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日,幸福花园小区405室,客厅】
看着奶奶下楼到镇街上买早点去了,王子涣立即“啪”地关上门,神秘兮兮地凑到王文兵耳边说:“爸爸,告诉你,奶奶可能是个巫婆!”
八岁的王子涣这一阵子迷上了《格林童话》,老是幻想着身边随时冒出来会说话的青蛙、会自动打人的棍子或自己会做饭的餐桌,当然,还有几乎在所有童话里都会出没的神秘巫婆。
王文兵说:“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奶奶怎么会是巫婆?巫婆多邪恶哪,奶奶可是好人哪。你看你昨天晚上说要吃糯米甜心粑粑,今天她一早就去买了;哪次过年回来,奶奶不是做了好多好吃的给你?”
王子涣说:“可是,奶奶昨天晚上真的像巫婆,你知道吗?她半夜起来趴在床底下念咒语!”看着王文兵不信任的眼神,王子涣急了,说:“不信你去奶奶房间看看!”
因为淮河行洪区调整,住在河边的村庄实行整村移民迁建,母亲现在住的这楼房就是去年搬迁进来的。父亲很早就过世了,王文兵早在城里工作成家,唯一的姐姐也嫁到县城定居,所以母亲户口本名下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分到的房子也就不大,两室一厅,一间自己住,一间留着王文兵一家过年过节回来住。去年过年时,刚刚搬进新楼房,母亲很高兴,她打电话给王文兵,再三要求他要带着媳妇孩子回来过年,她说:“住上楼房了,又重新装修了,像城里一样,沙发、马桶、地板砖、钢窗子……你们回来不会不习惯的!”母亲这样一说,王文兵就下了决心,不顾路途遥远和春运堵车,一个人开着车,奔波了十几个小时,带着妻子韩小兰和儿子一起回来了。
回来的第一个晚上,母亲似乎就觉察到了什么,她将原来摆放在另一个房间的一大一小两张床,临时重新分配了一下,将给小孩子睡觉的那张小床搬到了自己的房间,这样,孙子王子涣就和奶奶睡在一个房间的两张床上,而王文兵和妻子韩小兰就睡在另一个房间的同一张床上。这个格局的调整,让王文兵在暗暗松一口气的同时,也提紧了一口气。松一口气的是,不会让儿子发现他们夫妇俩出现的问题,而提起来的一口气呢,是怕母亲担心。
自己和韩小兰分床而睡已经半年了,离婚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但都是高知,都不想撕咬得满嘴毛,他们也几乎不吵架,只是冷着,只等着彼此关系彻底冰冻的那一天来临。
王文兵曾经看过一段视频,在无垠的大洋上,冰天雪海,巨大的冰块凝成一块,它们看似异常紧密,密不可分,然而,它们在海上漂浮着,随着温度越来越低,它们终于崩裂了,分开了。王文兵想,自己和韩小兰就是那样的一块巨冰,看似坚固,而崩裂可能就发生在某一个瞬间。
所以,在外人看来,这一对大学副教授夫妇就是一对婚姻工厂中的标配产品,他们之间那看不见的裂缝,连儿子王子涣都没有发现,母亲怎么就会发现呢?
那些日子里,韩小兰还是很配合王文兵的,当王文兵说这是他最后的一个请求时,她很快就答应了。一到这个移民新村的楼房里,她尽量表现得像一个乖顺的媳妇,事事处处听从王文兵,是一个准备和王文兵过一辈子的好妻子。虽然,在那些日子里,他们睡在一个房间的一张床上,但他们各人盖着自己的那一床被子,中间远远地隔着一段距离,几乎不相挨。
好在母亲在整个春节期间都没有多问什么,她只是埋头做很多好菜,每天都要出去采买,新鲜的淮王鱼、东街口老李家的杂粮馍、王子涣喜欢吃的荠菜饺、韩小兰赞不绝口的牛肉粉丝包,一买就是一大袋,如果不是王文兵开回来的小车后备箱容量有限,她大概要买下一个菜市场才罢休。韩小兰也一直努力扮演着既定的角色,平安地过了一个团圆年。但正月初三一过,他们就借口学校有事,匆匆赶回了。离开这个移民建镇的成片楼群,王文兵才从标志牌上得知,母亲所在的这个小区叫幸福花园,而自己从小居住生活的那个淮河边的原名叫黄台子的村庄,已经退为河滩了,也就是说,作为一个村庄,黄台子已经消逝了。车子行驶在淮河大堤上,还没有完全落尽的响叶杨不时从枝头飘落下来,像一只只硕大的巴掌,拍打着天空和大地,王文兵觉得自己是在逃离,像一只受伤的丧家犬。
与去年过年不一样的是,今年,王文兵只带着儿子王子涣回来,回到了母亲的幸福花园405号房,妻子,不,现在应该叫前妻了,韩小兰在秋天的时候和他办妥了离婚手续,她独身一人去了澳大利亚,等安定下来后,她还是要接儿子过去的,据她自己说,她是投奔她大哥去了。
韩小兰大哥十多年前就移民去到那个以盛产袋鼠闻名的国家,在那里发展得不错,早就邀请他们一家也一起过去,但王文兵一直不愿去,韩小兰和他闹了好一阵,他就是坚持不去,他们之间的裂缝也就是在那时开始显现并慢慢变得不可弥合。王文兵一想到自己下半辈子都待在那个遍地都是蹦蹦跳跳的袋鼠们周围,他就心里一阵狂躁,他觉得那里的生活是他这个从小生活在乡村的农民儿子所不能把握的。他和韩小兰曾在一个暑假去那里探过亲,居住过两个多月,他努力要融入,可始终做不到。当然,这并不是他们离婚的全部理由,王文兵甚至怀疑韩小兰并不是投奔她大哥去的,而是她从前的恋人,那人也早就去了澳洲。不过,韩小兰最终的归属,王文兵并不关心,这些念头也只是在他心里头偶尔跳一下,就消失了,像袋鼠。
他们离婚这件事,对王子涣仍然保密,他们对他的口径一致:妈妈去澳洲留学深造了。王文兵是个怕麻烦的人,韩小兰出国留学这个理由挺好使的,他也就对所有人都这么解释,包括对母亲王腊梅。
按说,今年过年,王文兵一家的家庭格局发生了变化,王文兵就可以和儿子王子涣睡一个房间了,但去年支在母亲房间的那张小床一直没有动,母亲就说:“让子涣还睡在我房间里吧,子涣啊,你愿不愿意陪陪奶奶呢?”
王子涣是个挺不错的小男孩,他说:“奶奶,我当然愿意了,我爸爸晚上老打呼噜,害得我老睡不好。”
王文兵说:“你个小屁孩子,你还嫌弃老爸了,你天天晚上睡得和狗似的,棍子打都打不醒,还说我打呼噜。”
因为今年不用等韩小兰,为避开春运高峰,王文兵腊月二十四就回到老家了。看到母亲的第一眼,王文兵就明白,母亲一定知道他的生活发生变故了。
但母亲就是不说。王文兵认为,作为一个曾经出色的职业放鸭人,敏感和隐忍正是母亲最大的特点。
小的时候,母亲告诉他,放鸭子的人最需要的是细心观察,当然她说的不是“观察”这两个文乎乎的字眼,她说的“看”是每时每刻都要看着,看鸭子们走路的姿势、吃食的样子,听它们叫声的大小强弱长短等,这里面都有讲究的,比如:鸭子走路左右摇摆幅度不一致,那十有八九是病了,鸭子吃食时嘴巴老是上下扭动,很可能是胃里缺少沙子,这时就要补充细沙子。这些不细细去看,不及时处理,鸭子们可就要遭殃了。另外呢,放鸭子要有耐心,鸭子这东西是最烦人的,它们是直肠子,吃了屙,屙了吃,没有一刻停歇,在外面河滩上放养的时候,它们不吃饱肚子是绝不肯回营的,那怎么办?只有耐心地等它们吃饱,哄骗着它们按照既定的路线回到窝棚里。
看着母亲的眼神,王文兵觉得自己仿佛就是一只鸭子,虽然远在远方的城市生活,但他一直没有逃出母亲的视力范围,自己一直浮游在淮河边的这片水域里,自己走路、说话、吃饭,种种样子,早就被母亲看出了破绽和病症。当然,自己毕竟不是鸭子,母亲也就是耐心地看着自己,并没有拿沙子来喂他。
现在,过了一夜,儿子忽然认真地对他说:“奶奶可能是一个巫婆。”王文兵想了想,觉得母亲与去年过年时相比,好像是有了点不一样。
去年,刚刚移民迁建搬到楼房里来,母亲还是非常高兴的:“没想到老了老了,我还成了城里人,住起楼房了!”为了表达做一个城里人的决心,她不像有些邻居,还把那些农具家伙一并运了来。她嘲笑那些人:“把箩筐、粪箕还堆在楼房里,怎么着,还想着在大街上种麦子啊?”她养了那么多年鸭,最后把鸭棚也拆了,鸭食盆扔了,一条放鸭的小腰子船便宜卖给了镇上文化站的老胡,据说,老胡要搞一个农耕展览馆,小腰子船就是拿去展览的。
王文兵当然也替母亲高兴,毕竟年纪大了,到了镇上,不再从事体力劳动了,也可以好好休养休养,在幸福花园里过着幸福的晚年生活。但几个月后,他就觉得母亲似乎变了,她不再在电话里对他说幸福花园的事了,总是和她说起她养鸭子的事情,王文兵哪有时间听这个呢,常常找借口打断母亲冗长的回忆,后来,每次他打电话过来,母亲也就没什么话说了。有一次,母亲告诉他,她耳朵里出现鸭子叫,叫个不停,王文兵笑着说:“那是你养惯了鸭子,你试试听听拉魂腔、黄梅戏什么的嘛。”母亲没说试也没说不试,只是长长地叹一口气,再打电话,她就不再说这件事了,话也变得更少了。王文兵有点惭愧,他想,也许是母亲看出他和韩小兰的裂缝而担心他的生活吧。因此,每次打电话给母亲,王文兵总是竭力夸大自己以及一家人的幸福生活,慢慢地,他发现,母亲大概并不一定是担心他,而是像有别的心思,但她就是不说。
母亲这是怎么了呢?有一天,母亲吃了一只苹果,她不知道,那只苹果是一只被施了巫术的苹果,谁吃下去,谁就会变成一个巫婆。
母亲真的成了一个巫婆?王文兵一怔,随后就笑了,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他站起来,决定到母亲房间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