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物理科学能够解释意识吗?
第3章 物理科学能够解释意识吗?

回到你的至交苏珊,我们在上一章的开头曾盯着她的脑袋冥思苦想。还是注视着她上万亿的神经连接,我们再次提出这个问题:苏珊在哪?上一章的主题是二元论。如果二元论是正确的,那么苏珊就是一个不可见的非物质心灵,而你现在看到的身体和人脑仅仅是苏珊用来与外部世界进行互动的工具。本章的主题是物理主义,物理主义者认为,关于苏珊在哪这个问题,答案就在你眼前。苏珊并没有什么非物质的或者不可见的部分,苏珊就是你现在注视下运作着的身体和人脑。
那么苏珊的感觉和经验、她的快乐和痛苦,她对颜色、声音和气味的诸感觉呢?对物理主义者来说,经验的内在主观世界应当用人脑的化学过程加以解释,就像水的湿度应当用水的分子结构来解释一样。人们普遍认为,与水的情况还不一样,我们到现在还没能对主观感受做出令人满意的解释。但是物理主义者相信,终有一天科学家能破解意识谜题,从而将意识完全纳入到对世界的科学解释中。
物理主义很有吸引力,因为它免除了意识素来容易招致的魔力感和神秘性。接下来让我们仔细审视这一理路。
哲学的意义是什么?
本章的题目是“物理科学能够解释意识吗?”,那么哲学能够回答这个问题吗?对像我这样的哲学家关于物理学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的自视权威论调,许多人表示怀疑。事实上,眼下我们的文化充斥着怀疑—或者换一个更好听的说法叫“困惑”—哲学家能否对旨在揭示实在本质的科研项目有所贡献。此类怀疑论大概基于这样一个事实,哲学家通常是在未经实验和观测的情况下就得出结论。与自然科学家不同,哲学家的首要活动是思考。从事哲学研究通常不必离开扶手椅,甚至都不用下床!(我自己就自豪地追随着笛卡尔、凯恩斯和丘吉尔躺在床上工作的光荣传统……)
宇宙学家劳伦斯·克劳斯(Lawrence Krauss)这样表达过他的怀疑:
就物理宇宙而言,数学和实验,也就是理论物理、实验物理中的工具,似乎是处理规律问题仅有的有效方法……对于那些不理会不断产生的经验知识以及随之不断变化的问题,把自己的抽象定义强加给实在的人,无论把这些定义称作哲学还是神学,我想说:你们继续高谈阔论吧,让我们其他人埋头探究更多关于自然的东西。1
这类担忧是完全可以理解的。直觉上我们都会认为,如果想要了解世界,你就要观测它或进行实验。如果我们拥有神秘的第六感,那也许能进入冥想的恍惚状态,这样我们就能躺在扶手椅中研究实在了。遗憾的是,我们没有第六感。
事实上,这种对哲学在探究实在上的潜力的担忧并不局限于科学。哲学家詹姆斯·雷德曼(James Ladyman)和唐·罗斯(Don Ross)在其争议性著作《丢掉一切》(Everything Must Go)中抨击了同行哲学家们的“伪科学的形而上学”:
假设宇宙大爆炸是一个奇异的边界,大爆炸之前的任何信息无法跨越它。那么如果有人说“大爆炸是猫王引发的”,这会被视作无意义的猜测。没有证据反驳它,但这只是出于一个琐碎的理由—根本没有证据能支持或反驳它。2
本书关注的是意识科学而非宇宙起源。但是雷德曼和罗斯的意图是他们的观点是普适的,就讨论意识而言,他们认为只有认知科学和神经科学这样的物理科学才能阐明心灵的本质。当然,对那些不利用脑科学研究意识的哲学家同行,我们在第一章提到过的帕特里夏·丘奇兰德是不会跟他们浪费时间的。用她的话说,这些哲学家们都是懒惰的“否定者”,是科学进步道路上的障碍。她这样描述这些人的方法:
不需要设计和维护设备,不需要训练和观察动物,不需要穿行热气蒸腾的丛林和冷酷冰冻的苔原。一直进行否定的最大好处是拥有很多时间打高尔夫球。3
抛开这些气势汹汹的话,显而易见的是,我们仅仅通过思考也能获知关于实在的一些事情。举例而言,我不用离开我的扶手椅就知道不存在方的圆。我是怎么知道的?因为方的圆这个概念本身就包含着矛盾,而包含矛盾的事物是不可能的。同样,我不用进行实验就知道,无论宇宙有多么稀奇古怪,都不会存在不是行星的行星,不会有整个儿都是蓝色而又不带一点蓝色的石头。
为什么我们不用起身就能对宇宙得出如此普遍的结论呢?是基于以下最基本的科学规律的最普遍的意义:不矛盾律—任何包含矛盾的假设都是错误的。
这是数学家和逻辑学家赖以求得结论的原理。在数学中,证明一个定理就是要证明它的否定包含着矛盾。哲学家完全可以充分利用这一方法:如果能证明两个对立的哲学假设之一包含着矛盾,那么这个假设就能被排除了。
当然,上述给出的关于实在的理论案例,都是完全自明且毫无争议地矛盾的。如果哲学家要做的无非是证明宇宙不包含方的圆或者事物不可能同时既蓝又非蓝,那他们的方法也太过无用了。很多理论的矛盾是精妙而隐蔽的,而揭示这些更为精妙的矛盾可能就需要扶手椅哲学家们的专属技能了。
以时间旅行为例。20世纪80年代经典科幻电影《回到未来》(Back to the Future)三部曲中,我们会经常看到主人公改变过去的情节。第一部电影中,我们的英雄马蒂·麦克弗莱差一点阻止了父母的会面,结果发现自己的手开始消失,因为过去被“重写”了。续集中,讨厌的邻居比夫偷走了能用来时光旅行的德罗宁汽车回访了年轻的自己,并交给自己一个载有未来60年记录的体育年鉴,从而创造了另一种历史,里面的比夫成了百万富翁。
乍看之下,这些情节可能完全说得通。我们知道这些故事不是真实的,但是起码有那么一点儿发生的可能。一个讲述方的圆的电影—如果我们能想象这样一个东西—没法看,但是改变过去情节的电影似乎完全说得通。尽管如此,哲学家们还是普遍认为“改变过去”的这类例子是不自洽的。要理解这一点,我们先来学一些时间哲学(philosophy of time)。
杀掉祖父
时间哲学中有两个主流理论:现在主义和永恒主义。现在主义是一种常识理论,按照现在主义的观点,只有当下时刻存在:过去的事件,比如诺曼于1066年征服英格兰已经不复存在,而未来的事件例如人类首次登上火星还没有发生。对现在论者而言,这一天的这一秒非常特别,因为这一刻发生的事情才是唯一真实存在的。
相反,永恒主义认为时间中的所有事件都是同样真实的。想象一下你以上帝视角俯视实在,时间中的所有事件—从大爆炸到宇宙中所有能量都被耗尽的“热寂”—都按序铺陈开来。爱因斯坦告诉我们,以这样的视角来看,时间中将没有特定的时刻来标记“现在”,正如没有特定的地点来标记“这里”。按照永恒主义的观点,“现在”这个词的功能就如“这里”一样,“这里”是指我们在空间中的位置,“现在”仅仅是我们碰巧在时间中的时刻。因此,对一个存在于时间和空间之外的假想生物来说,“现在”和“这里”都毫无意义。
换句话说,永恒论者捍卫的是一种时间平等主义(tempo-ral egalitariansim)。如果你觉得当下时刻有特别之处,那么你就犯了时间沙文主义(chronological chauvinism)或者“时间种族主义”(time racism)的错误:在没有正当理由情况下让自己的时间凌驾于其他时间之上。1066年的诺曼战士的思想、感觉与你的思想、感觉一样真实,火星殖民者的身体摸起来同样健壮结实。我们在时间中所处的位置使我们不能看到未来和过去的事件,但是这并不会让它们变得虚假,仅仅是说它们在他处,更准确说是在他时。
现在我们已经掌握了一些时间哲学的常识,回到时间旅行的主题上来。首先要注意的是,如果现在主义为真,时间旅行就是根本不可能的。按照现在主义,过去和未来绝不存在,你当然不能去到不存在的地方。我为什么不能去《星际迷航》中的瓦肯星呢?因为瓦肯星不存在。同样,如果现在主义为真,我也不能回到1066年。为什么不能呢?因为1066年不存在(尽管和瓦肯星还不太一样,1066年过去曾经存在)。如果现在主义是真的,那么进入时间机器后将目的地设置为过去无异于一项自杀任务:你要去往不存在。
如果想让时间旅行成为可能,我们需要使时间永恒主义为真。过去和现在都应当真实存在我们才能旅行。听起来还不错,而且许多物理学家确实信奉永恒主义,因为尽管永恒主义与常识相悖,但是得到了爱因斯坦狭义相对论的有力支撑(爱因斯坦理论与永恒主义相契合,因为相对论认为没有特定优先的“此刻”)。的确,在永恒主义背景下,时间旅行是完全自洽的。我们再次采用“上帝视角”加以说明,想象所有时间中的事件按序陈列,留意其中一个因果事件—德罗宁汽车以时速88英里飞驰—从1985年穿行到1955年。
永恒主义允许时间旅行的可能性,但是却不允许在时间旅行中改变过去的可能性。所有的时间旅行故事不都包含着改变过去吗?并不见得,回想一下首部《终结者》(Terminator)电影,还有情节复杂惊奇的西班牙电影《超时空犯罪》(Timecrimes)。这些电影都讲述了未来人回访过去的故事,但与《回到未来》不同,上面两部电影没有未来访客改变过去的情节。在《终结者》中,阿诺德·施瓦辛格饰演的赛博格从2029年回到1984年,试图杀害萨拉·康纳,也就是带领人类反抗邪恶机器的救世主的母亲。如果终结者实现了它的野心,那么电影将会有两个版本的历史:
第一版历史,萨拉·康纳1985年生育;
第二版历史,萨拉·康纳1984年死去,也就不会生育。
当你看到两个版本的历史—第二版因时间旅行者的介入被创造—那你就有了被改变的历史。这是我们在《回到未来》中看到的:
第一版历史,比夫最后收入平平;
第二版历史,比夫最后成了百万富翁。
但这并不是我们在《终结者》中真正看到的。终结者没有成功杀掉萨拉·康纳,而正因为这样,观众没有看到多个版本的历史。
哲学家们一致认为,涉及多个历史版本的时间旅行电影并不自洽。我在上面描述这类电影时,提到了第一版历史和第二版历史(如果有更多的干预历史,版本还会有更多……)。但是如果考虑到时间的永恒性事实,谈论第一版和第二版历史毫无意义。回到我们的上帝视角,俯视时间中的所有事件时,金字塔要么存在要么不存在,比夫要么是百万富翁要么不是。当你俯视所有事件时,谈论“改变”毫无意义。
这里还有一种不用神学隐喻来阐述此观点的方式。要问的一个关键问题是:比夫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改变了历史,用一种版本的历史取代了另一版本的历史?是在1955年吗?不对,因为在第一版本的历史当中—无论这么说意味着什么—1955年的比夫并没有被未来的自己拜访。那么是在1955年之外的时间?也不对,因为在第二版本的历史当中,正是在1955年历史被改写了。我们想要说的是,在第一版本中的1955年,老比夫并没有拜访年轻比夫,而在第二版本中则拜访了。但是这里却很难说清楚第一版本和第二版本的真正意思。哲学家擅长的审慎思考揭示,“改变过去”的想法确实说不通。[1]
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哲学家
时间旅行通常是科幻小说的素材。但是在科学史上也有很多案例佐证,哲学家倚在扶手椅上,也能得到关于自然本质的严肃结论。我们在第一章曾讨论过,在科学革命之前,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的思想主导了宇宙理论。科学革命将这些观点清扫殆尽,例如,哥白尼通过观测证明,亚里士多德关于地球是宇宙中心的观点是错误的。但是我们经常会忽视,伽利略不是通过观测或实验,而是通过哲学思想实验驳倒了亚里士多德物理学中的一个核心观点。4
亚里士多德物理学中备受争议的一点是最符合直觉的:重的物体要比轻的物体下坠更快。更具体说,亚里士多德认为物体的下落加速度与它的质量成正比。比如,一个重7千克的保龄球的下落速度是一个重500克的足球的下落速度的14倍。
重物要比轻物下落更快的想法非常自然,而且人们在亚里士多德之后的几千年时间里对此信奉不疑。然而这根本不是真的。正如伽利略证明的那样,抛开空气阻力因素等因素,所有下落物体—无论它是轻是重—在落向地面过程中都以同样速率加速。如果我们能够设法消除空气阻力,从很高的地方同时丢下一颗乒乓球、一个足球还有一头大象,那么三样物体将会完全同时落到地面。
传说伽利略是通过从比萨斜塔抛落重物来证明这一点的,但是历史学家怀疑这个实验是否真实发生过。事实上,如果真有过实验,那么由于空气阻力影响三者肯定不会同时掉落到地面上。在1971年的阿波罗15号登月任务中,一个引人注目的实验才证实了伽利略的观点。在登月任务尾声,指挥官大卫·斯科特(David Scott)将一根羽毛和一把锤子扔向月球表面,瞧,在没有空气阻力的情况下,两个物体正好同时坠落到月球表面上。实验证明伽利略是正确的。
然而,这样的实验证明其实毫无必要,因为伽利略已经用思想实验证明了他的观点。伽利略舒服地躺在扶手椅上,就证明了人们相信了几千年的亚里士多德的观点是自相矛盾的因而不可能是真的。如果你此刻同样躺在扶手椅上,我们可以一起进行伽利略的思想实验。
在这一思想实验中,伽利略让我们首先假定亚里士多德是正确的:重的物体要比轻的物体下落更快。现在设想我们从高处扔下两个物体,为了更生动,我们还是以大象和保龄球为例。伽利略另外附加了一个关键细节:在丢落大象和保龄球之前,我们把它们拴在一起。
现在提出这样的问题:大象会比它没有被拴在保龄球上下落得更快吗?换句话说,大象拴上保龄球后会掉落得更快还是更慢?
伽利略的天才之处在于,他仅仅通过纯粹理性反思就认识到,这个问题(按照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有两个彼此矛盾的答案。
答案A:拴上保龄球使得大象掉落更慢
考虑到保龄球比大象轻很多,下降得比大象慢很多,这样二者之间的绳索会绷紧,也就使得大象下降速度会慢一些。因此,大象此时会比没有拴保龄球时要慢一些。保龄球在这里就相当于大象的降落伞。
答案B:拴上保龄球使得大象掉落更快
考虑到保龄球和大象连在一起,我们可以把它们看作一个由大象、保龄球、绳索连成整体的一个物体。而这一整体的质量是大象、保龄球和绳索的质量之和。所以很明显,这个整体的质量要大于大象自身的质量。由此可以推断,将大象作为一个部分包括在内的组合物体(大象+保龄球+链条)要比大象单独掉落得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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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案A和答案B都遵循了亚里士多德的常识假设,也就是重的物体要比轻的物体掉落更快。但是答案A和答案B却是互相矛盾的,按照不矛盾律,二者不能同时为真。只要我们假定物体的质量会影响其下落速度,我们就会遇到这样的矛盾。解决这种矛盾的唯一方法就是假设所有物体—不管它们质量多大—都以完全相同的速度掉落地面。像伽利略一样,我们通过纯粹理性就知道其为真。
在伽利略生活的时代,科学和哲学还没有分家。正是他作为一名哲学家运用哲学方法驳斥了亚里士多德物理学中一个至关重要的观点。这里有一个巨大的讽刺。人们常说科学革命以及随后的巨大进步,使得哲学已经无法再作为理解自然世界的工具。然而,这位科学革命之父实际上却是确证了哲学方法的伟人。只有为数不多的哲学家提出的论点让所有人都毫无异议,伽利略是其中之一,借助这一论证,他改变了我们对物理世界的理解。
成为一只蝙蝠是什么感觉?
讨论了方的圆、时间旅行和亚里士多德物理学,我们已离题太久。而兜这么大圈子就是为了让读者们明白,哲学在探索实在过程中扮演了相当重要的角色。如果哲学家能够说明,某一关于实在的假说包含着精妙的矛盾(就如我们在改变过去、重物下落更快假设中看到的那样),那么他就能证明所讨论的假设不可能是正确的。我将采用同样的方法来驳斥物理主义。我的主要论点是,物理主义不可能是正确的,就如同不存在方的圆和时空穿越弑父行为一样:意识的物理主义包含着矛盾。
关于意识,我们知道以下两点:
·意识包含性质(qualities):红色体验的红,痛痒的感觉,品尝巧克力的浓郁味道。
·意识是主观的,关于给定意识状态的知识包含着采取特定的视角,即拥有那个意识状态的人的视角。
在第一章中,我们着重探讨了意识的第一类特征,现在我们要讨论一下第二类特征。
物理学致力用完全客观的语言来描述世界,这样一来任何人无论他的生活阅历怎样都能理解这种描述。到访的外星人可能拥有截然不同的感官,因而无法领会欣赏我们的艺术和音乐。但如果它们足够聪明能理解数学的话,那它们就能领会我们的物理学。物理学致力于寻求哲学家托马斯·内格尔(Thomas Nagel)所谓“本然的观点”5。
意识不能从本然的观点得到理解。成为有意识的就是要采取一种特定视角,因此特定有机体的意识生活只能在采取该有机体的视角时得到理解。内格尔在其开创性论文《成为一只蝙蝠是什么感觉?》中认为,无论我们学习了多少关于蝙蝠的生物学和神经生理学知识,我们永远都无法理解它的意识。最根本的界限来源于我们不能采取它的视角,即在环境中以回声定位。关于蝙蝠,永远有我们不能够领会的东西,也就是成为一只蝙蝠是什么感觉。
在20世纪90年代的一部邪典电影《成为约翰·马尔科维奇》(Being John Malkovich)中,剧中角色在一座废弃办公楼中发现一扇小门,门后是一条小隧道。角色们挤进隧道沿路往前爬,慢慢发现自己的速度越来越快……直到突然发现,他们正在经历成为演员约翰·马尔科维奇的真实生活是什么感觉:用他的眼睛去看,用他的耳朵去听。换句话说,这条隧道神奇地让演员们拥有了约翰·马尔科维奇的意识视角。我们能够想象一个类似叫做《成为一条狗》的电影。演员们爬行在隧道中去理解成为一条狗是什么感觉,虽然我们采取狗视角的能力有局限(到处嗅探来找路是什么感觉?)。但是可能没有一个导演知道如何制作一部《成为一只蝙蝠》的类似电影。人与蝙蝠之间的完全不可通约性意味着,我们根本不知道成为一只蝙蝠是什么感觉。
所有这些与物理主义能否自洽有什么关系呢?毕竟,我们不能采取蝙蝠视角的原因是人类与蝙蝠相比拥有截然不同的物理本质。也许在未来,盲人可以通过手术在体内安装上精妙的声呐,能够用回声来定位道路。以这样的方式改变物理本质,盲人也许能发现成为一只蝙蝠是什么感觉。这一切不都表明意识能够借助生物学中的物理事实得到解释吗?
这是个不错的论点。迄今我做的都是尝试描绘意识的两个根本特征:定性的(意识包含着性质)与主观的(你只有采取了我的视角才能领会我的意识)。物理主义的难题在于,它的概念资源并不能胜任描绘这些意识特征的任务。物理科学尝试给出的是对于实在的纯粹客观描述,是任何人不管他视角如何都能领会的描述。要说我们可以通过这种方法详尽地描述实在,就等于说实在不存在主观的属性,也就是说,实在没有那些只有采取特定视角才能领会的特征。相反,如果说实在包含主观属性—根据定义这些属性只能从特定视角出发得到理解—我们就不能用纯粹客观的术语详尽地描述实在。如果一个物理主义者既宣称物理科学的客观词汇能够详尽地描述实在,又认为存在主观属性,那显然是自相矛盾。
同样地,物理科学尝试对实在进行纯粹定量的描述,一种只包含数学术语的描述。但是,“二”“除法函数”这样的数学概念与“黄”“酸”这样的定性概念截然不同,后者无法通过前者得到定义。要说实在能够被纯粹定量的术语详尽描述就是说不存在定性的属性。相反,说存在定性的属性就是说存在不能够被纯粹数学术语捕获的实在特征。物理主义者宣称实在能够完全被物理科学的定量语言捕获,同时认为意识拥有丰富的性质,这是自相矛盾的。
伽利略用思想实验证明了亚里士多德物理学不自恰。当代哲学家设想出许多思想实验来证明物理主义的不自洽。下一节我们来讨论其中最为闻名遐迩的一个:黑白玛丽。
黑白玛丽的故事
黑白玛丽已经成为西方哲学中最著名的虚构人物之一。作家大卫·洛奇(David Lodge)在他的小说《想……》(Thinks…)中用整整一章来即兴发挥玛丽的故事。哲学家们肯定也无法从脑海中抹去她。人们对玛丽是如此着魔,以至于献给这个思想实验的文章可以集结成一部论文集,叫做《关于玛丽的一些事》6。
我们将要讨论的这一思想实验被用于称作“知识论证”(the knowledge argument)的哲学论证。知识论证的目的是证明物理科学所提供的关于意识的知识必然是不完备的,总会遗漏掉某些东西。这一论证方式并不新颖。17世纪的天才数学家和哲学家戈特弗里德·威廉·莱布尼茨就曾提出一种知识论证,牛顿很讨厌他,因为他与牛顿同时期发现了微积分。
莱布尼茨用他本人有趣的思想实验提出了一个版本的知识论证。莱布尼茨设想,我们能够用某种方式成倍增大人脑尺寸,大到我们能够像“进入磨坊”一样进入它。无论我们在这个巨大人脑中怎样四处游荡,检查他的工作状况,我们能够发现的只有“相互推挤的零件,但是永远不会是能用来解释知觉(莱布尼茨说的知觉就是意识经验)的事物”。7莱布尼茨得出结论,从机械知识中我们永远不会获得关于意识心灵的知识。
莱布尼茨的思想实验有启发性,但还远远不能令人信服。它仅仅是生动呈现了一种直觉,即单纯的机械运作堆叠永远不能产生意识,但是并没有针对这一论断给出论证。此外,如果有一种意识的神经科学解释,很可能它描绘的是人脑的整体特征,如连接或预测处理,不是通过孤立检视人脑某一小部分就能理解的。我们需要的思想实验是那种能够证明以下论点的:无论我们从神经科学材料中搜集到什么信息,单靠它不能充分解释意识。
这就是我们在当代最著名版本的知识论证中发现的,它归功于澳大利亚哲学家弗兰克·杰克逊(Frank Jackson)。他在1982年的一篇论文中提出了他的论证,随后不计其数的文章和专著对此进行了讨论。8物理主义者确信其中有什么东西有问题,但他们对具体是什么却没有共识。讽刺地是,尽管杰克逊本人提出了最著名的反物理主义论证,他后来却对自己的论证失去了信心,在随后的二十年间一直都是坚定的物理主义者。
我们从这个思想实验开始,然后再看看它理应呈现给我们什么。
黑白玛丽思想实验

玛丽是一位天才脑科学家。但是某种未知原因使得她终生都只能待在黑白两色的屋子中,因此除了黑色、白色和不同灰度的灰色,她没有见过任何颜色。
尽管有这样的限制,玛丽还是通过黑白电视中的课程来学习神经科学。玛丽渐渐知道颜色体验中涉及的所有物理事实。玛丽能准确知道例如一个人看到红色番茄时,这个人的身体和人脑发生了什么。她知道进入视网膜的光波长,知道眼睛中感觉细胞(视锥细胞和视杆细胞)的变化,知道这些信息如何传递到人脑中不同区域,以及最终会如何引起多种行为反应,例如伸手去拿番茄。换句话说,玛丽在自己没有实际看到任何颜色(除了黑灰白)的情况下,学到了神经科学告诉我们的关于颜色体验的一切。
故事结局还不错。有一天玛丽从黑白屋中被放了出来,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到多彩的世界。我们可以想象,当她踏进这个世界,看到了黑白屋门口结满闪亮黄色柠檬的柠檬树。用杰克逊(准确来讲,是还认可自己论证时的杰克逊)的话来说,玛丽在这一刻学到了一些新东西,也就是拥有黄色体验是一种什么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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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奇怪寓言理应表明什么呢?为什么有人认为它证明物理主义是错误的?尽管这个故事简单好记,但是其中的论点却有些隐晦,也常常被人误解。我遇到的一些哲学家认为这个论证应该被这样理解:
如果物理主义是正确的,那么任何充分了解神经科学的人都能体验颜色。
玛丽了解所有相关的神经科学,但是却不能够体验颜色。因此,物理主义是错误的。
这显然是一个糟糕的论证。没有人会认为学习了关于黑洞的物理学就能在你身体内部创造一个黑洞。那为什么我们能假定学习了关于颜色经验的神经科学就能在你内心中创造出颜色体验呢?事实上,我们不应该按照上述方式解读这个论证。
顾名思义,这个论证的焦点是知识。还是继续我们的类比,想象一下我们已经拥有了关于黑洞的完备终极理论。虽然我们不指望学了这个理论就能把你变成黑洞,但我们希望,掌握这个理论能让你完全知晓黑洞的本质。
记住这个例子,我们回到玛丽的故事。根据这个故事的设定,黑白屋中的玛丽知晓关于颜色经验的所有物理科学知识。如果物理主义是正确的,神经科学就能给予我们一个完整的理论,它可以解释颜色经验的本质;那么被释放前的玛丽也就学到了关于颜色经验的完备终极理论。因而她应该知道颜色经验的所有基本特征,就像拥有黑洞完备终极理论的人应该知晓所有关于黑洞的基本特征。然而,当玛丽离开黑白屋后,她学到了颜色经验的一些新的基本特征:她学到了拥有颜色经验是什么感觉。由此可见,颜色经验的神经科学理论必然是不完备的:
论证如下:
知识论证
如果物理主义是正确的,那么黑白屋中的玛丽就拥有关于颜色经验的完备终极理论。
如果黑白屋中的玛丽拥有关于颜色经验的完备终极理论,那么她就不可能学到颜色经验的新的基本特征。
然而,玛丽在离开黑白屋之后,她的确学到了颜色经验的新的基本特征:她学到了拥有颜色经验是什么感觉。
因此,黑白屋中的玛丽不可能拥有关于颜色经验的完备终极理论,物理主义是错误的。
如果神经科学不能给我们颜色经验的完备理论,那它究竟遗漏了什么?它遗漏了颜色经验中的主观性质,这类我们在观察颜色时直接意识到的性质。当我们经验到黄色时,我们会直接意识到定义它的黄色性质。如果神经科学对人脑的描述可以完全描述这种性质,那么黑白屋中的玛丽就能通过学习相关的神经科学来了解拥有黄色经验是什么感觉。但这是荒谬的,无论玛丽学到了多少神经科学,她永远不会了解拥有颜色经验是什么感觉,除非她真的拥有了颜色经验。[2]当她被困在黑白屋中时,玛丽不能领会(黑白灰以外的)颜色性质,因而她关于颜色经验的知识必然是不完备的。
神经科学表达力的局限,意味着它在相应的解释力上存在局限。因为如果神经科学理论能够解释主观性质,也就意味着能够讨论它们。这样的理论将会从一个完整的描述开始,比如说,完整描述黄色经验的黄,然后从人脑中更为基本的物理过程来解释它。但是神经科学的语言根本无法描述主观性质,它不能描述它们也就无法解释它们。
杰克逊的独特构想集中在色彩经验这类生动的事例上,但是我们可以对其他形式的主观经验涉及的性质也作类似论证。我们也许能想象一个失聪科学家知晓关于音乐体验的神经科学,或者某位从未尝过马麦酱的人知晓人们品尝它时人脑会如何运作。在每一种情况下,物理科学的纯粹定量词汇都不能传递相关经验中主观性质的特征。伽利略并不相信物理科学的纯粹定量语言能捕获我们在经验中发现的性质。知识论证证明,伽利略毕竟是正确的。
蓝香蕉与黄番茄
丹尼尔·丹尼特(Daniel Dennett)是物理主义哲学家中最激进和强硬的一位,他是“四骑士”之一—其他三位是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萨姆·哈里斯(Sam Harris),还有已故的克里斯托弗·希钦斯(Christopher Hitch-ens)—丹尼特是无神论和物理主义的坚定捍卫者。[3]他还有着壮实的身躯和浓密的胡须,让世界各地的二元论者胆战心惊。
众多科学家和哲学家认为意识问题在于研究人脑如何产生意识的内在主观世界。丹尼特对此不屑一顾,认为这种说法就像是研究另一种形而上学:J.K.罗琳小说中的文字如何产生了霍格沃茨中的实在。在丹尼特看来,意识是人脑处理信息过程中被臆想出来的,人脑让我们误以为存在一个魔法般的内心世界,正如魔术师让我们误以为他把一位女士拦腰锯开了。丹尼特的畅销书《意识的解释》(Consciousness Explained)现在已经有一个老哏:书名原本应该叫《意识不需要解释》(Con-sciousness Explained Away)才对。
我和丹尼特曾在北冰洋上的一艘高桅游艇上渡过一个星期。那是一次海上会议,由意识研究中心(Center for Con-sciousness Studies)的投资人和联合创始人德米特里·沃尔科夫(Dmitry Volkov)资助进行。12位哲学家和来自莫斯科大学的6位研究生在7天7夜时间里在格陵兰岛的冰层之间穿梭,与意识和自由意志等话题搏斗,观察鲸鱼,并在沿途无人定居的岛屿上徒步。大多数哲学家像丹尼特一样,认为意识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幻象。但是为了平衡论辩,一个正式的反对派被邀请上船,也就是我本人和两位二元论者:大卫·查默斯和马蒂娜·尼达—吕梅林。现在我能告诉你,尽管我认为我们已经尽力而为,但在讨论中还是举步维艰。
正是在这艘船上,我取得了我最为引以为傲的哲学成就之一:我成功让丹尼特承认他是错的。当然不是在所有方面,哲学家们很少被说服放弃他们的整体世界观—而是关于这场辩论中一个相当重要的方面。在上一章中,我们讨论过二元论面临的挑战是如何解释非物质心灵和物质人脑之间的因果交互。丹尼特与丘奇兰德夫妇(第一章讨论过,他们当时也在这艘船上)认为这样的交互已被能量守恒原理(孤立的物理系统中的能量既不能被创造也不能被摧毁)排除。9他们的推理如下:如果非物质的心灵作用于人脑,那就会附加一些之前并不存在的能量给人脑,因而违背了物质宇宙中能量总是恒定于同一水平的原则。
在保罗·丘奇兰德演讲后的问答环节中,我认为这并不能构成对二元论的有效反驳,因为二元论者可以前后连贯地坚持,他们的心理—物理定律(上一章讨论过)同样遵循能量守恒原理。毕竟,根据我们目前最先进的科学,自然有很多定律,而它们一起运转都遵循能量守恒原理。似乎没有理由认为我们不能再增添一些同样遵守能量守恒原理的定律,也没有理由认为新增的这些不能是心理—物理定律。
我没有预料到自己的评论引起的反应。俄罗斯研究生安东·库兹涅佐夫(Anton Kuznetsov)后来对我说,其他哲学家马上调转矛头指向我,“他们就像……(他向朋友们请教了正确的英文短语)他们如狼似虎!”帕特里夏·丘奇兰德惊叹道:“这么说来你基本上是相信魔法喽!”我澄清说我自己实际上并不赞同二元论,同样也是因为解释心身交互上存在很大困难,我只是从技术层面上指出,二元论面临的重大挑战与能量守恒没什么关系。
在问答环节上我并没有深入下去,那晚其他人乘小船去一个小岛探险,丹尼特和我则待在船上。我们坐在甲板上,丹尼特正在雕刻一根手杖,我将问题继续推进,试图找到一个具体的论点来说明能量守恒定律与二元论是前后连贯的,最后丹尼特不情愿地承认道:“可能你是对的吧。”
尽管丹尼特在反对二元论的问题上作出了小小让步,但是他毕竟不会支持二元论。与他的物理主义同道帕特里夏·丘奇兰德一样,丹尼特没工夫进行思想实验,除非这些思想实验旨在揭穿混淆的、过度简化的直觉,他认为正是这类直觉驱动了大多数哲学理论。你可以想象,丹尼特还没打算从“黑白玛丽”这个牵强故事中吸取什么关于意识的教训。虽然多数物理主义者不情愿地承认知识论证有一定效力,丹尼特却断然否认其核心主张:黑白屋中的玛丽无法理解看见黄色是什么感觉,他的观点如下:
显然,在该故事任何可设想的现实版本中,(当她离开黑白屋时)玛丽都会学到一些新东西,但是在任何可设想现实版本中,她可能的确拥有很多知识,但不会是全部物理知识。仅仅假定玛丽知道很多,并不意味着她拥有“全部物理性信息”,正如假定她非常富有,并不意味着她拥有所有事物。10
丹尼特的回答起初看来很有说服力。他刻意利用了知晓“所有物理性事实”的极端不可能性,这些事实可以小到每个场或者粒子的细枝末节,推测从这种难以想象的知识状态下会发生什么并不容易,他鼓励读者亲自一试,从而发觉其中的愚蠢。尽管杰克逊是如此设定的,但事实上人们不需要假定玛丽知道所有物理性知识,这不影响该论证成立。
在物理主义世界图景中,物理科学形成了一个层级制度,其中更高层级的科学,如神经科学和细胞生物学,可以由更基本的科学如化学、物理学进行解释。如果物理主义是正确的,那么是神经科学而非基础物理学将解释人类心灵的事实;基础物理学将成为意识的最终基础,这么说是因为组成经验的电化学过程最终是由实体构成的,而描述这些实体的是物理学。但基础物理学的事实与对人类意识的直接解释并不相关。
因而,我们不需要去想象玛丽知晓所有物理事实,甚至要详细到上夸克和下夸克的数量—这其实是幸运的,因为没有人能处理所有这些信息!—我们只需要想象她拥有由完备的终极神经科学所提供的关于颜色经验的充足知识。如果理解了这一点,玛丽思想实验就不那么牵强了,认为我们能够对玛丽知晓什么形成判断就不显得那么奇怪了。我们想象的不过是,玛丽拥有当代神经科学家可以获得的同等信息。
事实上我们可以提出知识论证的要点,而不去纠缠任何想象场景。知识论证运作真正需要的是以下前提:
关键前提—先天失明的人无法通过阅读神经科学(盲文)来知晓拥有黄色经验是什么感觉。
这是一个极其合理的前提。无论一个先天失明的神经科学家对人脑运转的了解有多少,她终将无法领会黄色经验中的黄。
事实上,我们能通过反思真实生活中的案例支持这一前提。在这个情境中,也许最有趣的是克努特·努德比(Knut Nordby)关于知识论证的一篇文章,他几乎是现实生活中最接近玛丽情况的人。努德比是色觉方面的专家,但他患有全色盲:这是一种罕见的疾病,由于视网膜锥细胞缺失,无法感知黑白灰以外的颜色。某种意义上说,努德比一生都在黑白屋中度过。他对玛丽主题的思考很有意思:
全色盲患者能知道什么是颜色体验吗?多数全色盲患者认为颜色是物体表面一些奇怪的特性,对这些人而言,这些特性与表面的亮度有关……为了应付能识别颜色者构成的世界并避免尴尬,多数全色盲患者会自学日常事务的颜色和一些颜色的文化“意义”(例如,红色代表危险,绿色代表畅通,蓝色代表悲伤)。
……我尝试将颜色体验的特殊性质形象化的方法是,将颜色比作类似音调的音乐性质,或者说色度(chroma)。颜色有明度和色相的性质,而音调则有响度、音高、音色和色度……虽说“色度隐喻”只能作为一种抽象的思想练习来传达一种特殊的感觉性质,但它永远不能描绘真实的颜色经验。颜色就像音调和味道一样,属于第一手的感觉经验,一个人获得再多的理论知识也无法创造出这种经验。11
很明显,努德比认为,颜色经验的一些本质特征在他那里是缺失的。通过与声音相比较,在描绘颜色经验的性质方面他能够形成某种抽象的模板,但他却无法填充这一模板。他无法领会这一主观性质本身。虽然他没有完全赞同知识论证的反物理主义结论,但他承认以下几点:
在她21岁生日被释放到充满颜色的世界中时,她将能体验到色相并用她掌握的知识识别它们吗?
我认为玛丽能够感知并辨别色相,但是她无法基于她的那些知识叫出颜色的名字。12
面对这些,丹尼特毫不退让。他调侃地为玛丽的故事想象出了自己版本的结局:
终于有一天,玛丽的绑架者决定是时候给她些颜色看看了。他们耍了个花招,准备了一根亮蓝色的香蕉,作为她有生以来的第一次颜色体验。玛丽看了一眼说道:“休想骗我!香蕉是黄色的,但它是蓝色的。”绑架她的人目瞪口呆—她是怎么做到的?“很简单,”玛丽说道:“你应该记得,关于色觉的物理因果,我知道一切。在你把香蕉带来之前,我已经详细记下了黄色、蓝色或者无论什么其他颜色会对我神经系统留下的物理印象。所以我已经准确知道了我会有什么想法……我对自己会有的蓝色经验毫不惊讶(惊讶的是你们居然玩弄这么低劣的把戏)。当然我知道,很难想象我对自己的反馈配置如此了然,以至于我毫不惊讶于蓝色作用于我的方式。你肯定很难想象。不过任何人都很难想象对万事万物的全部物理知识都了如指掌的厉害!”13
丹尼特再一次刻意利用了知晓人脑中发生的全部物理过程之艰巨。但正如我们之前所说,知识论证并不需要通过这样的方式建立。我们需要想象的是玛丽拥有以下方面的应用知识:作为颜色经验基础的物理机制;目前我们还未掌握所有细节,但是已取得了可观的进展,对这些机制的完备描述很有可能只是现有机制的非革命性拓展。我们已有的神经科学还完全不能让努德比这样的色盲科学家领会颜色经验的性质,而且这个正在进行的项目如果最终完成,很大程度上也不会在这一方面有实质性突破。努德比已经知道很多颜色经验背后的机制,但是对于黄色经验中的黄是什么仍一无所知。为什么我们会认为,在神经科学的图景上增添一些细节,会一下子就让努德比打个响指说:“啊哈!原来这就是拥有黄色经验的感觉!”
(还有更微妙的一点:注意,在丹尼特的故事里,玛丽了解物体的颜色方法是,厘清当她有不同颜色经验时她会有什么想法。但如果物理主义是正确的,要理解拥有黄色经验是什么感觉,玛丽应该只需要反思黄色经验背后的神经过程。但就连丹尼特也没有明确赞同这种荒谬的物理主义含意。)
事实上,丹尼特并非真正去捍卫“玛丽将有能力理解看到黄色是什么感觉”的观点,他只是想要削弱对手“玛丽不会有这种能力”的主张:
你能证明吗?我想要说的,并不是我为玛丽故事写的结局证明她什么都没有学到,而是说通常想象这个故事的方式并不能证明她有学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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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和哲学很少能做到百分之百证明某事。我们不能百分之百肯定我们不是身处黑客帝国的母体中,被邪恶的计算机灌输着虚拟现实。正如伯特兰·罗素(Betrand Russell)曾指出,我们不能证明世界不是在5分钟前自发形成的,从一开始我们的记忆暗示的历史就从未发生。这些例子表明,我们不应该要求确定性,而应该要求有证据合理支持的信念。
在理解颜色经验背后的机制方面,神经科学取得了重大进展,但在“拥有颜色体验是什么感觉”的问题上,神经科学仍无法为色盲提供任何洞见,而且也没有任何理由认为增补更多细节就能改变这种状况。[4]在此基础上,知识论证的支持者可以满怀信心地相信该论证的关键前提:神经科学无法教会盲人和色盲拥有颜色经验是什么感觉。我们永远不知道未来会发什么,但正如物理学家沃尔夫冈·泡利(Wolfgang Pauli)提醒的那样,科学工作不能“援引未来”。换句话说,我们只能从现有的证据出发,而我们现有的证据强烈表明,知识论证的关键前提是正确的。丹尼特在这里玩弄双重标准:刻意增加反物理主义的举证责任,以符合一个荒谬的高标准,但即使是我们目前最好的科学也做不到。
许多哲学家和科学家的假设是,物理主义的真理极可能为真:考虑到其他选项更不适当,最好接受物理主义中一些不适当的后果。但正如我们在第一章中看到的那样,接受物理主义的主要动机来自对科学史的错误观念。人们认为,物理科学的丰功伟绩给了我们压倒性的理由去接受物理主义作为必然为真的意识科学(如同物理主义在其他方面一样)。事实上,物理科学之所以如此成功,正是因为从伽利略开始,将定性问题放在一边,专注于定量问题。物理科学将意识搁置一旁后做得很好,这没有理由让我们认为,当他们将定量方法应用于意识本身时会同样成绩斐然。
僵尸对心灵科学的威胁
在这一章和上一章的开头,我们盯着你的至交苏珊的脑袋,想知道里面是否潜藏着不可见的非物质心灵。在缺乏支持性证据的情况下,物理主义者倾向于拒斥那些无法看到或者无法被感官察知的东西。但这种对观测证据的合理需求,可能在面对意识时遇到麻烦,因为意识本身是不可观测的。我知道我是有意识的,因为我能直接觉察到自己的感觉和经验。但是当我盯着苏珊的复杂运转中的脑袋时,我怎么知道她是有意识的?
即使承认不能直接察知苏珊脑袋中的意识,你可能也会认为意识会在她的行为中表现出来。回想一下你和苏珊上回的聊天,可能她笑着划过手机里的照片,告诉你她最近的假期多愉快。她的笑容肯定表明她很快乐吧?或者她告诉你她的宠物蜥蜴尼格尔死掉了,当她讲述这个悲伤的消息时,她情绪波动很大。苏珊的眼泪也是她感到悲伤的有力证据吧?
这种由行为到意识的推断在日常生活中再常见不过。但是这种推理究竟坚实可靠吗?如果物理主义是正确的,那么苏珊的宏观行为最终是由组成她的夸克和电子决定的,其行为符合物理学基本定律。她的行为会保持不变—真的笑、真的哭—无论是否有意识。那你如何排除这样一种可能性:苏珊只是一具复杂的机械装置,表现得她好像有感受经验一样?
这里先介绍一些哲学行话,我们现在讨论的问题是如何判断苏珊是不是僵尸。“僵尸”是一个哲学术语,是某种虚构的生物。我们要把哲学僵尸跟好莱坞僵尸明确区分开,这点很要紧。如果苏珊是一具好莱坞僵尸,那她看起来是这样的:

而如果苏珊是一具哲学僵尸,她看起来应该是这样的:

换句话说,哲学僵尸看起来就跟普通男女一样。它们不会四处游荡,僵直双臂,以啃食活人为生。哲学僵尸言谈举止和正常人毫无二致。而哲学僵尸之所以表现得像普通人,是因为在身体、人脑的运作方面它们无法与普通人区分开。
但是有一个关键差异:按照定义来说,一具哲学僵尸是没有意识的。如果你拿刀捅哲学僵尸,它会大声尖叫并尝试逃跑,但它感觉不到疼痛。过马路时,僵尸也会观察两侧,等车流减少下来再小心翼翼过去,但它对道路周围没有任何视觉和听觉经验。哲学僵尸不过是一具复杂的机械装置,被设定成如同正常人一样行事。14
那你怎么可能知道苏珊是不是僵尸呢?按照僵尸的定义,如果她是一具僵尸,她的行为不会有任何变化。这是一个哲学上的挑战,被称为他心问题”(the problem of other minds)。考虑僵尸的一个目的是,它有助于生动地呈现他心问题。
从历史上看,解决他心问题的流行方式是通过类比论证。就我自己的情况来说,我知道我特定的物理状态与我特定的意识经验相关(或者至少原则上我可以通过调整自己的脑、留意我的体验来发现这一点)。于是我可以作如下推论:他人脑中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很有可能他们会有与我类似的经验。这一策略依赖于从我的情况推广到所有其他人的情况。而一旦点明,它似乎并不是一种完全可靠的推论:知道某事在某一情况下成立,并不能推断它在所有情况下都成立。假定我只见过一只白天鹅,我并不能据此推断所有天鹅都是白的。我们需要知道的是,我的情况在人类整体中是否有典型性。但是如果我们知道了这一点,一开始就不会有他心问题了。
哲学中充斥着这样的怀疑论:我们如何知道外部世界存在?我们如何知道未来会和过去相似?我如何知道我的记忆是可靠的?尽管哲学家做了最大努力,但他们中似乎无一人能找到解决办法。哲学家们迄今甚至都没能成功证明外部世界存在,康德认为这事真是一桩丑闻。我个人并没有那么困扰于哲学家们的怀疑论。我倾向于认为,有一些东西是我们必须当做基本原则接受的,哪怕只是因为我们需要继续生活下去。[5]他人也有意识这个事情,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然而哲学对僵尸的兴趣并不止步于此。你不能完全排除苏珊是僵尸,这一事实本身展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提醒:接下来事情会变得有些复杂。如果你已被说服,相信物理科学不能解释意识,不想纠缠于复杂的逻辑证明细节,可以直接跳到下一节。)这表明,与苏珊具有相同物理本质的事物可以不具备主观内在生活这一观念并无矛盾之处。如果苏珊在身体和脑方面的特定事实,与她是一具僵尸这一事实有相悖的地方,那么你可以据此证明苏珊并非僵尸。正是他心问题的存在蕴含着,僵尸在逻辑上是可能的—僵尸这一观念并没有什么前后不一致或不自洽的地方。
我们可以把这个论证表达如下:
僵尸之逻辑可能性的论证
如果僵尸在逻辑上是不可能的,我就能证明苏珊不是一具僵尸。
我不能证明苏珊不是僵尸。
因此,僵尸在逻辑上是可能的。
为了预防潜在的误会,有必要澄清,我当然不是说你能够合理地认为苏珊就是僵尸。我们当然会假定行为方式与我们类似的生物也具有与我们类似的意识,这完全合理,哪怕理由是屈从于哲学家的怀疑论的人生没法儿过。上面的所有论证展示的只是,僵尸在逻辑上是可能的。
让我们说得更清楚些,试以会飞的猪和方的圆进行对比。两者都不存在。但是会飞的猪之于方的圆还是有一点优势,至少它在逻辑上是可能的:会飞的猪这一观念并无矛盾之处。我们当然知道不存在会飞的猪,也许在整个宇宙中都不存在。但是如果情形稍有不同,如果引力稍弱一些,猪进化出翅膀,可能猪就能在天空中翱翔。相比较下,无论我们的宇宙多么离奇古怪,也不会存在方的圆。因为方的圆这个观念本身就是矛盾的。
他心问题的不可解所表明的是,哲学僵尸更像是会飞的猪问题而不是方的圆问题。没有人认为哲学僵尸存在,如同没有人会认为会飞的猪存在一样。但是僵尸的概念并无矛盾之处,因此我们的宇宙如果稍有不同,或者自然定律有所改变,那么我们的星球上就会僵尸横行。
你可能仍不为所动。谁在乎什么是可能的?所有的事情都是可能的—毕竟,无数天使在针尖上跳舞的观念也不矛盾—而我们多数人关心的是什么是真实的。这里有一些非常重要的东西。正如伽利略的思想实验证明了亚里士多德物理学核心要点中的矛盾,而哲学僵尸证明了物理主义中的矛盾。它能从逻辑上证明,如果僵尸是可能的—并非真实,仅仅是逻辑上可能—那么物理主义不可能是真的。
这是怎么回事呢?一个仅仅是关于可能性的论述蕴含着关于真实世界的信息?这个论点是基于一个几乎被所有哲学家和逻辑学家普遍认可的逻辑原则:
同一性原则—如果X和Y是等同的,那么在逻辑上不可能只有X存在而Y不存在(反之亦然)。[6]
我们通过查尔斯·道奇森(Charles Dodgson)的例子来看看同一性原则的运用。
查尔斯·道奇森是19世纪牛津大学的一位逻辑学家。但你可能已通过另外一个名字认识他了:刘易斯·卡罗尔(Lewis Carroll),《爱丽丝梦游仙境》(Alice’s Adventures in Wonderland)和《爱丽丝镜中奇遇记》(AliceThrough the Looking-Glass)的作者。同一性原则告诉我们,因为查尔斯·道奇森和刘易斯·卡罗尔相等同,他们不可能分别存在。你不能让道奇森待在一个房间而让卡罗尔待在另一个房间。为什么不能呢?因为这里没有两个人可以被分开:查尔斯·道奇森和刘易斯·卡罗尔就是同一个人。就连全能存在者也无法将查尔斯·道奇森和刘易斯·卡罗尔分开。[7]
这和物理主义有什么关系呢?我很容易在社交场合中感到烦躁,所以我常常试着和离我最近的那个人进行哲学讨论。有时这种行为挺受欢迎,而同样多时候,我能感到我的同伴正伺机礼貌地躲开我。无论如何,通过这样的讨论我发现了许多人对物理主义有着深刻的误解。他们认为,物理主义的观点是人脑产生意识,就好像意识是人脑物理活动产生的某种特殊气体。然而这样的观点并非物理主义,因为这里暗示着意识是某种超越或高于人脑物理活动的东西。来比较一下:我的父母产生了我,因而我是一个分离于父母的个体。同样,如果人脑产生了意识,那么意识就从人脑的物理运作里分离、独立出来,就像孩童从父母那里分离、独立出来。
事实上,物理主义认为感受和经验应当等同于人脑状态。物理主义者并不认为体验是由人脑状态引发的—因为在那种情形下,体验就与人脑状态相分离了。相反,物理主义者认为体验就是人脑状态:体验和人脑状态是同一回事。对物理主义者来说,物理科学告诉我们体验究竟是什么—人脑中的电化学过程—如同化学告诉我们水/闪电究竟是什么—H2O/静电放电。[8]
记住这一点对于理解什么是物理主义至关重要。假设是你而不是你的好朋友苏珊被切除了颅顶,神经科学家正在窥探你的头部观察你脑袋的状态。如果物理主义是正确的,那么科学家们看到的就不是产生你的经验的状态,而就是经验本身。那些你“从内部”知晓的感觉经验,和科学家“从外部”看到的人脑状态,其实就是从两种不同角度看到的同一样东西。
我们现在能够理解为什么仅仅是僵尸存在的可能性就与物理主义相悖了。因为物理主义告诉我们感觉等同于人脑状态。但是按照同一性原则,如果感觉和人脑状态是同一的,那么它们就不能分别存在。如果下丘脑(人脑中调节食欲的部分)中的特定活动等同于饥饿感,那么下丘脑特定活动就不能脱离饥饿感而存在,正如查尔斯·道奇森不能在没有刘易斯·卡罗尔的情况下存在,或者水不能脱离H2O存在。而这哲学僵尸恰恰违背了这一点。你的僵尸双胞胎拥有和你一样的全部人脑物理状态,但是却没有你的感觉和经验。当停止供食时,下丘脑中会有相应的活动,但是僵尸实际上并不感到饥饿。由此可见,僵尸存在的单纯可能性是与物理主义相悖的。
我们可以作如下论证:
僵尸论证
如果物理主义是正确的,那么感觉等同于人脑状态。
如果感觉等同于人脑状态,那么没有人脑状态只有感觉,或者没有感觉只有人脑状态,在逻辑上都是不可能的(遵循同一性原则)。
如果僵尸在逻辑上是可能的,那么没有感觉只有人脑状态在逻辑上是可能的。
因此,如果僵尸在逻辑上是可能的,物理主义就是错的。
僵尸在逻辑上是可能的(参见第78页的论证)。
因此,物理主义是错误的。
读者们可能觉得自己被戏弄了。但是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旨在揭示物理主义的逻辑含义,就像伽利略揭示亚里士多德物理学的逻辑含义一样。
僵尸论证在哲学学术文本中通常也被称作“可设想论证”(conceivability argument)。我觉得这个术语并不是很恰当,因为这个词暗示着与某种能够被想象的东西相关的论证,进而导致了一些误解,例如在阿尼尔·塞思对这一论证的回应中:
可设想论证通常都比较薄弱,因为它往往是基于想象力或知识的失败,而不是基于对必然性的洞察。举例来说,我越了解航空动力学,就越无法想象一架波音787梦幻客机会倒着飞。这根本不可能做到,只有在对机翼如何工作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这样的客机才是“可设想的”。15
塞思这里的话有两个问题。首先,僵尸论证与什么是可被想象的毫无关系—就好像人类想象力的极限就是现实极限的向导一样—而与逻辑可能性(即不自相矛盾)相关。其次,一旦我们承认逻辑可能性才是重点,我们就能看到塞思的类比并没有抓住关键,因为他的类比里包含的是完全不同的“可能性”。
我们(至少是)在两个意义上谈论“可能的”:
逻辑可能性—如果某物不自相矛盾,那么它在逻辑上是可能的。
自然可能性—如果某物与自然定律一致,那么它在自然上是可能的。
僵尸论证关乎的是逻辑可能性,但是塞思的例子处理的却是自然可能性。一架波音787梦幻客机倒着飞与自然定律相悖,当人们学到相关自然定律就会承认这一点。但一架波音787梦幻客机倒着飞当然不自相矛盾,假使自然规律相当不同,这样的客机是可能的。换句话说,一架波音787梦幻客机倒着飞在自然上是不可能的,但在逻辑上是可能的。
某种程度上,僵尸论证是对某些相当明显的事物的冗长证明。用一个人的物理本质来描述他(她),是把特定客观的、定量的属性归于他(她)。用一个人的意识经验来描述他(她),是把特定主观的、定性的属性归于他(她)。一个物理系统拥有拥有前一种属性并不蕴含着它拥有后一种属性。意识问题的核心在此。当代物理主义并没有提供问题的解决方案,而是固执地拒绝面对这个问题。
意识是一个幻觉吗?
基思·弗兰克什(Keith Frankish)是一位杰出的哲学家。他是我所认识的最热情的人之一。多年友谊让我知道基思深刻关切人类,对世界状况也满怀忧虑。
尽管如此,基思并不相信意识。他不相信任何人曾感受到疼痛,曾见过红色,或是品味过巧克力。他不相信意识,至少如果经验(意识)被理解为与主观性质有关的东西—而我们在整本书中就是这么做的。这不是说基思认为我们的主观性质都是哲学家的人为创造;我们认为自己具有的经验里包含了主观性质,这很自然,基思也同意这一点。只是在他看来这是一种幻觉,是我们的人脑玩弄的把戏。意识如同仙尘一样虚幻。
为什么基思会有这种想法呢?基本上是因为他赞同本章所呈现的论证。基思和我一样明白,意识的主观(定性)的属性,并不能通过物理科学的客观(定量)的语言得到解释。然而,从这一共同的起点出发,基思和我南辕北辙。在我看来,物理科学不能解释意识表明我们需要一个新的科学范式,一个能够容纳意识之实在的范式(参见下一章)。基思同意物理科学不能解释意识,但他由此推断意识必定是幻觉。
他是这样表述这一点的:
假设我们遇到一些看起来反常的事物—它在我们既定的科学世界观中完全无法得到解释。念力(Psychokinesis)就是一个例子……我们可以接受这个现象是真实的,进而探究它的存在意味着什么,提出对我们科学的重大修正或延伸,或许可以等同于一种范式转变。在念力的例子里,我们可以假设某种之前未知的精神力量,并开始对物理学进行重大修正以囊括它们……或者我们可以认为这种现象就是幻觉,进而着手研究这种幻觉是如何产生的。于是我们可能会论证,那些似乎拥有念力的人是在玩弄把戏,就好像他们能够从精神上影响客观物体。16
弗兰克什希望倾向于科学的读者在面对念力时偏向第二选项。在我们重塑科学以容纳念力之前,应该尝试各种将念力消解为幻觉的方法。但如果这是一种处理念力的合理手段,为什么不把它用于意识呢?如果本章的论证是合理的,那么意识至少和念力一样不能契合我们当前的科学范式。毕竟,我们能证明意识存在的唯一证据就是人们看起来好像是有意识的。如果我们将这种似乎消解为幻觉,也就不再需要激烈地扩展我们当前的科学范式,那么这应该是最优先的选项。
这对意识来说是一个漂亮、优雅的解决方案,可以轻易避免本章到现在以来提出的所有困难。如果意识不存在,那么我们也就不需要关于它的科学理论,就像我们不需要占星术和炼金术的科学理论一样。这并不是说这个观点就不成问题了。弗兰克什称作幻觉主义的立场面临的主要挑战是,解释人脑如何完成这一非凡的魔术,如何成功说服我们如此确信主观性质存在。解释这种形式的“意识问题”并不需要激烈修正我们当前的科学范式。
你可能还记得前几页我提到过,我喜欢拿哲学讨论来轰炸并不情愿的社交同伴,以此逃避家庭婚宴上的乏闷。在甜点之前,我喜欢看人们对幻觉主义立场的反应。可能最常见的反应(除了强忍哈欠或表情呆滞):“这不可能!如果没有意识,意识到意识的‘我’是什么呢??幻觉又支配着谁呢?”
这一对幻觉主义的反对背后的东西是什么?在我看来哲学家盖伦·斯特劳森(Galen Strawson)很好地阐述了答案—斯特劳森嘲笑幻觉主义,称它是“有史以来最愚蠢的主张”:
否认者(Deniers,斯特劳森对幻觉主义者挑衅的称呼)说的最奇怪的事情之一是,虽然似乎有意识经验,但实际上没有任何意识经验:这种似乎实际上是一个幻觉。这样做的问题在于,任何这样的幻觉已经且必然是被当做幻觉的那个事物的实例了。假设你被催眠而感到剧烈疼痛。有人会说你并没有真正处在痛苦之中,这种痛苦是幻觉,因为你没有真正承受任何身体伤害。但是似乎感到痛苦就是处在痛苦之中。不可能在这里辟出一条区分表象和实在、区分是和似乎是的鸿沟。17
你可能会认为,作为物理主义的反对者,我会热衷于接受这种对幻觉主义的便捷、不快的拒斥。不幸的是,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它们很少如此……)。幻觉主义是否自洽取决于一个棘手的问题,那就是计算机能否思考。我们需要再次跑题。
计算机能“想”吗?
我们在本书里已经认识了很多“之父”。第一章我们遇到了现代科学之父伽利略,现代哲学之父笛卡尔。现在我们结识一下现代计算机之父:阿兰·图灵(Alan Turing)。图灵天赋异禀,二战时他在英国布莱切利公园(Bletchley Park)的密码破译中心工作,他在那里为破译德国人的恩尼格玛密码发挥了关键作用。有人估计,这项工作使战争缩短了两年多,挽救了1400多万人的生命。英国1952年给他的回报,是以同性恋起诉他,他接受了化学阉割而没有被监禁。两年后他死于氰化物中毒,验尸结果确定是自杀。
图灵严格界定了“计算”概念并通过逻辑论证测试其潜力和局限,从而为现代计算奠定了基础。大致而言,如果某个任务能按照一系列指令来完成,那这个任务就是“可计算的”,我们称这一系列指令为“算法”。图灵证明了有一些关于自然数的数学函数是不可计算的。尽管如此,他仍然认为人类心灵的所有功能也许都是可计算的,这为许多人打开了一种可能性,即人脑本身就是一种计算机。
人工智能领域最有名的概念就是人们熟知的“图灵测试”,它最初被称作“模仿游戏”,这是图灵对机器展示智能行为能力的测试。图灵想象一个人(“提问者”)向相邻房间里他看不见的两个对话者提出一系列问题,两个对话者中一个是人,另一个是机器。游戏的目的是区分二者。如果机器能在5分钟的对话中骗过70%的评委,就通过了测试。图灵预测,在20世纪末,将会有机器轻易通过这个测试。
图灵的预测并没有实现。尽管媒体偶尔会大肆宣传,但从来没有一台计算机能通过图灵测试。这本身不能说明测试有什么问题,只是图灵对技术进步的速度过于乐观了。但是这个测试究竟是什么呢?假若有一天一台计算机能够通过图灵测试,并且能够流利地谈论例如经济全球化带来的伦理和政治问题。那我们是否会认为计算机真的理解了这些社会问题呢?还是它不过鹦鹉学舌,好像它理解了一样?
哲学家们在这个问题上争论不休。美国哲学家约翰·塞尔(John Searle)设计了一个思想实验,旨在表明如果只是计算,即使强大到足以通过图灵测试,也不能算得上真正的理解。这就是著名的“中文屋”思想实验。18塞尔想象房间里有一个不懂中文的人,但是他有大量标有中文字符的纸页,还有一本说明书,告诉他对应某个“输入”的中文字符,怎样的中文字符“输出”才是正确的。房间外面是一个母语为中文的人,他们从屋外把中文提问递进来。房间里不懂中文的人接收这些“输入”,查阅说明书,然后把正确的“输出”递出去。
如果说明书非常详尽,无所不包,那么房间里的人就能模仿中文母语者。然而,房间里的人其实不懂中文,只是机械地听从指令。塞尔据此认为,直觉上很明显的是,房间(里的人)本身并不懂中文。我们获得的仅仅是理解的表象而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理解。
塞尔所做的是用生动的方式反思了计算机是什么。与图灵对“计算”的定义一致,计算机是遵循指令的事物。中文屋实际上就是一台遵循程序的计算机,程序就是包含在说明书中的一系列指令。如果程序足够优秀,我们将无法区分中文屋(里的人)与中文母语者,中文屋因而会通过图灵测试。然而,一旦我们发现真正发生的不过是盲从指令,那么按照塞尔的观点,很明显这谈不上真正的理解。
许多人对塞尔的论证持异议。请注意,不同于我们本章考量的其他思想实验,塞尔并没有证明对立的观点自身存在矛盾,这个思想实验的目的只是让计算涉及的东西变得更为生动,希望受众不会轻易地把它们称作“理解”。
人们的反应是否如塞尔希望的那样,取决于他们如何定义“理解”。正如童谣《矮胖子》(Humpty Dumpty)睿智观察到的一样,人们可以自由地选择如何定义词语。[9]给“理解”一词赋予计算意义显然也是选项之一,这样就能说通过了图灵测试的机器能够“理解”了。事实上,图灵本人就是这么做的。在经典论文《计算机器与智能》(Computing Machinery and Intelligence)中,他构想了图灵测试,取消了计算机能否“理解”“想”的问题,认为这些概念含混得无可救药,然后用一个在他看来更加准确的定义来替代我们日常生活中的“想”的概念。换言之,图灵直接把“想”定义为能够通过图灵测试(也就是在5分钟长的对话中骗过70%的评委)。如果人们接受图灵对“想”的计算式定义,那么很显然,能够通过图灵测试的计算机就能够“想”。如果人们遵循塞尔,拒绝接受图灵的定义,就会得到相反的结论。
回到幻觉主义
所有这些和幻觉主义有什么关系呢?关键是要注意,计算与意识无关。计算只是遵循指令。在塞尔的思想实验中,在中文屋中操作字符的是人,但是我们能轻易想象一台无意识的机器按照编程语言遵循这些指令。这并不是说它永远不会有意识。如果人脑是有意识的,那就没有理由认为人造物不可能是有意识的(我在下一章捍卫的理论与这种可能性完全前后连贯)。即便如此,我在这里的观点只是,计算不以意识为前提。不是非得有意识计算机才能运行程序。
为了便于讨论,我们假定塞尔是错的并且未来的计算机只要通过图灵测试就能够“想”和理解。如果这样一台计算机能够讨论全球经济并表达对凯恩斯主义的赞同,那么我们就能说,这台计算机相信凯恩斯主义是必要的。让我们进一步假定未来的计算机没有意识。(事实上,我们将在下一章看到,按照意识的信息整合理论,计算机还没有足够的信息整合度来产生意识。)在这种情况下,尽管计算机完全没有意识经验,但是能够“想”和理解。
我们正在想象没有感觉和经验的计算机。但是难道这样的计算机不能够被编程去相信它们拥有感觉和经验吗?很难说不能。如果一台计算机被编程能去详细讨论全球经济的命运,那么它也可以被编程来谈论微妙细腻的主观体验,而在计算机看来这些都是它直接意识的一部分。我们可以想象一下《2001:太空漫游》中计算机哈尔用古怪的语调报告:“戴夫,今天早上开始我就感到有些焦虑……但因为你一直无视我,这种轻度的焦虑就慢慢发展成了激烈的怒火……”当然,由于哈尔是台计算机,他的语言输出只是机械遵从指令的结果。但是,如果我们真的接受图灵对“想”的定义,那么只要哈尔能够通过图灵测试,他/她/它毫无疑问就算是一个真正的思想者。
我们在上面提到,盖伦·斯特劳森认为幻觉主义是自我否定的,因为“似乎有意识”已经蕴含了意识:如果我似乎处在疼痛当中,那么我就处在疼痛中。这是否为真取决于我们的“似乎”是什么意思。上面写到的计算机“想”,它有感觉和经验(至少是在上文定义的计算式的“想”意义上)。计算机“似乎”有意识,听起来不也很合理吗?事实上,这打开了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我们也许会想(在计算式的意义上)我们有意识但实际上我们没有。也可能,人类的心灵不过是一台通过演化编程的计算机,想着自己有主观的内在状态。
为什么演化会让我们相信本不存在的事物?心理学家尼古拉斯·汉弗莱(Nicholas Humphrey)同样是幻觉主义的支持者,他认为,意识的幻觉具有显著的生存优势。19那些相信自己有主观内在世界的生物,会通过与周遭环境进行丰富的互动来充实内心世界。最终,那些相信自己有意识的生物会进而相信又一种幻觉—自我—他们不惜一切来维系自我的存在。在我某次以意识为主题的激情演讲中,尼古拉斯·汉弗正在听众席中。他对我的演讲很兴奋,在问答环节中,他说我展示出了相信意识会带来怎样的激情,从而实际上证明了他自己的观点。
事实上,我会用多得多的时间来探讨幻觉主义,而不是探讨试图鱼与熊掌兼得的标准形式物理主义。多数物理主义者都想充分肯定主观、性质丰富的意识的实在性,同时认为实在纯粹是物质性的。但是正如我们在本章看到的那样,认为世界能够被客观或定量地完整描述,又认为存在经验的主观性质,这明显是矛盾的。幻觉主义者没有尝试化圆为方:为了维系纯粹客观的世界,他们将主观性贬斥为幻觉。
然而,尽管这种观点是自洽的,我并不认为有理由接受它,而且还有很多理由可以拒绝它。幻觉主义声称科学证据能够支持其观点。但是科学证据不过是关乎经验的事实。我知道面前有一张桌子,是因为我拥有对这张桌子的经验。我们通过经验云室中的蒸汽轨迹来了解电子。[10]我们没办法直接进入物质世界,所有关于物理实在的知识都需要经验为中介。因此,宣称有科学证据证明意识不存在的这种提法完全是自毁的:接受幻觉主义会削弱成为幻觉主义者的证据。就好像相信某人一直说谎是因为他本人说他一直在说谎。
此外,坦白而言,在上述争论中我是支持塞尔的。我想说的是我知道拥有思想不仅仅是计算,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思想在意识中出现后我能直接意识到它。当我躺下后凝神于意识流动时,我不仅能意识到感觉体验,还能意识到有意识的想法:好奇、沉思、转瞬即逝的记忆。图灵想知道,“想”如果不是计算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的回答是:显而易见,我们清醒的每时每刻享受的有意识的想法。这是中文屋和无意识计算机所不具备的。
我们惯于从感觉语言思考意识,例如疼痛、看到红色、尝到柑橘。但是我们可以称作认知意识(cognitive consciousness)的实在—有意识的想法片段—在内省时同样明显。当有意识的想法被纳入考量时,幻觉主义就是不自洽的。一个生物不可能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有意识地认为它有意识。给笛卡尔的话稍作调整:我能有意识地思,因而幻觉主义是错的。
幻觉主义的最后一个问题是我们完全没有动力接受这种观点。反对二元论的科学证据是有争议的。但是二元论不是物理主义的唯一替代品。有一种观点可以很好地同时容纳主观体验的定性的事实和物理科学的定量的事实。这是我们下一章要探讨的内容。
关于这一问题说得已经够多了。我们现在开始给出解决方案。
专业性附录A:我们有必要解释意识吗?
我在前文中一直假定,物理主义者的目标是要解释意识。在这个前提下,物理主义者需要解释意识的主观性质如何从人脑的化学中产生,就像水的流动性如何从其化学结构中产生一样。本章旨在表明,物理科学的资源实在无法胜任这样的目标。
在专业哲学内部,物理主义者中的主导观点是认为意识不需要解释。按照我们称作“粗暴同一性理论”(brute identity theory)的观点,意识状态就等同于人脑状态,这就够了。我们不需要“解释”例如疼痛感如何与特定人脑状态相关。如果我们有充足证据表明疼痛等同于人脑状态X—粗暴同一性理论者称,如果疼痛与人脑状态X系统性相关,我们就能表明这种等同—我们只要画上等号就解决问题了。按照粗暴同一性理论,设想这里还需要更多解释是一个哲学上的混乱。[11]
粗暴同一性理论并不令人满意。人们期待科学提供解释,我想知道人脑过程是如何导致感觉经验的主观内心世界的。仅仅被告知它们就是等同的,没什么好说的,就像父母对蹒跚学步中的孩童不停问“为什么”时回答说“因为这是我说的”。此外,在其他科学同一性当中,我们能对现象显现出的特征做出解释。当把闪电等同于静电放电过程时,就解释了闪电的出现和随之而来的雷鸣;当把水等同为H2O时,我们就得到了流动性的解释并知晓其沸点;当把热等同为分子运动时,我们就能得到它对我们身体影响的解释。与此相反,当把疼痛等同为特定人脑状态时,我们无法令人满意地解释为什么疼痛会有这样的感觉。正如哲学家乔·莱文(Joe Levine)极好地指出的,我们在心—脑同一性中发现了一种其他科学同一性的例子中不存在的“解释鸿沟”。20
人脑状态与经验之间假定的同一性,还在另外一个关键之处不同于标准科学同一性。在任何标准的科学同一性当中,我们都是间接地从表面特征开始思考某个给定的现象。想到水,想的是它无色无味,充斥在河流湖泊中;想到黄金,想的是它淡黄色的外表。然后科学家们会冒出来告诉我们表面特征背后的本质:我们发现水是H2O,黄金是原子序数79的元素。再来比较一下疼痛的例子。通常认为,想到疼痛,我们想的是它感觉起来怎么样。但是疼痛就是一种感觉,而且按照定义,一种感觉除了它感觉起来怎么样再无其他了。如果我们考量的只是疼痛这种感觉本身,日常经验已经告诉我们它是什么了。科学的工作不是告诉我们感觉是什么(当我们有一种感觉的时候已经知道它是什么),而是在实在的一般理论中给感觉一席之地。[12]
这是一场大争论,无论对于粗暴同一理论(在学术文献中被称作“现象概念策略”)还是对于我给出的回应,这几段话都没能充分展开。在我更为学术化的专著《意识与基本实在》中有更多细节讨论。
[1] 一些哲学家构想了另一时间维度—超时间(hypertime)的可能性,以允许多重版本历史的存在,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在字面意义上将多个1955年事件延伸至超时间维度中。这当然是一种自洽的可能性,尽管我们可能并没有理由相信这样一个叫做超时间的事物,时间旅行电影制作人们似乎也不相信超时间。更准确地说,目前达成共识的是:在单一时间维度中,改变过去是不自洽的。
[2] 我是自相矛盾了吗?之前我说过,知识论证并不蕴含这一主张:“如果物理主义是正确的,那么任何充分了解神经科学的人都能够体验颜色。”而我现在要说的是,如果物理主义是正确的,那么“玛丽……就能通过学习相关的神经科学来了解拥有黄色经验是什么感觉”,这只有在了解相关的神经科学使你真正拥有黄色经验时才成立。事实上这里并不矛盾。关键是,如果物理主义是正确的,你仅靠阅读神经科学就可以知道看见黄色是什么感觉,而不需要实际看见黄色。但当然,你不可能仅仅通过阅读神经科学而不是实际看见黄色就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因此,物理主义是错误的。
[3] 尽管无神论和物理主义有着文化上的联系,但它们并非携手并进。萨姆·哈里斯就严肃看待意识问题,并且对泛心论作为一种解决方案持开放态度。
[4] 当然,第三人称的科学能够记录经验的结构性特征,诸如明度、色相、纯度等共性。这类信息能让努德比把握颜色经验的结构。第三人称科学不能传达的主观性质使得他无法领悟这些结构性特征。
[5] 约翰·洛克可能对此进行了完美的描述,他说道:“他在日常生活事务中只会承认直接的、清晰的证明,对世界上的事物毫不确定,除了事物很快就会消亡这一点。”(An Essa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bookⅣ,chapter XI)换句话说,哲学家的怀疑论下的生活根本不可能过。
[6] 学院派哲学家可能会担心我没有区分逻辑可能性和所谓更宽泛的形而上学可能性。我在我的学术著作《意识与基本实在》(还有我的短篇论文Essentialist Modal Rationalism,它正是基于前书写作的)中详细论述过,当你对所构想物有充分理解时,形而上学可能性就是逻辑可能性。我在专业性附录A中提及了这里的讨论如何与学术文献中更广泛的讨论相关(特别见第95页脚注)。为了不抬高文本的门槛,我在这里没有完整呈现技术细节,还请见谅。但是为避免另一重疑虑,这里先说明:我在这里当然假设,同一性陈述里使用的措辞是严格指示词(rigid designators,编者按:一个严格指示词在所有逻辑可能的世界里都指称同一对象,见下一条脚注)。
[7] 当然也有可能是别人写了《爱丽丝梦游仙境》和《爱丽丝镜中奇遇记》。但我们说的“刘易斯·卡罗尔”并不是指“那个写了‘爱丽丝’系列的谁”,否则“原来是刘易斯·卡罗尔的妹妹才是‘爱丽丝漫游记’系列的作者”就在逻辑上是矛盾的,但这句话在逻辑上并不矛盾,尽管这句话可能不符合事实。(编者按:“刘易斯·卡罗尔”在这里就是一个严格指示词,逻辑上刘易斯·卡罗尔可以不是“爱丽丝”系列的作者,但在这种可能情形下“刘易斯·卡罗尔”仍然指称原来那个人,而不是“爱丽丝”系列的作者。)这是索尔·克里普克在《命名与必然性》(Naming and Necessity)一书中提出的观点(他用了不同的例子)。
[8] 一些物理主义者坚持认为,意识状态和物理状态之间是一种构成性而非同一性关系。然而,在学院派哲学家们当中几乎有一个共识(这极其罕见!):僵尸的可能性与这个观点并不前后连贯;因此为了简洁起见,我将它搁置一旁。
[9] 《矮胖子》这首童谣描述了一个坐在墙上的矮胖子从墙上摔了下来,人们没办法将他复原。这实际上是一个谜语,答案是把矮胖子(Humpty Dumpty)定义为一颗蛋。—编者注
[10] 云室是一种能显示高速带电粒子轨迹的设备,由于电离效果,电子途经的轨迹在其中会成为(由某种气体和液体组成的)过饱和蒸气的凝结中心,即成为蒸汽轨迹。—编者注
[11] 但僵尸理论不是证明了人脑状态不可能等同于感觉吗?粗暴同一性理论者们通过区分逻辑可能性与所谓更宽泛的形而上学可能性来回应僵尸理论。然后他们用形而上学可能性而非逻辑可能性来解释同一性原则。结果是,经验和人脑状态的等同与僵尸存在的逻辑可能性是相容的,而僵尸论证的前提2就是假的。我在《意识与基本实在》中对此作出了详细回应,我论证,当你知道你在构想什么时,形而上学可能性就是逻辑可能性。
[12] 哲学家索尔·克里普克在他的《命名与必然性》一书中强调了类似这里的标准科学同一性与心理/物理同一性之间的区别。我在《意识与基本实在》一书中详细阐述了这一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