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敬新朋友一杯

第二部分 敬新朋友一杯

20

“非常抱歉,我们的系统显示,你所在的地区没有出现信号故障,所以我也无能为力了。”

维克托·伊里奇点点头。“我明白,完全明白,但电视就是没信号呀。所以你看到了,我现在就是这么一个处境。”

电话另一头的年轻人开始恼羞成怒,显然受够了这场脑力较量。

“我只是想告诉你,伊……伊里……”

“伊里奇。”维克托·伊里奇说。

“对,这位先生,”年轻人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们的系统显示,你的电视一切正常,因此我今天没法派维修人员去你那儿。”

“所以今天不行了?”维克托说,“今天没电视看了?”

但今晚有《大英烘焙大赛》[1]的半决赛。维克托透过落地窗扫视伦敦的天际线。他能看见外面,但外面看不见里面,这让一位老间谍非常欣慰。

“是的,先生,今天不行。你登录你的维珍媒体App[2]……”

“我没有这个App,”维克托说,“你看,我不为维珍媒体打工。我付钱给你们就是为了做这些事情。”

“我明白,完全明白。”年轻人说,“你也可以用浏览器,登录你的账户,找到‘预约维修人员’页面,然后选择你方便的日期。”

“好的,我方便的日期就是今天。”维克托说。他望向露台。从他的豪宅顶层望出去,能看见悬浮于两座建筑物之间的游泳池。游泳池出现在大众面前的那天引起了轰动。这座悬在半空中一百英尺[3]的游泳池,维克托很少使用它。这会儿游泳池里只有一个人,那是一位沙特公主,她正在自拍。没人真的会去游泳,天气太冷了。

“就像我们说过的,先生,”年轻人说,“今天不可能。”

“‘不可能’是个夸张的说法。”维克托说,抬起两条腿放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地躺好。维克托还在克格勃的时候,有一个外号叫“子弹”。要是你想审问一个人,标准的做法是派两个人进审讯室。英国人管这种做法叫“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他们通常都能问到想知道的情报。有时候也会严刑拷打,但维克托从来不认可这种做法。拷打没有意义。是的,你能用拷打撬开一个人的嘴巴,但你没法确定对方说出来的是不是实话。只要能保住牙齿和指甲,能逃过电击,大多数人都会开口说点什么。

“呃,对,我明白……”

但有些时候,有些人就是不会开口,不会认输,无论你怎么拷打都没用,他们就是不会被打败。每到这种时候,就会有人打电话到莫斯科,请求“子弹”的帮助。维克托自有他的办法,他有一套自创的方法论。

“我年纪大了,”维克托说,“而且一个人住。”他倒了一杯白兰地。

“我非常同情,先生,但并不……”

“还有电脑?我根本搞不懂电脑。”维克托是第一个入侵美国五角大楼IBM主机的苏联人。

“系统很简单,要是你的电脑就在手边,我可以教你怎么做。”

审讯时,维克托用的永远是同一套办法。走进房间,坐下,开始聊天,建立良好的氛围,也许清理一下血迹,点支烟,寻找共识。

“你说话很像我儿子亚历山大。”维克托说。

克格勃鼓励每个人都拥有个人生活,但他没结过婚,也没有孩子。维克托的生活由谎言构成,谎言的土壤开不出爱情的花朵,而假如彼此之间没有爱情,那维克托也就不感兴趣了。现在他已经金盆洗手,但能开出爱情花朵的土壤也已贫瘠不堪。

“听起来你也就二十一二岁,对吧?怎么称呼?”

“呃,我叫戴尔,”年轻人说,“我二十二岁。需要我带着你走一遍预约流程吗?”

“戴尔,你念完大学了吧?还是没上过?”维克托问。维克托喜欢普通人,希望人人都过得好。现如今这被视为弱点,但多年以来,这就是他最大的优势。

“我……呃……我上过大学,但退学了。”戴尔说。

“因为孤独?”维克托问,他能从年轻人的声音里听出来,“是不是觉得很难交到朋友?”

“呃……我必须在五分钟内处理完客服电话,否则就要写报告说明情况了。”戴尔说。

“报告永远少不了,”维克托说,“我本人就写过许许多多个报告,但从来没人真的看。所以你在大学里没有朋友吗?我二十二岁的时候也很害羞。”

“唉,大概是的吧,”戴尔说,“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和人打交道,这完全难住了我。你打开网站了吗?”

有时候维克托走进房间,会看见一个年轻人瘫坐在椅子上,鲜血浸透了衬衫,眼睛肿得睁不开,而自己必须和他建立情感联系。审问无非是一场交谈,而交谈需要两个人的共同参与。假如你需要从别人那里知道些事情,这事绝不是探囊取物那么简单,你必须让对方主动告诉你才行。

“我也一样,但那是许多年前了。”维克托说,再次望向窗外。沙特公主不在游泳池里了,现在有个年轻男人在打量池水。维克托认出了他,他是一个电台节目的主持人,曾经帮维克托搬过行李。维克托喜欢这个人,尝试过听他的节目。他的节目并不适合维克托,但维克托不可能讨厌这个年轻人的热忱。那个节目会给知道法国首都是哪儿的来电者一千英镑,而且还提供三个选项。

“你觉得你周围的人都知道了享受生活的秘诀,而你似乎错过了人生的这一课。”

“是啊,”戴尔赞同道,“要是你已经打开了网站,我可以带着你走……”

“我直到今天也还这么觉得。明白吗,戴尔?那些人知道怎么享受生活。他们会跳舞,知道该穿什么衣服,该剪什么发型。我不是这种人,你是吗?”

“不是。”戴尔说。

“但这会过去的,”维克托说,“会过去的,你会成为你自己。过去的你是个孩子,现在的你必须变成男人,这并不容易。”

“对,”戴尔说,“我父亲离开了,然后,唉,我就一直觉得很孤独。我们以前一起做各种各样的事情。”

“你一个人游泳,戴尔,咱们每个人都是。你必须一直往前游,直到爬上对岸。你不能转过身往回游。”

“真希望我能。”戴尔说。

“不存在这个选项。你不想一辈子在电话上教我这样的老人做事,对吧,戴尔?”

“对,”戴尔说,“请原谅我这么说。”

维克托哧哧轻笑,笑声愉快而动听。“没什么。你想做什么样的工作?”

“我不知道。”戴尔答道。

“不,你知道。”维克托说。

“大概和动物有关吧。”戴尔说。

“愿望会实现的,”维克托说,“你会去做和动物有关的工作,但你必须有耐心。也许必须做一段时间现在的工作,直到你找到人生的方向,慢慢沉淀下来。”

“你真的这么认为?”戴尔说,“我觉得我已经把人生搞砸了。”

“你还年轻,”维克托说,“我听得出你不笨,而且心地善良。随着时间过去,你会发现人们更需要的是一个聪明和善良的人,而不只是会跳舞和懂做发型的人。”

“所以我应该……”戴尔说。

“应该保持耐心,用你对待其他人的善良来对待自己。确实很难,而且需要时间,但你可以多多练习,直到你开始适应……好了,咱们来看看预约流程怎么走,什么时候能派个工程师来我家?”

线路对面可喜地沉默片刻。“这样吧,”戴尔开口道,“我不该这么做的,但我可以给你的工单加个紧急标志,直接插队到最前面。”

“天哪,我可不希望你惹上什么麻烦。”维克托说。今年的《大英烘焙大赛》有个名叫维拉的基辅女选手,因此他比往年更加关注这个节目。

“只有体弱者或名流能得到这样的优待,你符合这两个条件吗?”

“从我的角度来说,两者我都符合。”维克托答道。

“很好,”戴尔说,维克托听见了敲键盘的声音,“九十分钟内就会有人上门。”

“谢谢你,戴尔。”维克托说。

“不,谢谢你,”戴尔说,“谢谢你听我倒苦水。”

好了,审讯结束。人们永远有话想对你说,你真正要做的只是让他们开口。

“是我的荣幸,”维克托说,“祝你好运,未来一切顺利。”

维克托放下电话,无意中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秃头,肩膀扛不住的大脑袋。卵石纹镜框的眼镜,眼镜对他的脸来说太大了。这些年来,他越来越喜欢自己的这张脸。要是一个人讨厌自己的相貌,这种厌恶感迟早会体现在脸上。

维克托的电脑发出收到邮件的提醒铃声,他扭头去看。

维克托有一整套复杂的来信提示铃声体系。日常邮件有指定的铃声,例如《园艺爱好者问答》的通讯简报、维特罗斯超市的特价促销信息,等等。然后是客户,不同的客户按不同的优先等级设定不同的铃声。还有一些特定的邮箱地址,每个都有独一无二的来信提示铃声,例如某位重要的哥伦比亚客户,或者某位耐心很差的塞尔维亚人。维克托目前一共存了一百二十个邮箱地址,而且每时每刻都在变更,但他给不同客户设置专属铃声的习惯保持不变。

他还给另外一个邮箱地址设置了专属铃声,但他没有把这个地址给过任何人。这是一条保密热线,深藏于暗网之中。事实上,那是他的早期预警系统。要是有人挖到了这个邮箱地址,他就知道自己的安保措施已经受到破坏。假如他的安保措施受到了破坏,那他就知道自己有麻烦了。

这个秘密邮箱的来信提示铃声是一声枪响,算是维克托和自己开的一个小玩笑。枪声和子弹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此刻在维克托·伊里奇的寓所里响起的来信提示铃声正是一声枪响。维克托把眼镜往上推了推。

他扫视天际线。有什么异常吗?有人在监视他吗?游泳池里,电台主持人正在自拍。

维克托点了支烟。你需要盯着看很长时间,看得非常仔细,才能发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他打开邮箱。这封邮件的附件是两张照片。


[1] 《大英烘焙大赛》是比拼烘焙西式点心、面包和糕饼的真人秀节目,自2010年起播放。

[2] App:应用程序的英文缩写。

[3] 1英尺约合0.3米。

21 乔伊丝的日记

希瑟·加伯特死了,是谋杀。

当然,死的是那个欺诈犯,不是曲棍球运动员。

看守在牢房里发现了她的尸体,死法非常不赏心悦目。克里斯不愿描述细节,只说和毛衣针有关。

她在抽屉里留下一张字条:

他们要来杀我了。现在只有康妮·约翰逊能帮我。

这似乎告诉了我们两件事。

有人谋杀了希瑟。但凶手是谁,又是为了什么呢?我们刚开始调查她立刻就死了,这是巧合吗?

康妮·约翰逊掌握了某些情报。是什么呢?

伊丽莎白建议易卜拉欣再跑一趟达威尔监狱,“这次问得仔细一点儿”。至于易卜拉欣对这个建议的反应,你就自己想象吧。

还有一个顺理成章的问题。杀死贝萨妮·韦茨的凶手和杀死希瑟·加伯特的凶手是同一个人吗?

罗恩问:“为什么不可能是康妮·约翰逊杀了她?”众人一致同意,她确实有机会作案,但她的动机是什么呢?

因此,有很多问题需要思考。我们就喜欢这样。

见到迈克·韦格霍恩,让克里斯非常兴奋,告辞时他说:“你肯定不记得了,我给你做过一次酒精测试。你干净得就像白开水。”迈克感谢他的竭诚服务。

我们明天要和乔安娜玩一期《镜头放大》[1],看看她能不能在希瑟·加伯特的财务文件里找到一些端倪,但我认为我们似乎也该研究一下贝萨妮收到的那些字条。我知道那些字条上写的话看起来还算温和,但霸凌刚开始都是这样的。前一分钟还是“没人喜欢你”,下一分钟你就被推下了悬崖。我知道我说得太狗血,但你们明白我的意思,对吧?霸凌会逐步升级。

字条是谁写给她的?嫉妒的情人?演播室里的其他人?菲奥娜·克莱门斯?

实话实说,这肯定比增值税欺诈有意思,对吧?我打算说服伊丽莎白允许我来调查一下。我猜保利娜肯定知道当时的一些事情,盘问她刚好能让我进一步了解她的为人。我不是说她一定会加入我们,但是罗恩今天涂了保湿霜呢。他耳朵的背面还留下了一点儿没有涂开。上次是香蕉太妃派,今天是保湿霜。剩下的就不需要我多说了。

阿兰刚跑进来,舌头伸得老长,尾巴把门框拍得啪啪响。我知道我们总是用太多人类的智能来形容狗狗,但我真的认为阿兰看得出是不是发生了谋杀案。


[1] 英文名为Zoom的英国老牌电视节目,节目内容是大孩子教小孩子做各种事情,1972—1978年以及1997年至今播出。文中暗喻乔安娜将像大孩子教小孩子那样,指导周四推理俱乐部成员分析希瑟·加伯特的财务文件。

22

“妈妈,你按了静音。”乔安娜说。

“她说咱们这边静音了。”乔伊丝对伊丽莎白说。

“我听见了,”伊丽莎白说,“她那边又没静音。”

“妈妈,你按一下麦克风按钮。”乔安娜说。伊丽莎白注意到乔安娜好不容易才忍住没翻白眼。乔安娜对她母亲可没什么耐心,伊丽莎白对此颇有体会。

“我完全搞不懂这些东西,”乔伊丝说,寻找所谓的麦克风按钮在哪儿,“但它们见到易卜拉欣总是很乖。”

“有时候而已,”易卜拉欣纠正道,“而你总是按不对地方。”

“让我看看。”罗恩说。

罗恩盯着屏幕看了四五秒钟,然后坐回椅子上。“不行,我也不明白。”

“乔伊丝,就是那个麦克风的小图片。”易卜拉欣说着凑过来,移动鼠标。

“咦,我怎么从来没看见过?现在能听见了吗?”乔伊丝问。

“能听见了,老妈,”乔安娜说,“哈利路亚。大家好。”

在座各位也向她问好。伊丽莎白认出乔安娜正坐在她公司的会议室里,会议桌是用飞机机翼改造的,墙上挂着既昂贵又难看的抽象画。她还认出了乔安娜的美国同事科尼利厄斯,后者面前摆着厚厚的一大堆文件。那是庭审时出现过的财务记录。

“你好,科尼利厄斯,”乔伊丝说,“乔安娜好像说你快结婚了。”

“不是的,我妻子在和我闹离婚,”科尼利厄斯说,“不过也差不多吧。”

“天哪,对不起,”乔伊丝说,“我就记得和婚姻有关了。”

“老妈,我们只能给你一刻钟时间。”乔安娜说,“可以开始了吗?”

“当然,”乔伊丝说,“要不要和阿兰打个招呼?”

乔安娜的嘴唇动了动,正要说“不”,但伊丽莎白看见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好吧,但快点。”

乔伊丝拍了拍餐桌,阿兰把爪子放在桌上,兴高采烈地期待着即将发生的事情。乔安娜和科尼利厄斯朝它挥挥手。阿兰舔了舔罗恩。

“阿兰,别碰我。”罗恩说,但伊丽莎白也注意到他没有推开阿兰。

“我来开个头吧,”科尼利厄斯说,把双手放在那堆文件的两侧,“大概情况是这样的。这起欺诈案在三年内转走了多达一千万英镑的资金,动作非常快,而且完全免税。资金先是流入希瑟·加伯特名下的同一个账户,然后流向世界各地,比如泽西岛、开曼群岛、英属维尔京群岛等等。”

“还是希瑟·加伯特名下的账户吗?”乔伊丝说。

“没有一个账户在希瑟·加伯特的名下,”科尼利厄斯说,“事实上,不在任何人的名下。”

“呃,但是……”乔伊丝说。

“对,但是……”科尼利厄斯说,“后面会说到的。”

“这是比较基础的洗钱操作,”乔安娜说,“资金流向世界各地的不同账户,全都是银行能帮你保守秘密的地方,像是皮包公司、匿名董事这些。你们不可能从这里面挖出凶手的身份,我们只能寻找线索。”

科尼利厄斯翻开几份文件。“我举几个例子念一念,这些交易发生在二〇一四年的同一个月。八万五千英镑,支付给拉姆斯盖特水泥与骨料公司;六万英镑,支付给阿鲁巴的马斯特森金融控股公司;十一万五千英镑,支付给巴拿马的绝对建筑公司;七万英镑,支付给开曼群岛的达尔文证券公司。”

“从这些公司能查到什么?”伊丽莎白问,但已经猜到了答案。

“什么都没有,”科尼利厄斯说,“只有一个注册地址,没有账户供人查询。只有全世界最优秀的洗钱专家才能顺藤摸瓜,可惜我不是。”

“你也别太谦虚了。”乔伊丝说。

“这条线索查到这儿就断了。”科尼利厄斯说。

伊丽莎白总结道:“所以有很多我们不知道的情况,你们从这里开始是正确的,但这一大堆文件全处理完很耗时,说说我们现在已经掌握的情况吧。”

“说得好,伊丽莎白,”乔安娜说,伊丽莎白知道她这么说纯粹是为了逗弄她亲爱的老母亲,“有几点是我们确切知道的。银行向法庭提供了希瑟·加伯特的交易记录,而据我们所知,她没见过那一千万英镑里的哪怕一分钱。她本人没有不正常支出,没有大额购物记录。她住的是以前的房子,开的是以前的车子,交的是同样的按揭贷款。也许希瑟·加伯特真的参与了洗钱,但她没捞到任何好处。”

“还有呢?”伊丽莎白问。手机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我把照片发给维克托·伊里奇了。倒计时开始,你还有两周的时间。你不干掉维克托,我就干掉乔伊丝。嘀嗒,嘀嗒。

做事也要讲个先来后到嘛,伊丽莎白心想,没看见我正在研究一起谋杀案吗?

科尼利厄斯接过话头。“总而言之,整个架构设计得非常巧妙。律师在法庭上没能解开其中的奥妙,我也同样做不到。不过呢,你越是从最开始的部分找,就越能发现它是多么简单粗暴。事情往往是这样的。犯罪活动持续得越久,罪犯隐藏资金的能力就越强。因此你越是研究早期的交易,就越有可能发现他们的失误。”

“什么样的失误?”易卜拉欣问。

“最常见的失误是这样的,”科尼利厄斯说,“你必须为那些皮包公司捏造名称,对吧?新手往往会犯一个错误,那就是选择对你具有某种意义的名称,尽管这个意义也许拐了十八道弯。好,案件初期的几笔转账,对方是泽西的一系列秘密账户,所属公司分别叫三叉戟资本、三叉戟投资和三叉戟国际基础设施公司。”

“我们做了一点儿小小的调查,”乔安娜说,“发现有一家注册在泽西的企业名叫三叉戟建筑公司。”

“而这家公司是完全合规的,”科尼利厄斯说,“所有信息都对外公开。”

“三叉戟公司只有一名董事,”乔安娜说,“你们猜是谁?”

“希瑟·加伯特!”乔伊丝叫道,从椅子里站了起来。

“不对。”乔安娜说,乔伊丝顿时泄气了。

“杰克·梅森。”易卜拉欣说。

“对,杰克·梅森。”乔安娜答道。

“所以资金流出希瑟·加伯特的账户,直接流入了她老板的一个账户?”罗恩说。

“是‘有可能’属于她老板的一个账户。”乔安娜纠正道。

“然后就彻底消失了。”科尼利厄斯说,“同样值得注意的是,希瑟·加伯特卖房子的时候,买入方是杰克·梅森名下的另一家公司。”

“杰克·梅森买下了希瑟·加伯特的房子?”伊丽莎白说。

“另外还有两个失误,”科尼利厄斯说,“都发生在案件初期。有两笔资金划拨给了指定的受益人。这两个人似乎都是假造的身份,不过道理相同,假如他们不够谨慎,这两个假身份就是指向某个涉案者的线索。一笔四万英镑付给了‘卡伦·怀特海德’,另外一笔五千英镑付给了‘罗伯特·布朗Msc’,它们是那个账户的最初两笔转账。后来随着阵仗越搞越大,他们也做得愈加滴水不漏,再也没出现过指定受益人。希瑟·加伯特或杰克·梅森肯定想到了他们必须把资金隐藏得更妥善一些。”

“卡伦·怀特海德和罗伯特·布朗。”伊丽莎白沉思道。她看见易卜拉欣已经把两个名字写在了记事本上。

“科尼利厄斯,你真是太厉害了!”乔伊丝说。

“还有我呢,妈妈,”乔安娜说,“我也有份的。我不是无知少女了。”

“哎呀,我早就知道你很厉害了。”乔伊丝说。

“偶尔夸奖我一句又不会死。”乔安娜说。

“要是没有她,我是不可能做到这些的。”科尼利厄斯说。

“也许咱们该去拜访一下杰克·梅森,”伊丽莎白插嘴道,“直接问问他希瑟·加伯特和贝萨妮·韦茨,甚至问一问卡伦·怀特海德和罗伯特·布朗,看看他的反应。乔安娜,我们的十五分钟好像到了,非常感谢。”

“哈,谢谢你才对,”乔安娜说,“这下老妈知道了,只要碰到谋杀案,她都可以指望我来帮忙。”

“那是当然,”乔伊丝说,“科尼利厄斯,我知道你很快就会找到另一个好女人的。”

“嗯,我并不想再找了,”科尼利厄斯说,“但还是谢谢你。”

“胡说什么!”乔伊丝说。

“对,胡说什么!”易卜拉欣点着头附和道,“怎么能不找呢?”

他们又开了一阵玩笑,好不容易才结束通话,回到更软的椅子上喝茶。

“那么,”伊丽莎白说,“杰克·梅森?”

“交给我吧,”罗恩说,“我们的活动圈子差不多。”

“啊哈,”乔伊丝说,“逮住你了。”

“易卜拉欣和我去查卡伦·怀特海德和罗伯特·布朗。”伊丽莎白说。

“我去查贝萨妮收到的字条,”乔伊丝说,“罗恩,我需要和保利娜谈一谈,你不介意吧?”

“为什么要来问我?”罗恩说,“她又不是我女朋友。”

“哎呀,罗恩。”伊丽莎白说。

23

警察局长安德鲁·埃弗顿刚在演播室坐下,迈克·韦格霍恩就说:“我昨天吃了张罚单……”

“迈克,你好。”安德鲁·埃弗顿说,让一名女工作人员帮他调整领口麦克风。

“在费尔黑文的海边,”迈克·韦格霍恩说,“我为一家慈善商店开业剪彩——慈善商店啊,你要记住。等剪彩结束,我一走出来就看见车上夹了张罚单。”

“我明白了。”安德鲁·埃弗顿说。《东南今晚秀》的演播室比电视上看到的要小得多。房间里有三台摄像机,两台是固定的,一台有人操作,摄像师这会儿正在看手机。“你违章停车了吗?”

“有那么一丁点儿吧,就压了个线。”迈克·韦格霍恩说。制作总监说访谈将在两分钟后开始。

“另外,就像我说的,毕竟是慈善商店,我没必要跑那一趟的。我的天……咳,那是什么啊?”

安德鲁·埃弗顿在演播室的监视器上看见了自己,形象不错,花白的头发剪成了平头。他之前去塞浦路斯度假时皮肤被晒黑了,现在还有些许痕迹,他今天下午又在费尔黑文的一家美黑店补了一层。他知道这么做纯粹出于虚荣,但他毕竟快六十岁了,只要对上镜有用,什么办法都不妨一试。

“最后一分钟。”制作总监说。

安德鲁·埃弗顿一个月上一次《东南今晚秀》。郡警察局长必须让人们感觉靠得住。他与迈克在直播时总是唇枪舌剑,不过对谈聊的都是光明正大的话题。除非迫不得已(尽管偶尔也需要),双方都不会使出帕克斯曼[1]的那一套。安德鲁·埃弗顿是警务工作的友好使者,而警务工作向来缺少友好的使者。他喜欢迈克的为人。迈克经常装傻,但本人绝对不傻。

“有希瑟·加伯特的新消息可以告诉我吗?”迈克问。

“希瑟·加伯特?”安德鲁·埃弗顿反问。

“达威尔监狱死的那个犯人。”

“还没报到我这儿来,”安德鲁·埃弗顿说,“迈克,你的车停了多久?”

“顶多三个小时。”迈克答道。

“给一家店剪彩需要三个小时?”

“然后我去喝了点酒。”迈克说。演播室的监视器上在播放录像。接受采访的长者似乎在西装上衣里面穿了一件西汉姆联球队的卫衣。

“只是在栈桥喝了两杯啤酒。等我回来,就多了一张罚单。光天化日之下,也不能这么明抢吧?前两天我只是在限速三十迈的公路上开到了四十迈,就因为超速被罚了款。现如今谁不在限速三十迈时开到四十迈呢?”

监视器上,穿西汉姆联球队卫衣的男人走在某个村庄里,这地方绿化非常好,但建筑物全是现代风格的。他身边有三个朋友,四个人边走边聊,有说有笑。他们似乎真的很快乐,当然,也有可能是为了拍摄在表演。安德鲁想知道那是什么地方,看上去很漂亮。

“我把罚单寄给你,你能帮我说说情吗?”迈克问,低头浏览他要问安德鲁的问题清单。

“为了一张交通罚单就毁了我的职业生涯?”安德鲁答道,“没门儿。”

迈克抬起头,笑着说:“好小子,我只是在‘钓鱼’。我这人最相信的就是公正严明。我甚至写了张‘迈克·韦格霍恩——《东南今晚秀》’的卡片插在挡风玻璃上。有时候也管用。准备好了?”

安德鲁点点头,视线再次扫过监视器。他的注意力被吸引住了,他又多看了几眼。四个朋友穿过村庄,他认出了其中之一,不可能是真的吧……他的视线停留在屏幕上。

“迈克,这是个什么报道?”他问,“这是哪儿?”

迈克望向监视器。“库珀斯·切斯,一个养老社区。那是罗恩·里奇,多年前搞过工会运动。你认识他?”

安德鲁·埃弗顿摇摇头。不,他认识的人不是他。

“能帮我查一查希瑟·加伯特的案件吗?”迈克问,“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安德鲁·埃弗顿点点头,他当然要去查一查。四个朋友从屏幕上消失,录像结束,定格在英国乡村的美丽景色上。制作总监开始从五倒数,让他们做好直播访谈的准备。安德鲁坐起来,理了理领带,挺胸抬头,但他的心思在别处。

“多么美丽的一个好地方啊,”迈克对着镜头说,“我不得不承认,采访完我留下喝了一两杯!及时提醒我自己,年龄只是一个数字。说到数字,肯特郡政府刚刚公布了犯罪统计数据,显示出……”

安德鲁·埃弗顿局长等着轮到自己开口的时机,他很清楚统计数据显示出了什么,它们显示出他成就斐然。当然,他不能自满,事情永远有可能出岔子,他非常清楚这一点,然而他还是对自己的成绩感到自豪。他挂上笑容,但脑子里还在想他刚刚认出来的那张脸。他必须去一趟这个“库珀斯·切斯”,而且必须要快。


[1] 指杰里米·迪克森·帕克斯曼,英国BBC电视台的著名主持人,以其针对政客的直率而火暴的访谈风格而著称。

24

杰克·梅森身强力壮,但看得出已到了垂暮之年。就像老城区里的最后一幢房屋,倔强、孤独地矗立在拆迁街区的瓦砾堆里。罗恩知道这种感觉。

灰白的头发剃得紧贴着头皮,深棕色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个动静——子弹无法杀死杰克,推土机才行。

考虑到种种因素,罗恩找到他的途径可以说相当直接。

罗恩跟他儿子杰森提了一句,杰森找他的拳台老搭档丹尼·达夫说了一声,后者给一个叫“霰弹枪戴夫”的家伙带了句话,而戴夫凑巧有一位不肯透露姓名的酒友,这位酒友凑巧时不时地为杰克·梅森做点事情。

消息沿着同样的线路传回来,只是在丹尼·达夫那儿略有耽搁,因为警方怀疑他走私毒品,把他拘捕了。丹尼·达夫刚被拘捕的那几个小时没法使用手机。杰克提议,他和罗恩在拉姆斯盖特打一局斯诺克。

易卜拉欣提出他开车送罗恩去,但在最后一刻,保利娜说还是由她来跑这一趟吧,因为拉姆斯盖特有好几家很有意思的古董店和一家出名的文身店,她非常乐意去“消磨一个上午”。她问易卜拉欣要不要一起去,易卜拉欣决定留在家里。罗恩觉得,易卜拉欣每次见到保利娜就有点举止失常。

罗恩来到斯蒂维运动休闲馆,问店员杰克·梅森在不在,店员把他领进了一间贵宾室,杰克已经摆好了台球桌。

“罗恩·里奇,没错吧?”杰克说,向他伸出手,“是老兄本人吗?”

罗恩和他握手。“杰克,谢谢你肯抽时间见我,我知道你可以不理我的。”

“好奇心,明白吗?”杰克·梅森说,“你这么一个老浑蛋能有什么事找我这么一个老浑蛋?”

“你的名字跳到了我眼前。”罗恩说。

“真的假的?”杰克答道。

杰克开球。罗恩很高兴他们玩的是斯诺克。两个大男人在一起很难聊得起来,但斯诺克(或者高尔夫,或者飞镖)似乎总能充当破冰神器。男人见面,很难喝个咖啡什么的。不过现如今好像也可以了,说不定拉姆斯盖特的咖啡馆里,正坐满了聊希望和梦想的男人,但罗恩觉得不太可能。他俯身打球。

“以前经常和你哥哥喝几杯,”罗恩说,一颗红球在袋口来回反弹但没进去,气得他啧了一声,“伦尼,听到他的消息,我很遗憾。”

“咱们都有那一天,”杰克说,把罗恩送的大礼打了进去,“我知道他和你谈得来,否则我也不会来了。所以我的名字怎么会跳到了你的眼前?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希瑟·加伯特。”罗恩说。就算杰克·梅森听见这个名字有什么反应,他也没有表现出来。他轻而易举地打进黑球,然后开始瞄准下一颗红球。

“听说她死了。”杰克·梅森说。

“你没听错,”罗恩说,“但你什么都不知道,对吧?”

“是啊,”杰克·梅森说,“连个屁都没听说。”

“周四上午你在哪儿?”

杰克暂时停止瞄准。“周四上午我在哪儿?罗恩啊,我来见你是给你一个面子,明白吗?咱们都是混这一片的,所以我不会不尊重你。你想清楚接下来你要问什么,否则咱们就没的谈了。”

罗恩忍不住笑了。两个男人争吵,互相发泄怨气——这是他熟悉的。一点儿小小的冲突吓不住他。他等着杰克出杆,等他失误。

罗恩用一只手撑住球台。“杰克,我掌握的情况是这样的。希瑟·加伯特为你做事的那段时间里,鼓捣过几百万英镑。有一部分资金流入了一个账户,这个账户怎么看都像是属于你的。”

“哪个账户?”杰克问。

“三叉戟建筑公司。”罗恩说。

杰克点点头,露出感兴趣的表情。“有证据吗?”

“当然。”罗恩说,又打丢了一颗红球。

“这个证据,”杰克继续道,“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没,”罗恩说,“但我们很容易就发现了案子和你有关,因此只要有人认真去调查希瑟·加伯特的死,就迟早都会找上你。”

“这个‘我们’是谁?”杰克问,又打进一颗红球。

“解释起来就说来话长了,”罗恩说,“你这是在‘血洗’我。”

“我看你有点紧张。”杰克说,打进蓝球,拿起巧克粉块摩擦杆头。

“说明你不够了解我,”罗恩说,“我还没说完呢。就在希瑟·加伯特要上法庭之前,一名年轻记者死于非命。贝萨妮·韦茨,当地新闻台的记者,开车冲出了悬崖。”

“这个死法太糟糕了。”杰克·梅森说,又打进一颗红球。

“凶手一直没抓到,”罗恩说,“不过,贝萨妮死前几周曾发短信给她的搭档,说她刚搞到一个重大新闻。算是发现了一把还在冒烟的枪。”

“这个新闻就是希瑟·加伯特?”杰克说,一时间忘记了打球。

“不只是希瑟·加伯特。比她的背景强大得多,是个与她有关联的人,”罗恩说,“而你,杰克,就和她有关联。是巧合吗?”

“巧合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杰克说。

“对,我们也这么认为。有几个比我更聪明的人说,希瑟·加伯特在为你偷钱,贝萨妮·韦茨发现了你们之间的联系——她用的办法很可能和我们的一样——于是你就干掉了贝萨妮·韦茨。”

杰克点点头。“谢谢你提醒我关注这件事。”

“知道一些事之后,人们会想知道更多,你懂的。”罗恩说。

“我也这么觉得。”杰克赞同道。

“而我想知道,”罗恩说,“咱们私下里说说,你怎么看这个推测?”

现在轮到杰克微笑了。“那咱们就私下里说说。你看,增值税欺诈的案子当时让我忙得不可开交,这是当然的。在你提到那个什么三叉戟公司之前,警方没有证据,什么都没有,但这也可以是巧合。他们没法用这件事情来找我的麻烦。罗恩,我做得滴水不漏,他们永远也不可能找到那笔钱。钱的下落,连我自己都跟丢了。”

罗恩点点头。他很想打球,但杰克的那一杆还没打完。

“而这个贝萨妮·韦茨,我不会假装从没听过这个名字,我当然听过,希瑟的案子里有大量证据是她提供的。但她死前发的那条短信,我能从哪儿听说呢?这完全不合逻辑嘛。”

“你从没见过贝萨妮·韦茨?”

“从没见过。”

“甚至没和她通过电话?”

“从来没有,我向上帝发誓。”杰克说。

“但我来问你,你也不生气?”罗恩说,又打丢了一颗红球。

“不生气,我能理解,”杰克说,“但你不觉得,杀死记者,留下纰漏,这做法对我来说太业余了吗?要是你觉得这就是我的风格,我才真的会生气呢。”

“杰克,是人就会犯错,”罗恩说,“尤其是遇到压力的时候。不过你说得对,我也认为不是你干的。杰克,她甚至有可能根本没死。警察一直没找到她的尸体。”

杰克·梅森又打进一颗红球。他没有抬头看罗恩。

“哦,她死了。”

“你说什么?”罗恩以为自己肯定是听错了。

“我说她死了。”杰克又打进一颗球,拿起粉块摩擦杆头。

“你确定?”

“我确定。”杰克·梅森说,瞄准下一颗球。

“你怎么可能确定呢?”罗恩说,“除非是你杀了她。”

“听我说,罗恩。我知道她真的死了,”杰克·梅森说,“但杀她的不是我。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剩下的你就自己琢磨吧。”

杰克·梅森怎么可能确定贝萨妮·韦茨真的死了呢?除非是他杀了她。或者,至少他知道凶手是谁。

罗恩俯身瞄准,终于打进了他这一局的第一颗球。他假装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就好像从来没怀疑过自己的实力似的。两个男人打斯诺克,是世上最美好的事情,现如今打斯诺克的人越来越少了。以前他有一大帮同好,从伦敦到肯特郡,无论走到哪儿都能打一局。然而死亡、坐牢和流亡带走了几乎所有人。罗恩现在只能指望儿子杰森大发善心,偶尔来陪老头子开上一杆。罗恩打进黑球,这才像样嘛。

“所以你知道是谁杀了她?”罗恩问。

杰克微微一笑。“聊天就到此为止吧。不过只要你有空,罗恩,我永远乐意和你打上一局。”

罗恩抬起头,再次打量杰克,好像看见了另一个老家伙——杰克的朋友也已经纷纷告别人世了吧。“杰克,我也是。”

要是到头来发现新斯诺克搭档是个杀人犯,那就只能怪罗恩运气不好了。

25

安德鲁·埃弗顿局长扫视台下仰望他的人脸海洋。

嗯,有几个人在睡觉,后排还有两位老先生在自顾自地聊天。除此之外,所有人都在仰望他。他喜欢当众朗读,发自肺腑地喜欢。实话实说,他很少能被邀请参加读书会,这次是他自己安排的,但他依然心潮澎湃。另外,他几乎一眼就看见了他要找的那张脸,他的运气不错。

他穿了全套制服,这是当然的,制服能帮他更好地塑造形象,也能赋予他某种权威感。他知道制服还可以给朗读会增添一分额外的力量。倒不是出于朗读的需要,他写的演讲稿已经足够有力量了。有警长这个身份,能得到这一代人的尊敬。新生代和他们不一样,不过种瓜得瓜,给予信任才会收获信任。

刚刚为他做介绍的女人叫玛乔丽。安德鲁直接写信给她,提出想来办一场读书会,她吃了一惊,但很快答应下来,并保证会召集全班人马,于是就有了现在这一幕。玛乔丽还说,上次来库珀斯·切斯文学社做读书会的是一位女士,她写了一本关于鱼类的书,活动办得非常成功,因此请不要让他们失望。

安德鲁·埃弗顿当然不想让听众失望。他选择讲的是他的第四部小说《保持沉默》。这本书的情节紧跟他先前的两部作品《提交证据》和《破坏辩护》,与他的处女作也有所关联。不过刚开始写作的时候,他还没想出来现在这套优雅的书名体系,因此系列的开山之作叫《阿奇博尔德·德文夏尔的血腥死亡》。

他不紧不慢地扫视房间。他知道,他的沉默、制服和深棕色的眼睛正在调动听众们的期待情绪。他开始朗读。

尸体被毁坏得无法辨认……”

他听见了几声“噢”,看见前排有个女人期待地坐直了身体,她身穿粗花呢上衣,戴着珍珠项链。

“红得发黑的鲜血在尸体周围形成血泊,四肢扭曲成怪诞的角度,就像一枚死神画下的符号。在其他人丧失理智的时候,凯瑟琳·霍华德局长总是能保持头脑清醒……”

一只手举了起来。读书会上通常不会发生这种事。尽管这么做会打断朗读,安德鲁·埃弗顿还是决定听一听对方的问题。他朝提问者打了个手势,那是一位九旬老妇。

“不好意思,亲爱的,你刚才说的是不是凯瑟琳·霍华德?亨利八世王后的名字?”

“对,”安德鲁·埃弗顿说,“嗯,应该是的。”

“是同名,”后排的一位男士问,“还是同一个人?”

“只是同名,”安德鲁·埃弗顿说,“故事发生在二〇一九年。”

众人低声讨论了一阵,似乎推选出了一位非正式的发言人,正是第一排那位穿粗花呢上衣的女士。

“两点,”第一排的女士说,“对了,我叫伊丽莎白。首先,凯瑟琳·霍华德[1]这个名字会引起混淆。”

众人表示赞同。

“呃,我……”安德鲁·埃弗顿开口道。

“不,真的会。其次,”伊丽莎白继续道,“假如有个系列小说让真正的凯瑟琳·霍华德当侦探,说不定有可能畅销。局长先生,你这个系列是畅销书吗?”

“在它们所属的领域内,是的。”安德鲁·埃弗顿说。

“谷歌未必会同意你的看法,”伊丽莎白说,“不过你继续念吧,我们听得很开心。”

“你们确定吗?”安德鲁·埃弗顿说,听众明确表示正是如此。

“我们只是喜欢插嘴。”安德鲁·埃弗顿想见的那个人说。是易卜拉欣·阿里夫,在《东南今晚秀》上节目的时候,安德鲁从录像里一眼认出了他。

“这是我们的天性,请继续说那具四肢扭曲的尸体吧。”易卜拉欣说。

“谢谢……”

“不过,”易卜拉欣说,一个新想法显然刚刚跳进他的脑海,“你说她保持头脑清醒的时候,是不是在暗指现实中的凯瑟琳·霍华德被处决这件事?”

“不,”安德鲁·埃弗顿说,“我没想到那么……总之,不。”

“我还以为是个文学梗呢,”易卜拉欣说,“你肯定知道文学梗是什么,对吧?”

“她……”

“是不是只有我没听说过凯瑟琳·霍华德?”一个穿西汉姆联球队T恤的男人说。

“是的,罗恩,”伊丽莎白说,“好了,让局长继续念吧。”

“她扫视……”

“结束后有签名会吗?”伊丽莎白身旁的小个子白发女人说,“研究鱼类的女人就搞了个签名会,对吧?”

众人纷纷赞同,研究鱼类的女人确实搞了个签名会。

“非常抱歉,我的书都是电子书,所以没法签名,除非你们不怕我把你们的Kindle画得一塌糊涂。”安德鲁·埃弗顿说。过去几年,他在肯特郡几家酒吧和书店的后台把这句话练了又练,然而此刻他意识到,这句自以为的俏皮话无法收获任何笑声。“不过我会在读书会结束后给各位一个QR码,扫一扫就能以最低折扣购买我的所有作品。”他说。

好几个人立刻举起手,易卜拉欣转过身,对着其他人说:“QR码就是‘快速响应图码’,电脑解读后会指向一个特定的URL。简而言之就是一种二维码。”

大部分人放下了手,但还有三四只手坚持不懈地举在半空中。易卜拉欣转过来,对安德鲁·埃弗顿说:“剩下的人应该是想问折扣的力度。”

“打五折。”安德鲁·埃弗顿说,剩下的几只手也放了下去。

“请继续,”伊丽莎白说,“很抱歉,我们在耽误你的时间。”

“没有的事。”安德鲁·埃弗顿说。读书会结束后,他要想办法找易卜拉欣·阿里夫聊聊。和他攀谈,营造出和谐的氛围,然后问出自己想问的问题。他在这儿,这才是最重要的。他低头看笔记。

“要我从头开始吗?”

“不用了,亲爱的,”伊丽莎白说,“被毁坏的尸体,凯瑟琳·霍华德保持头脑清醒。我们记得发生了什么。”

安德鲁·埃弗顿点点头。

“她扫视周围的景象。霍华德看得出,就连经验丰富的警员也变得脸色苍白……”

为他做介绍的玛乔丽坐在讲台侧面,忽然觉得有必要打断一下。“她明明是个女人,姓氏却是一个男人的名字,这难道不会引起混淆吗?反正我的第一反应是,霍华德是谁?”玛乔丽说。

听众里有不少人跟着点头。

“现在想改恐怕已经来不及了吧?”白发女人用友善和关切的语气问。

“呃,是的,这本书已经出版好几年了,”安德鲁·埃弗顿说,“她是我整个系列的主角,目前好像还没人特别介意。”

几个人挑起眉毛。

“请继续。”伊丽莎白说。

安德鲁把注意力收回到文字上。他觉得他会卖掉几本书,然后他会去找易卜拉欣,先感谢他的提问,然后问几个问题。他拿起讲台上的杯子喝了一口,喝到嘴里才发现是伏特加兑汤力水。可能是当下最合适的饮品。

“在场的所有人都没见过这么恐怖、血腥、残忍的犯罪现场。凯瑟琳·霍华德除外,因为凯瑟琳·霍华德见过一模一样的犯罪现场。事实上,就在三个月前,在一场梦里。”

又有好几只手举了起来。


[1] 凯瑟琳·霍华德( Katherine Howard,?—1542):英格兰国王亨利八世的第五任王后,后被褫夺王后头衔并处死。

26

安德鲁·埃弗顿坐进一把破旧的扶手椅,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幅油画,画里是一艘小船。他环顾四周,看见一个个装了玻璃门的文件柜,里面堆满了档案盒。

“非常有娱乐性,”易卜拉欣说,拿着薄荷茶走进房间,“非常。你拥有一种罕见的天赋。”

“只是写下一个字,跟着再写一个字,然后祈祷没人能揭穿你在干什么。”安德鲁·埃弗顿说。他曾经听到李·查尔德[1]说过类似的话,从此引为知己。“你有这么多的文件,和工作有关吗?”

易卜拉欣坐进沙发。“是的,这是我的毕生工作,也是许多人的一生。我是心理医生,局长先生。”

“叫我安德鲁吧,”安德鲁·埃弗顿说,他很清楚易卜拉欣是心理医生,“非常抱歉,我其实是有问题想请教你,所以设计了这种最没有威胁性的方式出现在你面前。”

易卜拉欣哧哧轻笑。“这个策略很聪明,所以读书会是个幌子?你其实是来找我的?”

“猜对了一部分,我之前在电视上看见了你。”安德鲁·埃弗顿说。在电视上看见他,然后深挖他的资料。

“你和几个朋友在一起,我认出了你。” 安德鲁·埃弗顿说,拿起茶杯吹了吹,“我想和你私下谈一谈,顺便看看能不能卖掉几本书,所以读书会其实算是一石二鸟。”

“我觉得肯定能,”易卜拉欣说,“凯瑟琳·霍华德局长是个坚强的女人。往事让她备感煎熬,但她非常坚强。”

“我在《提交证据》里说她‘硬得像柚木’。”

“确实如此,安德鲁,”易卜拉欣说,“‘硬得像柚木’。文学就探讨到这儿吧。你说你认出了我?我很好奇这一点。”

“几天前,你去了一趟达威尔监狱。我没说错吧?”安德鲁·埃弗顿研究了康妮所有访客的资料,其中包括监狱安保监控探头拍摄到的高清特写。

“啊哈。”易卜拉欣说。

“啊哈,”安德鲁·埃弗顿说,“你在职业一栏上填的是‘记者’,但我没有找到你和新闻界的任何关联。你去探视的囚犯名叫康妮·约翰逊,一个特别残暴的毒枭,目前因为多起重罪被收押待审。你和她交谈了半个小时左右,按照一份官方报告的说法,交谈‘有时相当激烈’。没错吧?”

“嗯,更准确地说,她是女毒枭,不过我必须记住要去掉头衔里的性别色彩,”易卜拉欣说,“不过除此之外,你说得都对。”

“我能问一问你和康妮·约翰逊都谈了什么吗?”

易卜拉欣考虑了一下。“反过来,我能问一问你为什么要问这个吗?”

“你应该也知道,阿里夫先生,在你探视她之后不久,另一名囚犯希瑟·加伯特死于非命。在她的牢房里发现一张字条,上面提到了康妮的名字。因此,这就变成了我的事情。”

“确实,除了文笔出色,你还擅长破解罪案。”易卜拉欣说,“抽雪茄吗?”

安德鲁·埃弗顿摇摇头,他是不会受到蛊惑的。“康妮·约翰逊有可能——事实上,很可能——是我们警局有史以来抓捕过的最危险的女人。要是运气好,她被判有罪,会在监狱里待很长时间。要是你敢以任何方式破坏这个案子的正常审理工作,我会让你活得非常痛苦,因此我建议你千万别这么做。不过,如果你是站在帮助我的立场上的,那我强烈建议你对我说实话。”

“我完全理解你的处境,”易卜拉欣说,“清楚得不可能更清楚了。我看得出人们为什么喜欢你,看得出你为什么是局长。知道吗?在美国的一些地方,人们会投票选举警察局长,这是治理体系差异……”

“所以我再好言好语地问你一次,”安德鲁·埃弗顿打断他的话头,“你为什么去见康妮·约翰逊?你们都谈了什么?”

易卜拉欣用手指轻轻敲打沙发扶手。“你让我进退两难了,安德鲁——我还能叫你安德鲁吗?”

安德鲁·埃弗顿点点头,喝了一口茶。

“你要明白,假如我接受了客户的委托,”易卜拉欣说,“我们所说的一切就会受到《医患保密法》的保护。”

“她是你的客户?”安德鲁·埃弗顿说。

“嗯,这就是重点了,”易卜拉欣说,“刚见到她的时候,她还不是我的客户。到会面结束的时候,她就是了。因此这是个什么情况呢?我能告诉你她都说了什么吗?保密关系有追溯性吗?真是个棘手的问题,安德鲁,你说呢?”

“确实棘手,”安德鲁点点头,“我来看看我能不能帮你解决难题吧。”

“感谢你的好心。”易卜拉欣说。

“读书会上坐在你旁边的那位先生……”安德鲁·埃弗顿说。

“罗恩。”易卜拉欣说。

“我在电视上也看见了他,”安德鲁·埃弗顿说,“因此我知道你们很亲近。你和我一样,肯定也很清楚,今天他身上有一股相当刺鼻的违禁物味道。”

“你说的我完全相信,”易卜拉欣说,“罗恩嘛,身上总有一股什么味道。”

“你应该也知道,无论是我的警队,还是其他地方的警队,对毒品的搜查总是过分集中在年轻群体上。过去这几年,我一直在尝试解决这个问题,虽说取得了一定进展,但谈不上足够成功。因此,请相信我,假如我批准对一名老年白人进行毒品搜查,统计数字肯定会好看得多。一个小时之内,我就能派警察去罗恩的公寓。”

“我的天,”易卜拉欣说,“真是简单粗暴。”

“罗恩会乐意让一群警察翻他的内衣裤吗?”

“我看没有人会乐意吧,”易卜拉欣说,“更别说还是被一群警察翻。但另一方面,我不认为你真的会这么做。罗恩会闹得天下大乱,我们也都会跑去拍照。迈克·韦格霍恩是我们的朋友,他说不定也会感兴趣。我觉得没必要弄得那么显眼和狼狈。”

安德鲁·埃弗顿拒绝被反将一军。“那你其他的朋友呢?那两位女士?”

“乔伊丝和伊丽莎白?”

“你也许能够安心接受警察局长来找你问话,罗恩也许会用他的办法应付我们的搜查,但两位上了年纪的女士呢?要是我决定找她们问话,你觉得她们会有什么反应?假如有这个必要,我是不会心软的。”

易卜拉欣放声大笑。“那我就只能祝你好运了,安德鲁。我必须把你的话告诉伊丽莎白,她会笑得直不起腰的。我向你保证,和他们几个硬脑壳相比,我算是最通情达理的了。”

“易卜拉欣,我需要你在这件事上帮我一把。”安德鲁·埃弗顿说。

易卜拉欣倾身向前。“局长先生,安德鲁,我知道你会觉得我在存心作梗。我完全理解,而我有时候也确实很难打交道。有人曾经形容我‘油盐不进’。我不会告诉你我和康妮·约翰逊谈了什么,另外在尽可能评估局势之后,我认为你的立场也并不足以强迫我开口。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谈话的内容与你毫无关系,你也没有任何需要担心的事情。只有法庭才能决定康妮·约翰逊是否有罪。至于希瑟·加伯特之死有没有牵涉到她,我表示怀疑。但有一点我可以很坦诚地告诉你,至少我与她的谈话没有牵涉到任何犯罪。”

“你下次什么时候去见她?”

“没有计划。”易卜拉欣说。

安德鲁·埃弗顿点点头。他不确定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不过有一点他可以确定,那就是易卜拉欣·阿里夫没有说真话。


[1] 李·查尔德(Lee Child):一位优秀的英国推理小说作家。

27 乔伊丝的日记

卡伦·怀特海德和罗伯特·布朗Msc。

我上网搜索过,但没查到什么资料。易卜拉欣说上网搜是没有意义的,他认为这两个名字是某种暗码。不过话又说回来,易卜拉欣无论看见什么都觉得是暗码。

我已经有迈克·韦格霍恩的邮箱地址了,不过不能滥用。我发去过一个“小松鼠第一次吃杏仁”的短视频,我觉得非常好玩。但他回我说,这是他的工作邮箱,不是用来收自媒体短视频的。另外,这只松鼠他早就看过了。

从那之后,我就失去了发邮件给他的勇气,因此我很高兴能得到机会,把这两个名字发给他。迈克,怀特海德和布朗,这两个名字能让你想起什么吗?

他回我说谢谢,但从没听说过这两个名字。看来它们说不定真的是什么暗码呢。他还把我的邮件转发给了保利娜。

今天的大新闻是文学社举办了一场读书会,而且举办得很成功。作家竟然是肯特郡的警察局长,你能相信吗?我把他的几本书全下载到了Kindle里。每本只要九十九便士,非常感谢。

易卜拉欣周三要去达威尔监狱找康妮·约翰逊谈话。他问我康妮·约翰逊有可能喜欢什么杂志,这我可说不准。我喜欢《女性与家居》,但我不认为康妮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于是我去问乔安娜,说康妮是一名毒贩,三十多岁,喜欢穿漂亮鞋子,她说不妨试试《格拉齐亚》[1]

罗恩报告了和杰克·梅森见面的情况。杰克·梅森确定,贝萨妮已经死了。因此罗恩敢肯定,杰克·梅森知道是谁杀了她,否则怎么可能确定呢?伊丽莎白请罗恩再去找他聊聊,继续挖掘其他情况,但这足以让我们所有人集中注意力了。

我打算看《阳光灿烂的地方》[2],昨天那一集是在克里特岛物色住宅。妻子喜欢上了一座小农舍,但农舍没有空间给丈夫放悬挂式滑翔机,因此他们最终没有报价。能看得出妻子非常难过,但毕竟是她自己选择嫁给了他,因此她也必须承担选择的代价。

我还在考虑我们有没有可能找菲奥娜·克莱门斯谈一谈。我知道她不可能和杰克·梅森是一伙的,但如果几年前给贝萨妮的字条是她写的,那么她就有嫌疑,而我们必须盘问每一名嫌疑人。

可是该怎么联系她呢?我在Instagram上给她留了言,但我不确定她有没有收到。

我正在写的这些东西,伊丽莎白会怎么评价?她会说,我之所以想调查贝萨妮·韦茨的案件,唯一的原因就是能通过她认识迈克·韦格霍恩;而现在我之所以怀疑菲奥娜·克莱门斯,也是希望能借此认识她。她还会说,我们不可能知道几年前写字条的人究竟是不是她。我承认她说得对。但是,我想认识菲奥娜·克莱门斯,不等于她不可能是杀人犯。很多名流同时也是杀人犯,比如克雷兄弟[3]

周日乔安娜要来吃午饭,到时候我会问她怎么做才能认识菲奥娜·克莱门斯。我知道你可以申请参加菲奥娜·克莱门斯主持的《停止计时》节目,但我觉得你恐怕没法在观众席上大声问有关杀人案的问题。

我是不是该去一趟商店?店里现在有杏仁奶了。上次乔安娜来的时候,她只喝自己带来的杏仁奶,她说“妈妈啊,现如今没人喝牛奶了”。我表示不同意,说我认为还有很多人在喝牛奶。乔安娜和我对“没人”的定义显然大不相同。我本来还想说“你的意思是伦敦没人喝吧”,但似乎不值得在这件事上费唇舌。

无论如何,我等不及看她打开冰箱时的表情了——除非现如今也没人喝杏仁奶了,我必须承认这个可能性同样存在。想跟上时代还真是艰难呢。

不过嘛,假如你想挑选一本适合毒贩看的杂志,那她的建议还是很有用的。在这一点上,我承认乔安娜很厉害。

我约保利娜在明天见面,我非常期待能见到她。保利娜提议在栈桥附近的一家饭店喝下午茶。我查了查,发现他们会给你一杯普罗塞克起泡酒。我觉得自己就像杰姬·科林斯[4]


[1] 《格拉齐亚》:1938年创刊于意大利,欧洲最具影响力的时尚杂志之一。

[2] 《阳光灿烂的地方》:原名A Place in the Sun,一档英国电视节目,在节目中,一对夫妇会被带到他们理想的居住或度假地,看三四处房产,最终决定是否购买或居住。

[3] 克雷兄弟:20世纪五六十年代英国伦敦东区最臭名昭著的双胞胎黑帮头目。

[4] 杰姬·科林斯(Jackie Collins,1937—2015):一名演员和作家,出生于英国伦敦,后移民美国。

28

杰克·梅森在网上浏览直升机照片,买一架肯定会令人愉快。他当然买得起,但说真的,他买一架直升机能干什么呢?

换作以前,直升机当然很有用,比方说去阿姆斯特丹,或者去北面的利物浦,这样就不需要在车流里浪费时间,也不会在海峡隧道里碰到塞车了。直升机刚好能解决他的这些需求。

但他现在还能去哪儿呢?去废车场吗?即使去废车场,开上他的宾利,十五分钟就能到。就算遇到几个红灯,顶多只用花二十分钟。他偶尔会去一趟伦敦,见见仅剩的几个老朋友——没有去西班牙或者见上帝的老朋友。

走廊里的钟响了六下,杰克给自己倒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

他是不是对罗恩·里奇说的太多了?能和同龄人聊天真的令人心情舒畅。杰克知道是谁杀了贝萨妮·韦茨,但他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一个人必须坚守原则,无论和你说话的人是谁,告密就是告密。

不过杰克还是想说点什么,因为仔细回想起来,他觉得整件事都是在乱来。贝萨妮·韦茨其实不需要丢掉小命的。

杰克的废车场运转良好,时不时还能挣些钱,有人找他要人情,有人来还他人情。他卖掉了赌场的大部分股份,剩下的股份还是能让他财源滚滚。不过电话不像以前那样响个不停了,人们不再需要他。这样挺好。谁还有制毒贩毒的那个精力呢?杰克有他的豪宅,能俯瞰英吉利海峡,还有一张斯诺克球台。要是哪天心血来潮想养马了,他甚至连马厩都有。另外,他在六点之前滴酒不沾。他要坚守的原则就是,不告密,六点前不碰威士忌。

杰克有足够的空间来停放直升机。直升机可以在槌球草坪上降落。买一辆高尔夫小车,供用人送他到家门口。而且现在真的有几样好东西在市面上待价而沽,爱沙尼亚的某个人在出售一架金色与紫色交织的贝尔-430直升机,坐着它飞来飞去肯定能收获某些人羡慕的目光。

但是,真的会吗?杰克喝完酒杯里的威士忌。现如今还有谁会抬头看天上飞的直升机呢?谁会来他家做客?杰克心想,不知道能不能请罗恩来家里打一局斯诺克。罗恩会喜欢直升机吗?他们俩相处得挺愉快的。

杰克这辈子挣了多少钱,只有天晓得。但此刻他意识到,他交到的朋友可并不多。一辈子都在犯罪,有一点他看得很清楚,那就是你的手下算不上真正的朋友。

他真的想花六十万英镑买一架一年顶多飞两次的直升机吗?看着它在草坪上生锈?嗯……

他打开谷歌,正在输入“高尔夫车 英国 多少钱”的时候,屏幕上跳出了收到邮件的提示信息。

他认出了来信地址,发送者是杀死贝萨妮·韦茨的凶手。他们有段时间经常联系,但最近少得多了,算是某种解脱。不过,考虑到过去几天发生的种种事情,他知道他会收到对方的消息。

邮件内容如下:

好久不见。只是友好地提醒一声,请提高警惕。回头细聊。

我需要你教我做事吗?杰克心想。杰克·梅森这辈子留下的没收拾干净的烂摊子不多,但这件事无疑是其中之一。

杰克心想,现在是不是该揭露真相了?

29

从费尔黑文警察局走到杜松苑只需要十五分钟,这是克里斯和唐娜通过研究监控探头找到的地方,现在他们正往那里走。

“那么,这位神秘人是谁呢?”克里斯问。

“法医那里还没回信呢,”唐娜答道,“尸体上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证件,现场照片已经发给媒体了。你不是都知道吗?”

“我的天,我说的不是小客车里的死者,”克里斯答道,“是你在约会的那个男人。”

“你成天就琢磨这个呀?”唐娜说,“佩服。”

他们拐上福斯特路。杜松苑是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修建的居住街区,再过二十年这里大概会走复古时尚路线。街区有一百多套公寓,门前都有草坪。另外,最关键的是,这里有个巨大的地下停车场。

杜松苑不常在警方记录中出现。几辆自行车被盗,偶尔有人投诉噪声扰民,一位老兄在网上销售仿冒班克西[1]的作品,只有当一些涂鸦提到了市长如何如何,警方才不得不严肃对待。

克里斯和唐娜甚至没能在网上找到杜松苑管理公司的详细情况,这里简直是避世和低调这两个词的化身,但同时也有可能深藏着贝萨妮·韦茨凶案的关键线索。

杜松苑的环境优雅,离车站很近,因此住着很多在伦敦或布莱顿工作的上班族。这意味着,当他们两个人走到杜松苑时,只会见到一个冷冷清清的居住区。

“是不是一想到试镜就紧张?”唐娜问克里斯。周三他要去《东南今晚秀》试镜,前面拐个弯就是演播室。

“才不呢,我靠抓坏蛋为生,”克里斯说,“区区电视摄像机还能吓住我不成?”

“反正能吓住我。”唐娜说。

“你说得对,”克里斯说,“我都快吓死了。你觉得他们还能允许我退出吗?”

“我不会允许你退出的,”唐娜说,“你的表现一定会非常出色。”

透过杜松苑宽大的双开门,克里斯和唐娜看见门厅里有一张接待台,一个穿褐色工作服的男人坐在接待台里,他正在读《每日星报》。

“伦敦那边管这个岗位叫门房。”克里斯说,按下门铃。他亮出警察证,但其实没这个必要的,因为那个男人连头都没抬就放他们进去了。

“早上好,”克里斯说,男人还是没有从报纸上挪开视线,“知道大楼管理员在哪儿吗?我们想找他聊一聊。”

男人终于抬起头。“那就是我了,但我不喜欢聊天。”

克里斯再次亮出警察证。“肯特郡警察局的。”

男人放下报纸。“是因为我邻居吗?你们是来抓他的吗?”

“我……呃,不,应该不是,”克里斯说,“他干了什么?”

“没有得到规划许可就搭了个温室。”男人说,“我叫莱恩,我给你们打了很多次电话,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们。”

“这事情主要归自治会管,”唐娜说,“而不是警察。”

“是吗?”莱恩说,“但要是我宰了他,你们就会立刻出现,对吧?”

“呃,对,明摆着的嘛,”克里斯说,“要是你杀了他,我们会立刻出现。杀人是我们负责的事,但温室不是。我们想找这地方的管理公司了解情况,不知道你能不能帮个忙?”

“你帮我一把,我也帮你一把,”莱恩说,“你去和我邻居谈谈,也许我的记性就突然好了……”

“阿灵顿房地产。”唐娜说,看着告示牌,抄下一个号码。

克里斯凑过去看信箱,记下上面的名字。确实不符合规定,但莱恩对待法律的态度似乎也没那么认真。

“你有权这么做吗?”莱恩问。

“只要有搜查证。”克里斯答道,但他显然没有。克里斯有时候觉得他跟着周四推理俱乐部学坏了。

“有人惹过什么特别的麻烦吗?”唐娜问。

“十七号那位老兄弄坏了两个马桶座。”莱恩说。

“谢谢你的帮助,莱恩,”克里斯说,“我们就不打扰你了。”

他们出门的时候,莱恩在他们背后大喊:“喂,要是我杀了他,那可不是我的错。要怪就怪你们。”

回到外面的冷风中,克里斯和唐娜开始记录车牌号。克里斯认出了其中的一辆车,这是一辆白色标致,车牌上印着火焰图案。他记下车牌号。

克里斯很想找到伊丽莎白漏掉的线索。那位女士都快八十岁了,他的好胜心有必要这么强吗?

但他知道这一趟其实算是试探性调查。除非十年前贝萨妮丧命的那天夜里有个人就住在这儿,而且这个人现在还住在这儿,否则调查就没有任何意义。

尽管如此,他还是继续抄车牌号。所谓警务工作,大部分时间就是在抄写数字。


[1] 班克西(Banksy,1974— ):一位英国街头艺术家。

30

“他喜欢摩托车,”保利娜说,“他喜欢敲敲打打。他会把摩托车拆开,然后扔着不管,忘记把零件装回去。”

“格里玩拼图也是这样,”乔伊丝说,“我每次都要对他说,格里,你既然开始拼了,就不能不拼完。你已经把歌剧院拼出来了,那么老天在上,你就把桥也拼出来呀。结果每次都是我去替他拼完。我猜摩托车就不能这样了吧?”

“他周末会和一伙弟兄骑车兜风,”保利娜说,“一大帮人,他们自称‘死神匪帮’。其中有两个会计。”

“但他很在乎你。”乔伊丝说。

“是吗?我也不知道,”保利娜答道,“就爱不爱来说,他肯定是爱我的,想要摆脱他肯定会千难万难。但是……”

“但是什么?”

“是这样的,我们相处得挺好。我见过更糟糕的情况,”保利娜说,“但我不知道年轻时梦想中的爱情是不是这样。那个时代,每个人都必须结婚,对吧?必须找个人一起过日子。”

“非常抱歉,我这人非常无聊,”乔伊丝说,“我就特别想结婚。”

“我的天,乔伊丝,这不是无聊,”保利娜答道,“说真的,那才是梦想呢。你是怎么爱上格里的,还记得吗?”

“嗯,我并没有爱上他,”乔伊丝说,“不是那样的。只是我走进一个房间,然后遇到了他,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就好像我一直都爱着他,根本不需要爱上他。就好像你在找完全相配的一双鞋。”

“上帝啊,乔伊丝,”保利娜说,“你都快把我说哭了。”

“但是,他也有他的缺点。”乔伊丝说。

“他有没有出轨,然后出轨对象叫明蒂,是个文身师?”

“没有,但他总是把用过的茶包扔在水槽里,”乔伊丝说,“还有拼图。”

两个女人放声大笑。保利娜举起酒杯。

“敬格里,”保利娜说,“真希望我能认识他。”

乔伊丝和她碰杯。“也敬……不好意思,你丈夫叫什么来着?”

“他自称路西法,”保利娜说,“他是杜兰乐队的巡演助理。”

“那是他的真名吗?”

“克里夫。”保利娜说。

“嗯,我也希望能认识克里夫,”乔伊丝说,“不知道他和格里能不能合得来。”

冷场片刻,两个女人再次大笑。一名侍者送来茶点架,上面摆满了超小份的糕点和三明治。乔伊丝拍拍手。

“我很喜欢喝茶吃点心,”保利娜说,“我吃个手指蛋糕,你说说约我有什么事吧。”

“我就是想找你聊聊天而已,”乔伊丝说,“了解一下你,传传八卦。”

保利娜举起手。“乔伊丝,省省吧。”

“好吧,”乔伊丝说,拿起一个两口就能吃完的三明治,咬了第一口,“我想和你谈一谈贝萨妮·韦茨。”

“乔伊丝,你真是震惊了我的灵魂,”保利娜说,“你吃手指蛋糕吗?我可以和你换我的牛肉山葵三明治。”

两个人交换了食物。

“我一直在想迈克提到的字条。”乔伊丝说。

“好的,”保利娜说,“你还要你的柠檬蛋挞吗?”

“尽管拿,不用客气。”乔伊丝说,“怎么说呢?你不是总能在最明显的地方找到东西,对吧?举例来说,前几天我找不到卷尺了,它一直放在厨房的抽屉里,一直。那天我和易卜拉欣争论谁的电视比较大,于是想用卷尺解决问题,但等我拉开抽屉,卷尺在里面吗?不,不在。它不在最该在的地方。最后我在书架上找到了卷尺,天晓得为什么。不是我放在那儿的,当然也不可能是阿兰,对吧?”

“乔伊丝,你是不是跑题了?”

“完全没有,”乔伊丝说,“我只是想说,所有人都在查杰克·梅森,我觉得我不妨来查一查《东南今晚秀》,看看凶手会不会就在节目组里。这个人出于完全想象不到的某个原因杀了贝萨妮·韦茨。你觉得说得通吗?”

“和你们其他人的看法一样说得通,”保利娜说,“随便你问吧。”

“有人写字条恐吓贝萨妮,把字条塞进她的包里,放在她的桌子上。”

“我听说是这样的。”保利娜说。

“有可能是你吗?”

“不可能。”

“有可能是菲奥娜·克莱门斯吗?”

“有可能,”保利娜说,“我觉得可能性不大,但不是不可能。”

“因为什么?嫉妒?”

“我觉得嫉妒这个说法不确切。”保利娜说,“她们两个都是很强势的女人,那时候人们喜欢让强势的女人彼此竞争。就好像两个强势的女人不能同时待在一个房间里,否则世界就会爆炸。”

“也许我该和菲奥娜·克莱门斯聊聊,”乔伊丝说,“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会想和她聊聊的。乔伊丝,我就是这么觉得的。”

乔伊丝把柠檬蛋挞递给保利娜。“反正没坏处。说起来,前两天你是不是说过贝萨妮的衣服如何如何?”

“不记得了。”保利娜说。

“人字呢夹克和黄裤子,”乔伊丝说,“你说谁会这么穿衣服。”

“嗯,你明白的。”保利娜说。

“我不明白,”乔伊丝说,“为什么特地提到这个?”

“请问有人有兴趣再来一杯普罗塞克吗?”一名侍者问。

“非常有,谢谢。”乔伊丝和保利娜异口同声道。他斟酒的时候,两个女人有礼貌地保持沉默,只在酒杯斟满的时候各“哦”了一声。

“只是觉得这么打扮很奇怪,”保利娜说,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不符合她的风格。”

“保利娜,”乔伊丝说,“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但没有告诉我?”

“我觉得你会想明白的,没有吗?”

“没有,我不确定我明不明白你的意思,”乔伊丝说,“你不是在保护什么人吧?”

“怎么保护,通过聊贝萨妮的衣服?不,”保利娜说,“我只是对衣服感兴趣。那是我会去研究的东西。”

“而他们都在关注离岸账户[1],而不是裤子。”乔伊丝说。

“嗯,所以你们才是一个小团体,”保利娜说,“不是每个人都必须关注同一件事情。”

“另外你提到监控画面非常模糊,对吧?特地说这个似乎不太寻常。”

“乔伊丝,”保利娜说,“你们一个个坐在那儿,个个都有一套理论,我只是想参与进来,只是想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你们齐心协力的时候真的很有威慑力。”

乔伊丝大笑。“好像是的。但主要是伊丽莎白的功劳,不是我。”

“当然。”保利娜说,“和我说说罗恩吧。”

“你想知道什么?”

“不好的一面,”保利娜说,“我只顾着看那双美丽的眼睛了,肯定漏掉了很多东西。”

“该从何说起呢?”乔伊丝说,“他不懂怎么穿衣服;拒绝吃健康食品;你不能和他有不同的意见;他有时候会太吵,尤其是在公共场合;他的一些观念非常过时,有一次我说本地选举我会投给自由民主党,他足足对我说教了一个小时。”

“但……”

“有时候他会取笑我,但他取笑伊丽莎白的时候我会很开心,所以这未必是缺点;他回起短信来非常慢;他很容易发脾气,特别是没吃东西的时候;他经常放屁;有一次我们没有带他去看一个在库珀斯·切斯中枪的杀手,他生了一整天的闷气;他的音乐品味糟糕得可怕;要是他晚上来做客,会在看电视的时候说话。”

“库珀斯·切斯来过杀手?”

乔伊丝挥挥手,表示不必在意。“你派他去商店,他永远会买错东西,我说的不是把牛奶巧克力威化饼买成黑巧克力威化饼,而是你要一包四卷的卫生纸,得到的却是菠萝。”

“说得非常全面了,”保利娜说,“优点呢?”

“优点就更多了,”乔伊丝说,“我直接提炼一下好了。他为人忠诚,他很善良,很风趣,他愿意和我交朋友,天晓得出于什么理由,反正我感到非常自豪。要我说,他有王公的气度。这听上去很傻,但我有时候会幻想罗恩坐在我家沙发上,格里坐在他那张扶手椅里,两个人没完没了地说笑和争论。我能在脑海里从头到尾演完这一幕。格里肯定会爱上他,而这就是我对一个人的最高评价了。”

乔伊丝的眼睛里泛起泪花,保利娜握住她的手。“乔伊丝,听起来你也爱他。”

“我当然爱他了,”乔伊丝说,“一个人怎么可能不爱罗恩呢?当然了,他并不适合我,原因我刚才已经说了很多。但只要你喜欢菠萝,而且已经囤足了卷筒卫生纸,他就是你想要的男人。”

“说起来,你的话似乎很有道理。”保利娜答道。

尽管还有眼泪,但乔伊丝露出了笑容。“太好了,好极了。我该去物色一顶适合婚礼的帽子了。”

“先别想那么远,”保利娜笑着说,“才刚开始。”

保利娜松开乔伊丝的手,乔伊丝反过来按住保利娜的手。她直视保利娜的双眼。

“保利娜,你能向我保证你全都告诉我了吗?”

“两位女士似乎需要再满上一杯了。”侍者说。

“好的,谢谢。”乔伊丝和保利娜说。


[1] 离岸账户(offshore accounts):金融学上指存款人在其居住国家以外开设的银行账户。

31

“你用你们的老电脑查过了吗?”斯蒂芬问,“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伊丽莎白答道。

还在情报局工作的一个朋友帮伊丽莎白查了那两个名字。没找到与“卡伦·怀特海德”匹配的记录,而与“罗伯特·布朗”匹配的记录又太多了。情报局的朋友答应会全都调查一遍,一个人能求到的人情毕竟有限,而伊丽莎白最近求的人情已经多得过分了。也许她该去找警察局长聊聊,看他知不知道他们不知道的事情。她能约到他的时间吗?肯定有办法。

“你的朋友能找到他们,”斯蒂芬说,“就是玩填字游戏的那个人。”

易卜拉欣。他和斯蒂芬曾经是很要好的朋友。易卜拉欣还在问能不能来她家坐坐,但伊丽莎白一次又一次地婉言谢绝。

“我正在下象棋呢,”波格丹说,“你们少聊几句吧。”

波格丹从山顶的建筑工地过来陪斯蒂芬。

“你还是很好闻,”伊丽莎白评论道,“还是上次那个香味。你似乎在和同一个人定期约会?”伊丽莎白的智慧足以同时研究不止一个谜题。

波格丹走了一步棋,往后一靠。“你打算怎么处理你必须干掉的那个人?”

“波格丹,是我先问你的。”伊丽莎白说。

她肯定撬不开波格丹的嘴巴,也许她可以试试跟踪他。好像有点过分了?她沉思片刻,得出结论,是的,确实有点过分。但是,伊丽莎白最讨厌的就是存在她不知情的秘密。特工就像狗,两者都无法忍受上锁的门。

“维京人的藏书很不错,”斯蒂芬说,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说真的,非常出色。”

当然了,她有一个秘密就是斯蒂芬。他是她上锁的门。至少暂时如此。

“我给你的那把枪,你也许用得上,”波格丹说,“给我枪的女人说它在地下埋了一段时间,所以你最好先确定一下它还能不能开。”

“他居然在教我怎么用枪。”伊丽莎白说。虽然嘴里这么说,但她还是会去检查一下的。今晚她要带着枪去森林里走走,吓唬一下猫头鹰和狐狸。

“波格丹,老伙计,”斯蒂芬皱着眉头看棋盘,“你似乎又将死我了。我要把脑子输给你了。”

“你只是输给我这一局而已。”波格丹说。

卡伦·怀特海德和罗伯特·布朗,最初的几笔藏钱交易,其中肯定有什么关联,但伊丽莎白觉得自己走进了死胡同。

说来讽刺,她知道某个人也许能提供帮助。

维克托·伊里奇。他是这方面的奇才,最擅长挖掘档案,追踪资金流向。

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她必须停止思考,是时候采取行动了。干掉维克托,从而消除维京人有可能造成的危险。今天夜里她要去森林里试试那把枪,然后她要发短信给乔伊丝,说她们明天要去伦敦,但她不会告诉乔伊丝去干什么。

现在该干掉维克托·伊里奇了。动手的时候,伊丽莎白需要乔伊丝在场。

32

早高峰时段已经过去,但列车依然拥挤。伊丽莎白刚刚和乔伊丝讲完她被绑架的过程。

“但为什么要用麻袋套头和戴上眼罩呢?”乔伊丝问,列车在英国冬天横飞的雨点中疾驰,“似乎有点过分了。”

“双保险。”伊丽莎白说。

乔伊丝点点头。“我今天自己也同时带了雨衣和伞,所以确实没资格说他们过分。斯塔福德郡怎么样?”

“我没看见什么风景,”伊丽莎白说,“去的路上他把我们关在车厢里,然后用枪指着我的脑袋,逼我走进一座屋子,最后在凌晨两点把我们扔在能冻死人的路边。”

伊丽莎白的手机响了,是一个匿名号码发来的短信。

伊丽莎白,我看见你上了去伦敦的火车。我的耳目无处不在。请不要让我失望。

发短信的本意是想威胁她,却让伊丽莎白觉得他有点黔驴技穷了。不过伊丽莎白还是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车厢,轮流打量每一张脸。

“我不确定我有没有去过斯塔福德郡,”乔伊丝继续道,“但路过肯定是有的,对吧?”

理想的结果当然是她不必干掉维克托·伊里奇,但假如拿不出一个足够好的理由,维京人就会在两周后干掉乔伊丝。她必须在维克托和乔伊丝之间选一个,这根本不需要选。

于是她们在上午九点四十四分,登上了这班从波尔盖特开往伦敦维多利亚车站的列车。伊丽莎白还在考虑要不要告诉乔伊丝,她有生命危险。如果伊丽莎白这么做了,乔伊丝会如何面对死亡威胁?伊丽莎白到目前为止还没见过乔伊丝的极限,但每个人都是有极限的,对吧?

“对,路过肯定是有的,乔伊丝,斯塔福德郡是个很大的地方。”

乔伊丝在说她的新推测:“菲奥娜·克莱门斯与贝萨妮·韦茨之死有关,考虑到种种因素,是不是也应该找她聊聊?”

伊丽莎白觉得,自己能在这个案子上分分神也挺好的,总不能一直考虑她即将去做的事情吧。她能感觉到枪在膝头手包里的分量。包里除了枪还有笔、口红和填字游戏书,就像以前的好日子。

“这班火车上有售货车吗?”乔伊丝问,“还是咱们必须去餐车吃饭?”

“有售货车的。”伊丽莎白答道。

“那就好,”乔伊丝说,扭头看售货车会不会刚好进了这节车厢,“今天去伦敦和你的历险有关系吗?还是说咱们是去购物的?”

“有关系,改天我带你去购物,算是补偿。”

伊丽莎白的手机又收到一条短信。

说起来,今天是个动手的好日子!

维京人就没别的事情可做了吗?两个女人同时往后靠,望着窗外灰沉沉、湿漉漉的风景。唉,英格兰啊英格兰,你真的会挑日子给人脸色看。

乔伊丝终于打破沉默。“那么,咱们要去哪儿?”

“见我的一个老朋友,”伊丽莎白说,“维克托。”

“以前给我们送牛奶的人就叫维克托,”乔伊丝说,“有可能是同一个人吗?”

“非常有可能。你们家的送奶工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也当过克格勃驻列宁格勒的头目吗?”

“那就是另一个维克托了,”乔伊丝说,“不过送奶的工作总是结束得很早,对吧?所以说不定他有两份工作。”

两个人大笑,售货车来了。乔伊丝问了推车的女人一连串问题:茶是免费的吗?点心在哪儿?点心免费吗?她看见的那东西是香蕉吗?列车上是香蕉的交易量比较大,还是点心卖得更好?车头提供的咖啡会不会比车尾提供的热得多?随后还有几个补充性的问题,引出的信息包括推车的女人重返工作岗位不久,她之前去生孩子了,她丈夫在机场从事建筑工作,下班回家后几乎什么都不干,而她丈夫的老娘简直不可理喻,每时每刻都站在他那一边。

问完这些问题,乔伊丝说出结论:“其实我什么都不想要,非常感谢。”

伊丽莎白要了一瓶水,售货车和推车的女人继续往前走,祝她俩一路平安。

“所以你去找维克托干什么?”

等到确定售货车已离开视野,伊丽莎白说:“虽然不愿意,但我必须杀了他。”

“别开玩笑了,伊丽莎白,”乔伊丝说,“咱们正在调查一起案件,而且最近咱们都经历了很多事情。”

乔伊丝说得对。伊丽莎白回想起托尼·柯伦的谋杀案,回想起伊恩·文特汉姆和柳树园里的彭妮,还有约翰握着她的手。说起来像是在开玩笑,但那仅仅是个开始,经过了接下来漫长的一系列事件,最终使得她坐在九时四十四分从波尔盖特出发的列车上,她的死党坐在身旁,膝头的手包里有一把枪。死党?这倒是个新概念。她朝乔伊丝点点头,表示赞同。

“我知道。但是非常抱歉,在这一切结束之前,咱们还必须闯过几个难关。”

“但是,伊丽莎白,你不能杀人。”

“乔伊丝,你我都知道我能。而且在目前的情况下,我不得不杀人。”

“为什么?要是你不杀了他,会发生什么?”

“会有人杀了我。”(会有人杀了你,乔伊丝,而我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你有的时候真的不可理喻,”乔伊丝说,“从什么时候开始,别人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了?谁叫你去杀了维克托?”

“不知道。”

“军情五处?”

“恕我直言,乔伊丝,假如是政府,那更有可能是六处,但不是。是个高大的瑞典男人。”

“瑞典人都很高大,”乔伊丝说,“《第一秀》[1]演过,所以他给你钱吗?”

“不,只是用死亡威胁我。”(是你的死亡,我亲爱的、好心肠的、超级能侃的朋友。)

“好吧,尽管我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你叫上我,肯定是需要我的帮助,死党不就是干这个的嘛!”

“我真的觉得咱们是死党,咱们是吗,乔伊丝?我以前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咱们当然是了,”乔伊丝说,“否则你觉得我的死党是谁?罗恩?”

伊丽莎白再次微笑。她以前有过死党吗?彭妮?也许吧,但实话实说,她们只是拥有共同的爱好和相互尊重而已。她有过丈夫和情人,有过战地搭档、狱友和保镖,但死党呢?

“等一等,斯托克是不是在斯塔福德郡?”乔伊丝说。

“对。”伊丽莎白答道。

“那我就去过斯塔福德郡了。好些年前我们参加过一个去斯托克的旅行团,那儿的陶器很漂亮。我买了一个壶,上面有格里的名字。虽说拼法不太一样,但也很接近了。”

“很高兴你搞清楚了这个问题。”伊丽莎白说。

“维克托住在哪儿?”

“一个你肯定会非常喜欢的地方。”伊丽莎白说。

乔伊丝点点头。“伊丽莎白,你不会真的要杀了他吧?我认为既然你带我一起来,就说明你不是真的想杀他。”

伊丽莎白打量了一会儿乔伊丝。“否则呢?你觉得我会带谁来?罗恩吗?”

她希望这句话能逗得她的朋友放声大笑,但乔伊丝露出了害怕的表情。

伦敦快到了,列车开始减速。


[1] BBC一个杂志风格的电视直播节目,从2006年开播至今。

33

“他们要来杀我了,”易卜拉欣读道,“现在只有康妮·约翰逊能救我。”

“她吓坏了,这一点我敢确定。”康妮·约翰逊说,两只脚搁在桌子上。由于“精神健康”的重要性,狱方允许他们使用一间私人探视室。

“吓坏了,”易卜拉欣重复道,“因为你?”

康妮摇摇头。“一个人害不害怕我,我看得出来,她肯定是在害怕别的什么人。”

“也许你喜欢别人害怕你的感觉。”易卜拉欣在记事本上做笔记,“你觉得呢?”

“我们这是在做心理治疗,”康妮问,“还是在调查谋杀案?”

“我看这两件事可以合在一起,”易卜拉欣说,“做心理治疗的时候,绝对不能放过任何突然想起的事。”

“但害怕不是我的强项。”康妮说,“对了,谢谢你给我的《格拉齐亚》,非常合我的胃口。我不会因为别人害怕我而感到快乐,我恐吓别人只是因为这样有利于赚钱。”

“所以你认为,”易卜拉欣说,“她在害怕什么人呢?”

康妮耸耸肩,喝了一口看守为她做的卡布奇诺,咖啡上甚至还洒了巧克力碎屑。“我觉得她有个秘密,但不敢说出来。”

“而她似乎认为你知道这个秘密,”易卜拉欣说,“‘只有康妮·约翰逊能救我’。她对你说了什么?会不会给了你什么线索?”

“也许她给了,但我没听出来,”康妮说,“我会努力回忆的。”

“希望你能想起来,”易卜拉欣说,“你有秘密吗,康妮?”

“这个嘛,”康妮说,“我的牢房里有个保险箱,保险箱密码也许算是,但我觉得那不算是真正的秘密,你说呢?你有什么秘密?”

“这个改天再说,”易卜拉欣说,“咱们从头开始吧。当你听说她的死法……”

“和毛衣针有关系?”

“对,和毛衣针有关系,”易卜拉欣说,“你是怎么想的?”

康妮停顿片刻,掰开另一名看守用托盘送来的奇巧巧克力。“嗯,首先,我敬佩那份独创性。用毛衣针杀人可并不容易。”

“同意。”易卜拉欣说。

“其次,我觉得我不该给她毛衣针的,”康妮说,“但你不能被还没发生的事情捆住手脚,对吧?”

“这么说当然很有见地。”

“但对她来说已经太晚了。”康妮说,喝掉最后一口卡布奇诺,皱了皱眉头,“要是我继续寻找线索,你觉得你能不能给我搞一台新的咖啡机?”

“我恐怕做不到。”易卜拉欣说。

康妮点点头。“好吧,你尽量。我能想到的线索只有一条,那就是我去希瑟牢房的时候,她正在写东西。”

易卜拉欣停笔,抬头看着她。“什么东西?”

康妮耸耸肩。“她立刻就藏起来了,但值得找来看看。他们会把她所有的东西都打包送走的。”

“她会写什么呢?”易卜拉欣问,“肯定不是她留下的遗书,对吧?”

康妮摇摇头。“字数很多。她在写什么文章。”

“你有什么看法?为什么要杀死希瑟·加伯特?为什么要现在杀死她?”

“我的看法是这样的,”康妮说,“我觉得我花钱买的不是这种心理治疗。我好像变成了你们的一员,而且还没有薪水。”

“呃,我们全都没有薪水,不过你说得有道理,”易卜拉欣说,“你的看法非常中肯。咱们来聊聊你吧。你先来,还是我来?”

“你先来吧。”康妮说。

易卜拉欣想了想。“我认为你过得不快乐。”

“错了。”康妮说。

“我认为你让其他人过得不快乐。”易卜拉欣说。

“这个我承认。”康妮说。

“所以你知道你让其他人过得不快乐,但你还是过得很快乐?接受这样的事实应该不容易吧?”

“其他人也要为自己的生活负责。”康妮说。

“康妮,你是个聪明人,也很勤奋,而且抓住了机会。我认为我可以说,你比很多人都更有能力。”

康妮用手指轻敲桌面。“有可能。”

“因此,你现在是个霸凌者。”易卜拉欣说,“既然你是强者,那么你在生活中就有两个选择,要么保护弱者,要么以弱者为食。而你呢?你用你的天赋去捕猎弱者。”

“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康妮说。

“我就不是,”易卜拉欣说,“只有反社会分子才这样。”

“好吧,我是反社会分子,”康妮说,“你不妨也试试看,特别能挣钱。”

“你感觉到希瑟·加伯特在害怕,康妮,你感觉到她不能说实话,而我认为你对此很在意。”

康妮想了想。“也不算吧。”

“你不在乎?”

“不是真的在乎。”

“‘不是真的在乎’,但你认为我应该去搞清楚希瑟在写什么。你认为她的死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

“也许吧。”康妮说。

“康妮,我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易卜拉欣说,合上记事本。

“请讲。”康妮说。

“好消息是你确实在乎,因此你不是反社会分子。”

“坏消息呢?”

“坏消息是,这意味着到了某个时候,你会不得不拷问自己,重新考虑你一生中做过的事情。”

康妮盯着易卜拉欣看了很久。易卜拉欣也盯着她。

“你是个骗子,”康妮最后说,“一身衣服很漂亮,这个我承认,但骗子就是骗子。”

“有可能。”易卜拉欣的手机嘟嘟嘟地响了好几声。

“咱们的时间到了。下周继续聊,还是到此为止?反正你说了算。也许我这个骗子说的话太重,你受不了了。”

康妮收好杂志,把剩下的奇巧巧克力装进爱马仕手包。她站起身,向易卜拉欣伸出手。

“下周再见,”她说,“谢谢。”

“如你所愿。”易卜拉欣说。

“我会继续挖掘你需要的情况的。”康妮说。

“我也会这么对你的。”易卜拉欣说。

34

“你觉得保利娜这个人怎么样?”伊丽莎白问。

“我喜欢她。”乔伊丝说。

“呃,我也喜欢她,”伊丽莎白说,“但我问的是你觉得她这个人怎么样。”

“她前两天评论过贝萨妮的衣着,”乔伊丝说,“我请她仔细说说,但她转移了话题。另外,她还说她不记得那些字条的事了。”

“感觉她像是想把我们引向什么方向,”伊丽莎白说,“或者把我们的注意力从什么事情上引开。”

“但她建议我们应该找菲奥娜·克莱门斯聊聊,”乔伊丝说,“她认为这是个了不起的好主意。”

伊丽莎白挑起眉毛,怀疑地看着她的朋友。

黑色出租车徐徐停下,伊丽莎白和乔伊丝下车。伊丽莎白仔细扫视四周,有人在监视她们吗?前方的美国大使馆门口站着几名卫兵,左手边有一伙年轻女人正在通过某家出版社大楼的旋转门。向上望去,她看见了许多窗户,那是许多个可供躲藏和监视的好位置——狙击手的乐园。乔伊丝也在扫视四周,但关注点完全不一样。

“有个游泳池!”乔伊丝说。

“我知道。”伊丽莎白附和道。

“在天上。”乔伊丝仰望天空,抬起手挡住耀眼的冬日阳光。

“我说过你会喜欢的。”伊丽莎白说。

游泳池位于两座高层住宅楼的楼顶之间。玻璃底面像是悬在半空中。伊丽莎白不为所动。它不过是建筑工程学与金钱的产物,或许也有想象力的一丁点儿功劳,但她敢打赌,设计者是从其他什么地方剽窃来的灵感。假如修建它是为了供大众使用,那她兴许还会赞赏一下,然而事实是只有富人才能在天上游泳。一个人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因此你也不能怪她觉得这游泳池没什么了不起的。

“你那位维克托,”乔伊丝说,“他就住在这儿?”

“我得到的情报是这么说的。”

“你觉得他会允许咱们去游泳池试试水吗?”

“你带游泳衣了?”

“好像没有,咱们以后还会来这儿吗?”

伊丽莎白再次感觉到了包里的枪的分量。“最近应该不会了。”

她们推开一座住宅楼宽大的双开门,穿过铺着大理石的大堂,来到光可鉴人的铜边胡桃木接待台前。这儿的整体氛围给人以昂贵但不违和的感觉,就像离婚怨夫想要自杀时会选择的高级商务宾馆。

接待员非常漂亮,似乎是东非裔。伊丽莎白露出自己最友善的微笑。她不是乔伊丝,但她已经尽力了。

“我们来见伊里奇先生。”

接待员打量伊丽莎白的目光非常令人愉悦,但也非常坚定。“非常抱歉,我们这儿没有一位伊里奇先生。”

这当然说得通,伊丽莎白心想。维克托·伊里奇至少有一百个化名。为什么要用真名呢?

“你非常美丽。”乔伊丝对接待员说。

“谢谢,”接待员答道,“您也是。还有什么我能帮你们做的吗?”

伊丽莎白的手机响了,又是维京人。她看短信。

听说你到了他住的楼里。在他家干掉他是个好主意。期待很快听到你的好消息。

该怎么上楼呢?

“你用过游泳池吗?”乔伊丝问接待员。

“很多次,”接待员说,“不好意思,但我不得不说,我们的一名员工正在过来的路上,会在两位方便的时候护送你们到门口。”

“我认为那个游泳池很了不起,尽管伊丽莎白觉得没什么。”乔伊丝说。

“伊丽莎白?”接待员问,“伊丽莎白·贝斯特?”

“对,亲爱的。”伊丽莎白说。要峰回路转了吗?

“伊里奇先生说过,要是伊丽莎白·贝斯特来找他,就立刻请她上来。他说她也许会使用其他名字,”接待员低头看清单,“包括多萝西·德安吉洛、玛丽恩·舒尔茨、康斯坦丁娜·普利斯科娃和海伦·史密斯牧师。他还说我应该多学着点,因为伊丽莎白·贝斯特是他认识的最精明的女人。”

伊丽莎白看见乔伊丝翻了个白眼。

“我们进来说要找维克托·伊里奇,你就没想到我说不定就是伊丽莎白·贝斯特吗?你难道完全没想到有这个可能性吗?”

“非常抱歉,真的没有。按照伊里奇先生提到你的语气,我以为伊丽莎白·贝斯特是一位年轻得多的女士。”

“唉,”伊丽莎白说,“我曾经比现在年轻得多,所以我就原谅你了。”

“伊里奇先生住在顶层。我领你们上楼。”接待员转向乔伊丝,“等你们要走的时候,我会带你们去游泳池的。我们为访客准备了泳衣。”

伊丽莎白看到她的朋友笑逐颜开,可惜今天没机会游泳了。不过她们很可能会需要毛巾。

她们走进足有别墅客厅那么大的电梯,来到楼上。维克托·伊里奇亲自开门,对接待员说谢谢,请伊丽莎白和乔伊丝走进他的顶层豪宅。见到她们,他兴奋得无以复加。

“总算见到你了!我怎么会这么荣幸呢?伊丽莎白,多久没见过了?”

“二十年?”伊丽莎白说。

“二十年,二十年,”维克托点点头,亲吻她的左右面颊,“我看上去老得可怕,你觉得呢?”

“你一直看上去老得可怕。”伊丽莎白说。

维克托放声大笑。“是的!一直!现在我终于真的老了。终于名副其实了。哎,您是乔伊丝·梅多克罗夫特,对吧?”

乔伊丝伸出手,但维克托同样亲吻她的左右面颊。

“很高兴认识你,维克托。”乔伊丝说,“知道吗?比利时人吻脸要吻三次。我也是最近才发现的。”

维克托微笑着抓住她的胳膊肘。

“快请进,坐下说话。坐在外面有点冷,但可以欣赏风景。希望你们喜欢乌云和红色大巴。”

维克托领着乔伊丝坐进下沉式沙发,从理论上说,这儿能俯瞰伦敦的壮阔风景,但今天的乌云挡住了大部分视线。只有巴特西发电站的建筑工地因为离得近,还能辨认出轮廓,伦敦的新版图正在河岸两边逐渐成形。伊丽莎白跟着他们往里走。

“乔伊丝,”维克托说,“我猜你应该愿意来一杯金汤力,对吧?我是这么猜的,你告诉我对不对?”

“太对了!”乔伊丝说。

“那咱们就喝金汤力。能招待两位女士,我真是太高兴了。伊丽莎白,你也要一杯吗?”

“维克托,坐下。”伊丽莎白说。

“好的,好的,”维克托说,“不好意思,我太激动了。我去给咱们调酒,然后咱们坐下聊聊。两个老间谍,咱们的往事能让乔伊丝听得头发打卷!”

“坐下,维克托。”伊丽莎白重复道,枪握在了手里。

35

“我先说,你再说。”制作人卡温·普莱斯说。克里斯·哈德森总督察对此早就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因为卡温·普莱斯喜欢用第三人称自称。

“我说,你说;我说,你说;我说,你说。”卡温·普莱斯重复道。

“懂了。”克里斯说。

“我先说,你再说,我只有这一条规矩。这是‘卡温·普莱斯的规矩’。”卡温·普莱斯说。

“我要看镜头吗?”克里斯问。

“不,你要看我,这是另一条规矩,”卡温说,“除非你要请观众帮忙,比如问‘你们见过这个人吗’之类的,你可以冲着枪口说这种话。”

“冲着枪口?”

“对着镜头,”卡温说,“这是我们新闻节目的说法。”

“冲着枪口在警界的意思完全不一样。”克里斯说。

尽管在室内,卡温还是戴了一顶羊毛套头帽。唐娜对此肯定会有话说。《东南今晚秀》狭小的演播室里,唐娜坐在侧面的一把椅子上。

克里斯接到请他来试镜的电话时,电话那头的男人说:“看看卡温·普莱斯喜不喜欢你。”

克里斯问:“卡温·普莱斯是谁?”

电话那头的男人答道:“就是我。”

“好,我来问几个问题,”卡温说,“你给我几个答案,咱们来看看摄像机喜不喜欢你。”

“祝你好运。”唐娜在演播室侧面说。

“场内请肃静,”卡温说,“这儿不是动物园。”

我为什么会答应呢?克里斯心想,不过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他连做梦都想象不到自己会这么口干舌燥,就好像刚从长途航班上的间歇小睡中惊醒。

“今天来做客的是警长克里斯……”

“总督察。”克里斯纠正他。

“绝对不要打断我,”卡温说,“我先说,你再说。”

“对不起,”克里斯说,“我只是觉得,那什么,应该精确一些。”

“在直播节目里?”卡温问,“你就是这么想的吗?我让你上我的节目,你却这么对我?每五秒钟打断我一次?”

“但现在不是在直播,”克里斯说,“直播的时候我绝对不会打断你,我保证。”

卡温低声嘟囔“我的老天爷”。情况似乎不妙,克里斯意识到他还需要上厕所。他这么口干舌燥,为什么还会需要上厕所呢?他望向唐娜,唐娜对他竖起大拇指,但表情缺乏说服力。

“今天来做客的是肯特郡警察局的克里斯·哈德森总督察,”卡温说,甚至没有抬头看他,“督察,抢劫案的数量在上升,暴力犯罪的数量在上升,肯特郡的人民难道不该得到更好的服务吗?”

“这是个非常中肯的问题,迈克,我认为……”

“迈克?”卡温说。这似乎是在打断他的发言,但克里斯觉得最好别去管它。

“哦,我把你当成迈克·韦格霍恩了,”克里斯说,“对不起。”

“朋友,我是卡温·普莱斯,”卡温说,“所以请当我是卡温·普莱斯。”

“对不起,”克里斯又说,“我以为你只是制作人,所以……”

“所以我就不存在了?”卡温问,“因为你在电视上看不见我?”

“不,我只是……”克里斯再次望向唐娜,但唐娜在假装看手机,“对不起,我以前没做过访谈。”

“我这是还人情,”卡温说,“给迈克一个面子,你明白吗?为了你,我连柔道课都没去上。”

克里斯点点头。“非常抱歉,真的。”

到了这个时候,克里斯惊讶地意识到他其实很愿意上电视。当然了,他不喜欢卡温,尤其是他的帽子和肩章,但他喜欢坐在演播室里,喜欢镜头对着他的感觉。仅仅几个月前,他连镜子都不愿意照,发生这么大的转变,他自己也很吃惊。他看着卡温气呼呼地鼓起腮帮子。最后一个机会,克里斯,别搞砸了。

“我是卡温·普莱斯,今天来做客的是肯特郡警察局的科林·哈德森总督察……”

克里斯已经学乖了,没去纠正他。

“抢劫案的数量在上升,暴力犯罪的数量在上升,肯特郡的人民难道不该得到更好的服务吗?”

“当然应该,卡温,”克里斯说,“这是个非常中肯的问题,真希望我能三言两语解释清楚。首先我必须要说,对于全世界来说,我们生活在一个非常安全的地方——我不希望我们的观众过于担忧。但是,抢劫案这事,发生一起就是太多,而暴力犯罪……”

克里斯从眼角看见唐娜由衷地竖起了大拇指。

“……没有才是最好。因此我向大家承诺:我和我的同僚会夜以继日……”

演播室的门开了,迈克·韦格霍恩晃晃悠悠地走进来,随手把包扔在椅子上。

“他来了!我发现的明星!”

见到迈克·韦格霍恩,卡温似乎突然找到了他在克里斯面前连装都装不出来的礼貌。

“麦基,我的好兄弟!”卡温说,“对,我正在帮他适应节奏!”

“我猜到了,看一眼就猜到了。”迈克说,“你好,克里斯,你觉得这儿怎么样?”

“喜欢极了,”克里斯答道,“实话实说,我以为我不会喜欢的,但我真的很喜欢。”

迈克看见了唐娜。“你的好搭档呢?唐娜,你觉得怎么样?”

“说真的,他的表现相当好。”唐娜说。

“没必要给他试镜,卡温,我为他担保——你知道我的直觉。”迈克说。

“当然,迈克,”卡温说,“他很有天分。”

“我们过几天要谈刀具犯罪,”迈克说,“算上他。克里斯,你没问题吧?”

“呃,没有。”克里斯说。过几天?上电视?刀具犯罪?感觉就像一辈子的圣诞节全集中在了一天。他等不及要告诉帕特里斯了。

“头儿,干得漂亮。”唐娜说,从椅子上起身,拥抱克里斯。

克里斯的思绪正在狂飙,他说不定能当上固定嘉宾——主持人的友好伙伴,给出各种建议,偶尔睿智地提点两句。克里斯望向演播室的监视器,他上镜的模样很不赖。他的眼睛是不是在闪闪发亮?他敢发誓确实是的。他注意到迈克也在看监视器,但随即发觉迈克不是在看他。

“唐娜,”迈克说,“你在镜头里很亮哟。我说的是真的,非常亮。”

“亮?”唐娜问。克里斯的心直往下沉。

“闪光,耀眼,发亮,”迈克说,“上次我见有这么亮的,还是菲利普·斯科菲尔德刚出道那会儿呢。哇,厉害。”

“我……呃……谢谢。”唐娜说。

“你了解刀具犯罪吗?我想要你上,而不是克里斯。”迈克说。

唐娜举起双手表示反对,克里斯不得不佩服她。“对不起,迈克,你还是选克里斯吧。”

迈克把双手放在唐娜的肩膀上。“不是我在选人,唐娜。是镜头在选人,而摄像机选中了你。”

迈克扭头对卡温说:“卡温,带唐娜去化妆室,咱们看看效果。”

卡温领着唐娜走出演播室。她扭过头,抱歉地给了克里斯一个眼神。迈克把一只手放在克里斯的肩膀上。

“对不起,克里斯,”他说,“演艺界就是这样。”

克里斯点点头,出名的希望已经破灭,热情顿时离开了身体。

36

“伊丽莎白,别开这种玩笑。”维克托·伊里奇说。伊丽莎白手里的枪正指着他的脑袋。

“维克托,我也希望我在开玩笑。”伊丽莎白说,看着维克托坐下。乔伊丝惊讶得瞠目结舌。

“伊丽莎白。”乔伊丝说。

“乔伊丝,你别管,”伊丽莎白说,“这次不行。你必须相信我,杀死维克托是咱们唯一的选择。”

“伊丽莎白,永远还有其他选择,”维克托说,“坐下聊聊,咱们会想到办法的。收到照片之后,我没有选择杀死你。你知道我可以选择的,对吧?”

“什么照片?”乔伊丝说。

“我知道你可以,维克托,我非常抱歉,”伊丽莎白说,“你应该杀了我的。但想杀死你的人知道我在这儿,到处都有他的耳目。”

她从包里取出手机举起来。“我可以给你看他的短信,能够证明我说的是真话,因此我必须杀死你。我会给你一个痛快,也会给你一个体面的葬礼。”

“伊丽莎白……”乔伊丝说。

“对不起,乔伊丝,”伊丽莎白说,把手机放在身旁的桌子上,“真的很抱歉。现在你会看见,要是有人逼我,我能做出什么事情。维克托,咱们该去哪儿了结这件事?哪儿最安静?我不想惊吓你可爱的接待员。”

“要我选的话,肯定是卫生间,隔音好,而且容易清理。”维克托建议道,“但你真的没必要这么做。咱们是朋友,对吧?”

“是啊,维克托,咱们是朋友。”伊丽莎白说。

“派你来的人,”维克托说,“他是瑞典人,对吧?”

“我不能告诉你,”伊丽莎白说,“事情结束后,我不想再听到他的消息,也不想再提这个人。”

“咱们联手如何?反杀他?这是个更好的计划,想一想。”

“来不及了,”伊丽莎白说,“我不知道他是谁,你似乎也不知道他是谁,而我只希望这件事快点结束。我想和丈夫在家里安度晚年。非常抱歉,咱们去卫生间,你带路。”

维克托起身。乔伊丝也站了起来。

“只要我在这儿,”乔伊丝说,“他就哪儿都不能去。”

维克托用一只手按住乔伊丝的肩膀。“乔伊丝·梅多克罗夫特,我衷心地感谢你,但这是我的命运。总有一天我会被人干掉,至少伊丽莎白是个朋友。那个瑞典人想要我死,也许今天正适合我上路。”

乔伊丝望向伊丽莎白,伊丽莎白点点头。“不可能每次都是闹着玩。对不起,乔伊丝。”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乔伊丝说。

“你必须信任我,”伊丽莎白说,“乔伊丝,咱们是死党。”

“现在不是了。”乔伊丝说。

她转身背对伊丽莎白。伊丽莎白吃惊地发现这一刻的感觉是多么心痛,但她能够理解。

维克托走向卫生间,伊丽莎白端着枪跟上去。

“别轻举妄动,维克托,咱们安安静静地做完这件事。”

“现在还来得及刹车。你知道我爱你,对吧,伊丽莎白?”维克托说。

“爱给咱们带来了什么?”伊丽莎白问,跟着维克托离开客厅,“被捆起来扔进车厢,在顶层豪宅被开枪打死。爱,我受够了这东西。”

维克托打开卫生间的门。他的声音变得响亮,他哀求道:“求求你,让我转过来,咱们可以……”

伊丽莎白扣动了扳机。

37

一个惨痛的事实是,你在监狱里不可能摄入足量的维生素D。在康妮·约翰逊看来,这侵犯了她的人身权利。

她一点儿也不喜欢镜子正在告诉她的:你太苍白了。等她从这儿出去,她要去马尔代夫。生活不能只有工作,另外她似乎也该花点她挣到的钱了。也许圣卢西亚?或者法国?普通人都去哪儿度假?

康妮长这么大,只出过两次国。一次是中学春游去迪耶普[1],她上了渡轮就晕船,地理老师还企图在购物中心的后门吻她;另一次她被关在一辆宝马车的后备厢里,利物浦的两兄弟开车去阿姆斯特丹,康妮和他们有些分歧。利物浦两兄弟和地理老师都很快就为自己的行为后悔不已。

美黑霜你想涂多少就涂多少,肉毒杆菌和填充剂你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但是有三样东西对皮肤来说不可或缺:维生素D、蔬菜和足量的饮水——最好是气泡矿泉水。监狱食堂不供应新鲜蔬菜,但康妮通过某个关系人的关系人,每周都会得到一箱专门给她的有机蔬菜,而她在厨房的另一个关系人能用白甘笋和茄子创造奇迹。她当然吃维生素D药片,但没有任何东西能代替阳光,而她有二十三个小时要被关在牢房里。哦,对了,她有制造气泡水的机器。

康妮心想,要是没有金钱和VIP身份,监狱生活会非常艰苦。现在的条件虽说不上有多好,但就像是在恼人的旅途中乘坐了火车的头等车厢,享受到了目前能享受的最高待遇。尽管她这段时间哪儿都去不了,卫生间的设施也谈不上有多理想,不过至少有人时不时地给她送来一杯茶。

但无论如何,她迟早会从这儿出去。阳光照在脸上,腰间别着枪,还有个健身房能让她做塑身普拉提。她的要求并不高。

康妮穿过一道又一道安全门,来到D楼,心里想着易卜拉欣——他就像一只睿智的老猫头鹰。总体而言,康妮和权威人士打交道的历史并不美妙,她讨厌别人教她该做什么和不该做什么。但易卜拉欣呢?他有漂亮的套装和友善的眼神,和他在一起时,她人生中第一次感觉到,没有在遭受评判和指责。

康妮经过一间牢房,工作人员正在用高压水枪冲洗房间。为了不弄脏身上的小山羊皮夹克,她远远地绕开水花走路。监狱洗衣房的能力有限,送给他们多少偷运进来的违禁品都干不好活儿。

在和易卜拉欣聊天之前,康妮从来没有和别人那样交谈过。该怎么形容呢?或许这就叫诚恳?被情绪带着走的时候,康妮会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她可以戴上形形色色的面具,具体是哪一个,就要看她究竟是想吓唬你、和你约会,还是想请监狱看守给她弄一份南多世烤鸡来。但每个人不都是这样的吗?每个人每时每刻不都是这样的吗?向不同的人呈现出自己特定的一面。

那么,她呈现给易卜拉欣的是哪一面呢?为什么感觉起来这么不一样?康妮爬上通往希瑟·加伯特牢房那一层的金属楼梯。走廊前方,有人在牢房里喊叫,语无伦次,似乎与寻求政治庇护有关。假如你把精神有问题的人全都送走,那监狱就只能关门了。这里的大多数人只是生活在一个既不想要他们,也不需要他们的混乱世界之中,身不由己地被潮水推动,不小心走错了一步。这里很少有人像康妮一样,就是纯粹的坏而已。

康妮来到希瑟牢房的门口。希瑟命案的内部调查尚未结束,因此牢房暂时空置。某位管理人员(就是把自己和沃尔沃汽车的合影发到Tinder上的那位)向她保证过,牢房的门是开着的。康妮走进牢房,没有了希瑟,这儿让她感觉冰冷而空虚。

“现在只有康妮·约翰逊能救我。”好吧,希瑟,来看看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吧。看看我能不能搞清楚你当时在写什么。

牢房里能藏东西的地方少之又少。康妮从轻叩墙壁开始,希望能听见墙壁中空的回声。但墙太厚了,希瑟不可能挖出窟窿来。

康妮把手伸到马桶的U形弯管底下,但没有摸到任何东西。

康妮能骗过任何人。她非常擅长骗人,这项技能多年来给了她很大的帮助。她父亲离开的时候,康妮坚持强颜欢笑,免得家里缺少笑声。她母亲去世之后,康妮艰难拼搏,建立自己的商业帝国。没有人比康妮更清楚她的痛苦。

床架是用廉价金属管焊接而成的——中空的金属管。

当然了,回头再看,康妮很清楚易卜拉欣做了什么。他拿出了一面镜子,让康妮与她自己对话,看清楚她自己。他在帮助她明白一个道理:假如你愚弄了所有人,那么你真正愚弄的其实只有一个人,也就是你自己。易卜拉欣对她说过,“我们最大的强项也是我们最大的弱点”,康妮当时翻了个白眼。但出于某种原因,她一直把这句话记在心里。

康妮把床翻过来,拔掉一根床腿底部的橡胶垫。里面空空如也。继续找。

假如她并不是天性邪恶呢?假如“天性邪恶”只是她多年来一直向自己灌输的谎言呢?那恐怕太难以接受了。她可以就此拒绝易卜拉欣的探视,但他似乎已经打开了一扇再也不可能关上的门。

她拔掉第二根床腿底部的橡胶垫。还是什么都没有。

比康妮·约翰逊活得更加凄惨的大有人在,她很清楚这一点。她的生活方式并不光彩——无论是她如何挣钱、如何对待他人,还是她如何闭目塞听,无视自己造成的苦难,但她一直觉得这是不可避免的。就好像她生下来就该这样,就好像她遵循的是另一套生存法则。

她拔出第三根床腿底部的橡胶垫。依然一无所获。

但是,万一这些全都是假象呢?她真的想要直面自己做过的一切吗?

康妮拔掉最后一根床腿底部的橡胶垫。

为了不打破平稳的生活,她并不想揭开真相,还是继续自欺欺人的好,她还是那个叫康妮·约翰逊的小女孩,很多年前她的父亲抛弃了她,同时创造了现在的她。她会通知易卜拉欣,她不想继续做心理治疗了。非常感谢,但到此为止吧。

康妮把手指插进中空的床腿,立刻摸到了东西。几张纸,紧紧地卷在一起。大概有五六张,用橡皮筋扎在一起。她把纸卷掏出来,拿掉橡皮筋,尽可能抚平纸张。纸上写满了整洁的小字,用的是蓝墨水。她从第一行开始读:

透过铁窗,我听见鸟叫。[2]

在这个空荡荡的牢房里,隔着厚实的墙壁,康妮无疑找到了会让易卜拉欣感兴趣的东西。易卜拉欣给了她一个任务,而她完成了使命。她浏览了一遍希瑟·加伯特留下的文字,但这好像仅仅是一首诗,不是其他什么东西。她本来以为能找到一份漂漂亮亮、清清楚楚的自白书,或者指名道姓地说出同谋是谁,总之有助于解决贝萨妮·韦茨的案件,然而她的运气没那么好。但康妮依然能从心底里感觉到,这几张纸能派上用场。

另外,就算她这会儿参不透其中的奥妙,她也认识一个能看懂它的人。她可以再忍受一次易卜拉欣的心理治疗,给他看这首诗,直到他们搞清楚牢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1] 迪耶普(Dieppe):又译“第厄普”,法国北部的重要旅游港城。

[2] 原文为Through the bars I hear the birds。

38 乔伊丝的日记

该从哪儿说起呢?

一个男人坐在我的沙发上,正在电视上看关于火车的节目,他叫维克托·伊里奇,乌克兰人,曾经是克格勃特工。

我说我想写日记,他哈哈一笑,说那我今天有很多东西可以写了。我给了他一杯雪莉酒和一块黑巧克力樱桃蛋糕。我在Instagram上看到过这种蛋糕,觉得简直是为罗恩量身定做的。不过到头来,吃到第一口的却是维克托,这证明了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我会把剩下的蛋糕装在饭盒里,等着罗恩来享用。

稍等一下。

好的,我回来了。我刚刚去客厅,问维克托蛋糕怎么样,他说好极了。我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会这么说,不过他吃完了一整块,因此就权当他说的是实话吧。从原则上说,我不喜欢黑巧克力,但这条原则不适用于现在的情况。蛋糕加了樱桃白兰地,有助于改善口味。维克托在看的节目讲的是一列穿越加拿大落基山脉的火车,你真该看看那里面的风景。维克托说,他们刚刚瞅见了一只熊。

今天我和伊丽莎白去了伦敦。她说我们要去见一个她的老朋友,还说她要杀了他。我并没有当真,但几天前的夜里,伊丽莎白和斯蒂芬被绑进了一辆大货车,所以事情的走向又显得合情合理。怎么说呢?我理不清孰是孰非,但我相信伊丽莎白。另外,列车上有售货车,而不是非要去餐车就餐。

我们到达伦敦,去了维克托住的公寓楼。楼上有个游泳池,这个以后再说,因为我觉得我应该先说一说当时发生了什么。

唉,再等一下。

我又回来了。维克托需要用厕所,但不会冲马桶。这是有诀窍的,我教他了。要轻,动作一定要轻,然后就没问题了。我说你去厕所前可以先暂停电视,他说他早就知道有暂停这么个东西了。播《倒计时》的时候我经常按暂停,只是为了让自己别太紧张。要是我和易卜拉欣一起看,他就不许我暂停。他说我那是在自己骗自己。

维克托住在最高一层,所谓的顶层豪宅。他个子不高,模样古怪,像一只非常快乐的老海龟。见到伊丽莎白,他喜出望外,甚至亲了我两下,因此我认为伊丽莎白不可能真的要杀他,我很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维克托要给我倒一杯金汤力,但这时伊丽莎白掏出了枪。我劝了她几句,但她不肯让步,维克托似乎坦然接受了这一切。

说实话,我很害怕,而且很生伊丽莎白的气。我甚至说我永远也不会原谅她,她在回来的路上还特地拿出来提醒我。她对整件事的看法是“你应该永远相信我”,然而事实上,我认为我的愤怒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他们两个人去了卫生间,维克托喊了句什么,然后传来一声枪响,紧接着我听见维克托倒在地上的声音。

我承认我当时浑身颤抖,如果我对我做过的所有事都足够坦然,我必须说,我哭了。而结果证明,我的眼泪同样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伊丽莎白跑回客厅,开始发号施令,大致就是“没时间掉眼泪了,乔伊丝,我不得不这么说,维克托也知道,但现在我需要你的帮助”。她说卫生间交给她来打扫——在这一点上我至少要感谢她——但她需要我打几个电话。她叫我用她的手机打给波格丹,说“伊丽莎白需要一辆出租车”,然后我要取出她的SIM卡,再掰碎,然后把手机擦干净,扔进厨房的垃圾处理机里。总之,不能留下我们来过这套公寓的物理证据和电子证据。我想问要怎么处置接待员,但我没有开口,因为我害怕那个答案。

她再次离开,我打给波格丹,他说“你好”,我说“伊丽莎白需要一辆出租车”。他还问我是不是在哭,我说我没有,他说很好,因为没什么可哭的,他一个小时后就来找我们。然后我想问他还好吗,但他已经挂了电话。

于是我取出SIM卡,这可不容易,因为我还在发抖。我掰碎SIM卡,然后拿着手机去厨房,扔进垃圾处理机。我听见伊丽莎白喊“乔伊丝,好了吗”,我用非常小的声音喊“好了”,然后伊丽莎白和维克托回到客厅里,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我的表情像是见了鬼,没人能怪我,对吧?然后伊丽莎白从头到尾向我解释。

维京人的短信是关键。他知道我们的一举一动。他说他的耳目无处不在。但伊丽莎白看穿了他的伎俩。她说她经验丰富,没人能不知不觉地跟踪她。举例来说,火车上不可能有维京人的手下,因此她知道维京人肯定耍了个更简单的花招。伊丽莎白被绑架到他家的时候,他简简单单地克隆了她的手机号码(我虽然说“简简单单”,但你明白我的意思),因此能听见——偶尔还能看见——她身边发生的一切,直到我毁掉手机的那一刻。

因此她必须完全瞒住我,因为我的自然反应在维京人的眼里才是可信的。事实上,她之所以要拉上我一起来,正是为了让整件事听起来足够真实。我对伊丽莎白说我能演戏,但她一笑置之。我问维克托知不知情,他说伊丽莎白举起手机告诉他那些短信说了什么的那一刻,他就立刻明白了她的计划。我问维克托难道不担心伊丽莎白会真的杀了他吗,他说他认为她不会杀他,然而她毕竟是伊丽莎白,因此没人能说得准。伊丽莎白嘲笑他,说就好像她真会杀了他似的,维克托说“你当然会”,就在伊丽莎白不断否认的时候,维克托终于兑现承诺,给我倒了那杯金汤力。

一个小时后,接待员领着波格丹上楼,他带来了一个特大号的旅行袋。维克托对接待员说他死了,她点点头,问他打算死多久,维克托望向伊丽莎白,她说两周左右应该就可以了。

看来接待员是为维克托做事的,随后她甚至帮波格丹把旅行袋送到车上。维克托在旅行袋里尽量保持静止,以免维京人真的派人监视公寓楼。因为有过类似被装进袋子里的经历,维克托吃了两粒强效安眠药,否则他很难熬过被关在密闭空间里的这段时间。

开了二十英里左右,伊丽莎白确定没人跟踪我们,波格丹最终把车开到了东克罗伊登一个多层停车场的最顶层。我们打开后备厢,拉开旅行袋的拉链,放维克托出来。我对天发誓这是真的,他睡得死死的,我们必须扇他耳光才能叫醒他。我说我不介意试试他的安眠药,他说那东西对我来说太厉害了,另外我只能在美国买到。

于是情况就变成了这样。维克托不能去伊丽莎白家住,因此他在复活前只能睡在我家的备用卧室里。他们的计划是搞清楚维京人是谁,然后找到他的下落。计划的下一步多半是干掉他,我不确定。我认为维克托不可能永远“死”下去。

关于维京人和维克托,我都有无数个问题,不过明天是周四,因此可以等周四推理俱乐部小分队聚齐了再问。

这件事和贝萨妮·韦茨的案件有什么关系呢?感觉只是分散了我们的精力,但伊丽莎白说,应该说是我们的运气好得出奇,因为维克托既然来了,他也能帮我们查案。

阿兰总喜欢在我写日记的时候跑来骚扰我,但今天它反常地没有来,因为我家里多了一个更有意思的乌克兰男人。真是个朝三暮四的家伙。过一会儿我要去拿一袋狗饼干摇给它听,看看这个家里谁是老大。

我听见隔壁房间的火车节目结束了,维克托站了起来。听声音他自己去洗餐具了,这是个好现象。

我知道我是今天这场戏里的配角,我也知道这个角色很重要,而我的心情并不轻松。有些事情不对劲。当然,震惊是常见的干扰因素,惊吓会让一个人心神不宁,但还有其他原因,整个下午我都在思考究竟是什么。我认为是这样的:

你看,伊丽莎白扣动扳机的时候,我真的相信她在杀人。我真的相信我的死党能杀死一个她认识了许多年的老朋友,仅仅为了救她自己一命。

事实上,我不仅仅是相信,而是确定。

那么,这证明伊丽莎白是个什么样的人?又证明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39

周四推理俱乐部喜欢上午十一点在拼图室见面。话虽如此,实际的见面时间总是一改再改。作为完美主义者,易卜拉欣也是可以理解的,这是当然的,毕竟有谋杀案要解决,在这件事上没人能说他为人不知变通。

但是,上午八点召集周四推理俱乐部的成员去乔伊丝家开会,这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尤其当他们正在调查一起谋杀案的时候,必须有人说点什么。

他在路上叫上了罗恩,他说这只是冰山一角(the thin end of the wedge)。罗恩表示赞同,至少没有强烈反对,因此易卜拉欣感觉有了底气。

时间表就是时间表,需要多人配合的时间表更是如此。罗恩对此同样没有表示反对。事实上,罗恩今天格外安静。

“罗恩,你身上是不是有违禁品的味道?”易卜拉欣问。

“有可能。”罗恩承认道。

“我有点想宣布这是一次不合规的会议,明白吗?除非有人给我一个足够好的理由。”

“老小子,这完全是你的权利,”罗恩说,“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谢谢,罗恩,我会的,”易卜拉欣说,“大清早的,你为什么会满身违禁品的味道?”

“保利娜。”罗恩答道。

“哦,我明白了,”易卜拉欣说,“解释得通。”

“比我平时抽的劲儿大得多,”罗恩说,“我倒在她家卫生间的地上,睡得爬不起来。”

易卜拉欣按下乔伊丝公寓楼外的门铃,已经到了的朋友们放他进去。

“坐电梯还是走楼梯?”易卜拉欣说。

“电梯有什么不好吗?”罗恩答道。易卜拉欣注意到他在尽量掩饰自己的腿脚不便,而且依然不肯用拐杖。

他们走出电梯,敲了敲右手边的第一扇门,乔伊丝请他们进去。她轮流拥抱他们两个人。

“咦,罗恩,你是不是喷香水了?”乔伊丝说,“我以前经常在乔安娜身上闻到这股味道。”

罗恩哼了一声,脱掉外套。阿兰已经饶有兴致地凑了过来,专业细致地舔他的手。易卜拉欣看见伊丽莎白坐在客厅里。

“那什么,请原谅,但我必须说……”

“必须?”伊丽莎白问。

“对,必须。早上好,伊丽莎白。要是允许我多说一句,我必须说这个早可真的很早。”

“你也早上好。”伊丽莎白答道,示意他继续。

“我们是周四推理俱乐部,这对任何人都不是新闻了。我们每周四上午十一点在拼图室开会。请允许我逐个说明这样做的三个要点……”

“要茶吗?”乔伊丝问。

“谢谢,乔伊丝,要。”易卜拉欣说,“第一点,我们周四开会。这一点我是满意的,因为今天确实是周四,不需要进一步讨论……”

“罗恩,你身上绝对有一股纯度很高的违禁品的怪味。”伊丽莎白说。

“留在头发里,洗也洗不掉。”罗恩说。

“第二点,我们上午十一点见面,你看,咱们在这一点上有了分歧,因为现在是上午八点。请问有原因吗?能解释一下吗?反正没人给我解释过。”

乔伊丝在厨房里接水,大声说:“保利娜好吗?”

罗恩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然后就引出了第三点,”易卜拉欣继续道,“我们在拼图室开会,然而恕我直言,我怎么没看见拼图呢?”

“这玩意儿能治你的关节炎?”伊丽莎白说。

“我没有关节炎。”罗恩说。

“我也从没看过刺杀肯尼迪的秘密档案,”伊丽莎白说,“这个笑话太老了,罗恩,换一个吧。”

“因此,在会议继续进行之前,”易卜拉欣还没有放弃,“我想知道有没有一个足够好的理由——请记住,我对‘好’的定义是很严格的——能说明我们为什么选在此时此地见面,因为这完全扰乱了我的日程安排。”

阿兰摇着尾巴,蹦蹦跳跳地从走廊跑进房间,径直朝易卜拉欣而来。它咬住易卜拉欣的衣袖,想要拽走他。

“这儿还有一位和我一样困惑的,”易卜拉欣揉着阿兰的脑袋说,“还有一位和我一样明白恪守时间有多么重要。它知道现在不是会面时间,而是应该出去遛狗了。”

阿兰躺在地上,露出肚皮请易卜拉欣挠。乔伊丝把易卜拉欣的茶杯放在桌上。

“谢谢,乔伊丝。我想说的重点是这样的:我希望能在上午十一点会面,探讨贝萨妮·韦茨案件的最新进展。也许还可以讨论一下希瑟·加伯特留下的字条。听罗恩报告杰克·梅森的情况。我在达威尔监狱里的线人传来了一条令人兴奋的消息,我也想和诸位分享一下。乔伊丝,阿兰的项圈是不是有点紧?”

“没有的事,”乔伊丝说,“除非你比《超级兽医》[1]知道的还多。”

“因此,除非过去二十四小时内发生了什么极其惊人的事情——假如真的发生了,我肯定会注意到——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不能把会议改回原来的时间和原来的地点。”

“假如发生了什么事情,”伊丽莎白说,“你肯定会注意到?”

“是的,我擅长观察,”易卜拉欣说,“好了,我有东西要给诸位看……”

“门厅有多少双鞋?”

“我没说我擅长观察鞋,”易卜拉欣说,“人无完人,伊丽莎白。”

“我们为什么上午八点见面?”伊丽莎白问,“为什么来乔伊丝家见面?你想要一个好理由?”

“是不是四双?”易卜拉欣问,“这是我的直觉猜测。”

“几天前,”伊丽莎白说,“你朝康妮·约翰逊抛媚眼的时候,罗恩被——我说不准——也许是被引诱的时候……”

罗恩举起茶杯,敬了这句话一杯。“我还打了几局斯诺克。”

“……有人绑架了我和斯蒂芬,把我们扔进车厢,带到了斯塔福德郡。现在不行,阿兰,我在说话呢。等我恢复知觉,我见到了一个非常魁梧的男人,我们叫他维京人,目前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但我们正在调查。他要我去办一件事,杀一个名叫维克托·伊里奇的男人,他曾经是克格勃情报站的站长。要是我做不到,或者我决定不听他的,他就会干掉我。”

“好的,”易卜拉欣说,“但也还是一样。”

“我还没说完呢,亲爱的。昨天上午,乔伊丝和我去伦敦见了维克托·伊里奇。”

“等你听到游泳池再说。”乔伊丝插嘴道,阿兰别扭地趴在她的大腿上,眼神扫来扫去,突然来了这么多不速之客,它兴奋极了。

“没错,”伊丽莎白说,“我们来到伊里奇先生的顶层豪宅,我押着他走进诸多卫生间中的一个,假装开枪打死了他。”

“当时我还不知道他们在演戏。”乔伊丝说。

“然后波格丹赶到伦敦来帮忙,我们把维克托·伊里奇塞进一个旅行袋,波格丹开车送我们回到了这里。”

“好小子,波格丹。”罗恩说。

“据我们所知,维京人认为维克托死了,因此我们暂时脱离了危险,但这种情况不可能持续太久,在维京人发现我们骗了他之前,我们必须找到他,并消除他的威胁。我们之所以选择上午八点碰面,是因为我们连一秒钟都不能浪费。之所以在乔伊丝的住所开会,是因为她的备用卧室里藏了一个前克格勃上校。他在洗钱和审讯方面同样经验丰富,因此我会直接请他研究贝萨妮·韦茨和希瑟·加伯特的案件。易卜拉欣,你对这个解释满意吗?”

易卜拉欣点点头。“满意,我就知道肯定是诸如此类的事情。考虑到目前的局势,我收回我的反对意见。”

“感谢你的理解,谢谢。”伊丽莎白说。

易卜拉欣抬起视线,看见维克托·伊里奇拿着茶杯和吐司站在门口。维克托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

“大家都来了!整个周四推理俱乐部都到齐了。阿兰,你这么大的个子,别把乔伊丝的大腿压断了!”

“维克托,我是易卜拉欣。”

“有人说过你很好看,”维克托说,“但没想到会这么好看。”

易卜拉欣点点头。“是啊,有时候会让人吃上一惊。死是个什么感觉?觉得无拘无束了?”

“是的。这是我这个死人的第一块吐司,味道非常好。”维克托说。

“是维特罗斯的多种谷物面包,”乔伊丝说,“为了特殊场合专门准备的,你别以为每天都能吃到。”

“我该多吃几次枪子儿才对,”维克托说,“也许上了天堂,乔伊丝会每天给我做早饭。”

“维克托,我看你和我都进不了天堂,所以不可能知道了。”伊丽莎白说。

“要是下了地狱,也许会是罗恩给你做早饭。”易卜拉欣说,众人放声大笑,只有罗恩除外。

“你好,我是罗恩。”罗恩说。

“有着雄狮一般心灵的男人。”维克托说。

“随你怎么说。”罗恩说。

“罗恩比易卜拉欣还难讨好。”伊丽莎白对维克托说。

一九八二年前后,伊丽莎白在格但斯克[2]附近的某个地方第一次见到维克托,当时的他已经有了相当可畏的名声。他的名声来自智慧,而不是暴虐,这不仅让他从一众克格勃特工中脱颖而出,还让他成为对手的重点盯防对象。他从克格勃的列宁格勒分部崛起,当时正在斯堪的纳维亚经营情报网。后来他步步高升,进入克格勃的最高领导层。这番功业可并不寻常。后来他离开这个机构,转而成为自由职业者,这就是他拥有高级公寓楼顶层豪宅的原因。

他们在港口的一家酒吧碰面,避开繁文缛节,直接交换俘虏。几瓶伏特加下肚,两个人结为好友。最终,他们成了最亲密的朋友,同时也是不共戴天的死敌。伊丽莎白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在伦敦的顶层豪宅伪造维克托的死亡。不过伊丽莎白也没想过,她会有个坚决不听英国广播公司第四台[3]的死党。有时候你只能随波逐流。

“既然我已经成了发言人,那就允许我多问一句吧,”易卜拉欣说,“伊丽莎白为什么必须杀死你?阿兰,现在不行。”

“黑帮是彼此勾连的,”维克托说,“哥伦比亚帮、阿尔巴尼亚帮、纽约匪帮,他们各自为政,互相争斗,但有时也需要彼此帮助。有时候,他们需要一个人把所有人捏合在一起。他们信得过这个人,愿意把钱托付给他,让资金在犯罪集团之间流动。这个人就是我。我确保所有人不下黑手,所有人都能挣到钱,确保他们不自相残杀。”

“但他们还是在自相残杀,老小子。”罗恩说。

“我知道,”维克托说,“但要是没有我,死的人会更多。我尽力而为。我在每个国家都有像马丁·洛马克斯这样的掮客——是的,他为我工作。”

伊丽莎白回想起马丁·洛马克斯,还有他们去找他时看到的那座美丽房屋。

“所以你看,你们杀了一个我的人。”维克托说。

“对不起,维克托。”乔伊丝说。

“你们肯定有你们的正当理由。”维克托说。

“是的。”伊丽莎白说。

“他的钻石去哪儿了?”维克托问。

“说来话长。”伊丽莎白说。

“所以维京人是谁?”罗恩问,“他为什么想杀你?”

“新一代犯罪分子是另一种人,他们喜欢用新办法洗钱。不用黄金和钻石,也不通过外汇兑换所或车厂,但我用的就是这些老办法。”

阿兰打了个喷嚏。

“上帝保佑你,阿兰。”维克托说,“新一代用加密货币洗钱。”

“啊哈,例如比特币[4]。”乔伊丝说,自得地点点头。

“对,就像比特币。”维克托说。

伊丽莎白望向她的朋友,回头她要找她好好聊一聊。

“所以维京人是搞加密货币的?背后是这么一个故事?”

维克托点点头。“但我总是劝各地黑帮别碰加密货币,风险太高。我只是在履行我的职责,没有个人恩怨。因此我害他少挣了很多钱,要是我死了,他就能多挣一大笔。当然了,他其实可以多等几年,等所有人都相信加密货币……”

“你为什么不相信加密货币?”乔伊丝问。

“但我猜他想现在就除掉我。我能理解,他还年轻。年轻人都没耐心。”

“我读到的文章都没有预测加密货币会崩盘,”乔伊丝说,“而是刚好相反。”

“因此我们必须先找到那个大个子,免得他发现你还活着。”罗恩说。

“对,否则他就会干掉我,”维克托说,“而且要是我没理解错,他还会干掉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点点头。他还会干掉乔伊丝。乔伊丝正在偷偷地把一块可颂饼喂给卖萌的阿兰,她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这肯定是周四推理俱乐部最非同寻常的一次会议了,”易卜拉欣说,“我猜今天我最好别写会议纪要,对吧?”

“我觉得不写大概比较明智。”伊丽莎白说。

“周四推理俱乐部是什么?”维克托问,“我喜欢这个名字。”

“我们每周四见面,”易卜拉欣说,“通常是十一点在拼图室见面,今天改了时间和地点,但也情有可原。我们会尝试破获谋杀案。不过今天似乎在商量怎么杀人,因此讨论范围也很宽泛。”

“你们正在调查什么案件?”维克托问。

“我们本来要谈的案子是有关一位新闻记者的,她叫贝萨妮·韦茨,二〇一三年被谋杀。”

“说起来,罗恩,”伊丽莎白说,“下次你去见杰克·梅森的时候,带上维克托会不会很有意思?看杰克会不会多说几句。”

“他不会多说什么的,”罗恩说,“他能告诉我们的已经全都说出来了。”

“哎,谁知道呢!”伊丽莎白说,“另外,维克托,我还有一大堆文件想请你看看。来都来了,不如就做点事情吧。”

“本人听候您的差遣。”维克托说。

“先说重要的,”伊丽莎白说,“我需要发一张你的尸体照片给维京人,证明我已经把你干掉了。”

“好极了,”维克托说,“咱们去挖个坑,把我扔进去。”

“为了真实可信,”伊丽莎白说着转向罗恩,“不知道有没有人认识一位能帮我们一把的化妆师?你今天不打算去找保利娜,对吧?”

“呃……不,”罗恩说,但语气缺乏说服力,“我想去打保龄球。说起来,我现在该出发了。”

伊丽莎白点点头,她很想知道罗恩其实要去哪里。


[1] 英国以兽医为主题的真人秀,从2014年开播。

[2] 格但斯克:在波兰语中称Gdańsk,在德语中称Danzig(译为但泽),是波兰波美拉尼亚省的省会城市,也是该国北部沿海地区最大的城市和最重要的海港。

[3] 英国广播公司第四台(BBC Four):于2002年开播,主要播放高品质的电视剧、电影、纪录片和新闻节目等。

[4] 2013年12月5日,中国人民银行等五部委下发《关于防范比特币风险的通知》,宣布比特币非货币,不能且不应作为货币流通,并禁止所有金融机构参与比特币业务。

40

罗恩希望自己其实是在打保龄球,希望自己在其他什么地方,反正不是在这儿就行。

保利娜说服了罗恩:“你或许想做个按摩。”

空气温暖而湿润,弥漫着桉叶的香味,热带雨林的虫鸣鸟叫不绝于耳。罗恩裹着一条白色的厚毛巾,只觉得非常不牢靠。他光着脚走过铺着摩洛哥瓷砖的地面,身旁是个蔚蓝色的水池,他从内心深处感到焦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放松下来。他宁可去找杰克·梅森谈谈谋杀,而不是遭受这样的折磨。

保利娜问他喜不喜欢按摩,罗恩说他从来没做过,保利娜哈哈大笑,罗恩说他是认真的,他不知道一个人为什么要去做按摩,保利娜说为了优待自己,这次轮到罗恩哈哈大笑了,他说喝杯啤酒才叫优待自己呢,保利娜说我要带你去水疗馆,罗恩说做你的大头梦吧,过一百万年也不可能,保利娜凑过来亲吻他,说为了我,你就去试一次吧,他说没门儿,然后她继续吻他,再然后他们就在这儿了。

那个女人叫苏西。她在榆林水疗馆的前台迎接罗恩和保利娜,似乎是他地狱之旅的温柔向导。

看起来,真的会有活人花大价钱购买芳香草药身体磨砂浴、土耳其洁净仪式之类的服务。罗恩每次走过这家水疗馆的时候都以为它是某类娱乐场所。无论是水疗馆还是其他娱乐场所,罗恩反正不感兴趣。要是有人想碰你,那人最好是医生或者你老婆,再稍微勉强一点儿,就是英格兰球队进球的时候,酒吧里坐在你旁边的陌生人。

保利娜握着他的手,说他可以放松,这儿没什么好担心的。没什么好担心的?毛巾突然掉了怎么办?按摩台撑不住他的体重怎么办?按摩师是女人怎么办?然后会发生什么?不,更可怕的是,按摩师是男人怎么办?不管男人还是女人,按摩师会怎么看待他的裸体?他该一直裹着毛巾吗?必须翻身吗?罗恩照过镜子,他不希望被任何人看见自己的裸体。他必须和按摩师聊天吗?按摩师会和你聊什么?能聊足球吗?还是只能聊精油和风铃?罗恩感觉着海藻与煅赭土面膜在脸上熔化,祈祷这场磨难能快点结束。这类窸窸窣窣的事,在热带雨林里难道从不停止吗?

罗恩向保利娜保证自己很放松,按摩有什么好害怕的?他其实已经迫不及待了。保利娜大笑,说等按摩真正开始,他肯定会喜欢的,罗恩说他确定他一定会的。苏西给他俩各倒了一杯什么“脱氧西瓜汁”,请他们坐在雪崩般的软垫堆上,罗恩非常好奇自己还能不能再站起来。

“你们预定了四十五分钟的双人按摩。我们安排了专门的房间,叫爪哇室,接下来由里卡多和安东为你们服务。”

男按摩师,好的。这样也许最好。他们会明白这种事从头到尾都很怪,对吧?

“我们将从全身按摩开始,然后是面部按摩,最后做双人蒸汽浴。”

苏西的声音很轻,语调平静,罗恩恨不得撞破窗户逃跑。不过这里没有窗户,墙上挂着华丽的波斯挂毯,镜子反射出香薰蜡烛柔和、温暖的光芒。罗恩无路可逃。他必须忍受被某个人摸来摸去,同时还要没话找话。他必须放松,上帝啊,帮帮他吧。

罗恩有一次在警用面包车里被关了八个小时,而且还是和亚瑟·斯卡吉尔[1]一起,那时候他都比现在放松。

他尝了一口西瓜汁。实话实说,还真不赖。

尽管罗恩反复强调他能自己站起来,但保利娜还是扶着他从沙发上起身。苏西领着他们来到爪哇室。房间里并排摆着两张按摩台,里卡多和安东却不见踪影。

好消息!终于没有雨林的声音了。坏消息!取而代之的是鲸歌。

“两位请面朝下趴在按摩台上,安东和里卡多很快就来。祝你们平安喜乐。”

“平安喜乐。”保利娜说。

“谢了。”罗恩嘟囔道,把脸塞进按摩台上的窟窿里,痛苦地祈祷整件事能快点结束。

苏西走了,保利娜问:“你还好吧,我亲爱的?”

“好,”罗恩说,“西瓜汁尤其好。”

“需要什么吗?”

“没有,什么都不需要,”罗恩说,“不过,咱们该和按摩师聊天吗?”

“只要你愿意就可以,”保利娜说,“我通常会直接睡过去。梦乡仙境半日游。”

“好的。”罗恩说。他知道自己最不可能做的就是睡觉。进了龙潭虎穴,你必须保持十二万分的警惕。

“或者随便走走神。”保利娜说。

走神?走到哪儿去?罗恩的头脑从不走神。他每次被迫动脑的时候,理由都很充分。比方说,保守党最近又在搞什么阴谋?西汉姆联球队在一月转会期需要加强哪方面的力量?餐厅为什么不做煎蛋卷了?他爱吃煎蛋卷。是因为发生了鸡蛋供应短缺但他没有听说,还是有人自作主张?这些都是重要的事情。假如他的头脑没有重要的事情要思考,那它就会停止工作,或者叫充电,为了下一个需要他关注的主题做好准备。“走神”从没在他的日程表上出现过。

他扭头望向保利娜,她已经闭上了眼睛。“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卡伦·怀特海德的人?或者罗伯特·布朗?”

“好好放松,罗尼。”她说,没有睁开眼睛。

他感觉到安东和里卡多走进了房间。谢天谢地,毛巾依然围在他的腰间。天晓得他的屁股最近是个什么模样,大概和月球表面差不多吧。希望这些小伙子的薪水足够高。他们有工会吗?他等待有人和他打招呼,但一直没有等到,只感觉到两只油乎乎、暖融融的手落在他的肩膀上。好的,四十五分钟,开始计时。两只手沿着他的后背向下游走,留下深而长的轨迹。罗恩提醒自己,这场磨难迟早会结束的。

里卡多或安东开始揉捏罗恩的颈肩,按摩正式开始,罗恩无法逃避这个事实。外面肯定有各种声音,来自车辆或商店,有狗狗的叫声,还有母亲训斥孩子的声音。但是在这个房间里,只有可怕的鲸鱼叫声。也许他该思考一下贝萨妮·韦茨的案子?也许这样能帮他消磨时间?罗恩听见保利娜满足地长出一口气,这个声音至少让他的心情好了一点点。

一只手顺着他的脊柱向下按。里卡多或安东在履行职责,罗恩必须承认,按摩师的技艺还是相当高超的。平心而论,他们也许见过比罗恩更难看的身体。鲸鱼还在唱歌,说真的,一旦听习惯了,其实也没那么难听。他曾经读到过,鲸鱼是孤独的生物。

也许他可以琢磨一下杰克·梅森。他喜欢这家伙。杰克永远在搞什么名堂,今天买这个,明天卖那个,煽煽风,点点火。这么多年过去,现在的他有了合法的生意、漂亮的大宅子,这里那里到处都有他的大卡车。他是不是还在搞什么名堂?当然了,那还用说?不过,他怎么知道贝萨妮是真的死了呢?

两只手开始按压罗恩的大腿。他要再去找杰克聊聊,是的,这是他的任务,带上克格勃的老家伙,聊聊旧时光,买这个卖那个,都是他们年轻时干的事。伦尼的宅子很大,不对,这是他哥的名字。好多年前,伦尼从仓库的屋顶摔下来,死了。说起来,西汉姆联球队有过比马克·诺贝尔更出色的队长吗?仔细想一想的话,比利·邦兹不错,鲍比·莫尔也可以,但还是诺贝尔更出色。罗恩之后想问问杰克,他肯定知道。

罗恩在和鲸鱼一起游泳,和它们做伴,咱们都有孤独的时候。朋友,一切都会好的,就在温暖的水流里一直漂吧,像贝萨妮·韦茨一样被潮水带走。可怜的贝萨妮,十年前,究竟是谁杀了她?杰克·梅森知道凶手是谁。杰克·梅森,罗恩认识他哥哥……他哥叫什么来着?

“罗尼。”是他母亲在叫他起床上学。再让我睡几分钟吧,老妈。我不会赶不上校车的,我保证。

罗恩感觉无比温暖,像是被包在茧里。是杰克·梅森本人杀了贝萨妮·韦茨吗?罗恩并不这么认为。害贝萨妮·韦茨丧命的是那篇报道,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就在这一刻,罗恩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他遗漏了一条线索——罗伯特·布朗,他认识这个名字。

“是我,罗尼。”一只手在爱抚他的头发,罗恩睁开了眼睛。他死了吗?他相当确定他死了。人嘛,迟早有这么一天。

“你睡着了,”保利娜说,“我叫他们别给你按正面了,你看上去非常平静。”

“只是闭目养养神。”罗恩说,他的身体在哼唱一首新曲子。这是什么感觉?似乎是弥漫在旧时光里的那种熟悉的感觉。罗恩努力确定自己究竟感觉到了什么。

“一闭就是四十五分钟,我亲爱的,”保利娜说,“呼噜打得像小猪。好了,咱们去蒸汽浴室吧。”

罗恩抬起头,看见了保利娜的笑容。他喘了口气,人这一辈子能收获如此笑容的机会可不多。罗恩伸出一只手,保利娜握住了。罗恩知道自己感觉到的是什么了——没有痛苦,他残旧的身躯从上到下居然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在抱怨。

“谢谢你说服我来按摩。”罗恩说。

“我说过你会喜欢的,”保利娜说,“下次找个机会再来?”

“决不。”罗恩说,使劲摇头。男人是有底线的动物。

“等你从蒸汽浴室出来,看你还能不能嘴硬。”保利娜说。

罗恩从按摩台上爬起来。他醒来前想到了什么来着?他努力回忆,但无论如何都没有头绪。

没关系,假如足够重要,他迟早还会想到的。


[1] 亚瑟·斯卡吉尔 (Arthur Scargill):英国著名的工人运动组织者。

41

“一个人在监狱里该怎么杀人呢?”迈克·韦格霍恩问。

警察局长安德鲁·埃弗顿兑现了承诺,他去打听了一下希瑟·加伯特的案子。现在,他和迈克·韦格霍恩正站在费尔黑文的栈桥上,手里拿着茶杯。迈克对几个看到他很兴奋的路人点头打招呼。

“比你想象中的简单,”安德鲁·埃弗顿说,企图透过杯盖上的小孔吹凉热茶,“不过内政部也在问我同样的问题。”

“没有监控录像吗?看看谁进了她的牢房。”上午十一点迈克要为一家旱冰场剪彩,安德鲁·埃弗顿同意在此之前和他见面。迈克当然明白,不是每个人都能让警察局长听候差遣。记者这份工作还是有它的优势的。

“到处都有监控探头,”安德鲁·埃弗顿答道,“但我们最需要的那段监控视频神秘地‘失踪’了。希瑟·加伯特那层牢房的录像有两个小时凭空消失了。”

“我的天,”迈克说,“这种事常见吗?”

“以前比现在常见,”安德鲁·埃弗顿说,“但现在也还会发生。往某个人的口袋里塞点钱,他就帮你删除数据。”

“但这就证明了希瑟·加伯特肯定是被谋杀的,”迈克说,“再加上她写的字条,不可能不是,对吧?”

“合理的推测。”安德鲁·埃弗顿说。

“肯定与贝萨妮有关。”迈克说,朝一个电动代步车上的女人挥手,“必定有关,对吧?希瑟·加伯特快出狱了,她为自己的安危担忧,然后就死了。”

“说实话,”安德鲁·埃弗顿说,“监狱里的事,没人能说得准。监狱是个独立的小世界。但是,如果让我设身处地地推断,对,肯定有关联。这话不是以我的官方身份说的,而是作为你的朋友。”

“非常感谢,安德鲁,”迈克说,“所以,假如能抓住杀死希瑟·加伯特的凶手,那么有没有可能同时抓住杀死贝萨妮的凶手呢?”

“有可能。”安德鲁·埃弗顿说。他看见一个穿田径服的年轻人慢悠悠地走上栈桥,双手深深地插在口袋里。这么早他要去哪儿?他的口袋里装着什么?栈桥尽头是个偷偷会面的好地方,这个家伙要去见谁?安德鲁有时很怀念在街头巡逻的日子,那时候他要直接面对各种案件,信任自己的本能。他喜欢当政客,但也怀念当警探的日子。

“那么,谁能进她的牢房呢?”迈克问。

“狱警,”安德鲁·埃弗顿说,“我们正在调查他们。还有得到狱警和希瑟·加伯特信任的其他囚犯。”

“她有可能是被另一名囚犯杀害的?”

“监狱里有很多杀人犯。”安德鲁·埃弗顿说。

“但也能让监控探头出现异常?囚犯肯定做不到,对吧?”

“有些囚犯比其他囚犯更神通广大。”安德鲁·埃弗顿说。

“所以另一名囚犯可以直接走进她的牢房,拿起毛衣针,然后……”

“不好意思,”一个穿工作服的油漆工说,把手机伸到他面前,“平时我不会这么没礼貌的,但我母亲是您的超级粉丝。”

迈克点点头,换上笑脸,和男人自拍合影。

“我会继续查的,迈克,”安德鲁·埃弗顿说,“我保证。”

穿工作服的男人朝咖啡馆的方向走了一段路,然后停下脚步,把手里的铁罐放在装饰性栏杆旁,栏杆上的油漆已经脱落了不少,男人彻底刮掉以前的油漆,把栏杆打磨干净。穿田径服的年轻人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刷子,开始涂油漆。安德鲁自嘲地笑了笑。说到这些事,你不可能永远都不看走眼。

“我或许,”安德鲁·埃弗顿踌躇道,“我或许也需要你的帮助,迈克,但不强求。”

“你尽管说。”迈克说。

“我对电视圈其实没什么概念,但怎么说呢?你认不认识网飞[1]的人?我一直在把我的书寄给他们,但他们就是不理我。”


[1] 网飞:指Netflix,是一家会员订阅制的流媒体播放平台,制作原创影视作品或小说改编影视作品供会员观看。

42

“往我身上多盖点土,”维克托对波格丹说,“为了保暖。”

维克托,专业到骨子里的克格勃,他坚持要光着身子下葬。他相信,任何珍惜羽翼的杀人犯都会在坟墓里留下尽可能少的线索。假如他们不想引起维京人的怀疑,那就应该这么做。当然了,他一直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看着波格丹挖墓穴,到最后一刻才脱光衣服。多年以来,维克托见过许多人挖许多墓穴,但很少有人在速度和效率上能和波格丹相提并论。等这场闹剧结束,不知道波格丹有没有兴趣换个工作。

“我可以给你倒杯热茶,”乔伊丝站在墓穴边上俯视他,手里拿着保温杯,“但你在底下好像没法喝。”

“感谢你的好意,乔伊丝,”维克托说,波格丹铲起又一抔黄土,倾倒在他的胸口,“晚些时候再喝。”

“你别动,”保利娜说着在他身旁跪下,她拿着化妆刷和调色盘,调色盘上是红色与黑色的黏性颜料。过去这五分钟,她一直在他的脑门儿上仔细描绘弹孔。

“真是麻烦你了,要你在一个冻死人的土坑里给一个裸体老年人化妆。”维克托说。

保利娜耸耸肩。“宝贝儿,我是电视圈的。”

“你的味道很好闻,”维克托说,“桉树的味道。”

早先在乔伊丝舒适的公寓里,保利娜在维克托的脑门儿上绘制了弹孔。罗恩向她解释了目前的形势,她欣然接受。她问他们做的事情违不违法,伊丽莎白说这要看怎么定义“违法”了,对保利娜来说,这个答案就足够好了。她还在维克托的脸上涂上厚厚的粉底,让他看起来越来越苍白、越来越消瘦,直到众人都同意他们见到了一个鬼魂她才收手。他们把维克托塞回他熟悉的旅行袋,波格丹扛着他上了一辆四轮摩托,然后骑车离开乔伊丝的公寓去往森林。其他人隔着一段距离偷偷尾随,以免维京人在以某种方式窥探。

“搞定,”保利娜说着画完了最后一笔,然后从各个角度检查维克托的妆容,“你看上去糟透了。”

是乔伊丝觉察到了他们先前犯下的错误。保利娜在维克托的脑门儿上画了一个子弹穿入伤。但是,按照维京人听到的事件经过,他无疑会认为伊丽莎白是从背后朝维克托开的枪。因此保利娜这会儿才会跪在墓穴里,忙着把穿入伤改成穿出伤。维克托和伊丽莎白都能精确地描述子弹穿出伤的特性,就算保利娜对此感到惊讶,也没有表现出来。

罗恩和波格丹帮助保利娜爬出墓穴。维克托注意到,出力的主要是波格丹,但他掩饰得像是罗恩出了大力气。维克托看着俯视他的那一张张面孔。

波格丹继续铲起泥土,撒在维克托的身上。他们想为他营造出某种“刚被挖出来”的氛围感。易卜拉欣掏出手机,对准坑底的维克托。“什么模式,风景还是人像?”

“风景,”维克托说,“颗粒感更强。”

“人像,”伊丽莎白说,“要让维京人觉得拍照的人是我,我更喜欢人像。”

“伊丽莎白,你真是不可理喻。”维克托从坑底喊道。

易卜拉欣还有其他问题。“面部特写还是全身?”

“都要,”伊丽莎白说,“但面部别拉太近,以防万一。”

“以防什么万一?”保利娜说,“易卜拉欣,你爱拉多近就拉多近,我画得那叫一个完美。”

“对,拉近。”罗恩说,握了握保利娜的手。

“还要讨论一下用哪个滤镜,”易卜拉欣说,“个人而言,我认为Clarendon[1]会非常适合,因为它突出泥土的棕褐色。”

“要是不太麻烦的话,”维克托说,“可以晚一些再讨论吗?”

易卜拉欣点点头。“失温,我完全理解。我还想和你聊一聊希瑟·加伯特的诗,不过同样可以等你穿好衣服再说。”

维克托仰望俯视他的几张脸。伊丽莎白,他的毕生挚爱,能再和她共度一段时光,他真是太开心了。人们在你的生活中来来去去,年轻的时候,你觉得自己还会再见到他们。事到如今,维克托觉得每一个还在眼前的老朋友都是一个奇迹。

罗恩和保利娜,两个人手拉着手。维克托记得自己多年前读到过罗恩的名字,他上过一个名单。那是个很长的名单,但他确实上过。某个人会在某个时候找罗恩聊聊,“探探他的口风”,看他是否对苏联有好感。但现在见到罗恩本人,维克托不会幻想他们能有什么机会策反罗恩。波格丹倚着铁铲,耐心地等待稍后把坑重新填上。易卜拉欣正在寻找最好的拍照角度。乔伊丝,他的寓友和新守护神,正忙着阻止阿兰跳进墓穴。

仰望他们,维克托意识到他的顶层豪宅是多么冷清,他的生活是多么孤寂。漂亮的年轻人,喜欢在人人都能看见但没人能下去玩水的游泳池里拍照。他的朋友都在哪里?

也许他可以留在这儿?这张照片应该能让维京人满意了,而维克托可以改名换姓,扔下他过去的生活,搬到库珀斯·切斯来。躺在自己的坟墓里,脑门儿上还有一个贯穿头部的弹孔,没有什么能比此事更启人深思的了。

假如能有乔伊丝、伊丽莎白和阿兰做伴,还有一个周四推理俱乐部供他参与,他还真的需要价值数百万英镑的生意吗?也许他们可以一起解决这起谋杀案,也许他可以在树林里遛阿兰。罗恩还提到过斯诺克,维克托已经没有斯诺克球友了。以前还有一个在西德纳姆[2]开珠宝店的老哈萨克人能一起打球,但他死了……什么时候来着?三年前。他再次望向上面的一张张脸,也许他的好运来了。

“我的天,维克托,”伊丽莎白说,“你别嬉皮笑脸的,给我闭上眼睛。你是个死人。”

维克托觉得自己确实是死了,真的死了。他闭上眼睛,好不容易才止住笑容。


[1] Clarendon:用手机拍照时可选的一种复古滤镜。

[2] 西德纳姆(Sydenham):英国伦敦一个区的名字,位于达勒姆郡。

43

其他人带着茶杯、毯子和八卦,转移阵地取暖去了,但易卜拉欣有正经事要做。

他把希瑟·加伯特写的诗摊在面前。毫无疑问,这几张纸里藏着一个秘密,有某种信息经过巧妙的掩饰被隐藏在诗里。希瑟·加伯特在害怕谁?谁会杀死她?

易卜拉欣毫不怀疑,解析希瑟·加伯特的诗,发现其中的秘密,需要很长的时间,他想找个人一起讨论。但伊丽莎白、乔伊丝和罗恩都认为这是某种混淆视听的红鲱鱼[1],他们不肯咬钩。

他甚至找过维克托,当然是在他们把他挖出来之后。一个人必须对密码学略知一二,才有可能在克格勃里爬到高层。但维克托用沾着泥土的手接过那几张纸,匆匆扫了一眼就还给了易卜拉欣,说:“没有暗码,只是一首诗。”

和许多时候一样,易卜拉欣成了旷野上的一个独行者。那就这样吧,这是他必须背负的使命。智者往往是这样的。等他发现希瑟留下的信息,所有人都会向他道歉。他会宽宏大量地点点头,也许稍微欠欠身,接受像雨点一般洒向他的溢美之词。他想象那一幕:伊丽莎白祝贺他,嘴里说着“我真的错了,不可饶恕地错了”;乔伊丝奉上一盘点心,阿兰尊敬而自豪地乖乖坐在一旁;连维克托也不得不承认,易卜拉欣胜过了他。

他在白日梦里沉迷了一小会儿,一个念头突然跃入脑海——易卜拉欣清楚地知道自己该去找谁聊聊。有个人对他没有先入之见,有个人永远一肚子主意,有个人会帮助他。

他看看手表,四点半,罗恩的外孙肯德里克已经放学,但还没来得及吃茶点。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这是一天里的黄金时刻。

易卜拉欣用手机拨打肯德里克的FaceTime[2]。他回想起两个人共度的美好时光,他们曾为了寻找钻石大盗和杀人犯,一起检查了时长有好多个小时的监控视频。

“易卜拉欣叔叔!”肯德里克叫道,跳上他的椅子。

“一切都好吗?”易卜拉欣问。

“嗯,一切都好。”肯德里克答道。

易卜拉欣开始向肯德里克描述手头的任务:“有一起谋杀案,发生在你出生前的几年……”

“怎么又是谋杀案,易卜拉欣叔叔?”肯德里克问。

“还有一起谋杀案,不久前发生在监狱里。”易卜拉欣补充道。

“米莉·帕克的妈妈进了监狱,她休学了。”肯德里克说。

“监狱里的那位女士叫希瑟·加伯特,不是米莉·帕克的母亲。她留下了一首诗,我认为这是某种暗码。”易卜拉欣说。

肯德里克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表示佩服。

易卜拉欣相信,只要自己和肯德里克能解开暗码,他们应该就能知道是谁杀了希瑟·加伯特,还能知道增值税欺诈案里大笔钱款去向的。易卜拉欣说到这里,给肯德里克补充了一下知识,向他解释了什么是增值税,他不得不从统一税制的基础原则讲起。

之后,两个人开始刻苦钻研。易卜拉欣有他的白兰地和雪茄,肯德里克有他的鲜榨橙汁(糖分比较少,但喝的时候感觉不出来)。

易卜拉欣把诗读了出来:

我的心需要飞翔,就像雄鹰展翅。

它想被人听见,就像歌唱的黑鸟。

但我的心,已被转轮碾成两半。

雄鹰无法展翅,但我的心依然需要飞翔。

“肯德里克,你能看出这首诗很有意思吗?从技法上说,希瑟·加伯特女士写得非常糟糕,但她说她的心希望像雄鹰一样飞翔。”易卜拉欣把诗的内容传给了肯德里克,让他一起读,“但两行过后,那颗心‘被转轮碾成两半’。”

“鹰有金雕、秃鹫和黑鹰,”肯德里克说,“它们都吃老鼠。你知道其他品种的鹰吗?我说不上来了。”

“苍鹰也是一种鹰。”易卜拉欣说。肯德里克记了下来。

“现在我知道四种鹰了。”肯德里克说。

“她说一颗心被车轮碾成两半,”易卜拉欣说,“我说说我的想法,肯德里克,我们是不是该认为希瑟·加伯特要我们把‘心’(heart)这个词的某个变体和‘转轮’的某个同义词组合在一起?”

“有可能,”肯德里克说,“也许是这个意思。”

“或者,”易卜拉欣说,“假如‘碾成两半’是重点,也许她要我们把‘转轮’的某个同义词放到‘心’的两半之间。”

“有可能,”肯德里克说,“她的笔迹很潦草,对吧?我的字就写得很工整,不过只有在我集中精神的时候才能做到。”

“我们需要一个‘转轮’的同义词,”易卜拉欣说,“名词有‘圆盘’‘滚轮’,勉强一点儿的话,‘循环’也行。要是动词……”

“动词是表示动作的词语。”肯德里克说。

“没错,”易卜拉欣赞同道,“这样我们就有了‘旋转’‘转动’和……嗯,还有‘循环’,英语真是其乐无穷呢。”

“一百乘以一百再乘以一百是多少?”肯德里克问。

“一百万,”易卜拉欣吸了一口雪茄,“就当‘心’的变体是‘Ath er’好了,再加上‘转轮’的同义词,我觉得‘滚轮’(hoop)就不错。把‘Ath er’放在‘hoop’前后,这样就有了一个名字‘Ath Hooper’。好吧,肯德里克,这不是人名。‘转’(around)这个词在解谜型的填字游戏里往往代表字母c,因为‘转’在拉丁文里是circa。”

“角斗士说的是拉丁语,”肯德里克说,“还有恺撒大帝,他也说拉丁语。”

“咱们把c加到答案的最前面。帮我搜索一下‘凯瑟·胡珀’(Cath Hooper)这个名字,看有没有住在肯特郡或苏塞克斯的人叫这个名字,或者有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涉及有组织犯罪。”

肯德里克忙活了一会儿。“至少有一千个结果。”

“嗯,把最开始的两个念给我听。”易卜拉欣说。

“好的,”肯德里克说,“一个在澳大利亚,还有一个死了。”

“嗯,”易卜拉欣又说,“死的那个,是最近去世的吗?是因为谋杀吗?”

肯德里克向下翻页。“她死于一八七一年,在阿伯丁。阿伯丁在哪儿?”

“苏格兰。”易卜拉欣说。

“也许是条线索?”

易卜拉欣继续读诗,痛苦地意识到它有可能真的只是一首诗。但就在这时,他发现了端倪。

“她还写过其他东西吗?”肯德里克问,“因为这首诗好像很难看懂。”

“她在死前还写过一张字条。”易卜拉欣说,继续研究他新发现的线索,检验它是不是真的靠得住。

“字条?”

“对,字条,”易卜拉欣说,“预言了她自己的死亡。但我觉得你外公不会希望我给你看的。”

“求你了,”肯德里克说,“我保证不告诉外公。”

“似乎也没什么坏处。”易卜拉欣说。字条能让肯德里克安静几分钟,这样他就可以聚精会神地破解密码了。他找到克里斯发来的邮件,把希瑟·加伯特写的字条的照片发给肯德里克。然后他继续忙手头的事情,大声朗读下一段诗句。

我记得幼时我们在一条小溪里玩耍。

那时我们保守了秘密,立下了承诺。

那里阳光永不熄灭,雨水从不降下。

在我们玩耍的小溪里,我记得清清楚楚。

“‘那时我们保守了秘密’,好的,这就值得调查一下了。‘小溪’(brook)重复两遍,当然指的是‘布鲁克斯’(Brooks)。‘那里阳光永不熄灭’,指的是不是‘太阳’(sun)去掉最后的‘n’呢?因此就是‘苏’(Su)。他们是不是在找一个叫苏·布鲁克斯的人?”

“肯德里克,帮我搜索一下苏·布鲁……”

“你是在考我,对不对,易卜拉欣叔叔?”肯德里克说。

“考你?”易卜拉欣问。苏·布鲁克斯,苏·布鲁克斯,她会是希瑟的某个会计师同伙吗?又或者只是一个假名?

肯德里克的视线离开字条。“对,笔迹不一样,对吧?诗和字条的笔迹不一样。诗写得很潦草,但字条很整洁,因此字条和诗是不同的人写的。”

易卜拉欣来回看字条和诗。对,没错,不能更明显了。在今天之前,只有易卜拉欣既看过字条又看过诗,但他忙于寻找其实并不存在的东西,忽视了就摆在眼前的线索。

秘密信息并不存在,这仅仅是一首孤独的小诗,作者是一个失去生活希望的女人。还有一张字条,一方面预言了女人的死亡,另一方面在向康妮·约翰逊求救,但写字条的是另一个人。

“很高兴你注意到了这个细节,”易卜拉欣说,“我就知道你能做到。”

“你只是在考验我,我明白,”肯德里克说,“你要我搜索什么来着?”

易卜拉欣从手机里听见肯德里克的母亲——也就是罗恩的女儿苏西——在叫他下去吃茶点。他想请肯德里克搜索的是苏·布鲁克斯。易卜拉欣意识到(不是第一次了),自己有时候会把事情弄得过于复杂。

“什么都不需要搜索了。笔迹的事情咱们暂时保密,可以吗?”易卜拉欣问。

“当然了,咱们的小秘密,”肯德里克附和道,“再见,易卜拉欣叔叔,爱你。”

手机里,肯德里克的对话窗消失了。“也爱你。”易卜拉欣说。肯德里克再次证明了他正是易卜拉欣需要的助手。假如生活看上去过于复杂,而你觉得没人能帮助你,有时候你就应该向一个八岁的孩子求援。

诗是希瑟·加伯特本人写的,这一点几乎毫无争议,因为康妮曾亲眼看见她在写字。因此,字条并非出自希瑟·加伯特之手。那么是谁写的呢?还有,为什么要写这张字条?

易卜拉欣要立刻向他的老伙计们报告这个消息。不过,至于他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他打算略过某些细节。


[1] 红鲱鱼:指侦探小说里用来转移注意力的东西。

[2] FaceTime:苹果公司推出的手机等产品中预装的视频通话软件。

44

“高兴吗?”迈克·韦格霍恩问,“你看上去很不错。”

“从没这么高兴过。”唐娜说,在演播室的监视器里打量自己。她的模样确实不赖。保利娜今天本来是休息的,但她坚持要来为唐娜化妆。

“前面一段新闻还有两分钟结束。”制作总监说。《东南今晚秀》正在播放一条报道,说的是一家无麸质面包房如何在福克斯通掀起购买风潮。

“我会说刀具犯罪正在高涨,”迈克对她说,“你说情况没这么简单,迈克;我说少来这套,别给我打马虎眼,你说些宽慰人的话;然后咱们播费尔黑文居民表达不满的录像,我问你有没有话要对这些人说,你说别担心,不会有噩梦的,或者随便你发挥。你看上去真的很不错,别紧张。”

“谢谢。”唐娜说。她紧张吗?她并不觉得紧张。她应该紧张吗?她环顾狭小的演播室。制作总监在看手里的记事板,摄像师在玩Tinder,制作人卡温在生闷气。还有克里斯,他就像一条忠诚的老猎犬,坐在一旁注视着她。这次轮到他对她竖大拇指了,她回了克里斯一个相同的手势。就算被她抢了上节目的机会,心里不舒服,克里斯也没有表现出来。

制作总监开始十秒倒数。忙着打情骂俏的摄像师不情愿地放下了手机。

“希瑟·加伯特的案子有进展吗?”迈克压低声音问。

“正在努力,”唐娜说,“这案子不归我们管,但我们得到了一条线索,正在追查。”唐娜花了一整个上午查阅杜松苑的车辆登记记录。

“我只是……”迈克说。

“我知道,”唐娜说,“我知道贝萨妮·韦茨对你的意义。”

“她是真正的好记者,”迈克说,“你有没有查过……”

制作总监朝演播室打手势,示意直播开始。

“面包店里肯定到处都是刀,”迈克对着镜头说,“而肯特郡的大街小巷也到处都是刀。然而这些刀没有用在‘我们每日的面包’上,而是用来造成‘我们每日的死亡’。为了讨论我们地区近来令人担忧的刀具犯罪案件,今天我们请到了费尔黑文警察局的唐娜·德·弗雷塔斯警员。德·弗雷塔斯警员,刀具犯罪案件的数量是不是正在增加?”

“呃,情况没这么简单,”唐娜说,“这是……”

“行了,别给我打马虎眼,”迈克说,“刀具犯罪案件的数量要么在增加,要么没有增加。我觉得这是个非常简单的问题,《东南今晚秀》的观众也会这么认为。”

“我觉得你也许该多给《东南今晚秀》的观众一点儿信心,”唐娜说,迈克在镜头外偷偷地朝她竖起大拇指,“过去六个月以来,我们将刀具犯罪案件列为重点打击对象,投入了大量警力资源。这意味着更多的调查、更多的检控和更多的定罪。因此,你才会见到统计数字的上升。但刀具犯罪案件在费尔黑文街头已经近乎绝迹,梅德斯通同样如此,还有……福克斯通。说到福克斯通,下次我去那儿的时候,肯定会去逛逛那家面包店,看上去让人很有食欲,对吧?”

“咱们一起去,德·弗雷塔斯警员,”迈克说,“看着画面,你会希望电视里也能闻到味道。”

“叫我唐娜好了,”唐娜说,然后看着镜头说,“正在看电视的每一个人都可以叫我唐娜。我为你们工作。”

“唐娜,你是第一次来《东南今晚秀》做客,”迈克说,“但我猜不会是最后一次。咱们来看看费尔黑文的居民对刀具犯罪案件有什么话想说。”

录像开始播放。迈克晃了晃食指,表示敬佩。“你很厉害,相当厉害。”

“谢谢,迈克,”唐娜说,“很好玩,对吧?”

克里斯走过来蹲下,像是担心会被镜头拍到。

“非常棒!”克里斯说。

“真的?”

“真的。聊起面包店,直视镜头,都是计划好的吗?”

“我没计划过,”唐娜说,“只是跟着感觉走。”

“这段录像还有三十秒结束,”制作总监说,“清场。”

“你天生就是这块料,”克里斯说,“你老妈刚截屏发给了我。”

“就算你天天抓罪犯,还是不如上个电视能让人们记住你。”唐娜说。

“两者你都擅长。”克里斯说。

“我们还有十秒……”制作总监说。制作人卡温·普莱斯走近唐娜。

“佩服,我非常佩服,”卡温说,“录完节目,咱俩喝一杯?”

“有安排了,不好意思。”唐娜说,在心里暗骂自己,没必要说得这么有歉意的。

唐娜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是波格丹发给她的,他正在家里的电视上看她。倒计时还有五秒钟,她偷看了一眼屏幕。他的短信是三个表情符。

一颗星,一颗心,一个大拇指。

咦,一颗心?镜头切回来,刚好拍到唐娜笑逐颜开。

45

照片拍得很好,非常真实。维克托·伊里奇死了,被埋在土里。好吧,维克托·伊里奇被埋在土里,至少这是真的。维京人把它设置成了手机的锁屏画面。

有可能是伪造的吗?当然有可能,一切都有可能是伪造的。维京人挠着胡须,想到有人曾在硅谷的一个派对上介绍他认识一位蜚声全球的好莱坞男明星。这位男明星拒绝在他的自拍中跟他合影,说什么“这是私人派对,你好好放松就行”,或者是诸如此类的好莱坞鬼话。于是维京人回到家就用PS合成了一张自己和男明星的合影,男明星在照片里被他讲的笑话逗得开怀大笑。照片挂在他的厨房里,假如家里来了客人,他们不可能看出什么破绽。见过某个名人,没见过某个名人,如今已经很难区分了。现实生活对普罗大众非常友好。

维京人窥视着前方的公寓楼,他意识到自己必须暂时放下那个该死的男明星,还有自己跟他的恩怨,集中精力处理手头的事情。另一方面,来到街道上,在大庭广众之下走动,让他感到羞怯。他天生就是个大块头,人们总是忍不住盯着他看。他迫不及待地想回家。

几天前,他坐在斯塔福德郡的自家书房里,监听刺杀维克托·伊里奇的现场动静,这件事确实让他觉得很真实。但伊丽莎白·贝斯特为什么要在事后扔掉手机呢?有可能仅仅出于她令人敬佩的谨慎习性,然而也有可能是伊丽莎白和维克托在戏弄他。两个老间谍觉得他们能把一个新人玩得团团转。维京人有时候也会缺乏自信,他诅咒自己的冒名顶替综合征[1]

维京人抬起头,看见了悬在头顶高处的游泳池。要是你朝它发射一枚火箭弹,整个建筑结构就会垮塌,摔死刚好在里面的每一个人。可惜这会儿游泳池里没人,因此那只会浪费一枚火箭弹。他考虑要不要朝那个男明星发一枚火箭弹。“这是私人派对,你好好放松就行。”然后,轰隆,下辈子记得多尊重一点儿你的粉丝。

尽管这种想象确实很爽,但对他不是什么好事。另外,也很困难。

进入这座建筑物非常容易。维京人在十二楼有个客户,一个专偷豪车的窃贼。这位客户把钱交给维京人,维京人先是把钱兑换成比特币或那一周正在上涨的其他加密货币,然后再兑换回普通货币,最终把钱洗得干干净净的还给客户。当然了,说起来简单,实际操作要复杂得多,否则岂不是每个人都能来抢维京人的生意了。他的优势是一套算法,通过暗网将交易分层平摊,因此他的踪迹几乎不可追踪。事实上,迄今为止的记录证明,加密货币的交易是完全不可追踪的。维京人之所以说“几乎不可追踪”,只是因为他是瑞典人,而瑞典人没有炫耀的传统。

随着客户量的不断增长,他的个人财富也水涨船高。维京人从每一份合同中抽成,金额越大,流程越复杂,抽成比例也越高。十年前,维京人在帕洛阿托为一家搞人工智能成人影片的新创公司打工,而现在,他的身家已经超过了三十亿美元。

维京人没去十二楼,而是乘电梯来到最高层,维克托·伊里奇曾经住过的顶层豪宅。无论你去什么地方打听,人们都信任维克托,甚至说崇敬也不为过。他是这个纷乱世界的定海神针。他说话的时候,犯罪分子永远俯首帖耳,他给出的建议,犯罪分子总是言听计从。

因此,维京人必须送他归西。维克托向来推荐用老办法洗钱,通过房地产和赌场,通过掮客“蓝精灵”“骡子”和皮包公司,通过珠宝和黄金,也通过串通的外汇兑换所,总而言之就是完全古典式的。安全固然非常安全,然而同时也很消耗时间,而且会损耗大量金钱。相比之下,把钱投入加密货币则截然相反。事实上,能帮黑帮省下不少中间交易耗损的钱。

即便如此,大家还是把钱给了维克托。维京人觉得,维克托让自己损失惨重。是的,他已经有了三十亿身家,足够一个人过一辈子好生活了,但杰夫·贝索斯有两千亿,而维京人不愿意比任何一个人穷一千九百七十亿。维克托知道维京人的存在,也知道他的这门生意,但对他的身份一无所知。

维克托家巨大的正门是向一家以色列科技公司采购的,由后者亲自上门安装。这道门坚不可摧,它使用了区块链技术,原料是石墨烯和凯夫拉纤维,买家还可以选择外层门板的材质。维克托选择的是阿拉斯加柚木。这家公司经营得非常好,为世界各地的黑社会提供安保服务。维京人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是因为这家公司刚好属于他。

他开门进去。

维京人来这儿是为了让自己安心。他给了伊丽莎白·贝斯特充足的理由去杀死维克托·伊里奇——威胁杀死她的朋友简直是神来之笔。话虽如此,这种事情永远值得实地验证一下。维克托的住所离巴特西直升机场很近,这意味着维京人跑一趟也很方便。勘查完现场,他打算去吃寿司,在斯塔福德郡很难吃到像样的寿司。斯托克有一家名叫味噌的好馆子,但自从他某次在卫生间玩枪走火之后,那家店就禁止他入内了。他不擅长用枪,真的不该随身带枪的。

维京人扫视这套顶层豪宅。确实很舒适,只是有点缺乏女性气息。窗外景色宜人,他能看见伦敦眼、大本钟和英格兰银行。维京人觉得,维克托可以从自家阳台用火箭弹袭击任何一个地标。这会不会引起骚动?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琢磨火箭弹袭击。主要原因是他刚刚买了一套火箭弹发射器。这是一笔冲动消费,原因很简单:一是谁像他一样有钱,都会觉得没什么新鲜东西是没玩过的了;二是他可以用比特币直接购买火箭弹发射器。到目前为止,维京人只炸掉了一座谷仓。

维京人根据音频推测杀人现场的地形图。他认为,伊丽莎白应该是用枪逼迫维克托穿过右手边的宽大拱门,然后沿着铺着地毯的走廊前往卫生间。他按照这个路线走向卫生间。

自从那一枪之后,没人听到过维克托的消息,这是个好兆头。流言称他死了。这在某些圈子里引发了恐慌,他当然乐见其成。维京人走进卫生间。

卫生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这不足为奇,伊丽莎白·贝斯特毕竟是专业人士。到了某个时候,肯定会有某个官方背景的人注意到维克托下落不明,到时候肯定会有人来搜查这套顶层豪宅,寻找蛛丝马迹。维京人认为伊丽莎白不会留下任何线索。不可能有鲜血溅在墙上,更不可能有脑浆嵌在插座孔里。

但开枪肯定会在某处留下弹孔,甚至有可能还有子弹。

维京人举起手臂,用想象中的手枪指着想象中维克托的头部。他扣动扳机,推测子弹的飞行轨迹。子弹应该会打穿浴帘,但显然并没有。子弹应该卡在铺着土耳其大理石瓷砖的墙壁上,但同样,显然并没有。

维京人知道子弹穿过了维克托·伊里奇的头部,他看见了穿出伤的照片证据。那么,弹孔在哪儿呢?伊丽莎白比维克托高吗?她是枪口朝下开的枪?维京人扫视低处的墙壁。依然一无所获。

那么,枪口是朝上的?间谍喜欢这么杀人?维京人抬起视线,但依然没有看见弹孔。视线扫过对面墙上的镜子,他终于找到了弹孔——在天花板上。维京人仰起头,弹孔几乎就在他站立之处的正上方。伊丽莎白·贝斯特当时应该也站在这里,将子弹径直打进了天花板。

维京人盯着弹孔,同时得出了以下两个结论:第一,维克托·伊里奇没有死。他听见的那一声枪响是伊丽莎白朝天花板开的,而不是朝维克托·伊里奇;第二,伊丽莎白·贝斯特当他是白痴,但她误判了他的能力。

维京人一点儿也不喜欢这样的结果。他叹了一口气。因为这意味着两件事:首先,也是最重要的,他只能亲自去干掉维克托·伊里奇了;其次,他必须惩罚伊丽莎白,也就是说他还必须去干掉乔伊丝·梅多克罗夫特。

烦人,真是烦人。


[1] 冒名顶替综合征(Impostor Syndrome):指患者有自我能力否定倾向,会怀疑本身的能力,认为自己的成功均来自外界因素。

46 乔伊丝的日记

今天乔安娜带她的男人(那个足球经理)来吃午饭,恰巧,一个前克格勃上校正住在我的备用卧室里,因此我必须做出些解释。

还好,她不是在维克托浑身泥土的那天来的。我知道我的淋浴房有加压龙头,然而即便如此,清洁起来也还是非常麻烦。

我解释说维克托是伊丽莎白的老朋友,他的住所正在翻修,所以在我家凑合住几天。乔安娜问维克托之前住在哪儿,维克托回答大使花园,乔安娜说是不是有个空中泳池的那栋楼,维克托说没错。紧接着,足球经理(名叫斯科特)说那儿的一套公寓要卖几百万英镑,维克托说对。

乔安娜又问你那价值几百万英镑的房子在翻修,你怎么会住在我老妈家。维克托说,他想不出全英格兰还有哪儿比这儿更惬意的了。乔安娜直截了当地对我说,这事情肯定有猫腻,我们只好承认,没错,这事情有猫腻。我不得不给乔安娜看维克托躺在墓穴里的照片,并答应她吃饭的时候慢慢告诉她。乔安娜扭头对斯科特说,你不能说我没警告过你,我妈平时不是这样的。

吃饭时,斯科特问维克托他支持哪支球队,维克托回答切尔西。斯科特说他在切尔西有熟人,可以帮维克托搞到招待贵宾用的特别包厢,回头他可以找个时间去看比赛。维克托说不用麻烦了,他有包厢。

我找了个借口叫乔安娜去开冰箱,她一眼就看见了杏仁奶。她说我该买低糖杏仁奶。不过我看得出,她觉得我朝正确的方向迈出了可喜的一步。

顺便提一句,阿兰喜欢斯科特,我觉得这是个好兆头,虽说到目前为止,阿兰还没有不喜欢的人。

他们刚刚离开。斯科特开保时捷,他向维克托炫耀,维克托点头——就是男人表示赞许的那种点头。乔安娜把我拉到一旁,问我和维克托之间是不是有什么,我说没有,她看我的眼神里一半是松了一口气,另一半是失望。维克托,他很可爱,很友好,但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格里是我喜欢的类型,伯纳德也是。也许有朝一日我还会碰到其他人。不过这个人最好能快一点儿出现,因为我快七十八岁了。

昨天晚上,易卜拉欣把大家召集到一起。他先给我们看了希瑟·加伯特写的诗(就是康妮·约翰逊找到的那几张纸),然后给我们看她留下的字条。字条显然不是希瑟·加伯特写的。那么是谁写的呢?

我说服伊丽莎白和我一起出趟门,去埃尔斯特里,菲奥娜·克莱门斯正在那儿拍摄《停止计时》节目。我们可以乘火车去,乔安娜说她认识的某个人认识另一个人,然后这个另一个人能让他们参加节目录制。我想我们也许能通过别人的引荐和菲奥娜·克莱门斯打个招呼。你知道的,我们缺少的仅仅是一个机会。

说起来,我正在读《提交证据》,警察局长写的系列小说之一。我之所以会捡起来读,是因为我的床头柜上摆着一本希拉里·曼特尔[1]的书,而我还没有勇气翻开它。

写得还不赖,他知道怎么吸引读者。故事讲的是,有人想干掉格拉斯哥一个黑社会家族的老大米克,但保镖替他挡了子弹。然后整本书都在讲这位黑社会老大寻找究竟是谁想杀他。刺杀引发了大规模的帮派战争。能看得出作者安德鲁·埃弗顿有警察的职业背景,因为书里的描述非常有真实感。

最后的结局很好玩,每天说脏话的人们杀得昏天黑地,最后发现子弹本来就是冲着保镖去的,因为他的女朋友发现他在出轨。所以没人想杀米克大佬,这么多血都白流了。

我只想说,我读过比这糟糕一百倍的东西。我依然能从眼角瞥见那本希拉里·曼特尔的书,我知道我会喜欢那本书的,但在读之前我需要先读点别的热热身。

知道我读安德鲁·埃弗顿的小说时还想到了什么吗?我认为我或许也该写一本书。


[1] 希拉里·曼特尔(Hilary Mantel,1952—2022):英国女作家。2009年凭借历史小说《狼厅》获得英国布克文学奖;2012年凭借历史小说《提堂》再次获得英国布克文学奖。

47

伊丽莎白正要上床睡觉的时候收到了一条短信。是维京人发来的。

你犯了个大错误。

是吗?伊丽莎白回想那张照片。

子弹。那颗子弹没有打中维克托·伊里奇。

维京人去过维克托的住处。这怎么可能呢?但他看见了弹孔。她确实大意了。但是,说真的,他怎么可能进得去呢?

这是我的最后一条短信。我要来干掉你们所有人了。

现在他们必须去找维京人了,必须在他找到他们之前找到他。斯蒂芬扭头望着她。

“出事了?”

“乔伊丝的空调无法启动了。”伊丽莎白说。

“只能重置,”斯蒂芬说,“鬼东西有自己的一套运作系统,不能硬来。”

伊丽莎白对维京人的了解有多少呢?少得可怜。她见过维京人,这是个优势。但他敢这么暴露自己,说明他觉得这样做足够安全和保险。他住在斯塔福德郡的某个地方,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为什么。他的宅子非常大,家里有个图书室。她知道的情况就这么多了。突然,她想到了斯蒂芬在扫视图书室时多次瞪大了眼睛。

“对维京人的图书室,你有什么看法?”

“你说什么?”

“我们在维京人的图书室时,你似乎被他的藏书吸引住了。有什么原因吗?”

“我没听懂你在说什么,亲爱的,”斯蒂芬答道,“维京人?图书室?你喝杜松子酒喝多了?”

“你当时在看他的藏书。”伊丽莎白说。

“你要么是选错了杆,要么是选错了杆头。[1]”斯蒂芬说。

伊丽莎白坐起来。“斯蒂芬,前几天夜里,大货车,留大胡子的男人,你不记得了?”

斯蒂芬哧哧地笑。“就算是你,也问得太奇怪了。咱们明天有什么计划吗?我想去看看我老妈。你知道的,她最近的情况不太好。”

伊丽莎白努力控制呼吸,但她真的做不到,她想哭。斯蒂芬伸出手臂搂住她。

“你突然怎么了?”斯蒂芬说,“我在这儿呢,小傻瓜,我在这儿呢。要是什么东西坏了,你知道的,我肯定能修好。”

伊丽莎白跳下床,跑进卫生间。她锁上门,背靠着门瘫坐下去。泪水涌了出来——这不容易,因为流泪对伊丽莎白来说一向不容易。时至今日,伊丽莎白依然牢牢记得一件事——只要哭泣,父亲就会打她。因为父亲太爱她了,所以没完没了地打她,没完没了,直到她不再哭泣。直到某一天,她永远不再哭泣。

她还记得多年后她坐在父亲的病床边,她从贝鲁特请假回国,他得了癌症,在汉普郡的一家临终关怀医院等死。她握着他瘦骨嶙峋的手,曾经毒打过她的那只手。她想着这个人本应拥有的生活,她自己本应拥有的一切。但伊丽莎白依然没有哭,因为她害怕父亲看到自己的眼泪后会做出的事。

用不了多久,她是不是也要在临终关怀医院握着斯蒂芬的手了呢?当然是的。但她会和他一起欢笑,她会继续爱他,她会感谢他,因为是斯蒂芬造就了现在的她。那时她会哭,会流出她这一辈子禁止自己流淌的泪水。


[1] 此处指斯蒂芬认为伊丽莎白问了一个不知所谓的问题,原文为You’ve either got the wrong stick, or the wrong end of the right one。

48

波格丹恋爱了,这是对他现状的唯一解释。他自己心知肚明。

应该是的,对吧?

反正感觉像是。

但一个人能相信自己的感觉吗?

罗恩要带维克托去见杰克·梅森,波格丹开罗恩的大发轿车送他们过去。

波格丹希望有人能教他怎么处理这个状况。他在中学时谈过恋爱,他记得很清楚,但从那以后,事情就没这么简单了。他必须尽快找个时间去找斯蒂芬下棋,斯蒂芬肯定知道该怎么办。

他当然喜欢唐娜,非常、非常、非常喜欢。但多少个“非常”能把喜欢变成爱呢?四个?五个?波格丹希望存在一个确切的答案。比如一把枪里有六颗子弹,一个砖斗能放下十二块砖,一个鸡蛋有十三克蛋白质。但爱呢?上网能搜索到吗?波格丹已经试过了,谷歌答不上来。

罗恩坐在副驾驶座上,总是转身对后排的维克托说话。

“你和伊丽莎白早就认识了?”罗恩问。

维克托·伊里奇在舒展身体,关节咔咔作响,他刚从旅行袋里被放出来。他们从库珀斯·切斯开出来一英里左右时,波格丹确定没人跟踪后,才在森林里的生锈铁轨上停车,打开旅行袋的拉链,放维克托出来透气。出发前伊丽莎白提醒的。

“很久以前,”维克托说,“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来,说点秘密给我们听听,”罗恩说,“特别是她不希望我们知道的那种事情。”

维克托沉思片刻。

“好的,”他说,“伊丽莎白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情人。”

“我的天,”罗恩说,“我说的是开枪干掉他国间谍之类的。”

“她那么温柔,”维克托说,“但同时也是一头关在笼子里的野兽。”

罗恩打开收音机,调频到talkSPORT[1]体育台。

维克托迷失在回忆之中。“她对我做过的事情,没有其他女人……”

罗恩朝收音机点点头。“利物浦要买桑切斯?浪费钱。”

波格丹很想加入对话,谈论爱情,在不泄露任何秘密的情况下,再抽空问个问题。他会显得傻乎乎的吗?一个魁梧的波兰糙汉,他怎么可能知道什么是爱?他决定说点什么,然而等话说出口,他才惊觉自己究竟说了什么蠢话。

“罗恩,他们要花多少钱买桑切斯?”该死的,波格丹。

“三千五百万英镑,”罗恩说,“分期付款,但一样是浪费钱。”

波格丹点点头。今天他只是一个司机,任务是带罗恩和维克托去见杰克·梅森,然后再好好地把他们送回去。

罗恩又说起一个笑话,是有关一只曾经住在娱乐场所的鹦鹉的。波格丹继续思考手头的案件。在被塞进旅行袋之前,维克托向他解释了几件事。这会儿维克托正躺在后座的垫子上,陪伴他的是一本《经济学家》杂志和一个小手电筒。

维克托解释了洗钱的基本要诀——如何通过匿名皮包公司和离岸账户的复杂网络把来历不明的钱洗干净,这么做基本上没人能追踪到资金的转移轨迹。

波格丹没听懂鹦鹉笑话的笑点,罗恩紧接着又说起修女坐火车的笑话。

侦破案件的秘诀在于挖掘过去的历史,顺着资金的流向往前搜寻,直到发现最初的罪行。刚开始的几笔交易一定是最容易露出马脚的。维克托说这就像掀地毯,你用指甲抠开角落里小得看不见的一小块,有时候你再一使劲就能翻开整张地毯了。他们对三叉戟公司的调查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发现一笔早期交易里的一个小纰漏。不过这条线索没能带来任何收获,也许他们应该继续往前搜寻。

下午两点,他们来到了目的地。这是一座维多利亚式的庄园,高高地栖息在肯特郡的一段峭壁顶上,英吉利海峡在它的脚下伸向远方。早前,他们在距离目的地一英里外的杂树林里停下车,把维克托重新塞回到旅行袋里。他们该怎么向杰克·梅森解释旅行袋里的乌克兰人呢?这不是波格丹要担心的事情,他只负责运送“包裹”。

波格丹把车开上长长的车道,在尽可能靠近正门口的石阶处停车。与此同时,旅行袋里的维克托打了个喷嚏,波格丹默念“上帝保佑你”。

见到一个魁梧的波兰人拉开旅行袋的拉链,把一个瘦小的乌克兰人放出来,杰克·梅森吃惊了吗?也许吧,不过他隐藏得很好。

“我晚上来接你们。”波格丹对罗恩和维克托说。

“多谢了,好小子,”罗恩说,“不过我今晚不回库珀斯·切斯,我在保利娜家过夜。她也住在费尔黑文,你方便送我去她那儿吗?”

“小事一桩。”波格丹说。

“你是个好人,”罗恩说,“她住在杜松苑,从罗瑟菲尔德路拐个弯就到。”


[1] talkSPORT:英国著名体育广播电台,英超联赛的全球音频合作伙伴。

49

乔伊丝很高兴自己能把工作和娱乐结合在一起。她多年前看过一个电视广告,好像是有关糖果的,广告歌曲里依稀有一句歌词是“一口吃掉我最喜欢的两样东西”。此刻她就是这样,准备去参观电视节目录制现场,同时希望能和一名凶案嫌疑人谈谈。

乔伊丝上次和伊丽莎白坐火车时,后者的包里藏了一把枪。伊丽莎白今天心事重重的,她是不是又带枪了?

“你有点心不在焉。”乔伊丝说,看着伊丽莎白前后扫视车厢。

“我有点什么?”伊丽莎白说。

“心不在焉。”乔伊丝说。

“胡说八道。”伊丽莎白说。

“抱歉。”乔伊丝说。

她们在伦敦桥站换车,然后在黑衣修士站换车。黑衣修士站位于一座桥上,乔伊丝对此颇为激动。可惜候车大厅里只有一家咖啡馆咖世家,指示牌上说这里有一家WHSmith[1],但需要乘扶梯下楼,而乔伊丝不想错过下一班火车。等回程的时候再找机会去逛逛吧。

等车时,她们谈到了易卜拉欣发现的线索。希瑟·加伯特抽屉里的字条是另一个人写的,这个人很可能就是凶手。但凶手为什么要提到康妮·约翰逊呢?如果凶手就是康妮·约翰逊,她为什么留字条暴露自己呢?还是解释不通。

这会儿她们上了前往埃尔斯特里与博勒姆伍德的通勤专列,菲奥娜·克莱门斯录制《停止计时》的演播厅就在那儿。上车后,乔伊丝向伊丽莎白解释节目规则,其实她已经说过不知道多少遍了。

“说真的,伊丽莎白,作为一名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你有时候也会很迟钝。”她说,“游戏开始的时候,四个参赛者的表盘上各有一百秒钟,他们必须在时间耗尽前回答出十二个问题,考虑问题的时间越长,丢掉的时间就越多,一百秒用完,就出局了。”

“不,这些我都明白,”伊丽莎白说,“我不明白的是那些乱七八糟的技能。”

“乱七八糟?哪儿乱了?”乔伊丝说,“他们每个人有四个技能,可以窃取一名对手的十秒钟,可以停止自己的计时,可以加速一名对手的计时,还可以调换一个问题。窃取、停止、加速和调换,就这么简单。第一个在规定时间里答对十二道问题的人获胜,获胜者剩下的秒数会被转换成钱。但假如你的对手窃取或加速了你的计时,你就会得到一个额外的技能,就是复仇。有了它,就算你的时间耗尽了,依然可以继续玩下去,报复那些让你没机会赢得奖金的家伙。这规则不能更简单了。”

“然后录下来在电视上放?”伊丽莎白仔细打量了一个从身旁经过的男人。

“没错,每天都放,”乔伊丝说,“大家把时间用来看这个而不是新闻,所以它才这么走红。”

列车停靠在亨登,这里有著名的警察学校。乔伊丝发短信给克里斯:猜猜我们在哪儿?亨登。克里斯回短信说:我不是在亨登受训的

乔伊丝发了同样的短信给唐娜,但唐娜还没回复她。

“和我说说菲奥娜·克莱门斯吧。”伊丽莎白说。

“贝萨妮在《东南今晚秀》当主持人的时候,她是一名初级制作人,”乔伊丝说,“贝萨妮去世后,她成了主持人。她一直是野心勃勃的。不过,人们只在批判女性时才用这个词,对吧?”

“我被人说野心勃勃的次数多得数不过来。”伊丽莎白说。

“她主持了两年这个节目,能看得出来她做得越来越好,然后她跳槽去了天空新闻台[2]。我一直在注意她的动态,明白吗?说不定她什么时候会在新闻里提到东南地区呢。后来她去了BBC播早间新闻,现在到处都能看见她的脸。前一阵我甚至看见她在主持克鲁夫兹犬展。”

“好了,我知道她很有名了,乔伊丝,但我真正关心的是她能告诉我们贝萨妮·韦茨的什么情况。”

“你真的从没听说过她吗?太难以置信了。”

“你听说过贝里尔·迪普戴内[3]吗?”

“没有。”乔伊丝说。

“你看,不同的人关注的事情不一样。”伊丽莎白说。

“贝里尔·迪普戴内是谁?”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一位英国特工的化名,他的表现特别勇猛,”伊丽莎白说,“在我们情报圈无人不知。”

“我猜这位贝里尔·迪普戴内肯定没得过全英电视选择奖吧?”乔伊丝说。

“我猜菲奥娜·克莱门斯也没得过乔治十字勋章吧?”伊丽莎白说,“不同的马有不同的赛道,对吧?啊哈,快看,咱们到了。”

从埃尔斯特里与博勒姆伍德车站到埃尔斯特里演播室,伊丽莎白和乔伊丝步行用了十分钟。没有什么比一条没见过的时髦街道更能让乔伊丝心花怒放了,她一路上把自己觉得新奇的东西指给伊丽莎白看。

“星巴克、咖世家和尼路咖啡,多符合你的爱好呀!”“那家是不是荷柏瑞[4]的旗舰店?比普通的店面要大。”“我的天,伊丽莎白,这儿居然还有一家温皮[5]!”

演播室的安检口前排着蜿蜒长队,但乔伊丝和伊丽莎白可以直接进去。乔安娜有个朋友的姐姐是这个节目的一名制作经理(天晓得这个头衔是干什么的),因此她们两个人拿到了贵宾票。工作人员领她们走进酒吧,问她们要咖啡还是茶。乔伊丝兴奋得瞪大了眼睛。

“是不是很了不起?伊丽莎白,你上过电视吗?”

“有一次,我受到传唤,作为证人用视频向国防特别委员会汇报情况,”伊丽莎白说,“但为了合规,他们必须给我的脸打马赛克。另外还有一次,我作为人质录过视频。”

有人叫她们进演播室,然后在前排就座。演播室冷得刺骨,可两个人必须脱掉手套,因为戴手套“会让人听不见鼓掌声”。演播室里不许吃东西,不过乔伊丝把手包拉开一条缝,让伊丽莎白看她偷偷带进来的一包水果软糖。候场的时候,乔伊丝从包里掏出手机,问一名警卫:“我们可以拍照吗?”

“不行。”警卫答道。

“收到。”乔伊丝说。

“你是不会乖乖听话的,对吧,乔伊丝?”伊丽莎白问。

“那当然了,”乔伊丝说着拍了一张照片,“立刻就发到Instagram上。”

“所以你何必非要问一声呢?”伊丽莎白说,“我有点想知道。”

“当然是出于礼貌了,那还用说?”乔伊丝又拍了一张,“你知道吗?菲奥娜·克莱门斯在Instagram上有三百万粉丝呢,你能想象吗?”

“不太能。”伊丽莎白答道。

乔伊丝正要收起手机,唐娜回复的短信终于到了:乔伊丝,我不是在亨登受训的。乔伊丝不禁心想,现如今大家都是在哪儿受训的呢?

她希望罗恩和维克托也能享受愉快的一天。今天一早她挥手送别他们,开车的是波格丹。杰克·梅森有一张斯诺克球台,显然,这意味着他们这一走就是一天。乔伊丝能理解斯诺克的吸引力,帅气的马甲背心啊,等等。她觉得要是有机会,嫁给斯蒂芬·亨得利[6]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演播室里播放的音乐渐渐息声,菲奥娜·克莱门斯走进摄影棚,人群开始鼓掌。

“皮肤毫无瑕疵呀,”乔伊丝对伊丽莎白说,“真的是毫无瑕疵,对吧?”

“节目要录多久?”伊丽莎白问,“我今天来只是为了问几个问题。”

“没多久,”乔伊丝说,“三个小时左右吧。”

节目家喻户晓的主题曲开始播放。


[1] WHSmith:设置在机场和饭店的专业连锁店,主要销售报纸、杂志和书籍,以及礼品和纪念品。

[2] 天空新闻台(sky news):一个英国24小时新闻频道,总部位于伦敦,在都柏林、约翰内斯堡、莫斯科、贝尔格莱德、耶路撒冷、华盛顿、香港及北京都设有分部。

[3] 贝里尔·迪普戴内(Beryl Deepdene):作者虚构的人名,在书中指一名英国特工的化名。

[4] 荷柏瑞(Holland & Barrett):一家英国食品企业,以销售天然健康食品为主。

[5] 温皮(Wimpy):英国快餐连锁店,成立于1954年。

[6] 斯蒂芬·亨得利(Stephen Hendry,1969— ):英国职业台球运动员,出生于爱丁堡,绰号“台球皇帝”。

50

斯蒂芬和波格丹正在厮杀,结果将是来之不易的平局。

波格丹还剩下一象两兵,斯蒂夫则是一个车。他们坐在一起下棋的次数太多了,很清楚这局棋的未来走势会是什么样的,但两个人还是乐在其中。

斯蒂芬看上去很瘦弱。家里没人陪着他的时候,他经常会忘记吃饭,而伊丽莎白最近总是很忙。他狼吞虎咽地吃掉了波格丹给他做的三明治。厨房的料理台上还有一个牧羊人派,波格丹打算再等一个小时就去给斯蒂芬热一下。

“作为一个朋友,我能问个问题吗?”斯蒂芬问,双眼紧盯着棋盘。

“那还用说?”波格丹回答。

“也许很荒唐,”斯蒂芬说,“先提醒你一句。”

“我早就习惯了,”波格丹说,“你整个人都很荒唐。”

斯蒂芬点点头,视线在他的棋子和波格丹的棋子之间扫来扫去,寻找并不存在的出路。他说话时没有抬起头。“我是不是出问题了,你认为呢?”

波格丹等了一秒钟才开口。他们聊过类似的话题,就算不是百分之百相同,也相差无几。“谁能完全没问题呢?你挺好的。”

“随你怎么说吧,”斯蒂芬说,依然不肯看他的眼睛,“但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弄错了,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你知道那种感觉吗?”

“当然知道。”波格丹说。

“我给你举个例子,”斯蒂芬说完停顿片刻,“我不知道伊丽莎白今天去哪儿了。”

“她去录一个电视节目,”波格丹说,“和乔伊丝一起去的。”

“啊哈,我见过乔伊丝,”斯蒂芬说,“就在前两天。她和伊丽莎白是在哪儿认识的?”

“她是你们的邻居,”波格丹说,“人非常好。”

“这就对上了,”斯蒂芬说,“但还是有问题。我不知道伊丽莎白在哪儿,这难道不奇怪吗?好像不太寻常吧?”

波格丹耸耸肩。“也许是她没有告诉你?她喜欢保守自己的小秘密。”

“波格丹啊,”斯蒂芬终于抬起了眼睛,“我不是傻瓜。好吧,至少不比咱们里的任何一个人更傻。我时不时丢东西,还经常搞不懂别人在说什么。”

波格丹点点头。

“我的父亲,愿上帝让他安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已经不记得自己是谁了。那时候人们说他是老糊涂了——现在应该不这么说了吧?”

“好像不这么说了。”波格丹附和道。

“他那时候会问我,我妈在哪儿。”斯蒂芬移动棋盘上的一个棋子,这一着纯粹是在拖延时间,不激进,也不会有任何收获,“但我母亲很多年前就去世了。”

波格丹低头看着棋盘,斯蒂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了,他只在斯蒂芬问他的时候回答问题。

“所以,”斯蒂芬说,“你明白我为什么会担心了吧?”

好的,这句话听上去像是在问他。波格丹抬起头。“有些事我们能记住,斯蒂芬,但有些事转眼就忘了。”

“嗯。”斯蒂芬说。

“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爱上了一个人。”波格丹说,他最近经常想到这些事,“那什么,要是你觉得无聊……”

“没有的事。”斯蒂芬说。

“那女孩和我是同学,我们当时九岁,都在上诺瓦克先生的课。她坐在我的左前方,喜欢把铅笔整整齐齐地摆成一排,写字时会把舌尖吐出来。她家和我家只隔着一条马路,有时放学后,只要我能做到,就会陪她一起走回家。她的鞋子上有银色的搭扣,所以讨厌踩到积水。而我呢,就喜欢踩积水,但和她走在一起的时候,我会假装不喜欢。我那时得了相思病,斯蒂芬,病得很厉害。他父亲是空军,政府派他去海外,于是她离开了我们学校,连一声再见都没说,因为她不知道我爱上了她——她没有理由会知道,对吧?但直到今天,我还记得我当时的心情,还记得她的气味、她的笑声,各种各样的微小细节,我全都记得一清二楚。”

斯蒂芬笑了。“波格丹,你真是浪漫得不可救药。她叫什么?”

波格丹从棋盘上抬起视线,举起双手,慢吞吞地耸耸肩。“斯蒂芬,咱们都会忘记事情。”

斯蒂芬笑着点点头。“非常狡猾。但你肯定会告诉我的,对吧?要是我出了什么问题,你会告诉我的,对吧?我不能去问伊丽莎白,我不想让她担心。”

同样的问题,斯蒂芬已经问过波格丹好几次了,而波格丹的回答永远相同。

“我会告诉你吗?说实话,我也不确定。假如是你爱的某个人问这个问题,你会回答他或她吗?”

“要是我认为知道真相对他或她有好处,那就会。”斯蒂芬说,“要是我认为没好处,那就不会。”

波格丹点点头。“有见地。你说得很对。”

“但你认为我没问题,对吧?只是在大惊小怪。”

“斯蒂芬,我就是这么认为的。”波格丹说,把他的一个兵向前拱了一步。

斯蒂芬盯着棋盘。“但这就引出了另一个问题,一个更可怕的问题。”

“尽管问,咱们一整天都待在一起呢。”波格丹说。

“伊丽莎白没事吧?”

“当然没事,”波格丹说,“不对,伊丽莎白永远有事,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但她一切都好。”

“她神神道道的,”斯蒂芬说,“有一天晚上,她说起什么图书室和维京人,我完全听不懂,然后我问她在说什么,她突然跑掉了,流了不少眼泪。她还企图瞒过我,不让我看到她的眼泪。这非常不像她。你觉得这是发生了什么?”

“你完全没有概念吗?”波格丹问。

“问得好,”斯蒂芬说,走了一步棋,“可以说是今天最好的一个问题了。‘维京人’,我和你一样不知道那是什么;至于图书室,我当时没仔细想,不过我最近确实去过一个图书室,而且我确定,我没有告诉过伊丽莎白。”

“什么图书室?”波格丹问。

“我一个朋友的,”斯蒂芬说,“比尔·奇弗斯,你认识吗?”

“比尔·奇弗斯?不认识。”波格丹说。

“我是怎么认识你的呢,波格丹?”斯蒂芬问,“咱们是在哪儿认识的?”

“我来你家修东西,”波格丹说,“看见棋盘,然后咱们就下起来了。”

“对,没错,”斯蒂芬说,“这样的话,你就不可能认识比尔·奇弗斯了,他是个书商。私下里告诉你,心眼儿歪得像一张九先令的钞票[1]。”

心眼儿歪得像一张九先令的钞票?波格丹向来喜欢琢磨没听过的有趣谚语。

“他请我去他家,我忘记在什么地方了,依稀有个印象,是在斯塔福德郡,但不可能是那儿。好大的一座宅子,他显然混得不错,我去的图书室就在那儿。我东看西看,你知道的,波格丹,我这人就有这个坏毛病……”

“你永远不可能猜到你会看见什么。”波格丹说。

“从来都是这样,”斯蒂芬赞同道,“总之,我终于要说到重点了,书架上有些书根本不应该在那儿的。”

“为什么不应该?”

“太贵了,”斯蒂芬说,“出了名的贵。不是初版的那种贵,而是孤本。这些书应该陈列在博物馆里,不过也有一些在私人藏家手上。它们加起来价值几千万英镑,却出现在比尔·奇弗斯的图书室里。咱们能得出什么结论呢?”

“斯塔福德郡一座大宅的图书室里?你亲眼见过那些书?”

“是的,我觉得我见过。”斯蒂芬说。

“记得书名吗?”

“当然了,”斯蒂芬说,“他有帖木儿《古兰经》手稿,老天在上,还有一卷《永乐大典》。莎士比亚不是我的研究领域,但他有《第一对开本》[2]。对,这些书名我记得很清楚,看来我并没有发疯。”

“我知道。”波格丹说。

“按照以前的说法,叫‘老糊涂’。”斯蒂芬补充道。

波格丹点点头。伊丽莎白需要搞清楚维京人的身份。这条线索有用吗?他们能通过这几本书查到维京人的身份吗?等伊丽莎白一回来,他就会告诉她,而伊丽莎白会想出计划的。

“我不记得具体是什么时候了,”斯蒂芬说,“但肯定是最近。不过我最近似乎很少出门,对不对?”

“你经常出门逛街的,”波格丹说,“和伊丽莎白一起散步,等等。”

“我还有一个你也许会觉得非常傻的问题,”斯蒂芬说,“请原谅我。那个,我有车吗?”

波格丹摇摇头。“你没有驾照了。”

“该死,”斯蒂芬说,“你有车吗?”

“我有车可以用。”波格丹说。

“伊丽莎白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晚上。”波格丹说。

“好的,”斯蒂芬说,“你能送我去布莱顿吗?”

“布莱顿?”

“我有个老朋友在那儿开古董店,尤其擅长坑蒙拐骗……”

“心眼儿歪得像一张九先令的钞票?”波格丹问。

“这话说得再正确不过了。”斯蒂芬说,“我想去问他那些书的事情,看看它们怎么会落在比尔·奇弗斯手上的。有兴趣做点侦探的工作吗?”

很好,这样一来,波格丹就不需要等伊丽莎白回来制订计划了。

“说到侦探和兴趣,”斯蒂芬说,“不如也叫上你的朋友唐娜吧?我特别想认识一下她。伊丽莎白真的没猜到你们俩在约会?”

“她知道有情况,但还没想通究竟是什么。”波格丹说。

“哈,伊丽莎白,”斯蒂芬说,“你明白我为什么担心她了吧?”

波格丹和斯蒂芬握手,认可他们下成了平局。波格丹先帮斯蒂芬换衣服和刮脸,然后再开车送他去布莱顿。他需要征得伊丽莎白的同意吗?

不用,他已经有斯蒂芬的许可了。斯蒂芬想做什么,他都愿意陪他去做。


[1] 原文为Bent as a nine-bob note。

[2] 《第一对开本》(First Folio):第一部威廉·莎士比亚剧本合集。

51

“我可真是个烦人精,再怎么说抱歉都不够。”伊丽莎白说,她正躺在更衣室的一张沙发上。

“说什么傻话呢!”一名急救员说,从伊丽莎白的胳膊上取下血压计,“血压正常,但人会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昏倒。这种事很常见。”

“但还是很傻,”伊丽莎白说,“一个傻乎乎的老太婆毁了所有人的兴致。要我说,都怪演播室里不许吃东西。我年纪大了,你明白的。”伊丽莎白企图坐起来,但急救员不允许。

“你一点儿也不老。”急救员说,扭头问乔伊丝,“她没有破坏任何人的兴致,对吧?”

“说真的,我玩得正高兴呢,”乔伊丝说,“但这种事嘛,该发生总会发生。”

“肯定吓到你了,对吧?”急救员说,“节目刚开始录制二十分钟,你的朋友就突然跪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既对也不对,”乔伊丝说,直勾勾地盯着伊丽莎白,“既对也不对。”

“我就不打扰你了,你先休息一下,”急救员对伊丽莎白说,“我过一阵回来看你的情况。节目组肯定也会在中间休息的时候派人来看你的。”

“你真是太体贴了,”伊丽莎白说,竭力抬起手表示感谢,“我真的该吃点东西垫一垫的,都是我的错。”

伊丽莎白目送急救员离开,一听见门锁关上的声音,立刻拿开额头上的凉毛巾,坐了起来。

“多好的一个女人啊,”伊丽莎白说,“算我欠她一个人情吧。”

“你就不能再等一会儿吗?”乔伊丝问,“二十分钟就晕倒,我连第一轮游戏都没看完呢。”

“你其实可以留下接着看的。”伊丽莎白说。

“哦,朋友,我确实可以留下接着看。”乔伊丝说,“可他们并不知道你完全是装的,对吧?我总不能坐在那里淡定地说,‘哦,没事,她是间谍,每天都会做这种事,不必为她担心’。说真的,突然瘫倒在地,痛苦呻吟。你可以提前通知我一声的。”

“哎呀,乔伊丝,”伊丽莎白说,从更衣室的果篮里拿了个香蕉,“咱们坐在观众席上,怎么可能问菲奥娜·克莱门斯问题呢?”

“咱们在这儿也一样没法问,”乔伊丝说,“而且整个节目我都错过了。”

“等她来看我身体状况的时候,你就会感谢我了。”伊丽莎白说。

“她为什么要来看你?”

“乔伊丝啊,一个虚弱的老太婆在她节目的录制现场昏倒了,”伊丽莎白说,“这个虚弱的老太婆之所以会昏倒,是因为节目组不许她吃东西。只要菲奥娜·克莱门斯趁中间休息的时候来串个门,问一问她的身体状况如何,应该就能把这个虚弱的老太婆糊弄过去。”

“然后呢?”

“然后咱们就见招拆招呗,”伊丽莎白说,“就像平时一样。”

“我敢用我的半个比特币账户和你打赌,菲奥娜·克莱门斯不会……”

有人轻轻敲门。伊丽莎白飞快地回到沙发上,她刚躺平,一个戴耳麦的男人就把脑袋伸进了房间。

“呃,两位女士应该就是伊丽莎白和琼吧?”

“是乔伊丝。”乔伊丝说。

“我们成了笑柄,我知道。”伊丽莎白说。

“没有的事。有人想和你们打个招呼,”男人说,“你们现在方便吗?”

“她已经好了。”乔伊丝说。

“那就好。”男人说,把脑袋缩了回去。

门再次打开,菲奥娜·克莱门斯把脑袋伸了进来。她的赤褐色长发,因为洗发水广告而闻名遐迩;她的无瑕笑容,因为牙膏广告而家喻户晓;还有她的美丽颧骨,因为遗传基因和哈利街[1]而完美无瑕。

“嘿,猜猜我是谁?”菲奥娜·克莱门斯说,“两位应该就是伊丽莎白和琼吧?”

“对。”乔伊丝说。伊丽莎白看得出乔伊丝被她迷住了。

“我得马上回去,只是想来看看你们,不严重吧?”菲奥娜露出温暖的笑容。她靠在门上,甚至懒得跨过门槛,显然不打算停留。

“不知道能不能稍微打扰你几秒钟?”伊丽莎白问。

“我要回去了,”菲奥娜笑呵呵地说,“老板的鞭子抽得啪啪响。我只是想看看你们好不好。”

“就合个影,可以吗?”乔伊丝问道。干得漂亮,乔伊丝,干得漂亮。伊丽莎白在菲奥娜的眼睛里看到了犹豫,然后是妥协。

“当然可以,”菲奥娜说,“快点就行。不好意思,我赶时间。”

尽管很不情愿,菲奥娜还是走进了房间,挨着伊丽莎白坐到沙发上,乔伊丝忙着把羊毛衫口袋里的手机掏出来。菲奥娜的海报式笑容已经固定在脸上了。

“好了,”伊丽莎白突然说,“虽然时间很短,但我有很多事情要告诉你。”

“什么?”菲奥娜问。笑容还挂在她的脸上,暂时的。

“我没有昏倒,也没有生病,我也不想和你合影,”伊丽莎白飞快地说,“我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危险,也不希望你受到伤害。说实话,今天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你是谁。”

“我……”菲奥娜说,笑容逐渐消失,“真的必须走了。”

“我不会拖着你不放你走的,”伊丽莎白说,“我和我的朋友乔伊丝——对了,她不叫琼……”

“你可以叫我琼。”乔伊丝说。

“……来找你是为了调查贝萨妮·韦茨的谋杀案,我知道你认识她……”

“好了,我不知道你们要干什么……”菲奥娜说。

“菲奥娜啊,菲奥娜,”伊丽莎白说,“我这就说完了。我们很愿意等你忙完了再仔细聊一聊。”

“我要去找保安,”菲奥娜说,“你们应该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

“哎呀,我的天,”伊丽莎白说,“谁会和我们计较呢?两个毫无杀伤力的老太婆,几个关于一场谋杀案的小问题,而且我确定,你和那个案件没有任何关系。”

“没人说我和她的死有任何关系,”菲奥娜说,“而且这很……奇怪。”

“一个同事死于非命,而你顶替了她的职位。”伊丽莎白说,“有人给贝萨妮·韦茨写过威胁字条,你的嫌疑是明摆着的。按照乔伊丝告诉我的,我对这一点毫不怀疑。”

“呃,不是的,我没有说……”乔伊丝说。

“和她有关的另一个女人希瑟·加伯特,前几天也刚刚被谋杀了。”伊丽莎白接着说,“我们和你以前的搭档迈克·韦格霍恩谈过,现在很想和你谈谈。为了争取机会,我只好假装昏倒。好了,你有什么要说的?”

“我当然说无可奉告了,”菲奥娜说,“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有人敲门。“菲奥娜,该上场了。”

“我要补个妆。”菲奥娜说着站起身。

伊丽莎白跟着起身,接着说:“菲奥娜,我不该告诉你的,但你说不定会感兴趣。我的这位朋友乔伊丝,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没法亲自告诉你,她曾经是英国情报机构的一名雇员,而且位高权重,功勋卓著。”

菲奥娜望向乔伊丝。

“我知道,看她的样子,你不可能相信。”伊丽莎白说。

“说起来,我还真的能相信。”菲奥娜说。

“因此,我们今天给你带来了很多东西。”伊丽莎白说,“麻烦,是的。不过肯定是你能承受的麻烦。两个捣蛋鬼,没错,被你逮了个正着。但我们也是认真的,我们不会对你构成任何威胁。而且信不信由你,等你和我们熟了就会发现,和我们在一起还能收获很多快乐。”

外面的人再次敲门。“菲奥娜?”

“你看这样好不好?”伊丽莎白说,“你回去录完你的节目,乔伊丝坐在观众席上看,结束后咱们三个喝一杯,聊一聊,看你能不能帮我们解开谜团。”

菲奥娜的视线在两个人之间扫来扫去。

“博勒姆伍德的商业街有一家温皮。”乔伊丝接着说。

“承认吧,”伊丽莎白说,“我们是不是看上去很有意思?另外,我们正在调查两起谋杀案。”

菲奥娜盯着乔伊丝。“你真的是军情五处的?”

“我不能告诉你,”乔伊丝说,“我也希望我能说。”

“要是你不相信,就打开她的包看一眼。”伊丽莎白说。

乔伊丝一脸困惑地看着菲奥娜往自己的包里看,伊丽莎白的枪赫然出现在最显眼的地方。

“哇!”菲奥娜说。

“我懂你的感受,”伊丽莎白说,“我包里装过的最可怕的东西只是一包水果软糖。”

伊丽莎白看到乔伊丝飞快地往包里瞥了一眼。她看到伊丽莎白刚刚塞进去的枪,无奈地摇摇头,气呼呼地瞪了自己的好朋友一眼。

“你们和迈克·韦格霍恩谈过了?”菲奥娜问。

“我们这几天没怎么忙其他的事情。”伊丽莎白说。

菲奥娜下定了决心。“那好吧,等节目录完一起喝杯小酒。我很喜欢迈克·韦格霍恩。”

“贝萨妮呢?”伊丽莎白问,“你喜欢她吗?”

菲奥娜正要回答,但想了想没有说下去。“这个嘛,节目录完咱们再讨论吧。”

“你对我们非常有耐心,菲奥娜,谢谢你,”伊丽莎白说,“我保证你会和我们聊得很愉快的。”

“这我倒是不怀疑。”菲奥娜说。

“除非是你杀了贝萨妮·韦茨,”伊丽莎白说,“这样的话,我们就是你最可怕的噩梦了。”

“要我说,假如我杀了贝萨妮·韦茨,而且足够聪明,这么多年来一直没被抓住,”菲奥娜答道,灿烂的笑容再次照亮整间更衣室,“那么我很可能会是你们最可怕的噩梦。”

伊丽莎白点点头。“好的,我必须说我非常期待和你聊天了。等会儿见。祝节目录制顺利。”


[1] 哈利街(Harley Street):伦敦市中心的一条街道,很多私人医生在此开设门诊。

52

“那是不可能的!”库尔德什·夏尔马说。他快八十岁了,脑袋秃得很好看,身穿淡紫色的正装,白色丝绸衬衫的纽扣解开了好几颗,大大超出了任何一个普通男人在袒露身体这件事上的自信程度。

“应该说不太可能,”斯蒂芬说,“但不是绝对不可能。我亲眼看见了,一本接一本,就那么摆在书架上。”

唐娜在黑洞洞的店堂里浏览商品。“这个很漂亮。”她说,举起手里的青铜小雕像。

“是阿娜希塔,”库尔德什扭头看了一眼说,“波斯人的爱神和女战神。”

“爱神和战神阿娜希塔?算你厉害,”唐娜说,“我喜欢她。”

“你的喜欢值两千英镑吗?如果不值,那我只好请你把它放回去了。”库尔德什说。

唐娜非常小心地放下阿娜希塔时,两条眉毛也越挑越高。

“你店里的东西真多,”波格丹说,“而且都非常美,美不胜收。”

“都是我多年积攒下来的心血。”库尔德什答道。

“要是我把你积攒下来的心血,一件一件输入警用电脑系统,”唐娜说,“会不会有那么一两件触发警报?”

“你就别浪费时间了,”库尔德什说,“这家店里只有两个见不得光的老东西,那就是斯蒂芬和我。”

唐娜不禁微笑。“好了,咱们来说说正经事吧。”

斯蒂芬把他在车上写的书目清单交给库尔德什。“这里只是我认出来的一小部分,那儿到处都是书。”

库尔德什用一根手指点着清单。他一边看,一边鼓起了腮帮子。“《特拉塞格涅斯的吉利翁骑士伟绩录》[1]?”

“值几百万英镑?”斯蒂芬猜测道。

“起码,”库尔德什继续读清单,“简直是痴人说梦。要买下所有这些书,几十亿英镑都未必够。《莫尼彭尼祈祷书》[2]?比尔·奇弗斯怎么可能有这些书?”

波格丹拖过来一把椅子,想坐在库尔德什和斯蒂芬身边。

“换作是我,肯定不会坐在那上面。”库尔德什说,“标价一万四,而你的块头这么大,搞不好会坐塌。有个挤奶凳,你找找看。”

波格丹找到挤奶凳,拖过来坐下。“你需要关心的也许不是比尔·奇弗斯,买下这些书的也许另有其人。”

“奇弗斯只是代管而已。”斯蒂芬赞同道。

库尔德什把清单折起来,放进上衣口袋。“我去打听一下。但即便对于我来说,这事情也大得让人害怕。”他望向唐娜,“我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店主,不认识什么犯罪分子。”

“我还是爱神加战神呢。”唐娜答道,她正在看一个被做成吉娃娃形状的白镴墨水瓶。

“但你也许认识什么人,他们又认识什么人,对吧?”斯蒂芬问库尔德什。

“也许吧,”库尔德什说,“我很愿意帮忙。”

唐娜走过来。“夏尔马先生,你难道对帮助警察办案不感兴趣吗?”

库尔德什耸耸肩。“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唐娜。不过我猜你听了也不会感到吃惊。这家店开到现在已经快五十年了,是我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开的,橱窗上漂漂亮亮地写着两行字——坎普敦古玩店,店主K.夏尔马先生。和其他传统英国商店一样,对吗?我在电影里看见过那些商店,我照着它们的样子亲手写上去的。开业的第一天夜里,砖头砸破了橱窗。我修好了窗户,把那两行字重新写上去,再次开门营业。重新开张的当天,砖头又砸破了橱窗。每天夜里都一样,直到他们玩够了为止,直到他们换了个新目标。”

“我很抱歉。”唐娜说。

“不需要,”库尔德什说,“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你应该能猜到,布莱顿的警察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是如何帮助我的。”

“没帮上什么忙?”唐娜猜测道。

“是啊,没帮上什么忙。”库尔德什答道,“要是你告诉我,砖头就是他们扔的,我也不会特别震惊。从那以后,我就和他们保持距离,他们基本上也和我保持距离。我觉得这样对大家都好。”

唐娜点点头,这超出了她的认知。

“斯蒂芬,”波格丹说,“我需要和库尔德什单独谈谈。可以吗?”

“那还用问吗?”斯蒂芬说,“我去取车。”

“也许……”波格丹说,“也许唐娜可以和你一起去,陪陪你。”

唐娜朝波格丹使了个眼色,挽起斯蒂芬的胳膊。

“谢谢,库尔德什,我的老伙计,”斯蒂芬说,“我就知道这种事找你准没错。替我向普丽莎问好,有空一起吃饭。”

“有空一起吃饭,”库尔德什说,起身拥抱斯蒂芬,“我会告诉普丽莎今天见到了你,她肯定会很高兴的。”

“你这个幸运的老浑蛋,怎么就能娶到她呢?”斯蒂芬说。

唐娜领着斯蒂芬走出古董店。波格丹和库尔德什默默等待,直到挂在店门上的铃铛最终不再发出声响。

“普丽莎已经去世了,对吧?”波格丹问。

“十五年了,”库尔德什说,“但我会告诉她我见到了斯蒂芬,她会笑给我看的。”

波格丹点点头。

“另外他没说错,我确实是个幸运的老浑蛋。他病到什么程度了?越来越严重了吗?这么多年来,斯蒂芬对我一直很好,好得我都没法和你形容了。当然也让我挣了很多钱,但他对我的好才是最珍贵的。”

“该记得的他都记得,”波格丹说,“到目前为止,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忘了什么。”

“天可怜见,”库尔德什说,“至少目前是这样。”

“根据斯蒂芬列的清单,你能查到什么吗?”波格丹问。

“假如这么多书全落在同一个人的手上,”库尔德什说,“那么我也许能查到他的身份。但是不容易。另外,我猜这个人肯定不是比尔·奇弗斯,对吧?”

“对,不是他,”波格丹说,“是另外一个人,他想杀死斯蒂芬的妻子。”

“伊丽莎白?”

波格丹点点头。“伊丽莎白。”

“那我就必须认真查一查了,”库尔德什说,“我给你这个保证。她还是像以前那样风风火火吗?”

“差不多吧,”波格丹说,“很抱歉,我带了个警察来你的店里,但唐娜人挺好的。”

“斯蒂芬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库尔德什说,“就算穿制服也还是。给我几天时间,我来查查看。”

库尔德什和波格丹握手,领着他出门,但波格丹似乎不愿离开。

“还有什么事吗?”库尔德什问。

波格丹把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然后朝店堂里面摆摆头。

“唐娜喜欢的那个雕像,”波格丹说,“如果我付现金,售价是多少?”


[1] 《特拉塞格涅斯的吉利翁骑士伟绩录》(The Deeds of Sir Gillion de Trazegnies):一部创作于15世纪的虚构浪漫故事,讲述了一位贵族的中东之旅。

[2] 《莫尼彭尼祈祷书》(The Monypenny Breviary):一本创作于文艺复兴时期的祈祷书。

53 乔伊丝的日记

今天的头号新闻是,我见到了菲奥娜·克莱门斯。其次,我的手包里被放进了一把枪,换作其他日子,这大概会是头号新闻。再次,黑衣修士站有我这辈子见过的最迷你的一家WHSmith。

今天过得非常充实。我们上午十点来钟出门,晚上过了七点才回到家。维克托去见杰克·梅森还没回来,他的那些文件散落在地板上,好像都是有关财务记录的。今天早上,我问他运气如何,他说运气和这事没关系,我说我只是在没话找话,他回答“你说得都对”,然后就去烧水了。我们相处得还可以。

通常来说,阿兰见到这么多纸一定会野性大发,把它们撕碎、嚼烂,但这次阿兰很有礼貌地绕着它们走。维克托之前向阿兰解释过财务记录的重要性,拜托阿兰要好好对待它们。维克托说起话来确实很有说服力。举例来说,他某天诱骗我看了一场一级方程式赛车比赛,而当时ITV3频道[1]正在重播我更爱的《大侦探波洛》。维克托会让人觉得,一切决定都是我们根据自己的意愿做出的。事实上,阿兰和我傻乎乎地坐在电视机前面看比赛时,至少有一半的时间都在打瞌睡。

今天我回到家时,必须用特别暗号敲门,让维克托知道来的是我。暗号只是快快地连敲四下,刚好符合某个广告的配乐旋律。维克托说,要是他没有听见暗号,但门开了,我就会发现他拿着枪躲在沙发后面。“我也不愿意不小心朝你开上一枪,”他说,“但我真的会开枪。”

伊丽莎白和我去现场看《停止计时》的拍摄。他们一共拍了三集的内容,伊丽莎白假装晕倒,害得我没看成第一集,只看了第二集和第三集。但事实证明,她晕得恰到好处。第二集的一对情侣赢了两千七百英镑,男的看上去至少比女的大十五岁,他们要结婚了,奖金刚好可以用在婚礼上。我知道,不该对别人的生活指手画脚,但说真的,我只想朝女的大喊:“趁还来得及,快跑!”

伊丽莎白先假装晕倒,然后给菲奥娜看手枪,终于说服她录完节目后和我们聊聊。我们坐在她的更衣室里时,一个看上去顶多刚从中学毕业的孩子给我们端来花草茶。我的是甘菊和悬钩子,因为这是茶水单上的第一个,每次有人念长长的清单给我听,我的大脑就会自动关机。

好吧,怎么说呢?我并不讨厌菲奥娜·克莱门斯。她本人不像电视节目里表现得那么和蔼可亲。我猜,有一部分是出于作秀的缘故。不过她也不无礼,即使她完全有资格不给我们好脸色看——拜托,伊丽莎白装晕,还朝她亮枪啊。

她的休息时间只有半个小时,然后就要去采访波诺了,因此伊丽莎白和我轮流提问。我把有关贝萨妮·韦茨的问题全都留给伊丽莎白,因为我很可能不会捞到第二个和菲奥娜·克莱门斯面谈的机会了,我想好好利用这半个小时。

我们的谈话大致如下——


伊丽莎白:“能说说你和贝萨妮·韦茨的关系吗?”

菲奥娜:“我们彼此讨厌。”

我:“《停止计时》历史上被赢走的最大一笔钱是多少?”

菲奥娜:“我不确定,大概两万英镑吧。”

伊丽莎白:“你们为什么彼此讨厌?”

菲奥娜:“她讨厌我,因为她认为我脑袋空空。我讨厌她,因为她认为我脑袋空空。”

我:“几周前,你在节目上穿了一双红鞋,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了,我想问一下那双鞋是什么牌子的。”

菲奥娜:“我不知道,抱歉。”

伊丽莎白:“你知道假如贝萨妮离开节目,你会成为下一任主持人吗?”

菲奥娜:“我参加过试镜,我知道他们觉得我不错。但是——请原谅,乔伊丝——共同主持《东南今晚秀》并不是我的奋斗方向。”

伊丽莎白:“但对你也没有任何坏处,对吧?”

菲奥娜:“好的,是我杀了她,这样我就可以主播当地新闻了。”

我:“录节目的时候,如果有人要和你沟通,你们是通过耳机对话吗?”

菲奥娜:“对。”

我:“都说些什么?”

菲奥娜:“各种各样的事情。提醒我注意比分,告诉我该调动情绪了,通知我观众席上有个人晕过去了。”

伊丽莎白:“贝萨妮遇害的那天夜里,你在哪儿?”

菲奥娜:“和摄像师在旅馆里嗑药。”

我:“哇,我们最近为了破案,买了价值一万英镑的毒品。你采访过的最和善的人是谁?”

菲奥娜:“汤姆·汉克斯。”

伊丽莎白:“贝萨妮去世前在工作的地方收到过一些字条,你知道吗?”

菲奥娜:“什么样的字条?”

伊丽莎白:“‘快滚’‘ 这儿没人喜欢你’,诸如此类的。”

菲奥娜(大笑):“她也收到了?我还以为只有我呢。”

伊丽莎白:“你也收到过这种字条?知道是谁写的吗?”

菲奥娜:“不知道,但没人把我从悬崖上推下去,对吧?”

我:“汤姆·汉克斯是个什么样的人?”

伊丽莎白(我看她是烦我了):“你还能想到什么人或许有理由杀死贝萨妮吗?”

菲奥娜:“对她的时尚品位嗤之以鼻的人?”

我:“你知道Instagram操作后台里,在哪儿能加所有人都能看和评论的直播视频吗?怎么弄的?我找不到按钮。”

菲奥娜:“这个功能叫‘故事’,你查一查就知道了。”

伊丽莎白:“其他当时在节目组里的人,我们还应该找谁聊聊?”

菲奥娜:“制作人,卡温。就算人不是他杀的,警察也该把他关起来。还有迈克的化妆师,叫帕梅拉还是什么的。节目组里的气氛总是怪怪的。”

伊丽莎白:“保利娜?”

菲奥娜:“应该是吧。”

我:“你会上《舞动奇迹》吗?”

菲奥娜:“除非让我做主持人。”


所以你看,考虑到前因后果,她其实并不无礼,但也完全不讨人喜欢。我刚刚在Instagram的操作后台查了该怎么加那种直播视频,但看来看去就是看不懂。我还是只发发照片好了。罗恩叫我发了一张阿兰嘴里叼着两个球的照片,乔安娜点了“喜欢”,简直是破天荒了。

回程还是坐火车,去车站的路上我们经过了温皮。坐火车回来的时候,我在车上小憩了一下。我对伊丽莎白说,她也可以小睡一觉,我会注意不让咱们坐过站,但她想要一直保持清醒。

不知道维克托今天回不回得来,希望他在杰克·梅森那儿能有好运气。伊丽莎白似乎对他很有信心。我问她他们有没有谈过恋爱,她说她真的不记得了,但很可能有过。我说我的钱包里有所有交往过的男朋友的照片,然后我打开钱包给她看,里面只有一张格里的照片。她说:“我知道,乔伊丝,你一说我就猜到了。”

不知道维克托还记不记得自己和伊丽莎白的故事,我认为一个人不太可能忘记这种事。


[1] ITV3频道:一个英国电视频道。

54

三个人坐在杰克·梅森的阳台上晒月光浴,帮他们取暖的有长条形的电暖气和人手一杯的威士忌。海面上,点点灯光时亮时暗。罗恩喝着威士忌,觉得胸口暖烘烘的,他的眼皮开始打架。无论什么时候,要他在威士忌和按摩之间选一样,他都会选前者。

这一天过得多么愉快啊!打斯诺克,打牌,在有暖气的露台上烧烤。人生不可能有更高的奢望了。维克托拐弯抹角地东问西问,杰克从不正面回答。

今晚的斯诺克打完了,他们都希望这能成为长期比赛的开场赛。三个老男人——一个黑帮分子,一个前克格勃上校,一个英国工会领袖——三个新朋友。

“肯定是个负担,对吧,杰克?”维克托说。

“你说什么?”杰克问。

“你的非法生意,”维克托说,“本来应该干干净净的。先是贝萨妮死了,现在希瑟也死了。你肯定感到很沉重,觉得这一切都是你的责任。”

杰克点点头,举起酒杯。

“维克托,我从不杀人。”杰克说,“我喜欢为非作歹,我喜欢挣钱,我喜欢踩在别人的脑袋上,但我从不觉得杀人有什么乐趣,尽管有人喜欢杀人。”

“咱俩在这一点上倒是惺惺相惜,”维克托说,“但或许这种生活也让你有一丁点儿不安?”

“是有那么一丁点儿。”杰克答道。

“我能理解,”维克托说,“而你肯定很生凶手的气,反正换了我肯定会生气。”

“太蠢了,”杰克说,“完全没有必要。”

“贝萨妮从悬崖上掉下去,”维克托说,“有时候光是想一想,你是不是就睡不着了?”

“没有的事,”杰克说,“你弄错了。”

“我有时候确实会弄错,”维克托赞同道,“但我很想知道我到底错在哪儿了。换了是我,那件事肯定会让我不安。”

“兄弟们,”杰克苦笑道,“能听我说一说吗?帮我卸下一点儿负担。”

罗恩心想,气氛怎么变得这么令人不安?这越来越像是在讨论感情问题了。但他看得出,维克托在耍花招。再说他们正在调查一起案件,有些事情他只能忍耐一下了。

“这是只说给咱们三个人听的,”杰克说,“不能让警察知道。听过之后打算怎么做,那就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了。”

“这儿没人会跑去告诉警察,”罗恩说,“说吧,杰克。”

“车从悬崖上掉下去的时候,里面没有人,”杰克·梅森说,又喝了一口威士忌,“当时贝萨妮·韦茨已经死了几个小时了。”

罗恩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他望向维克托,知道老克格勃肯定比他会提问。

“嗯,这可是个很有意思的转折,”维克托说,“你确定吗,杰克?”

“百分之百确定,”杰克·梅森说,“我知道是谁杀了她,也知道为什么,我还知道尸体埋在哪儿。换句话说,我知道她的坟墓在什么地方。”

“听上去很像是她死在了你的手上,杰克,你难道不觉得吗?”

“我当然会这么觉得,”杰克说,“但这并不是重点,对吧?两位先生,要再来点威士忌吗?”

维克托和罗恩都觉得,他们的医生也会同意他们再来一杯。杰克·梅森起身斟酒,然后坐回原处。

“你们漏掉了一个人,”杰克说,“这个被你们忽略的人,和我的生意也有关联。”

“男人还是女人?”维克托问得非常谨慎。

“不是男人就是女人。”杰克·梅森答道。假如你想找个人来对抗克格勃精英的盘问,罗恩心想,伦敦佬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那么这个人,”罗恩说,“咱们面对现实吧,多半是个男人。是他杀了贝萨妮·韦茨?”

“当时的情况是,”杰克·梅森说,“我的生意快完蛋了,贝萨妮·韦茨已经查得七七八八了——该上岸的时候,就该果断上岸,对吧?是这个道理吧?”

“识时务者为俊杰。”维克托赞同道。

“我认为自己不会暴露,她掌握的证据全都与我无关,所以我可以直接关门歇业,回家过自己的小日子。” 杰克·梅森说。

“但你的这个生意伙伴?”维克托追问。

“我的这个生意伙伴比我担心,因为我没有犯过任何明显的错误,但他犯过。用‘他’只是为了方便,没有别的意思。”杰克·梅森说,“因此我毫不怀疑,他担心我会乱说话,也担心希瑟会乱说话。”

“但你从没说过什么。”罗恩说。

“过去没有,以后也不会。”杰克说。

“可你这会儿不是正在说吗?”维克托用非常轻的声音说。杰克挥挥手,表示不必在意。

“那么,”罗恩说,“是你的这个生意伙伴杀了贝萨妮·韦茨?”

“以免她引出更多的麻烦。”杰克说。“杀人,然后开车到莎士比亚悬崖,把车推下去。我的生意伙伴其实不是这种人,但他乱了阵脚。最优秀的人也会有这种时候。”

“尸体为什么不在车里呢?”维克托问,“这要怎么解释?”

“关键点就在这儿,”杰克·梅森说,“这是最大的问题,是所有人都漏掉了的线索。我的生意伙伴杀了贝萨妮·韦茨之后来找我说这件事,还叫我打开电视,新闻报道会验证他说的是真的。我看了,是真的。我很不高兴。”

“谁会高兴呢?”罗恩说。

“是啊,就像你说的,谁会高兴呢?”杰克赞同道,“我很生气,我当然有理由生气,甚至气得有点失控。不是非要死人不可,我们大可一走了之,而他对我浅浅一笑,说现在没人能一走了之了。我当时以为,他打算连我一起干掉。尽管有点过头,但这种事不是没发生过。”

罗恩和维克托齐齐点头。

“然后他说‘想看看尸体吗’,我说‘尸体不是在车里吗’,他说‘不,尸体埋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我的天。”罗恩说。威士忌害得他有点头疼。海上闪烁的灯光现在显得既冰冷又孤寂。

“所以他是这么做的,”杰克说,“他杀了贝萨妮,找个地方埋掉,然后把具体地点告诉了我。再然后,最狡猾的一招来了,我不得不佩服他,他把一部手机和贝萨妮埋在了一起,手机上全是希瑟·加伯特的指纹,通话记录里还有我的私人号码。他用来杀人的枪埋在另一个地方,枪上同样全是希瑟·加伯特的指纹。”

维克托坐了起来。“所以贝萨妮死了,她不能继续搞事情了。而你的生意伙伴把杀人案栽在希瑟头上,还把你当作共犯牵扯进去了。”

“你理解得很到位。”杰克·梅森说,“他对希瑟说,欺诈案会上法庭。你必须认罪,扛下所有指控,但一个字也别提你是在为谁做事。”

“否则我就通知警察去挖贝萨妮的坟?”罗恩说。

“而一切证据都会指向是希瑟杀了她。所以,你是想去坐十年大牢,还是想终身监禁?这个就叫勒索,筹码被埋在地下六英尺[1]的地方。”

“所以希瑟在监狱里的时候,这件事就像达摩克利斯之剑,一直悬在她的头顶上?”罗恩问。

“她什么都没说过,也连一分钱都没挣到过,”杰克·梅森说,“她只是乖乖地在监狱里熬时间,知道只要走错一步,她就会变成杀人犯。”

“熬了那么久,”罗恩说,“结果还是被干掉了。这个,除了叫倒霉,还能叫什么呢?”

三个人一齐点头,就像三只睿智的老猴子。

“他要你做什么?”维克托说。

“拿回他的钱,”杰克·梅森说,“大概有一千万英镑,他自己拿不到。”

“而你能?”

“结果发现我也不能,”杰克·梅森说,“反洗钱的规则在二〇一五年开始改变,每一分钱都必须申报。你必须跳完一个接一个火圈,同时新的障碍还在没完没了地冒出来,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种事。你了解洗钱吗?”

“略懂。”维克托说。

“我们本来洗得非常彻底,就像被风吹过一样散在世界各地。希瑟非常擅长处理自己的分内事。然而等我们想把洗干净的钱收回来时,必须经过的某些步骤已经变得不合法了。有些钱干脆直接消失了。换句话说,我们把钱藏得太好,连自己也找不到了。”

“所以钱还飘在外面?”维克托问。

“理论上是的。”杰克·梅森答道。

“你有可能告诉我们你的生意伙伴是谁吗?”罗恩问。

“当然不可能了,”杰克·梅森说,“我连这些话都不该告诉你们的。不过,要是你们能查到那个人是谁,我也愿意祝你们好运。”

“我们会查出来的。”罗恩说。他听见一辆车渐渐驶近。

“她不该死的,”杰克·梅森说,“我有责任。希瑟也不该死的,我同样有责任。”

“我很想说我不同意,杰克,”罗恩答道,“但我做不到。”

杰克点点头,扫视四周,大宅、花园、前方的景观。“没必要做那些事的。”他轻声说。

大发轿车的灯光扫过草坪,波格丹来了。杰克起身,想要和两个朋友告别,但维克托还有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不去把尸体挖出来?挖出来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我找过,”杰克·梅森说,“这些年一直在找。相信我,我真的找过。我知道尸体在哪儿,我挖过不止一次,但……”

“你就不能告诉我们她埋在哪儿吗?”维克托问。

“我说的已经足够继续往下查了,”杰克说,“剩下的就交给你们这帮老浑蛋吧。”

“你的直率真令人敬佩。”维克托说。

杰克搂住维克托的肩膀。“我忍不住想,我爆的这些料,完全能媲美你今晚在球台上的战绩,还有罗恩令人惊讶的表现。”

“你还欢迎我们来做客吗?”维克托问。

“我想不出还能有什么更快乐的事情了,”杰克·梅森说,“几个好朋友,一杯威士忌,开一局斯诺克。除此之外,一切都是虚妄的自我和贪婪。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想明白。”

“你还欠维克托十块钱呢。”罗恩说。

“就算在我的许多欠账里吧。”杰克·梅森微微鞠躬。


[1] 地下六英尺:自17世纪大瘟疫时期起,欧美国家习惯在人死之后将尸体埋在地表以下六英尺处。

55

伊丽莎白非常清醒,她在思考。

维克托很晚才回来,带着一肚子的消息和威士忌。罗恩去了别的地方,这件事近来发生得越来越频繁。他们在易卜拉欣家飞快地开了个作战会议。乔伊丝和阿兰也参加了,一人一狗都因为半夜三更出门而兴奋不已。

案情已经趋向明朗。

事实上,贝萨妮·韦茨并不在车上,凶手把她埋在了其他地方,用来当作胁迫希瑟·加伯特的筹码。和尸体埋在一起的还有一件证物,它能把希瑟·加伯特和杰克·梅森与贝萨妮·韦茨的死联系在一起。

这一招确实非常漂亮。没人还在寻找尸体,所有人都以为尸体在多年前就被潮水卷走了。然而只要杰克或希瑟动一动协助警方调查的念头,凶手就会提醒他们,他们的未来全都捏在他或她的手心里。别把我和案件有关系说出去,否则就等着面对后果吧。但是,再完美的事物也会有瑕疵,整件事里一定藏着一个致命的错误。

作战会议结束后,伊丽莎白步行回家,一路上筹谋他们的计划。与此同时,她也在提防维京人突然出现。事情正变得越来越有趣,这节骨眼上可不能被暗算。

伊丽莎白确定,他们不可能再从杰克·梅森嘴里问到什么了。维克托对杰克的盘问已经结束。因此,摆在他们面前的有两个选择。

应该再看一看财务记录,因为他们知道了杰克·梅森还有一名生意伙伴。他们有“卡伦·怀特海德”这个名字,但没有其他证据能把她和凶案联系在一起。除了她,还有另一个名字“罗伯特·布朗Msc”。还有其他名字吗?明天一早就让维克托继续研究案卷,他必须得取得一些进展了。

第二个选择,尽管同样困难,但至少伊丽莎白能出一份力,那就是去寻找杰克·梅森提到的坟墓。一般的认知是尸体有可能被埋在任何一个地方,但伊丽莎白这辈子很少按照一般认知行事。

有一个问题已经困扰了她一段时间,此刻再次跃入脑海——杰克·梅森为什么要买下希瑟·加伯特的屋子?他支付的买房钱直接进了政府的金库,这不可能是为了帮她洗钱,因此这也不是他给希瑟·加伯特的封口费。另外,杰克·梅森不去那儿住,也没有把它租出去,更没有翻修后卖掉挣钱。

看起来,杰克·梅森买下那座屋子只是为了不让其他人住进去。也许不只是住进去,他应该还不想让其他人重新铺设天井,或者一时兴起挖一两个池塘。伊丽莎白心想,去希瑟·加伯特家的花园挖一挖,会不会有什么收获呢?波格丹的铲子又有用武之地了。

但是,你该怎么在没有取得许可的情况下去挖别人家的花园呢?假如尸体就埋在那里,杰克·梅森当然不会邀请他们去做客。

伊丽莎白躺在床上,斯蒂芬的手和她的手十指交缠,这时她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也许能帮上忙。

她认真地想了想,这个人应该也有能力帮她解决另一个问题——阻止维京人。斯蒂芬醒了,把她搂进怀里。他说他明天要去找他的朋友库尔德什,要是她不用车,那就让他用一用,没问题吧?伊丽莎白说当然可以,爱抚他的头发,直到他重新入睡。

56

“他们在回去的路上肯定没少八卦。”唐娜说,她的脑袋枕着波格丹的大腿。他想看欧洲体育频道的国际冬季两项比赛,因为有一名选手是他的同学。冬季两项是滑雪加步枪射击。她看得渐入佳境。

“他们让我发誓,保证不说出去,”波格丹说,他指了指电视,“耶日这下惨了。”

“但你可以告诉我的。”唐娜说。

“不能告诉警察。”波格丹说。

“我不是警察,”唐娜说,“我是你女朋友。”

“你以前可没说过你是我女朋友。”波格丹说。

唐娜转动脑袋,抬眼看他。“那你做好准备,以后会经常听见的。”

“所以我是你男朋友?”

“我真的不太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觉得你是个什么天才,”唐娜说,“对,你是我男朋友。”

波格丹露出喜悦的笑容。“咱们是唐娜和波格丹。”

“对,”唐娜说,伸手摸他的脸,“波格丹和唐娜也行,我不介意。”

“唐娜和波格丹更好听。”波格丹说。

唐娜撑起上半身亲吻他。“那就是唐娜和波格丹了。快告诉我罗恩和维克托都发现了什么。”

“不行。”波格丹说,电视画面再次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这个立陶宛选手在作弊。”

“随便说点什么都行,”唐娜说,“可怜可怜我,扔块骨头给我吧。”

“好吧,”波格丹说,“罗恩今晚不回家,他在保利娜家住。”

“哦,”唐娜说,“太好了,原谅你了。”

波格丹看着电视屏幕直摇头。“要是耶日进不了前四,他就得不到欧洲射击锦标赛的参赛资格了。”

“可怜的耶日,”唐娜说,“加油,老兄。她住在哪儿?”

“什么?”波格丹的注意力都在电视节目上。

“保利娜,”唐娜睡意蒙眬地问,“她住在这附近吗?”

波格丹点点头。“罗瑟菲尔德路上的那个大居住区,杜松苑。”

“杜松苑?”

“对,你听说过?”

唐娜当然听说过。保利娜就住在贝萨妮·韦茨遇害当晚去过的那座公寓楼里。

57

这间办公室用暖色调的橡木装饰,铺着深红色的地毯。墙上的一幅画吸引了伊丽莎白的注意——画里是一条狗,它佩戴着警务英勇奖章。墙上还有一个镶框的牌子,提醒看到的人“犯罪没有好下场”。多年经验告诉她,这纯属胡说八道。维克托的顶层豪宅就是个好例子。

约见警察局长并不容易,他们都是大忙人,日程表填得满满当当。试着给999打电话,问能不能和警察局长说两句,看看会得到什么样的答复。

伊丽莎白一早打电话到安德鲁·埃弗顿的办公室,她在留言机里说自己是文学经纪人,读过他写的每一本“麦肯齐·麦克斯图尔特”系列小说,觉得非常喜欢,想知道他能不能腾出几分钟见见她。

不到一分钟,电话就打了回来,说他当天下午的日程表里奇迹般地挤出来了一段时间。无论安德鲁·埃弗顿本来打算用那段时间干什么,哪怕是去追捕连环杀人狂,都可以稍微往后推一推。

进门的时候,伊丽莎白在安德鲁·埃弗顿的眼睛里看见了失望。他认出了她,因为她参加过他的读书会。一瞬间,希望的火苗又重新点燃,伊丽莎白猜他心里想的是:没错,她固然是前几天那场读书会上的一个老太太,但同时也有可能是一名文学经纪人,而且是文学界的什么大人物。然而,等伊丽莎白说完“我其实没读过你的书,但我知道乔伊丝正在读,而且读得非常愉快”,她就清楚地看见他一下子泄了气。不过,到伊丽莎白落座的时候,她知道出于一般性的礼节,他会允许她提几个问题。

“贝萨妮·韦茨凶案,”伊丽莎白说,“你记得这个案子吗?”

“当然记得,”安德鲁·埃弗顿说,“但我不记得我请你来和我谈这个案子。”

伊丽莎白挥挥手,表示不必介意。“咱们都是纳税人,对吧?有什么可以告诉我的吗?当时有哪些嫌疑人?”

“嗯,”安德鲁·埃弗顿说,“你熟悉警方的办案程序吗?”

“非常熟。”伊丽莎白说。

安德鲁·埃弗顿拿起一支笔,轻轻敲打桌面。“那么,根据你的了解,你认为咱们的谈话符合警方程序吗?”

“我告诉你我是怎么想的。”伊丽莎白说,“我认为,你是肯特郡的警察局长,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把所有你知道的事统统告诉我。我还认为,你没能了结贝萨妮·韦茨的凶案……”

“和我个人没关系,”安德鲁·埃弗顿说,“请你公道一点儿,我当时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警察。”

“说得没错,”伊丽莎白赞同道,“然而这是个万众瞩目的案子,到今天还没结案。我来是想帮你一把,作为回报,你也不妨帮我一把。”

“你能怎么帮我?”

“等到时机成熟,咱们自然会说到的。”伊丽莎白说,“你肯定知道希瑟·加伯特死了,她是贝萨妮·韦茨凶案的首要嫌疑人吗?”

“她是一名嫌疑人,”安德鲁·埃弗顿说,“但我还是要问,你能怎么帮我?你知道哪些或许我还不知道的情况吗?”

“杰克·梅森呢?”伊丽莎白问,“也是嫌疑人吗?”

“我们和他谈过,”安德鲁·埃弗顿说,“他有不在场证明,但他也不是会亲力亲为的那种人,因此他的不在场证明没有任何意义。我不太明白你来找我谈这些的目的。”

“还有其他人吗?”伊丽莎白继续问,“我们漏掉的其他嫌疑人?”

“这个‘我们’指的是谁?”

“我和我的几个朋友,”伊丽莎白说,“你会喜欢他们的。举例来说,相信你已经认识易卜拉欣了。”

“哦,是的,”安德鲁·埃弗顿说,“易卜拉欣·阿里夫,康妮·约翰逊的朋友?”

“她的专业心理顾问。”伊丽莎白说,“局长先生,我们掌握了一些很有价值的线索。我确定,你会发现我们很有用处的。”

安德鲁·埃弗顿在掂量她的重要性,伊丽莎白见过无数次这种眼神了。人们总是想摸透她的底细,可惜这么做纯属白费力气。

“好吧,”安德鲁·埃弗顿说,“算我上钩了。关于希瑟·加伯特的死,康妮·约翰逊有没有说过什么?你捏在手里的就是这张牌吗?”

“她认为希瑟·加伯特害怕某个人。”伊丽莎白说。

“恕我直言,看一眼那张字条就会知道这件事,这可不是什么新消息,”安德鲁·埃弗顿说,“我需要更好的线索。她说过这个人是谁吗?”

“非常抱歉,我没有得到这方面的信息。不过关于那张字条,我能帮你一把,你一定会非常高兴的,”伊丽莎白说,“字条是伪造的。”

“是伪造的?”伊丽莎白看着安德鲁·埃弗顿咀嚼这个消息,思考其中的所有可能性。经验告诉她,这个人不是白痴,他应该真的能帮到他们。

“不是她写的?”安德鲁·埃弗顿似乎还在困惑,“那是谁写的呢?”

“我们正在研究这个问题,”伊丽莎白说,“不过我想先换一个问题。你认为赃款在哪儿?就算找不到贝萨妮·韦茨的尸体,能找到赃款也是好的,对吧?”

“你很清楚我们当然找过,”安德鲁·埃弗顿说,“我们不是蛮干的大头兵。警方当时请法务会计检查了每一份文件的每一张纸,他们把洗钱的踪迹掩盖得很好。”

伊丽莎白笑了。“说实话,我们在两周的时间里查到的与赃款有关的信息,比你们在整个调查里找到的还要多。”

“我表示怀疑。”安德鲁·埃弗顿说。

“随便你怀疑好了,亲爱的,”伊丽莎白说,“反正不可能改变事实。你们没有发现付给卡伦·怀特海德的四万英镑,没有发现付给罗伯特·布朗Msc的五万英镑,没有发现杰克·梅森的建筑公司与案件的联系。你们其实什么都没发现。”

安德鲁·埃弗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我需要这些名字,还有细节,以及你是在哪儿发现的。”

“你问我们能怎么帮你,这就是答案,另外……”伊丽莎白从包里取出一份文件放在桌上,“咱们可以从这儿开始说起。”

安德鲁·埃弗顿看着面前的文件。“全都在这里面?”

“对,”伊丽莎白说,“这些全归你了。但作为回报,我需要你帮我两个忙。”

“听你说话的语气就猜到了,”安德鲁·埃弗顿说,“要是我能做到,我会帮你的。”

“杰克·梅森买下了希瑟·加伯特的房子,”伊丽莎白说,“而且溢价很高。你认为这有可能是因为什么?”

安德鲁·埃弗顿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实话实说,我不知道这件事。”

“你本来应该知道的。”

“是的,”安德鲁·埃弗顿答道,“我本来应该知道的。”

“既然你现在知道了,”伊丽莎白说,“你的探案直觉跟你说了些什么?”

“也许他在那儿藏了什么东西,又或者他知道希瑟把什么东西藏在那儿了。”

“我的直觉也是这么说的,”伊丽莎白说,“去那儿挖一挖似乎没什么坏处,你说呢?能给安排一下吗?”

安德鲁·埃弗顿思考片刻。伊丽莎白猜测,为了能进希瑟·加伯特家里挖一挖,他必须填写不计其数的各类表格,所谓的流程。

“我觉得我可以,”安德鲁·埃弗顿说,“我觉得这是个非常好的主意。看看能发现点什么。”

“看看能发现点什么,”伊丽莎白赞同道,“我就知道咱们能合得来。”

“另一个忙是什么?”安德鲁·埃弗顿问。

“有个洗钱专家想杀我,”伊丽莎白说,“还想杀乔伊丝,但这是咱俩之间的秘密。不知道你能不能派两个警察来保护我们一段时间?”

“洗钱专家?”安德鲁·埃弗顿问。

“据说是全世界最优秀的,希望他不会刚好也是最优秀的杀手。”

“我来想想办法,”安德鲁·埃弗顿说,“但恐怕很难找到合适的派遣理由。”

“相信你一定会尽力而为的,”伊丽莎白说,“说不定你还能顺便抓住全世界的头号洗钱专家呢。对你的职业发展来说,似乎是一件好事。”

安德鲁·埃弗顿微笑道:“虽然很意外,但今天和你聊得非常愉快。”

“哈,别高兴得太早,”伊丽莎白说,“下次见到你的时候,希望你手里拿着铲子。”

伊丽莎白起身准备离开,这次拜访的结果已经让她非常满意了。要说谁肯定能拿到挖开某户人家后花园的许可证,那就非警察局长莫属了。安德鲁·埃弗顿也站了起来。

“你走之前,”安德鲁·埃弗顿说,“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这很正常,大家都这样,”伊丽莎白说,她感觉到了安德鲁·埃弗顿很紧张,“尽管问。”

“我希望你能诚实地回答我。”安德鲁·埃弗顿说。

“只要我有这个能力,就一定会诚实地回答你。”伊丽莎白说。

“你的朋友乔伊丝……”安德鲁·埃弗顿说。

“她怎么了?”伊丽莎白说。

“她读我的书,真的读得非常愉快吗?”

58

唐娜很快领悟到了一个事实:电视台化妆室的关键功能之一是流转所有八卦。

但这次情况不同,她必须小心翼翼地走过雷区。

唐娜又要上《东南今晚秀》做嘉宾了,节目这次的主题是网络诈骗,她将和迈克聊欺诈邮件或短信如何伪装成是由银行发来的,所谓的网恋对象是如何捏造资料的,网络诈骗的方法五花八门,关键点在于坏蛋不必和你见面也能掏空你的钱包。为了把网络诈骗讲透彻,她花了一整个下午做功课。

“有只小鸟说你住在杜松苑。”唐娜说,尽量保持轻松的语气说话。

保利娜的动作停顿了一瞬间。他们调查了杜松苑里所有车辆的登记号码,车牌上有火焰图案的白色标致属于保利娜。

保利娜继续摆弄唐娜的发型。“这只小鸟不会是波格丹吧?”

“也许就是他,”唐娜说,“我们想暂时保密。”

“什么都瞒不过化妆师的眼睛,”保利娜说,“你可要盯紧他了,真是个棒小伙,女人都会当他是一棵树似的靠上去。”

唐娜笑了笑,继续保持良好的闲聊气氛。“你在那儿住很久了吗?”

“杜松苑?天晓得多少年了,”保利娜说,“可以步行走到演播室,不可能有比那里更理想的住处了。”

她想得到的信息已经到手。保利娜在杜松苑住了许多年,这意味着贝萨妮遇害的那个晚上,她很可能就住在杜松苑。她也因此成了贝萨妮·韦茨案件的首要嫌疑人。唐娜觉得案情的进展迅速得令人不安。

保利娜敲了敲唐娜的额头。“放松,你别皱眉头。化妆椅上不坐思考的人。”

“对不起。”唐娜说,在镜子里飞快地瞥了一眼保利娜。保利娜给了她一个宽慰的笑容。

保利娜会为了什么而杀害贝萨妮·韦茨呢?尘封的岁月里埋藏了什么样的秘密?字条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是保利娜写的吗?克里斯和唐娜向周四推理俱乐部隐瞒了这个案件的最新进展,理由显而易见。不过,假如贝萨妮事发当晚去找过保利娜,他们就不能继续保守秘密了。贝萨妮去了保利娜住的公寓楼,这不可能是巧合,其中必定存在某种关联。

“我本来就是因为这个才搬进杜松苑的,”保利娜说,提高嗓门儿盖过吹风机的声音,“在电视台的很多人都住在那儿,摄像师、音响师等等。有时候如果有自由工作者来这里待上几周录节目,节目组甚至会在杜松苑租两套公寓供他们住。几年前,迈克在那儿也有个小窝。它就像我们的员工宿舍。”

唐娜点点头。好吧,假如她说的是真话,那么事情又复杂起来了。贝萨妮有可能认识各种各样的人,她有可能去拜访许多人中的某一个。唐娜需要更多的情报。

“贝萨妮去过吗?”唐娜问。她尽量问得不动声色,但嗓门儿还是必须盖过吹风机的噪声。

“什么意思?”

“贝萨妮有没有去过杜松苑?”

“我觉得肯定去过,”保利娜说,“人们经常进进出出。菲奥娜·克莱门斯和住在杜松苑的一个摄像师有一腿。那儿就像个大杂院。”

“她有没有去那儿找过你?”唐娜问。

“我?没有,”保利娜说,关掉吹风机,“我都不认为她知道我住在那儿。”

“要是她经常去,”唐娜说,“说不定在某个时候碰到过你呢。”

“我比其他人更注重隐私。”保利娜说,耸耸肩。

唐娜有很多新情况要向克里斯报告。好消息是,贝萨妮·韦茨失踪的时候,保利娜确实住在杜松苑;坏消息是,还有很多人也住在那儿。对保利娜来说,住在那里确实很方便,但是不是方便得有些过头了呢?

“化好了,我亲爱的,”保利娜说,“是不是美如画?”

唐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只能用完美来形容。保利娜非常厉害。

59

他觉得自己必须干掉那条狗,但事实证明没这个必要。

从他破门而入的那一刻起,狗就表现得非常高兴,连他给枪上膛的时候都在舔他的手。狗本来在熟睡,听见钥匙插进锁眼开始转动时跳了起来。维京人喜欢狗,但照看狗需要大量的精力,遛狗、喂狗等等。有时候,狗还会生病。万一狗生病了,他却没注意到,那该怎么办呢?维京人想,如果发生这种情况他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据说养猫更加省心,也许他应该弄一只猫来做伴。

首先进门的是乔伊丝,他根据照片认出了她。乔伊丝拎着一个购物袋。她吹着口哨,随着快乐的旋律微微摇摆。她看见枪,口哨声戛然而止,维京人不禁心生愧疚,但同时还感觉到了手握生杀大权的快感。虽然以愧疚为主,可他也不会否认权力感的存在。他猜这就是弱者喜欢枪的原因——当然了,他并不是弱者。

狗跑过去迎接乔伊丝,她开始爱抚它,但眼睛一直盯着这个突然从她家客厅冒出来的大胡子持枪男人。

“我的天,”乔伊丝说,“你肯定就是维京人了?”

维京人困惑道:“维京人?”

“你绑架了伊丽莎白,”乔伊丝说,“还有斯蒂芬,绑架他说明你是个胆小鬼。放下枪,我七十七岁了,你以为我能做什么?”

维京人垂下拿枪的胳膊,但手指没有远离扳机。现在是晚上七点左右,天已经黑了,但他没有忘记拉上窗帘。乔伊丝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害怕,她甚至喂起了狗,她叫狗“阿兰”。乔伊丝问维京人要不要喝杯茶,维京人担心她会下毒,于是拒绝了。她在他对面坐下,阿兰忙着吃东西,食盆在厨房的地砖上刮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所以你是来杀维克托的?”她问,“他不在。”

“对,我来杀维克托,”维京人说,“也要杀你。”

“哇!”乔伊丝说。

“他们没有告诉你?”

“没有,”乔伊丝证实道,“你忙这忙那,似乎搞了很多名堂。一定是为了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对吧?”

“是生意上的事。”维京人说,“我叫伊丽莎白去杀了维克托,她没有杀。我说过,要是她不杀维克托,我就杀了你。”

“嗯,她一个字也没说,”乔伊丝说,“你以前杀过人吗?”

“杀过。”维京人答道,声音毫无波动。他很敬佩自己的镇定。

“但你拐了个大弯,叫伊丽莎白替你去杀维克托,”乔伊丝说,“你真的杀过人吗?”

“没有。”维京人承认道。她是怎么看出来的?“因为从来没这个必要,但现在有了,而且我觉得我能做到。”他说。

“所以你打算从我开始?这也未免太掉价了。我是个吃养老金的老太太。”

维京人耸耸肩。“也许我可以只杀维克托。”

“你最好别杀他,也别杀我,”乔伊丝说,“我喜欢上他了。虽说看火车节目的时间多得过分,但人无完人嘛。你和他到底有什么过节?你确定真的不想喝杯茶吗?既然你要等维克托,那咱们就要一起待一段时间了,我保证不会下毒,我最不需要的就是一个失去知觉的瑞典人躺在我家里。”

维京人觉得自己似乎也不介意喝杯茶。这会儿他坐在房间里,手里拿着枪,一个小老太太很有礼貌地问他问题,他的整个计划似乎全出了岔子。“好吧,谢谢,只加牛奶。我和维克托在一些事上有争执。”

乔伊丝穿过开放式拱门走进厨房,扭头问他:“什么样的争执?”

“我通过加密货币洗钱,”维京人说,“维克托和他的客户说加密货币风险太高,叫他们别找我,害得我损失了一大笔钱。杀了他,我的问题就解决了。”

“唉,你真是太倒霉了,肯定很痛苦吧。”乔伊丝说,“阿兰,我真的刚刚才喂过你。”

“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你比我清楚,”乔伊丝说,茶匙在杯子里搅得叮当响,“他去看歌剧了,你能相信吗?咱们还是慢慢等吧。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不可能说服我不杀他的,”维京人说,“这是我的宿命。”

“不,不是的。”乔伊丝拿着两杯茶回到房间,一个杯子上是摩托车图案,另一个是五彩缤纷的花朵,“你要哪杯?”

“摩托车那杯,谢谢。”维京人说。乔伊丝坐下,满足地叹了一口气。

“你要问什么来着?”

“加密货币,”乔伊丝说,“其实风险并不高,对吧?”

“非常高,”维京人说,“但对于洗钱的人来说,其实是可以接受的。”

“以太币呢?”乔伊丝问,“风险也很高吗?”

维京人尝了一口茶。“你知道以太币?”

“我投了一万五千英镑在里面,”乔伊丝说,“Instagram上的所有人似乎都对以太币充满信心。”

“能给我看一下你的账户吗?”维京人问。说实话,他迟早会被外行连累死。加密货币目前的情况还很复杂,是法外之地,但有朝一日会变得非常重要。一个小老太太不该投资以太币。乔伊丝在笔记本电脑上打开一个页面,把电脑递给他。

“我的电脑只用来交易和写日记,”她说,“要是你不杀我,今晚你也会出现在我的日记里。”

“我不会杀你的。”维京人嘴上这么说,但心里知道自己很可能非杀她不可。他查看乔伊丝的以太币账户,目前的净值还不到两千英镑。“介意我稍微做点资产配置吗?我需要你的密码。”

“Poppy82,p大写,”乔伊丝说,“你尽管改。要是你答应我不杀维克托,我还可以请你吃点心。”

“很遗憾,我已经做出决定了。”维京人说,又喝了一口茶,用乔伊丝的电脑进入一个声名狼藉的暗网地址。摆弄电脑帮他放松了不少,数字世界对他来说就像是家。心率逐渐放慢,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先前到底有多紧张。狗跑过来舔他的手,他轻轻推开阿兰,用狗没舔过的那只手揉了揉眼睛。

维京人把乔伊丝的钱转进两个不同的账户。只要你知道哪儿有空子可钻,就永远有便宜可占。小溪里总有金子在闪闪发亮,但不是每个人都知道该去哪儿淘金。维京人心想,既然他闯进了乔伊丝的家,那么他至少可以这么补偿她一下。要是他放过乔伊丝,她还能挣一笔小钱。

乔伊丝在说话,但维京人没有听懂。他还是很渴,抬起眼睛望向乔伊丝时,脑袋变得很沉重。他开始说话:“能给我一……”一个什么?他想说什么来着?

阿兰开始舔维京人的脸,疑惑他为什么趴在地上了。

60

罗恩知道,自己正生活在一个打破性别偏见的美丽新世界里。

在男女平等这件事上,罗恩举双手赞成。你赋予人们平等生活的权利,他们就会活得精彩纷呈。

不过即便在这个时代,你问一个男人要摩托车图案的杯子还是要花朵图案的,他还是会选摩托车图案。当然,阳刚只是一种吸引男人的特质,再不是什么社会特权的代名词。乔伊丝的运气不错,维克托的药片能把维京人撂倒在地,天晓得如果是她吃下去,会发生什么。

“乔伊丝,你有可能弄死他的。”伊丽莎白说。

“用安眠药和驱虫片?我看不可能。”乔伊丝说。

维京人动了动,他被波格丹捆在了乔伊丝家餐厅的一把椅子上。维京人昏睡过去后,乔伊丝打电话召唤大部队,现在他们全来了。

波格丹扮演肌肉男的角色;维克托欣赏完歌剧回来,面对面看着想杀他的男人,顺便说句,这出歌剧真是超凡脱俗、精妙绝伦;伊丽莎白不得不向乔伊丝解释,维京人先前威胁也要杀死她的事;罗恩和易卜拉欣也来了,罗恩心想,多半是因为要是不邀请他们,乔伊丝和伊丽莎白大概永远也吵不完。

保利娜也来了,因为……好吧,因为她最近总在他们面前出现。无论是在养老村库珀斯·切斯还是在杜松苑,她和罗恩几乎形影不离。她一下班就直接过来了。波格丹反倒突然不见了踪影。

维克托拿着维京人的枪。刚才罗恩问,能不能让他也拿一会儿。接过枪之后,他举起枪瞄准墙壁,闭上一只眼睛,嘴里发出一声“砰”,然后把枪还给了维克托。

维京人的样子看上去不太体面——明明是留着一把大胡子的壮汉,却被一个小老太太搞得半昏迷了。多年前罗恩尝试过留胡子,结果并不理想。有些人的胡子就是留不起来,对这种事不能过度解读。没胡子不等于他们不是男子汉。

乔伊丝给每个人倒了一杯茶,她把摩托车图案的杯子里里外外洗了个干净。

“你好,睡美人,”维克托对逐渐醒来的维京人说,“能听见我说话吗?”

维京人睁开眼睛,但只睁开了一条缝就重新合上了。他无法立刻接受眼前的事实。

“没关系,”维克托说,“你可以睁开眼睛了。要喝水吗?”

维京人再次睁开眼睛,竭力把视线聚焦在乔伊丝家的地毯上。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抬起头,望向乔伊丝。“你给我下了药。”

“是的。”乔伊丝承认道。

“你说过你不会的。”维京人说。

“非常抱歉,”乔伊丝说,“但你要杀维克托,而且你的样子很吓人。”

“你的胡子真漂亮,”易卜拉欣说,“你怎么把胡子留得这么好的?用生发液吗?”

“易卜拉欣,这种问题下次再问吧。”维克托说。

“是个人就能留一把好胡子。”罗恩说。

维克托蹲下,这让罗恩回想起自己还能正常蹲下的好时光。维克托的运气真不错,膝盖还这么好。“维京人,你叫什么?”

“没人能知道我的名字。”维京人说。

“这个嘛,咱们走着瞧。”维克托说。

“任何人都不该提我的名字。”维京人说,发出一声咆哮。

“看来有人被吵醒了。”乔伊丝说。阿兰从卧室跑出来,看外面为什么这么热闹。

罗恩朝保利娜使个安慰的眼色。她坐在那儿,身体前倾,好像在享受眼前的这出好戏。

“罗恩,这是我这辈子最带劲的一次约会。”她说。

“来说说你为什么非要干掉我不可吧,”维克托说,“可以吗?”

“你们会后悔的,”维京人说,“你们每个人都会后悔的。”

“我不推荐别人去找你,害你损失了不少钱,”维克托说,“这个我完全理解。但你明白为什么吗?因为加密货币的风险太高了。”

“不,并不高,”乔伊丝说,“有些人读主流媒体读得太多了。对吧,阿兰?对,就是的。”她爱抚着阿兰的毛发。

“你还生活在过去。”维京人说。

“这个倒是真的,”维克托说,“我活在舒适区里,活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过上三四十年,你也会变成这样。一开口就是加密货币如何如何,而年轻人只是嘲笑你。但你知道你的优势在哪儿吗?我生活在过去是因为我老了。我老了,我的维京朋友,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这代表着你不需要干掉我,只需要有点耐心就行。就在咱们说话的时候,我身体里的细胞也在迅速凋亡。你眼前的这伙人,用不了多久就都会死得一个不剩。”

“维克托,说点好听的行不行?”保利娜说。

“对,我是白痴。对,我挡了你的财路,害得你损失了不少钱。”维克托耸耸肩,“你混得很好,我听他们形容过你的屋子。你继续走你的阳关道吧,我知道你的生意非常兴隆。但你知道为什么一直没人来杀我吗?”

“为什么?”

“因为我从不杀人,”维克托说,“说真的,杀人这种事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了,你必须没完没了地杀下去。”

“就像抹润唇膏,”保利娜说,“一旦开始用,你的嘴唇就会停止分泌油脂,你就只能永远用下去了。”

维克托朝保利娜打个手势,表示她的助攻非常好。“所以我的建议是这样的。你继续过你的日子,用加密货币洗钱,享受你的漂亮宅子,别杀人。我也继续过我的日子,做我的生意,在五到七年后死于某种自然原因——这要看你的运气好不好了。”

“要是我不同意呢?要是我还是认为你害我损失了太多钱呢?”

“那就来杀我呗,”维克托说,“我今天已经把话放出去了,我通知了我的众多朋友和合作者,说你想干掉我。等我的尸体被发现,他们会得出自己的结论,然后多半会找到你并干掉你。”

一把钥匙插进了乔伊丝家的门锁里。维克托立刻卧倒在地,举起枪瞄准门口。门打开了,走进来的是波格丹,维克托把枪收了起来。跟着波格丹进来的是斯蒂芬,他西装革履,看上去非常精神,但维京人的眼睛一直盯着维克托。

“你的朋友们不可能找到我,没人认识我。看看你,前克格勃上校,也没能查到我的任何资料。还有你……”维京人说着,转向伊丽莎白,“军情六处的干探,同样没有查到我的任何资料。我是幽灵,你们不可能杀死幽灵。”

罗恩听着维京人大放厥词,看见斯蒂芬坐到了乔伊丝家的一把餐椅上,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记事本。罗恩注意到斯蒂芬的手在颤抖,但不是因为害怕。

“幽灵是吧?”斯蒂芬说,拍了拍手里的记事本。所有人的目光立刻汇集在他的身上。

“对了,很高兴再次见到大家。那么,伊丽莎白,这位就是你提到的维京人了?”斯蒂芬问。

“对,我亲爱的,”伊丽莎白说,“就是他。”

“亨里克·米卡埃尔·汉森,一九八九年五月四日出生于诺尔雪平。”斯蒂芬看着记事本读道,“母亲是糕点师,父亲是图书馆员。有什么想补充的吗?”

“你弄错了,”诺尔雪平的亨里克·米卡埃尔·汉森说,“简直错得离谱。我确实是瑞典人,但除此之外全错了。我不认识什么糕点师。”

“亨里克,你喜欢书,”斯蒂芬说,“我也喜欢。你的藏书量非常可观,其中有大量是孤本。孤本的好处在于通常总能查到销售记录。你目前通过一家控股公司买书,但刚开始搜集、购买孤本的时候,你用过自己的真名,我们就是这么查到你的身份的。顺便说下,泄露你信息的是一本初版《柳林风声》。”

“不,”亨里克说,“这不可能。”

“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亨里克。话又说回来,因为购买孤本被抓住,其实是挺让人钦佩的。有了名字,其他一切就唾手可得了。比方说,你妹妹正在滑雪,”斯蒂芬说,“这是Facebook告诉我们的。”

“斯蒂芬啊,”伊丽莎白说,“我的斯蒂芬。”

“尽我的一份绵薄之力嘛,”斯蒂芬说,“不过主要是库尔德什的功劳。咱们欠他一顿饭。”

“你真的去见库尔德什了?”

“我说过我去了。”斯蒂芬说。

“对,但我……”伊丽莎白说。

“我们一起开车去的,”波格丹说,“这是一个小秘密。”

伊丽莎白扭头瞪着波格丹。“波格丹啊波格丹,你现在装了一肚子的小秘密,是不是?”

除了她,所有人都盯着亨里克·汉森。

罗恩很高兴他得到邀请来欣赏这出好戏。换作从前,伊丽莎白和乔伊丝会自己处理好,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告诉他。他知道自己没派上什么用场,但能置身于这个房间,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我才不是亨里克·汉森呢。”亨里克·汉森说。

“我看你恐怕就是,”伊丽莎白说,“我丈夫很少会弄错什么事情。”

“亨里克,咱们可以做朋友,”维克托说,“就算当不成朋友,也可以做绝不杀得你死我活的熟人。只要你别来招惹我,我也会保证我的众多客户不去碰你。”

“不,我不是亨里克,”亨里克重复道,越来越生气,“你们全都弄错了,你们全都死定了。你们没有一个能逃掉。”

“亨里克啊,”乔伊丝好言好语地说,“你甚至下不了手杀我。”

“那就不杀你们所有人,只杀其中一个。”亨里克说,“对,就当给其他人一个教训。只要你们放我走,我就会开始猎杀。”

亨里克扫视整个房间,寻找他的猎物,视线最终落在罗恩身上。

“就是你了,”亨里克说,“我会干掉你。”

罗恩翻了个白眼。“怎么又变成我了?”

“你甚至不会知道我来杀你。”亨里克说。

保利娜起身,动作缓慢而冷静。她走到亨里克面前,用双手按住他的左右面颊。房间里陷入寂静。

“亨里克我亲爱的,你仔细听我说。我遇到过一千个你这样的男人,我知道你们这些人永远敬酒不吃吃罚酒。所以你给我听好了,只要你在梦里碰罗恩的一根汗毛,我就宰了你。这个男人是我罩着的,要是他受到任何伤害,我会让你生不如死。请问你是不是已经开始明白我的意思了呢?”

亨里克立刻丧失了勇气。他改变方向,对易卜拉欣说:“那我就杀你。”

保利娜夹住他脸的力气反而变大了。“他是罗恩的死党,因此他也是我的死党。”

罗恩这是第一次看见易卜拉欣脸红。

“今天这儿不会有人死,”保利娜继续道,“维克托非常通情达理,所以你就别给我演变态了。”

“我就是个变态。”亨里克嘴硬道。

“亲爱的,”保利娜说,松开亨里克的脸,“真正的变态会先打死阿兰。”

阿兰高兴地叫了一声,它喜欢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亨里克像是遭受到了巨大的打击。“我以为会很容易的。”

“我去给你倒杯水,”乔伊丝说,“我保证这杯水是安全的。”

“谢谢,乔伊丝,”亨里克说,“我应该选花朵图案的杯子的。我选摩托车图案的时候心里还在想,‘唉,行了吧,你真是庸俗’。”

“咱们都有既定的思维习惯,”乔伊丝说,“乔安娜有一次逼着我在YouTube[1]上看了个视频,那个视频是这么说的……”

“我现在要解开你的绳子了,”维克托说,“我可以信任你的,对吧?不过就算不能,我也有枪,我猜伊丽莎白也有。说不定连保利娜都有一把呢。”

维克托松开绑住亨里克手腕的绳子,亨里克扭动重获自由的手腕。乔伊丝拿着一杯水回来,亨里克接过水杯。

“谢谢你,乔伊丝。”他说。

“要是你不放心,我可以先喝一口。”乔伊丝说。

房间里暂时安静下来,打破沉默的还是保利娜。

“我能说说我的看法吗?”

罗恩望向保利娜,她再次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老天在上,他这是碰到了一个多么出色的女人。

“我就喜欢听别人的看法,尤其是你这么一个好朋友的看法。”易卜拉欣说,“这就像给我的老齿轮上机油。”

“好的,我看到的情况是这样的。”保利娜说,“我认识你们的时间还很短,这只是我的个人观点,我可没什么资格来教训你们。我想说的是,在座的所有人,你们每一个都是百分之百的疯子,而且疯的方式各不相同。”

乔伊丝望向伊丽莎白,伊丽莎白望向易卜拉欣,易卜拉欣望向罗恩,罗恩望向乔伊丝,维克托和阿兰面面相觑。

斯蒂芬扫视众人。“她说得有道理。”

“我认识你们不过两周,已经在坟墓里给前克格勃上校化过妆,见过一个小老太太下药放倒一个维京人,更不用说我还和全肯特郡最英俊的男人约了会。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有三四年的时间一直在吃某种违禁品,曾经在布拉迪斯拉发和铁娘子乐队一起吃另一种。然而比起和你们在一起的这短短十几天,我做过的一切都是小巫见大巫。你们还有什么惊喜在等着我?”

“嗯,”伊丽莎白说,“我们明天要和肯特郡的警察局长一起,去挖开一户人家的花园,搜寻一具尸体和一把枪。”

“贝萨妮的尸体?”保利娜问,表情突然变得严肃。

“对,贝萨妮的尸体。”伊丽莎白说,“那么,亨里克,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留下住一两天?易卜拉欣家有一间卧室是空着的,易卜拉欣,你不介意吧?”

“我的荣幸,”易卜拉欣说,“亨里克的这一天过得非常漫长和痛苦。”

“我只想回家。”亨里克说。

“时间到了自然会放你走的。”伊丽莎白说,“不过呢,亨里克,希望你能先帮我们完成一项任务。”


[1] YouTube:一家视频网站。

61 乔伊丝的日记

格里·梅多克罗夫特督察点了支烟,深深吸了一口。一团烟雾飘过他锐利的蓝眼睛。这双眼睛见过太多的杀戮、太多的鲜血、太多的寡妇。他能感觉到枪在口袋里的分量。他真的会开枪吗?

格里有能力杀人。他曾经杀过人,要是有必要,他以后也会杀人。但他不会因为想杀人而杀人,他绝对不会那么做。每次杀人,格里·梅多克罗夫特就会失去灵魂的一角。他还剩下多少灵魂可失去?格里没心情去仔细清点。

他回想起自己在阿什福德警察学院受训的往事。不是每个警察都在亨登接受训练,那是人们的误解。

觉得怎么样?我有了灵感,想试试写作。《阿尔戈斯晚报》在举办短篇小说竞赛,一等奖的奖金是一百英镑,还能和一名文学经纪人视频连线。我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才会打视频电话,但我可以把这一百英镑捐给帮助过阿兰的救护所。另外,这会很有意思的,对吧?

我用格里给侦探起名,不过我丈夫格里的眼睛是褐色的——作家总得改编一些细节嘛。另外,我的格里有过敏性鼻炎,这一点我也改掉了。我不能直接让我的格里跑来跑去解决谋杀案。因此,故事里的格里是蓝眼睛,会用枪,而我的格里是褐色的眼睛,签过器官捐献书。不过我的格里经常说,“好吧,你舅是鲍勃[1]”。我要把这句话当成侦探的口头禅。

目前这个短篇小说叫《血洗食人族》,但我很可能会改掉这个名字,因为它泄露了太多的情节。


[1] 你舅是鲍勃(Bob’s your uncle):英国俚语,代表“就这样”“那就好”“你厉害”等意思。

62

所以他们认为自己知道了贝萨妮有可能在哪儿,尸体被埋在了花园里?完全说不通嘛。唉,贝萨妮,你到底卷入了什么事情里?

迈克·韦格霍恩给自己倒了一杯苹果酒。他很少会在公众场合喝苹果酒,一般都是喝香槟或上等葡萄酒,就是人们想象中主持人迈克·韦格霍恩会喝的那些东西。要是在团建的时候需要和弟兄们打成一片,那就喝啤酒。

其实,迈克年轻的时候只喝苹果酒,随着年龄渐长,他不由自主地重新投入了苹果酒的怀抱。迈克尝试过昂贵的苹果酒,现在市场上也有这种东西了,维特罗斯超市就推出过一款,但说实话,苹果酒越便宜越好喝。他正在喝的苹果酒是从两升装的塑料瓶里倒出来的。迈克把苹果酒倒进沉重的雕花玻璃酒瓶,只是为了好看,但用不了多久,他会连这个样子都懒得装了。他想骗谁呢?这儿没有其他人,他只能自欺欺人。

他就着苹果酒吃了治疗关节炎的药,然后是β受体阻滞剂[1]和痛风药。这些药不能和酒精一起服用的,但谁还会来拦着他呢?

他在超大屏幕电视上看《停止计时》节目,菲奥娜·克莱门斯看上去光彩照人。既然乔伊丝提到了她与案件有关,他觉得自己似乎也该看看她主持的节目。迈克·韦格霍恩承认,自己在职业上是有嫉妒心的,也应该克服过度的自尊心,所以他决定试着看一期节目,掂量一下菲奥娜·克莱门斯有几斤几两。说实在的,他希望她只是徒有其表。

说来可恶,他只看了一集就停不下来了。菲奥娜发挥得很好,她足够友善,擅长大声读秒。另外,这个猜谜游戏设计得太棒了。迈克不禁想象,如果是自己做主持人会怎么做。每次一名选手说些什么,迈克就会思考自己该如何回应。有一两次,菲奥娜·克莱门斯说的正是他想说的话,他有点恼火,但总体来说,他觉得自己会稍微好上那么一丁点儿。

但是迈克,这不正是你的问题吗?你脑子里有一千万个念头,但从不付诸行动,也不愿意冒险。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他曾经录制过一个节目的试播集。反响很好,人人亮绿灯,ITV也非常喜欢,甚至订购了一整季。不过,他们同时提出了一个小小的修改意见——换一个主持人,换成更年轻、更有权威感、更具真实感的人。自那之后的很多年里,这几个词一直刻在他的脑海里。

很长一段时间里,迈克再也不肯把他那精心装扮过的头伸到由自尊心做成的掩体之外,无论外面的空气闻上去多么清新,他也不愿爬出藏身的舒适区。“更有权威感,更具真实感”,他始终对当时的侮辱感到愤愤不平。迈克当然有权威感,迈克当然有真实感,要是几个二十来岁留时髦发型、穿运动鞋的伦敦佬看不到这一点,那出问题的当然不是迈克,而是他们。

就这样,他坐在自己的播音台前,在这一方小天地里年复一年地向肯特郡和苏塞克斯郡的居民报告养老院火灾,法弗舍姆房屋信贷互助会的劫案,黑斯廷斯有人声称他拥有全世界最大的充气城堡,等等。对于肯特郡和苏塞克斯郡的居民来说,他的真实感和权威感多得都要溢出来了。走在梅德斯通和东格林斯特德的街头,你去问问谁认为迈克有真实感,答案是每一个人。

那些年里,其他全国性电视台也来接触过他几次,尽管没有什么激动人心的实际成果,但毕竟还是来接触过他。然而迈克甚至连考虑都不愿考虑。谢谢,他很喜欢自己现在的位置。

此时的迈克望着可笑的酒瓶里的苹果酒,越发意识到自己曾经过得有多不快乐。但那时的他知道自己过得并不快乐吗?不,有足够多的酒精和当地人的奉承陪伴着他,麻痹他的心灵,让他安于现状。那段时间,他渐渐变得有点惹人讨厌了,对同事越来越颐指气使,很可能也不像以前那么爱说笑了。然而当时的他觉得,这只是职业精神而已,因为他生活在一个周围的人变得越来越年轻的世界里。曾经与他共事的工作人员纷纷离开,为了追求更辉煌的事业,大多数人去了伦敦,有一个去了洛杉矶——这个人让迈克的心里尤其不舒服。

迈克过得并不快乐。迈克之所以过得不快乐,是因为他没有权威感,以及缺乏真实感。帮他捉住这个心魔的是谁呢?是贝萨妮·韦茨。

碰到贝萨妮·韦茨的时候,迈克多少岁来着?贝萨妮刚到电视台那会儿是从调研员做起的,那就应该是二〇〇八年左右。维基百科上说,迈克·韦格霍恩二〇〇八年时是五十六岁,但其实那会儿他已经六十一岁了。他记得贝萨妮当时二十岁出头,从北面的利兹来,学的不是别的,正是什么媒体研究。她总是给他泡茶,他总是说学媒体研究是浪费人生,而她会给他找来年资更高的同事遗漏了的新闻。他会在下班后请她喝啤酒,她会挑他的毛病,刺激他,鼓励他。喝完酒,他总是要确定她安全地坐上出租车,再离开。

过了一年左右,迈克对贝萨妮说她该在节目里露露脸了。贝萨妮一如既往地没有反对他的建议。于是她开始拍摄现场报道,隔几天进一次演播室,与主持人讨论她做的报道。再后来,迈克的搭档去度了个不太明智的假期,贝萨妮顺理成章地顶替上场,就这样,还没等所有人反应过来,迈克和贝萨妮已经成了《东南今晚秀》的新主持搭档。

一天晚上,他们和平时一样在演播室附近喝啤酒,看见吧台上有一本《肯特纪事》。这是一份当地杂志,主要刊登各种大事小情的照片,有水疗馆和昂贵住宅的广告,就是诸如此类的东西。这期杂志登了一张迈克的照片。他身穿燕尾服,看上去风度翩翩,正在出席一个什么商业活动,好像是肯特郡会计学奖的颁奖仪式。他之所以记得这个奖项,是因为他从一开始就念错了名称,而观众也从一开始就坚定地站在他那一边。

他邀请保利娜陪同他出席活动,他在那段时间经常这么做。保利娜喜欢喝一杯,而他喜欢身边有个人能陪自己聊天,否则他就只能去找什么来自塞文奥克斯的会计师搭话了。他们虽然没听说过迈克,但还是会想和他合影留念。

贝萨妮把那张照片指给他看,照片里他搂着保利娜的腰。迈克笑了,把“肯特郡会计学”的口误说给贝萨妮听。从那一天起,贝萨妮启动了“把迈克改造成一个更好和更快乐的人”的浩大工程。

“你该勇敢地正视自己的优点和缺点,和敢说出你问题的人多接触。”她说,语气非常平淡,撕开一包花生,把它们直接倒在面前的桌子上。彼时的情景,直到今天依然历历在目。

他们又要了一杯啤酒,然后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在此之前,迈克从没认真谈过被自己严密包裹起来的虚荣和自卑,至少没有在酒吧这种公众场合与同事谈过。他年纪太大,习惯于隐藏缺陷,把这些自己再没机会解决的问题卷起来塞进最深的口袋。在此之前,他的自卑心从没见过光。

为什么呢?嗯,有一百个原因,或者一千个。但把这些原因捆在一起的绳子名叫羞耻感,而贝萨妮尝试解开的正是这个绳结——禁止迈克为此感到羞耻。贝萨妮来自一个和迈克截然不同的时代,迈克嫉妒她所属的这个时代。他时常在街上看见他们,他知道这个时代的人也有自己的脆弱之处,也会感觉到不安全,前方还有很多硬仗等着他们去打,但他们依然坚定地把自己的不足和内心的喜悦展现出来。这让迈克感到既自豪又嫉妒。

这项浩大的工程不可能一蹴而就,而且也绝对不轻松,但贝萨妮自始至终支持着他。迈克开始真诚地和同事、朋友讲自己的缺陷,并得到对方给予的真诚的反馈。

迈克记得自己第一次告诉保利娜这些事时的情形。向她讲述自己的不足时,迈克非常严肃,非常庄重。而保利娜热情地拥抱他,只说了一句:“终于啊,我亲爱的,终于啊。”

迈克有时候会想,为什么推他一把的不是保利娜?不过也很正常,不同时代的人有不同的做法。

迈克从没在正式场合向公众坦承自己的不足,但假如他们真的想知道,迈克也愿意真诚地聊聊自己的问题。他依然带着总是站在自己一边的保利娜出席各种活动,但有时候也会和不认识的人,甚至明显不喜欢他的人聊天。

就这样,一点儿一点儿地,他注意到自己在改变。他的形象依然迷人,依然总是西装革履、喷发胶,依然和女人打情骂俏,但他也开始做真实的自己了。与此同时,迈克还活出了曾经如梦魇般折磨自己的权威感。再然后,你猜怎么着?快乐随之而来。

迈克变成了一个更好的人、更好的朋友、更好的同事、更好的节目主持人。要是ITV再来录那个试播集,迈克肯定会得到那份工作。

讽刺的是,迈克已经不想要那份工作了。《东南今晚秀》不再是迈克·韦格霍恩逃避现实的地洞,而是他灿烂绽放的舞台。房屋互助会劫案、充气城堡和二十五岁的老猫……他之所以报道这些,是因为他在乎。迈克在乎他自己,在乎他所属的社区。这一切都是贝萨妮的功劳。

他是不是依然会偶尔犯傻?当然。他是不是依然很难相处?没错,尤其是饿肚子的时候。但现在的迈克可以直视镜子里的自己,再也不会羞愧地转过头去。

此时此刻,迈克又喝了一大口苹果酒。他在等电视台转播的拳击赛,比赛开始之前他不得不忍受没完没了的广告。其中一个广告的主角是罗恩的儿子杰森·里奇,他曾经是个很不错的拳手。

一个小时前,迈克收到了保利娜发来的短信。警察明天要去挖掘、搜寻尸体,贝萨妮的尸体。他出色的朋友,才华横溢的朋友,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朋友。她曾经拥有不可限量的前途,本来可以获得不可思议的成就。她的名声本来可以传遍整个世界。

贝萨妮挽救了迈克的生命,她在世的时候,迈克一直无法偿还这个恩情,但现在他可以了。在周四推理俱乐部的帮助下,他要找到杀死贝萨妮的凶手,让她的灵魂能够安息。是希瑟·加伯特或者杰克·梅森?还是他们还没想到的其他什么人?迈克感觉他们就快揭开真相了。

至少,他还能为贝萨妮·韦茨伸张正义。


[1] β受体阻滞剂(beta-blockers):治疗心脏病和高血压的一类药物。

63

希瑟·加伯特住在一条糟糕的街道上,但这条街有个动听的名字。房子门前的车道两边建有树篱,树篱长期无人修剪,蜿蜒的枝杈已经彻底遮住了房子。你有可能每天开车从这儿经过,但很难找到这座房子,也很难意识到这幢曾经美丽的房子正渐渐变得破败。房子后有个花园,然后是树林,树林将房子与市属的高尔夫球场隔开。

房子是一座带有凉台的单层住宅。它曾经相当宜居,周四推理俱乐部在房屋网站上查到了上次买卖时房产经纪人拍的照片——四间卧室,从宽敞的客厅能看到外面的花园,还有厨房,房产网站上说“需要现代化翻修”,但乔伊丝就喜欢照片里的样子。

这不是有钱人住的地方,更像是为有钱人工作的人的小窝。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都很舒适。它当时的挂牌价是三十七万五千英镑,但他们飞快地搜索了一下,发现杰克·梅森为它支付了四十二万五千英镑。很显然,他是真的非常想要这座房子。乔伊丝觉得,假如花园里埋着能送自己进监狱的证据,她恐怕也会这么做。

总而言之,整座房子都在重归蛮荒的怀抱。尽管杰克·梅森买下了它,但显然从没来住过。罗恩昨晚给杰克打过电话,想要借用一下钥匙,但杰克没接电话。他已经后悔把尸体的事情告诉罗恩和维克托了吗?他没有说出同伙的名字,不过,他离告发凶手也只差危险的最后一厘米了。罗恩知道,杰克不会无缘无故地突然说这么多。因此,假如他们真的有所发现,对杰克来说这将意味着什么呢?

两名警员撬开锁,强行推开被一堆信件堵住的门。谁还会往这扇门里塞信呢?乔伊丝不禁心想,但凡看一眼这房子,就知道它已经被弃置了,正在重归大自然的怀抱,谁还会往门里塞比萨店的传单呢?乔伊丝看见,那堆信件最上面的是一份《国民信托》杂志,她觉得自己说不定会挺喜欢希瑟·加伯特这个人的。

伊丽莎白和安德鲁·埃弗顿局长绕过房子径直去后花园了,而乔伊丝选择从前门进屋,因为她想四处探察一下。乔伊丝承认,自己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她觉得调查谋杀案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随心所欲地打探,然后还能说这是在工作。不过乔伊丝很失望,因为房子里没什么可看的。希瑟·加伯特留下的踪迹全都消失了。她曾经在这儿居住过的唯一证据,是墙纸上有几块地方因为挂过照片而颜色较浅。乔伊丝想,至少她不需要小心翼翼地走来走去,轻手轻脚什么都不敢碰了。其实,房子在许多年前就被仔细搜查过,就算存在什么犯罪证据,现在也早就没有了。

但没人搜查过花园。为什么要搜查呢?大海卷走了贝萨妮的尸体,你来花园里挖什么呢?乔伊丝走进客厅,从漂亮的院门望出去,外面是偌大的黄色挖土机、随风飘拂的警用胶带和担任现场指挥的安德鲁·埃弗顿局长,他头戴大盖帽,身穿反光外套。一名警员拉开门,乔伊丝走到外面的木板露台上。她走得很小心,因为木板很滑,她觉得铺石板就会好得多。但乔伊丝不得不承认,比起草木疯长的花园和褪色破败的房子,露台的情况明显好一些。

挖土机上午八点就进场了。花园现在到处都是坑洞,不同颜色的小彩旗标出已经挖掘过和将要挖掘的地方,连后面的树林也受到了波及。两个戴防护帽的人正准备拆露台。乔伊丝看见了伊丽莎白,她占据了警察局长的全部注意力,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吃惊的。

“挖了这么多洞啊!”乔伊丝说,“另外,我对厨房的看法是正确的,即便是现在,它还是非常适用的,因为有很大的储藏空间。”

“洞不全是我们挖的,”安德鲁·埃弗顿说,“有人——多半是杰克·梅森——多年来一直在这儿挖掘。尤其是通往树林的地方。”

乔伊丝望向花园后面的树林,一个个穿制服的警察正在用铁铲挖地。

“来了很多警察。”她说。

“我毕竟是局长,”安德鲁·埃弗顿说,“我一声令下,大家往往会抢着上。目前我们只发现了一具豚鼠的骨架。”

“我们有一次在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挖地,”伊丽莎白说,“我忘记是为了什么了。总之,我们发现了一头史前时代的麋鹿。完好无损,连鹿角都还在。我们正准备把土填回去,当时的苏联情报局局长是自然博物馆的一名理事,最后为了换那头麋鹿,我们不得不从贝尔马什监狱释放一名苏联间谍。那头麋鹿最近正在博物馆展览,你去了就会看见。”

“好家伙。”安德鲁·埃弗顿说。

“你听多了就会当耳边风的,”乔伊丝说,“她永远不是在挖东西就是在颠覆某国政权。你相信杰克·梅森的说法吗?特别是他有个合作伙伴这件事?”

安德鲁·埃弗顿思考了一会儿。“这个细节不太寻常,不可能是编造的。另外,就算他在撒谎,那也肯定是有理由的,我不介意查一查他的理由是什么。”

“希瑟·加伯特的案件有什么新消息吗?”伊丽莎白问,“鉴证人员有什么新发现吗?”

安德鲁·埃弗顿耸耸肩。“在牢房里扫指纹有个难点。你会找到成百上千个指纹,而其中大多数都属于有犯罪记录的人。”

伊丽莎白嗤之以鼻。

“说真的,你别理她。”乔伊丝说。

一个女人从屋子侧面走进花园。她穿白色连体服,鞋子套着塑料套。应该是鉴证人员,正是乔伊丝要找的人。乔伊丝决定先让她歇口气,然后找她谈谈。问一问又不会死人,对吧?

树林里闹腾起来,一个制服上全是烂泥的警员跑出树林,朝着他们而来。

“长官,”警员说,“我们有新的发现。”

安德鲁·埃弗顿点点头。“干得好。”他扭头对伊丽莎白和乔伊丝说,“你们俩待在这儿。”

这次她们一齐嗤之以鼻。

64

“这个房间里好像从没有过这么多的男性荷尔蒙。”易卜拉欣说,他用托盘给大家端来甜薄荷茶。

维克托和亨里克坐在餐桌前,埋头研究希瑟·加伯特受审时的财务档案;罗恩在沙发上看手机;阿兰趴在窗口向外看,思考乔伊丝什么时候能回家,每次见到一个有点像她的人,它就会兴奋得上蹿下跳。

“五个男人。”易卜拉欣一边倒茶一边说,“亨里克,你的杀人冲动怎么样了?平息了吗?”

“早就忘记了,”亨里克说,“从战术上说,太幼稚了。”

“你们有什么发现吗?”罗恩问。

“什么都没有。”维克托说。

“亨里克不是全世界最优秀的洗钱专家吗?”

“我当然是,”亨里克说,“事实能够证明。”

“很好,贝萨妮·韦茨在那堆东西里找到了你们找不到的东西。”罗恩说。

“结果害死了她自己。”易卜拉欣说。

“你现在没光环了,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大胡子。”罗恩说。

“罗恩,亨里克是咱们的客人。”易卜拉欣说。

“客人?”罗恩说,眼睛还粘在手机上,“昨天他还想干掉乔伊丝呢,今天就是客人了。”

“他也想干掉我来着。”维克托说。

“朋友们,都是我不对,”亨里克说,“我只是想充硬汉。难道要我道一辈子的歉吗?”

“只要你能找到是谁杀了贝萨妮·韦茨,就不需要道歉了。”罗恩说。

“我们会找到的。”亨里克说。

“贝萨妮·韦茨告诉过任何人她发现了什么吗?”维克托问。

“没有。”罗恩说。

“也没提起过‘卡伦·怀特海德’或‘罗伯特·布朗Msc’?”

“据我们所知,没提起过任何人,”罗恩说,“亨里克,你的钱多得能买足球俱乐部了吗?”

“我已经有一家了。”亨里克说。

易卜拉欣在餐桌前坐下。“不,她确实对某个人说过一些话。”

“她说了什么?”维克托问。

“她失踪前两周,发了条短信给迈克·韦格霍恩。”易卜拉欣说。

“你有那条短信吗?说不定很重要。”维克托问。

“我不觉得那条短信里有什么线索,”易卜拉欣说,“不过我们可以请保利娜问一声迈克,对吧?”

“他们过一会儿要来吃午饭。”罗恩说。

“罗恩,你被保利娜迷住了。”维克托说。

“呵呵,而你被伊丽莎白迷住了。”罗恩说。

“我知道,”维克托说,“但我没有机会得到她了,而你还有。多好的运气啊!”

罗恩耸耸肩,有点不好意思。“我们只是朋友。”

“爱是非常宝贵的东西。”维克托说,喝了一口薄荷茶。

“能不能麻烦你们在茶杯底下垫个蕾丝桌巾?”易卜拉欣说,“免得在木头上留下印子。”

“能借用一下洗手间吗?”亨里克问,“今天早上忘记做面部保湿了,我能感觉到脸在发干。”

罗恩望向易卜拉欣,说:“哥们儿,房间里的男性荷尔蒙真的好多,真的太多了。”

阿兰朝着一只苍头燕雀汪汪叫。

65

警察发现了一把枪,枪用淡蓝色的布裹着,埋在往树林里走三十英尺左右的地方。伊丽莎白赶在枪被送去检验之前看了一眼。听见“枪”这个字的时候,她以为会是一把左轮,或者至少是某种手枪,但实际是一把半自动突击步枪。安德鲁·埃弗顿似乎和她一样惊讶,这把枪的威力相当可观。挖开的坑洞里没有弹药,只有一个金属盒子,里面装着现金,看上去有十万英镑左右。

至此,警察发现了凶器,也终于找到了一部分赃款。给鉴证人员一点儿时间,他们会拿出结果的。来到现场的鉴证人员本来应该是要回实验室的,但这会儿被乔伊丝留在了身边。乔伊丝把雨衣铺在长满苔藓的长椅上,两个人坐在雨衣上。你想问她们在聊什么?那就只有上帝知道了。伊丽莎白和安德鲁·埃弗顿一起走出树林。

“看来你欠我一个人情了。”伊丽莎白说。

“等我们找到贝萨妮的尸体,我才能算是欠你一个人情,”安德鲁·埃弗顿说,“我们打算以发现枪的地点为中心展开搜索。”

“但我觉得有枪就足够逮捕杰克·梅森了,请他回答几个问题。”伊丽莎白说。

“这个就交给我了,”安德鲁·埃弗顿说,“你不可能面面俱到。”

这么说未必正确,但伊丽莎白不认为有必要和他争论。“有消息就通知我们,可以吗?”

安德鲁·埃弗顿朝她微微鞠躬,说:“遵命。”

伊丽莎白觉得他有点挖苦自己的意思。她走向乔伊丝和鉴证人员,来到近处时,她听见了她们的谈话。

“假如三具尸体在地下室里放了很久,”乔伊丝说,“气味会在什么阶段消失?”

乔伊丝在问拉伊的那个案子吗?

“尸体身上有伤口吗?”鉴证人员问。

“被链锯切成了碎块。”乔伊丝答道。

听上去不像拉伊的案子。

“那么血液很快就会全流出来,”鉴证人员说,“因此腐败也会发生得非常快。气味刚开始时会很难闻,两个月之后就逐渐恢复正常了。”

“所以要定期使用空气清新剂。”乔伊丝说。

伊丽莎白走到长椅前,对鉴证人员说:“我的朋友在骚扰你吗?她有时候会很烦人。”

“没有的事,”鉴证人员说,“我在帮她构思小说。”

“她的小说?”伊丽莎白看了一眼乔伊丝,乔伊丝不肯和她对视。

“我就是想试试看嘛,”乔伊丝对着花圃说,“你知道我喜欢写作。”

“地下室里的三具尸体,”伊丽莎白说,“好像很耳熟。”

“根据真实案件写故事,”乔伊丝说,“安德鲁·埃弗顿一直在这么干。”

“链锯是从哪儿来的?”伊丽莎白问。

“但也必须加入自己的原创。”乔伊丝说。

“所以你就加了链锯?”

乔伊丝点点头,挤出一丝微笑。伊丽莎白不止一次想,自己到底有多了解这位朋友。

“咱们回家去看看男人们的情况吧?”伊丽莎白说,“顺便告诉他们,咱们找到了一把枪。”

66

午餐时间,保利娜和迈克如约而至。

阿兰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竟然这么好,今天的人好多!要是乔伊丝在就好了,这个世界就完美了。她很快就会回来的,对吧?保利娜正在挠它的肚皮,迈克·韦格霍恩已经落座。

“这位是亨里克,”易卜拉欣说,“他是加密货币企业家,瑞典人。”

迈克双手合十,说:“平安喜乐,亨里克。”

“亨里克对洗钱也有深入的研究,”易卜拉欣说,“这位是维克托,他以前是克格勃的上校。”

“保利娜说了很多你的事情,维克托。”迈克说。

“是吗?”罗恩问。保利娜迅速给了他一个飞吻。

“很高兴认识你,迈克·韦格霍恩,”维克托说,“我不得不承认,两周前我还不知道你是谁,但现在我已经非常熟悉你的节目了。不过我很少能听清楚你在说什么,因为乔伊丝喜欢给当地新闻配上解说音轨。”

“调查有什么发现吗?”迈克问。

“还在等消息呢。”罗恩说。

保利娜说,搜查花园的消息给了迈克一个巨大的打击。情况的发展实在出乎意料。把尸体藏起来,用来勒索杰克·梅森,而凶手是他的同伙,且身份未知。迈克希望贝萨妮·韦茨的案件能真相大白,这是他人生的终极愿望。

“你来得正好,”易卜拉欣说,“贝萨妮发给你的短信还在吗?说‘新情况’的那条?维克托和亨里克想听听完整的内容,也许能解开什么谜团。”

迈克掏出手机,翻到那条短信,念给维克托和亨里克听:“船长,有新情况了。没法告诉你具体情况,但绝对是爆炸性的。我正在接近这件事的核心。

维克托点点头。“她平时也叫你‘船长’吗?这不是什么线索吧?”

“她一直这么叫我。”迈克说。

“她平时也说‘情况’而不是‘情报’吗?”亨里克问,“她用口语发短信正常吗?”

“说实话,她发表情符号和脏话的时候更多。”迈克说。

“那么,她说……”

阿兰在窗口使劲跳,发疯似的乱叫,像是无法相信眼前看到的情景。

维克托翻身滚下椅子,蹲在沙发背后,枪已经掏了出来;迈克挑起眉毛;亨里克等了几秒钟,然后拍拍维克托的肩膀。

“维克托,”他说,“你别总这样行吗?想干掉你的人是我,而我就坐在你旁边。”

维克托想了想,然后接受了这个事实,把枪插回后腰上。

“还好我没真的来杀你。”亨里克看着他收枪的动作说。

“算你运气好,”维克托说,重新坐下,“否则这会儿我正在把你的尸体从渡轮扔进北海里呢。”

易卜拉欣去开门,伊丽莎白和乔伊丝走进房间。阿兰扑向乔伊丝,乔伊丝给了它一个大大的拥抱。

“有什么结果吗?”迈克问。

“没找到尸体,”伊丽莎白说,“应该说是暂时还没有。但杰克·梅森说会找到枪,今天也确实找到了一把枪,而且是一把长枪。”

“是杀人凶器吗?”易卜拉欣问。

“对,易卜拉欣,就是它。”伊丽莎白说,“警察把枪交给我,我在回来的出租车上做了一套完整的鉴证检查。”

易卜拉欣扭头对迈克说:“她这是在挖苦我不停追问。”迈克对他说谢谢。

“我们很快就会知道结果的。”伊丽莎白说。

“警察还发现了钱,”乔伊丝说,“估计有十万英镑,用一个铁皮盒子埋在地下。”

“安德鲁·埃弗顿说他们有足够的证据可以去抓杰克·梅森了,”伊丽莎白说,“从他的后花园里挖出钱和一把枪,说不定能让他开口,告诉咱们是谁把它们埋在那儿的。”

“祝他们好运吧。”罗恩说。

亨里克没有加入他们的交谈,而是忙着敲电脑。“呃……好的,我找到线索了。”

所有人一齐扭头看他,他脸红了。

“呃,也许找到了。”

“就知道你会有用的。”伊丽莎白说,“快说,我们来决定到底算不算是线索。”

“迈克,”亨里克说,“贝萨妮在短信里说她的消息‘绝对是爆炸性的’,她喜欢玩文字游戏吗?”

“就这么说吧,隔三岔五戏弄我一下能让她非常高兴。”迈克答道。

“好吧,那么她发现的不是‘绝对是爆炸性的’[1]新闻,”亨里克说,“而是‘绝对爆炸物’[2]公司。”

“绝对爆炸物公司?”迈克说。

“这家公司初期的资金流转中,有一笔十一万五千英镑的款项转给了巴拿马的‘绝对建筑公司’,”亨里克说,“就我能确定的来说,钱还在账上——我这个确定其实是相当确定,因为我很擅长这类事情。”

“但不怎么擅长杀老人。”乔伊丝说。

维克托拦住她说:“行了,行了。”

“‘绝对建筑公司’成立的时候,同时还在它底下设立了一个由多家子公司组成的网络,但没有资金流向这些公司,因此一直没人去注意它们。这些子公司叫‘绝对拆迁公司’‘绝对水泥公司’和‘绝对脚手架公司’,另外在塞浦路斯还有一家公司名叫……”

“‘绝对爆炸物公司’。”罗恩说。

伊丽莎白扫视身边的人,伸出一只手放在迈克的肩膀上,然后继续问亨里克:“你接着去查了‘绝对爆炸物公司’?”

“没错,我发现这家公司有两位董事,”亨里克说,“一个是咱们的老朋友卡伦·怀特海德,从这个名字什么也查不到。但终于,咱们找到了一个新名字——另一个董事名叫迈克尔·吉利斯。”

“迈克尔·吉利斯?”伊丽莎白说,“保利娜,迈克,你们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保利娜和迈克对视一眼,然后又望向伊丽莎白,一起摇头。

“雷丁队有个迈克尔·吉尔克斯,”罗恩说,“踢中场的。”

“谢谢了,罗恩。”伊丽莎白说。保利娜拍拍罗恩的手背。

众人再次陷入沉默,房间里只剩下亨里克噼里啪啦敲键盘的声音。阿兰高兴地喘着气跑来跑去,接受每一个人的爱抚。

“伊丽莎白,”乔伊丝说,“介意陪我到外面去一下吗?”

伊丽莎白打个手势,表示当然不介意。两个人走出房间,来到易卜拉欣家的走廊里。

“来,问我吧。”乔伊丝说。

“问你什么?”伊丽莎白问。

“问我知不知道迈克尔·吉利斯。”乔伊丝说。


[1] 原文为absolute dynamite。

[2] 原文为Absolute Dynamite。

67

警方的搜索队在希瑟·加伯特以前的家中挖掘,下午他们挖到了那把枪。现在时间从黄昏来到了晚上,他们依然在聚光灯的帮助下挖掘。安德鲁·埃弗顿认为他们掌握的证据已经足以找杰克·梅森问话了。克里斯和唐娜因此接到了通知。

“你这次的表现还是很出色的,我说真的。”克里斯说的是唐娜最近一次上《东南今晚秀》时的表现。她讲了讲网络诈骗,与教区牧师聊天说笑。教区牧师来演播室是为一起欺诈案的受害者募捐。克里斯考虑要不要在前面的急转弯处超车,但随即想到这会儿是深夜,而他自己是警察。

“你只需要做自己就好,”唐娜说,“当摄像机不存在。”

“我从小就不擅长做自己,”克里斯说,“甚至不知道这几个字怎么写。”

“我妈说你昨晚看《欲望都市》的时候哭了。”

“是的。”克里斯承认道。

“呃,做自己这件事,不要从看《欲望都市》开始。”唐娜说。

克里斯特别喜欢他的福特福克斯,尤其是现在脚边不再有薯片的空包装袋了。前两天他甚至给车做了个内部清洗。这算不算是做自己呢?

“你觉得杰克·梅森会有什么反应?”克里斯问,“一把突击步枪和十万英镑,他很难凭嘴皮子从这里面脱身。”

“他是职业高手,”唐娜说,“他会把理由说得天花乱坠。要是能找到贝萨妮的尸体,他就没那么容易蒙混过关了。”

“但他最后很可能会逍遥法外,”克里斯说,“你认为呢?房子属不属于他都一样,时间过了这么久,鉴证人员不一定能找到什么证据了。”

“我看过一部波兰电影,警察在案发三十多年后挖出一具尸体,文身的染料一直印到了腿骨上。”唐娜说。

“你怎么会去看一部波兰电影?”克里斯好奇地问道。

“前面左转。”唐娜说。他们早就放弃卫星导航了,杰克·梅森的住所在一条私人道路上,需要从一条乡村小路拐下去,然后从一条小径拐下去,然后再从一块私人土地上拐下去。杰克·梅森存心把他家弄得很难让人找到,特别还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拐错弯,克里斯觉得开船到岸边,然后徒手爬上峭壁,说不定还容易些。

另外,他们还在一英里之外,杰克·梅森就应该能发现有人来了。他已经看见了这辆黄色福克斯的车灯,对吧?他应该正在等他们到来,对吧?他知道他们为什么来找他吗?

他们终于开到了两扇对开的铁门前,但铁门关得紧紧的。克里斯只好探身出去,尝试使用对讲系统。他一下一下地按了半分钟左右,但始终没人回应。看来杰克确实看见他们来了。

换作是以前的克里斯,他会回到车里,绕着院墙转一圈,寻找其他入口,同时没完没了地抱怨。但现在的克里斯不一样了。他身材瘦削,有着运动员的体魄,当然不会再那么做。

现在的克里斯爬上了铁门,唐娜见状跟着下车。他向上攀爬,感觉到肌肉在令人愉快地发热,这是肌肉在执行命令的良好反馈。他心想,我看起来一定很棒,但紧接着他的裤子就被铁门顶上的尖刺挂住了。唐娜也爬了上来,速度比他快一倍。她帮他脱困,然后两个人一起翻过铁门,落在杰克·梅森家的车道上。他们几乎每走一步,就会有一盏安保照明灯自动亮起。

克里斯的裤子破得没法修补了,里面的荷马·辛普森短裤被唐娜看了个一清二楚。

“说真的,”唐娜说,看着克里斯的裤裆在风中翻飞,“这就是一个人做自己的完美例子。短裤是我老妈选的吗?”

“不是,昨晚我忘记把衣服从洗衣机里拿出来了,”克里斯说,“这是我的备用短裤。别说这些了,咱们去逮捕杰克·梅森吧,可以吗?”

克里斯顺着车道向前走,唐娜蹲下系鞋带。他没有停下,直到听见咔嚓一声。

“唐娜,你是不是在偷拍我的屁股?”

“我?怎么可能呢?”唐娜说着,把手机塞回口袋里。

屋子很快出现在前方,卤素安保灯勾勒出它的剪影。这是一座巨大的豪宅,克里斯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私人住宅。他见到过类似的独栋建筑物,那里面开了一家礼品店和一家茶馆。

飕飕冷风吹着克里斯的屁股。杰克家应该有针线包吧?他去逮捕一个人,还能向对方借针线包吗?

他们踏上石阶,走向杰克·梅森家的正门,克里斯特意落后唐娜一步。他正要按门铃,却发现门是虚掩着的,灯光从门缝中流淌进黑夜。他和唐娜对视一眼。

唐娜推开门,宽敞的门厅出现在眼前。门厅里有沙发和边桌,墙上挂着戴假发的男人的肖像画,上锁的柜子里摆满了霰弹枪,一个底座上陈列着一套铠甲。

而在门厅的地毯上,赫然就是杰克·梅森的尸体。

唐娜率先跑到尸体旁。杰克·梅森躺在地上,头部有一处枪伤,手里握着一把小手枪。他已经凉透了,死得不可能再死了。

唐娜开始保护现场,克里斯打电话报告情况。他们必须和尸体一起等待很长一段时间。

克里斯仔细查看尸体和现场,那把小手枪确实非常小。克里斯把这一点记在心里。

“你没事吧?”他问唐娜。

“我当然没事,”唐娜说,“你呢?”

克里斯看着脚下的尸体说:“没事,我也没事。”

他们俩都没事,但还是各伸出一条胳膊搂住了对方。

克里斯在思考。周四推理俱乐部开始调查贝萨妮·韦茨的案件,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两名主要嫌犯就都死于非命了。这也未免太巧了。他扭头看向唐娜,她似乎也想到了同一个问题。

“我在想,”唐娜说,“咱们最好在大部队赶到前,想想办法收拾一下你的裤子。”

68

菲奥娜·克莱门斯以为自己和伊丽莎白·贝斯特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了。伊丽莎白对贝萨妮·韦茨案件的分析,还有对她的那些指控,不可能错得更离谱了。

菲奥娜和贝萨妮合不来,这不是什么秘密。合不来又怎么了?这不等于她会把她讨厌的人从悬崖上推下去,对吧?

菲奥娜要是在纪念贝萨妮的节目里没掉眼泪,结果会怎么样呢?《阿尔戈斯晚报》可能就此事登出两封读者来信,对于《东南今晚秀》来说,这就相当于掀起了一场自媒体风暴。

不过眼泪能代表什么呢?现如今每个人都会因为各种事情掉眼泪,并会为此得到奖励。举例来说,出席英国电影电视学院奖的颁奖仪式时,菲奥娜假装掉了眼泪,反响相当热烈。《邮报》网络版的头条标题是:电视人菲奥娜化身喷泉,同时炫耀紧身礼服包裹的美好身材。

真有人会发自肺腑地流泪吗?还是说哭泣永远是为了博取同情?她父亲去世的时候,她母亲哭得很伤心,然而不到一周的时间,她母亲就和在高尔夫俱乐部认识的一个牙医约会上了,所以咱们就别演戏了吧。

伊丽莎白爱怎么指责菲奥娜,都是她的事情,但她不可能得到她想要的回应。

菲奥娜·克莱门斯还在思考伊丽莎白是怎么搞到自己的电话号码的。很可能是她那个叫乔伊丝的朋友动用了政府关系。总之,菲奥娜昨晚收到了一条短信。

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们一个忙,我亲爱的?

紧接着是另外几条短信,菲奥娜知道了目前的情况。

她信任伊丽莎白和乔伊丝吗?不。她们知道杀死贝萨妮·韦茨的真凶是谁吗?菲奥娜非常怀疑。那她会帮助她们吗?出于一些目前连她自己也参不透的原因,是的,她很可能会。

今天上午菲奥娜要拍一个酸奶广告,也可能是早餐燕麦片广告,她忘记是什么了。她只知道自己必须舔一舔她那著名的嘴唇,然后说一句“真好吃”。除此之外的事,她没有了解过。菲奥娜坐在一把塑料椅上,宽敞的摄影棚里,有的人在调整灯光,一伙戴眼镜的男人正凑在一起闲聊,更年轻的工作人员给他们送上咖啡。

菲奥娜浏览了一下Instagram,她已经有三百五十万粉丝了。她答应过卢克——她的Instagram顾问——今天会发一个故事。卢克对她非常严格,但是考虑到只要发一个马尔代夫免费旅游的广告推文,自己就能赚到两万五千英镑,她也就随他去了。不过,这些事情确实非常刻板且无聊。她已经是有知名度的人了,但每个人都想教她该做什么和(更糟糕的)不该做什么。也许她该稍微反抗一下?一个打扮成香蕉模样的男人在菲奥娜旁边吃香蕉,她看看时间,刚到上午十一点。菲奥娜对自己说,现在你必须做个决定,到底要不要回复伊丽莎白。

就伊丽莎白的宏伟计划而言,她的要求并不过分,但即便如此,菲奥娜还是要反驳几句。刚开始的时候,菲奥娜请伊丽莎白先找她的经纪人谈谈。

“哎呀,我不认为咱们有必要那么做,亲爱的,对不对?”伊丽莎白竭尽全力说服她,“就算是在最坏的情况下,又能发生什么事呢?”

嗯,会发生很糟糕的事,这是事实。因此菲奥娜才一直举棋不定。

一个打扮成酸奶瓶的女人走了过去,看来拍的真的是酸奶广告。自从某位当红女明星在TikTok[1]上说了一些关于酸奶的事,菲奥娜就再也不吃酸奶了。

菲奥娜想,自己是不是在走进什么陷阱?是不是应该直接拒绝,和她们划清界限?她到底为什么一直在考虑这件事?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伊丽莎白和乔伊丝问了她各种各样的问题,说心里话,菲奥娜确实乐在其中。一个假装昏倒的女人和一个包里装着左轮手枪的女人,她们跑来指控她杀人,她怎么可能不乐在其中呢?

所以,假如她们需要她的帮助,那没问题。好吧,也许可以。她们讨论的新事件、新话题,说不定能引起一轮轰动。不知道这次《邮报》的网络版会给她的报道起一个什么样的标题。

一个戴眼镜、留胡子的男人向她走来。

“你好,我是罗里,我们刚刚做了个小小的修改,想知道你介不介意在你的鼻子上抹一点儿酸奶。我们觉得效果会非常好。你明白的,为了幽默。”

菲奥娜给了罗里一个灿烂的笑容。“罗里,我是不会把酸奶抹到鼻子上的。”

罗里使劲点头。“好的,好的,没问题。那就不往鼻子上抹酸奶了。非常好。”

他逃跑了。打扮成香蕉模样的男人问她能不能合个影,菲奥娜用非常温和的语气告诉他,这个要求太没有专业精神了。

菲奥娜拿起手机,给伊丽莎白回短信,回的是伊丽莎白想要看到的内容。她最后一次问自己这么做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好玩,也许是想找点新鲜和有意思的事情做做。当然,还得看看这一切会有个什么样的结果。

另外,也许——只是也许——是为了贝萨妮?

菲奥娜摇摇头,她不是爱动感情的那种人。她这么做是为了能吸引到更多粉丝,这就是真正的原因。

她按下发送键,事情就这么定了。


[1] TikTok:字节跳动公司旗下的短视频社交平台,是抖音的海外版。

69

克里斯听不清安德鲁·埃弗顿在说什么。店堂里闹哄哄的,每个人都在兴奋地交谈。这是个工作日的夜晚,人们却在喝酒,周围弥漫着让人失控的兴奋气氛。

“是自杀?”他们走向预订的桌子,安德鲁·埃弗顿冲着克里斯的耳朵喊话。

“看上去像是。”克里斯说。

“只要和这个案子有关的,我就都不放心,”安德鲁·埃弗顿说,“你的一个朋友来找过我。”

“是吗?”克里斯也冲着安德鲁·埃弗顿的耳朵喊。

“一个女人,叫伊丽莎白。”安德鲁·埃弗顿说。

他一点儿也不吃惊。

“我替她说声抱歉。”克里斯说。他们终于走到了预订的桌子旁。

“没关系。”安德鲁·埃弗顿说。

克里斯在桌子上寻找自己的名牌。谢天谢地,他旁边坐的是帕特里斯。有时候在这种场合,安排座位的人会把情侣分开。

“她给了我一个任务。” 安德鲁·埃弗顿说。

“听上去就是伊丽莎白会干的事。”克里斯说。

“我能信任她吗?”安德鲁·埃弗顿问。

“我的天,当然不了。”克里斯说,但他的笑声表达了相反的意思,安德鲁·埃弗顿点点头。

克里斯为帕特里斯拉开椅子,请她坐下。

“这样的宴会多多益善,”帕特里斯对安德鲁·埃弗顿说,“克里斯还要去抓谁归案,才能让我们明年再得到邀请?”

安德鲁·埃弗顿放声大笑。

克里斯和唐娜都将获得一枚“警务工作卓越表现”奖章,奖章是镀金的。泰瑞·哈利特有一枚,他给克里斯看过照片。

安德鲁·埃弗顿对克里斯和帕特里斯说:“想看一眼奖章吗?”

“快给我看看,”帕特里斯说,“老师不是每天都能看见奖章的。”

安德鲁·埃弗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天鹅绒的拉绳袋。他松开袋口的绳子,取出里面的镀金奖章。

“放在二手物品交易平台上能卖不少钱吧?”帕特里斯问,捏了捏克里斯的手。

他们对面是两把空着的椅子,唐娜要带波格丹来。她终于说实话了。波兰电影,原来如此。帕特里斯还没见过波格丹,但刚刚看了他的照片。克里斯有点担心,因为唐娜对他似乎有点太热情了。

不过,波格丹让唐娜过得非常快乐,克里斯真正在乎的只有这个。

帕特里斯亲了他一口。“激动吗?”

“我从没得到过任何奖励。”克里斯说。

“我的心呢?”帕特里斯说。

“我总不能把你的心放在楼下卫生间里给客人看吧?”克里斯答道,“终于能见到波格丹了,你是不是很激动?”

“我的天,”帕特里斯说,“激动死了。”

怎么说呢?帕特里斯也有点过于热情了。克里斯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比不过波格丹这个继女婿了。不过,在此之前还有好几场婚礼等着他们呢。好吧,两场婚礼。克里斯,别总想着婚礼的事了。说点什么,给安德鲁·埃弗顿留个好印象吧。

“我已经连续三个月没吃过三角巧克力了。”他说。

“真的吗?”安德鲁·埃弗顿问。天哪,克里斯,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主持人是个脱口秀艺人,克里斯在电视上看过他的表演,叫乔希什么什么,他用一段独角戏开场。他非常风趣,调侃照顾到了每一个人,同时化解了醉汉们叫嚷的酒后起哄。

克里斯看见唐娜从边门走进礼堂,只有她一个人。事情不太妙。他和帕特里斯看着她走过来坐下,一张脸活像黑风暴里的峭壁。她身旁的座位是空着的。

“波格丹没来?”克里斯问。

“伊丽莎白需要他。”唐娜说。

哎哟,看来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是不是有什么新的进展,他们还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