周前的事情了,感兴趣吗?”
“没人能猜到什么会突然派上用场。”伊丽莎白说着,又给迈克倒了一杯酒。
迈克看着手机,念给他们听。
“船长——她喜欢这么叫我。”
“还有其他叫法呢。”保利娜说。
“有新情报了。没法告诉你具体的信息,但绝对是爆炸性的。我正在接近这件事的核心。”
伊丽莎白点点头。“她有没有说过这个新情报是什么?”
“没有,”迈克说,“不过我必须说,这红酒相当不赖。”
4
警员唐娜·德·弗雷塔斯感觉像是有人一拳打散了漫天乌云。
温暖和热烈的情绪淹没了她,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喜悦充满了她的心灵。她高兴得想哭,生活中最简单直接的快乐又让她想笑。她有过比现在更快乐的时刻吗?就算有,她也想不起来了。假如天使此时此刻要来带走她(如果她的心率继续升高,是有这个可能的),她会欣然地跟他们离开,同时感谢上帝赐给她这段美好的人生。
“如何?”波格丹问,他在爱抚她的头发。
“挺好,”唐娜答道,“就第一次而言。”
波格丹点点头。“我也许还能发挥得再好一点儿。”
唐娜把脸埋在波格丹的胸口。
“你在哭?”波格丹问。
唐娜摇摇头,没有扬起脸。会有什么问题呢?也许只是露水姻缘。万一这就是波格丹的风格怎么办?他是个独行侠,没错吧,万一他这个人从不动真感情怎么办?万一明晚躺在这张床上的是另一个姑娘怎么办?而且还有可能是一个二十二岁金发碧眼的白雪公主。
他在想什么呢?唐娜知道这是不能向男人问出的那种问题。男人们几乎什么都不会想,突然听见这个问题,他们只会觉得必须编造出一个答案来。然而她还是想知道:藏在他那双蓝眼睛背后的是什么念头呢?他的眼睛是那种纯粹的蓝色,能用目光把你钉在墙上……不对,等一等,他在哭?
唐娜坐起来,关切地问:“你在哭?”
波格丹点点头。
“你哭什么?怎么了?”
波格丹透过泪花望着她。“你在我身边,我太高兴了。”
唐娜吻掉他脸上的一滴泪水。“有其他人见过你掉眼泪吗?”
“牙医见过,”波格丹答道,“还有我老妈。咱们能再约一次吗?”
“嗯,我觉得可以,你呢?”唐娜说。
“我也觉得可以。”波格丹赞同道。
唐娜把脑袋躺回他的胸口,面颊舒舒服服地贴着那个文身——一把缠在铁丝网中的匕首。“也许咱们下次可以换一个地方约会,不去南多世[1]和激光靶场了。”
“同意,”波格丹说,“下次我来挑地方,怎么样?”
“我觉得这样比较好,”唐娜说,“找地方不是我的强项。不过你玩得很开心,对吧?”
“当然,我最喜欢激光靶场了。”
“我看出来了,”唐娜说,“那伙为庆祝生日来玩的孩子,根本不知道败在了谁的手上。”
“算是给他们一个教训,”波格丹说,“战斗的要点在于躲藏。这个道理越早学到越好。”
唐娜望向波格丹的床头柜,那里摆着健身用的握力器、一听Lilt[2]汽水和他在激光靶场赢的塑料包金奖章。看她找到了什么,一个同道中人吗?
“波格丹,你有没有过‘自己和其他人都不一样’的感觉?就好像你是一个外来者,正从外面往里面看?”
“嗯,英语是我的第二语言,”波格丹答道,“而且我也一直搞不懂板球。你呢,觉得自己不一样?”
“对,”唐娜说,“见到其他人,我就觉得自己不一样。”
“但有时候你也喜欢‘和别人不一样’这种感觉,对吧?有时候‘和别人不一样’反而是件好事。”
“当然有这种时候了,但我希望自己能选择什么时候‘和别人不一样’。大多数时候,我只想混在人群里,然而在费尔黑文,我就不可能有这个机会。”
“人人都想变得很特别,但没人想一直‘和别人不一样’。”波格丹说。
看看他那结实的肩膀。唐娜忽然还想到了两个问题:波兰人的婚礼和英国人的一样吗?要是我翻过身睡觉,会不会太失礼?
“唐娜,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波格丹的语气突然变得很严肃。
糟糕。
“当然,”唐娜说,“你随便问吧。”只要合理,随便你问。
“要是你必须杀人,你会怎么杀?”
“只是假设吗?”唐娜问。
“不,我说真的,”波格丹说,“咱们不是小孩。你是警察。为了不被抓住,你会怎么杀人?”
嗯,这是波格丹的阴暗面吗?他是连环杀人狂?这个缺点恐怕很难放着不管。不过考虑到那双肩膀,听之任之也绝非不可能。
“这是要干什么?”唐娜问,“为什么要问这个?”
“伊丽莎白给我的家庭作业,她想知道我的想法。”
好吧,这就说得通了。真是松了一口气呢——波格丹不是杀人狂,伊丽莎白才是。“毒药,我觉得我会下毒,”唐娜说,“某种查不出来的毒药。”
“对,伪装成自然死亡,”波格丹附和道,“弄得看上去不像是谋杀。”
“或者深更半夜开车撞人,”唐娜说,“总之不需要接触尸体就行,否则肯定会被鉴证人员找到线索。或者用枪,简单直接,砰的一枪,然后迅速离开现场,从头到尾都必须躲过安保监控探头。另外,必须事先想好逃跑路径,这也是最起码的。不给鉴证人员留下证据,没有目击者,没有尸体需要处理,这会是我的手法。关掉手机,或者把手机放在出租车上,这样当你犯罪的时候,手机信号会在几英里[3]外。买通一个护士,或者从陌生人身上抽一管血,洒在尸体上。又或者……”
波格丹瞪着她。她是不是说得太多了?算了,换个话题吧。
“伊丽莎白想干什么?”
“她说有人被谋杀了。”
“她当然会这么说了。”唐娜说。
“受害者死在一辆车里,车被推下了悬崖。我肯定不会这么杀人。”
“车从悬崖上掉下去了?好的,我能想象,”唐娜说,“伊丽莎白为什么在调查这个案子?”
波格丹耸耸肩。“好像是因为乔伊丝想认识一个电视节目里的什么人。我也不太清楚。”
唐娜点点头,听上去倒是合情合理。“尸体上有什么痕迹吗?比方说车从悬崖上掉下去之前,受害者是不是已经死了?”
“没有尸体,只找到了几件衣服和一些血迹。在汽车下坠的过程中,尸体从车里摔了出去。”
“这也太方便凶手了。”唐娜不习惯这样的聊天。通常你必须听男人说他们的摩托车,或者突然意识到他们还爱着某个前任,又或者好言好语地宽慰加鼓励。“但这种手法非常引人注意。也许凶手是想给某人送个信。这种事情很难视而不见,对吧?”
“我觉得过于复杂了,”波格丹说,“杀个人而已。要有车,还要有悬崖,太费劲了。”
“怎么,你忽然变成杀人专家了?”
“我读过很多书。”波格丹说。
“你最喜欢的是什么书?”
“《绒布小兔子》,”波格丹说,“还有阿加西[4]的自传。”
也许波格丹可以帮她干掉她的前男友卡尔?干掉卡尔这件事,她幻想过几次。波格丹能把卡尔那辆愚蠢的马自达推下悬崖吗?她像猫找到了一片阳光似的伸了个懒腰,杀人的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时,她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乎卡尔了。做个大度的人吧,唐娜,放卡尔一马。
“她可以请我和克里斯帮忙的,”唐娜说,“我们可以帮她查一查。还记得受害者叫什么吗?”
波格丹耸耸肩。“贝萨妮,不记得姓什么了。但他们就喜欢自己做这些事情。”
“这倒是。”唐娜附和道,把一条胳膊放在他宽阔得无边无际的胸膛上。她很少能感觉到自己渺小得这么惊心动魄。“波格丹,我喜欢和你聊谋杀。”
“唐娜,我也喜欢和你聊谋杀,但我并不认为这是谋杀。怎么说呢?太方便了。”
唐娜再次抬起头,望着他那双好看的眼睛。“波格丹,你能保证这不是咱们最后一次约会吗?因为我现在想睡觉了,然后明早和你一起醒来。”
“我保证。”波格丹说,继续爱抚她的头发。
你就该这么睡过去,唐娜心想。她以前怎么没在生活里发现过安全、快乐而满足,还有谋杀和伊丽莎白,还有文身,还有格格不入和随波逐流,还有汽车、悬崖和衣物,还有明天和下一个明天?
[1] 南多世(Nando’s):英国连锁快餐店。
[2] Lilt:可口可乐公司旗下的软饮料品牌,只在英国、爱尔兰、直布罗陀和 塞舌尔销售。
[3] 1英里约合1.6公里。
[4] 安德烈·阿加西(Andre Agassi):前美国职业网球运动员。
5 乔伊丝的日记
我必须承认,选贝萨妮·韦茨谋杀案是我的主意。
我们几个翻阅悬案档案,为周四推理俱乐部物色下一个案件。这里面有一个发生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案子,有个老处女住在拉伊[1],她死后警方在她家的地窖里发现了三具无法查证身份的骷髅,以及一个装着五万英镑的手提箱。伊丽莎白一看就喜欢上了这个案件,我不得不承认,侦破这个案件的过程肯定会妙趣横生;但是,当我在另一份案卷里看见了“贝萨妮·韦茨”这个名字时,就立刻下了决心。我很少会站出来拿主意,但只要我拿定了主意,就无论如何也不会改变了。伊丽莎白不太高兴,但其他人知道争论无济于事。我来这儿可不是为了喝茶、吃点心的,明白吗?
我当然记得贝萨妮·韦茨,我在《肯特信使报》上读过迈克·韦格霍恩写的关于她的命案的文章,因此我心想:喂,乔伊丝,这事情看上去很可疑哟,另外,这下你有机会认识迈克·韦格霍恩了。
有什么不对的吗?
自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在看迈克·韦格霍恩的《东南今晚秀》。只要东南地区有人被杀或搞什么盛大活动,迈克永远会带着他特有的灿烂笑容赶到现场。当然了,他不会笑着播报杀人案。播报杀人案的时候他总是一脸严肃——这同样是他非常擅长的表情。事实上,我更喜欢他严肃的表情,因此假如发生了杀人案,能在电视上见到他,也算是乌云的一道金边[2]吧。他看上去像是长到我这个年纪的麦可·布雷[3]。
迈克主持《东南今晚秀》已经三十五年了,每隔五年左右,电视台就会物色一位新的女播音员当他的搭档。贝萨妮·韦茨便是其中之一。
贝萨妮·韦茨是个金发碧眼的北方人,死于驾车冲出多佛附近的莎士比亚悬崖(那地方就在A20公路旁边,我查过地图,因为我猜我们迟早会去现场看看)。事情发生到现在十年了。你多半会认为她是自杀的,因为悬崖啊,车啊……有的没的。
其实,还有很多被忽视的细节。比如,有人在案发前见到车里不止她一个人,她在手机里存有几条模棱两可的短信。总而言之,水很深。因此,翻阅警方的案卷之后,我们倾向于赞同他们的结论——贝萨妮·韦茨死于谋杀。
肯特郡平时总是风平浪静的,所以可想而知,这件事在当时掀起了何等程度的轩然大波。电视台做了一期纪念特辑,我记得迈克在节目里哭了,菲奥娜·克莱门斯不得不在节目里搂着他——菲奥娜当时是他的新搭档。
菲奥娜·克莱门斯现在非常出名,很多人不知道她是从《东南今晚秀》起步的。我问迈克看不看她的猜谜节目《停止计时》,他说他不看。全国上下大概只有他一个人不看吧。保利娜(她是化妆师,后面还会提到她的)说迈克只是嫉妒,但他非说自己不看电视。
实话实说,我本来计划今晚能和迈克打情骂俏的——他说他多么喜欢我的项链,我红着脸咯咯傻笑,而伊丽莎白会在旁边翻白眼。
然而非常抱歉,事情没朝这个方向发展。
按照罗恩的说法就是“只有韦格,没有霍恩”[4]。迈克亲了一下我的面颊,聊天时他的手扫过我的手背,我像被电流打了一下,然而我觉得这是餐厅外的厚地毯和我的新羊毛衫联合起来在作怪。
今天下午他采访了罗恩,《东南今日》(South East Today)节目在做一个关于退休生活的报道。这完全是伊丽莎白的主意,她让我写电子邮件发给节目的一名制作人。要是你想勾搭什么人,就去向伊丽莎白求教吧。
我必须承认,罗恩发挥得相当好。他知道该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他谈到孤独、友情和安全感,我为他的坦诚感到骄傲。能看得出来,易卜拉欣给他上过课。谈到一半,他偏离正题,聊起了西汉姆联球队,但迈克把话题引了回去。
我们策划了这么多,其实是想更深入地了解贝萨妮·韦茨,好在迈克很愿意和我们分享。他喝醉了,兴致很高,说了很多我们已经在案卷里读到过的东西。
基本事实如下:贝萨妮在调查一起巨大的增值税欺诈案,事情与手机的进口和出口有关,案值以百万英镑计算。
案件背后有个叫希瑟·加伯特的女人。她的老板叫杰克·梅森,是本地的一名恶棍。人们普遍认为希瑟在为杰克·梅森管理日常运营之类的工作,她后来因为骗税进了监狱,但杰克·梅森没有。算他走运。
十年前,三月的一天晚上,贝萨妮给迈克发了一条短信。迈克以为第二天早晨会见到她满面春风的模样,但贝萨妮没能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那天夜里十点左右,有人看见贝萨妮离开她住的公寓楼(英国人管这种楼叫block of flats,能明白吗?)。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她行踪不明,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等她再次出现在监控探头里,时间已经接近凌晨三点,地点在莎士比亚悬崖附近,车上有一名身份不明的乘客。
下一次再有人见到这辆车,它已经躺在了莎士比亚悬崖的最底下,摔得稀烂。警方在车里找到了贝萨妮的血迹和衣物,但没有尸体。我对此有所怀疑,但考虑到当地的潮汐,似乎也算正常。一年后,警方没有查到她的任何踪迹,她的银行账户也一直在休眠,于是法院签发了推定死亡证明书。
一切完全合理合规,然而你还是不得不问自己一句:尸体在哪儿?我没有当着迈克的面这么说,因为你看得出贝萨妮·韦茨在他心中占据了一个很重要的位置。
他给了我们一点儿新情报——贝萨妮发给他的一条短信。她发现了某些新证据,而且是非常重要的证据,但迈克一直没能查到她究竟发现了什么。
显而易见,希瑟·加伯特是首要嫌疑人,毕竟贝萨妮搜集到了大量不利于她的证据,但警方无法以任何方式把她和贝萨妮的命案联系起来。当然,警方也尝试过调查杰克·梅森涉案的可能性,但同样毫无线索。没过多久,希瑟·加伯特就因为税务欺诈进了监狱,而其他人都去忙别的事情了。
但迈克一直没有放弃。在迈克看来,有几个关键问题:
贝萨妮在短信里提到的新证据是什么?它们没有出现在欺诈案的庭审记录里,但贝萨妮会不会在某处藏了一份自己做的案卷?新证据能把杰克·梅森和犯罪联系起来吗?他直到今天还是自由之身,而且还非常有钱。
贝萨妮为什么在晚上十点离开公寓呢?她要去见什么人?去和什么人对质?她为什么过了四个多小时才出现在莎士比亚悬崖?她肯定去了某个地方,但那个地方是哪儿呢?她有没有见到她要见的人?
最后一个问题:她车上的乘客是谁?
我们掌握了足够的线索,可以开始调查了。看得出来,伊丽莎白也产生了兴趣。
谈完这些,我们又一起喝了几杯酒。保利娜和罗恩分食了同一份甜点,你肯定觉得这没什么稀奇的,但我从没见过罗恩主动和别人分享食物,更别说还是个香蕉太妃派了,所以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不知不觉间,已经快晚上八点了!我进门的时候,阿兰的表现很不正常。我所谓的“很不正常”是这样的——它蜷成一团趴在沙发上,挑起眉毛看着我,像是在说:“满脑子肮脏念头的愚蠢人类啊,请问现在几点钟了,我的晚餐在哪儿?”你知道狗会怎么发小脾气。还好我给它打包了吃剩的牛排,所以它很快就回心转意了。它狼吞虎咽,甚至懒得回头瞪我。阿兰有各种各样的习惯,但显然它不吃素。
我用BBC世界频道当背景音乐,上网搜索希瑟·加伯特。她的信息很难搜索到,因为还有一个澳大利亚曲棍球运动员也叫希瑟·加伯特,大多数搜索结果都指向那个运动员。搜着搜着,我对这位运动员产生了兴趣,在Instagram[5]上关注了她的账号。她有三个非常漂亮的孩子。
希瑟·加伯特还在监狱里(不是曲棍球运动员,你当然明白)。事实上,我发现她就在达威尔监狱里,这倒是便宜了我们。因为,显而易见,我们在达威尔监狱里已经有个老熟人了。我发短信给易卜拉欣,说了一个他会非常喜欢的点子。
世界频道这会儿正在聊加密货币,回头我也要研究一下。现在最火的是比特币,按照节目里的说法,这种加密货币有很高的风险,但买账的人也不少。节目访问了一个人,他还不到十六周岁就在炒买炒卖加密货币,因此他百分之百支持。
格里去世前,我们以夫妻的名义买过一些溢价债券,我和金钱只打过这么多交道。也许我该多体验一下生活?做些不一样的事情?当个不一样的人?然而,与什么相比的不一样呢?我是谁?
我是谁?我是乔伊丝·梅多克罗夫特,本性难移,我也只能这么活了。
没有答案的问题总会在夜晚纠缠你,而我没时间理会找不到答案的问题。那是易卜拉欣的专长,我喜欢能回答的问题。
是谁杀死了贝萨妮·韦茨?这就是个值得思考的好问题。
[1] 拉伊(Rye):英国东埃塞克斯的小镇名。
[2] 英文谚语every cloud has a silver lining,意为乌云的一道金边,引申义为黑暗中总有一线光明。
[3] 麦可·布雷(Michael Bublé):加拿大著名流行爵士乐歌手和影视演员。
[4] 韦格霍恩的英文是Waghorn,可以拆成wag和horn,这里有光打雷不下雨的意思。
[5] Instagram:一款社交应用程序,主要以分享照片的方式交友。有时缩写为Ins或Insta。
6
库珀斯·切斯迎来了一个崭新的早晨。从伊丽莎白公寓的窗口望出去,你能看见人们在遛狗,还有几个人在赶去学尊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很流行的舞),他们恐怕要迟到了。清风带来了一声声友好的问候,还有鸟儿的歌声和亚马逊[1]送货卡车的声音。
“你为什么一直在看手机?”波格丹问。他和伊丽莎白的丈夫斯蒂芬面对面地坐在国际象棋棋盘前,但伊丽莎白分散了他的注意力。
“有人给我发短信,亲爱的,”伊丽莎白答道,“我有朋友的。”
“只有乔伊丝会给你发短信,”波格丹说,“还有我。而我们俩现在都在这儿。”
斯蒂芬走了一步。“该你了,小伙子。”
“他说得对。”乔伊丝拿起马克杯喝了一口,“这是约克郡茶[2]吗?”
伊丽莎白用耸肩表示“我怎么知道”,然后继续看她面前的案卷,里面有希瑟·加伯特庭审时检方出具的证据。假如愿意等三个月,任何公众都可以调阅这些资料;但假如是伊丽莎白,就只需要等一两个小时。
她不能再看手机了,最新一条短信是这么说的:
伊丽莎白,你不能永远不理我。咱们有很多事要谈一谈。
从昨天开始,一直有一个匿名号码给她发来威胁短信,第一条是这么说的:
伊丽莎白,我知道你干了什么。
她当时心想,好的,这就能缩小嫌疑人的范围了。后来她又陆续收到了其他几条短信。是谁在威胁她?另外,更重要的是,为什么?但这会儿没必要太操心。毫无疑问,一切迟早会水落石出。另一方面,还有贝萨妮·韦茨的命案等待她去解决。
“我真的觉得是约克郡哟,”乔伊丝又开口了,“几乎可以确定。你肯定知道的,对吧?”
伊丽莎白继续翻看希瑟·加伯特因税务欺诈受审时的案卷。财务记录非常详尽,无所不包。纸面追踪记录表明,有几部不存在的手机在多佛离港,然后几部不存在的手机在数周后回港;一沓又一沓的增值税申报单;总金额高达数百万的银行对账单;钱从境内流向离岸账户,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贝萨妮·韦茨挖出了这么多证据,你不得不敬佩她。
“当我没说,”乔伊丝说,“你很忙。我自己去看橱柜。”
伊丽莎白点点头。这些证据足以让法院判希瑟·加伯特犯有欺诈罪,但其中是不是还隐藏着贝萨妮·韦茨之死的线索呢?就算真的有,反正现在还没被发现。伊丽莎白并不认为她会有什么机会,毕竟这不是她擅长的领域。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她有个想法。
“对,就是约克郡,”厨房里传来乔伊丝的喊声,“我就知道。”
乔伊丝坚持要来看他们。无论你曾经在军情五处或六处身居何等高位,无论你被狙击枪瞄准过多少次,无论你觐见过多少次伊丽莎白二世女王,一旦乔伊丝在一件事情上下定决心,你就不可能阻止她。伊丽莎白迅速采取了对应的行动。
斯蒂芬的老年痴呆症越来越严重了,伊丽莎白知道这一点。然而他越是要从她的指尖溜走,她就越是想抓紧他。只要她每时每刻都盯着他,他就不可能消失,对吧?
波格丹来下国际象棋的时候,斯蒂芬的状态总是特别好,因此伊丽莎白邀请波格丹过来,并冒着被乔伊丝发现的风险,邀请她也过来。也许斯蒂芬会表现得很正常呢,也许这样就能让这出戏再多演几周呢。她帮斯蒂芬刮了脸,还给他洗了个头。他已经不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寻常的了。伊丽莎白望向国际象棋棋盘。
波格丹用双手捧着下巴,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他今天似乎有点不太一样。
“波格丹,你换沐浴露了吗?”伊丽莎白问。
“别害得小伙子分心,”斯蒂芬说,“我正杀得他进退不得呢。”
“我换了一种无香精的身体磨砂膏,”波格丹说,“是新产品。”
“哦,”伊丽莎白说,“不是因为这个。”
“非常有女人味,”乔伊丝说,“并不是无香精。”
“我在下棋,”波格丹说,“别害我分神,谢谢。”
“我觉得你心里有秘密,”伊丽莎白说,“斯蒂芬,波格丹是不是心里有秘密?”
“那叫守口如瓶。”斯蒂芬说。
伊丽莎白继续看案卷,里面的某些东西害死了贝萨妮·韦茨。是希瑟·加伯特吗?伊丽莎白认为可能性不大。希瑟·加伯特的老板杰克·梅森表面上是个废旧金属交易商,但背地里是整个南海岸最神通广大的犯罪分子。希瑟·加伯特似乎只是士兵,而不是将军。那么,杰克·梅森是将军吗?他的名字出现在这些案卷里了吗?现在该实施B计划了。
“乔伊丝,乔安娜怎么样?”伊丽莎白问。乔安娜是乔伊丝的女儿。
“她在参加为癌症患者筹款的跳伞活动。”乔伊丝说。
“要是能和她叙叙旧就好了。”伊丽莎白说。
乔伊丝看穿了她的企图。“你的意思是能请她来看看这些案卷就好了,对吧?因为你完全看不懂。”
“总之不会有任何坏处,你说呢?”伊丽莎白敢打包票,乔安娜和她的同事们用不了多久就能看完这堆文件。说不定还能找出来一两个名字呢。
“我会问问她有没有时间的,”乔伊丝说,“我上了她的黑名单,因为我说我搞不懂寿司有什么好吃的。话说,你为什么总在看手机?”
“别费劲了,乔伊丝,”伊丽莎白答道,“你又不是马普尔小姐[3]。”
就像是约好的,伊丽莎白的手机响了。她没去看手机。乔伊丝看出了她的不对劲,微微挑起眉毛,扭头望向斯蒂芬,眼神变得温柔。
“斯蒂芬,很高兴见到你。”乔伊丝说。
“能认识伊丽莎白的朋友永远是好事,”斯蒂芬说着抬起头,“欢迎随时来做客。很高兴能见到新面孔。”
乔伊丝没有回应,但伊丽莎白知道她听见了。
波格丹走了一步棋,斯蒂芬轻轻鼓掌。
“他闻起来也许不一样了,”斯蒂芬说,“但棋路还是一样的。”
“我闻起来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波格丹说。
“当然不一样。”乔伊丝说。
伊丽莎白抓住机会,飞快地看了一眼手机。
我有个活儿想交给你。
伊丽莎白感觉到血流在加速。最近过得太平静了——一个退休验光师骑着助动车撞树,有人因为牛奶瓶大吵一架,所谓的刺激只有这么多。简单的生活固然很好,不过此时此刻,有一桩谋杀案可供调查,每天还能收到威胁短信,伊丽莎白发觉她其实挺怀念麻烦缠身的日子的。
[1] 亚马逊(Amazon):电商平台。
[2] 约克郡茶(Yorkshire Tea):英国著名茶叶品牌。
[3] 马普尔小姐(Miss Marple):著名推理小说家阿加莎·克里斯蒂(Agatha Christie)笔下的经典侦探角色。
7
总督察克里斯·哈德森顶着呼啸的狂风,走在封冻的寒冷海滩上。他在喝一杯温乎乎的大致算是茶的东西。这是他刚刚在一家滨海咖啡馆买的,店员不但拒绝给他找零,还拒绝让他使用员工厕所。
然而没有什么能够影响他的好心情。难得一次,克里斯的日子过得一帆风顺。
犯罪现场,有一辆被烧毁的小客车,车的残骸踞伏于海草与乱石堆之中,就像一只骇人的大螃蟹。
“马上就好。”调查员从小客车里探出脑袋。
克里斯挥挥手,表示“没关系”,他是认真的。
克里斯为什么这么高兴?答案很简单,同时也很复杂。
克里斯爱上了某个人,而这个人也爱上了他。
毫无疑问,美好迟早会在某个时候自行消失,不过毕竟现在还没有嘛。装薯片的包装袋在空中表演杂技,被风吹到了他的脸上。爱情啊,碰到它任谁都会束手无策。
也许这次不会破灭。有这个可能性吗?也许就是这一次了,克里斯和帕特里斯,帕特里斯和克里斯。
小客车旁边的地上扔着不计其数的针头,克里斯险些踩在其中一个针头上。瘾君子喜欢这片海滩。
也许他会和帕特里斯白头偕老?坐在包厢里看戏,一起去逛农夫集市?手拉手,心连心。她刚刚逼着他看了《西区故事》,只要你能忍受唱歌和跳舞,这部电影其实还不赖。他和她能成为一对儿吗?
他望向唐娜·德·弗雷塔斯警员,她在风中几乎蜷成了一团,防水大衣的兜帽差不多遮住了她的整张脸。她是他的搭档(理论上还是他的“跟班”,但他们的关系似乎不该被这么定义),也是帕特里斯的女儿。他对她心有亏欠。
天气恶劣,但唐娜似乎很高兴。她背对着风吹来的方向,用牙齿摘掉一只手套,给她刚刚收到的一条短信回信。唐娜昨晚有个约会,她对整件事都遮遮掩掩的。克里斯不确定她的约会是否顺利,但在来这儿的路上他听见她在哼《一个崭新的世界》,因此他有理由怀疑一下。也许帕特里斯能查到那个神秘的男人是谁。
这辆小客车只剩下一个扭曲熔化的框架,灰色的大海和天空衬托出它漆黑的颜色。小客车属于一所儿童之家,驾驶座上的尸体尚未查明身份。克里斯以前从没思考过大海究竟有多么美丽。他踩到了一个空啤酒瓶,瓶颈被折断了。风更大了,就像有无数冰冷的针尖吹在克里斯的脸上。何等地壮丽啊,你必须停下来好好欣赏才行,你必须让心灵沉浸其中!
克里斯还减掉了一英石半[1]的体重。他最近买了一件L号的T恤,而不是平时的XL号或偶尔会买的(令人羞耻的)XXL号。他现在以三文鱼和西蓝花为食。他吃西蓝花的次数太多,不需要查也知道这个生僻的词该怎么拼写。他上次吃高热量的三角巧克力是什么时候来着?他都想不起来了。
克里斯的手机响了,并不是只有唐娜才会收到神神秘秘的短信。他先看发信人的名字,是易卜拉欣发给他的。假如是伊丽莎白,你不看内容就知道有麻烦事了。假如是易卜拉欣,可能性就一半一半。短信是这么说的:
下午好,克里斯,我是易卜拉欣。希望我没有在你不方便的时候发短信给你。没有谁的时间安排是可预知的,更不用说是你这样的执法机构人员了,你们的工作时间往好里说也是毫无规律。
屏幕上出现了几个点,代表易卜拉欣正在写第二条短信。克里斯等得起。六个月前,这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没有帕特里斯,没有唐娜,没有周四推理俱乐部。他意识到,所有好事都是他们带来的。他们四个人带有某种魔力。没错,他们不久前在费尔黑文“判了”两个人死刑,还拿走了一笔数额惊人的钱,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带有某种魔力。
“你在给谁发短信?”他在狂风中大声问唐娜。试一试又不会死人。
“碧昂丝。”唐娜大声回答,继续打她的字。
克里斯的手机响了,是短信来信提示音。还是易卜拉欣。
假如我的请求超出了我们友情允许的范围,那就请你原谅我,但我在想,你有没有可能帮我查一下两个老案子?相信你也会发现它们相当有意思。另外,希望你能理解,假如不是因为迫不得已,我们也不会来求你。
那几个点又出现在屏幕上,说明还有第三条短信。
肯特郡的警察局长最近召见过克里斯和唐娜,这位先生名叫安德鲁·埃弗顿,是一位了不起的好警察,愿意为下属两肋插刀,但要是有人胆敢越线,就会见到他冷酷无情的一面。局长大人在业余时间用笔名写小说,并自费出版,你只能在Kindle这类电子书平台上买到这些书。另一名警官告诉克里斯,现如今那是能挣大钱的生意。但安德鲁·埃弗顿还在开一辆沃克斯豪尔[2]的旧威达车,因此这消息未必是真的。
安德鲁·埃弗顿说,由于他们抓捕了康妮·约翰逊,两个人都将受到表彰——获得肯特郡警察奖。能得到认可当然很好。警察局长在办公室的墙上挂满了警官们自豪的肖像,全都是英雄。克里斯最近从唐娜和帕特里斯那里学会了以女性视角看世界,他注意到这些肖像里除了一个女人和一条警犬,其他全都是男人。警犬的脖子上挂着一枚奖章。生命真是个奇迹。
易卜拉欣的第三条短信到了,希望这次他能切入正题。
我上一条短信说的案件是贝萨妮·韦茨之死和希瑟·加伯特因为欺诈被判决有罪。两起案件都发生在2013年。特别要注意的重点是,贝萨妮·韦茨在事发当晚10时15分到凌晨2时47分的下落,以及当时谁有可能坐在她的车上。欢迎提供任何信息。回头再聊,我亲爱的朋友。替我向帕特里斯问好,你真的找到了一个值得托付的好女人。通常来说,在一段关系里,要诀就是……
克里斯没有继续读下去。他记得贝萨妮·韦茨和希瑟·加伯特这两起案件。他会去查一查吗?开什么玩笑,他当然会去查一查。周四推理俱乐部迟早会害得他丢工作甚至送命,但这个风险还是值得一冒的。他觉得像是有谁特地为他召唤出了这几个人,让他们来拯救他。周四推理俱乐部给了他唐娜,通过唐娜,他又认识了帕特里斯,而帕特里斯介绍他认识了麻婆豆腐。事实证明,这一切加起来给他带来了快乐。
唐娜从手机上收回目光。“你在笑什么?”
克里斯耸耸肩。“你在笑什么?”
唐娜耸耸肩。“收到我老妈的短信了?”
“公共场所不能打开看,”克里斯说,“否则会被扫黄组抓走的。”
唐娜朝他伸伸舌头。
“易卜拉欣请我们查一个案子。”
“你先别说,”唐娜打断他,“是不是一个叫贝萨妮的人开车冲下悬崖的案子?”
“你怎么知道……”
唐娜挥挥手,表示这种细节就别在意了。
克里斯望向大海,唐娜走到他身旁。灰色的阴云变成了狂暴的黑云,狂风裹挟着带海水咸味的水沫吹来,抽打他们的面颊。从小客车的方向飘来金属和塑料燃烧的怪味,其中还混杂着尸体腐烂的恶臭,呛得他们喉咙发疼。两只海鸥在争抢一个塑料购物袋,吵得不可开交。
“多么美丽。”克里斯说。
“动人心魄。”唐娜赞同道。
[1] 即21磅,约合9.5公斤。
[2] 沃克斯豪尔(VAUXHALL):英国本土的汽车制造公司,后来被美国通用收购,通用收购欧宝后变成欧宝在英国的制造工厂,威达是欧宝旗下的汽车品牌,于1988年开始生产。
8
伊丽莎白一直在思考监控探头的问题。假如贝萨妮开车穿过费尔黑文,为什么监控探头没有拍到她呢?出门去散步之前,她给克里斯打电话谈了这个问题,克里斯接起电话就说:“哎,就知道你会打给我。”
她问他有没有帮忙查一下,他说他手头有一具尸体,还没抽出时间来,于是伊丽莎白祝贺他得到了警察局长的嘉奖,借此提醒他,她在他抓捕康妮·约翰逊的过程中贡献过一份力量。
于是他只好答应下来,有空就去查一查。
伊丽莎白和斯蒂芬最近每天下午都会在同一个时间出门散步,无论下雨还是出太阳,同样的路线,同样的时间。
他们穿过树林,沿着墓地的西侧围墙走到新建筑物另一侧的开阔地;不久之前,伊丽莎白还在这块墓地里挖过坟,而新建筑物正像雨后春笋似的在山丘顶上冒出来。他们在开阔地停下,掏出口袋里的小酒壶,和吃草的奶牛聊天。
斯蒂芬给每一头牛都起了名字,还给它们编了不同的性格。他每天都会向伊丽莎白讲述奶牛界的最新动态。今天斯蒂芬说黛西和爱德华偷情,给布莱恩戴了绿帽子。爱德华是一头更年轻、更英俊的公牛,来自附近的另一块草地,而黛西和布莱恩正在尝试做奶牛心理咨询。伊丽莎白喝了一口威士忌:“对于奶牛来说,黛西这个名字有点缺乏想象力。”
“这一点没有争议,”斯蒂芬赞同道,“要怪就怪她母亲。她母亲同样叫黛西。”
“是吗?”伊丽莎白说,“她父亲叫什么?”
“没人知道,麻烦就麻烦在这儿,”斯蒂芬说,“当时闹出了好大一个丑闻呢。老黛西去西班牙度假,据说是一夜风流。”
“嗯哼。”伊丽莎白说。
“事实上,要是你仔细听,就能听出黛西也有那么一丝西班牙口音。”
黛西像是得到了提示,哞地叫了一声,两人放声大笑。
现在该穿过树林往回走了,这条幽静又私密的路线是伊丽莎白亲自制定的,它只属于他们两个人。让斯蒂芬远离刺探的视线,远离与他精神状态有关的讨厌问题。
散步的时候,他们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胳膊轻轻摆动,两颗心以相同的节拍跳动。固定的散步时间迅速成为伊丽莎白一天中最喜爱的一段时光。她英俊而快乐的丈夫啊,她可以继续欺骗自己,假装一切都很好,而她能永远握着他的手。
“天气真好,正适合散步,”斯蒂芬说,阳光照亮了他的脸,“咱们应该多出来走走。”
伊丽莎白心想:只要上帝允许,我会尽我所能和你走完每一段路。
贝萨妮的尸体一直没有找到。伊丽莎白对这一点非常在意。她读过足够多的侦探小说,知道只要没找到尸体,就不能想当然地认为发生了凶案。实话实说,这些年以来,她不止一次地伪造过自己的死亡。
由于分神,伊丽莎白直到最后一瞬间才看见那个男人,但她立刻意识到她犯了错误。
她也会犯错。尽管很少,但也会犯。
她每天的欢乐时光,是与斯蒂芬一起的日常散步,这种日常的乐趣,自然就是伊丽莎白犯下的最大的错误。爱往往会让人做傻事。
习惯是特工的大敌。你不能连续两天走同样的路线;你不能每天在同一个时间下班回家;你不能每周五晚上去同一家餐馆吃饭。习惯就是敌人的机会。
伊丽莎白的习惯给了敌人一个机会,敌人可以预先做好计划——藏起来,然后伺机突袭。
她最后的念头是“求求你,请不要对斯蒂芬下手”。她甚至没有感觉到,那必将到来的一击。
9
“话说七十年代末,我和UB40乐队的一个成员约会过,但我觉得那会儿咱们都做过这种事。”保利娜说。
“哪一个?”罗恩问,尽量不失体面地喝他的汤。
保利娜耸耸肩。“他们的成员太多了。我记得我还和疯狂乐队的一个人约会过,至少他说他是那个乐队的。”
罗恩给儿子杰森打了电话,请他推荐一个适合共进午餐的地方——要有格调,但不会因为罗恩搞不清楚该用什么刀而害得他闹笑话;罗恩必须认识店里供应的所有餐食,桌子上要有正式的餐巾,店里还要有干净的厕所;罗恩不需要打领带也能进去,但要是想打领带也可以打(当然,只是一个假设);另外还要记住罗恩是靠养老金过日子的,所以不能太贵,但怎么说呢?他也存了点小钱,所以不用太担心。
杰森很有礼貌地听完,然后问:“所以她叫什么?”
罗恩问:“谁叫什么?”
杰森说:“你约会的对象。”
罗恩接着问:“你凭什么觉得我……”
杰森打断他,说:“去黑桥酒吧[1],老爸,她会喜欢的。”
罗恩坦白:“她叫保利娜。”
杰森祝他一切顺利。然后他们聊了聊西汉姆联队,最后罗恩忍不住了,问杰森能不能替他订座,因为他永远搞不懂订座网站该怎么用,而且他不好意思请易卜拉欣帮他订座。
“你的朋友今天真的去达威尔监狱了?”保利娜问。
“我们有个爱管闲事的老毛病。”罗恩说,“那么,你对贝萨妮·韦茨的事情有什么看法?你当时已经在电视台了吗?”
黑桥是一家所谓的美食酒吧。罗恩从头到尾扫了两遍菜单才看见上面有牛排。即便有,菜单上也写的是“bavette”牛排[2],不过配菜是薯条,他希望这是个安全的选择。
“她就像一条猎犬,这我可以肯定,”保利娜说,“而且是最好的那种猎犬。她死的时候,迈克非常伤心。他们俩互相照应,这在新闻行当里是很不寻常的。”
“而且她还很好看,”罗恩说,“当然了,对喜欢金发女郎的人来说,但我不喜欢。她不是我的类型——倒不是说我有特别喜欢的类型,我没那么挑剔。好吧,我很挑剔,但……”
保利娜用手指封住罗恩的嘴唇,帮他走出这个言语的死胡同。他感激地点点头。
“而且她刚开始和一个新认识的男人约会,”保利娜说,“一个摄像师。和别人一样,电视圈的女人总会和她们的摄像师约会,男人总会和他们的化妆师约会。”
“咦,真的吗?”罗恩挑起眉毛,“所以你和迈克·韦格霍恩?你们曾经……”
保利娜大笑。“你不需要担心他,亲爱的。迈克也和他的摄像师约会。”
“看来乔伊丝没机会了。”罗恩说,他的“bavette”牛排刚好端上来。见到盘子里只是一份普普通通的牛排,而且还有人替他切好了,他不禁松了好大一口气。好极了。
“你觉得是她的报道害死了她吗?”罗恩吃牛排时不忘接着问。
保利娜正在用假装出来的热情眼神欢迎刚刚摆到面前的焖烧花椰菜。
“也许吧,”她说,“咱们换个话题好吗?我听迈克说这些听得太多了,耳朵都磨出茧子了。”
罗恩正在琢磨保利娜长得像谁。也许有点像莉兹·泰勒?《舞动奇迹》[3]的新评委?回想起来,他觉得他恐怕是配不上她的,然而她还是来和他吃饭了。
“你的花椰菜怎么样?”
“你猜,使劲猜。”
罗恩忍不住笑了。
“那么,你昨晚过得开心吗?”保利娜问。昨晚罗恩第一次在她家过夜。要是一个人能把焖烧花椰菜吃出诱惑风情来,那保利娜此刻就正在这么做。
罗恩感觉到自己的脸红了。“我……嗯……那什么……我空窗有段时间了,所以我也许不是你平时遇到的那种交往对象。真的很久了。两个人夜里聊聊天,感觉非常好。希望你不会介意。”
“亲爱的,我也空窗很久了,”保利娜答道,“我也觉得非常好。你是一位绅士,而且还是一位英俊和风趣的绅士。咱们就按自己的节奏来,可以吗?”
罗恩点点头,又吃了几口牛排。没有番茄酱,不过除此之外,他没法挑黑桥酒吧的任何毛病。多谢了,杰森。
“吃完饭愿意去海边走走吗?”保利娜说,“趁太阳还没落山,去栈桥吃个冰激凌?”
罗恩想到了他的膝盖。要是不拄杰森给他买的那根该死的拐杖,他的膝盖会疼得要命,这让他觉得自己真的老了。每一步都很疼,但又不能在保利娜面前表现出来,因此就更疼了。他明天恐怕要在床上躺一整天。
“当然愿意了,”罗恩说,“非常愿意。”也许他在保利娜面前不需要遮遮掩掩的。
“我知道你的膝盖在给你找麻烦,”保利娜说,“所以老天在上,你就去找根拐杖拄上吧。我不需要一个硬汉当拖油瓶,我只想去栈桥吃个冰激凌,顺便和罗恩·里奇当众亲热一下。”
罗恩又笑了。虽然他还是不会拄拐杖,他有他的原则要坚持,但听她这么说还是挺开心的。
保利娜指了指自己的包。“我包里还有两个‘止疼神器’,你懂的,能帮上你的忙。”
[1] 黑桥酒吧:原文为Le Pont Noir,与一家位于斯德哥尔摩的特色酒店同名,该酒店拥有两座历史悠久的建筑,每间客房的装饰都以古典家具和现代艺术品为主,且都有自己的独特风格。因融合了历史和现代感,深受文化艺术爱好者和摄影师们的喜爱。
[2] bavette:指后腰脊翼板肉,油脂平均,通常做到三分熟。
[3] Strictly Come Dancing,英国电视节目。
10
伊丽莎白昏迷了多久,很难说。
那么,她到目前为止都知道些什么?
这是一辆正在行驶的车,她躺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双手被反铐在背后,双脚被捆在一起,眼睛被蒙住了。她戴着耳机,耳机里在以震耳欲聋的音量播放白噪声[1]。熟悉的拷问技巧。
往好处想,她还活着,至少还有的选。
伊丽莎白现在能控制的只有呼吸,因此她选择控制呼吸,慢而深地平稳呼吸。惊慌失措不会有任何好处。按照她的猜测,她最终搞清楚绑架者要带她去哪儿时,需要身体发挥出全部的能量。
他们也对斯蒂芬动手了吗?或者认为没这个必要?他也在车上吗?
伊丽莎白向后蠕动,在车厢的地面上移动着——她现在可以推测出这肯定是一辆大货车——最终碰到了另一具躯体。他们背对背地躺在地上。她知道那是斯蒂芬,她能感应到。
伊丽莎白用被铐在背后的双手寻找他的手。斯蒂芬也在这么做。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就像一对正在从睡梦中醒来的情人。伊丽莎白捏了捏斯蒂芬的手,随后担心这么做也许会显得他过于柔弱。是不是应该等他来捏一捏她的手呢?在目前的情况下,由她来安慰斯蒂芬也许确实更恰当。斯蒂芬毕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
伊丽莎白把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这个动作很容易被误认为在表达爱意,但实际上她是在检查他的脉搏。她想知道他有没有惊慌。
斯蒂芬的脉搏非常稳定:每分钟六十五次。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斯蒂芬应该也在控制呼吸,相信他的妻子能在危难之中拯救他。
她能做到吗?伊丽莎白自问,这取决于正在发生什么。肯定是给她发短信的那个人,他终于兑现了对她的威胁。但他到底是谁呢?另外,他对伊丽莎白到底有什么企图?
大货车慢了下来,它似乎离开大路拐进了一条小路。伊丽莎白在心中记下这个细节。
往好里想,库珀斯·切斯的那些人会想到她的。等到晚上,乔伊丝会注意到她家的灯没开。她会注意到的,对吧?还是说她会忙着调查希瑟·加伯特?易卜拉欣会不会满脑子都是康妮·约翰逊?罗恩是不是忙着……好吧,他在忙什么就不用说了。他们会发现她不见了吗?他们会不会报警?
伊丽莎白知道她已经离家太远了。这次不会有骑士从天而降来救她。她害自己陷入了这个困境,也必须靠自己的力量爬出去。
车停下了。伊丽莎白静静地等待,调整呼吸。她感觉到一只手抓住她的肩膀,粗暴地把她拽了起来。
这是谁的手呢?
[1] 白噪声(white noise):功率在整个频率范围内均匀分布的噪声。
11
“所以你不是《星期日泰晤士报》的记者?”康妮·约翰逊说,易卜拉欣觉得这是个合情合理的问题。她在嚼口香糖。易卜拉欣同样觉得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嚼口香糖对牙齿健康有好处,只要是无蔗糖的就行。
“对,我不是。”易卜拉欣说,跷起一条腿,然后理了理裤腿,“我猜假如你认为我是记者,会更愿意和我聊几句。”
这是达威尔监狱的一间探视室。桌子和桌子之间有一定的距离,但依然靠得很近,要是人们愿意,就能听见其他任何一个人的声音。易卜拉欣一边和康妮交谈,一边偷听每一场谈话。这是他的习惯。
“所以你是谁?”康妮问。她身穿监狱的连体制服,不过对于一个理论上无法接触到高档化妆品的人来说,她的妆化得出奇地好。
“我叫易卜拉欣·阿里夫,一名心理学家。”
“哈,这就好玩了,”康妮说,声音里真的有笑意,“谁派你来的?检察官?看我有没有发疯?”
“康妮,我知道你没有发疯。你是一位非常理智、聪明和有动力的女性。”
康妮点点头。“对,我这人信奉结果导向。我在Facebook[1]上做过测试,得了九十六分呢。你这身衣服相当漂亮,裁缝的手艺很不错。”
“你设立目标,然后就去实现。我没说错吧,康妮?”
“正是如此,”康妮说,然后看了一圈周围,“但我进了监狱。你看,我也并不完美,易卜拉欣·阿里夫。”
“人无完人嘛,”易卜拉欣说,“承认现实对心理健康有好处。康妮,我想知道你愿不愿意接受一项任务。”
“任务?你需要毒品?你看起来不像需要那东西的人。还是你想弄死什么人?你看起来像是花得起这个钱的。”
“绝对不是违法的事情。”易卜拉欣说。不可否认,他非常喜欢和犯罪分子聊天,就像和名流聊天一样,没错,他也喜欢和迈克·韦格霍恩聊天。“刚好相反。”他说。
“和违法的事情刚好相反。嗯,对我有什么好处?”
“对你嘛,没有任何好处,”易卜拉欣说,“我只是觉得你应该非常擅长这种事,因此你会得到巨大的快乐。”
“我的意思是我很忙。”康妮给他一个微笑。
“我看得出来。”易卜拉欣答道,也给她一个微笑。康妮的笑容似乎很真诚,因此他也笑得很真诚。
“好吧,什么任务?”康妮说,“我喜欢你的脸蛋,也喜欢你这身衣服——咱们来说正经事吧。”
易卜拉欣镇定了一下心神,保持声音平稳,不至于引来怀疑。“这儿有个叫希瑟·加伯特的囚犯。你认识她吗?”
“她是谁?佩文西的连环扼杀犯?”
“应该不是。”易卜拉欣答道。
“D区有个叫希瑟的,”康妮说,“年纪比较大,模样挺精明,像个抢银行的中学老师。”
“暂时就当是她好了,”易卜拉欣说,“你觉得你能和她交上朋友吗?帮我调查一点儿东西。”
“听上去像是我能做到的事情。”康妮说。易卜拉欣看得出,她的大脑已经开始运转了。“你想调查什么?”康妮问。
“我想知道她有没有在二〇一三年谋杀过一个叫贝萨妮·韦茨的电视记者,把她的车从悬崖上推了下去。”
“酷。”康妮说,一丝坏笑慢慢爬上她的嘴角,“我可以去问问她。嘿,希瑟,今天的茶不错。对于这个季节来说,天气也太温和了一点儿。说起来,你有没有杀过人?”
“具体怎么问就交给你了,”易卜拉欣说,“这是你的专业领域,不是我的。也许她并没有杀人——这个情报同样有价值。”
“但我猜是她干的,”康妮说,“虽说我一直有这种想法,但还没把车从悬崖上推下去过呢。”
易卜拉欣摊摊手。“你还有机会的,我敢肯定。”
“对我真的没什么好处吗?”康妮问,“你能不能夹带个SIM卡或者其他什么给我?”
“我恐怕做不到,”易卜拉欣说,“但我可以上网搜一搜,然后试试看。”
“别担心,SIM卡我多的是。你应该不想知道都是怎么夹带进来的。”
易卜拉欣觉得他还是会上网搜搜看。他确实乐在其中。自从那次被抢劫以来,他就没怎么出过门,但他的信心正在一点儿一点儿地恢复,他能感觉到自己正在一点儿一点儿变回以前的样子。伤疤固然存在,但结疤至少意味着血已经止住了。
能回想起自己非常擅长的事让易卜拉欣非常高兴——他擅长读懂别人的心思,擅长找到麻烦所在和疏导麻烦。他喜欢康妮,康妮也喜欢他。但他必须小心,她是个无情的杀人犯。易卜拉欣再怎么抵抗先入之见的影响,也要自己记住这是个相当大的风险点。不过,他之后会有好消息向他的老伙计们报告了。
易卜拉欣开始琢磨SIM卡,他知道这东西非常小。“你能不能……”易卜拉欣突然想起康妮刚刚说了句什么,而他当时漏听了。这可不像他,非常不像。该打起精神来了。
“不好意思,”易卜拉欣说,“你说什么来着?”
“易卜拉欣,你这是神游天外了,”康妮说,“我再问你一遍吧。作为一名心理学家,你认为驱使我做事的动力是什么?”
易如反掌的一个问题。没错,我们每个人都不一样,都是独一无二的小雪花,过着独一无二的生活,然而在外表之下,我们又都是一样的。
“我认为是动能,对于活动和改变的欲望。”易卜拉欣把双手的指尖搭在一起,“有些人希望一切都维持不变——我有点这个趋势。举例来说,要是电台换掉了《航运天气预报》的背景音乐,我就会生闷气,但有些人需要一切都在不停地改变。你就是这类人,需要一切都在不停地改变,这种混乱能让你把自我隐藏起来。”
“嗯,”康妮说,“易卜拉欣·阿里夫先生,多么睿智啊!但你认为对我来说,诚实是个重要的品质吗?”
这是什么意思?易卜拉欣觉得心往下一沉。“我认为是的。说来讽刺,在你那个行当里,诚实是个至关重要的因素。”
“你认为是的,真的吗?”康妮问,“朋友,你从哪儿知道我的名字的?你是怎么听说康妮·约翰逊的?谁派你来的?”
“一位客户。”易卜拉欣说。他不擅长撒谎,因此会尽可能地避免撒谎。然而自从认识伊丽莎白、乔伊丝和罗恩以来,他就不得不越来越频繁地撒谎了。
“我听说过你的名字,”康妮说,“易卜拉欣·阿里夫。你知道我是从哪儿听说的吗?”
易卜拉欣再也编不下去了,康妮凑近他,咬着他的耳朵说:“从你的好朋友罗恩·里奇那儿,我被逮捕的那一天。”
她坐回椅子里。轮到你了,易卜拉欣。
“是他叫你来找我的,对吧?”康妮说,“你为他跑腿?”
“不,我为伊丽莎白·贝斯特做事,她是军情五处的,或者六处。总之是其中之一。”
康妮想了想。“这么说,军情五处或六处希望我去找希瑟·加伯特聊一聊?”
“是的,间接希望。”易卜拉欣说。
“在法庭上能帮我一把吗?比方说一伙戴头套的家伙闯进来,把我从被告席上救出去?”
“恐怕不行。”易卜拉欣说。不过,他觉得也很难说。伊丽莎白肯定知道行不行,但他最好别做出任何承诺。
“易卜拉欣啊,”康妮说,“我不喜欢别人骗我。”
“我明白,”易卜拉欣说,“对不起。”
“另外,”康妮继续道,“有一点你必须知道,等我出去了,首先就会弄死你的朋友罗恩·里奇,因为是他把我送进来的。”
“记住了。”
康妮想了一下。“你认识波格丹吗?”
“认识。”易卜拉欣承认道。
“我也要弄死他,能替我给他俩带个话吗?”
“没问题,我会转告他们的。”
“说起来,波格丹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好像没有吧。”易卜拉欣答道。
康妮点点头。一名监狱看守走向他们的桌子。
“约翰逊,你的二十分钟到了。”
康妮扭头对他说:“再给我五分钟。”
“管监狱的不是你,”看守答道,“是我们。”
“再给我五分钟,我送你儿子一部iPhone。”康妮说。
看守想了想。“十分钟好了,他想要iPad。”
“谢谢你,警官。”康妮说完,扭头对易卜拉欣继续道,“我在里面过得太无聊了,所以我答应你。把你掌握的希瑟·加伯特的情况全告诉我。我还是会弄死你的朋友,但在此之前,咱们可以和平相处,一起找点乐子。”
易卜拉欣点点头。“但你也可以选择不弄死我的朋友,对吧,康妮?”
“你是什么意思?”康妮问,显然真的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你之所以会被送进来,是因为他们智胜了你。你就这么输不起吗?他们利用了你的贪婪。你的自尊心就这么脆弱,没法接受偶尔输上一次吗?”
康妮大笑。“但那是我的工作,易卜拉欣,我就是靠这个挣钱的。你是个聪明人,当然明白,对吧?”
“谢谢,”易卜拉欣说,“我测过智商,结果是……”
“咱们设想一下,”康妮打断他,“假如我不杀罗恩和波格丹,费尔黑文的每一个投机分子都会认为他们可以占我的便宜。知道我的企业口号是什么吗?”
“我都不知道你有个企业。”易卜拉欣说。
“仇不过夜,十倍奉还。”康妮告诉他。
“倒也合理,”易卜拉欣承认道,“难道就不存在道德至上的毒贩吗?”
“布莱顿有个毒贩,他相信互惠交易。因为毒品来自他家族经营的农场,而且不用杀虫剂,他特别在毒品的包装纸上做了声明,还盖了章,等等。”
“好的,听上去是个好的开始。”易卜拉欣说。
“但有人偷他的钱,他还是把那家伙从多层停车场的顶楼扔了下去。”
“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嘛。”易卜拉欣说,“说起来,也许我可以带罗恩来探视你。要是你真正了解了一个人的为人,说不定就不会那么想弄死他了。”易卜拉欣说完又好好想了想这个主意。实话实说,如果是罗恩,结果很可能适得其反。
康妮也想了想。“你很有意思,想接个活儿吗?”
“我有一份工作了,”易卜拉欣说,“心理学家。”
“你这份工作挣钱吗?”康妮说。
“还是免了,谢谢。”易卜拉欣说。尽管为犯罪组织工作肯定乐趣无穷,他想象着,人们在烟雾缭绕的屋内还戴着墨镜,成天策划这个、策划那个。
“那么,你愿意以心理学家的身份被我雇用吗?”
易卜拉欣思考片刻。这个活儿确实会很有乐趣,而且非常有意义。“康妮,你要心理学家干什么?你认为你需要什么?”
康妮想了想。“学习怎么利用敌人的弱点。举例来说,该怎么操纵陪审团,该怎么发现警方的卧底。”
“呃……”
“还有为什么我总是喜欢上坏男人。”
“这就更符合我的专业了,”易卜拉欣说,“有人来向我寻求帮助,我永远从同一个问题开始:你快乐吗?”
康妮想了想。“喂,我在坐牢呢。”
“除了坐牢呢?你快乐吗?”
“我想一想,我有可能更快乐吗?怎么说呢?可能快乐指数再增加五个百分点吧。这样就挺好的了。”
“我可以帮你。五个百分点,十个、五十个,无论多少。这都是我的工作。我不可能‘修’好你,但能让你在人生之路上跑得更顺畅。”
“你不可能‘修’好我?”
“人是‘修’不好的,”易卜拉欣说,“我们毕竟不是割草机,尽管我也希望我们是。”
“肯定很好玩,你说呢?”康妮说,“说出我的秘密,卸下我的负担。你怎么收费?毕竟你要买那么好的衣服。”
“每小时六十英镑。要是付不起,少一点儿也行。”
“我付你每小时两百英镑。”康妮说。
“不行,我只收六十。”
“既然付不起可以少一点儿,那要是付得起也可以多一点儿。生意的事情钱说了算。咱们多久见一次?”
“刚开始最好每周一次,我的时间表相当有弹性。”
“好的,我会搞定监狱这儿的事。精神健康,他们相当在意这种事情。另外,我也会去查一查希瑟·加伯特,女人之间很容易聊起来。嘿,你是什么星座?你有没有把一辆车从悬崖上推下去过?”
“谢谢,我非常期待下次和你谈话。”易卜拉欣说,“顺便看看能不能说服你放罗恩一马。”
“非常好,”康妮说,“咱们就定在每周四吧。”
“嗯……”易卜拉欣说,“周三行不行?周四我有别的安排了。”
[1] Facebook:中译名为“脸书”或“脸谱”,一款在线社交网络服务平台, 2004 年成立,主要创始人为马克·扎克伯格(Mark Zuckerberg)。现更名为Meta。
12
伊丽莎白上一次被扯开套头麻袋和眼罩,还是一九七八年的事。
当时她睁开眼睛,看见的是匈牙利一家屠宰场光线刺眼的管理室,即将盘问和拷打她的某国将军胸前戴满了沾血的勋章。不过事出意外,她没有受到拷打,因为将军把拷问用的工具箱忘在了车上,而车开走了,且当天晚上不会再回来。于是她最终逃过一劫,只是多了几块瘀青和一段餐桌上的助兴逸事。
那位将军想知道什么来着?伊丽莎白早就忘记了。在当时肯定是什么生死攸关的重要秘密。她知道有人因为农业机械的设计图而死。
很少有事情重要到值得你冒生命危险去做,然而值得拿别人的生命冒险的事情却比比皆是。
这一次,当她的眼罩被摘掉时没有刺眼的日光灯,也没有狞笑的将军和血迹斑斑的文件柜。她在一间图书室里,坐在一张柔软的皮椅上。照明靠的是蜡烛,就是乔伊丝喜欢买的那种。一个男人为她摘掉眼罩,打开手铐,然后默默地走出房间,离开了她的视野。
伊丽莎白扭头去看斯蒂芬。斯蒂芬对她挑起眉毛,说:“哦,真是好一场折腾。”
“正是如此,”她赞同道,“你还好吧?”
“好得很,我亲爱的,你别担心我,多想想该怎么办吧。我只是离开了舒适的库珀斯·切斯。脑袋上挨了一下,但没造成什么伤害。说不定还帮我开了窍呢。”
“你的腰没事吧?”
“一粒阿司匹林就能搞定。你知道这是在干什么吗?我能帮上你的忙吗?”
伊丽莎白摇摇头。“多半是冲我来的。”
斯蒂芬点点头。“我负责鼓舞士气,一切都听你的。要我说,假如他们打算干掉咱们,就不会让咱们坐在这么舒服的椅子上了,你说呢?你肯定比我懂这些事。”
“我猜他们有事想和我谈一谈。”
“然后根据你的回答来决定要不要干掉我们?”
“很有可能。”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伊丽莎白,我爱你。”
“斯蒂芬,别给我演八点档煽情剧。”
“好吧,总而言之,和你在一起就永远不会无聊。”斯蒂芬说。
图书室的门开了,走进来的是个留大胡子的男人,他非常高大,进门时不得不弯腰低头。
“维京人,对吧?”斯蒂芬对伊丽莎白低声说。
男人坐进伊丽莎白和斯蒂芬对面的一把扶手椅。椅子根本装不下他的身体,他就像老师坐在学生的座位上。
“你就是伊丽莎白·贝斯特?”他问。
“取决于你是谁了,”伊丽莎白说,“咱们见过吗?”
男人从口袋里掏出烟管。“介意我抽电子烟吗?”
伊丽莎白摊摊手,表示“请便”。
“这东西对健康很不好,”斯蒂芬说,“我读过一篇相关的文章。”
男人点点头,深吸一口电子烟,然后转向斯蒂芬。
“你肯定是斯蒂芬,对吧?很抱歉,把你牵扯进来。”
“没什么好抱歉的,和这位在一起总是在所难免。不好意思,请问怎么称呼?”
男人没有理会斯蒂芬的问题,重新转向伊丽莎白。
“对于一位老太太来说,你真的是个大忙人。”
这是什么口音?瑞典?
伊丽莎白发现斯蒂芬在扫视书架,时不时惊讶地瞪大眼睛。
“那么,伊丽莎白,”维京人说,“说正经事。你偷了一批钻石,我没说错吧?”
“我明白了。”伊丽莎白说。至少她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不是古老的特工往事死灰复燃,只是周四推理俱乐部不久前那场小小的冒险。她以为她已经给整件事扎上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一切到此为止了,然而事与愿违,好心总是没好报。
“看来钻石的主人不是马丁·洛马克斯,而是你。”伊丽莎白说。
“不,不是我,”维京人答道,“是一位名叫维克托·伊里奇的先生。”
“维克托·伊里奇?”伊丽莎白收回了先前的所有想法。这是最最糟糕的古老往事。人们曾经说他是全苏联最危险的人。不过她必须夸奖一下自己此刻的表现。尽管她听见“维克托·伊里奇”这个名字时,像是有巨大的电流穿过整个身体,但从外表来看,没人能猜到她听说过这个名字。
“而这个维克托·伊里奇是你老板?”
维京人大笑。“老板?不,我不为任何人做事。我是独狼。”
“老弟,我们每个人都为某个人做事。”斯蒂芬说,眼睛继续扫视书架。不管他在打什么主意,上帝保佑他。
“除了我,”维京人说,“我自己说了算。”他扯开嗓子狼嚎,时间长得令人不安。伊丽莎白耐心地等他嚎完。
“所以为什么抓我?”伊丽莎白问,“钻石不是你的,维克托·伊里奇也不是你的老板,根本不关你的事。”
“我不在乎什么钻石,你以为我在乎区区两千万英镑?那点钱什么都不是。”
维京人坐直身体,歪着脑袋,直勾勾地盯着伊丽莎白的眼睛。
“之所以请你来,是因为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寻找杀死维克托·伊里奇的方法。”
“我明白了。”伊丽莎白说。
“真是不太容易呢。”维京人说。
“那是当然,”伊丽莎白说,“要是杀人那么容易,咱们就没人能活过圣诞节了。”
“因此,”维京人说,“我想请你为我杀死维克托·伊里奇。”
维京人靠回椅背上,他已经摊牌了。伊丽莎白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她这是掉进了一个什么烂泥沼?今天上午,她还在思考交通监控探头和失踪的尸体,这会儿又有一个维京人当面威胁她,说是向她提出建议也行,反正这两种说法在她的行当里往往是一回事。
是什么暂且不论,至少她和斯蒂芬应该能活着看见明天的太阳了。既然有人要搭台,那她就只好跟着唱戏了。她也靠回椅背上,把双手扣在一起。
“非常抱歉,我不杀人。”
维京人舒舒服服地坐在那儿,微微一笑。“伊丽莎白·贝斯特,咱们都知道这不是真的。”
伊丽莎白承认他说得对。“这就是你的问题了,因为我只杀想杀我的人。”
维京人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一台笔记本电脑,对她露出灿烂的笑容。“那咱们可就真是走运了,因为我刚刚发了一封电子邮件给维克托·伊里奇,附件是两张照片。一张照片里,你在开费尔黑文火车站里的一个储物柜;另一张照片是枪战那天,你出现在费尔黑文栈桥。那次事件给维克托·伊里奇造成了极大的不便。”
“他算是拿捏住你了,亲爱的。”斯蒂芬说。
伊丽莎白不知道维克托与马丁·洛马克斯有牵连,更不知道他和钻石的事情有关系,然而这也完全说得通。维克托现在是自由身了。
“所以你看,”维京人说,“维克托·伊里奇一旦收到照片,复仇的怒火就会吞噬他,他一定想要干掉你。非常漂亮对不对?现在你必须抢先杀死他了。”
“你自己为什么不去杀他,小老弟?”斯蒂芬说,“看看你这个体格。”
“有人替我出手,我当然乐得轻松一下。”维京人说,“另外,这位小老太太当过特工,知道该怎么杀人,而且还刚刚完成了世纪级的大劫案,谁能比她更适合呢?斯蒂芬,请问还有比她更适合的人选吗?”
“你这是在给自己的胆小找借口,”斯蒂芬说,“我从没想到瑞典也有胆小鬼。”
伊丽莎白在思考,至少在假装思考。打出第一张牌之前,她要想清楚该怎么排列手里的牌。她这一把牌并不怎么好,但有一张王牌。她必须谨慎机警。
“很抱歉,我还是不愿意,”伊丽莎白对维京人说,“要是我拒绝,最坏的情况就是你杀了我,而杀了我会给你带来不少的麻烦。另外,实话实说,我这辈子过得相当完满,这个房间挺舒适的,当我的葬身之处也不错。”
维京人微笑道:“但你丈夫未必同意,他也许更希望你活着。”
斯蒂芬耸耸肩。“凡人终有一死,我的维京朋友。我当然不希望她死在一个瑞典胆小鬼的手里,但体面地退场也没什么不好。我肯定会想念她的,但很快就会有其他女人出现在我面前。美丽的特工无处不在,会从树上掉进你的怀里。”
伊丽莎白忍俊不禁。可万一她真的死在这里,之后会发生什么?斯蒂芬会发生什么?她想得心都碎了,但表情依然冷静,因为她知道一些维京人不知道的事情。
“这样吧,要是你不介意,”伊丽莎白说,“就让我带我丈夫回家,我们会忘记这件事曾经发生过。你给我们套上麻袋,我不想知道我在哪儿,也没兴趣搞清楚你是谁。我理解你的处境,也明白为什么我是干掉维克托·伊里奇的完美人选,但我不会替你去杀他。因此你有两个选择:第一,杀了我,但你会非常麻烦,要收尾的事很多,等军情六处发现我失踪了,很可能会闹得满城风雨;第二,你放我们走,大家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是,维克托·伊里奇会来杀你,”维京人说,“他会查到你住在哪儿。我很容易就查到了。”
“我的风险,我自己承担。”伊丽莎白答道。
维克托·伊里奇不会来杀伊丽莎白,她很清楚这一点。这就是她的王牌。维京人在这一点上非常不走运。伊丽莎白和斯蒂芬不到天亮就能回家,而且会安然无恙——当然了,能不能在天亮前到家,还取决于他们现在在哪儿。“要么杀了我,要么放我走。你只有这两个选择。你选哪一个?”
“我看我还有第三个选择,”维京人说,“把完整的照片寄给维克托·伊里奇。”
“‘完整’是什么意思?”
“哦,那还用说?照片里有你的朋友乔伊丝·梅多克罗夫特,她就站在你身旁,而且两张照片上都标了你们的名字。”
“这一招够下作。”斯蒂芬说。但伊丽莎白依然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维克托同样不会对乔伊丝下手,尤其是她和伊丽莎白出现在同一张照片上。伊丽莎白的朋友就是维克托的朋友。
“当然了,维克托未必有兴趣去干掉乔伊丝,”维京人说,“她算是普通老百姓,对吧?好了,我的条件是这样的,就当是个双保险好了。要是两周后维克托·伊里奇还活着,我就杀了你的朋友乔伊丝。”
13
尽管听上去不可能,但第二次约会甚至比第一次还完美。他们去布莱顿看了一部波兰电影。唐娜从来没意识到,这个世界上竟然还有波兰电影。但显然应该是有的,那么大一个国家,肯定有人会隔三岔五地拍个电影。
这是一部艺术电影——当然是了,毕竟在布莱顿嘛,不过这就意味着你搞不到像样的观影零食了。没有巧克力,没有可乐糖块,什么都没有。只有健康零食。
好在电影院居然允许带酒进去,因此唐娜觉得无盐腰果也不是不能忍受了。另外,观众从头到尾都保持安静,唐娜可没体验过这种观影经历。
他们从费尔黑文乘火车去布莱顿。唐娜喝听装的莫吉托,波格丹往他的大瓶能量饮料里倒了一袋蛋白粉。
他们从车站走到电影院,她挽着波格丹的手臂。经过特拉法尔加街的一座屋子时,波格丹说那是个毒窝;经过伦敦路上的一家老铸造厂时,他说那儿埋了一个立陶宛人。对于某类游客来说,波格丹会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导游。
除了唐娜,布莱顿的街上还有其他非裔。看到他们让唐娜很安心,尽管非裔的数量少得可怜,他们在街上擦肩而过时会互相点头打招呼。唐娜喜欢布莱顿,她觉得自己可以在职业生涯结束前,来这儿扫荡几个毒窝。
他们聊了聊贝萨妮·韦茨和希瑟·加伯特。唐娜曾经为克里斯做过一张地图,标示出费尔黑文的所有监控探头。这个活儿并不轻松。
事实证明,波兰人不但拍电影,而且拍的电影还很好看。唐娜一开始担心,如果这是一部现实主义电影,讲偏远农户几代人爱恨情仇的故事,那她必须时不时地扭头去看波格丹,用点头表示假装看懂了什么。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这部电影里有谋杀、打斗,还有一个动不动就撕破衬衫的警察——是的,身材相当不赖。波格丹每隔几分钟就会凑近她一次,她做好了和他接吻的准备,但他只是想指出字幕里的翻译错误。她握着他的手,愉快地喝着红葡萄酒。故事里,姑娘得到了男主角,一架直升机被击落。她会给这部电影打八分,如果满分十分的话。
他们最后一起回到了他家,两个人甚至不需要商量。否则呢?他们应该在哪儿分开?为什么?
这会儿波格丹在卫生间里,唐娜正在疯狂喝水,努力回忆她有没有过更快乐的时光。
他们又聊了聊贝萨妮·韦茨。唐娜查过那个叫杰克·梅森的商人。他的案卷比排在邮局门口的队伍还长。一个有魅力的家伙,但很危险。
说到这儿,波格丹回到卧室,爬上床。她搂住他,觉得很安全,还有点困。
他们有说有笑。我的天,感觉太好了。感觉自然而真诚,不需要演戏。就好像那些关于美好关系的文章,你以为都是骗人的,可它们都在此时变成了现实。
波格丹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他们一起扭头去看。现在是凌晨两点。
好吧,这就是现实,唐娜心想,幻梦顿时破灭。这一切都是谎言。还有其他的女人。那还用说吗?感谢你为爱努力,唐娜,可惜还是白费力气。爱情路上永远有绊脚石。突然之间,她不再那么困了,也失去了安全感。
波格丹看了看来电号码,对唐娜说:“对不起,但我必须接听。”
唐娜耸耸肩。她本来打算待到早晨的,但现在她开始用视线寻找自己的衣物。
14
维京人把车开进一大片森林,在一条小路旁放伊丽莎白和斯蒂芬下车。满月高悬,苍白的光芒从头顶上光秃秃的树枝之间照下来。
“他提到维克托·伊里奇的时候,你可是真的吃了一惊。”斯蒂芬说。
“我吃了一惊?我还以为我掩饰得很好呢。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对吧?”
“懂得装傻是美德。维克托是你的老朋友吗?”
“更像是老敌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他主管列宁格勒[1]的克格勃情报站,”伊丽莎白说,在清新的空气中呼出一口雾气,“后来一路高升。”
维京人给她的文件夹里有几张维克托的照片,其中一张中的他正当盛年——其实也盛不到哪里去,他当时已经开始秃头,卵石纹镜框的厚眼镜对他的脸来说太大了,但至少还算年轻。在近期的一张照片里,能看出他受到了岁月的冲击。他老了,满脸皱纹,所剩无几的花白头发勉强攀附在发际线的边缘。眼镜还是太大。不过去掉所有的表象,照片里的那个人依然是他。维克托,他的眼睛里闪着淘气和智慧的光芒。曾经是对手,后来是朋友。曾经是敌人,后来成了……情人?他们有过一段情吗?伊丽莎白不记得了,但就算有,她也不会太吃惊。
她确定维克托也会怀着同样的心情看她的照片。这个老太太是谁?
伊丽莎白的手机没电了,而斯蒂芬没带手机,因此他们只能走路。
“请允许我斗胆说一句,”斯蒂芬说,“看你的表情,你似乎不怎么想干掉他。”
“是的,我不想。”伊丽莎白说。
“他会想办法来杀你吗?”
“我的天,不会。他看一眼照片,只会笑得直不起腰来。”
他们继续走路,听了一会儿猫头鹰聊天,它们彼此依偎着取暖。“和老情人走新路”的机会能有几次呢?伊丽莎白看看月亮,看看丈夫,心想这会儿感到高兴似乎有点不合时宜。
“但要是你不杀他,”斯蒂芬说,“那位维京朋友会去干掉乔伊丝吗?”
“这就是咱们的难题了。”她的情绪顿时坏了一点点。
“真是个该死的两难选择。另外,你还是没想到维京人是谁吗?”
“是的,还没想到。”伊丽莎白答道,她看见前方的路边有个公共电话亭,“现在更重要的是把你弄回家。你手边不会恰好有二十便士吧?”
斯蒂芬在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枚硬币递给伊丽莎白。
“这会儿是半夜三更,亲爱的,你没忘记吧?所有人都在睡觉呢。”
伊丽莎白拨出一个她记在心里的电话号码。她把所有的重要号码都记在了心里。这会儿至少是半夜两点,但第一声铃声响起还没结束,对方就接起了电话。
“你好,波格丹。”伊丽莎白说。
“你好,伊丽莎白,”波格丹说,“有何指教?”
“需要你帮个小忙,”伊丽莎白说,“最好是现在。”
“没问题,你在家吗?”
“波格丹,我听见你背后有声音。你身边是不是还有别人?”
“是电视。”
“呵呵,不是电视,不过现在我不想和你争这个。我在一个公共电话亭里,我不知道具体位置,只知道这个电话的号码是01785 547541。不知道你能不能查一查这个电话亭在哪儿,然后过来接我?”
她听见笔记本电脑被打开的声音。
“斯蒂芬在哪儿?需要我去看看他吗?”
“他在我身边,亲爱的。”伊丽莎白把话筒放在斯蒂芬的嘴边。
“你好,老伙计,”斯蒂芬说,“很抱歉要麻烦你了。一对儿可怜的流浪儿正在等待你的解救。”
“客气什么!”波格丹说,“让伊丽莎白接电话。”
伊丽莎白收回话筒。
“好了,你们在斯塔福德郡,”波格丹说,“听说过斯塔福德郡吗?”
“当然听说过斯塔福德郡了,”伊丽莎白说,“能不能快点来接我们?外面非常冷。”
“已经在穿衣服了。”波格丹说。
“谢谢。你预计需要多久赶到?”
波格丹沉默了几秒钟。“谷歌说全程需要三小时四十五分钟,所以我大概会在两小时三十八分钟后赶到。”
“波格丹,我几乎能肯定我听见你旁边有人哟。”
“是卫星导航,”波格丹说,“你们耐心等着,我会尽快赶到的。需要我带什么东西给你们吗?”
伊丽莎白想了想。维克托·伊里奇,维京人,乔伊丝。一个计划是不是正在逐渐成形?她觉得应该是的。
“那就太谢谢了,亲爱的,”她说,“能把保温壶加满热茶带来吗?再带一把枪。”
[1] 列宁格勒:始建于1703年,1703年到1914年名叫圣彼得堡,1914年到1924年改称彼得格勒,1924年为纪念列宁更名为列宁格勒,1991年恢复原名圣彼得堡。
15
这是一间黑着灯的剪辑室,迈克·韦格霍恩坐在一把皮革转椅里。他拿着一支笔,动作像是拿着一支烟,他非常想抽烟,但现在不能抽了。人人都有高清电视,他的身体出现任何老化的迹象,都能被高清画面清晰地呈现出来,这东西对年龄太不友好了。
现在,他的面前是一排显示器,显示器前方是控制台,这个控制台放在空客A380上也不会显得突兀。不久前,迈克在盖特威克机场主持了达美航空的企业团建活动,他甚至登上模拟器飞了一把空客A380。为了炫耀,他最后把飞机坠毁在亚得里亚海里了。
此刻,他前方的显示器屏幕上全都是贝萨妮·韦茨的脸。迈克在看他和菲奥娜·克莱门斯一起主持的纪念节目。菲奥娜现在是名人了,有专属的游戏节目,还有广告代言。她登上了杂志封面,最近还推出了自己的健康饮食书。在二〇一三年的画面里,迈克·韦格霍恩是更有名的那个,而菲奥娜·克莱门斯是制作人硬塞给他的。迈克没想到她之后会混得这么好。
菲奥娜不是贝萨妮的粉丝,这一点可以肯定。实话实说,反过来也一样。两个人如果遇到,必定会大吵特吵。迈克这几年考虑过不止一次:有没有可能是菲奥娜杀死了贝萨妮?这个想法很荒唐,但正是贝萨妮的去世给了菲奥娜出人头地的机会,所以谁知道呢?电视圈内部竞争相当激烈。
那天晚上过后,迈克查看了历史更久远的短信记录。贝萨妮在工作中曾收到过几封匿名信。
快滚吧,这儿没人喜欢你。
我们都在嘲笑你。
看起来只是学校里的恶作剧,但假如不是呢?会不会是菲奥娜写的?假如不是,又会是谁呢?
他翻出贝萨妮主持《东南今晚秀》的节目片段。以动态画面为主,放在蒙太奇里会很好看的那种——贝萨妮·韦茨在肯特郡最大的过山车上;汤姆·琼斯在布莱顿中心的后台与贝萨妮·韦茨调情;贝萨妮·韦茨在迪拜的一座摩天大楼楼顶采访一位来自法弗舍姆镇的女性,她靠整容手术赚了大钱;贝萨妮·韦茨被迪尔的一伙小学生推进游泳池。
但真正的回忆永远不是剪辑进精彩集锦的那些,而是一个个他看着贝萨妮工作的安静下午,是她发现和讲述故事的能力,是他们之间的小玩笑和只有两个人能懂的眼神——每晚节目开播前,他们会在“倒数五秒时”轻轻握手;贝萨妮每天都会问“迈克,要我从食堂带什么吗”,他会说“不,谢谢,贝丝,我的身体是一座神庙”,但她依然会给他带回特趣巧克力。
不是过山车,不是摩天大楼,所有微小时刻积累在一起,让他们从“相熟”变成了“好友”。
迈克很难哭出来,因为他之前做医美时,医生还没有完全掌握打肉毒杆菌的技巧,导致他的泪腺堵塞。但他知道自己有眼泪想流,而他也很愿意让它们流出来。泪水之所以存在,仅仅是因为贝萨妮存在过。
他能信任这个所谓的周四推理俱乐部吗?迈克明显感觉到自己受到了操控,但操控他的方式还算令人愉快,因此他也许可以暂时配合一下他们,看看他们到底有什么本事。
他定格正在播放的画面:贝萨妮的脸。她没有微笑或大笑,脸上是一个冷静的决断表情,视线直视他的双眼。他看了看屏幕上显示的信息,发现这是贝萨妮去世前一周拍摄的。
回顾往事的时候,你会觉得发生的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看着她的脸,现在的迈克知道贝萨妮会在一周后死去。他坐起来,望着屏幕上的她的眼睛。这双眼睛知道吗?他敢发誓它们是知道的。她到底给自己惹了一个什么麻烦?
剪辑室的门开了。
“就知道会在这儿找到你。”保利娜说,拿着两杯茶走进来。
“只是想提醒一下自己,”迈克说,“贝萨妮不仅是个报道对象,她曾经还是个大活人。”
保利娜点点头。“我知道你很爱她。”
“她本来是可以获得巨大成就的,对吧?”迈克说,“雄心勃勃,一肚子鬼点子。”
“她会爬上去,把我们甩得远远的吗?”保利娜说。
“应该会的,”迈克说,“你记得她收到的那些字条吧?‘这儿没人喜欢你’,有时候在办公桌上,有时候在挡风玻璃上,全都是这种话。”
保利娜摇摇头。“给你也倒了一杯。”
“谢谢。”迈克说,“你认为当时发生了什么?我是说,究竟发生了什么?”
保利娜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你知道你可能永远也查不出真相,对吧,迈克?你知道你必须做好这个思想准备,对吧?”
迈克再次望向屏幕上的贝萨妮,看着她的眼睛。不,他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保利娜打开手包。“咱们一起看一会儿吧,可以吗?”
迈克点点头。
保利娜从包里取出一块特趣巧克力,放在他的茶杯旁边。
16
达威尔监狱的在押犯每天都要在牢房里关二十三个小时。傍晚散步的时候,康妮·约翰逊走过一扇又一扇上锁的牢房门,心里想着这种做法是多么不人道和缺乏建设性。
一名看守向她行脱帽礼,目送她沿着钢格板步道走向希瑟·加伯特的牢房,她的普拉达休闲鞋在步道上踩出叮叮咣咣的节拍,声音在空旷的建筑物之内回荡。
康妮敲敲门,没有等待回应就一把拉开了牢房门。她想象中的希瑟正是眼前这个女人的模样。黑发正在变得斑白,皮肤松弛而苍白,但一针肉毒杆菌就能解决问题。康妮认识一个人,假如有需要的话,可以进监狱来看看她的情况。
希瑟·加伯特坐在金属小桌前的塑料椅上,抬起愠怒的双眼看着康妮。没有惊讶的表情。康妮知道囚犯的生活中充满了不速之客和意外打扰——至少普通囚犯是这样的。康妮的牢房有门铃。
“我没钱,”希瑟说,“也没香烟。你想要的东西我全都没有。”
康妮坐在双层床的下铺上。“你要钱吗?或者香烟?我可以给你。”
希瑟在打量她,康妮知道她并不容易看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人们往往会觉得康妮和蔼可亲,甚至还很风趣。不过希瑟在监狱里待得够久,能在康妮身上闻到危险的气味。因此她很警惕,康妮一点儿也不怪她。换了康妮是希瑟,她也会提心吊胆。
“谢谢,我什么都不需要。只想安安静静地一个人待着。”
“我坐坐就走。你在写什么?”康妮问,歪着头去看桌上的东西。
“没什么。”希瑟说。
“我是康妮·约翰逊,”康妮说着站起来,走到希瑟背后,开始揉捏她的肩膀,“可爱的朋友,可怕的敌人。不过你运气很好,因为咱们会成为好朋友。说起来,你好像非常紧张。”
“放过我吧,我什么都没有。”假如椅子上的希瑟还能蜷缩得更小,她会当场消失得无影无踪。
康妮停止按摩,回到牢房中央。“每个人都有些什么东西,希瑟。你是因为欺诈进来的,对吧?判了十年。肯定是什么惊天大案。”
“是的。”希瑟说。
“他们有没有要你赔钱?”康妮问,“还钱就能减掉几年刑期,《犯罪收益追缴法》里说的。”
“他们当然提过,”希瑟说,“但没有任何进展。”
“很好,”康妮大笑,“你很快就能出去了,对吧?”
希瑟点点头。
“肯定很高兴,对吧?”
“要是他们能记住晚上锁好牢房的门,我会更高兴的。”希瑟说。
康妮扫视希瑟的牢房。墙上没有家人的照片,桌上有几本从监狱图书室借来的书。有一本叫《小确幸》,封面印着几个橘子。康妮想到了她房间里的平板大电视,还有迷你酒吧。
“你这儿真是够无聊的,”康妮说,“我可以给你的生活增加一点儿乐趣。你喜欢什么?巧克力?男人?酒?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搞到。”
“康妮,我只想要点清净,”希瑟说,“你能给我吗?”
“当然可以,我马上就走。走之前只需要你回答一个问题。”
“我把钱藏在哪儿了?”
“不,不是你把钱藏在哪儿了,”康妮说,“不过既然说到这个——你把钱藏在哪儿了?”
“没有钱,”希瑟答道,“所以我才一直在坐牢。”
康妮点点头。“坚持住,别改口,对你有好处。好了,希瑟,我要问的是另一个问题。”
希瑟低头看脚下。“不。”
“抬起头,咱们是一伙的。看着我。”
希瑟抬起头,看着康妮。
“希瑟,贝萨妮·韦茨是不是你杀的?”
“我不能和你谈这个。”
“意思是你杀了还是没有杀?”
“意思是我不能和你谈这个,你来问这个真是太不要脸了。”
康妮望着希瑟·加伯特,她耷拉着肩膀,眼睛盯着地面。她的魅力为什么征服不了这个女人?每次碰到有人不受她的魅力的影响,康妮就会非常恼火。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康妮哭了起来,这下希瑟终于抬起了头。
“求你了,别在我的牢房里哭,”希瑟说,“这儿见过的眼泪已经够多了。”
“对不起,”康妮说,手忙脚乱地擦掉眼泪,“只是你让我想到了我母亲。她去年离开了我们。”
希瑟看着她,微微摇头,耸了耸肩膀。“康妮,你别在这种事上骗人。”
康妮立刻止住眼泪,叹了口气。“好吧,咱们不需要当朋友,但有人给了我一个任务,我想完成它。你回答我的问题,咱们就此别过。贝萨妮·韦茨是个记者,她当时在调查你的勾当,你靠那些事情挣的几百万英镑舒舒服服地待在没人知道的某个小房间里。她正要公开报道的时候,却突然连人带车一起被推下了悬崖。你自己说吧,这看上去像什么?”
希瑟微不可查地耸耸肩膀。
“行了,”康妮说,“是你杀了她……”
“不。”
“那么,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康妮注意到这次希瑟没有回答“不”。
“所以你知道是谁杀了贝萨妮。你在包庇什么人?”
“求求你,”希瑟轻声说,“这样太危险了。”
“小公主,和我在一起,你就是安全的。”康妮说,“你为什么要包庇犯人呢?他们掌握了你的把柄?说起来,我可以帮你做掉他们,明白吗?”
希瑟沉吟良久,然后站起来,走过去打开了牢房门。她朝走廊里的看守喊道:“爱德华兹先生,我的牢房里有人,我受到了威胁。”
康妮听见金属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希瑟慢吞吞地走回牢房里,重新坐下。
“对不起,”希瑟说,“我必须请你离开了。”
脚步声来到门口,一名看守走进牢房。“好了,我送你回……呃,康妮,是你。”
“你好,乔纳森。只是来看看我的朋友希瑟。”
“你看你的,”乔纳森说,“我这就把门关好,给你们一点儿清净。”
他出去了,关上门。康妮转身看着希瑟。“你看,试一试总是没坏处的嘛。你就告诉我吧,希瑟。看上去是你干的,但你不像一个杀人犯,而且也没有证据,所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你老板干的?杰克·梅森?我和他打过一个照面,有人企图在停车场捅死他。”
希瑟开始了再一次的长时间思考。
“希瑟,这儿只有你和我,”康妮说,把一只手放在希瑟的肩膀上,“不会有其他人知道。你到底在包庇谁?杰克·梅森?你害怕他?”
“你说有人给了你一个任务?”
康妮点点头。
“谁?”
“这个就不需要你操心了。”
“用不着你说我需不需要操心谁。”希瑟说。康妮喜欢这样,希瑟终于表现出了一点儿个人情绪。
“你说得对,很有道理。但你要知道,希瑟,我是个非常难搞的人。”
希瑟点点头。
“只要你的刑期没结束,我就会每天来找你,直到你开口。是谁杀了贝萨妮·韦茨?”
“你每天都会得到同样的答案。”
“我的耐心很好。下次我会带点礼物给你。奇巧巧克力?零度可乐?枪?”
希瑟总算露出了一丝微笑。这就对了嘛,康妮心想。
“我喜欢织毛衣,”希瑟说,“我的一个孙辈刚生了小孩。我想织点什么送给他,但……”
“但看守不放心你拿着毛衣针?不能怪他们。男孩还是女孩?”
“男孩,”希瑟说,“而且不叫别的,就叫梅森。”
“我这就给你搞一包毛线来,蓝色羊毛,什么都有,”康妮说,“明天咱们再来看看你的情况。”
“谢谢,”希瑟说,“我这人很难信任别人。需要时间。”
“嗯,你最好永远别信任我,但有一样东西咱们都不缺,那就是时间,”康妮说,“我会一直回来找你的。我做事喜欢有始有终。”
康妮起身准备离开。她伸出手,希瑟和她握手。
“康妮,我会期待再次见到你的,”希瑟说,“但我还是不会回答你的问题。”
“走着瞧吧,美人儿。”康妮说,向她投去一个告别的小眼神。
17
周四。拼图室。
“你们的灯一整夜都没开。”乔伊丝说。
“别大惊小怪的。”伊丽莎白说。她想等自己策划好对付维京人的计划,再把绑架的事情告诉乔伊丝。这段时间,她很高兴能用贝萨妮·韦茨的案件分散一下大家的注意力。
“我没在大惊小怪,”乔伊丝说,“因为很不正常。斯蒂芬没事吧?”
“我们在家过了个浪漫之夜,”伊丽莎白说,“浴室里点蜡烛,早早上床什么的。”
乔伊丝并不买账,但伊丽莎白觉得自己暂时搪塞了过去。她迟早会不得不把一切都告诉乔伊丝。现在先说正经事吧。
“所以,韦格霍恩先生,你有什么可以告诉我们的?”
迈克·韦格霍恩和保利娜也来到了拼图室,保利娜正在倒满迈克的酒杯。
“只是我想起来的一些小事,”迈克说,“有人给贝萨妮塞字条。只是类似在更衣室会出现的那种威胁,很可能并不重要。”
“霸凌。”
“我最厌恶霸凌了。”罗恩说。
“你们查到是谁干的了吗?”易卜拉欣问。
“没有。贝萨妮只是一笑置之,”迈克说,“她给我发过的几条短信里说起过那些字条,但我们一直没去深究。”
“她的短信还在吗?”伊丽莎白问。
“当然了,”迈克说,“我永远也不会删掉她的短信。”
“我也这么想,”乔伊丝说,“《广播时报》刊登过我丈夫格里写的一封信,我一直保留到现在。”
迈克在翻他的手机。
“那封信写的是《卡格尼和莱西》,”乔伊丝说,“一点儿也不像他。”
迈克找到了贝萨妮发来的短信。“船长,我今天又收到了一张字条。有人把它直接塞进了我的包里。‘要是你再不离开,我会让你离开的。’永远是这种话。‘快滚。每个人都讨厌你。’看起来像操场霸凌之类的东西,但也很难说。总之,当时我没想到要告诉警察。”
“有可能是菲奥娜·克莱门斯塞的吗?”乔伊丝说,“我可不希望是她。”
“保利娜,你有什么想法吗?”伊丽莎白问。
“我都不记得那些字条的事了。”保利娜说。
乔伊丝把一只手放在迈克的胳膊上。“迈克,再来一杯葡萄酒?”
“好的,谢谢。”迈克答道,乔伊丝又给他倒了一杯。
“迈克小兄弟,今晚你不需要播新闻吗?”
“区区三杯葡萄酒可拦不住迈克去播新闻,”保利娜说,“迈克,表演一个。”
迈克坐起来,挺直腰杆,看着罗恩的眼睛。“另一方面,波黑的军事演习还在进行,而塞族的发言人正在接触他们感兴趣的媒体。”
罗恩举起酒杯。“小伙子酒量不错。”
“谢谢夸奖,罗纳德。”迈克说。
“我把他训练得很好。”保利娜说。
“哈,咱们一个个都很出色,”伊丽莎白说,“还是继续说正事吧。咱们来捋一捋能确认的情况。”
拼图室最近重新粉刷过。好吧,重新粉刷了一面墙。他们称之为“签名墙”,刷成了鸭蛋壳的蓝色。这是乔伊丝的点子,她在电视上看见别人这么做,于是向库珀斯·切斯的环境美化委员会提出了申请。当然也有人反对,理由从成本到审美不一而足,但伊丽莎白很想说你们就别白费力气了。乔伊丝想要一面签名墙,她就一定会得到一面签名墙。
这面墙(事实上呈现效果相当不赖)现在贴满了照片和文件。照片里有贝萨妮·韦茨,也有莎士比亚悬崖底下的车辆残骸,还有颗粒感很重的监控视频截图。环绕照片的是财务文件,打印件按照时间顺序依次排列,由易卜拉欣精心制作。他们以前总是把这些东西铺在拼图桌上,但乔伊丝最近买了一包可以粘在墙上的无痕挂钩。伊丽莎白更喜欢这样,让她想到了要案作战室,她在这种地方度过了许多个小时的快乐时光。
“出于只有她自己或凶手知道的理由,”伊丽莎白说,“贝萨妮决定离开公寓。晚间十点十五分,贝萨妮所住公寓楼大堂的监控探头拍到了她,几分钟后,我们看见她的车从大楼门前经过。”
“然后她的车似乎就失踪了,”易卜拉欣说,“它有几个小时下落不明,直到凌晨两点四十七分才再次被监控探头拍到,地点距离莎士比亚悬崖大约一英里。”
“这段路开车只需要四十五分钟,但她开了四个多小时。”伊丽莎白说。
“这说明,”易卜拉欣说,“她肯定去了某个地方,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也极有可能在这段时间里遇害。监控探头在悬崖附近再次拍到她的车时,车里有两个人,而不是一个。”
“但不得不说,画面非常模糊。”保利娜说。
“第二天上午,”伊丽莎白说,在心里记住了保利娜的插嘴,“有人在悬崖底下发现了贝萨妮的车。她的尸体不在车里,但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有一次我不得不把一辆吉普车推进采石场的水坑,车的驾驶座上有一具尸体。车掉进水坑后,尸体几乎立刻就浮了上来。”
“你为什么要把一辆……”迈克说。
“对不起,韦格霍恩先生,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伊丽莎白说,“要是咱们晚一分钟离开这个房间,法语会话课的那伙人就会大吵大闹。车辆残骸里发现了贝萨妮的血迹和她最后一次出现时所穿衣物的碎片——人字呢夹克和黄裤子。”
“嗯,这儿也有问题,”保利娜说,“谁会用人字呢夹克搭配黄裤子?”
伊丽莎白瞪了一眼保利娜。插嘴两次了。
“她的尸体一直没被找到,”易卜拉欣说,“尸体通常会在某个时候被冲上海岸,但不是每次都会。她的银行卡和银行账户再也没有发生过交易,她出事前账户也没有异常活动。这说明,她没有为了失踪而囤积现金。”
“秘密也许藏在希瑟·加伯特的财务记录里,”伊丽莎白说,“等我们和咨询顾问谈过,就会知道更多的情况。”
“她说的‘咨询顾问’,其实就是我女儿。”乔伊丝说。
“我们知道的差不多就这么多了。”伊丽莎白总结道。
“有康妮·约翰逊的消息了吗?”罗恩问易卜拉欣。
“目前还没什么有用的,”易卜拉欣说,“康妮提到织毛衣什么的,但她的无线网络信号很差,我没听清她说的话。康妮已经向内政部[1]投诉过了。”
有人轻轻敲门。在他们之后使用拼图室的法语会话课学员来早了,伊丽莎白决定教他们懂点道理。
[1] 内政部(Interier):欧美国家的政府或行政部门内主管警察的机构。
18
克里斯和唐娜坐在警察局的要案室里,墙上有一张费尔黑文的地图。
他们用一个大头钉在地图上标出了贝萨妮公寓的位置,又用许多个大头钉标出了监控探头的位置。他们调阅过这些监控探头在她死亡当晚拍摄的录像,在抵达莎士比亚悬崖之前,她的车没有被任何一个监控探头捕捉到。
他们正在尝试找到贝萨妮离开费尔黑文的路线,看她当晚有可能在什么地方逗留。一旦开出费尔黑文,就很容易找到一条没有监控探头的路线——走各种小路就行了,但在城区里避开监控探头就要困难得多。
下落不明的那几个小时里,她究竟会在哪儿呢?还有更重要的是,她去见了什么人?
“不可思议,费尔黑文有那么多监控探头,”克里斯说,“而且通往莎士比亚悬崖的出城道路只有罗瑟菲尔德路或丘吉尔路,她没有其他路可走。”
严格说来,他们现在应该调查的是死于小客车火灾的男人的案件,但法医报告还没送来,因此他们觉得不妨用贝萨妮·韦茨的案卷来消磨一下上午的时间。另外,这毕竟是伊丽莎白的请求。伊丽莎白固然能接触到很多秘密,但她并不知道费尔黑文的每一个监控探头的具体方位。
唐娜开始画行车路线,以贝萨妮的公寓为起点,避开路上的所有监控探头。然而无论在哪个路口转弯,她都会碰到至少一个监控探头。唐娜感觉就像在走迷宫,但这个迷宫没有出路。“这些监控探头都在正常工作吗?”
“非常难得,但确实是的。”克里斯答道。
“无论怎么走,”唐娜说,用手指在地图上画线,“都不可能避开福斯特路。她肯定走过福斯特路,但这条路左转是出不去的,而无论在哪个路口右转,都必定会碰到监控探头。她到底是怎么开的车呢?”
克里斯走到电脑前,打开福斯特路的谷歌街景。“来看看有没有地图上找不到的捷径。”
他们沿着福斯特路向前走。这条路以居住区为主,有几个街区是大型公寓楼,有一些是维多利亚式的连排屋,还有一小片是商铺。没有显而易见的捷径。
“在这儿。”唐娜说。她接过鼠标,放大屏幕上的画面。这是一座现代化的大型公寓楼,名叫杜松苑。大楼左侧有一条坡道,通往地下停车场的卷帘门。
“看看楼背后有没有其他出口。”唐娜说。她沿着福斯特路导航,拐上罗瑟菲尔德路,经过监控探头,然后右拐上了杜松苑背后的达威尔路。
“很熟练嘛。”克里斯说。
“我经常逛房地产网站,”唐娜说,“欣赏我买不起的房子。”
不出所料,杜松苑背后也有一条通往地下的坡道,门口有块“禁止入内”的牌子。这是地下停车场的出口。
“她开车穿过停车场,然后右拐上了罗瑟菲尔德路,就能跳过所有监控探头,”克里斯说,“只有这一条路是可行的。”
“两个可能性,”唐娜说,“要么是她在存心躲避监控探头,但可能性不大,因为她不可能知道每一个监控探头的位置。”
“要么……”克里斯说。
“要么……”唐娜继续道,“贝萨妮·韦茨那天晚上去见的人就住在杜松苑。”
“这个人有可能是我们要找的凶手。”克里斯说。
“所以,贝萨妮十点一刻离开她的公寓楼,开车五分钟到福斯特路,拐进杜松苑的地下停车场。几个小时后……”
“她的车上多了一个人……”
“……她从停车场出口离开,开上达威尔路,然后拐上罗瑟菲尔德路,前往莎士比亚悬崖。”
“咱们是天才,”克里斯说,“咱们去一趟杜松苑,看看究竟是谁住在那儿吧。”
“同……”
门开了,督察泰瑞·哈利特走进房间,手里拿着一张纸。
“头儿,我猜你应该有兴趣看看,”泰瑞·哈利特说,“还记得前几天你问过的那个谁吗?”
泰瑞把那张纸递给克里斯。杜松苑只能等一等了,克里斯望向唐娜。
“计划有变,咱们去见几个老朋友。”他说。
19
“哎呀,真是个惊喜,”乔伊丝说,领着克里斯和唐娜走进拼图室,“气色不错嘛。”
“大家好。”克里斯说。
“我们有葡萄酒和点心,”乔伊丝说,“红酒配波本奶油饼干,白酒配佳发蛋糕。”
“没有果酱道奇饼干,尽管我提过要求。”罗恩说。
“阿兰,现在不能和你玩。”唐娜说。阿兰特别黏她。
克里斯拉开一把椅子坐下,唐娜有样学样。
“你脸上是什么表情,总督察先生?”易卜拉欣说,“你似乎有许多烦恼。”
“我们必须严肃地谈一谈,”克里斯说,“等一等,你是迈克·韦格霍恩?”
“被你发现了。”迈克·韦格霍恩说,伸出手腕,假装等着被克里斯铐上手铐。
“你怎么会认识这伙……”克里斯说,“哦,明白了,你当然认识他们。”
罗恩不情愿地拿起一块佳发蛋糕。
“克里斯,你上过电视吗?”迈克说,“你的骨骼结构很上镜。”
“我……呃……不,没上过。”克里斯说。
“交给我了。”迈克说。
“呃……好的,”克里斯说,脱掉上衣,挂在椅背上,“当真?”
迈克点点头。“发型也不错。”
克里斯猛地清醒过来。“咱们必须严肃地谈一谈。”
“严肃地谈一谈什么?”伊丽莎白说,“我们还有七分三十秒。”
“你们在调查贝萨妮·韦茨的命案。”唐娜说。
“刚伸出去一根脚趾,”伊丽莎白说,“在你们的帮助下。”
克里斯扫视每一个人。“同时还在调查希瑟·加伯特?”
“算不上调查,”易卜拉欣说,“只是问问而已。她在监狱里,你知道的。”
“没有其他事情要告诉我了吗?”克里斯问。
“没有了。”易卜拉欣说。
“老天在上,克里斯,”伊丽莎白说,“我为什么觉得你是来审问我们的?我都能听见法语会话班那帮人上楼的声音了,我向你保证,你肯定不想让他们觉得你在耽误他们上课。”
克里斯沉默了两秒钟,收拾自己的心情。
“今天上午六点,”克里斯说,“希瑟·加伯特被发现死在了牢房里。”
所有人都震惊地面面相觑。保利娜伸手抓住迈克的胳膊。
“她桌子的抽屉里有一张字条。”克里斯说。
“是自杀吗?”乔伊丝说,“她为什么会……”
唐娜低头打开记事本。
“字条是这么写的,”唐娜说,“他们要来杀我了。现在只有康妮·约翰逊能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