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夜,幸福花园小区405室,王腊梅的卧室】
上床以后,王子涣有点兴奋,他在被子里泥鳅样钻动着,一会儿从这头钻到那头,一会儿又从那头钻到这头,他看着奶奶脱去臃肿的棉衣,躺倒在床上,房间太小,两床之间的距离也就够放一张椅子,王子涣发现,躺下来看奶奶,她好像变了个人,平放在枕头上的那个老太太的脸一下子变得陌生了。王子涣喊了声:“奶奶!”
“唔。”奶奶答应了一声,却答应得含含糊糊,声音似乎也变了,像青蛙叫。
王子涣想,不会是一只会巫术的青蛙住进了奶奶的身体里吧?他又喊了一声。
奶奶却嘟囔着说:“睡吧。”她说着,按下了床头的开关。房间里顿时黑了下来。
王子涣睁大眼睛看着黑暗。他发现,黑暗并不是看不见,黑暗原来是可以被看见的。在一千多公里外的自己家中,王子涣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彻底的黑暗,这里虽然一切模仿着城里的小区,但还有一些地方没有来得及模仿到位,比如路灯,比如道路,不像在自己家里,窗帘拉得再严实,总有彻夜不熄的各种灯光钻进来,窗外的立交桥上整夜都有车辆不停地行驶,车轮与地面摩擦总是发出恼人的声音。而现在呢,没有车轮声,没有灯光秀,这夜晚黑得比较纯粹,黑暗黑得有了体积,当然,并不是没有一点声音,有的,远远的似乎有个小孩子在哭泣,一抽一搭的,夜空中好像有一只鸟在飞,它一边飞一边鸣叫,翅膀把空气扇出一阵水波样的声音,近处呢,有风吹动着窗户,还有奶奶的呼吸声。王子涣睡不着,他睁大眼睛看着房间里的黑暗,他看见奶奶床头的那个木柜子露出了一副小丑的神情,它朝自己做鬼脸,然后,双手倒立,走动了起来,在它的带动下,那把老旧的木椅子也一摇一晃地走动着,它伸长了双手,要拥抱木柜子似的。王子涣眨了一下眼睛,它们立即不动了,他继续睁大了眼睛,它们又动了,王子涣屏住呼吸,就在它们俩要靠近时,奶奶在睡梦中说了一句什么,它们立即又停止动作了,像是被施了定身法,王子涣在心里埋怨着奶奶,想把眼睛再睁大一些,可是,他觉得他被那老旧的木椅子摸了一把,马上就睁不开眼睛了。他睡着了,睡在浓稠的黑暗中。
睡着了的王子涣一直在做梦,梦中,他打开窗子,看见不远处流淌的淮河,河岸边的密林里飞来一只金光闪闪的鸟,它停在窗子上,王子涣轻轻地吻了它一下,它顿时变成了一个公主,全身上下金光闪烁,她有一头乌黑而长的头发,头发一直从四楼垂到了一楼地面,有一个小矮人拉着她的头发爬了上来,他一进屋就奔到王子涣的床上跳舞,跳得木板床咯吱咯吱响,就在这时候,王子涣醒了。他摇摇头,睁开眼,梦中的一切还记得清楚,可是公主和小矮人都不见了,他有点遗憾,却听到熟悉的咯吱咯吱声。
王子涣循着声响望过去,他看见一个黑黑的影子在他身边忽高忽低起伏着,难道是那个公主没有走?可是,那金光不见了呀。王子涣张开了全身的器官去看去听去闻。他觉得自己不是在做梦,他掐了一下自己,还知道疼,这肯定不是做梦。过了一会儿,他渐渐看清楚,先前的黑影子是奶奶。
奶奶坐在床上,她在穿衣服,她的衣服上有静电,啪啪啪,闪出小朵的静电光,她穿好衣服后,在床上静了一会儿,似乎在倾听什么动静,然后,她轻声喊着:“子涣,子涣,你要起床尿尿吗?”
王子涣觉得奶奶不是要提醒他起床尿尿,而是在试探他有没有醒来,他故意装着睡熟了的样子,嘿,他想起同桌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现在,他就是那个装睡的人,他故意把自己的鼻息加重了,呼,呼,嘴巴里还搅动了几下,似乎睡得特别香甜。
果然,奶奶不再喊他了,她迟疑了一下,慢慢下床了,黑影升高了。
王子涣心头发紧,奶奶要做什么?他悄悄扭过头,睁开眼睛,看着黑暗中的奶奶。
奶奶像在做慢动作,她站起来,手里似乎摸到了一个什么东西,然后伏下去,摸索着,摸索了半晌,忽然轻声地按亮了打火机。
王子涣吓了一跳,打火机昏黄的光亮,像是一场爆炸,把浓密的黑暗炸开了一个大口子,火光晃动着,奶奶的身影一会儿变大一会儿变小,她披头散发,眼珠是黄色的,头发是黄色的,脸上皮肤在阴影里也发黄,举着火机的手像变形金刚的机械臂,僵硬而粗大。这活脱脱就是一个巫婆啊!
王子涣又掐了一下自己,还是疼,他暗暗祈祷,会有一只金鸟飞来,破了这个女巫的法术,让她重新变回奶奶。
这当口,奶奶或者是巫婆,慢慢矮了下去,她竟然伏到了地上,她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像猫一样,她身体也猫一样伏着,在床底下倒腾着,也不知倒腾什么。王子涣不敢欠起身子去看,他做好随时闭眼的准备。这时,他闻到了一股奇怪的气味,这气味弥散着,有点香,有点腥,有点辣。应该是从床底下散发出来的。奶奶的嘴里又在咕噜响着,似乎是在念什么咒语,难道她真的成了巫婆?
火机烧了一段时间,灭了,黑暗里,床底下传来一声叹息声,这声音王子涣倒是熟悉,这是奶奶的声音,她就是这么叹息的,这么说,巫婆又变回了奶奶。伴随着那叹息声,奶奶慢慢从床底下爬了出来,她又脱了衣服,躺倒在床上,不一会儿,又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王子涣想,明天一早得重新翻一翻《格林童话》,看看巫婆到底长什么样子。他这样想着时,那股奇怪的气味慢慢淡了。这一番折腾后,王子涣睡不着了,他在床上翻了个身,不再去观察奶奶了,但他现在一点也不害怕,他隐隐希望,奶奶真的是被施了魔法,那么,拯救奶奶的只能是他了,他得要获得另外的法术才行,谁会给他法术呢?又是什么法术呢?也许,他早上一起床,就有一只青蛙跳进来,跳到他的床上,对他说出那威力无边的咒语,像神奇的“芝麻开门”一样。
王子涣这样想着,心里很兴奋,很期待,那个即将到来的暗语也许还能帮助爸爸妈妈呢,其实,他已经知道他们俩是离婚了,妈妈是到澳大利亚的舅舅那儿去了,她很有可能再也不回来了。他们都瞒着他,他只是像装睡一样装着不知道罢了。他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离婚,妈妈又为什么一定要去澳洲,他想等他有了咒语,就可以对着他们喊,然后妈妈就会回来,他们就和以前一样,还是一家人了,他们一定还对他的法力十分惊奇十分佩服。
王子涣在黑暗中轻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