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日,外,移民迁建后的村庄遗址】
直到那些前来上坟祭扫的人炸响了鞭炮,惊起了湖草里一窝麻雀,王腊梅才发现自己又跑到了河边的老屋基地——以前的村庄黄台子上来了。过年之前,后人们到祖坟地里扫墓是这一带的风俗,所以,远远近近的,不时会响起几声鞭炮声。
因为移民迁建后必须进行土地复垦,从前所有的房屋都已经被推土机推平了,被挖土机深翻了,眼前只是一片土地,仿佛,这里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座村庄似的。听说,这里的土地整理过后,将要被集中租给一个外来的养牛公司,他们要在这里种上牧草、喂牛,然后挤牛奶,卖给城里的人。
虽然村庄整个被翻到了地底,被泥土覆盖了,但王腊梅还是能找到自己家以前的位置,因为河湾还没有被改造,这就给她提供了参照,她曾经的家就正对着河湾最弯的地方。离河边有多远呢?一千五百九十八步,就是这么精确!因为自己养鸭的那些年,每天都要走上几遍,从三十一岁那年丈夫去世,她就接过了养鸭的营生,一养就养了三十五年,直到去年移民迁建,才歇了手,从家里的鸭棚到河湾,她闭上眼睛,也能走得一步不差,甚至一路上每一粒大石子她都清楚它们的长相。
现在,她站立的位置就是以前自家的堂屋,堂屋的左边是厨房,厨房再过去是鸭棚,她好像又听到了那些鸭子嘎嘎的叫声了,它们抻长着脖子在喊着她,在申诉、在哭泣、在埋怨,它们饿了就这般德性,一个劲地叫嚷:要吃啊,要吃啊!所有的鸭子大概都是饿死鬼托生的。王腊梅急慌慌地往前走,边走边怼那些鸭子:你们这些喂不饱的鬼!叫得我头都昏了!走了好几步,她猛地顿住,才想起,哪有鸭子嘛,鸭棚早就拆了当柴烧了!
鸭子的叫嚷声没有了,但王腊梅知道,和鸭子有关的那个梦,估计还得折磨她,反正自己这一辈子和鸭子是纠缠上了。细究起来,自己和丈夫的婚姻也是因为鸭子。
虽然祖辈都生活在淮河岸边,但黄台子这个庄子并没有专门养鸭子的,还是在大集体的时候,生产队里从山东请来了一个养鸭师傅,为队里养鸭。师傅年纪轻轻,养鸭却有一套,他把鸭棚选在了王腊梅家屋边,理由是离河湾近,水草多,地势平,放养和捡鸭蛋都方便。
这样一来,王腊梅想不认识他都不行,何况小伙子三天两头偷偷地放几个鸭蛋在她家的稻草堆里呢。王腊梅姐妹三个,家里早就有招婿上门的想法,得知这个山东小伙子在老家是个孤儿,这门婚事就更稳妥了。结婚后,王腊梅就跟着丈夫养鸭,她喜欢赶着一群鸭子在河湾里走,这比在河滩里种地要有意思多了。她学会了炕鸭、放鸭,哪只鸭子屁股里有货没货,她清楚得很,哪一片河滩适合放鸭,她也从没有看走眼过,还有杀鸭、腌鸭,鸭子年纪大了,不能下蛋了,就得及时杀了做腌板鸭,这些可都是技术活。
儿子文兵刚出生不久的那年冬天,丈夫傍晚去河湾赶鸭子回来,他喝了酒,脚下一滑,竟然在河里没爬起来。那以后,王腊梅就一个人养鸭,包产到户后,田地都租给别人,她只养鸭,多的时候两三百只,少的时候也有百来只。自己养的鸭子自己却舍不得吃,要指望鸭子下蛋给家里挣钱呢。她听人在背后议论自己,说她是个抠屁眼吮指头的小气鬼,养那么多鸭子,逢年过节都不杀一只,鸭蛋一个也不让人家拿,看着鸭子屁股就跟看守银行保险柜似的。反正不管别人怎么说,王腊梅就只当那些人放了一个屁,她听都不要听,她心里有数,要不是这些鸭子,自己的两个孩子怎么念书、一大家人怎么生活呢?鸭子就和她的命一样,有时,比命还重要。
那一年,淮河发大水,上游的王家坝闸要炸坝分洪,保护下游的蚌埠、淮南这些城市,黄台子要被淹,县里、乡里、村里的干部来了一批批,动员庄上的人撤离,撤到高处去保命。村头的广播日夜喊,干部们一家一户做工作,一句话,带上随身穿的衣服和现金,立马转移。村子里几乎都搬空了,王腊梅不走,她把两个孩子托付给本家婶婶带走了,她心里想:我没有现金,但我有两百只鸭子,我走了,鸭子吃什么?
那两天,村子里乱成一团,大卡车开来了,转移的人抱着鸡鸭猫狗还有祖宗遗像往车上爬。猫狗还能带着,那些大牲畜怎么办?牛啊猪啊,又不让带,也带不走,但用绳子拴着猪圈围着,大水一来,不还是个死?有的人就把牛啊猪的全放了,让它们自由自在地在村子里闲逛,到时能不能在大水里逃生,就看它们自己的造化了。也有的人家不舍得,一头猪养得肥壮壮,本来指望过年时杀了,过一个肥年,这一下子都喂了水龙王了,怎么办呢?那边在催着撤退,这边一狠心,干脆,把猪现宰了,剁肉现煨,吃了再走。肉在锅里炖着,端了上来,喊左右隔壁邻居来吃,不想,最后的期限到了,村干部闯进来说:“就要炸坝了,你们还有心思吃肉,快快转移!”那人家说:“吃了肉才有劲跑,要不你也一起来吃吧!”村干部一看这情况,急了,转身从猪栏里舀起一瓢猪粪盖到锅里,说:“你们真是为了吃命都不要了!”
王腊梅看到这架势,没办法,回到家里,把鸭棚打开,对鸭子们说:“你们这些长嘴巴鬼,都逃命去吧,我管不到你们了。”等她跟着村干部们上了堤,等着车子来接,等了大半天,车子没来,却传过来一个消息,说是龙王坡堤段先溃口了,暂时又不炸堤了,就在大堤上安家,准备随时炸堤泄洪时撤退。在大堤上驻扎时,是不准回到村里去的,但王腊梅不管,她天天跑回家去,喂她家的鸭子。
村子里空空荡荡的,只有几头牛啊猪啊悠闲地四处找吃的,王腊梅躲开巡逻的联防队员,摸到自家屋里,把储存的稻谷什么的撒到鸭棚里,那些鸭好像听得懂她的话,比平时安静不少,乖乖地吃谷,也不乱跑。不过有一天,王腊梅还是被联防队员发现了,他们喊她,她不听,拼命跑,她想着,不能让他们抓住,抓住后关起来,她的鸭子就要饿死了。她跑得仿佛肝都不在了,才总算跑脱了。
就这样,在大堤上住了一个月,水退了,村子里最终没有因分洪而进水,她的鸭子也保住了。在整个黄台子,王腊梅的损失最小,她为了鸭子不要命的名声也传了出去。
王腊梅不光是有这个名声,她还有一个名声,就是会治鸭病,鸭子在夏天的时候,由于天气太热,许多鸭子挤在一个棚子里,弄不好就会“瘫腿”,鸭掌红肿,站不起来,慢慢就挣扎着倒地死了。这个病不好治,但王腊梅有绝招,鸭子抱进屋后,也不知给它喂了什么,一般两三天就好了。王腊梅留了个心眼,隔壁邻居养个三五只的,她让他们抱来,免费给他们治疗,但就是不让他们知道是怎么治疗的。她这样做,就是防止村里别的人家也大规模养鸭,那样竞争就激烈了,鸭子就不好养了。
王腊梅正在她家的屋基地里愣怔着,先前上坟放鞭炮的走了过来,招呼她说:“婆,你这是看啥风景哩?”
王腊梅回过神来,心里想,是的呢,我这是干啥呢?瞎子瞅十样景?她猛地想起来,自己一早出来,是要到街上去给孙子王子涣买早点呢,脚不听脑子指挥,却从大堤上一气走到河滩里来了,这两只脚简直就是两只不听话的鸭子嘛。
王腊梅回转身,上了大堤,往街上走,身子朝前走了,耳朵背后又好像响起了鸭子们的叫唤声,这真是怪事,从什么时候起,自己耳朵里会自动出现鸭子的叫声呢?
其实,搬离了村庄,住进了幸福花园,三个月后,王腊梅就出现了状况,只不过并没有后来那么严重。一开始,她只是一天偶尔有那么一两次,耳朵里会住进一群鸭子,会响起鸭子们嘎嘎的叫声,会出现那个让她难堪的状况,过几分钟就自动恢复正常了。可是,过了几个月,情况变得严重了,尤其是这半年来,她耳朵里,隔不到半小时,就会自动响起鸭群的叫唤,而几乎每晚,在一片鸭叫声中,那个让她无比难堪的状况都会在深夜准时来临。
王腊梅叹了一口气,驱赶着耳朵里的鸭叫,“滚你娘的腿,你们这些长嘴鬼。”她骂道,“我不养鸭了,我住上楼房了,连一只鸭都养不了啦,你们再叫也没用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