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编

第二十七章

居停之为是言，嘱予加餐勿馁。余亦以为然，思今日当往访忒老特尔司以排余闷。前此言出当经月，今已逾期，计程当归。彼所居在加麦登街。书记告余，是间多少年人学律者所居。余问以所向，遂往。此街景象初非繁夥之区，居人恒举其秽恶之物掷之街心，而菜之败叶尤多，触履辄滑；而尤不仅菜叶，且有破履及一坏茶船、一童子破帽、一破伞，均烂于街心。但观其敝坏之度，即足辨其弃掷之前后。余且行且觅号数，及见一屋，大类与密考伯同居时景象，内敝而外加涂饰者。门方双辟，有售牛乳者息肩门次。乳人与女佣语曰：“吾帐曾否见还？”女曰：“主人言行将筹措。”乳人如未之闻，厉色向屋中言，似示音响于主人，曰：“吾帐目已久示汝，至此乃渺无迹兆，是悍不还矣！似此行为，吾不汝堪。”而女佣似呶呶申辨，初不闻声。乳人忽面女佣曰：“汝亦嗜乳乎？”女佣曰：“嗜之。”乳人曰：“今日勿靳，明日者汝虽嗜，亦莫得矣。”语已，取乳瓶实而予之，起其担，高呼牛乳，其暴厉之声，似怒此逋负之家，乃借此一声为宣泄者。余待乳人行后，遂问女佣以密司忒忒老特尔司居此乎？屋中有人应曰：“是也。”余曰：“彼在家乎？”屋中人又立云：“在也。”女佣亦传言曰：“在也。”余遂及小女佣同至楼上。登时，余自料此屋中人余虽不之见，而彼必见我。甫登，而吾友即临门延候。见时大悦，引入室中。室开窗临街，汛扫严洁，颇无陈设。大抵仅赁此屋，而小榻即陈其中，靴刷及拭靴之油即藏一大字典之后，因知若有他室，是物必不杂陈于此。几上积纸无数，似有所属稿。余略观已得大凡。器物虽寡，然能以一器兼数者之用。屋角有物，以白布幂之，初不辨为何物。余既接手就坐，即曰：“吾今日见吾友，为乐至矣。”忒老特尔司曰：“当日在席中相见，苟非故交，吾万不以陋室奉白。”余曰：“瓦忒白鲁克告我，足下在此学律。”忒老特尔司搓手应曰：“然。吾失几许时光矣。前此奉贽百镑于师门，若拔吾巨齿也。”语时二睫骤合作忍痛状。余笑曰：“吾今日见尔，犹思尔当日行事也。”忒老特尔司曰：“吾奚知尔思何事？”余曰：“思尔当时着雨过天青附体之衣。”忒老特尔司笑曰：“然，此衣缚吾如束湿状，然吾心乐也。”余曰：“果先生见厚者，回思尤有余味。”忒老特尔司曰：“虽处虐政之下，其乐尤真。尔忆否卧房中张宴谈心，夜中未眠，而助教为司蒂尔福司所逐，吾痛哭受笞？汝当一一忆及。”余闻言如昨日事，立怒曰：“先生之处尔，可云酷极。”忒老特尔司曰：“吾久忘怀，无复忆及。”余曰：“君后事曾否季父任之？”忒老特尔司曰：“然，即在学堂中恒以书上者。父去余出堂时，为时未几，逝矣。”余太息。忒老特尔司曰：“父业估衣，后乃罢业。吾少时本欲继我为儿，迨长又萌悔心。”余曰：“如何？”忒老特尔司曰：“此吾命也。父语吾曰：‘自汝少时所期汝者，初不如是，今失望矣！’遂纳佣妇为室。”余曰：“汝胡以自处？”忒老特尔司曰：“无他事，但同居而已，待吾季父驱策。既而季父死，吾仍孑然无依。”余曰：“尔曾有分乎？”忒老特尔司曰：“得五十镑。吾以无业之人得此，莫知所措。已而同学中有人曰尧勒者，忆之乎？其人鼻峰不整。”余曰：“吾在学中时，人人皆无此状。”忒老特尔司曰：“是可勿问。惟彼家世业律，因招吾往为佣书，顾为役苦而贱。久之，吾颇能为彼属稿，亦参与重要，时时得当。吾乃思既能具草，不如自往学律。遂罄所有为贽，不足且贷之友人，尧勒遂为吾荐入瓦忒家。吾幸与书坊习，彼方编百科全书，分科倩我。”因指几上乱纸曰：“此是尔。吾自信采摭良精，惟不能出新义。”余闻而点首。忒老特尔司曰：“吾幸得是役，啬用而慎守之，居积得百镑，宿逋亦清。顾虽还人，吾心痛也。”又为闭目忍痛状曰：“今兹无望，但望得与报馆之选，则吾交佳运矣。”忽复言曰：“考伯菲而，汝乃无改旧观，仍如前此之和悌，令吾见尔，初无拘约之形，滋可喜也。”复附余耳言曰：“汝知吾已订婚约乎？”余闻言耸然，自念彼定婚矣，吾于都拉如何者！心绪为之一振。忒老特尔司曰：“女为牧师弱息。汝试临窗观彼教堂，即吾笔尖所指处。”吾友方得意间，而吾心则悬念都拉及司本路花园不已。忒老特尔司曰：“此女至佳，较吾年稍长。前此不言吾出行经月即至彼家乎？居彼家经月，吾乐竟不可描拟。顾虽定约，而成礼殊未有期。然余盟誓时但有两语，一曰候，二曰望，候佳期，望佳运也。女一心属我，即逾六十之年，亦所诚甘。”语时去屋隅布幂言曰：“吾佳礼虽未有期，而已预备成家后之物事。天下事宜徐徐，试观此二物，即为吾成家之权舆。一为花盆，一为盆架，即我意中人手购者。譬如置此物于退闲窗下，装花其上，退数武张手观之，不宁佳耶？此小圆几周径二尺十寸，则为我所购，寻常置书，客至置茗，亦庄亦雅。”语次以手按之曰：“汝试观坚致牢实，为制工也。”余亦盛称其美。忒老特尔司复加其幂，言曰：“此物原不名陈设，然已具其端倪。惟零星之物初不易办，如灶下之物及常用者，吾贫殊不能具。实则候也，望也，吾意中人亦正如此。”余曰：“确哉！”语后复归座。忒老特尔司曰：“今惟竭余之力为之，得虽无多，用亦非巨。每日二餐，初不自举，附楼下同舍治之。密考伯夫妇阅历深，与之共处，殊益人。”余大骇曰：“忒老特尔司，汝何言？”忒老特尔司亦张目视余曰：“吾言非骇，汝何骇为？”余曰：“尔适不言密考伯夫妇耶？为我旧人，胡不引之相见。”于是忒老特尔司至楼头呼居停。少停密考伯至，一如前状，悬眼镜，意态雍容，见余言曰：“此间乃有贵客。”盖别久不识余矣。遂与余鞠躬，状颇踧踖，振襟端袖不已。余曰：“密司忒密考伯别来无恙？”密考伯曰：“谢客存问，吾乃如恒。”余曰：“密昔司密考伯无恙？”密考伯曰：“亦托庇如恒。”余曰：“孺子如何？”密考伯曰：“尚健硕。”余乃不知密考伯胡以久久乃不辨余，余不期失笑。密考伯见状则大惊，面余，久久言曰：“客得毋为考伯菲而耶？”余猝起与之接手，至甜密不可言状。密考伯曰：“忒老特尔司，不期于此间吾得故交，其人亦即与君相稔。”即至梯次呼曰：“吾亲爱之人，楼上有一先生，必欲晤汝。”呼后遂归室中，与余接手为礼曰：“考伯菲而，老博士如何者？同学诸君如何者？”余一一语之。密考伯曰：“吾尚忆前此在坎忒白雷把握，即在老礼拜堂楼阴之下。此堂经诗家吟咏，可以留徽千古矣。”余曰：“然。”此时闻密昔司方在楼下检点物事，时时闻器具作声。密考伯方与余语，亦倾耳下听，状颇瑟缩，言曰：“考伯菲而，吾居此颇草草。吾轶事君当习闻，时运乃时否时泰，果交否运，吾又伏而待之。此时正吾屈蠖时矣，在势当向前趋，以出樊网。”余曰：“此去必亨。”语时密昔司入，衣服较前尤窭，然尚有数事为饰，如手套之类。其夫引其臂曰：“此间有客。”曰：“考伯菲而与尔重订旧交。”余方欲进而引手，密昔司立晕。其夫奔而取水。少须醒，与余为礼至亲挚。可半句钟，余曰：“二孪生之子今安在者？”密昔司曰：“长矣，且高硕。”密考伯坚留余饭。余年少无识，及见密昔司方凝思，似检点肴核之类，余知旨矣，即谢曰：“请俟异日。”语发时，密昔司之容立定。余曰：忒老特尔司，尔与密司忒密考伯夫妇必一日膳于吾家，期出尔定，余恭候也。”忒老特尔司以事集，订期甚远。余既得约，遂别而行。密考伯向余曰：“吾将领君走便道。”遂与余同出。道中言曰：“吾亲爱之考伯菲而，君友赁吾家，其人君子也，得之良欢。吾近生业，为人售贩五谷，得余润以自给，惟非常遇之事，于财政中恒告匮。日来幸有事机，果得当，尚足自救其死。此外尚有一事，汝曾见吾妻乎？大抵吾爱情中又结成小果矣。此事吾外氏闻之殊怏怏，吾乃无恤。闱房之事，何关外氏，乃置之弗理。”语至此，遂接手而别。

第二十八章

归后，直至延客之期，此期内无事足记，但长日为都拉度时光耳，饮食锐减。即至花园衣肆中，亦不多见。及宴客之日，余乃不袭前此之愚昧，即购得两比目鱼、一小羊股及鸽子三事而已。以侍者无人，则购得一巨盘。而前此之少年，余屏谢不敢更烦其侍我。彼不但窃酒，且遇诸涂时，所着衣即余之旧袭者，不见久矣。而女娃则不能不用，但令其传递杯盘，不令其侍侧。复购得名酒及汽水与蜡烛，又备数针，为密昔司临时取用。余因汛扫房舍，燃火于炉，亲加案幂，专俟来客。时至，三人果同来。忒老特尔司为密昔司提携小箧，将之以入。见余所居，三人咸羡。余遂引密昔司至余卧处，指盥嗽梳栉之具示之。密昔司大悦，复引其夫入视曰：“汝试观考伯菲而礼我乃如此。”密考伯周视余屋中，言曰：“考伯菲而，吾观尔如是陈设，因忆吾未娶之时。是时密昔司一点爱心尚未托我，我之充裕乃亦如君。”密昔司曰：“考伯菲而听之，吾之爱情，非彼婉求者，吾初未之许。”密考伯曰：“君今为吾家人矣。果一日不讳者，吾妻亦不为吾有。”密昔司哭曰：“密考伯，吾何者不如汝意，汝乃为是言！吾生平守尔，甘苦共之，天长地久，亦正如是。今汝为是言，安有天良者！”密考伯大惧，即曰：“吾爱，幸赦吾罪。”复顾余曰：“考伯菲而，汝当知吾今日出语无状，正尔有故。今日受水局人奇辱。”又面其妻曰：“汝宜谅之，今日处此极地，出言胡择。”于是夫妇复抱提相亲爱。余知彼水钱无措，至于甘水亦不能蓄矣。见密考伯殷忧不已，乃思以术解之，即曰：“吾已置酒于此。”遂授瓶瓷及柠檬之皮。密考伯得酒，忧乃立释，以匙调酒，热气蒸腾。余见密考伯非调酒也，如治子孙万世之业，故笑乐至此。而密昔司者，不审今日得新冠盖其容耶，或衣服紧严称身耶，乃觉容止异于平日。余以肴授居停，甫得二鱼，而旧患已作。及羊肉至时，中心尚红，外状则作深灰之色，其上似有物糁之，细审则煤灰也。二鸽既熟，但有首翅，乃不见其胸股，竟无可下咽。余滋不悦，益以日来不遇都拉，愈增烦懑。而密考伯则殷勤作慰词曰：“天下固有不如意事，无家无之。矧君为独居，无人以司中馈，仅能宽恕而已。但得炙肉之器，吾尚足熟此半腥之肉，惟须通力合作始可。”时余藏器之室，固有是物，即揭出之，以授密考伯。于是坐客同起，忒老特尔司先切未熟之肉作片，密考伯以胡椒、芥末及盐加肉上，余则列肉器齿之上，就火炙之，时时翻转其肉，火候则密考伯司之，密昔司则举蔬菜之类就火而熏，熟时卷袖而嚼，余肉仍置器上炙之。于是坐客及予且食且伺火候，众在百忙中，为状甚乐。须斯羊股几见其骨，余连日减膳，至是亦大嚼不已，竟置都拉不之思矣。即密考伯夫妇亦乐，忒老特尔司且食且笑，主客皆为厨者，为生平未赴之筵席。方笑乐间，众尚炙肉，忽有人入，则立铁麦也。执冠于手，恭肃而立。余愕问曰：“何事者？”立铁麦曰：“主母命仆人至此，实则少主人果在此否？”余曰：“未也。”立铁麦曰：“先生见吾少主人乎？”余复曰：“未也。”即问之曰：“纲纪不自主人家来耶？”立铁麦曰：“否。”余曰：“得毋主人命纲纪至此守候耶？”立铁麦曰：“大致明日可至。仆人以为未归者，必当在此。”余曰：“主人得毋从学堂中归耶？”立铁麦不答，即曰：“幸先生勿劳，吾为执此役。”因承吾炙肉之器，就炉而炙。余自念此时果司蒂尔福司来者，吾尚自如，今乃不得其主而得其奴，踧踖惭沮至不可状。密考伯仰空噫气，以掩其羞，而燔肉之叉，疾藏衣囊之中，柄尚翘出囊外。密昔司加其手套，以手支颐，伪为有思。忒老特尔司二手皆腻，悉抹于发际，垂手无言，以目对案。余默坐，竟不敢斜睇。立铁麦迨炙肉已，随人分致，余四人竟不能咽，稍稍沾唇即置盘上，立推座旁。立铁麦一一将食器置之巨盘之中，更举面包、牛油分授座客，客皆弗御。立铁麦遂清理案上诸物，均纳盘中，付之门外女佣洗涤。立铁麦之代余执役，状貌至恭，复侍立待命。余曰：“谢纲纪烦劳，胡不自进少物。”立铁麦曰：“适已食矣。”余曰：“密司忒司蒂尔福司从沃克司佛归耶？”立铁麦以余声微，即鞠躬曰：“幸恕吾罪，请更言之。”余复述前言。立铁麦曰：“实则主人明日可至，仆人急于一见，故以今日来此，吾误也。”余曰：“果先见主人者，幸为吾……”言未竟，而立铁麦即鞠躬对曰：“仆人或不至先先生见吾主人。”余曰：“脱先见者，幸为吾言。今日殊歉，不见君之主人。是间有旧同学在，甚思君主人也。”余语已，立铁麦与众鞠躬后，遂行。甫至门外，余呼曰：“立铁麦。”立铁麦立应。余曰：“纲纪在鸦墨斯以何时归？得毋久乎？”立铁麦曰：“殊未淹滞。”余曰：“新船竣乎？”立铁麦曰：“主人命仆即待此船竣功。”余曰：“君主人或未见新船耳。”立铁麦曰：“此事仆人未敢质言。”复鞠躬出。立铁麦既出，众之气息皆苏，而余之拘局较众尤甚。盖余乍见其人，已如芒刺在背，而今日问彼之言，又似开罪其主人，去后心颇怏怏。密考伯曰：“立铁麦大有礼衷。”以立铁麦濒行亦与为礼，故得此赞词耳。密考伯曰：“酒冷矣。酒之为物，大类来去之潮汐，朝暮之光阴，不能待人也。此为宜饮之时，温暖适中，宜趣饮之。”问其妻曰：“吾亲爱者，试尝之如何者？”密昔司曰：“佳。”密考伯举杯曰：“考伯菲而听之，吾饮此一杯，当记忆同在伦敦以力自赡之时。”语已立饮，吾辈亦饮以酬之。忒老特尔司闻言不之审，愕然。密考伯引杯问其妻曰：“更为余斟此。”妻曰：“尔不宜饮矣。”余遂以酒斟其杯。密昔司自饮一觞既，言曰：“考伯菲而听之，是间无外人，即密司忒忒老特尔司亦一家之人，今欲向诸君商酌密考伯后来立足啖饭之地。夫为人代售五谷，为业亦非贱，惟得息微耳。君辈试思，以大数核之，半月中仅两三先零，此何可者。”余曰：“此安云可！”密昔司曰：“既云不可，则当易其可者。煤业亦岂足恃，吾亦不敢谓然。前此外氏命吾夫试之，仍无所得。”此时密考伯听言，但有点首而已。密昔司曰：“煤谷之业，既皆不可，环顾人寰，何业足称吾夫者，方足展其长才。须知代人作嫁，初无定利。吾决不更谋，今苟为藁砧谋者，当月得常供始可。”余及忒老特尔司咸曰：“然。”密昔司曰：“吾有欲尽之言，今皆尽之矣。以吾思之，酿酒为宜。试观巴克雷·伯更司、忒鲁漫·汉白雷，吾闻其人业酤，为利……大……极……矣！顾密考伯乃不能进身是间，恒以书自荐，皆不见答。不见答者，不录我矣，吾亦仅能付之不问。然观吾夫之仪观……”语至此，密考伯微嗽，羞形于色，止其妻勿言。密昔司曰：“吾爱，且勿沮我。”又言曰：“考伯菲而听之，吾夫仪观，在势宜佐银行。以彼之容，立于柜上，即我有余资，亦将寄置，以斯人决非丧败恒业者也。顾以此美材，银行中均不之用，吾尚何言。尤妙者，自立一银行，苟吾外氏咸出资为购，举亦易易，乃外氏一无佽助之人。吾百计图维，莫衷一是。”余叹息，忒老特尔司亦效余作叹息状。密昔司曰：“天下即无所业，而数口之家，须待哺也。”余曰：“然，无业即死，人间仅有两途。”密昔司曰：“子意乃深如我，我故常语密考伯，机遇不能乘人，须人往就机遇。子颇以吾言为然否？”余曰：“然。”密昔司曰：“汝今试为吾设想，宜何术能出此困。以才论之，密考伯之才亦非复浅率者可冀，若得际遇，可为之事良多。”密考伯复瑟缩于座间曰：“吾爱勿尔。”密昔司曰：“容吾再竟其词。”复曰：“似彼才具开展，大有肆应之长，君辈听之，以为吾身事其人，过于扇奖。”余及忒老特尔司咸曰：“非过。”密昔司曰：“既云非过，胡以不得一业？君亦知君归罪于何人，亦深咎社会耳。恒语密考伯，社会不足对君，君当大警社会，令其知汝，自谢其无识。”余即进言曰：“密昔司胡能令社会知密司忒密考伯有经纬之长？”密昔司曰：“亦登之报章耳。明言吾怀才不遇，大非社会之福，且细疏其能，皎如列眉，令人择之。纸尾书曰：天下欲用我者，幸勿交臂而失；若亲身来聘，及函定者，须至加麦登街邮政局问名即悉。”密考伯曰：“吾妻所言，吾亦云然。前此所言，欲健跳而出范围者即尔言此。”余曰：“报资至贵。”密昔司曰：“吾亦知之。吾曾语密考伯以此，谓宜先假少资，以名誉为证。”密考伯自摩抚其眼镜，以目仰视。密昔司曰：“果吾外氏之人弗允者，仅能重其子金以贷诸人，又不得者，则密考伯当自书一据至银行中，恣其所言而已。吾又常语密考伯无惮重息，苟得进身，钱何有者！此等语非在故人之前，吾决不言。须知密考伯穷途至此，苟不变计，但有坐毙，故重息亦非所恤。吾身为巾帼，见识百不如人。然未嫁之前，吾父恒言：‘爱吗者，弱不胜衣，而决策实在人上。’此或吾父溺爱之言，然吾父知人之明，非可以寻常论。此语非身为人子者妄称吾父，顾公道自在，吾何待讳。”语已，向众曰：“诸君宜痛饮。”言已遂入余寝室，梳掠其发。余此时甚佩密昔司，谓是人大类罗马盛时巾帼中人咸急国难者，几以是种人方之密昔司矣。遂鼓其热诚，贺密考伯曰：“先生得此贤助，令人羡煞。”忒老特尔司亦附和余言。语至此，密考伯以素巾掩面，如有所悲。既而去巾见酒，则立易为和悦之容，似前此所言均未入耳者，言曰：“吾家又添丁矣。密昔司自以为不然，吾以决以为然。至彼外氏诬谤之言，吾乃不解。彼外氏泯泯汶汶，胡生此贤媛。”言次又盛称忒老特尔司品节干略，又知忒老特尔司有意中之人，则亦力赞，实则一未之见。且举觞为彼美饮寿，余亦随而赞美。忒老特尔司意得，举手谢曰：“劳二君过奖，吾所爱人殊异于众，非讆言也。”密考伯饮寿既，即向余曰：“君之情爱亦有所寓乎？果有人者，吾不能不为饮此寿杯。”余赪颊久不能答，举杯久久始言曰：“都……”密考伯得意，即夺酒引其妻出曰：“趣来为都饮寿！”后此所谈复及密考伯家事。密考伯曰：“加麦登街屋宇非我所适，少得机会者，第一节即图移家。吾在沃克司佛街相得一屋，开窗适面海得公园。此屋涎之甚久，顾不能遽迁，迁时当益增家具。今在璧加得利街相得一区，亦未隘，若能少修亦佳，更能加增一楼，窗外张以凉篷，即可居也。在彼少住数年，更迁沃克司佛矣。然勿论迁徙何所，必与忒老特尔司同舍，更留一刀叉待君临贶。”余及吾友皆谢。酒罢，密昔司为余治茗，余以茶具授之。余近其前，密昔司问都美丽乎，颜色如何，高下如何，余愧极，微语以状。后此围炉，更谈他事。密昔司度小歌，声锐而狭；既度二曲，皆小时所学之至精者。密考伯曰：“当结褵时，闻吾妻作第一阕，神思已为飞越；至第二阕，则誓欲得之，虽死无惮。”时近十一句钟以外，密考伯振衣欲行。密考伯乘忒老特尔司着衣时，私授予以书，言曰：“闲时读之。”三人去时，余以烛送其行。忒老特尔司后行，余引其襟与语，余曰：“密考伯善人也，当少助之。”忒老特尔司曰：“我将以何物助之？”余曰：“助何必钱，汝假之以名可也。”忒老特尔司沈吟曰：“若云假名，吾已假矣。”余曰：“彼作借券，汝能助之否？”忒老特尔司曰：“吾助彼处，殊不在此，以此事初未语我。今日乃闻其以券假资，或归时与我言之耳。”余曰：“但愿兹事获济，则为彼二人之福。”密考伯闻予与忒老特尔司语，则引首而听。余遂坚嘱忒老特尔司数语，匆匆送其行。余归坐炉次，忽思及密考伯同居情状，忽闻有趣步登楼之声。初以为密考伯遗物在此，以忒老特尔司至而求索，及步履少近，则知为司蒂尔福司。来时余尚识安尼司之言，须留意其人；顾一晤面立于吾前，伸手与余为礼，余匪特顿忘前事，且追咎己之多疑。盖余之爱敬司蒂尔福司，非忘安尼司也，盖吾之疑我故交，实引为余一身之不善。而司蒂尔福司见余久久无言，即曰：“金盏花，汝哑耶？”且言且笑曰：“尔庙鞫中人物，大能作乐，闻又延客矣。吾沃克司佛中人远不及汝。”即坐于余榻，力拨炉火，光熊熊然。余曰：“尔来匆匆，吾喜极，竟忘怀与尔道契阔。”司蒂尔福司曰：“庸何伤。苏格兰人有言曰：‘吾苟见尔，虽病眼亦愈。’今吾见尔如新苞之花，乌能不喜。”即调余曰：“酒仙，尔宿酲改乎？”佘曰：“醒矣。今日虽小集，殊未醉。”司蒂尔福司曰：“吾适从道上来，闻尔所延之客，方盛称尔贤。惟缚袴者谁耶？”余曰：“密考伯耳。”即简举其生平告之，复曰：“尚有一人，汝云谁也？”司蒂尔福司曰：“我又奚知。”余麾手大言曰：“忒老特尔司也！”司蒂尔福司愕然曰：“何人？”余曰：“汝忘其人乎？即在克里格雷家同学之人。”司蒂尔福司曰：“彼耶？性质尚仍如昨否？且汝又何从得彼？”余知司蒂尔福司素轻其人，遂力扬忒老特尔司之善。司蒂尔福司曰：“我当往访其人。汝有何物足以饱我？我饥矣。”余乃取剩鸽陈之。司蒂尔福司曰：“金盏花，此肴足供皇帝，今当大嚼无余。吾适自鸦墨斯归也。”余曰：“吾以为自沃克司佛来耳。”司蒂尔福司曰：“吾又海行，较之学堂中良有滋味。”余曰：“立铁麦曾至此候君。吾问彼何为，彼吞吐弗尽其辞，故吾以汝为来自沃克司佛耳。”司蒂尔福司且斟酒，且语余曰：“汝能自立铁麦口中得吾行状，吾始服尔能探。”余曰：“难哉！今尔自鸦墨斯归，在彼濡滞几时者？”曰：“可一礼拜。”余曰：“彼家人无恙？小爱密柳成礼未也？”曰：“未，大抵当未远，在数礼拜数阅月之间。彼家人初不与我常相见。”忽尔置其刀叉，索于怀中曰：“彼有书寄尔。”余曰：“何人？”司蒂尔福司扪索出数纸皆非是，旋曰：“此书自尔保氏来。”复拈得一书曰：“此非是。今且少待，吾当得之。”因曰：“彼不言老耶，曾否为老……”余曰：“老巴格司乎？”司蒂尔福司尚摸索囊中，即言曰：“老巴格司其将尽乎！吾见延尔老先生出世之医生，亦正在彼间，其人尚有学问。彼言老巴格司已坚欲行，决不可留。”久乃曰：“此信胡不之得，汝今为我索诸壁间外套之中。”复翘首向余曰：“得之乎？”余出一笺曰：“此是乎？”司蒂尔福司曰：“然。”此书来自壁各德，较诸往日文辞尤晦，大致谓彼夫不起，而较前尤吝，至于医药皆无所得资。末句第云其夫良佳，乃不自叙其侍疾之劳。方余观书时，司蒂尔福司第饮酒食鸽。余读既，司蒂尔福司曰：“此固恶消息，然太阳无日不翳，人生亦无日不死。死者普通之事，尔闻之可勿介介。死之为物，逐人而叩其扃，果叩他人之扃而闻之滋惧者，则己事终且不适。吾意死耗未来，必绝尘而奔，超万物而胜之，前无沮而后无慑，必夺标归。”余曰：“汝何标之夺？”司蒂尔福司举杯言曰：“凡人之生，即有前途待余斗力，吾之所斗，即斗此耳。”余闻司蒂尔福司言，深伟其人之勇，然颇力劝其勿锐进，以取败衄。顾虽欲言，而手中书在，则遂留意此书，即复不言，久乃言曰：“吾将往省吾保氏矣。吾往固不能有助，惟保氏爱我，我去足解其忧。使尔为我者，在义亦当一往。今尔初归，或不能挟尔同往。”司蒂尔福司凝思久，始言曰：“去亦无碍。惟我决不之往，今夕当归省母。且吾久不朝母，母爱我切，不趣归省，于心殊恝。汝明日行乎？”余曰：“然。”司蒂尔福司曰：“当以后日往，且小驻吾家一夕何如者？吾方远来，作竟夕语，汝又别我矣。”余曰：“汝乃咎我，汝一身独往，初不见告，乃谓我决汝耶？”司蒂尔福司引目视余久，伸手握余手，微摇至三四，言曰：“汝必更迟一日，明日与我为长日之欢。孰则能知后此何时把握者。汝明日来时，为我与罗莎解围，吾往往彼此相堕突。”余曰：“尔二人情愫至密，胡必以我居间。”司蒂尔福司如不之闻，但曰：“必以后日行。”余诺。于是司蒂尔福司衣外衣，然雪茄，将行。余送之行，亦着外衣与之偕出。道中司蒂尔福司至乐，及分手时，则翛然而去。余目送其去，因思彼所云夺标斗胜之语，固有志之言，惟不善之事，亦与人斗者，则生平了矣。归后解衣欲寝，而密考伯席间所贻之书忽尔下坠，余即启其缄。书盖造饮前之一句半钟所缮者，书曰：“先生见此，吾今不敢称尔为亲爱之考伯菲而矣。书后署名之人家毁，又将言别矣。其居于席间，不即抗言者，以此恶消息稍留须斯，亦人生适意事。顾希望之事，已同夕阳西落。书中署名之人，亦复如此。吾作书时，正为债家敦逼之时。此债家已入吾门，据吾物，以吾积欠屋值，故罄吾家具为抵。署名之人所有遗产，已入彼簿记中，并君友忒老特尔司之物而悉登之。其苦中尤苦者，忒老特尔司悉其进款二十三镑四先零九辨士半假我，乃及期友竟见枭于人，而吾尤无措其手足。于是署名之人，债乃愈重。大率六阅月后，吾家食指又增一人。百种思维，而滚滚之尘灰，竟洒入威尔根司密考伯头上矣。”余读书讫，知密考伯之沉沦，当毕其世。惟忒老特尔司为彼牵引，此至可伤。彼所订之婚期，自云待六十年犹不之涣，以目前事实揣，直茫茫不知所届矣。

第二十九章

余明日晤先生，即乞假数日。幸余未受其劳金，故先生亦不举约金司沮力以泥吾行。惟乞假时，余颇瑟缩，问曰：“女公子无恙否？”先生漫应余曰：“谢尔见存。”如不着意，乃与余恭敬之意大悖矣。余此时赴司蒂尔福司家，则期以午后，是日尚随先生赴讯鞫之堂。夙退，以公车至司蒂尔福司家。司蒂尔福司见余大悦，罗莎亦然。立铁麦外出，供役者仅一女佣。其尤异者，余至彼家时，而罗莎久久眼光悉注余身，已而又注司蒂尔福司，如两两较其优劣者。余每张眼，即与相值，否则移其眼光注司蒂尔福司。余大惭沮，似彼时之窥我隐衷，中心为之退沮。实则行坐之间，初不与并。然时与老母深谈，而罗莎似在隔厢窃听，时时闻衣裳綷縩之声。及余与司蒂尔福司散步后园，而罗莎亦隐身窗下窥我。迨午后，彼母子及罗莎与余同至村间游眺，罗莎忽引余裾，似欲有言，告余曰：“尔久不贲此矣。讵尔新治之业，大有滋味，初无意于故交耶？吾问汝初无他意，但欲尔告我以实。”余曰：“新业事固佳，然亦殊不如密斯言。”罗莎曰：“所以必欲一问，问始知之。汝今不悦尔业，殆枯寂耳。”余曰：“然。”罗莎曰：“今日之出，或自寻乐趣。”忽尔怒目睨司蒂尔福司，后复问余曰：“我且问尔……”余见罗莎目光凶注，知欲穷叩司蒂尔福司事矣。少须言曰：“彼迩来多外出，得毋有异常之举动？”余曰：“密斯达德尔幸勿误会彼意。”罗莎曰：“我焉能误。且我多疑之人，所以问尔如是，尚未宣我言中之意。惟必得尔质言，吾方吐其隐。今如尔言，初无异常之事亦佳。”余曰：“安有是者。密斯殆以为多外出，然吾敢力任其无他。实则彼迩来何作，尚欲询诸密斯，且吾久久不之见，昨夕始一见之。”罗莎曰：“君乃久久不见是人？”余曰：“然。”罗莎仍视我不已，颜色顿变，目射异光，而唇之上下血瘢坟起。余颇中慑。久忽言曰：“在彼何作？”余愕然曰：“在彼何作？”以惧极，乃循声而学罗莎之言。罗莎仍怒目言曰：“彼何作？彼奴又何作？此奴一力行诈，吾恒得之。吾非敢逼尔宣暴彼之罪状，但问此人怒耶，愁耶，情爱耶，妄念生耶，乃直痴迷至是！”余曰：“密斯达德尔，鄙人殊不能作答词。吾与司蒂尔福司交谊固密，惟彼之阴事吾殊不之知。以我卜之，似彼操行为人，决无狂谬之事。且密斯问我怒愁情妄四语，吾亦不审其所以然。”余语已，罗莎额筋尽露，唇吻怒翕，咬牙作盛恨状，亦似觉颏下有瘢痕，则遽以手掩之。余观其手，白嫩如细瓷所制。忽作厉声曰：“吾适所言，汝切勿声，但尔我知之足矣。”时老母与其子同行，为状至乐，司蒂尔福司亦恭谨如礼。余观彼母子性情同，而风貌肖，在司蒂尔福司气盛而壮，其母亦然，惟身为巾帼，且已年高，故稍沈肃。余每思此母子者心性滋同，然二坚相抵，必有悖逆之事，良可惧也。既而晚餐，罗莎向众言曰：“无论何人，幸见示。吾有一事，思之竟日，乃不能得。”母曰：“何事者？”罗莎忽吞吐言曰：“吾安有秘事，母乃以我为秘耶？”母曰：“吾恒对尔言，可自然出之，勿格格不吐。”罗莎曰：“然则吾言寡自然矣。果如是者，幸母容之，凡人恒不自知其短。”母曰：“尔恒如是，必至自违其性。然吾尚忆汝前此初不如是，尚无失其初。”罗莎曰：“母言良然，天下后来之习，每每陷人至深。惟吾何由遽遂其过，势当极力自修。”母曰：“愿尔时作如是想也。”罗莎曰：“我当力求坦白，何自学之，今当学之雅姆斯（司蒂尔福司名也）。”语时实隐刺司蒂尔福司。母曰：“尔欲得师，师是人当也。”罗莎曰：“确哉！”母语时已蓄怒容，至是则改容言曰：“吾亲爱之罗莎，适尔欲问，果何问者？”罗莎曰：“吾所欲问者，闻之古谚云：‘凡人性质相同。’噫，古语曾否如是？”司蒂尔福司曰：“然。”罗莎曰：“凡人性质相同，苟使不合者，则决裂当加甚。”司蒂尔福司曰：“以我思之，正尔如是。”罗莎曰：“汝亦云然乎？譬如汝苟与老母不合者，又复如何？”母大笑曰：“汝安问此？雅姆斯安能忤老母？吾母子各尽其责，安有不合。”罗莎曰：“然。凡人各尽其责，自尔无忤，吾亦自省譬喻之非确。想母及雅姆斯果能尽责，则吾言良为过计。此外尚有一事。”余书尚须一叙，此时罗莎席间之言，余初不了了，后此知之，乃一一觉其有因。余席间见司蒂尔福司随地敛避罗莎锋芒，欲极力迁就其势，而罗莎始则郁勃，续经司蒂尔福司贡媚，乃徐徐霁其容色。余深观罗莎欲力拒司蒂尔福司，乃不能得，以司蒂尔福司词令工，承迎善。罗莎悦，余亦释然，饭后踞炉谈笑，不期都忘前隙矣。罗莎少须入诸复室，余仍与司蒂尔福司同坐餐堂闲语。二人坚坐，各有所思。司蒂尔福司微语余曰：“彼调弦矣。彼之琴声惟吾母闻之，吾不闻雅奏三年矣。”语后引余至罗莎琴室。罗莎独坐，见余即起立。司蒂尔福司曰：“吾亲爱之罗莎，汝可勿起。请尔为佘奏阿尔兰之曲。”罗莎曰：“此曲胡足动人。”司蒂尔福司曰：“较他曲佳。金盏花在是，彼之嗜音如命也。汝歌之，我听之。”罗莎不觉移榻近诸琴床，侧首弄琴，但见手势，不闻琴声。已而斗然移坐取琴，锵然而弹，即发声歌。余闻其声，觉非人间所有，洪烈无匹，亦不出诸旧谱，乃由情感而成是声。弹已，复作手势。余初闻骇极，引目向空，及其曲罢，余霍然乃如梦醒。见司蒂尔福司已离座，以手挽之，言曰：“罗莎，后此永永相爱，无复间隔之时。”罗莎忽麾手斥去司蒂尔福司，奔越而出。余大异。少须母入言曰：“罗莎何事？”司蒂尔福司曰：“静时类安琪儿，斗一发怒，乃令人不可测度。”母曰：“雅姆斯，汝勿撩其怒。近日焦烦，汝乃弗知，何为怒之？”于是三人聚谈，都不言罗莎事，直至与彼母子为别归寝始已。司蒂尔福司笑谓余曰：“汝观是人性质如何？”余闻言亦弗解，即曰：“彼果何事而为此狠狠之状？”司蒂尔福司曰：“孰知之者？天或知之。吾不言彼遇事皆加以砺石，至己之一身亦置之石，今铦利无比矣。一身均如锋刃，与之游者须慎持之。是人之险，初不始于今日。明日更晤，今且寝矣。”余曰：“为君道晚安。吾明日乘尔未起，吾首涂矣。”司蒂尔福司坚执余手，复以左手加余肩，相视不已，曰：“金盏花，此名非尔父母所命，然吾殊欲以是名称尔，心中则甚愿汝转以是名加我也。”余曰：“是何难者。”司蒂尔福司曰：“尔我倘有不意之事，彼此阂隔，愿尔当念吾美，勿念吾恶，此即签名定约之券。”余曰：“尔之在吾心，吾不善不恶，但有亲爱而已。”复自念此人佳妙，吾何为疑之，余几欲自承其过，幸未出口，忽悟吾果质言，又何以处安尼司者。司蒂尔福司曰：“上帝福汝，寝矣。”余与接手而别。明日迟明即起，微步着衣，即其窗下内窥，见彼方睡，以肱为枕，与在学堂时睡状同也。今兹思之，此人安能有此浓睡，余即乘其浓睡时决然与别。嗟夫！司蒂尔福司，自今不接手矣，幸上帝赦尔总角之交，自是无复相见时矣。

第三十章

余是晚及鸦墨斯，知至壁各德家本有下榻之处，然巴格司果不讳者，则临吊人多，必无地足以容我，因择逆旅用晚餐。至十句钟始出，人家均闭，城静如墟。余至乌麦衣肆之前，窗闭而门尚辟，且见乌麦坐而吸烟。余入问讯乌麦，乌麦大愕，起延余坐，言曰：“老夫吸烟，尔不患烟缕乎？”余曰：“无伤也。吾至欲闻其馨。”乌麦曰：“尔不嗜烟，乃乐人之吸烟，此亦佳事。须知少年嗜烟，非复佳品。老夫之嗜此，用以已喘耳。”因起立移榻，延余就座。以移榻故，喘已莫胜，则力吸其烟以止之。余曰：“吾在伦敦闻噩耗，述巴格司病笃。”乌麦视余微摇其首。余曰：“今日如何？”乌麦曰：“老夫方欲问尔，以有所窒碍，故不愿问。吾业在此，择术丑也，果吾友有病，吾安敢造问，问之谓将不利于彼。”余初不以为意，及一闻之，始大悟其意。乌麦见余有悟，即曰：“汝当知之矣。汝试思乌麦来视人疾，安能不怒。”余微哂点首。乌麦亦笑，然尚极力吸烟，冀以烟气张其肺力，俾勿喘。乌麦复曰：“吾之为此，至友谊咸不能尽。试思吾与巴格司相识久，彼病乃不造问。”余曰：“此滋难哉！”乌麦曰：“我之问疾，讵为贸易，以我癃废至此，问疾盖出真心，非为利也。以年齿论，吾女已生子，吾一日肺炸，亦等风箱留罅中，气尽越矣。”余曰：“丈安有是心。”乌麦曰：“我固无是，安禁人防。”言已复吸其烟，吸已言曰：“我问巴格司宜问爱密柳，彼不猜我者也。美尼、周兰方行问爱密柳，及今未归。尔欲得其耗，须待彼二人。尔夜中至此，思酒否？老夫吸烟，必导之以酒，使肺管通畅无沮。须知吾气堕突，润之以酒，出入良畅遂。实则吾喘之源，初不在喉吻。常语吾女，谓气足者自能得道，不为奔突。”余谢其赐酒，置而弗饮，自承已饭，且言留此以候消息，复言：“小爱密柳今如何者？”乌麦立去其烟斗曰：“以我思之，彼以速成为佳。”余曰：“何也？”曰：“爱密柳心颇外驰，而貌则加妍。吾前言彼一人足抵六辈，至今尚尔。然心则匪定，犹今俗言无心，非无心也，法当归迸其心为一，斯可矣。此即老夫所以不直于爱密柳者。”余闻乌麦言，知有异，但有点首而已。乌麦大悦，言曰：“彼之所以无心者，外驰也。兹事亦与其舅氏及其聘夫言之。须知爱密柳者钟情之人。谚云‘割猪耳不能囊钱’，此语老夫殊莫之解。综言之，彼在家能和洽家人，即为彼之能事。”余曰：“爱密柳固有是长。”乌麦曰：“观此女娃，父事其舅，令人生爱。惟此女既已结缡，胡不成礼，以收束其外驰之心。”余但觉乌麦言之非谬，乌麦复曰：“吾常语其夫并其舅曰：‘汝辈勿夷犹，良时汝当自定，爱密柳非久覊人也。’彼夫亦以吾言为然，则预赁小屋，铺设至佳。非巴格司病笃，中梗其事，彼久完娶。今兹大梗，婚期又缓矣。”余曰：“所云外驰之心，较前如何？”乌麦曰：“此事胡易言。此心今更不宁，试思才易新居，去其故庐，鼎革之交，胡能安谧。巴格司果立死者，婚期当逾速，惟患绵缀，则成礼尚尔无期。”余曰：“然。”乌麦曰：“惟其如是，而爱密柳心愈伥伥。惟与其舅日洽，出入咸依肘下，与吾辈亦依依。吾偶加慰藉，即泪泚于睫。足下果见彼抱吾外孙，为状逾媚。”余思乘美尼未归时，突问乌麦曰：“马莎如何者？”乌麦摇首曰：“无佳消息，但有惨怛之局。吾女在侧，吾不敢言，言即止我，故不敢遽出诸口。”语至此，闻其女足音，即以手自摩其唇，以色示我勿声。时二人均归，归时言巴格司病且不起，赤力迫医生甫行之时言曰：“今举通国医士，并合通国之药，均无验。”余闻言即欲立赴壁各德家，并闻老渔壁各德亦在是，遂与乌麦为别即行。到即微叩其扉，老渔出而启关，见余作微语示意，无复向时之踊跃，似知巴格司病急故尔，亦不之怪。遂及老渔接手，径入厨下。老渔闭其扉，小爱密柳坐于火次，二手扶头，汉姆侧立，诸人咸微语，倾听楼上消息。余每至，必遇壁各德于厨次，兹乃弗见，竟不类其家者。老渔谓余曰：“公子有心来视病夫。”汉姆曰：“善心实出异等。”老渔谓爱密柳曰：“汝不观马司德大卫至耶，胡为此状。今且与大卫语。”余见爱密柳此时颤极，及余与之握手，则冷绝，屡欲避余，竟逃至老渔之后，仍以手自扶其头。老渔且抚其首曰：“此儿慈爱，安禁此悲哽之事入其心中。马司德大卫听之，孺子初观变故，如小鸟之不得其巢自隐。”爱密柳此时贴近老渔无语，亦不遽举其首。老渔曰：“吾亲爱之人，时晚矣。汉姆在是，送尔归宿。”因曰：“汝二人和洽同归可尔。”已而曰：“尔弗行耶？”女之告舅，余不之闻，但见老渔侧耳听之。老渔曰：“汝欲与我同行耶？我乃不解。汝旦晚身为人妻，尔夫在是伺汝，汝胡不行？众试观之，似此妙年之女娃，乃与枯槁之老人同归，是何趣者！”汉姆曰：“是必有故，吾亦在此侍疾可也。”老渔曰：“尔长夜无睡，明日焉能治艺；矧留尔在此，亦无所用。汝第归，爱密柳在此，我自管之。”汉姆无聊，执冠欲行。将与亲吻，爱密柳亦为敛避状。汉姆去，余送之门次，钥其扉。入时，见甥舅尚呶呶不已，老渔曰：“尔在此，余将登楼面若姨，谓马司德大卫至也。且居火次，以手向火烘之，勿作凶惧，此事人所必有。”复曰：“汝乃与我同登耶？既前，即随我。噫，马司德大卫，彼老舅果海死者，亦将随之涉波矣！究竟少须即属他人，我何有者！”余待其行后，独坐凝思：爱密柳胡畏死如是？乌麦言彼中心外驰，今果信矣。其初万不如是之胆慑，今胡为者？余枯坐，愁绪交迸，但闻钟机之声，其声繁碎增愁。少须壁各德下，以二手抱余曰：“汝以此时来，解吾忧非鲜。”遂命余登楼，且泣且言曰：“巴格司终始敬爱尔，今兹弗省人事，方其清醒之时，尚屡屡问尔。今汝至，若更醒者，必大悦而祛其病。”顾余一登，见巴格司状，知其无更醒之时。彼非偃卧于榻，半身倚于床外一小簏中，此簏即彼生平所注意者。壁各德言平日恒以杖触此簏令响，今则弗能，但取即榻次，以身护庇其上，又言伏身簏上且数日矣。盖光阴及世界均漏出其足门而去，此簏犹复牢守勿失。尚忆后此临终一言，尚曰：“是旧衣服也。”此时壁各德近榻，微推巴格司曰：“吾亲爱之巴格司，吾亲爱之孺子大卫在是，汝知之乎？吾二人之好合，实彼媒之，汝不言嘱彼传信与我耶？汝试醒与大卫言。”巴格司之不能言，仍如其坚守此簏状。老渔附余耳曰：“彼一待潮落，亦逝矣。”余泪如泉涌，老渔亦然。惟所谓潮落亦逝者，心滋弗解。老渔曰：“凡濒海居民，临命皆待潮汐，潮退即逝；若生时必俟潮长。今夕退潮在三点有半，果今夕潮退弗行，则待明日。”语后众咸无声，争环立而伺之。已而微醒，口中隐约作声，即述为予御车至白伦德斯东事。壁各德曰：“醒矣，醒矣！”呼曰：“亲爱之巴格司！”巴格司呻吟作声曰：“克拉拉·壁各德·巴格司在女中为贤助矣。”此时巴格司张眼，壁各德曰：“马司德大卫在是。”余将欲前问，病人即伸手付余，微哂曰：“巴格司愿之。”已又不言。果至潮退，巴格司亦逝。

第三十一章

壁各德留余送葬。壁各德固已省其余钱，予购坟地于白伦德斯东，意母坟在彼，欲暱就吾母而穴。余亦谓然，留之适足以慰其悲，遂允之。余身学律，因为之宣遗嘱，措置后事。因曰：“巴格司必有遗嘱，试发簏检之。”后此果得之马喙囊底之下。其中尚有旧金表，加以金链。此表即完娶时一佩之，是后閟不之见。其中尚有一银制藏贮烟烬之匣，尤有小儿戏具，意必购而馈余，既又莫舍，故并储之。有几尼八十七有半，尤有国家银行钞票二百零十镑，余则银行藏款，收据数张，压以旧马蹄之铁。一伪先零，樟脑一小块，蚌壳一具，蚌壳磨之至光泽。余意藏蚌之故，殆以珠也，不尔亦胡藏之。方未娶之前，咸置之车箱之中，其上尚书伪名条曰：“密司忒白拉克卜一寄藏巴格司家，俟本人领取。”至今尚存，字画乃模糊不之辨。合年来积聚，为数亦巨，综计之可三千镑矣。遗嘱中言取一千镑中利息予老渔壁各德，至其死后止；老渔死后，此一千镑母金则劈而为三，一其妻，一爱密柳，一则余也，余钱悉归其妻壁各德。后文则不之署。余读其遗嘱，心亦大异。凡与遗嘱有系属者，皆读而使之闻。余居是一礼拜，为之筹画井井然，且云：“吾近学律，尔有难事者，尽足语我。”惟一礼拜中乃不恒见爱密柳，据人言更半月者成礼矣。方巴格司葬时，余亦会葬，第不着黑衣，余人则壁各德及老渔耳。见余故居中病痹之老人，临窗睥我，赤力迫医生之子亦在乳母之手，耿耿视余。乌麦者，司凶事者也，哮喘逾甚。礼毕，乃无人知，余周环吾母坟之侧，可一句钟，且折树枝置之母坟之上。是晚余乃有不料之事，实出余意表者。余此时欲书乃不忍书，顾情真事确，余胡能秘。余与壁各德定约，明日同贲伦敦。爱密柳于是日住乌麦家，可竟日。余本欲赴老渔家作夜话，汉姆于晚间至乌麦家，延爱密柳同归船室。壁各德兄妹已先归船室，余尚稽延少时，未即赴，尚徘徊于少时游眺之地，遂遵鸦墨斯孔道而去。道左有名酒家，余即其中饮酒并晚餐。迨及老渔之家，时已曛黑，雨复盛集，然黑云罅处尚露微月，可以辨路而行。船室中小窗，隐隐漏出灯光。余遂款关而入。屋中至严净，而老渔亦无事，方吸烟，且备小馔作夜饮。炉中之火烘烘然，而炉边列小凳，则爱密柳座也。壁各德仍坐于平时坐处，虽将行，然亦治针黹如未嫁时。根密支坐而垂首，亦改恒状。老渔见余，即曰：“尔步履终迅于人。衣湿矣，趣下烘之。”在礼长衣可去，短服则否。”老渔曰：“尔勿拘拘于礼，此非外人，且尽去之。”余曰：“毋伤，少须即干，毋待并燎。”老渔曰：“今常礼且尽略之。顾虽不如是，而中心之喜悦，较宣之于口为甚也。”余曰：“谢尔盛意。”余又与壁各德亲额曰：“汝无恙耶？”老渔则坐于余次，搓其手言曰：“吾常语吾女弟，世之妇人如汝者之义，足云心安理得矣。平日之对死者尽其职，而死者之对吾女弟亦不云薄。”根密支忽应声而哭。老渔知根密支复思老伴，则近而慰之曰：“汝且开拓怀抱，勿滋戚戚。始但勉强，可期自然。”根密支曰：“尔勿以是语我，我安能自然，亦长此戚戚耳。”老渔曰：“姑乐之，亦佳事。”根密支曰：“但尼而勿尔。彼夫之事，固有余资，我何有者。以我老计，宜居卑田之院，为世弃物。”老渔曰：“汝言大谬。久居于此，吾未有失礼，虽近得巴格司所赐余钱，即尔亦可共之，今兹更欲与尔同居。”根密支曰：“然则前此固不欲我同居耳，吾亦夙知之矣。似我畸零之人，何人怜我！”老渔自念：我固欲止其悲，因而转撩其怒，自顾莫知所措。移时以目视表，因去其烛花，置之窗间，语根密支曰：“汝试观吾灯置此，盖沿成例，用以射光照爱密柳归也。我一日居此者，知爱密柳晚归，必留此以导其行，亦使爱密柳见灯，已知吾归。”语时为意至得，欲以媚根密支。壁各德曰：“汝今日竟类孺子戏矣！”老渔曰：“我讵肖孺子耶。”语时张其手作态。壁各德曰：“尔貌固非孺子，而状态类孺子也。”老渔大笑曰：“爱密柳嫁夫矣。前此长在吾膝上，匆遽之间，竟长成如我，不久生儿，定肥如江豚也。”众皆笑，而老渔笑声尤巨。忽老渔言曰：“来矣。”入时但有汉姆，雨淋其衣都湿。老渔曰：“爱密柳安在？”汉姆以首外向，似示意尚在雨中者。老渔知女且至，移灯添炭令炽。汉姆忽招余至门外曰：“马司德大卫，我尚有一物，请君观之。”余遂至门外，视汉姆颜色乃如死灰，余大惊怖。汉姆引余门外，即带其扉。余曰：“汉姆何事者？”汉姆呜咽曰：“马司德大卫！”余不能声，其音至痛。余赫然不能发问，但引首视其哀哭，久乃问曰：“汉姆何悲，趣为我言之。”汉姆曰：“吾至爱之人，且愿为之死者，其人遁矣！”余大惊曰：“遁耶？”汉姆复泣曰：“爱密柳遁矣！吾宁忍其死，不忍其见污于人！”语后以面向天，肢干皆耸，而四围纯黑，风声如吼。余心大震，今回想前事，汉姆之状，犹历历在目也。汉姆曰：“君为文人，多阅历，吾今面此屋中人，宜作何语者？”余此时闻屋中有启扉声，余将止之勿辟，顾已无及，伸首见状，斗变其色，虽五百年余犹记之。但闻一声大哭，屋中二妇人夺门出视，力引余二人入。余手把汉姆所授书，老渔则自裂其衣，颜色灰败，鼻中出血沁沁然，二目视予，作颤声曰：“汝……读之……徐徐，尽我闻之。”余读时，觉屋中半皆死气，一无声响。书曰：“尔之爱我，实逾吾分，即以当时未怀二心时，已不足当君之爱矣。此信为尔所得时，吾已远引。”老渔即曰：“爱密柳远行耶？”余复读曰：“我今晨外出，与吾可爱之家，永永为别。果吾情郎不处我以命妇者，我亦不归面吾家。尔今当知吾此时之心，亦已破碎，明知不足对君，然亦当使君知我心之苦。吾生平坠行，亦不必举以语君，但愿尔视我为毒蛇，则尚足以止尔之悲。请尔告吾舅，吾爱舅之心未尝去怀，惟愿舅勿念我之恋舅，但视为髫龄猝夭，埋骨成灰。愿更续絃，足以当君所爱者。果情郎不以正妻待我，我亦有死而已。今求天重庇，不为一身，但愿老舅既寿永康。”书讫，而老渔尚引领，如欲续闻其书。余乃引其衣曰：“密司忒壁各德勿尔，且释悲怀。”老渔曰：“谢君惠爱。”仍立无动。已而汉姆亦进而谆劝。老渔痴立张目，自握其指，格格作声，人乃不敢近。少须二睛微动，流目四瞩，曰：“其人为谁？我必欲闻其人姓氏。”已而注目余面，中余如巨棒，愕然而觉。老渔曰：“中有一人至可疑，其人谁耶？”汉姆曰：“马司德大卫且少出，吾将告吾舅以小人之名，君不当与闻。”余又愕然，不能自立，竟坐于小凳之上，顾欲发言，舌僵口噤，目翳几不辨人。又闻有人言：“我欲闻贼子之名。”汉姆颤声言曰：“前此数日，彼仆人时时至此，即其人亦来。”老渔闻声，即注目视汉姆。汉姆曰：“昨日黄昏，有人见此老仆与爱密柳同行。此一礼拜踪迹诡秘，未尝他去。马司德大卫汝且行，勿与其事。”余颇觉。壁各德近而引余。余罢极，即使房倾，余亦不能自脱。汉姆曰：“今晨有人见一车一马停于道周，又有人见此老仆与爱密柳同登，其人已在车中。”老渔仰而兀坐，伸其两手曰：“天乎！彼名非司蒂尔福司耶！”汉姆即语余曰：“马司德大卫，吾不怪尔，其人果司蒂尔福司盗也。”老渔此时不哭，且无泪，但有坚坐如作噩梦。忽尔起立，取外衣曰：“汝辈助我着之，吾腕乃不能伸屈矣。”壁各德即助之着。老渔曰：“取吾冠。”汉姆曰：“舅又安往？”老渔曰：“我将往迎爱密柳。吾今先取大盗馈我之舟凿而沉之，今我将往迎吾甥。吾不能报仇，但沉其舟亦佳。”汉姆止门，言曰：“阿父何从得此贼？”老渔曰：“吾将遍世界中迹其人，但得吾女勿令受侮于彼足矣。汝辈勿止，我必欲出。”根密支亦大哭止老渔曰：“但尼而，汝且坐，勿暴厉。以汝恍忽之间，胡能行彼长道。今当恕我之喋喋，且谈爱密柳小时事。汝不忆吾夫死时，汝怜我而畜之。”因以首枕其怀，且以手摩抚之曰：“但尼而，汝不忆许我之言乎？”此时老渔始少靖，余但闻其暗泣之声。余愤极，几欲长跽其前自责曰：“是皆孺子之罪，引此匪人。”于是大詈且哭，哭时觉奇郁之气，竟从泪波尽泄而出。

第三十二章

余虽痛恨司蒂尔福司，然尚念其故情，计即至其前，亦不能加以切责，自以为永永不见，而思慕之心转笃。余亦知自是以来，永无共处之日，即彼后之思我，可以勿计，顾以是人潮上吾心，大类良友暴亡，中心如毁矣。余又计后此上帝临质之时，余仅能为证，然此心亦初无恨恨之思。此消息一闻，鸦墨斯人人审之。明日余过市上，人家咸啧啧语其事，有言罪在爱密柳，有言咎属司蒂尔福司，惟语及老渔，则人人加悯无已。惟彼叔侄二人，侵晨已行于海滨，余遥遥见之，似自谈心，又似夜来无睡者。老渔一夕之功，而背已俯，较之数年相识，咸不如是之骤老。二人面目枯寂，不笑亦不哭。余亦徐至其前，与之同步。老渔曰：“吾父子已商略定策矣。”余偶瞩汉姆，乃凝目望海，似非怒容，但觉有坚忍之色，似见司蒂尔福司必致死者。老渔曰：“吾家之分已尽，今之本分，惟欲得人。”余曰：“大地茫茫，胡从得之？吾明日将赴伦敦，汝亦偕往否？吾今日固欲行，以君之故，不敢遽别；若君能行者，即可上道。”老渔曰：“君以明日行，吾必随君。”语后复沿海滩行，彼此无语。少须，老渔曰：“汉姆仍业渔船，及吾妹氏同住吾家。”余曰：“密司忒壁各德讵舍此家乎？”老渔曰：“吾安复居此船室，如沉诸海波矣！”既而曰：“非也，吾亦非竟弃吾家。”语已复行，少须始伸其前说曰：“吾屋仍如恒，果使甥女更归，吾尚有家授之，安知彼不即归。或引首望此船室，不见我，而但见根密支，则复长住吾家，亦未可料。”余欲与之言，乃不能措词以答。老渔曰：“后此无论如何，窗口之灯，吾必长燃以待之，庶爱密柳见此，知是中尚有颓唐一老，招手于外曰：‘爱密柳，汝归来也！’汉姆汝听之，后此有人微叩此关，汝且勿起，令尔姑氏启关。彼若见汝，即弗入矣。”语时伸首前行，自言不已。余此时视汉姆仍坚定以目注海，余引其手掣之，如掣睡人令醒。汉姆果如梦醒，猝然回顾。余曰：“汉姆，尔何思者？”汉姆曰：“吾注意于前。”因以手指海，余曰：“尔得毋思后来事耶？”汉姆曰：“马司德大卫，我亦不知所以然，但觉海中为吾归路。”余大惊曰：“何名归路？”又姆曰：“吾亦莫知其所以然，觉与爱密柳情好起于是间，今日即终于是间矣。”及余惶遽，即曰：“马司德大卫，汝勿惧我以血复仇，我不为是也。我今脑筋已乱，不知作何谰语。”老渔前行，忽驻足待余。余奔赴其侧，即不更述前事。于是众皆入船室中，忽见根密支顿改前状，劳劳执爨，如中馈人。老渔既入，既下其冠，挂之壁间，言曰：“吾亲爱之但尼而，尔当加餐，凡人疲馁，安能治事。汝今且少近食，试吾烹饪。汝果厌吾喋喋，但一语吾即敛避。”遂侍吾三人晨餐。既罢，则抱老渔旧衣，临窗纫缀，叠而置之囊中，口中恒言：“但尼而，汝出，我必为尔居守，如尔在家时。吾即不通文，能作小笺，托马司德大卫转而寓汝。即尔亦当作简笔之书，为吾叙客况。”老渔曰：“我出，汝得毋苦寂？”根密支曰：“为尔司家忙极矣，胡言寂。尔苟遄归，须知吾在此斗室凝望也。苟遇晴稳之天，吾必常至门外，果有人见访，即知此老孀守候如酒帘也。”余闻根密支言前后判然，则大异，但觉深慰老渔之悲，而己之悲怀竟荡涤都尽。余颇重其能急人之急，人乐而己悲，人悲而己慰，固深洞人情者也。是日淘涤盘碗，晒其鱼网，鱼蟹之笼，咸一一修治，虽力不胜，亦勉为之。为时无复戚容，似皆贡媚于老渔，令彼欢悦。是日不敢挥泪，以滋老渔之悲。至于晚中，老渔倦极，寐于坐榻之上。余及彼同坐，此时则泪下如渖，言曰：“吾家毁矣！试观此老怨抑欲死，马司德大卫果可以助之者，怜其无告，可一助之。”顾又防老渔斗醒，则遽掩其泪。迨晚，余欲归壁各德家，而温慰老渔者仅有彼矣。余独行，过乌麦门外即止。乌麦巳出，其女语余曰：“阿翁闻此伤心已极，竟舍其烟早寝矣。噫，此女郎心情阴毒，不审置天良于何地！”余曰：“密昔司幸勿专罪其人，其中似有隐衷。”美尼大怒曰：“我固信其恶。”力摇其首，怒不可遏，已而大哭。余虽年少，见此状，知是人身为贤妻慈母，故痛恨其事，虽丑诋爱密柳，因亦恕之。美尼且哭且言曰：“此行作何归宿？彼不能内对其天良，尤不能外对其聘夫。须知吾女小美尼兹方归寝，寝时尚哭望爱密柳耳。彼一日哭至终日，问爱密柳之为人善耶恶耶，吾又何词以答之。昨夕尚睡吾家，与小美尼同寝，且以小绫带系之小美尼颈上，今犹存也。吾义不应留是物，惟此小女何知，但知心爱此人，吾安能除之，令此小女知其不义。”美尼且言且哭，其夫出而挽之。余即与为别，归壁各德家，心中怅怅，不可自聊。顾既至家，壁各德已出，但有一老媪，盖新倩而来者，语余曰：“壁各德已赴其兄家，今夕必不归，将留慰之。”余至此初无使令此媪之事，令其归寝，尚坐于炉次，思今日事。正凝思时，忽闻有叩门之声，其声甚微。时门上有环，然所叩非环，似小儿拳声。余大异，启之，则无人，但见一雨伞伏于地上，徐动不已。余悟为前此与司蒂尔福司至鸦墨斯时，逆旅中所遇之侏妇人，为人修发者也。既进置伞，则以手自抵其胸。余曰：“汝非密斯摩乞耶，胡由至此？得毋病乎？”摩乞请余束其布伞，自行入于灶下。余闭门随入，见摩乞坐于火次，以手自磨其膝盖。余见状悚然曰：“尔须质言，果有病否？”摩乞以手拊心曰：“其痛在此。汝知此事胡以决裂至此？我固无力，不尔，亦将力挽其过。”语时自摇其躯，而大冠之影，亦晃荡摇于壁上，火光射之也。余曰：“观尔心疾，余为尔异。”摩乞曰：“凡少年不更事者，安得无异。以我侏儒，似无良心者，而又孰知吾之痛楚盖万状也。彼人玩我如玩木马瓷童，迨及厌恶，即驱我而去。”余曰：“他人或然，吾则否也。”摩乞曰：“吾适在道中见尔，以尔行速，吾乃穷迹莫及。然能知尔适从何地来，故随尔至此。且吾今日已至此矣，主人他出，竟弗之遇。”余曰：“汝识壁各德耶？”摩乞曰：“吾固弗识，适询诸美尼夫妇，因而知之。今晨七句钟尚在乌麦肆中，尔弗忆前此曾同司蒂尔福司居逆旅，与吾谈此薄命之女耶？”余曰：“忆之。”摩乞曰：“吾愿恶鬼祟是男子，其尤可恨者，无如其干仆。当时相见，吾固以为先生有情于爱密柳，乃初不料其为彼人。”余笑曰：“汝奈何疑我？”摩乞曰：“每闻人言爱密柳，尔面都赤，作瑟缩状。吾讵弗知。”余闻言不能答。摩乞曰：“我今知司蒂尔福司之视汝，如抟未干之蜡人，短长由彼。前此汝去后，彼老仆即告我，是人与爱密柳大有情愫，吾主人防彼有私奔事，妨其同学之声誉，故留吾在此，加以严防。吾迩时弗察，信尔果有苟且之事，彼主仆畏吾冷眼，故设谋以愚我，我果坠其谋矣。”语时大怒，盘散行于屋中。余始悟司蒂尔福司始来已蓄盗心，竟蒙余为盾，于是奇骇不已。摩乞数转，复坐言曰：“吾业修发，往来村间，前夕至脑威支，在彼中闻彼主仆，恒至是间独行，不与汝俱，吾已怪之，遂归鸦墨斯。今日始至，而逃奔之事成矣。”因以手拭泪，且以革履就炉烘之。余与对坐，垂首丧气，追思前事，初无一言。已而摩乞言去，复曰：“此言容或可信？”余不欲质言其可否，但漫应之。摩乞曰：“吾形短耳，料事则非短，一如成人，何为见疑。君年稚，吾有一言奉渎：每遇人言，当斟酌其理与否，勿加以轻信。吾惟轻信，故有时为人所中。”余曰：“然，小人之术，良可畏也。”摩乞临行，复曰：“吾尚闻其人不居英国，行远道矣。吾以艺游食，彼果归者，吾当先知。其诡秘之迹，苟有所闻，必以奉白。似此女子为强暴所污，吾果得当，必力拯之。惟立铁麦之罪，万死不赦！”余曰：“尔中热如此，令人钦服，即吾亦决助汝成功。”摩乞曰：“吾不敢望君之信，但愿以全人待我，勿谓身废而脑力亦废。行再相见，后此尚有通书之时。”余伏而与之接手，此时信彼之心，较前胜矣。摩乞执伞冒雨而出，为风所振，伞左右侧，则力持之。余目送其行，始闭门入息。明日老渔兄妹偕来，三人同赴伦敦，遂夙至车站候车。根密支及汉姆亦在车站送行。方老渔移置行李时，汉姆引余至车后，指老渔曰：“此老希望已绝，此行不审何适，智计皆穷。想在外日多，果不得意中之人，不归决矣。马司德大卫果爱朋友，幸为助之。”余与握手甚坚，曰：“汝且勿忧。”汉姆曰：“谢君盛意。然尚有言，吾所业佳，得钱非少，顾无可用之地，其钱仍储为吾叔用之，但劳马司德为我转致而已。果此钱果为老人用者，则吾之用力尚为非虚。”余曰：“如约。汝勿戚戚，旧燕尚有重归之日。”汉姆曰：“人生所贵者心，心既虚枵，何物尚能弥补。惟所郑重于君者，老人旅费万不可乏。”余曰：“诺，密司忒壁各德得其妹丈之余资，有不及者，吾必以尔之存储济之。”遂与之别。观其悲凉之状，令人烦懑。而根密支之送老渔，且泣且不欲老渔见之，为状则非予笔所能描写。综言之，余车行后，根密支尚望尘而奔，至于里许，迨喘不能前，则坐一面包肆门少息，一履已失，冠亦凸凹不复成状。余既至伦敦，遂为壁各德觅寓。老渔亦暂与同居，至于明日。已而在左近中，去吾寓可二巷之隔，得一人家，赁值非昂，屋宇清净，余遂市冷肉及酒，延至已寓同饭。此事乃不为吾居停所怿。壁各德平日精勤，外衣既卸，即为余拂拭几案，磨擦玻璃，而居停复不悦，以为侵其权限。方余与老渔同车，老渔告余，一至伦敦，即往面司蒂尔福司之母。余亦不能不助，且得余同行，可以居间，不至与老母讼阋。思出其不意，苟与司蒂尔福司母相见者，势且不得下，不如先之以书。于是以婉词为书，告母以老渔来意，余以朋友之故，不能不至而居间；又言壁各德老渔虽生海滨，然亦质爽解人意，矧又身在难中，老母或不吝此一见；又言明日下午两句钟必至。及明日时届，竟至其门外。余望门太息，以为前此数日，见其家人团聚，情话依依，今日乃成此景象，直出余意料之外。启关者非立铁麦，为一女仆，引余二人至退闲之室，见老母坐于温榻。入时，罗莎弗在，闻余足音，自复室出，侍诸老母之后。余望色知此事母已预知之，面惨白而含怒。知母之怒，必不关吾书而然，乃端坐弗动，挺拔无伦。老渔既入，四目相触，各含意未伸。而罗莎者眼力至精锐，座中人心绪若悉聚其眼光之内。入时都无言说，母引手指旁榻，命老渔坐。老渔曰：“此间安有小人坐处，以侍立为是。”于是复寂。母曰：“尔来意吾已知之，然中心滋难忍，惟此何求于我者？”老渔出爱密柳书，上曰：“请马丹读此书，此为逃人手笔。”母挺坐，视其书不之动，复授书于老渔。老渔欲引命妇一语，即问母曰：“此一语，吾即来询马丹，能否如书中之约。”母曰：“不能。”老渔曰：“何云不能？”母曰：“彼若为此，宁非自掷家声，门地相距远也。”老渔曰：“其女虽下贱，苟登之于衽席之上，亦未为失。”母曰：“彼无学问，何得仰攀高门！”老渔曰：“此着如马丹言，老渔目不知书，果马丹能加吾女以教养，亦足造于学问之途。”母曰：“吾固有言，初不欲宣之于尔，今尔蠢蠢至此，吾亦不能不言。即使此女有学，而其亲属均沦泥中，何足为吾子之偶。”老渔曰：“请马丹静察鄙言，马丹为怜儿之母，吾亦溺爱其女，爱密柳固非吾儿，然爱之实逾所生。果能免此女于污辱，吾亦不惜如山之金钱，赎而反之。凡人之爱其子孙，不必因富贵贫贱而别其轻重。”此数语出，老母词气亦稍敛，不如前此之锋厉，言曰：“吾子所行事，汝勿以我为然。如尔所言，以误就误之计，吾更当为尔剖之。果此婚一成，则吾子前程黑如黝漆矣。吾故决计却尔，一无转旋之日。果别有补偿之术，吾亦无惜。”老渔怒言曰：“今日幸晤马丹，知君家母子果一脉也！公子在吾家时，谈笑大方，真翩翩佳人，乃不知其蓄憾于心，令人百不能测。今日马丹末后一语，真与公子买舟馈我，蓄意污人，同一良策也。”余见母颜色顿异，二手坚握坐榻之沿，气勃勃然，言曰：“以尔一女，令我母子分析！然尔之爱尔女，安能敌我，即尔之离析，又安如我之痛楚。”罗莎附耳止之，母置不理，曰：“罗莎汝勿声，吾须尽吾言。”复曰：“吾儿为吾心至爱之人，自少无敢稍忤其意。自少至此，母子相依为命，未尝一日暌离，一旦为不才之女，竟背老母而行。以我之恩勤，乃获此惨报，区区一女，负我深恩。以天理论，彼身既长，宜有反哺之恩，今尔为此不才之女，憾不能止，乃我失吾子，宁非憾乎！”罗莎又力止之，母仍不可，复曰：“果吾子忍为一荡人百无所恋，吾讵不能抛弃一切，为彼所不能为。彼远行由彼，而老身余积，彼亦不能遽得。彼谓一行，吾必力乞其归；果如是，良不知彼母性质矣。即使欲归，亦当改革，先去此荡人勿狎，跽我乞赦，迩时吾方允之。此权悬诸吾手，务在必行。汝试思吾家暴变至此，宁不云憾！”余闻言，仿佛如闻其子叛逆之声，而其母作横逆无理之语，厥状恰肖其子，母子果出一源矣。语已回面语余曰：“欲更言者赘矣，在理可止于此。”遂起立欲出。老渔曰：“我亦不能更言，吾之来时，初无希望于尔，今果如所料，特至此者，固理义中应尽之事。今观马丹姑息养奸，吾亦空言无补。此种人家大非吉祥之地，久留将生灾殃。”语已遂出，余亦随行。老母挺立，犹作怒容。余出时过甬道，甬道有道通园次，以天气佳，门已大辟。罗莎即自此门入而遮余，言曰：“汝引此人至良佳。”余见其目光耿耿射人，而瘢痕红绛照眼，额筋时掣不已。余曰：“密斯达德尔，此事讵能怪我！”罗莎曰：“汝何为引致此人，愈令彼母子暌离逾远？汝不审彼母子各挟骄暴之气，有类狂易？”余曰：“是岂我之罪！”罗莎曰：“既云无罪，引致此人何为者？”余曰：“汝亦审彼人冤抑耶！想尔必未之知。”罗莎捧心言曰：“吾亦知司蒂尔福司为险暴之小人，尔胡为举此蠢才及小家之女委之吾心，令我增无穷恨事。”余曰：“密斯，彼人冤狱莫诉，汝复以此加之，良非忠厚之道。吾今与尔别矣，惟一言，尔今日殊寡礼意，待此无告之人。”罗莎曰：“彼下流人，吾何惜者！果荡妇在此，吾将加之以鞭。”老渔闻而不答，闯然先行。余大怒曰：“汝言至无耻，忍心害理，蔑人至矣！”罗莎曰：“吾不止此，尚欲力毁其屋，并黥此荡妇，衣以敝衣，置之街心，令饥渴以死。果有权力立判决者，狱必如是，且亲临视其颠顿之状。今果知其人所在，虽千里之远，亦必一至，侦其行为，虽身死灵存，尚欲蹑之于地下。即使彼人临死，乞我一言，俾灵魂安帖，吾亦决不之许。”罗莎之言可云凶厉已极，以状观之，似尚不能达其万一；其尤厉者，则发言啾啾如鬼啸。余生平见人多，如今日之见罗莎，乃百思不能一到。余语已立行，见老渔前步，余力追及。老渔曰：“伦敦之事毕矣，今当他去。”余曰：“安适？”老渔曰：“吾将觅吾爱女。”于是先归所寓，即述所言告壁各德。壁各德曰：“今晨吾问彼安适，彼亦但言此。今吾二人恒不审其所往。”佘思老渔如是，息息相从，防有他变，因饭于彼寓。余久久不得壁各德调羹，今日复幸尝之。既饭，三人同坐，各有所思，一言均未之发。少须，老渔起取油皮行囊，并行杖，将出。壁各德出钱予老渔，仅支一月之用。老渔曰：“吾在外间，必时时予君以书。”语已，负囊持杖，与余言别，且语壁各德曰：“愿吾妹妹，百凡多祐。马司德大卫，吾之求天祐汝，亦复如是。此一行无惮穿云入海，果吾未至而女先归。”既而曰：“此安有其事。或得彼同归，则专与此女同度时光，不令外人干预吾事。不幸吾先填沟壑，则永留一语与尔二人，告爱密柳，言爱尔不减当时，即彼有重咎，吾亦赦之。”语后恭谨如对上帝作誓。语已，拾冠下楼而去。余送之门外。今日天气沉阴，行人颇少，余直望其行，至于不见。余后此每日至此，或梦醒时，或徘徊月下，或在风雨之中，必念老渔踽踽独行，四觅爱密柳矣。

第三十三章

余此时爱都拉之心但有锐增，无复少减，每逢忧抑之日，怀人思旧，一念及都拉，即复少解沉郁之气。余怜人怜己，尤欲以都拉玉容用以自遣，愈觉人心之坏，乃愈念都拉之贤。余亦不审都拉之为神为仙，若云都拉人也，则余殊不以其言为当。余身此时几融液入都拉心坎矣。人言情爱之深，但曰头目手足为情束缚而已，余今则悉其身心性命，糜烂浸入都拉之身中。第一节，归时即到都拉门外，四向徘徊。晚来见其窗间灯光外射，余则屡向光线之中，亲吻不已。盖余之爱都拉无一人知者，知之惟壁各德，余亦不能不言。一日晚时，壁各德悉余衣服缝纫，余即灯下举都拉事告壁各德，壁各德闻言喜甚。惟余言时自言非偶，谓先生如此声华，何能以爱女下嫁凡猥，壁各德大不谓然，曰：“吾乃不知尔蓄何心，乃为此㧑谦之言。天下女郎无不爱貌，以汝少年，为彼所获，直彼运佳耳。若彼父者阅历人情，得婿如汝，亦不云辱，尚何简择之有。”明日，余即以壁各德之夫遗嘱携入公堂存案，又至银行中为之部署存款，诸事皆毕，遂同之至名胜之区，及观蜡人之戏，并瞻礼圣保罗礼拜堂之高塔。壁各德大悦。逾数日，又及壁各德至公所，上律师以润笔。书记言密司忒司本路适出，言有人将娶妇，求婚券，余遂及壁各德坐而俟之。归时，竟挟麦得斯东同至。容貌如故，发仍浓黑，目光如鼠，仍露刁狡之状。司本路曰：“考伯菲而，汝应识是人也。”余略与点首。壁各德不起，但曰：“识之。”彼见余二人同坐，忽而愕然，少须，行近余前，言曰：“尔今发迹矣。”余曰：“吾之利钝与足下当无系属，既承下问，亦不能不答曰然。”彼熟视吾二人后，语壁各德曰：“吾闻尔悼亡矣，其人殊可惜。”壁各德曰：“吾生平宜惜之人尚不止彼一人，惟是人之死，非为人促逼而死，死正命也，吾心微为之慰。”麦得斯东伪笑曰：“得尔贤助，自可瞑目。”壁各德曰：“吾生平未有以诈术陷人，此心可质天日，似彼小人以威力劫制一良善之人至于死地，吾固未尝为也。”麦得斯东闻言，视壁各德久，复以目向余；顾乃不敢正视，但视余足，言曰：“吾辈此时相见后，后此或不易把握，得此亦佳，以尔我相见，殊无滋味可言。尔生平倔强不受羁勒，即有盛意为尔，亦不自觉。今已发迹，或不能忆及吾之用心矣。彼此各怀机锋，初无能合之理。”余曰：“不合即在已过之事。”麦得斯东微笑视余言曰：“前此尔种种乖忤，不特我为忧烦，即若母亦未尝一日释诸怀抱，但期尔能改过而已。”言时为声颇低。而司本路已至，麦得斯东遂回面向司本路曰：“谢先生为我撮合，应输几许？”于是出钱收执照。司本路与之引手曰：“愿尔新婚多祜。”余此时更欲有言，乃力忍之。壁各德尚絮絮怪余不乘时报复。余师尚未知余与麦得斯东就中胡涉，亦不置问。然余事至不欲多人闻之。先生之意，殆以为吾家人固有二党，祖姨及余为一党，麦得斯东及迦茵别为一党，余知此意即自先生所言处知之。先生曰：“密斯拖老忒乌得者，有坚定之功，不为强人所抗，其人吾所钦佩。尔今入彼党中，此节足为尔贺。大凡家庭之祸，至可悲叹，然亦人世所恒有。其最要者，当伺党而入，勿据必败之势。”余揣先生之羡余能择，其意盖为多钱也。先生曰：“麦得斯东续娶者亦非劣。”余曰：“吾乃不之知。”先生曰：“汝弗知耶？麦得斯东及其姊言新人殊不恶。”余曰：“先生殆谓女家有奁资耶？”先生曰：“然。且闻新人甚佳丽。”余曰：“年龄何若？”先生曰：“与彼匹耳。一为晚娶，一为待年，彼此相候，今兹合矣。”壁各德曰：“幸上帝救此新人！”语时甚悲慨突兀。先生愕然，不知所谓。书记适将得壁各德帐单至，上司本路寓目。先生以手自摩其颏，低首蹙眉作态，似不惬意，谓得钱非己意，均约金司为之。阅已，付之书记，微喟曰：“数目符也。考伯菲而听之，我代人行事，能不费己资足矣。顾身为律师，不能自主，汝知吾有同伴约金司者，彼锱铢较也。”余代壁各德鸣谢，以钞票付书记。壁各德自归，余及先生入公堂。是日有断离之狱，须加讯鞠。此次公堂所引旧例为弊至酷，幸此例今已论废，当日凭此而行，乃惨无天日也。案中人曰汤麦司·便雅敏，娶时执照中但书汤麦司，不书便雅敏。此人居心奸狡，即用备后此退婚之用。果成婚未及二稔，即厌弃其妻，遂来讼，言己名为便雅敏，而执照中则但书汤麦司妻，非吾正适也。迩时之律，固许其如是。因之公堂讯断，许之离异。汤麦司大悦。余心至怏怏，语先生以为非公。先生告余曰：“汝当知世界中有善不能无恶，教会中言律利弊亦参半，顾成例已然，吾侪尚有何术足以挽救。”余自念先生为都拉之父，余钦佩都拉，乌敢力辩，然亦婉言告先生曰：“在理宜为更正其律。”先生力止余曰：“尔切勿言此，言之非智。惟尔既云更正，则正者宜在何条？”余引目即见遗嘱一科，即言曰：“即此科论，其间滋多流弊。”先生曰：“何者？”余曰：“此间藏贮者为坎忒白雷全区中遗嘱之要案，其中初无严密之地，扃鐍陈案，设不慎于火，全券烬矣。奈何？而此中档官咸挂名其中。初不治事，果使高下其手，但言偶失其一，则重谳已无可稽诘。且此官一年得俸八九千镑，独不能少出其资，别营一严密贮收成案耶？尤有未便者，司此业者长年无事，坐拥厚俸，而书记长年劳碌，乃衣不掩胫。且收管之职，匪特遗嘱，并有重案在彼掌握之中。区区即此一容膝之地，幸此礼拜堂中尚有空旷之地，可以容人，静候检案；不尔，此间不过一囊橐之小，胡能有插足之地。”余侃侃而言，先生但微哂不语，仍以不关痛痒之言对余曰：“汝言此地非稳，彼检案之人初不一言，此已可矣，尚何纷纶之为。至云地似囊橐，然人人眼熟此房，初无言语，汝何言者？至云不事而俸，吾亦知其然。然古今制度，实则无一完备，不仅此戋戋者，故智者顺天而适时，不为立异。汝固以为不善，吾决尔我身后，而是间尚不更革，其年寿永于吾辈。”余以都拉之故，不敢斥驳，然心滋不然其说。顾以陈迹论，初未有险。余尚忆十八年前，政府下令力革其非，而此中人力抗而守其旧制，与朝廷忤。其尤怪者，积年以来陈案宜多，而据余所见，初无增减，则知旧案为人所没者多，积弊至不可言矣。幸余晚年目视维新之治，不尔，余所手批之牍，至是亦化为尘埃。余与先生论已，乃涉及他故。先生最后与余言：“下礼拜之今日，为弱息都拉生辰，吾辈当为野行。尔果来者，吾必候尔。”余闻言，举适所言之事一一付之云烟，目翳脑昏，如无知觉。明日又得都拉手书，要余必到。余得书狂喜。此一礼拜中，若入游仙之梦，昏昏沉沉然。遂自饬行具，冠靴皆出新购，且得行箧。时至，余辨色即起，赴科文德花园，购得花球。又预雇一神骏之马，乃以马至都拉家。既而临门下马，入时，见都拉坐于树底，冠素冠，衣雨过天青之衣。夫以清晨之时，名园之中，美人之媚态，此幅画图，为人间凡笔所能到否？其旁有一女伴，年可二十，姓美尔斯，都拉则称之为周利亚。吉迫即在女旁，见余作狞状，大吠。余遂鞠躬上花球，吉迫张牙作态。余思吉迫果知予此时将图其女公子，而作此狞态者，予又安敢遽怪其怒。都拉得花球，即曰：“谢密斯忒考伯菲而惠我此花。”余此时准备与都拉言，在三里以外已预筹之，顾一见都拉，一语都无，竟为艳色所夺。见女斜睇此花，闻之鼻观，试问人生精神何许，既注于此，尚有余力作甘言媚人耶？都拉闻既，复提执吉迫，令彼闻之。吉迫不可，作怒嗥声。都拉大笑，必欲令吉迫闻之。吉迫既惧主人，则张牙欲咬此花，以示不亲余之意。都拉以手叩其首，作怒容曰：“汝奈何咬我所爱之花！”果使此时吉迫咬余者，得都拉呼余为爱，则人生之志愿大遂矣。都拉曰：“密司忒考伯菲而，我有佳消息语君。密斯迦茵今不在此，以彼兄弟续娶，可三礼拜始来，汝思此事非佳消息耶？”余曰：“然，且君之佳消息，即我之佳兆。”密斯美尔斯见状，微哂不已。都拉即语之曰：“迦茵者，一无生趣。周利亚若知此人之怪性质，汝尚不信我也。”周利亚曰：“此人严冷，见者寡欢。”余居都拉家竟日后，始闻知周利亚曾伤于情恨，阅历久，而心绪灰冷都尽；惟年鬓尚轻，见少年情爱事，不能不为系怀。此时先生已出，都拉出花球上先生曰：“阿翁试观此花球者。”先生亦随声许可。于是先生并此二人登车，余则以骑。此次旅行，为余第一次乐事。都拉携琴匣，余以马随车行。都拉坐处以身背马，向车后，出其素面，适与余迎面而行。以花球置左，吉迫置右，女则中坐，勿令伤及花球，时时近鼻际闻其香，四眼相向。余自怪长日马背，胡以不神昏而下堕。是日风迅尘起，余尚忆先生呼余言风尘甚不可堪，余乃莫之觉。余此时在都拉情雾之中，何由尚见他物。有时先生语余风物何状，余但对曰：“佳极。”余所佳，佳都拉，非佳风物，所答乃背其所问。此时心绪，先生一不之问，惟周利亚或知之耳。至今尚不知当日所行可几里，其地为何名，力逐车尘，东南西北都不之辨。但觉所经地为平原，据于山上，为势至高，野花高树，目之所接，皆足爽心。余不料至时乃有他客，余大恨。果仅我数人者，岂非佳事。其中女客，余尚不之悦，矧乃男客。男客者，予仇也。男客中有赤髯之人，时时近都拉，余怒不可遏。然至时出行厨备饮啖，此赤髯者忽曰：“吾今日能为生菜之品。”遂有数女客为涤芹，且代切之，都拉亦在其内。余立意与此赤髯者为仇，彼此必有一扑。少须，赤髯之菜已陈，余屏不之近，时席地坐，而此獠竟与都拉接席。余怒甚。时邻座有衣绯衣之女郎，余则伪与之亲稔，以泄吾媢嫉之恨。方余与语时，女亦近余作媚语。余乃不审此绯衣之女，果爱余耶，或用之以傲此赤髯者，则不可知矣。后此余以酒为都拉饮寿杯，鞠躬时，见都拉以目光射余，顾为赤髯者所格，余复大怒，终席竟未与都拉语。已而饭罢，余独行于树间，谢病先归。方闲行时，见都拉及周利亚已及余前，余不悦之状微露于色。都拉曰：“密司忒考伯菲而，汝今日乃类沉阴，何也？”余曰：“无也。”周利亚曰：“都拉汝乃沉阴耳。”都拉愕然曰：“我安有是？”周利亚曰：“都拉及密司忒考伯菲而，若二人勿匿情而尚气，天下安有以小磨折而萎春花。此机一失，后悔滋晚。”余闻言，极以为然，即近都拉，捧其手亲之。都拉乃不吾拒。后此亦亲密斯周利亚之手，三人复欢悦如初。余亦不与他客言，但三人联步。余以都拉之手挟之臂间，自念苟一去不返者，亦人生幸事。乃光阴迅逝，少须有人呼都拉不已，众欲令都拉歌。赤髯者曰：“密斯，琴匣在此车中，吾为君取之。”都拉曰：“吾所置地，惟彼知之。”彼谓余也。于是余，胜赤髯者矣。立往取琴。余，开匣，余，取琴奉都拉，余，坐诸其旁。弹时下手套，余，为都拉收之。余，尽饱其琴声。歌时众皆鼓掌，余，自信歌皆为余，汝辈勿与也。余，此时为乐所醉，所患者疑其为梦，醒后见居停为余治饭，此则毫无乐趣矣。都拉及周利亚皆歌，余乐初不少减。后此众散，余尤乐，而赤髯者亦去。先生被酒已沾醉，余隐谢种葡萄之地，谢制酒之葡萄，谢造酒之酤人，乃有此着。先生醉卧车中，余则以马近都拉，都拉以手抚余马，称赏者再。有时领巾为风所掀，余则引而即之胸际。此时虽吉迫亦知大事已成，不复与余作难，转与余合，为自全之地。周利亚语余曰：“君且转马至吾车旁，吾尚有言奉渎，未审足下能拓其片晌之间隙近我否？”余闻言而惭，即勒马近周利亚。周利亚微语余曰：“都拉后日即到吾家，足下欲来者，即径到吾家。彼翁与吾父好客也。”余闻言，知周利亚之为此言，明明为余撮合，即于马背求天降福于周利亚。周利亚告余住居所在，余立置之脑球中，求平安之地。为辞谢周利亚曰：“密斯以萍水之交，佳惠朋友至是，此恩铭之心腑。”周利亚曰：“语止于此，请左旋其马近都拉，吾不更误尔矣。”余果如言勒其马。都拉出身车外，近余作密语。余在马上紧勒其缰近轮际，轮转磨马股，竟脱其皮。及还马后，主人大言，宜以三先令医马。余悦，以为此三先令购得一日之乐，为数戋也。惟今日程途忽近，而时光转匆促，俄顷之间，已抵家矣。既至，余师酒微醒，命余入小坐，余领诺。于是众稍进面包，饮少酒。都拉亦在座，娇羞之状，中人欲醉。余久坐几忘告别，迨先生鼾声作，余私计当行矣，遂与都拉为别，稍一握手，觉归时芗泽犹在把握之间。凡一日中所言所行事，余温之皆数百遍。迨睡，觉此一颗未曾阅历之脑球，竟若不胜其乐。明日晨起，决计必求婚于都拉，以定此生之忧乐，勿使延误时光，以生不然之病。惟此一日思念从违，计苟诺我者，则纷围香阵，立即余前，弗诺者衾冷霜寒，将仍受无穷苦恼。于是往复焦思，几于不能交睫。明日计定，勿论都拉允否，务在必言。遂盛服赴周利亚家。既至门外，迟回不敢遽款其扉。至已叩后，复自咎叩之逾速，却复退却，以为语而不答者，终身隳矣。顾虽如是，然亦未行，仍鹄候门外。时密司忒美尔斯出，而吾意本不欲此老之与吾事，幸其女周利亚在，余悦，以为得此足矣。侍者引余登楼，周利亚及都拉咸起迎。周利亚方抄琴谱，都拉方作画。读吾书者，知都拉何画，所画即余奉赠之花球，都拉即以生花为彼蓝本。人生得意之事，有过于此耶？周利亚见余至，即作谦词曰：“简亵先生，老父乃不在此为主人翁，非礼也。”周利亚与余语可五分钟，即置笔告辞而下。周利亚既去，余自念此语或明日发耶？都拉仍作画，自言曰：“昨日君马瘏矣。路遥马力自困。”余此时即转念曰：此语仍今日发之。仍漫对曰：“路遥，一路初无休息之晷刻。”都拉曰：“长日弗刍乎？”余此时复自念此语必以明日发之为当，复应之曰：“秣矣。惟马苦而我乐，马即得刍，亦初无乐。”余此时已坐，心焦如焚，二胫则如僵，为状窘甚。都拉仍低头着色，语余曰：“汝言近我而乐，顾有时吾观汝神思，有我如无我也。”余闻言得间矣，自计此语必发之今日。余语未已，都拉忽言曰：“汝坐于密司克忒旁（即指红衣之女），心中何尝有我。实则汝长在吾旁，亦何乐之有？大概汝亦姑言之耳。汝行事固自由，苟特意者，行之可也。”复指狗曰：“吉迫黠物，汝前汝前。”余此时心昏意乱，不知所为，见女引手招吉迫，即双抱其手，并拊其肩，与之长言，滔滔无已时。大概谓中心蓄深切之爱，无君者必立死，又言顶礼名姝，如礼天使。而吉迫者若败人意，乃狂嗥不已。而都拉垂首大颤，失声而哭。余此时词锋尤锐厉，言曰：“果汝立置吾死者，但出一言，吾即毕命。吾生无都拉者，即谓之无命，屏除此命，有同摧枯。且自第一次逢君，无时无地，在在思君，皆足致我狂易。天下情爱，上自古人，下及来者，讵无其人；然以我身与其间，直空古人而轶来者，皆无足与我比并也。”余方作癎语，而吉迫亦发狂嗥。此时与吉迫势不两立，余愈即，而吉迫愈怒。后此及都拉同坐于温榻，彼此默无声响。吉迫则卧于都拉裙上，欲睡未睡之间，仍微微张目向余。余此时身体灵魂两不附属，盖都拉已允余以婚约矣。余二人自信自此日起，必以成婚为归宿地矣。犹记都拉言：“尔我虽私定约，仍须以老父一言为断。”然余极乐之时，焉察事变之所至，力秘此消息，勿令司本路知之。当日自信以我求婿其家，初非劣品，亦何恤者。议定后，都拉即呼周利亚入座。周利亚见状无他言，但与余二人道喜，且言曰：“吾必为尔二人之良友。”后此约都拉指心，制戒指，意以蓝宝石，作无忘我花朵镶其上。既至首饰铺中，而铺中人且翻花谱且笑，为价极涨。余不敢少议其增减。此时得意已极，自谓平地置身霄汉，见人咸加怜惜，谓汝辈蠢蠢如虫豸，长日泥涂，安能及我者。长日中恒及都拉携手坐小亭，就树阴，见瓦雀啾啾作声，自觉伦敦之瓦雀较诸他处为佳。犹忆定议甫一礼拜，竟与都拉大哄，都拉即作书缄戒指还余。余见得，即搔其发，怒言曰：“已矣。”迨晚复悔，夜中奔就周利亚，乞其缓颊。少须，周利亚与都拉同至，一见抱哭，此哄遂罢，甜蜜如初。遂商议后此通书，均由周利亚邮置，且约每日必有一笺。余回想此时情状，愚极而亦乐极，追溯一生，但有此时最足哂人，亦最为温柔之日。

第三十四章

余既定婚，不能不作书白安尼司，长书中叙述乐趣，尤盛称都拉之美丽而贤淑，且乞安尼司宽恕坚信余，勿以空中楼阁讥余。然作书未竟时，忽尔如见安尼司立于余前，自少小与余和洽，偶有弗适之事，且下泪加以箴言。书至此，似不能更书。又自念天下安有两全，惟愿得都拉后，能与安尼司同居，则两全矣。至司蒂尔福司事，余未敢言，但云：“鸦墨斯有奇事，令人怏怏，爱密柳逃矣。吾之所以怏怏，其中大有窒碍之事，系诸鄙人之身，未敢质言奉白也。”书去后，复书立至。余读其书，如面其人，如闻其声，似余平日受其温婉之训辞，余几不能加以赞语。当余赴周利亚家时，忒老特尔司凡数至寻余。余行后，壁各德常居吾家。壁各德告吾友，谓媪身为大卫之保氏，于是忒老特尔司亦礼重壁各德，虽不得余，仍与壁各德长谈不已。此语均余归后壁各德语余者。余知长谈之故，其故悉皆为余。壁各德每与人称余，恒为长篇文字，汨汨无已时。壁各德又语余忒老特尔司坚约以时晤我。而吾居停以壁各德在此，凡为余所应为之事，皆斥不为，意必壁各德行后，始应余役；且以书与余，书中言曰：“吾有何事不能侍君，且吾身曾为人母，当日亦称便家。惟吾心至恨奸谗之人，与无因而冒进者。”惟都不斥言壁各德，但曰：“吾为此冠，何人宜戴者，即属其人，无待指斥其人之实。”又言：“奸谗人为死夫持服者，尤可恶。”于此语下加一巨划。又言：“世有少年人，甘为奸谗人所愚，则亦听之受罔。彼事，他人又何与者，惟媪断不能与其人共处。故预告君，今兹且不能为君执役，必待复其故状，则我之执役亦将如故。”后此居停见壁各德不行，则置梗于梯级之上，以跌壁各德，令彼下踬，以成废疾。余明知之，顾不敢与置辩，但容忍度此时日。届时忒老特尔司至，一临门，即曰：“考伯菲而，尔佳乎？”余曰：“尔来大佳事。尔凡数来，吾不得见，乃负负万状。惟吾事集，不能侍尔。”忒老特尔司曰：“我知之，惟尔之人居伦敦耳。”余愕然曰：“此何言？”忒老特尔司曰：“幸恕我。所云其人，即密司都也。”余漫应之。忒老特尔司曰：“吾之人则乡居，姊妹十人。以理论之，则吾事亦稍简，不如尔忙。”余曰：“汝安能久忍不复晤面？”忒老特尔司曰：“此非吾愿，顾无术也。”余曰：“此亦纪实之言。惟吾至佩君镇定之力，滋弗逮也。”忒老特尔司曰：“此胡言镇定。惟吾所契者，或果有镇定，以吾较之弱耳。须知此女若自忘其己事，但照料其骨肉，日汲汲若不足。”余曰：“彼嫡长乎？”友曰：“非也。彼长姊亦佳丽。”余曰：“然耶？”友曰：“良不及吾苏飞？”余曰：“苏飞之序在几？得毋季耶？”友曰：“其稚妹二人，一九岁，一十岁，尚苏飞授之以书。”余曰：“然则苏飞次耳。”友曰：“否，次名莎拉。莎拉患脑病，医言必岁余始愈。病中亦苏飞侍之。苏飞之序在四。”余曰：“其母无恙乎？”友曰：“在也。其人亦有摅略，惟所居地湫湿，与其躯忤，因之癃废不能起。”余骇曰：“媪如是病耶？”友曰：“事固非幸，然其家尚井井，有苏飞在也。苏飞之居家，实以姊妹之行，执母之分。”余闻言则钦佩其人，又悦吾友之忠厚，未尝轻诋一人。余语及密考伯，友曰：“良佳，今已不与同居。”余曰：“何也？”友微语曰：“今彼改姓为茅铁麦矣。亦债家敦逼，不得已而为此。今兹出行，必以晚，亦必加以眼镜。前此为房主所逼，尽货其家具，吾悯其穷，则为之签名假资于人。此事之成，彼得自苏飞数日之久，未几而债主又叩其门。此节吾乃不能更处，则别赁一区，至于今日。茅铁麦一家，外间竟无人知其居处。尚有一语，幸勿见哂，即前此示君之小圆桌及花盆架，亦为债家籍去矣。”余怒曰：“此债家亦太忍，胡为籍及同舍之生！”友曰：“此何术者，惟今日言此，非复怨恶斯人，语此者亦实有所为。当时债主之籍吾物，吾乃无钱足以自赎，而债主苟知吾意将赎，必故涨其值，如何可堪！幸此物尚未售人，吾昨见于托登罕。吾不敢造问，彼人苟识我者，而价亦骤涨。今吾具得小钱，意请君保氏为我一行，吾在远遥指其意，请保氏与卖者议值。”余闻吾友语至郑重，则匿笑不可止，因曰：“胡不三人同行。惟吾告尔，后此密考伯更托尔名告贷者，汝将弗堪。”友曰：“吾亦念及于此，匪但后此无以为继，而亦不足以对苏飞。第一次代假之资，已代偿矣。果密考伯有钱亦不负人，顾乃无之。惟吾为之假第二次，其期亦垂及。密考伯矢言必不见负，此语或可信乎？”余闻言，乃不能答，但漫应之。余遂入告壁各德。吾友闻壁各德许可，防物落人手，引裾趣行。余至肆前，见吾友在远远指示，壁各德与肆人商略，其状乃至可哂。壁各德论价不中且行，而吾友焦悚不可耐。幸肆人见壁各德行，则复延入许可。吾见忒老特尔司大悦，如得至宝。既成议，吾友与壁各德为礼，谢不已，且云：“尚有花盆之架，尚欲得之。此桌吾不能动，请彼送归吾寓，若花盆之架，则轻而易举。于是壁各德复为购，一议立决。忒老特尔司复大悦。众咸归寓。壁各德则时时流盼，余则立而俟之。归时已黄昏。既上楼级，妨有物为梗，顾乃无有。及登，忽闻人声，余更愕然，与壁各德相视无语。推门而入。读吾书者，为想屋中人谁耶？则吾祖姨及迭克耳。祖姨坐于行箧之上，膝上有小猫，手茗欲饮，迭克则立于大风筝之后，行李堆叠无数。余曰：“大母何来？”于是抱而亲吻，复与迭克执手为礼。居停则趋走治茗，为状甚恭，言曰：“吾知密司忒考伯菲而归时，为乐必无穷。”壁各德见吾姨氏大惧，隐于吾后。祖姨曰：“汝无恙？”余曰：“壁各德，汝犹忆吾祖姨乎？”祖姨曰：“孺子，汝勿以野人之名称之，彼已嫁易姓，汝胡不称以彼夫之姓。”复曰：“汝今不姓巴耶？其下尚有何字？”壁各德则恭谨为礼，称曰：“马丹，吾姓巴格司。”祖姨曰：“此方为人姓，其声甚洪。巴格司，汝无恙乎？”壁各德见祖姨色善，则又鞠躬曰：“谢马丹存问。”祖姨曰：“吾及尔皆老矣。但晤一面，见时殊匆匆，且值幸事。”复谓余曰：“拖老忒，尔为我瀹茗。”余奉茗上祖姨曰：“大母何由踞箱而坐，为势弗安。”祖姨曰：“吾今坐吾家产之上，于心尚惬。”因以目视吾居停曰：“马丹可以出矣。”居停曰：“马丹尚需茶乎？”祖姨曰：“足矣。”居停曰：“当更取牛油，或熟两鸡子，或醃肉，咸备。”复面余曰：“客尚有何事，足令我为马丹效劳者？”祖姨曰：“谢居停惠顾，吾自能摒挡。”居停但笑以示其和婉，又倾首如呻，有时搓手恭待驱使，若无路足以自效者，且笑且呻，且搓其手，徐徐而出。祖姨语迭克曰：“汝曾否忆及我与尔言，见金钱而拜者？”迭克愕然，徐曰：“忆之。”祖姨曰：“若此居停者是尔。巴格司为我伺茶，以一瓯予老身。”余与祖姨处久，知今日之来必有重要之事。祖姨疑我不之知，则时时以目属我，虽外状岸然，而神情间颇有惶恐意。余念安得开罪老人，抑与都拉定约，靳不之告，老人怒而切责耶？然知此老果有事如不欲言者，终不言，吾不敢冒昧而尝试之。因近坐其旁抚其猫，或凝望笼鸟，撩之使鸣，用示安详之状，而心中殊戚戚，不审所措。而迭克立大风筝之后，以眼目及其指头示意，余益弗安。祖姨饮茗既，以巾拭其唇吻，起而整衣，言曰：“拖老忒。”此时壁各德知祖姨有言，已起避之，祖姨止之曰：“巴格司，汝勿行。”呼余曰：“拖老忒，汝迩来能坚定，不作依人自活之想否？”余曰：“似已几及此诣。”祖姨曰：“汝能用心乎？”余曰：“可。”祖姨曰：“汝既能用心，胡以此夕乃不能料及吾坐此行囊之上？”余摇首。祖姨曰：“吾家毁矣，所有者尽在于此，吾亲爱之人亦知之否？”余闻言大惊，似举家之人并入洪水之中，尽丧其命，震撼亦不过此，颜色顿变。祖姨以手拊余肩曰：“吾亲爱之拖老忒，吾家果毁矣！此事迭克知之。举凡吾家之所有，并在此屋之中，其余则所居三椽之屋而已。吾留嘉耐在彼，用备赁人。巴格司，尔为我迭克觅得下榻地，过此一夕。若老身者，则即此楼心略息，可以勿另赁宅。尔今草草备之，至于明日，更作图维。”祖姨遂以首枕吾肩而哭，且曰：“我老何忧，所忧汝耳。”吾祖姨者，生平无泪，少须即已，衎衎言曰：“无论老少男女，凡处逆境，当挺其胆力往迎之，决不能陷身其中，即尔皇惑无主。拖老忒，尔我须以力胜此逆境，始为得也。”

第三十五章

余骤闻噩耗，思想皆滞，一身有同麻木。及神定，即为迭克送至壁各德寓中老渔所卧之空榻。迭克颇悦。后此余引迭克观新寓，迭克亦不以为隘。而吾居停则至不悦，曰：“彼间狭隘，至无容猫之地，何为居之？力迨迭克既相宅，即曰：“容猫无所，容膝有之。”余乃欲探迭克以祖姨毁家之状，迭克谢不之知，吾亦料迭克不能审祖姨事也。但言曰：“前夕尔祖姨语我曰：‘迭克，吾家毁矣。’吾愕然曰：‘确乎？’尔祖姨即赞我有识。吾悦。后此遂及于是，余事则不之知。”迭克语语如作谑语，张目哆口，为意至得。余曰：“迭克，汝乃不知毁家为何事也，故冲夷无忤于心。毁家者，即无钱而被饥冻之谓。”余语出，迭克颜色立变，泪落如绠，大张其目视余。余大悔恨，以为迭克混沌未凿，吾何为凿之。此时欲使复其故态，力乃弗逮。后此方知迭克闻毁家而不忧者，固以吾祖姨氏及我皆具轶类超群之能，即处逆境，一举手已复其故，故不之恐。此时问余曰：“吾尤有隐忧，向日之条陈，尚未脱稿，奈何？”余曰：“然。今日第一义，幸勿露其忧虞之色，令老人知之。”迭克曰：“然，然。果吾忧形于色，尔即引我归于乐地。”顾虽如是，然欲盖弥泄，此黄昏中常以目视吾祖姨，似侍病人，代为烦扰者。迭克亦知己忧之重，然尚力制其头颅勿动，但动其目，厥状已尽为人觉。彼视吾祖姨外，更视则面包矣。祖姨授彼以物，迭克乘余不见，则力藏其面包于囊中。余思其用意，必谓贫后即需此面包为食耳。吾祖姨则不动声色，与壁各德相处良欢，惟禁我不呼壁各德，呼巴格司，误犯辄怒。祖姨第一次至时，汲汲以为不可一日居此，今兹则不然。余拓己榻卧吾姨氏，己则移宿外寝。姨氏则移榻近窗，备火发时易于逃避。晚餐既罢，余为祖姨调酒。祖姨曰：“止。”余曰：“夜常如此，何为止也？”祖姨曰：“但得爱而已足。”余曰：“藏酿固多，大母非平时需酒耶？”祖姨曰：“留酒为有病时用，今兹弗能暴殄天物，仍予我以爱而可尔。”迭克闻言以为奇穷，而祖姨仍岌然山立。余不得已出沽爱而。时夜已深，壁各德引迭克至其寓，余送之门。迭克背风筝，垂首叹惋而去。余归时，祖姨方徘徊于楼心。余为调爱而，切焦面包，上之祖姨。姨氏加睡帽，振其裙幅，以足向火，既饮爱而，言曰：“孺子，此酒非涩。”余未之信。祖姨则已知之，言曰：“孺子，果能常得爱而者，已为吾生之福，汝何不信之有。”余曰：“孺子得此已足。”祖姨曰：“吾亦何为不足。”余曰：“大母饮良酝久，胡能下侪孺子。”祖姨曰：“此讆言也。”语后仍饮爱而，至有滋味，复言曰：“拖老忒，吾性不嗜新人，尔之巴格司吾良重之。”余曰：“大母之赐我此言，较赐百金为多。”祖姨曰：“世事多奇变，以此好女，胡乃姓此劣姓。吾意宁姓加格森，当不姓此。”余曰：“安知彼即喜悦此姓。顾受姓自古，不复能易，非其罪也。”祖姨曰：“罪固不在彼，惟闻之滋怒。幸彼姓巴格司矣，可云彼之幸事。拖老忒，吾见巴格司甚善尔。”余曰：“其人善人也。”祖姨曰：“彼言钱多，欲以赐我，汝思其人之愚智如何者！”语至此泪复雨下，言曰：“巴格司之为人奇极矣！吾第一次见彼，即知其奇，惟其善乃不可及。”语时欲哭，则伪笑以拭其泪；自后遂不哭，乃进焦面包及酒，琐琐与余语曰：“拖老忒，是间事，我尽审之。适巴格司告我以尔事，我乃不审年少女郎，胡乃愦愦。与其如是，若以头颅碎之于石，其愚亦不过如是耳。”余叹曰：“伤哉爱密柳也！”祖姨曰：“是何可伤，一己遗毒其亲属，罪宁可逭。我亦闻汝有意中人矣，真儿戏哉！”余二颊皆绛，言曰：“孺子之爱都拉，良非儿戏，实发自灵魂之中。”祖姨曰：“都拉美乎？”余曰：“其美乃非人所料。”祖姨曰：“愚哉！愚哉！”余曰：“大母恕我，孺子实未尝愚。”余前此行事，愚智都不之辨，今闻祖姨言，则自省其愚智，神思不觉为之一振。祖姨曰：“汝未阅历也。”余但述祖姨之言，未阅历耶。祖姨曰：“汝静听之，吾非斥此女之劣，惟以理度之，均蠢蠢者，又乌知人间之有爱。在尔以为成婚后剖果而食，亦如小儿分甘而已。拖老忒，吾言中乎？”祖姨语时如恒状，不怒而怜。余曰：“孺子固寡阅历，亦自知之，凡所行所言，均愚者所为，非复聪慧。惟二人之爱，发之由衷，非伪饰也。脱都拉不爱孺子，而别有所爱，及孺子迁之他人，不爱都拉，则真愚妄者尔。”祖姨摇首而笑曰：“此尤真愚之言。前此亦有人语情话如尔之恳恳，吾思其人，即思尔母。故人之以情话动人者，特陷人之臼窠。天下非本之至诚者，安可言爱。”余曰：“大母幸勿疑我及都拉，都拉之诚，人焉能及。”祖姨曰：“此语尤愚。汝两少无猜，不审世界变动，人情鬼谲。两梦方酣，吾安能为晨钟之觉。然以恒状言之，凡无知无识之成言，往往不践。须知定约及于成婚，其间当历许多变故，人安能料。”读吾书者，须知此等语警之情痴，必坚不能入，然余信祖姨，决知言之非谬，则深谢其惠爱，并曰：“大母罢矣，幸就寝。”余与祖姨道晚安，姨遂就榻。余寝外间，心绪潮涌，自念身果穷，先生何由重余。余与都拉定约时，初不料家道中变如是之迅，今但能语之都拉，果辞婚者，听辞可也。复念在此习律，不名一钱，岁月悠悠，何能自废，法当得钱以养祖姨。顾百计乃无所得。已而复念后此衣敝莫易，复不能购时新之物以遗都拉；更念当时以骏马随油壁之车，豪侈作野游，今又安得复者。周思之，忽大惧，谓片晌之思维，均为私利，初未计及祖姨，负恩背义，莫此为至，因之心绪复炽。尽夜辗转，一无所得。既睡，则贫穷之梦，一一潮生。梦己一身褴褛，就市叫卖取灯，路上竟遇都拉；复梦以破衣赴庙鞫，先生斥言不应以此敝服，败其仪观；更梦问司婚之官，乞成婚之执照，而先生同辈，极力斥我，弗允，婚乃弗成。余既焦思，而祖姨亦复不寐，余每醒，辄闻老人拖睡履行于屋中，可一二次，出余外厢，挺立如鬼。余大震，几起坐。祖姨曰：“汝视天上何光？得毋礼拜寺火发耶？此风迅烈，能否引火爇吾楼居？”余曰：“无之。”又醒，则又见吾祖姨坐吾床沿，言曰：“伤哉孺子，伤哉孺子！”余闻言益咎内心，自恨不为祖姨位置，乃自安于燕私，心迹深可诛钮，因之愈形忐忑。是夜似长于往夕，竟无朝旭之望。迟明，余首疾发晕，不能起。时邻居有冷水澡室，余将往浴之，以清余神，乃起着衣，而壁各德已夙至。余曰：“吾祖姨尚寝，起时为我侍之。”余既浴立愈，神息亦爽，能思矣。第一义思往告先生：今将舍此弗习，能否于一千磅割为畀余？匆匆中即少进糗糒，即至庙中，与先生商略。至时尚早，寂然无人。可半句钟，而夙起之书记始以钥匙至，启关。余入，坐余故处，视阳光，思都拉，以待先生之至。先生既临，言曰：“考伯菲而，汝能早起，今晨气殊不恶。”余曰：“然。今有事将告之吾师，能容纳否？”先生曰：“可，且进吾室。”余入。先生遂衣律师之衣，对镜徘徊。余曰：“孺子有言，其状甚惭，吾闻祖姨家有不得意事。”先生曰：“病耶？”余曰：“非病，惟丧失其资，似不能自活。”先生惊曰：“此何如事，令人扼腕。”余曰：“姨氏至此不能自聊，吾意欲求先生可否……”复曰：“吾意殊不敢望全璧……能否以学律之事勾销，以余镑见还。”余言时，读吾书者当知失着已甚。大类求人充配余于远地，百年不见都拉者。先生愕曰：“尔欲毁约乎？”余曰：“初意原不如是，惟山穷水尽，图得一啖饭地，故萌此想。若不自图，既不能日进一钱，尚须累及姨氏。孺子之心，胡忍者。吾亦非患后来之永永困顿，意示先生以更来之日，惟目前萧索，则断无出险时矣。”先生曰：“难哉！是间成例初无毁约之条，且事从尔始，后来将有尤效之人，顾……”余谓言顾字，意有转圜破格之言，即拜谢曰：“先生恩我至矣。”先生曰：“尔勿如是，吾意盖云尚有同伴之人，决事不能自由。”余知兹事败矣，然仍不如是遽止，即复言曰：“为先生梗者，即密司忒约金司。孺子意自往求之，如何者？”先生摇首曰：“不可，汝安知吾伙伴之心迹。尔苟如是进言，彼决不汝允。此人执守成法，苟肆分外之求，万不能得。汝讵不知其人耶？汝讵不知其人耶？”余实则未之知，觉不如先生所言，但知约金司家居孟太古，晚至而早归，亦无人以公事就之商略者。此间有楼居，为其休息之地，初不偶动笔墨，公案之上叠有数纸，纸色深黄，可二十年不易矣。余闻言复曰：“与密司忒约金司无效耶？今且问能否许孺子一往面之？”先生曰：“见何妨者。惟我与彼处久，深审其人，尔必一面其人，尽尔可也。”余思先生既许我，我且一往试之，即坐而久伺。已而约金司至，余登楼谒其人。彼见余大异，言曰：“考伯菲而，汝前。”余进而隅坐，以告先生述示其人。读吾书者，当知约金司非能噬人者，盖和平温裕，六十以外之老人，惟好闻鼻烟，人云此老非鼻烟将不能生，其生藉烟以持之耳。约金司闻言，即曰：“汝告先生乎？”余曰：“告之，先生言防密司忒不之许。”约金司曰：“尔先生言我弗允耶？”余曰：“然，先生防密司忒以为不然。”约金司似有所患，即曰：“考伯菲而，兹事我不能助若矣。是中有故，此金存之银行，不能予取予携，幸恕坚执可也。”语已羞极，少斯复进。余曰：“然则兹事弗成矣？”约金司曰：“然，我不能允尔。”言后即迅出。少须又入，以目视门曰：“或司本路不允尔也。”余曰：“密司忒司本路言，果彼一人为主者，或无不允之理。”约金司曰：“即彼见允，成事亦难。我固与银行中有成约也。”言已即逃，至于三日弗至。余仍候先生，少间以约金司语告之曰：“果先生为主者，或可与之商略，冀得成功。”司本路曰：“考伯菲而，尔之言此，尚未悉约金司意指也。此人苟以语与之商榷，为计左矣。汝谓其人忠实易动，而人之陷其覆中者，匪汝一人。汝今勿再与言矣。”余见此二人交推互诿，不知谁为中梗之人。今且勿论是谁之过，然欲恢复此一千镑之金，为事滋难，余遂叹息而归。道中筹维此事，思为久计，忽闻有马车辚辚，直随吾后，既至予前立止。余视之，车中出纤手引余，则安尼司笑容可掬。余曰：“安尼司姊氏，吾安有福于是间见姊也。”安尼司曰：“此语确乎？”余曰：“日来渴思老姊，正有无穷之事，将与姊氏商之。一晤面已生其畅遂，果吾有术士之冠，可以立时见尔（见《天方夜谭》），吾愿始慰。”安尼司曰：“此言果出之诚款否？”余意安尼司谓余已定聘，故有是言，即答曰：“在势不能不先都拉。”安尼司大笑曰：“胡得不先都拉！”余曰：“第二人即尔矣。今姊安往？”安尼司曰：“闻君祖母在是，故欲一见。”是日天气佳，安尼司遂下车，与余同步，余以资遣其车。余觉安尼司之在余旁，一时困苦之心立释，如有所恃。方祖姨未来之先，曾以短简示安尼司，其书乃约如钞票，书中但言毁家，不居度佛尔矣，然尚健，毋须念。安尼司年来与吾姨甚洽，故来候之。安尼司又言此来非复一人，老父与尤利亚亦同莅此。余曰：“尤利亚今为股东矣，其心至可诛。”安尼司曰：“此遭有事至伦敦，吾特乘便与之同行。汝亦知吾之此来尚有两事，一则省君姨氏，一则老父与此人同行，吾心至弗释。”余曰：“尤利亚仍以鬼蜮之术，抑制老父乎？”安尼司曰：“吾家非复故观，彼家人均迁居吾室矣。”余愕然。安尼司曰：“确也。密司忒喜迫（即尤利亚）及其母咸戾，喜迫即居尔之故居。”余闻言深愿此獠在是中时作噩梦，不能终居而徙也。安尼司曰：“吾今尚居前此之小屋，即退閒室之复室，尔第一次所履，尔尚忆之耶？力余曰：“耿耿在心，何为弗忆。第一次见尔出时，佩钥匙无数者是也。”安尼司曰：“当时之状，何乐如之！”余曰：“然。”安尼司曰：“吾虽居彼，有时不能不追陪密昔司喜迫，而意则欲独坐，顾乃弗能。实则欲斥其非，亦无所斥，惟见时盛称其子，实亦为母之分使然，无复深怪。彼子之事母，亦可云非忤。”语时余观安尼司颜色如故，知尚未悉尤利亚之诡谋。“惟有不满意事，自彼母子一临，而吾父子之情遂间，一尤利亚在内，竟不能时时熨贴吾父。吾思彼人果有不善之意，而区区恶念，亦不足敌我父子之天性。”语时亦颇有戒心，而娇柔之状亦稍变易。忽又问余曰：“阿姨胡以毁家？可密告我。”余曰：“姨氏乃未明知，吾亦莫敢质问。”此时余与握手，而安尼司颤不能已。余入时，见祖姨独坐，有怒色。以祖姨此时与居停哄矣。祖姨闻居停酒臭扑人，知盗吾酒，亦不恤其患颠癎之疾，则直指之曰：“尔盗吾酒，无事时不当入室！”居停大怒曰：“汝之言足以致讼！”顾乃不敢竟讼。时壁各德方引迭克出游。祖姨见安尼司则大乐，怒气立释。安尼司去冠近祖姨之侧深谈。余觉安尼司之在吾家，直类骨肉团聚矣。祖姨始述毁家之状，余亦述向司本路退约还钱事，语之祖姨。祖姨曰：“汝误矣。然心则可佳，孺子，吾爱尔至矣。”复曰：“拖老忒、安尼司，汝二人都在，吾将述吾苦况矣。”余见安尼司颜色惨白，静听祖姨之言。祖姨以手抚膝上之猫，目视安尼司，语曰：“吾略有积蓄，均自手理，顾属无多，尚足自活。且年来节省，以子金增入母金，微觉充裕。后听律师之言，移此母金，用受质物，而滋息亦多，迨本息既归，尤当浚其生路。而前此之律师，今乃不如其故，其人即尔父也。于是遂自加摅略，置此资本于外国，而逐年均无佳兆。矿也，银行也，无一不亏。至银行一倒，吾资悉在是间，于是一家毁矣。今事既至是，言之愈增恶劣。”安尼司至此，颜色少平，即曰：“密斯拖老忒乌得，语尽于是乎？”祖姨曰：“然。吾更有余资者，则尚有文字，今资尽矣，故语亦尽此。”余见安尼司忽惊忽定，余揣其意，殆防祖姨之资为乃翁所败，故忧，既审其非，故少安耳。祖姨曰：“安尼司，汝固聪慧之人，拖老忒，汝亦不弱，惟有时不能尽满人意。今尔二人咸在，当为我谋一自立之地。吾宅每年可赁七十镑，此着尚足恃，舍此无复进款。迭克者，一年足值一百镑，惟足供一身之用，而世间能识其人者我耳，故亦不能推引于人。安尼司，试思之，吾与拖老忒二人经年所入者仅此，下此胡足自活？”余曰：“大母，吾必独出营生，以养老人。”祖姨曰：“汝兵耶？或舵工耶？此语吾不欲闻，法当仍为庙鞫之律师。汝当知所行事，须称门才。”余方欲告祖姨以不更为此，安尼司忽曰：“汝赁此楼，为期如何？”祖姨曰：“更六阅月，满矣。第一次赁居者死于是，实则似此居停六人，赁者决死其五。今且勿亟，吾尚有余资，尽六月，更谋之。迭克即左近为觅一下榻地足矣。”余思祖姨居此，长日与居停哄阋，亦非佳事，因告祖姨以别迁为良。祖姨曰：“尔勿患，果此媪仍絮絮无已时，吾将痛惩，令彼终身无敢暴挺。”安尼司曰：“拖老忒乌得，吾不审汝迩来能少拓其余闲否？”余曰：“四句钟后，九句钟前，都无事，若言暇晷，正复有余。”安尼司即至余前微语曰：“典签记室之事，汝厌渎乎？”余曰：“吾胡恤其劬。”安尼司曰：“司托朗博士今退居于伦敦，迩来以书与吾父索记室。吾思君为博士高足，得君，较之他人不为美耶！”余曰：“亲爱之安尼司，吾无汝者，莫成一事。吾恒言汝为吾之美安琪儿也。”安尼司笑曰：“一安琪儿足矣！（指都拉）”遂复庄语曰：“博士家公事，但需早晚，此二时汝适空旷。”余闻言大悦，以为得钱固乐，又获与恩师同处，则尤有味。即立作书上先生自荐，约以明日十点钟造师面陈。师所居地，即在司蒂尔福司家左右。作书后，即立付邮者。安尼司者，无论临莅何地，所遇若皆有陈迹存焉。余寓书后，见祖姨所携之鸟笼已悬之空处，余所踞之巨榻已移置窗下，如别墅中，位置陈设，乃一如祖姨未迁时景状，物物咸适其所，此均安尼司调度井井，无第二人矣。祖姨之至伦敦，固不类前此之厌渎，然烟雾迷漫，终不自适，常言百凡之物，其上咸加以椒屑，至今日之归，椒末一空，无复纤翳。往日壁各德亦节节修整，顾乃无绪，且忙迫，一经安尼司调遣，阒然无声，而物物咸已得所。此时忽闻叩门声，安尼司色动，即曰：“老父至矣。”余启关，则老人外杂一尤利亚。余数年不见密司忒威克菲而，固知霜鬓已华，不复前状，顾一见仍愕然如不辨认。盖余之惊愕，非惊其老，亦非愕其纵酒，盖老人手颤固其恒状，亦不足惊，且衣服修整，状态温文，似无可愕。顾能令予愕者，乃大类为尤利亚奴厮，一一听其驱策。余之蕴怒，竟不可言传。譬如猝见一猴，以绳引人而弄，其可骇处，亦不外此。然威克菲而亦自知状，则愧不可仰，乃未久即复其故。安尼司前语其父曰：“密斯拖老忒乌得在此，拖老忒乌得（即大卫）亦在此，父与二人久不把晤矣。”威克菲而遂与祖姨接手，其与余接手尤亲稔。方大众接手时，而尤利亚作一种狞笑，余见之，安尼司亦见之，肃然作敛避状。吾祖姨者，声色不动。果有人能审吾祖姨之色，而悉其衷藏，则余将服其真能望色者矣。即如此次，吾祖姨屹然端坐，乃如石壁，斗然语威克菲而曰：“密司忒威克菲而，适吾与女公子言，吾自收回己资，别营生业，不敢属汝者，以汝迩来行事，乃老耄，不类前此英果。吾今三人方商略生路，微得机绪，计安尼司助汝者，较尔高且百倍。”尤利亚忽耸肩进曰：“容我不才妄进一语。密斯拖老忒乌得所言滋当，果密斯威克菲而与吾同伙，吾意乃至惬（指安尼司）。”祖姨曰：“汝亦股东矣，足矣。汝迩来佳乎？”语语均凌厉。尤利亚鞠躬曰：“佳。老人迩来亦康健如恒状。”复面余曰：“密司忒考伯菲而，汝亦大佳。虽尔处此境地，吾亦甚愿与君相见。君处艰屯，凡为君友者，均为君戚戚。须知天下人之通塞，初不在钱。”因与余接手甚恭，复曰：“君见我二人合谋为律师，果非谬乎？试观密司忒威克菲而精神日健旺，虽年事多而风神未改。惟卑微之人忽尔升迁，此足异也。其他则密斯安尼司美逾往昔。”语至此，手足躯干皆动。吾祖姨目注其人，似大怒曰：“其人癎发乎，乃筋掣不可止！”尤利亚曰：“万死，万死。密斯拖老忒乌得迩来丧资弗宁，见而悸我乎？”祖姨尤怒曰：“竖子无状，乃被妄肆其语！汝果为鳣者，且伏诸地；果为人者，当靖其态度。似此丑态，乃类蛇虺，吾安能无悸。”尤利亚见斥，颜色都变。祖姨狞目时时欲动其手扑之，尤利亚大震，引吾于屋隅，言曰：“密斯拖老忒乌得人佳而性暴，吾第一次为书记，即被其申斥，固已尝其滋味矣。今家事一丧，怒且日增。惟今日来意初无他谬，果使可以助君者，无不效力。”密司忒威克菲而闻尤利亚言，即语余曰：“尤利亚·喜迫助吾甚有果力，适所言，吾滋韪其议。汝当知吾平时固厚尔，而尤利亚所言尤中吾心，甚欲少效微劳于君家。”尤利亚大悦，言曰：“密司忒威克菲而信我至笃，即吾自信亦足尽我所能，佐其晚节。”密司忒威克菲而曰：“尤利亚诚吾臂助，自彼与吾合伙，吾责日见其轻。”余闻言，知此等语均尤利亚逼令威克菲而言之，以实其前此之侈语。余见尤利亚心满志得，时时目余。安尼司忽曰：“老父且勿即行，吾少须及拖老忒乌得与父同步。”余见威克菲而已斜睨尤利亚颜色，取进止。尤利亚知状，即先言曰：“吾尚有他事宜行，不尔亦甚愿同归。”遂鞠躬曰：“密斯安尼司行再相见。”又与余道别，作伧父之笑，斜施而去。尤利亚去后，吾辈复谈往事，至一句钟之久。威克菲而见尤利亚去后，与其女同坐，乐乃不翅，一身似脱系而渐轻逸，微露笑悦。余述前事，颇有忆及之处，言曰：“今日同坐深谈，大类当日之侨寓吾家，然时光逝矣。”此数语发时，正赖安尼司坐其父侧，用助其气，始有此昂藏之言。于是五人同饭。饭罢，安尼司仍坐其父侧，为之斟酒。酒量亦锐减，尽安尼司所授之而饮，不复求索。天晚，威克菲而少卧，安尼司为之理枕，伺其左。余微觉安尼司似有泪痕。迨老人静卧，安尼司遂与余谈都拉事。余极称都拉，安尼司静听无言语。沉肃和婉之容，余觉闺秀中至为贵重者，莫如安尼司矣。

第三十六章

明日，余起澡身后，即赴博士家。今日之行，一力崇俭，屏前此豪华之思，一归朴啬。其所急急欲图者，以余落漠时祖姨振我，今姨氏毁家，正余图报之秋，敢不自尽其力。且非力争上流，则都拉亦无归余之日。盖吾与都拉之中间，似有千章臃肿之树，蓊郁亘于吾前，非力斧之，不足与斯人相见。于是疾行，似于兹事亦复有济者。余以行路趣，未及十句钟，已至其地。复思时既未至，宜且徘徊。而司蒂尔福司即密迩，余登小阜，冀内窥其室。见罗莎不冠独行于门外草地之上，而怒目左右盼，如觅人为仇。及至先生家，则旧宅而新修者。先生仍如前状，衣囊中叠稿满之。余久立，先生仍不之见。余则默随先生，冀先生见余。已而先生猛回其首，视余可数分钟，如不相识；实则先生别有所思也。忽尔大笑，抱余二手言曰：“吾亲爱之考伯菲而，汝长成矣！汝佳乎？吾见汝乐矣。噫，考伯菲而，汝乃长进，汝真……”余即问曰：“先生无恙？师母无恙？”先生曰：“吾佳，安尼亦佳。安尼见汝，乐且无艺。汝当知安尼素爱汝也。昨日来书已示安尼，安尼言平日爱尔甚切。汝尚忆雅克乎？”余曰：“忆之。”先生曰：“彼亦平善。”余曰：“归自印度矣？”先生曰：“然。彼间瘴乡，初不能耐。汝还忆密昔司马克罕乎？”余自念此老军人耳，胡得不忆。因亦对曰：“忆之。”先生曰：“密昔司马克罕自雅克之行，长日忧郁，恒虞其病，吾故招之使归。今日余以资购得一事，令彼职之，彼任事亦良帖。余知雅克之所好，必事寡而钱多，不尔彼不能甘也。”余亦不更言他事。先生竟以手拊吾肩，与余言曰：“吾亲爱之考伯菲而，昨日之议，于我良便，亦良慰。惟尔之干才，过于小就耳。尔在此用功时，大足出人头地，可为者孔多，不应区区为我理此笔砚。尔今不在法律上立其基桢，后此干云直上，正使人不可扪捉；而尤年少有摅略，乃伴及驽朽，为寂寞寡欢之事，宁非可惜。”余曰：“今虽有所业，以贫之故，不能不兼收而并蓄。”先生曰：“吾亦知尔出止之涂辙，初不在此。顾余家区区七十镑，于汝胡益者？”余曰：“孺子家资年可七十镑，今又得七十镑，于吾岁入倍矣，尚何鄙夷之有。”先生曰：“伤哉孺子！斯言令人酸哽。惟此间虽名七十镑，而此外尚有所给，良不止此数。”余曰：“先生之恩，铭佩五中，乃敢更有所冀。”先生曰：“勿然。”余曰：“孺子之佐先生，但在早晚。先生能知孺子之请，留其庙鞫之时，则受惠尤无艺极。”先生曰：“此何足言。而此二时正适吾事，今议定矣。”余曰：“诺。惟先生所命事，或且能助先生编纂字典，则于心尤洽。”先生大悦，拊吾背曰：“命孺子者，即是事也。自吾退休后，著书颇神速。”于是议以明日受事，每日晨起，用功二句钟，晚中亦然，礼拜六及礼拜日咸安息。余觉此役轻松极矣。先生遂引余谒师母。入时，安尼方为先生拂拭书卷。此役舍安尼外，先生不令第二人为之。今日知余至，故迟其晨餐之晷刻候余。既入，遂饭。余甫坐，见有一人骑马入门，系马于墙上铁镮中，入于餐房，手尚执鞭，则雅克也。余观其人，自印度归，阅历初无进步。余年少图功，一见此辈，知其蹉跎日月为非少矣。先生引雅克指余曰：“此为考伯菲而。”雅克与余接手，微带傲嫚之气，似轻余贫者。先生曰：“雅克饭乎？”雅克以背就榻，仰面他顾而言曰：“我不审胡以不嗜饭，见饭辄哕。”先生曰：“汝外间得新闻乎？”雅克曰：“未也。报中言北鄙之民方闹荒，实则饿夫随地而有，何足哄者！”先生变色，即乱以他语曰：“然则无新闻矣。古人言曰：凡名新闻，均非佳消息。”雅克曰：“报中言长有一家，为人图害而死者。此等图财害命事夥矣，吾何为涉目。”余见雅克凡事皆不屑意，似时髦风尚使然者。又言曰：“今日来问安尼往观剧乎？闻此剧场子弟，尽此一日演之，尚有能歌之人。吾意必延安尼观之。”先生即问安尼曰：“汝往耶？以理卜之，汝固宜往。”师母曰：“吾志恋家，不复嗜此。”语时似不视雅克，但向余问讯安尼司，言曰：“我甚欲一面其人，不审彼今日能来与否？”语时有娇饰之容，意似不属我，姑以此语塞责者。余乃不审先生胡乃愦愦不之觉，然而先生忠愿，果不之觉，絮絮趣其同行，且趣雅克宵来共饭，与安尼同载。雅克语已自行，然上马甚慵惰如病状。余明日至时，询昨夕安尼有无同行，顾已辞之矣，盖与先生同访安尼司。余自受事后至忙，五点即兴，归时已近十点。忙碌如是，自计吾为事勤敏，其得都拉亦愈坚稳。惟贫穷之况，初未语及都拉。闻都拉数日后将复至周利亚家，待其至时，余将语之以实。书中但言吾有极长之语，晤时恣意一谈。余此时妆饰之品，一屏不用，即前制之鲜衣，亦复鬻人，谓此时劳其筋力之时，宁用此衣。然在极苦中，尚思兼图他事。乃往问忒老特尔司更觅一事任之。时吾友居好尔崩街赁小屋，余行时乃与迭克俱。迭克见祖姨家败，余长日劳顿如牛马，彼一事不为，自以为愧，故亦欲得一事，余因与同行。迭克以殷忧故，乃不能更为条陈，偶一动笔，而却而司第一已奔赴笔端。余防其风病斗发，伪许以能得钱，或足已彼之病。余未行时，先以书予忒老特尔司求事。回书则万端慰余，言得间者必见助。余至时，见吾友方旁午作书。彼既见花盆之架及小圆几，则兴致鼓舞，治事益力。既与迭克晤面，即欢洽无间。余来意即问以前此商略报馆之事，言曰：“前此古人得名之故，多在议院中，闻人绪论，作为文章，登之报阑，为后此出山之地。今将何法效古人为之？”吾友曰：“欲为此业，当先学急就书，方能走笔成文。然此字之难成，非数年不收其效。”吾友言此，殆止余勿更仿效。余此时斧柯在手，正恨此蓊郁当途之树，将一一铲刈，一达于都拉之寝室。因答之曰：“但得足下一言，吾明日即发轫矣。”吾友大惊，顾虽惊，尚未审吾坚定之力。余告吾友曰：“吾明日将购一书，其中专究急就书之法。幸庙中无事，即用彼此互诘之言，用以习练吾事。嗟夫吾友，吾必造其峰极始止。”吾友张目视余曰：“考伯菲而，吾乃不料尔坚定如是也。”余自审己亦莫料，彼焉能料，非时穷势逼，吾岂为之哉！复问吾友曰：“迭克亦皇皇觅事，汝能为之援引否？”迭克曰：“密司忒忒老特尔司试为觅打鼓吹箫之役，或别有所事，可得啖饭地者。”余思迭克之心怆矣，此风汉谓箫鼓果能得钱者，彼亦将甘心为之。余且悲且笑，而吾友尚庄肃与迭克言曰：“吾闻尔能书。考伯菲而不尝语我乎？”余曰：“书法佳绝。”吾友曰：“吾为若觅钞胥，于尔何如？”迭克不敢自主，即谓余曰：“拖老忒乌得为我决之。”余思果其人搀入却而司第一者如何，乃摇首示以不可，言曰：“吾友乃有是病。”因述作书辄入却而司事。方余语时，迭克攒眉缩项，以拇指纳入口中吮之，用以待命。吾友久乃言曰：“吾书抄也，非著也。彼著书涉幻想，若临纸而抄，何患有此。然当试之，能则当，不当则别图之。”余闻言许之，乃与吾友耳语，告以但令书之，吾自与以钱，即不当亦无碍。迭克闻余耳语，则探首作窃听状。于是迭克逐日抄书。余告以但抄本书，勿羼入却而司第一事，果及却而司第一者，当自书之条陈中，勿污及人纸，请祖姨温之。后此祖姨告余，前数日迭克方临池作数字后，即别趣条陈中，往返极劳碌；后此罢甚，寻亦大悟，谓条陈当以暇日治之，今且为此，而成效已著。至于下礼拜六，已得十先令六辨士。祖姨止之，不令更书。迭克得钱则大喜，谓一身为世界中有用之人物，语余曰：“拖老忒，此不馁矣，我将养彼（指祖姨）。”伸其十指，似一指中有一银行也。余是日自忒老特尔司家得密考伯书曰：“吾亲爱之考伯菲而，吾机倪已大至矣。吾自离京畿，至外省，为人司笔札，悉其家众同行。此行吾发际之灰，麾斥净矣。惟此别尽足不见，即见亦不审何年。惟患难之交，不能已已于心。果于吾首涂之前一夕，君能与君友忒老特尔司同莅吾寓小饮，则感激故人，至于万状。尔永永……最亲爱……之威而根司·密考伯，顿首。”余觉密考伯亦有生趣矣。忒老特尔司加以小笺，言密考伯延饮即为今夕。余即往邀忒老特尔司同至密考伯改名之寓居处。屋小如舟，双孪生儿骈卧于小榻中，而大儿及女久不之见。儿可十二三岁，尚跳踊为儿恒状，其女亦如之。密考伯告余其母稚时亦正类彼。密考伯见余二人言曰：“良友同来，恕我将行，治具草草，或不吾罪。”余见行装已束，顾乃无多。余伸贺，以为此行必得佳兆。密昔司谓余曰：“君平日关怀吾家，感且无极。吾外氏言我此行有类流配，然吾身为人妻，复为人母，万难舍我夫子，听彼远行。”语时方目忒老特尔司，而吾友即鞠躬称可。密昔司曰：“此行多接生人。吾夫亦以行状告吾外氏，乃靳不一答，大致此举又不为外氏所欲，故咸不理。然吾礼当尽，矧已嫁夫，则夫言即吾命令，乌能恋恋。即使父母咸在，亦决行也。”余曰：“密昔司言然，于礼为当。”既而向密考伯曰：“君此行安适？”密考伯曰：“赴坎忒白雷。实告君，吾今为尤利亚书记矣。”余大愕。密考伯曰：“此事之成，功在我妻。彼不令吾登报耶？一登报而喜迫为吾故交，即加延致。为价非巨，而吾得之已非易矣。吾知当输忠于彼，悉吾所长，为彼效之。吾平日于法律之学，亦颇窥涉。”语时，为小密考伯斗哄中断其语，时断时续。后此密昔司言曰：“吾今日所未安者，密考伯此遭图食，位置非高，入手为此，恐难置身通显。实则法律之事，吾夫为之殊合，笔墨既高，词令复善，以公道言，当直跻于贵显。君试思天下承审之员及大理院主司，安有出身书记者。”密考伯曰：“此远图也，何复急虑。”密昔司曰：“是何言！汝一身潦倒，即安于小就，无复远图。吾愿吾夫悉一生之才，造于峰极，始无负所学，并无负一家。”密考伯伪为咳嗽，勉进一杯，以目视坐客，默不更言。忒老特尔司曰：“密昔司，天下人欲为大理院司法之员，基础实肇自学生。”密昔司曰：“果吾密考伯能进而学律，将必司法大臣之望。”忒老特尔司即曰：“可。”密昔司曰：“吾夫既不从学生入手，遂不陟高位，吾亦无怪于时相。且我巾帼中人，未知世事。惟吾父生时，恒言密考伯脑中储有法律，吾思密考伯果从法律中入手，后此初未可量。”密考伯曰：“吾亲爱之人！凡人时运安能逆料，果使吾后来能戴假发为问官者，”即自摩其秃顶曰：“吾已留此位置，待假发矣。人每以秃顶为恨，吾则至爱此秃顶，储我律师之阶级。考伯菲而听之，吾力今兹不及，吾子后来必纳之教会之中。吾审吾子才，必能光其祖宗。”余此时方沉思尤利亚事，闻密考伯言，乃漫应之。密考伯曰：“吾子有洪大之音，吾意将命之为歌童。坎忒白雷为大主教所居地，后此寓彼数年，浸有权力，吾子即可于是中发迹矣。”小密考伯闻其父赞其能，则大声而歌，歌《啄木鸟曲》。曲终余称赏其音，于是复谈他事。然余之家事，尚未语密考伯也，遂一一诉其衷曲。密考伯曰：“然则彼此皆穷人，法当相怜。”迨饭罢，余语忒老特尔司曰：“今密考伯全家尽出，礼当举酒为贺，祝其一帆风利也。”余乃斟满其杯酌之，并与接手，又至密昔司坐处亲吻，以志今日之盛会。忒老特尔司则但饮寿杯，不敢与密昔司亲吻。已而密考伯起立，叉手于腰际言曰：“吾亲爱之考伯菲而，尔为我贫贱之交，至忒老特尔司则为爱敬之友。二君听之，二君种种盛意，今吾当代表吾妻吾子女之谢忱，谢二君惠爱。今将远行，与生人共处，今不得不为临别之言，为知己道。吾此行不知如何，综言之，决不以惰慢取辱，为朋友羞。前此蹇涩不堪，故蒙羞携得一物，即眼镜也。又伪托异姓，殊不足对我先烈。今蒙羞之事涤矣，迨及礼拜一下午四句钟，吾姓名又为密考伯矣。尚有一事，尤当于此时言之。密司忒忒老特尔司二次于吾濒危之时，援我以手：第一次限期至，吾不能还，吾友代我还之；第二次为期尚未至。”因出片纸自视曰：“第一次可二十三镑四先令九辨士有半，第二次则十八镑六先令二辨士，合此两次，综四十一镑十先令十一辨士有半。考伯菲而，汝为我核之，当否？”余核既，言曰：“无误。”密考伯曰：“此去若仍负良友者，吾生将为羞惭所压而死矣。今日具得一据，上之吾友忒老特尔司藏之。此券具，吾债尽复，可昂头步武于人前。”语后出此债券付之忒老特尔司。余以为债券者，即见钱也，即忒老特尔司亦以为然，既乃觉其无用。密考伯自付债券，铮铮然自以为脱，及送余下楼，胸次挺然，如无系累之人。余又与珍重叙别后遂行。送忒老特尔司归寓后，始归。道中自思密考伯屡濒艰险，均未向余告贷，果彼见问，吾安从却。大抵其不欲言者，殆当日余曾小赁其寓，主客之辨，不即孟浪向我也。

第三十七章

余努力治事，可一礼拜矣。心绪既坚，气力逾壮，乃不觉疲，即行道亦不趦趄。心中自念吾力趋于正，或至彼岸，立意无论何事，必致吾力，无须留余。一日忽立意茹素以崇俭，自念当为刍食之兽，以供养都拉，逾表余爱彼之诚。然都拉乃未知吾家之毁。闻下礼拜六都拉将复至周利亚家，周利亚预以书来，言：“黄昏时老父赴俱乐部，视吾窗置鸟笼，示吾父已行，汝至吾家可也。”余此时寓居中，部署已定。迭克长日抄书，一无讹舛。居停种种暴厉，吾祖姨以一震之威平之，乃戢尾不复肆其狙诈。祖姨一日取其梗路之筒掷之窗外，且自至梯级检察。居停大骇，乃鼠伏不敢复动，言我祖姨风癎发也。祖姨闻言，即以风病慑之，偶知居停将至，则高耸其冠，作狞厉形。居停即潜伏扉后，不复更出。祖姨生平好洁，故此两小屋汛扫一无纤尘，较诸当时充裕时尚为严整。且入余积物之室，粪除净尽，为易衣燕息之所，又为余购新榻，待余之恩，百凡熨贴。回念吾母果在，亦不能恩过祖姨也。壁各德以祖姨允彼为余司衣物之事，则大悦逾分。而祖姨尤时时称述其美善，摅诚以待，契合日益无间。顾不日且谋归。是日适为礼拜六，余将赴周利亚家，即为壁各德动身之日。祖姨曰：“巴格司行再相见，尔须珍卫。吾初念乃不期汝一告行，能令老身念汝也。”余直送壁各德至车上，目送其行。临行壁各德大哭，嘱言苟见老渔，当慰藉之。顾老渔别后，乃一无声兆足闻。壁各德曰：“吾亲爱之大卫，汝果须钱者，或学期一满，须钱为自立地，必当问我。”余自念此时情状，势在不能不贷，但应曰：“果有需者，必当问汝。”壁各德悦曰：“汝告尔之安琪儿，吾甚欲一见，虽数分钟足也。尔夫妇成礼时，亦必告我。我定来助尔，但迩时或屏我勿听前耳。”余曰：“百事皆需壁各德，不属他人。”壁各德愈悦，车行后尚有笑容。余送行后至庙中，事竣，匆匆赴周利亚家。至时老人沾醉偃卧，尚未出行，窗间亦无鸟笼为信物。余乃久候于楼下，自祝此老至俱乐部晚，会中人当重罚之，始称吾意。已而老人匆匆行，都拉自悬鸟笼于帘际，且临窗下望。及见余，即下楼迎余。少须盈盈出户，吉迫随之，吉迫见他狗尚狂吠不已。于是三人同进（并狗言之）。既至退闲室，余与都拉复聚，乃狂喜无伦。顾余偶出一言，而一场乐事都归乌有矣。余问曰：“都拉，汝能否以无尽爱情注一乞儿身上？”都拉以为天下乞丐皆黄面而断腿，扶以木杖，既闻余言，即张目视余曰：“汝何言？何为移吾爱情授之乞丐？”余曰：“吾亲爱之都拉，吾即其人也。”都拉执余手扑之曰：“汝狂言，乃以良家子为行丐者。更言当嗾吉迫咬汝。”一种娇憨之态，令人爱不能忍。顾余贫况确也，则不能不向玉人言之，于是正色言曰：“都拉吾之性命，听之，汝之大卫为毁家之大卫矣！”都拉摇首曰：“汝敢戏我者，我定纵我吉迫噬汝。”余仍正色不言。都拉见而始怪，颤声而哭。余大焦惶，即长跽榻上，摩肩与言曰：“汝勿更哭，哭者吾心碎矣。”顾虽如是，都拉且哭且呻，不能语，呼曰：“周利亚安在？汝且少避。”余仍再三抚之，乃少定，视余尚有余恐。已而徐徐倒余怀中，余力抱而告之曰：“今兹已贫，不能不告。果吾欺心匿不以告，则为负卿。惟此身失卿不娶，则直同死灰，无复生气矣。卿苟不患贫，则吾年力皆壮，亦不之惧。今已力图自立，事事加以努力。实告卿，自得之面包，较之先代留遗之盛席，为味甘也。都拉听之，吾倾吐吾隐，汝心如何者？”都拉曰：“此心尽尔据之，惟再勿为危言以震我。”余曰：“吾何为震汝？”都拉力抱余颈曰：“汝再勿言贫，言努力，此语均所厌闻。”余复曰：“吾亲爱之人，自得之面包……”都拉曰：“知之，知之，勿再言！此吉迫每日必得羊肉一小方，无则立死。”余见都拉娇憨如此，心为之醉，即曰：“勿恐，吉迫羊肉不能缺也。”余言后此成家，当和谐共度日月，居吾祖姨于楼，吾二人则居楼下，娓娓论家庭之乐。都拉心旷神怡。余曰：“都拉，汝今不畏我矣？”都拉曰：“不畏矣。惟祖姨何如人，得毋喋喋日为老媪语？”都拉之娇痴近人，余心爱恋已极。惟托以成家之责，又似非力所胜。但一涉及油盐，而都拉毛发都耸，此可虑也。已而都拉无言，掀吉迫双耳为戏弄状。余思更以语试之，言曰：“都拉，吾尚有言，汝能纳否？”都拉曰：“但不言前此之言均可。”余曰：“吾甜蜜之心，汝何惧者。吾不过欲使尔知治家之难。”都拉曰：“汝言固正，我闻滋惧奈何？”余曰：“无伤也。凡人但能坚立其足，尽使人间百苦均足以尝。”都拉曰：“吾乃无力奈何？”问吉迫曰：“吉迫，我有是力耶？”推吉迫与余曰：“汝与之亲吻，勿为喋喋。”乃抱吉迫近余口，令亲吉迫之鼻。余不忍拒，乃如其言。既亲以后，都拉贡其百媚媚余，余飘飘然竟忘其所欲言者。迨一回思，则又忆及，复曰：“都拉，吾尚有言。”都拉合十于胸拜余，请余勿言苦况。余思此即酷吏，亦不能施其辣手矣，因曰：“都拉，吾不更为危悚之言。惟有时当自思后此身嫁穷人，何以为地？”语至此，都拉复作娇痴，依依乞我勿作是言。余笑曰：“是何足惊。汝苟思及此，当细观老父之部署家政，稍习司其出纳。”都拉闻言即应声哭。余曰：“此艺殊有用。吾明日赠尔以烹调之经，汝能时时翻阅与否？以我二人之前途，险峨万状，须我二人平之。都拉听之，尔我二人非与世局力战，不能自全，故求尔先壮其胆力。果有梗道之物，吾二人即起而铲除之。”余语及豪爽时，竟忘所言之烈。吾美人震慑极矣，遂曰：“周利亚安在？汝行，汝行！”几几欲晕。余自念我杀彼美矣。即水喷其面，复自掣其发，怨艾不已。且自咎一身为无情之动物，且跽且求其恕，并请举头视我，竟翻周利亚针线之盒，取花露之瓶，乃妄取针函，拔而近都拉之鼻，针落满怀，急起拾之。而吉迫狂嗥，余则以拳作势止之。方纷扰间，周利亚入，力抱都拉斥曰：“谁为之者？”余哭曰：“我也。”周利亚初以余二人争也，既而都拉徐醒，抱周利亚以手指余曰：“彼为可怜之苦力。”且哭且出金钱助我。周利亚方知都拉之晕乃仅为此。周利亚者，吾良友也，作简语问余，复面都拉曰：“彼非苦力。”盖都拉之谓苦力者，以余将为引车负重之夫。及稍静，都拉去而整发，周利亚掣铃呼茶。余再三称谢周利亚，言万万不敢忘君大义，且言适欲都拉留意治家，一言立晕。周利亚曰：“夫妇之所立情也。果使有情，居团焦煖也；果使无情，即高踞皇居冷也。”余曰：“密斯言然。天下安有第二人悉君言中之意。”周利亚垂首他顾微言曰：“果使但有一人如君解事，则天下无第二恨人矣。”余知言误，即谢曰：“吾所言者专指男子而言。”续问周利亚曰：“吾欲使都拉知司家之道，能否道以微言？”周利亚凝思久之，言曰：“密司忒考伯菲而，吾当质言告君，以都拉此种人，告以司家之道，直飘风过耳也。吾亲爱之都拉为天真之女子，灵莹通敏如仙人，其莅人间为寻乐来耳。若会计之事，殊格格莫入。果能使知者亦佳事，然而难矣。”语次累摇其首。余曰：“君为都拉起见，当为都拉地。可否以君之热心精力，徐徐引以人事，不审良友能助余否？”周利亚许诺。余曰：“吾先寄君以烹调之书，能乘间予都拉，勿令震越失次，可乎？”周利亚诺，但不自任其成。少须都拉娇稚可怜，余复思此等玉人，安可烦以家事。彼复亲我，且令吉迫作人立；狗不可，都拉则以茗壶熨其鼻。余见其人真娇憨如画，自觉形秽，妄偶仙人，直无量罪过矣。饮茗既，都拉取琴为法国小讴。余欲行时，周利亚似问余以明日侵晨时。余又忘顾忌，复冲口言曰：“吾已誓言自立，日以五句钟起。”都拉闻言不审能否疑余为人司更，然一言是言，歌琴俱止。余与道别，而心中尚忆余言，别时尚曰：“尔后此勿以五句钟起，此大贻人笑柄。”余曰：“吾亲爱之人，吾事集，不能不尔。”都拉曰：“治事何为？何为治事？”余自度已无言，但曰：“人生求活，不能舍此勿治。”都拉曰：“是言大可哂。”余曰：“不治奈何得生？”都拉曰：“无论之可也。”语时自以为无论二字，已足自生，心安理得，无他说矣。语后与余接吻为礼。余亦不复深辨，即使荡我家资至于百万，亦断不以酸质之言，丧其天趣。自是以后，余爱都拉愈深，至于悉其心神专注都拉身上，而治事之勤，亦不以都拉之故而中辍也。状似纳生铁于炉令红，乘其热度未退，悉力锤之。

第三十八章

余所云学习急就之书，一时未尝去手。此亦一生铁，不令之冷，力加锤炼。如此恒性，至于自服不已。余购得急就之帖学之，若不计日月，长日加意，一点一画，彼此调换，皆有深意。至于小圜之用，好乃无穷，如蝇股之微，少易其处，全神悉谬。余悉其字母，其奇骇之状直如入埃及胡神之庙，靡所不有。其尤难者，则假借之字，如蛛网之细，加以细画，即用为希冀二字之义，其画流星状，则用无益二字之义。余力记此字，则又忘其字母，更理字母，则又忘其假借之义。如是用功，苟非有冀望继其后，其苦较死尤酷。幸余有都拉亘吾心，为势足以自豪。吾心乃如孤舟迎大风，而都拉则铁锚也，镇之可以令我勿动。而急就书之难，以之为比大类丑树之瘿，愈老当愈斫之。于是者可四五阅月，欲就庙鞫中应验，乃举笔欲颤，而言者已卒，余书仍无成。余又问计于忒老特尔司，彼言吾后此徐徐言之，尔徐徐书之。语时略停，候尔着笔。余大感荷。后此每自庙鞫归家，吾友必至吾家，伪为议员状，余则随其出话而书之。余祖姨为枢府大臣坐听，迭克为反对党，忒老特尔司为政治家，衎衎辩论。余从旁急钞其言，至于十二点钟始止。于是久之，余竟能随忒老特尔司所言而书。顾草率成文，翻复读之，乃同茶箱中之中国字，无一识者。自知为字生之故，则又宛转辨认。在他人固灰心矣，余则鞭心入里，复加考求，进步绝慢，余意必欲令一目即了，如读常书，不欲迟钝以自疑误。顾虽如是，而庙鞫之役及吾师家编纂之事，均应候无误，大类引车之马，无宁日也。一日余赴庙鞫中，见先生司本路色变而坐语。余审先生有首疾，则亦不即而问。余进而道晨安，先生不答，但曰：“汝随吾前咖啡肆。”余果随先生，心中莫审为何事，然颇疑都拉事发。既入肆，至一密室，则迦茵赫然在也。余与为礼。迦茵但出一指尖，神宇岸然如凶神。司本路闭其扉命坐，己则立于炉次，言曰：“密斯麦得斯东，以尔皮箧中物示考伯菲而。”余见彼皮箧即钢脆能作异声者。出一书示余，即余手迹示都拉者，为最近之书。司本路曰：“考伯菲而，此尔书乎？”余怒极曰：“然。”此时迦茵又出盈束之书，司本路曰：“是皆尔书乎？”余自迦茵手中夺取其书，其上恒书“至爱之都拉”，“至爱之安琪儿”，则点首自承不讳，仍以书还司本路。司本路曰：“此物吾乃弗受。密斯麦得斯东，以吾情示考伯菲而。”迦茵凝坐，以目视火，言曰：“吾心疑密斯司本路及密司忒考伯菲而久矣。第一次晤面，即觉其异，乃不知人心之诡变至此。”司本路曰：“马丹，请尔勿作丑语，但言实事足矣。”迦茵怏怏，复摇首曰：“既欲我论实事，则简要言之。吾疑二人之踪迹久矣，顾不得其据，故亦不告先生。我盖知身为人父，苟无证据，何由相信。后此吾弟续娶，吾归后，而密斯司本路亦适其女友家归，吾见女公子神采乃愈离，而吾之防闲亦愈密。而卒无实证，但觉女公子之友何由逐日有书。吾以为女公子与周利亚为友，实先生许可之人，即数寓书，亦不为梗。及昨日为我得实据矣。昨夕晚茗后，见小狗口衔一纸跳跃，吾问女公子曰：‘都拉，狗口何物者，毋乃类一小函？’女公子即探其囊，大呼逐狗，欲就而夺之。我则力止，自请取之。”余闻言，知此祸又此贼肇矣。迦茵曰：“女公子见事迹呈露，则与我接吻，及馈遗吾物，吾均弗许。吾方追狗，狗匿于榻下，吾以火杵驱之始出。方吾取纸，狗力咬，竟悬起狗身于空际。吾既得此书，即斥女公子必尚有他书，逼而出之。女公子大惧，即和盘俱出，即彼人手中所执者。”语至此已，力合其铁函，弩唇而坐，其状殆类首可断身不可屈者。司本路曰：“适密斯所言，汝已闻之，今尚何言者？”余喑不能呻，心目中似睹都拉痛哭，至于竟夜，又类见迦茵身在其旁严拷其人，而都拉痛哭求哀，作百种悲凉之状。此时悲愤交迸，欲强支精力与司本路语，乃不可得。久久言曰：“我固无语，咎尽在我，都拉……”司本路止余曰：“请勿言是名，但称密斯司本路可也。”余不忍呼，但曰：“我劝其如是，今亦甚悔。”司本路曰：“罪固在尔，尔此事行之非正。我请客于家，勿论其十九也，九十也，均以上客目之，乃客负我厚意，于名誉大损。考伯菲而亦知之乎？”余曰：“此事乃非所料，然敬爱女公子之心，出于真诚。”司本路曰：“请尔勿在老夫前斥言爱敬吾女。”余曰：“果前此开罪，能否许我自新之路，以续前欢？”司本路立而目余曰：“续前欢耶？密司忒考伯菲而，汝之年鬓与吾女亦届宜婚之期乎？汝亦当知令彼背我不告，则为伤师门父子之情。及曾否思及吾女门第如何，后来奁具产业之巨，汝足承受之否？”余曰：“吾固未思及此，惟与女公子亦已自述其世家，女公子许可，已定婚约矣。”司本路以手互击曰：“请尔勿言是约。”此时迦茵干笑不已，余不之顾，言曰：“吾当时定约时，家况原不如是，盖定婚在先，毁家在后。今家既毁，吾方极力自振，非一身能立，誓不成礼。先生能否允我成立以后，再议？幸吾年犹幼，尚可努力。”司本路曰：“尔所言均无着。惟云年幼，当也，惟其年幼，所以愚极。今幸勿愚，即此为止。此数封书为尔所书，将归焚之。即吾女之报书亦请与我，我自焚之。后此尔我二人舍在公堂相见外，他处决不晤面，即前事亦可勿论。密司忒考伯菲而，汝非无识之人，今日之决，非明决者莫至也。”余思此事即止于是，固不能计，若云此为明决者，而吾之爱情较此程度为高，我爱都拉，都拉爱我，岂遽止于是！愿对司本路言则不如此，但曰：“如是果决，我不能应命。”司本路曰：“尔既不如是，我将训迪吾女，与尔断绝。”迦茵作态微叹曰：“先生与彼言无益，在理仍语都拉为佳。”司本路曰：“可，吾当如法治之。”余置书于几上。司本路曰：“考伯菲而，汝不将此书归耶？”余曰：“否，吾书与女公子，乃得之迦茵之手初不之屑。”司本路曰：“以我还汝可乎？”余鞠躬曰：“亦不之受。”司本路曰：“可。”此后均无声。余甚犹夷其行止，已乃望望向门外行。既近门次，司本路复呼余曰：“汝当知吾非无产之人，吾女为吾至亲，汝知之乎？”余曰：“吾之与女公子立约，初非为图产而来。”司本路曰：“吾意亦不为此。果图财而来者，尚有宗旨，今正恐并此而无，但同儿戏。今但问汝，我有余资留贻吾女，汝亦知之乎？”余曰：“先生之产固已知之。”司本路曰：“既已知之，而身在庙中，应常见种种离婚之事，生无穷轇轕。”余曰：“知之。”司本路曰：“吾为吾女留后此之地步，汝今懵然以儿戏了之，于心安忍。吾后此力管吾女，不令其妄近无识少年，以贻终身之悔。”司本路言至决绝。余自计，讵以是舍都拉耶？司本路复言假我一礼拜，令自思之，以待报命，且令询之有阅历之人。余思勿论区区一礼拜之迅，即一年者，余亦安能遽断。今亦仅能仓卒许之，抽身而出，至于公所，以手扶头而思，似觉地震，恨吉迫无已。又思飞身至都拉家，近视其状。于是复作书，置于司本路座上，请勿责备其女，谓公女直同名花，斥之使花萎矣；又言果以力遏抑都拉者，则直为魔王鬼伯，非人也。司本路得书视之无言。至于会散，始言曰：“吾女之事，幸足下勿忧。吾已告彼，此事直儿戏，令忘之可也。彼为吾爱女，自有爱心，君外人，勿劳顾虑。汝若坚执前议者，吾但能送吾女于外国，想彼迫人必不至是。至迦茵者，吾甚感其人，后此吾亦不令更苦吾女。考伯菲而，老夫劝汝力忘前事可矣。”余归后仍作书与都拉曰：“尔父嘱吾忘汝，万事俱忘，尔思能忘汝否？”复以书与周利亚，请于今夕相见，果尊甫不出者，吾将潜至君厨下，与君相见。吾今兹脑筋乱矣，苟不得人扶掖，且立仆。后写：“垂狂之考伯菲而顿首。”书竟自取而视，则自疑为密考伯所书者。迨晚遂至周利亚家，徘徊不敢入，后此女佣招手，引入厨次。余一见周利亚，厥状如狂，悟后亦不审其作何状。然都拉已有书告周利亚，言大局已坏，请立至其家。周利亚防开罪司本路，未之敢行，故余始能把晤。周利亚洋洋作长篇语曰：“此时汝及都拉两人之间，如隔深涧，唯爱情一缕，则幻为长虹，各跨其半。须知爱中多劫，今日如是，悠悠万年，亦必如是。顾彼此有心，后此必有善果。”余闻周利亚高言，亦不足慰我中热，但乞明晨即赴都拉，示我隐衷，必努力自效，以得都拉为度。遂别。到家以是语告我祖姨，祖姨亦加谆劝，余仍怏怏归寝。明日尚迩，出门亦然。既出直诣庙鞫，以是日为礼拜六，不至博士先生家也。既入乃大异，见多人集于门外，似有所商。余前行问状，书记咸在。有一书记曰铁菲，迎而语余曰：“汝亦知奇祸乎？”余愕曰：“何也？”书记曰：“尔不知耶？”于是人人争集余前，余益愕。铁菲曰：“密司忒司本路……”余曰：“先生何状？”铁菲曰：“死矣！”余觉天地皆旋欲晕，诸人扶余至榻上开余领，以水喷余。余不知晕至何时，醒后第一语，但曰：“先生死耶？”铁菲曰：“昨日先生在城中饭，晚来自引车行。先生生平恒预遣御者，自引车归。”余曰：“如何？”铁菲曰：“空车诣门，先生已渺，御者百觅不得先生。”余曰：“不以人追觅耶？”铁菲曰：“举家皆起，见缰绳已断。三人分索，得之一英里之外，去礼拜堂非远，一身半卧马路，半在边道，得时莫辨生死，抑或晕也。医生至，言已不可救。”余闻状莫能为言。夫以俄倾之间，人鬼殊途，此何如事耶！乃不知都拉应作何状，遂立奔至都拉家。门外已见周利亚，余入大哭吾师。顾乃未见都拉，请周利亚温慰都拉，言昨日与先生初无愤激。余之命周利亚为此，意举余姓名一醒之孝女之前。都拉悲不可状，周利亚从旁试探口吻，言能否往慰考伯菲而。都拉但哭其父，不言斥我，余心略释。约金司亦在司本路家，逾数日至庙中语铁菲，商酌久，不审何事，乃招手延余入面。约金司曰：“吾今将托二君（一铁菲）为我检司本路之箧，得有遗嘱与否。他处均无，或别有所在。幸二君为我检之。”余急欲得闻其产，且孤女命孰为保护之人，则极力为寻此一纸遗嘱，立尽发其扃。余及铁菲分具积纸为公私二项叠之，至于无扃不发，穷日之力，乃不可得。约金司曰：“无矣。司本路不知其如是，殆无遗嘱足守。”余曰：“必不如是，先生似曾为我言之。”彼二人咸目我，余曰：“即于昨日语我，言有遗嘱，有余资授其女。”二人皆摇首，铁菲曰：“兹事非佳，且足疑骇。”余曰：“讵疑虑及我乎？”铁菲曰：“考伯菲而，汝亦法律中人，彼果对尔言之，讵无其物。”余曰：“此事彼自言，非我餂彼。”铁菲曰：“果不得嘱者，则本人必未之立。”余大疑，以为必有，顾遍觅并其稿本皆无，即往来简札亦不提及。司本路竟无一钱，尚有余债。此事余怪不可止。且先生强死，至于外债如何，曾无一觉，大抵年来庙鞫萧条，用度支绌，遂并其私蓄而尽之。铁菲又语余：“先生之居将鬻矣。及于还债以外，余者乃不及千镑。”此事在六礼拜以外，此六礼拜中余忐忑不可止。周利亚来书，言都拉仍如前状，哭不已。周利亚每提余名，都拉即哭其父，今家中人无他，但有二姑氏，均未嫁，居于朴忒内，兄妹终年未尝通言，状极疏落。自都拉命名时，兄妹颇争阋，因之不相往来。司本路死，二姑始来，邀都拉至朴忒内同居。都拉许可，司本路既葬遂行。余亦不能径至朴忒内，然常至左近望瞭。先是周利亚与之同行，周利亚且为之作笔记，常以寄余。余因指其日记数则示之读吾书者。礼拜一，都拉悲甚，且首疾，时赞吉迫毛丰而滑，已而复忆及其亡父，则大哭。礼拜二日，都拉身弱而心悸，颜色惨白，乃愈增其美。是日余及都拉携吉迫出游，吉迫自车厢中望见清道之人，则狂嗥不止。都拉微哂。礼拜三日，都拉较前二日为愈，余讴以媚之，都拉弗乐，转因而悲，独坐室中而泣，余则谆勉之以古语，顾不能解。礼拜四日，都拉弥健，夜中神采愈旺，颜色已微红。徐徐举大卫·考伯菲而名语之，都拉复悲，自承其不孝。余又极力慰勉，遂同行出户吸取天气。余又提大卫名，都拉复哭，且晕，即于酒肆中得酒醒之。礼拜五日，是日微有事矣。时有一人自后户入诸厨次，言为补履者，向厨者索履而修，厨者报言无有，补履者必欲厨者入问主人。厨者既入，而补履者盗吉迫去。都拉愈悲，以书至捕房令觅其狗。补履者高鼻而长腹，四觅卒不可得。都拉哭不可止，坚慰亦无动。午后有童子来言知狗所在，当酬一镑，更问之，秘不吾告。都拉果与一镑，以厨者随之行，至于一空室中，吉迫缚于案下。吉迫归，都拉乐，且跳舞不已。余乘其得意时，复语大卫，都拉复哭言曰：“此时宜专思亡亲，不宜旁及情爱。”遂抱狗且哭且睡。以上皆周利亚所遗之日记，余不见都拉，即以日记自慰。

第三十九章

祖姨见余殷忧，防余成病，乃命余至度佛尔相旧居，观其楼居如何，且与赁客易约，为久赁计。佳耐易佣于司托朗博士家，长日与余相见。当彼在吾姨氏家时，固不欲嫁人，已而背约，将嫁一引港者，乃不成议。其所以弗成，亦非守约，殆其人弗合，致于毁约。此时祖姨命余至故居，余思便道往面安尼司，遂在博士家乞假三日。博士尚命余展其期，余不可，必以三日，至庙鞫中事日减少，余可以不时至。实告读吾书者，庙鞫生涯日如潮落，一归约金司之手，乃愈萧条。余今日已易隶其人，为彼治事，长日但见此老以鼻烟自遣。私自叹息：吾姨千镑之金自是渺矣。时庙鞫中律师多恶习，以不得资之故，乃以人四向招徕如逻骑，诸律师各以人出。庙中专司，以婚约及遗嘱二事为大宗，得利亦夥，此二宗为群律师狙劫之必力者，因之逻骑四布。每见服缁之人及羞涩自藏，则皆以为必有遗嘱及婚约事，拦街提客而入。逻骑初不识我，余成禽者可二次。至于律师之前，皆羞赧不可耐。而逻骑以争人之故，至于殴打，于是庙之左近，凡见面目青肿带创者，咸辨为律师家逻侦也。尤有寡妇，为彼一见，几至背负入庙，大呼律师之高明旷世也。此习一开，至今尤有存者。余尚忆一日行过庙前，突出一人，如饿虎扑余，附耳言曰：“汝欲婚照乎？”余竭力屏之始脱。诸如此类，吾书盖横出语他事矣。今当叙吾祖姨故居，相之殊无恙，尤有一事，足以告慰祖姨者，此赁客亦恶驴，其癖与祖姨正同。余与赁客议竟，明日即赴坎忒白雷。时又冬初，西风振衣，人意高爽。至坎忒白雷时，景物如故，店肆咸如前状，主人亦无改。余忆读书是间，为时已久，胡乃一如故状；既而思之，己身亦未尝有变，何怪物象。已而至威克菲而家，见尤利亚所居窗，而密考伯方伏而作书，甚忙，一身衣黑，在此小屋中颇巍然有仪观。密考伯见余大喜，惟颇羞涩，遂引余见尤利亚。余不之允，言曰：“此间我熟径，可以自入。尔及于法律中趣味何如？颇称意否？”密考伯曰：“吾亲爱之考伯菲而听之，律意过细密，使人无欢，即如法律中尺牍，亦不似余前此秉笔之自由，在在咸有范围。惟此等业尚，为品甚高。”既复言曰：“吾今已移居尤利亚旧寓矣。尔来时，吾妻必大悦款汝。为居虽小，而甚旺相，由此可以腾达。”余曰：“尤利亚待尔何如？”密考伯起而四顾，始答余曰：“吾亲爱之考伯菲而，凡人穷而依人，殊非佳事。尤利亚之见待，吾审彼颇亏损其天良。”余曰：“彼于银钱中颇亄啬否？”密考伯摇首，噫气不言。余此时易其辞问曰：“汝见威克菲而乎？”曰：“殊不常见，其人心迹无他，惟老悖不中于时。”余曰：“彼伙伴正利其如是。”密考伯大惧，踧踖者久，言曰：“考伯菲而尚有余事，虽良友亦不敢赴诉。吾所处为责任地，至吾妻亦不敢断宣泄是间事。今日之言，固有畛域，域外恣言之，域中之秘，但能告罪于良友，幸勿罪我。”余思安能怪密考伯，即曰：“人人固有难处，我何隙于吾友。”密考伯大悦，与余接手，复言曰：“密斯威克菲而令人倾倒无似。其人之貌之德，皆臻极品，吾但有五体投地而已。”余曰：“尔我所见同也。”密考伯曰：“前次在尔寓中小饮，尔言意中曰都。非尔言都者，吾则曰安，无他语也。”余遂辞密考伯曰：“苟见夫人，为我问讯。”余行后，密考伯复端坐，凝神而书。余知密考伯至是时乃秘阂，不如前此之坦荡。既出门，入退闲室，乃不见人。复入安尼司所居室，则见安尼司坐而作书。余入时影动，安尼司愕然昂其首，余呼曰：“安尼司，吾久不见汝，思之成痗。”遂并坐于炉次。安尼司曰：“相别未久，思乃至是！”余曰：“吾心不审何以匆匆如无所主。且自少居，凡有政策，均尔所定。今难决之事不得尔，咸不知所谋。”安尼司曰：“何事耶？”余曰：“吾亦莫名其所以。实则坚苦勤挚，吾皆能之，顾虽如是，而心思终恶劣不宁，在势须取助于尔为倚赖，吾心始释。”安尼司曰：“既欲吾助，请质言之，当实力为助。”余曰：“前此汝一至伦敦，吾心似得主，至尔行，吾复茫然。今日身至尔旁，中复宁谧。尔亦知吾家累种种，无减而增，此如何者？实则汝具何神力至此，吾乃弗觉。”安尼司垂首观火不余答。余曰：“吾所难者，昔曾对尔言之，今由是耳，且尤棘。惟姊氏不在吾旁，吾若失导师矣。”安尼司闻言视余，出手近余。余捧而亲之，复言曰：“姊氏不在吾旁，吾已失导师。今兹之来，若获厦屋，以避风雨。”语至此，酸梗不可耐，则以手揾其泪痕。安尼司果如吾姊氏，则出安详之语慰余，余立释然。问余以别后状态，余历举以告，且曰：“姊氏，吾无术，但乞姊氏援我。”安尼司笑曰：“何待吾援，宁无他人。”余曰：“得勿言都拉耶？”安尼司曰：“然。”余曰：“安尼司宁不知都拉憨嬉无成人状，叩之不能出一谋，娇怯弗胜，与言治家事，即形焦悚。吾前此略与言贫，教以治家之法，震恐几成泪人。吾将何术以悟其痴？”安尼司曰：“拖老特乌得，汝仍暴烈如前状，无复顾忌。汝与是娇憨无主之人言家计，汝谋左矣。”余闻言不能答，即曰：“姊氏教我出何策，何者为上着，请姊示之。”安尼司曰：“汝得毋来商与都拉相见耶？”余曰：“然。”安尼司曰：“汝不如先以书上其两姑，语之以状。实则此事匪我所长，但觉如此摅略，较尔独忧独哭为良尔。书中须质言之，请自至姑氏家。果使有约束之言，汝当遵率，勿以约严生其暴厉；尚须求彼两姑勿拒勿挠，且请两姑微示意于都拉取进止。须宁，勿使气，勿多求。由此行之，视尔功程，自然成事。”余曰：“果使两姑炫我，而都拉复哭者，奈何？”安尼司曰：“汝又安知都拉应声而哭？”余曰：“其人如惊鸿，稍振即飞。即使都拉得允，而姑氏不容，又如何者？”安尼司曰：“以情理卜之，或能相容。矧舍此道外，尚有何术？天下行事，取其正者行之，百不失一；若以他道，则吾不知。”余闻言立定策，是日即安尼司家作书与两姑，极长。未作书之先，下楼视威克菲而及尤利亚。尤利亚已构新屋，丹漆犹馨，即于园中拓地成宇者。入时案上积书及纸无数，而以伧父俗骨，端坐其中，乃觉弗类。余入时，彼固见之，仍伪为无觉；近时，霍然如始见，尽其卑污龌龊之形款余。少须，引余面威克菲而。威克菲而仍居旧屋，屋中增一位置以居尤利亚。余入时，叟方立于炉次，见时呼余曰：“拖老忒乌得，尔至是可即寓吾家。”语时复以目取决于尤利亚。余曰：“有余地耶？”尤利亚曰：“马司德考伯菲而。”复曰：“误矣，宜称密司忒，惟我称谓熟故尔。吾所居屋本为君居，今可腾出以寓君。”叟曰：“此外尚有他屋。”尤利亚曰：“实则吾亦无弗便者。”余曰：“有闲屋则留，否则自有逆旅。”饭后复登楼。余以为楼居可为永日之谈，而密昔司喜迫竟携其针线就安尼司屋中理之，自言有风病，彼楼中多风，故于此间为宜。余恨极，顾不能欲之，但虚与委蛇而已，因曰：“媪佳乎？”密昔司喜迫曰：“吾下流人，蒙君顾问，惭愧无地。惟贱躯尚健耳。似我寒陋之家，讵有他望。今见尤利亚有立足地，此心亦私慰无已。君见吾尤利亚迩来何如？”余心固不悦，心中知尤利亚凶狡仍存，则漫应之曰：“尚如故态。”媪曰：“君乃不觉其瘦耶？”余曰：“未觉也。”媪曰：“君之视吾尤利亚，非复吾为母者之精审。”方媪目视余时，余思尔凶露之目，何足相人。少须，媪转目视安尼司曰：“密斯威克菲而，尔觇吾儿瘦乎？”安尼司且作书，且言曰：“吾未之觉。媪太顾惜，故有是言。密司忒尤利亚未甚改其恒状也。”媪嚏，复理其针。是日永永弗行，引针线无已时。余借笔作书，时亦引目，见此媪二目非注余，即注安尼司；至于晚餐，窥察尚未已。饭罢，众在餐房，媪行，而尤利亚受代矣。安尼司一至退闲之室，而媪复至。安尼司调琴而讴，此老妪即耸身琴旁作丑态，其子则踞旁榻。有时老媪举编目挽安尼司，言此调吾尤利亚嗜闻之，有时复指示安尼司，言其子闻琴而乐，泥安尼司视之。综言之，此媪无论作何语，必引用尤利亚，大类尤利亚预有命令者。余见彼母子劣状，滋不欲居安尼司室，遂托故先寝。是夕亦不成寐。明日，媪仍羁绊安尼司至竟日，予与安尼司竟不得十分钟之清话。后此予约安尼司同出，其媪言风病大发，安尼司遂留侍其人。迨晚余一人独出，心中自念尤利亚所言，能否于此时语安尼司，以此等状态，若不明示，非吾所以对良友。余行未久，忽闻有人呼余，余回顾已知其人，遂立俟之曰：“何事见语？”尤利亚曰：“君行速，吾股固修，然已莫及。”余曰：“尔安往？”尤利亚曰：“吾至与君同行。”语后即与余联步。余无语，少须言曰：“尤利亚，吾实告汝，今日之出喜独行，以君家陪我久，我颇惮烦也。”尤利亚斜睇余曰：“得毋言吾母乎？”余曰：“然。”尤利亚曰：“吾母子均出寒微，即防非寒微者，推吾家至于无地。天下须知为情爱之故，加以诡谋，未为非分。”语后以手拊其颌，其状乃大类猢狲也。复言曰：“马司德考伯菲而，尔亦知君身使我不能不防者耶？君当知与我争是人，初不自今日始。”余曰：“尤利亚，汝得毋以若母鉴察威克菲而，使彼无家庭之乐，其事亦肇诸我乎？”尤利亚曰：“君言太厉。”余曰：“无论厉否，吾必如是，汝当知之。”尤利亚曰：“吾安能知，但觉言太刻露。”余怒极，防安尼司被其劫制，故忍气而与之语曰：“吾与密斯威克菲而但有兄弟之情，而无逾分之望。”尤利亚干笑言曰：“此着吾不敢质言。据君口中之言，安知心中犹无他念？”余努目视此狡贼，既无睫毛，丑状妖露，遂作色语曰：“实告汝，吾已另与一人定婚约，汝应不疑我矣。”尤利亚曰：“婚约确耶？敢与鄙人为誓否？”余大怒，将痛殴其人。时尤利亚引予臂言曰：“吾有秘事，咸告诸君。果君坦白见告此事实者，吾明日力请吾母，勿近密斯威克菲而。惟此时君之疑我，亦如我之疑君，大致轻我故尔。噫，马司德考伯菲而，汝平日或未爱我也。”此时以汗渍之手引余手，余欲拔而去之，而尤利亚竟纳余手于其胁下，挟余同行，言曰：“吾辈归乎？”遂挟余入市。时月轮已上，楼窗玻璃皆闪闪作光。余行次言曰：“汝适所言事，吾尚有直言告汝。安尼司·威克菲而之清高，较汝当百倍，犹尔在下之仰见月轮，汝唐突欲得此月耶？”尤利亚伪为无觉，但曰：“尔以月光比安尼司清洁乎？比说良确。惟马司德考伯菲而，吾所言君不爱我，此言君承之耶？君平日卑我。”余曰：“吾生本恶卑鄙之人！”在月光中忽见尤利亚颜色顿变，则又伪笑曰：“君承之矣。君须知吾之卑鄙，直本家世。吾父及我生于恤贫之院，又均读书于义塾，吾母亦然，而据吾上之人，专以卑谄之道授我，凡诸所见，均在吾上，故望风辄复承迎，无敢抗礼。吾父在义塾中以卑谄过人，遂得学长位号；其所以能进义塾者，亦乡宦以吾父能随地谦卑，故得拔身入塾。吾父常语我曰：‘尤利亚，汝事事当下人，始能上达。在贫寒之人，仅此一线之途，足以自趋于康庄。’吾如吾父言，果得奇效。”余闻言知此辈之龌龊，为伪面孔，乃出之嫡传。尤利亚曰：“吾生长寒乞，所食贱，所居陋，而心中殊有把握。前此君曾言教我腊丁之文，实则吾亦颇了了。惟父言人欲尔师者，汝万勿抗，当避匿不暇，并弟子之列亦不当任。马司德考伯菲而，我今虽卑贱，已微微有权力矣。”余又在月光中观其颜色，似前此之卑牧，今将发泄以求逞于人者。此人既伪为卑谄以取容，则阴险亦足以反噬。彼语至此，身躯微动，余乃力缩其手，遂不与之言，同归威克菲而家。今日尤利亚精神忽勃发，语言滔滔不绝，且问其母曰：“母观阿儿年长，在势不宜不娶。”语后视安尼司。余大怒，几欲掊之于地。饭罢，彼母及安尼司先入，余者老人及余与此贼耳。尤利亚尤纵肆，且不饮酒，乃力劝威克菲而不已，言曰：“马司德考伯菲而不常来，在礼宜劝进。惟吾不善饮，叟须为主人。”威克菲而闻言，即以酒向余曰：“此饮君寿杯，并祝君康乐。”尤利亚亦起，将与余接手。余伪不见，但与主人为礼。尤利亚在旁，称威克菲而曰：“老伴既饮考伯菲而寿觞，则关于考伯菲而之人，咸当以次饮之。”于是老人遂举吾祖姨及迭克与庙鞫中伴侣，最后尚为尤利亚饮寿，而每饮必二觥。老人知为尤利亚所胁，羞愤无伦，乃无敢开罪于彼。余怒绝。今叙事至此，尚郁郁挟余怒也。最后尤利亚复言曰：“老伴，吾尚欲为君女儿饮寿。”余见威克菲而置酒弗饮而坐，以二手自掩其目。尤利亚曰：“我实低微，不足为女公子饮寿，然实爱之。”此时老人手颤而未敢言。尤利亚如不之见，言曰：“安尼司者，女中之仙品。今幸无外人，须知为安尼司之父，其人已良有幸，若为其夫者……”威克菲而忽大叫，如嚎如哭，挺身而立。尤利亚色如死灰，言曰：“密司忒威克菲而，汝癎发乎？即使以尔女为妻，吾亦未为逾分，以理喻之，当先归我。”余此时但能婉谕威克菲而。威克菲而则极力捽己发，欲力奔而去，四肢斗颤，厥状直类狂易。余极力劝慰曰：“丈幸勿自戕，当为安尼司地。吾及女公子少小同长，于今见我当如见女公子。丈极爱女公子，今丈如是，为女公子所见，宁能自忍。”此数语发，而老人略定，以目视余曰：“拖老忒乌得，我固识汝及我女儿，惟汝试观彼人。”因以手指尤利亚。此时尤利亚方思毒计，乃不料老人之变动至是。威克菲而曰：“此人为我命宫之魔蝎。自遇是人，吾之名誉及家庭之乐，一一为彼损失。”尤利亚进而自辩曰：“吾但有为尔全名誉，保家产，幸勿为此狂言。汝以为逾分，吾即退衄，此无伤也。”威克菲而曰：“吾生仅有一宗旨，其延彼入股，即为是事。”顾余曰：“汝但观是人之状足矣。”尤利亚曰：“考伯菲而，汝当告以正言，苟不止之，将自诒伊戚。”威克菲而大怒曰：“我何事不可言者！汝以力胁我何碍，即使举全世界之力遏我，我亦决言之。”尤利亚极力催余曰：“汝不劝止其人，则非其人之友矣。”因曰：“密司忒威克菲而，汝亦但有一女，何至举世界与尔为难。尔我互相知爱，须知渴睡之狗，汝勿醒之以生其怒。汝讵不知我寒素之人，果言过者，自亦知悔。汝今欲饮何物者？”威克菲而方扼腕，呼余曰：“拖老忒乌得，自尔去此后，吾家事乃日退，迩时我已不堪，自是以后之岁月，我愈无聊赖。综言之，吾太疏慵，故至于此，凡事但求耳根清净而已。以爱吾女之母，遂生吾病，继复以爱女之故，病乃愈增，其过主乎爱女。孰知爱之适以害之，今自憾已极。”遂坐哭于榻上，而狂态略平，但有呜咽。此时尤利亚自隅陬中起立。威克菲而此时亦略醒，即变易其词曰：“吾醉中作何谰语？”附余耳曰：“汝试观彼人，实处吾肘腋劫我，大类一磨盘之石，置吾胸次。适彼所言，汝悉闻之，可以勿待更诉。”尤利亚曰：“汝适所言，非醉者亦不出此，明日当即了了。果吾逾分，亦非必欲如是置之可也。”此时安尼司闯然径入，力抱老人言曰：“老父病耶？可与儿同行。”威克菲而力俯其女之肩，初不举首，徐徐登楼而去。临行，安尼司以目视余。余辨色，似安尼司已一一知之矣。此时尤利亚曰：“马司德考伯菲而，我乃不料此老之狂易如是。惟明日当和好如初。”余不答，亦登楼，至于退闲之室，阒然无人。余取书欲读，而心乃弗属。时钟已十二下，余尚对书而思。忽安尼司以手拊余背，言曰：“拖老忒乌得，汝明日行，今夕吾为尔送别。”余知安尼司尚带泪痕，知曾痛哭。然此时之容虽变，而美丽如故，出手引余曰：“上天赐福于尔。”余曰：“挚爱之安尼司姊氏，吾观姊氏意似不欲余更述此夕之言，惟此事如何了者。”安尼司曰：“托之上帝。”余曰：“此事能允我为力否？吾之来此，固以难事取决于尔，尔亦在困中矣。”安尼司曰：“勿烦尔心。惟尔枉我，我心滋慰。”余此时作壮语曰：“吾亲爱之安尼司，以理言之，尔之刚果之力，美善之心，当能自全，不待吾之赞助；实则吾之受惠于姊氏良多，不忍吾知己有终身之憾，万勿牺此一身，受父乱命，下嫁此人。须知老人之意初不在此。”安尼司愕然少动，向后而退。余曰：“亲爱之安尼司，汝必许我是请，汝之恩意较吾手足为亲。汝当知皎然一身，是何价值，幸勿托彼非类以自辱没。”安尼司曰：“汝勿焦烦，吾自有胆智。”遂呼余曰：“老弟。”竟别余而入。明日甫辨色，余即出门。方欲行时，见尤利亚已攀车呼余曰：“考伯菲而，有一言汝当愿听。吾与老人交谊如故，已告罪于老伴矣。我虽卑污，适足为老人之用；老人酒醒，亦悔其误。是人终善类。”余曰：“尔知悔亦佳事。”尤利亚曰：“小人服罪于人，为至易无难之事，惟恨不待梨熟已撷取之。”余曰：“或然。”尤利亚曰：“吾昨夕之过正坐此耳。然此梨终有熟时，待之可也。”因至再媚余以甘言，始去。

第四十章

余归时，即以此事述之祖姨，祖姨闻之甚注意。余语已，祖姨徘徊楼下可二句钟。老人平日有不平事，则必往来趋走，观其趋走之时刻，即可以多寡定其缓急。今日祖姨行处，竟去余阻格之小屏，以扩张其道。余与迭克近炉而坐，无敢惊扰其人。祖姨行时甚有度，不缓不急，如钟机。时天晚，迭克归宿楼中，仅余二人。余即取安尼司家所定与都拉姑氏之书稿，取而誊写。祖姨亦微困近炉，掀其裙幅，以足近火。平日引杯，今兹则置于炉檐，久不取饮，以手支颐视余。余书时，时引其目，则适与祖姨相视。祖姨言曰：“孺子勿忧，吾无事，但心中微有所思耳。”余遂伏而作书。已而祖姨入寝，余视杯中酒乃未饮，余叩扉问祖姨，胡以不饮。祖姨曰：“今夕格不能饮。”明日余以书上祖姨，姨许可，余即付邮者。坐待回书，久乃未报。延宕可一礼拜。一日黄昏，雪。余适归，日中东北风动，寒气砭肌，日落风止，而雪至，自小而大，雪花如掌，衢上已径尺，轮过无声，如行茵褥之上。余自近路归，绕自圣马丁街。方余过礼拜堂时，门外有女人视余，顿渺。余疑此女人固已见之矣，瞥然亦行。更行数步，见墙西有人蹲于地上，似有重物新委于地，以手拊胸，令落其雪片。余见其人则大异，趋而即之，则老渔壁各德也。余一见老人，遂悟适所见之女人为马莎，即当日在壁各德家，爱密柳授之以钱之人，又为老渔所不齿之人。余与老渔接手，二人乃默然不作一言。老渔忽而言曰：“马司德大卫，见汝，吾心慰矣。”余曰：“老友，吾亦滋慰。”老渔曰：“本日即欲造君，以来自鸦墨斯，闻君祖姨与尔同居，吾恐晚，不欲惊扰老人。计明日晤君后更行。”余曰：“老友更欲行耶？”老渔点首曰：“明日决行。”余曰：“安适？”老渔去其发际之雪，言曰：“行踪胡定。”此时圣马丁街对门尚有酒肆，余引老渔赴肆小饮，延老渔同坐火次。灯光中见老渔颜色至黝黑，发乃愈白，皱纹亦重，似道行累经寒暑；而筋力尚雄健，此亦心志未酬，故筋力尚不疲茶。余观时，尚自抖衣上之积雪，既坐则以背向门，与余同坐，以手引余手不已，言曰：“马司德大卫，吾今告尔以所出之道里及其所闻之实。吾久在道中，仍不甚得耗，今但即其所闻者告尔。”余掣铃，令佣保取热酒。老渔但嗜爱而，不嗜他酿，爱而既至，方就火温之。老渔则俯而沉思。余观状，但听之，未敢与语。佣保既行，老渔举首言曰：“爱密柳小时与我言海事，吾以为彼父海死，故有是言。”余曰：“此特小儿之思想耳。”老渔曰：“迨逃匿后，吾以为必至海滨，即彼小人亦必挟之渡海，故吾先至法国。至时无一人识者，乃同自天下坠。”余闻言时，但见扉动风入，似有手引此扉者。老渔曰：“吾幸得一同国之人，与言寻女事。其人为吾书路径见示，且予吾钱。吾拒之，遂谢是人，遵道遍走法国。”余曰：“步耶？”老渔曰：“有时而车，时时与兵士同行，乃不能与语，然但谓得伴而已。吾无论何处，必寓逆旅，待有能操英语者与之言。果得解国语者，即述吾隐。其人亦为余告主人，引入群客所居地觅之。”此时亦见马莎引首于门隙听余二人言，余惟患老渔回首见其人。老渔曰：“吾后此复近海滨，将赴意大利。既至，情状一如法国。而意人待我尚优，闻人言甚似吾女，已赴瑞士。有人识立铁麦，言三人悉在彼。吾决计赴瑞士，万山重叠，莫觅道里，尚未知竟过彼间与否，则不之知。”此时门外之人愈凝神以听，且拱手冀我勿泄其状。老渔曰：“吾果见其面，则吾女必爱我，与我同归。即使身为命妇，以理卜之，见我亦必不能忍。孰知百觅皆莫得，徒劳奔越，遂归。”余曰：“归以何时？为时何若？”老渔曰：“未数日也。吾到家已晚，窗口果有小灯。吾自窗内窥见根密支一人向火而坐。吾入，根密支大震。吾曰：‘勿慑，我也。’入时不见爱密柳，乃若不类吾家者。”言次，自囊中出书可数封，置之几上，出一书曰：“此书先至。此为吾出第一礼拜后所得，中有五十镑一钞帖。此书纳诸门隙中，书为爱密柳所书，仍伪为非是，吾则一见辨之矣。”遂叠其第一书，复出第二书曰：“此为二三日后与根密支者。”授余读之，余读其书曰：“噫，密昔司根密支，汝见吾书时，不审心中如何？思吾冒罪丛恶之人所写者，今望汝发其善心，少拓一时之间，以书予我。但问吾舅如何，近来佳否，尤不审舅之如何恕我，或黄昏之间，一灯犹灿于窗上，盼我归也。吾偶思及此，寸心已碎。作书时实长跽于地，叩望密昔司以舅之近状示我。书亦不必书为小爱密柳，此名吾已不欲污之人口，可以勿书。尚有一人，为吾枭负，不忍觌面之人，亦望署其人之起居见告。吾知其人之忠厚无匹，决不以吾负心之故，即不吾存。敬告吾舅及彼人，果吾有溘然夭死之时，恹恹一息中，尚为二人祝福。”信中尚夹一五镑钞帖。老渔仍并书藏之。余读已，老渔仍叠其书。封面固有里居，然转圜无穷，竟不能逐一迹诘而得。后此余曰：“君有书覆爱密柳乎？”老渔曰：“根密支不能书，稿尚属诸汉姆，但语以吾已云游海外迹彼，且叙临行时坚嘱之言。”余此时尚见老渔拈纸于手，即曰：“此又一书乎？”老渔曰：“钞也。此又一十镑，中言自良友转赍而来。此书前日始至，吾今遵邮政局中地名迹而诘之。”遂以封面印信示余。余读其书，在上莱茵河城中来者。老渔欲至是间，已先期嘱人为图，即张图案上，请余观之。余曰：“汉姆近如何者？”老渔曰：“治工甚勤，名亦日起，且能努力助人，人亦输心助彼。彼伤心之事，一不之提。惟吾妹告我，言此人之伤心，固不在区区一哭也。”余叹曰：“如此暴变，乌有不伤心者。”老渔曰：“汉姆此时若不自惜其命，凡村中难事，彼必力任，有变故，则首先赴难。性之驯良，有同乳下之儿。鸦墨斯中无一童厮不爱汉姆者。”老渔合数书叠而裹之，置之胸际。此时见门隙之马莎瞥然已去，而雪花片片，飘入门中。老渔曰：“马司德大卫，今夕见君，可云佳运。吾明日首途，向莱茵河矣。此囊中之钱，决计还之，必不之耗。”起立与余坚握其手，言曰：“安知此行不更出万里之外。一息存，则必以此钱掷反其人。果还钱而得爱密柳，则为愿已足，脱不得者，爱密柳亦必知我为彼之故，客死于外。”言已遂出。余见此女瘦影尚隐约于前，余防老渔遇之，则复引老渔作数语，用以羁留其身，听彼远逸。余送老渔至威司敏司忒桥，始与之别。老渔岿然之影，漫漫向雪地而没。余回顾，欲得马莎，而亦渺然无见，欲乘此足印追寻，而雪落益盛，没我前踪，但有新迹。

第四十一章

都拉两姑之书至矣，书云：“书谢密司忒考伯菲而，来书已聚商矣。事属重大，但以书通，防有隔阂莫通之处。以此之故，请密司忒考伯菲而延其良友一二人，及我蜗庐，更商此事。”余即作报书云：“姑氏所示书，已领悉。今将同吾良友忒老特尔司如期造谒。”此书去后，中间暌隔之期，余焦烦至不可耐。其尤廑余怀者，周利亚将有远行，从其老父至印度。此老特与我为难，其至印度无他，但欲使任其难事耳。行期已定，故居则以标赁人，或且卖矣。余至期不审应着何服，果欲炫眼，则宜盛服，然使二姑老成人观我，则尤宜以静朴为佳。久久莫决，则华朴兼之。及忒老特尔司同出时，迭克则掷余以旧履，令臻佳运。忒老特尔司者良友也，今兹有不满余意事，则额上壮发突起，为可厌也。道中余告吾友，胡以不刷平此发。吾友闻言，去冠伏其发久，言曰：“我亦思伏此发，乃终不受令，奈何？”余曰：“终不下乎？”友曰：“吾即以百镑物压之令伏，及去重，发复翘起。考伯菲而乃不审吾发之倔健，乃类豪猪。”余思吾友此状，何可令两姑见之。然友之驯善可人，吾又何忍峻责，因曰：“君之德性良，而一生刚果之气悉钟此壮发，故和平至此。”忒老特尔司笑曰：“考伯菲而，须知吾发固有故事可言者也。吾叔之后妻良恶我之壮发，见之辄怒。即吾与苏飞订约时，亦以此发为梗。”余曰：“苏飞不重若发耶？”忒老特尔司曰：“苏飞固愿之，然其盛美之长姊恒以吾发为调诙，而诸妹则皆笑。”余曰：“调耶？或鄙而侮之？”友曰：“初无成心。彼言苏飞珍藏吾一束之发，以坚硬之故，乃不能伏，遂夹于书中，加之以扣，始稍平之。众皆大笑。”余曰：“吾友固多阅历，可以教我，尔与苏飞定约时，曾否与彼家人道其款曲，似我今日之事？汝曾否见之，有无掌故可寻？”友曰：“吾事己述之，令人难恝。苏飞为彼家砥柱，举家均不愿其嫁，且定约将以苏飞为持家之千女，故人人咸称之曰老闺人。吾后此款款达其情愫于密昔司克鲁勒。”余曰：“彼母耶？”友曰：“然。其父曰霍雷斯·克鲁勒。吾既述此情，密昔司大呼而晕，以后乃数月不之语。”余曰：“后此如何？”友曰：“幸吾岳许可。其人殊英特也。老人谓其妻曰：‘凡为文明国人，无终身禁锢老女，必令嫁夫。汝切勿怪此少年。’吾于此时大似一鹯入诸麻雀巢中取鸟，则一巢皆乱。”余曰：“诸妹均助汝乎？”友曰：“未见其助。老母既允，则以次当语撒拉，撒拉即脊上有病者，汝忆之乎？”余曰：“忆之。”友曰：“吾一语其人，彼握固且闭其目，颜色如铅，立僵不醒。后此可二日，但饮水及小面包，他物均屏。”余曰：“此女乃不近人情。”友曰：“此人极隹，天性之动，亦未可鄙薄。苏飞语我后此承伺撒拉，见撒拉病状，中心滋悔。余心则尤莫恝，感愧交并。撒拉既愈，则须联语其八人，咸有不豫可怜之色，使人莫堪。即苏飞教授之两小妹，与吾亲密尚未久也。”余曰：“今则一家均和协许可矣？”友曰：“然。今日晤面，乃缄默不言是事，而彼家人亦知我部署未讫，亦利而安之。后此论娶之时，必有不适意之举动。”吾友语及后来事，余亦不留意，以此时垂至姑氏家，乃自度己事，不复垂意于吾友已成之事矣。及见姑家，肺叶大震，谓设面容鄙倍，或衣冠违制者，在在咸足作梗。友曰：“果尔心虚者，则当以酒自壮。”饮既，始引余至门下。及门中人启扉延客，余则昏沉如梦。既至甬道，仰见其上有寒暑表存焉。自甬道入退闲之室，开窗见一小园，颇净洁，仿佛坐于榻上，又似仿佛见吾友脱冠壮发翘起。火炉上有老钟，徐徐而动。余准此钟机合吾肺叶之动，较其迟速，而吾肺叶之震，速率过之。余四周窃顾，欲得都拉，乃不之见，又似闻吉迫作声，而人以手闷之，乃不果吠。少须，见二妇人，皆半老，均衣黑衣。余及吾友起立为礼，见此两姑氏风仪，乃无异于司本路。中有一人语余曰：“请二客坐。”余坐时触忒老特尔司，两人几皆踬。已皆觅坐。观两姑年鬓均长于先生，即此二人中，相距亦有七八岁以外。其年稍少者，似为持家之老女，手中尚执余书，以老人眼镜远视吾书。二人衣服如一，而执书之姑氏较诸其姊微华，领上有缘，腕中有钏，似较枯瘠之姊微有春气。二人均挺坐，具庄容。长姑按手于膝，大类佛氏之偶像。次姑语吾友曰：“君为密司忒考伯菲而乎？”吾友踧踖中杂以张皇，指余示姑氏。余则嗫嚅进曰：“鄙人是尔。”二姑氏知所问者误，则彼此愕视。此时吉迫似又有声，又似有人閟其喙。次姑言曰：“密司忒考伯菲而。”余鞠躬低首受教。长姑即曰：“吾妹捉媺尼亚知人间事，今日则吾妹实专其责。”余后此知次姑为情界中阅历之人。余后此询得，前此有人曰璧岌者，据云与次姑有情愫。合诸外议，似璧岌未必有情于次姑，而二人咸信璧岌良爱次姑，本欲求婚，寻以沉湎于酒，不能自支，遂死。据二人言，璧岌之死，实为相思而死。此琐琐之言，余亦置之不忆。当时次姑语余曰：“前事可以勿论，惟吾弟一死，即可谓之乱命不恤矣。”长姑曰克拉利莎，言曰：“吾二人不常与吾弟相见，初无墙阅之事，以各人各有生业，转觉其无介于心。”此二人每有一言，恒耸身翘首近客，语已亦必摇其首，摇已即挺然倚于榻背。克拉利莎身动而臂均弗动，有时翘其十指，如按琴弦，然亦不复移徙他处。次姑言曰：“都拉之地望，自其父逝后又微有变。彼父生时所言，吾辈可以勿恤。今密司忒考伯菲而少年锐进，名亦非劣，闻悉心爱吾侄女。”余曰：“世无男子如鄙人之爱都拉者。”忒老特尔司曰：“然。”次姑将欲答言，长姑即曰：“都拉之母嫁吾亡弟时，言家无剩席可以容吾二人。”次姑曰：“姊氏勿言许事。”长姑曰：“此事初不关汝，凡为尔所宜言者，吾不沮汝。兹事实无关于尔所应言者，盖关吾家节目，此节目应吾揭之，吾职也。吾意谓彼母果与吾断绝往来者，亦并无今日之事。”长姑摇首后，次姑始发言，然尚观吾之书。此二人目睫上下至灵警，乃如鸟睫，而举动亦有类鸟者，则转侧至敏捷。次姑继言曰：“密司忒考伯菲而来书，言将常至吾家，且乞我二人允婚。”长姑即曰：“吾弟但欲与同业者往来，彼既如是，吾何能止之。彼固有权，吾何能着手，强与其事。惟彼胡为不言？彼夫妇自立一帜，吾二人又竖一帜，宁非佳事。”语时似对余二人言之。余微应之，吾友亦然。然余言尚了了，吾友所答，长姑则未之闻。余曰：“此亦佳事，然亦不知言之所以然。”长姑此时谓次姑曰：“妹氏言之。”次姑曰：“密司忒考伯菲而，吾与吾姊将君来书商略久之，其后且与吾侄女商之。吾意知君子之爱吾侄女至矣，惟此爱情能否类花之盛开。天下精于爱者，初不告人，但识之心坎。”余闻言愕然不审。次姑乃引璧岌为喻，已而又言曰：“凡年少之人，出言轻易，乃不能拟诸爱情美满之人。以此之故，与吾姊氏所以未敢轻诺此请。”余见此二人虽未慨然见许，而微探其意，似有见许之端倪，于是释然于心。因立矢吾爱，言心爱都拉，不能形诸语言，即人闻之，亦不能探索吾隐。或吾至爱之良朋倘能知之，即如吾祖姨及女友安尼司、窗友忒老特尔司皆知之。惟其爱彼之故，因极力治生，正为都拉一人。因趣忒老特尔司为吾左证。吾友果坚实朴到，为余表情款，二姑听之皆感动。忒老特尔司且言曰：“吾言非蹈空者，盖鄙人近亦与一少女定约，固阅历中人也。”次姑言曰：“密司忒忒老特尔司，试思我适所言情深者，初不告人，此言亦阅历之言乎？”吾友曰：“确哉！”长姑闻而摇首，次姑则叹息不可止。长姑曰：“妹氏试闻吾花露之馨，或不致晕。”次姑果取花露闻之。余及吾友凝神定气，无敢戏豫以待。次姑忽作恹恹之态，言曰：“密司忒忒老特尔司，吾姊氏及我以君友年少，吾侄亦在妙年，两小之情，能否坚固，故不敢为决。”长姑曰：“吾弟妇成婚时，果延吾往，则所生之女性质，我自知之。今则殊费人扪捉。”次姑复取吾书，似其下微有注脚。次姑但观其注，以备发难，复曰：“密司忒忒老特尔司，吾思行事以经心为上，先以彼二人之爱情加之以试验，第论外观无济，当直捣其中心，以验其真实至几分也。吾今许考伯菲而常至是间，与都拉相见，吾二人随时察验其钟情之所在。”余此时疑团尽释，即恳切言曰：“吾生永永不忘两姑大德。”次姑复曰：“密司忒忒老特尔司，吾今之许考伯菲而至此。其名曰候我二人，不能专为都拉而至。必得吾二人灼知之实据，始允其定婚约。”长姑曰：“但得妹氏一人司之足矣。”次姑叹息，自承其能曰：“待吾静观其可，再为后图。”吾友回首面余曰：“考伯菲而，此举至公允，无可议矣。”余曰：“诺。吾讵不知美意者。”次姑又视吾书中注脚，言曰：“吾既允考伯菲而至吾家，然尚有规则，当遵守勿谬。一则考伯菲而与吾侄通书，吾当与闻其事；二则考伯菲而与吾侄有所商酌，亦必得吾许可。此二则当以彼之名誉为质。”长姑曰：“此一节亦尔专之。”次姑复叹息曰：“可。”意均念璧岌也，面吾友曰：“以上二则，不能越吾尺寸。吾前此答书，即欲得一良友为证。脱二君不能允吾规约，当更议之，报我以佳音。”余悦甚，起言曰：“可勿更商，吾立允姑氏，以忒老特尔司为证。吾苟悖规则万分之一，即为蠢蠢之动物。”次姑曰：“缓决之。吾姊妹二人请间一刻钟，君二人徐商之，更示我。”余曰：“无可商者，决矣。”顾二姑已同入。二姑既入，吾友极为余贺，余亦畅遂无比。刚一刻后，二姑复出。余复力承其诺，如二姑令。次姑语长姑曰：“姊氏，吾事毕矣，余事则老姊任之。”于是长姑第一次引手取吾书视讫，言曰：“吾此间每礼拜日必延考伯菲而至此晚餐，时在三句钟。”余鞠躬如约。长姑曰：“一礼拜中且延考伯菲而在此茗话，茗话在六点半钟。”佘复鞠躬。长姑曰：“茗话一礼拜可二次，不复能多。”余复鞠躬如约。长姑曰：“据考伯菲而来书言，密斯拖老忒乌得尚欲来候老身。果彼此往还，涉于两家福祥处，则愿常常往还；果无益于福祥之事，则事局当复变。”余曰：“吾祖姨极意愿瞻懿范。惟有一语，相见情意之能否水乳，吾殊无敢预决。”于是二姓之约誓俱已，遂及二姑之前捧其手亲之。次姑起立，语吾友曰：“请君少坐。”遂命余随之行。余身大颤，及一别室中。既入，见吾心爱之都拉倚扉后，以面就壁，如羞而见我者。吉迫则置之一器中，口上以物裹之。都拉见余大哭，隐于扉后不即出；即出，则相抱勿释。都拉即去吉迫之口裹，吉迫大嚏，于是狗及都拉与余复聚首矣。余即呼曰：“吾最亲爱之都拉，尔身永永属我矣。”都拉曰：“愿乞尔勿为是言。”余曰：“讵尔身永永不属我耶？”都拉曰：“身固属尔，第勿明言，言之滋悸。”余曰：“何悸之有？”都拉曰：“悸也。彼人胡为不行，此人吾所弗善。”余曰：“谁耶？”都拉曰：“即尔朋友。此事何涉于彼，彼蠢蠢来此何为？”余曰：“吾爱，彼人滋为善类。”都拉曰：“设吾不欲此善类者如何？”语时翕其樱唇，作娇狞态。余曰：“初见耳，若久久相见，必不鄙恶其人。且吾祖姨亦将来此，相亲以后，必且昵不忍舍。”都拉曰：“万勿与媪来此。吾决谓此媪为衎衎无情之老物。大卫，幸勿使彼临吾门。”余知辩不能辩，则但有微笑，与之道款曲，其乐乃无尚。女言能令吉迫作人立，于是令吉迫为之。吉迫试立旋仆，不能持久。果使恣吾之意者，几置吾友于度外。后此次姑入室，引余出。次姑之意似爱都拉，自言为年如都拉时，亦正类都拉之憨态。余私念次姑果如吾都拉者，想老来必尽易前状矣。次姑之见都拉，如弄玩物。余行时，挽都拉面忒老特尔司，然语刚发吻，都拉立奔他屋，鐍其扉。余无聊，出与二姑为别。及吾友行，甫出，吾友言曰：“今日可云风利，此二媪善气迎人也。考伯菲而，汝之成礼，当先于我。”余大悦，言曰：“忒老特尔司，若之苏飞能音乐乎？”友曰：“风琴能之，方授其二妹。”余曰：“能歌乎？”友曰：“能歌俚曲。见人深郁中，则歌此以开其郁。”余曰：“以手按弦，以歌和之，能乎？”友曰：“未也。”余曰：“能画乎？”友曰：“一不之审。”余曰：“明日命都拉歌，且以所画之花卉示尔，如何？”友曰：“可。”于是二人以手互挟，得意而归。至家先语祖姨以状，老人见余乐，则亦大悦曰：“吾不久当拜面两姑。”余于是作书告安尼司。临池时，祖姨则徘徊数四。余此时尤忙逼，公事以外，尚须往候两姑，即道远亦非所恤。顾每礼拜茗话时，往往莫至。即以书予姑，茗话定礼拜六。于是两日咸戾姑家。余觉每礼拜中及杪为佳，余五日则静思此二日况味，又盼此两日晷刻。中有一事，乃大出余之意表，为人生至大之幸福。吾祖姨竟与二姑诉合无间，祖姨之谒二姑，去余议婚时仅一二日，而二姑延至二日亦至，回候吾姨。后此每间三四礼拜，必有一往拜答拜之事。尤有一事为二姑及都拉所骇，姨乃不以车，以步至姑家，而来时复非宜出之候，或晨餐之后，午茗之前，已闯然而至。所戴之冠，但适其便，不为时世之妆。而二姑亦从而恕之，语吾姨落落有丈夫气，不能以巾帼拘之，且服阿姨之有智略。祖姨此时以爱我故，亦曲体二姑之意，百事涵容，恐梗吾事。惟彼家有一人决不与祖姨亲稔者，则吉迫也。吉迫每见吾姨，必尽露其齿，无一齿内閟，伏于榻下，狺狺之声不可止。家人抚之，愚之，斥之，打之，百法皆备，终莫止其狂吠。甚而引归吾寓，而终不与姨氏和协。至时即与驯养之猫斗阋，有时戢尾不吠，狂性斗发，则又以鼻仰狺狺而嗥。余但能以幂幂其头面，纳之器中。后此都拉一闻祖姨款关，即藏吉迫。此时颇有一事不适吾心，人人之见都拉咸不视为成人，必以孺稚目之，吾祖姨渐与都拉稔，则称之为小花儿。次姑则长日理其发，戴之以花，其礼如抚愚骏之儿。次姑之待都拉，亦犹都拉之待吉迫。一日予与都拉散步于外，此本在次姑许可之列。余语都拉曰：“二姑以孺稚视尔，吾心滋怏怏，且君非童骏矣。”都拉曰：“汝今日怒耶？”余曰：“吾何为怒？”都拉曰：“彼待我厚，我心滋悦。”余曰：“吾至宝之性命，姑氏果以成人之礼待汝，汝亦何不乐之有。”都拉视余颇不适，立哭曰：“尔既不悦我，胡为与我定约！汝果童骏我者，胡不遽行！”读书者，须知余尚有何术足挽其憨，则但有以口吮其泪痕令干，加以亲吻，始回其悲。都拉曰：“大卫，吾至爱汝，汝奈何以残忍见报？”余曰：“吾爱，吾乃愿以残忍施之尔身乎？”都拉曰：“既不残忍，胡为息息绳吾短？汝但不绳吾者，吾即与尔善也。”少须尽忘前事，忽曰：“汝前此曾云有烹调之书，胡不见赠？且云有簿记之法，亦须予我。”于是余更至，即携是书，且令书肆装池极丽。复取吾祖姨簿记之本为彼程式，多购铅笔及新本赠之。都拉既见是书，即曰：“吾首疾矣。”更观簿记，则大哭曰：“吾累加乃不能成数。”且哭且指其难，遂以橡皮擦去其书，即簿中作花卉，并写余照及吉迫之状，簿记成粉本矣。余见其不能入，出行时，随时语以主家之道。有时行过屠门，即曰：“吾爱，设吾成婚后，汝往买羊肉为餐具，汝亦知购肉之法乎？”都拉凝神望空而思。余复逼之曰：“吾爱，将何术以购此肉？”都拉凝思久之，乃曰：“屠者既业此，安不审以肉卖人；彼既能卖，即吾可以不问所买之法矣。汝乃大愚，胡为以此见询。”余废然。又一日，余目烹调之书言曰：“譬如成礼后，吾悦阿尔兰炙肉法，汝亦能知之乎？”都拉曰：“易哉，令厨人为之足矣。”语已拍手大笑，斥余为愚。于是此书专为吉迫坐褥矣。复令吉迫人立此书之上，以铅笔令狗衔之为乐。余亦仅能承望颜色笑悦已矣。

第四十二章

余于前书语读者以余吃苦为人及治生之法矣，后此竟以习为性，非勤莫可。回想当时能至今日，其得力正在勤之一字，虽未云天幸，较之吃苦之人，其效果尚有不及余者，余则息息引以为幸。大抵余每得一事，即苦心孤诣，专精治之，不欲他事纷扰其间，治此事讫，始及他事。尤非谓天赋此材，吾乃尽臻极地，惟既为是事，则务求其精。须知天下无论何事，无有不勤并不加以希望可以成功者。后此余有不二之法门，自问吾力能至之事，必悉心以两手为之，不释一手，此决为吾生黄金之科律，遇之无坚不破。每得益处，其道皆得诸安尼司。吾著书至此，往往生感激之爱心，溢于笔端，达之言表。一日，安尼司莅吾博士先生家矣。博士与威克菲而友谊益深，知老人不欢，乃以书延之小聚。安尼司在伦敦时已预言之，此来即践前诺，来则父女同行。其可异者，尤利亚之母言病体须易天气，请在此间赁寓小息。明日尤利亚亦奉母至寓，见余在博士家闲行，尤利亚径入言曰：“马司德考伯菲而，须知凡人有心爱之一人，必含妒嫉之心，二目之光，必不旁瞩，专其所爱之人。”余曰：“汝又安妒者？”尤利亚曰：“一无专属之人。质言之，所妒者实非男子。”余曰：“然则女人矣？”尤利亚以狗眼侧视余，作丑笑，言曰：“马司德考伯菲而。”复曰：“吾应称密司忒，乃久久不能自改。”因曰：“密司忒考伯菲而，尔诘人能穷其端，如启瓶塞之旋螺，弗拔而起之不止。吾今漏消息矣。尔当知吾平日颇不欲与群雌为侣，而尤不悦密昔司司托朗。”语次竭其奸丑之状面余。余曰：“汝言何指？”尤利亚曰：“马司德考伯菲而，吾虽身为律师，而所言者仅能如是而已。”余曰：“汝作态示我，又何为者？”尤利亚曰：“吾态固如是，又何能改。”余曰：“汝意必有所在。”尤利亚复笑，则以手抓其腮，以目视地，言曰：“吾当为低微之书记时，密昔司司托朗乃不重我。彼常与我安尼司时时出入，即与汝亦不恶，惟不审有我。”余曰：“如何，即彼不重尔者又如何？”尤利亚曰：“彼雄尤轻我……”余以为指博士耳，即曰：“汝焉不知，吾师日思著书，无心及人，汝不即之，何由知汝？”尤利亚斜睨仍搔其颏，言曰：“我非指博士，博士晦哉，吾所指者雅克也。”余闻言惨然而栗。因思此中秘事，不敢语人，防吾师垂暮之年，顿增悲哽。今为彼知之，此等凶惨之小人，有蓄必泄，将如何者。尤利亚曰：“彼雄每至吾家，呼叱我如隶圉。彼自命盖非贱，顾吾前此贱也。即今日亦尚贱，当日恶彼之轻我，至今亦然。”此时不搔其颏，暴缩其二腮，锐其唇作鼠吻，侧目斜首，其丑愈厉。已而言曰：“彼妇亦自矜其美，乌能垂青及我。惟有言者，马司德考伯菲而听之，彼固丑我，而吾睛乃出之顶上。我虽贱，亦有眼能觑人。”语时，余伪为无闻，亦不动色。然此贼似已知余惶惑之状，忽举其无睫之眼作雄态曰：“吾今决不令是人抵我于地，悉我之能力，断此二憾之奸约，此事吾决不之许！实告尔，吾亦蕴气必发，凡不特意之人，必欲驱之外出。吾安能冒险同彼入诸污泥之中，受阴人之欺侮！”余曰：“汝惟蓄阴谋以陷人，以己之不直，而谓人皆然。”尤利亚曰：“此说或近之。惟吾有宗旨，守此宗旨必励进，而扑以爪牙。彼幸勿轻我而丑我，并不能以人止我之正道。”余曰：“尔言我乃弗审。”尤利亚曰：“汝平日聪明，乃不审吾语耶？后此语尔当亲切而著明。”复曰：“汝不见骑马者，非雅克来耶。”余曰：“类也。”尤利亚忽俯首纳手于两髀间，格格而笑。余见之欲哕，不顾而入，听其所为。礼拜六之晚，余约安尼司往面都拉。余已预告次姑，次姑许可，故延客茗话。余与安尼司同行时，一喜一惧，喜则都拉已为我有，用示得意，惧则防二女相逢，有格不相入之虑。时行者为公车，安尼司处车厢中，余踞车外，心中则描摹都拉娇憨状态，冀见安尼司笑，亦具此笑靥待之。余心虽如是凝思，而车辙一震，神思遂乱，竟若脱越而去，则又撮空而留之胸臆间。脑力既惫，遂生全体之热。且道中亦未尝虑及都拉今日忽易美为娸，以见嗤于安尼司。实则吾都拉美出天然，无时无地不具此憨态，乃竟不料今日之佳妙较诸往日尤俏。余及安尼司至退闲之室谒两姑，而都拉弗出，以畏见生客，因而避匿。然余已夙知索都拉处矣。果其人适匿门次，始不肯出。余力逼之，则请延五分钟之久，略加梳掠。后此余以手挽其皓腕及于退闲之室，娇羞中乃愈增其媚。迨既见安尼司，则化绛为白，白乃愈妍。都拉夙告余耻见安尼司，以安尼司聪慧善观人，防疏野为安尼司所哂。及见安尼司有慈祥和悌之容，不期张其玉臂抱安尼司，以粉脸就安尼司令亲之，彼此相抱同坐。余此时不能自状其乐至于何地矣。都拉较安尼司少低一寸，都拉以娇柔欲滴之容仰安尼司，安尼司则以祥和柔婉之容答之。此时称美者非余一人，即两姑之愉快亦正类我。饮茗时围小圆几而坐，余生平得意之人均居于此矣。长姑为主，余则分饼饵于诸人之前。次姑左右顾盼，亦自喜此等青春行乐事，均一己主持之功。安尼司温裕无猜，一种忠纯之气入人至深。而吉迫偶为安尼司所抚，立时摇尾亲昵，无敢狂吠。都拉以安尼司在坐，不欲与余联座，安尼司则以趣语调之。安尼司待人以诚，且清靖无涯岸。都拉立输其诚，亦无所敛隐，言曰：“姊姊乃惠顾吾家，为吾意所弗料。吾但求姊氏见存，以吾友周利亚已行，遂无良伴，今得姊良惬所私。”安尼司曰：“大卫曾言我于妹氏，揭吾短乎？”都拉立辩曰：“无之。彼人赞扬不留余地，且尊老姊如天人。我自惭形秽，见姊乃如对师保，几欲避匿，不敢自进。今日相见，愿姊氏后此以弱妹见待足矣。”二姑及余皆曰：“都拉乞怜于人，真孺稚哉！”时二姑调诙，都拉不怒，独余言之，则都拉指斥言余为蠢物趣立行，示其弗爱。如此行乐，光阴走逝，座中竟无人觉。余视表，知迎余之车且至。二姑茗后，皆入更衣。余踞炉向火，以待车至。少须都拉入，即余前弄余钮扣，且言曰：“大卫，使吾早有是人为友，行且益我聪明。”余曰：汝乃谦冲，吾不汝信。”都拉尚弄余扣，言曰：“汝不信我耶？然耶？”余曰：“是安能信。”都拉仍弄余扣曰：“我忆之，汝与安尼司何亲者？”余曰：“非血脉之亲，惟自幼同处，情逾手足耳。”都拉则舍其所弄之扣，别弄一扣，言曰：“我乃不审汝胡为寓情于我？”余曰：“世人见汝，安能不予尔以情。”都拉又别弄一扣曰：“汝不见我，其情宁无寄耶？”余曰：“如此设喻，则我有言报尔。设尔我均未生者，情于何寄？”都拉至此，俯首仍弄余扣，自下而上，将至余领。余自念此人胡思，乃作是言。既而弄扣及余颏下，则目光已及余面，平视矣，乃与余亲吻者三，闯然遽出。五分钟后，诸人复入。都拉此时已平其思想，意态仍活泼如恒，必令吉迫贡其所能媚安尼司。吉迫懒甚，驱之不如人意，而车已辚辚到门矣。安尼司与都拉匆匆为别，彼此相约时时通书。余行时，都拉送安尼司至车下，重与叙别；车行时，复至车前坚嘱安尼司通书，后始与予点首。迨车至，余扶安尼司乘星光赴博士家。余曰：“安尼司，吾见姊氏与都拉同坐时，匪特姊为我之善安琪儿，亦都拉之善安琪儿也。”安尼司曰：“吾实为可怜之安琪儿，特寸心良耳。”余曰：“安尼司，吾见尔今日较诸前此所见和易为多，或家庭无事，所以如是。”安尼司曰：“吾但能乐足矣。”逾一时许，复曰：“家庭无复他梗。”余曰：“安尼司，吾有一言，非扰尔怀抱。当时临别时事，彼豸复拈弄及此否？”安尼司曰：“未也。”余曰：“安尼司，吾为兹事，长日系怀。”安尼司曰：“汝勿防是事。所坚嘱我者，我决弗诺。”余不审何由闻安尼司不嫁尤利亚，心为释然。余曰：“此别后，见当何时？即至伦敦，亦悠悠无期耳。”安尼司曰：“再来殊未易。若为吾父之见，尚以不出为乐。惟彼我近状，可由都拉书中得之。”语至此，已入博士之门。时师母窗中已漏灯光，安尼司指此灯光与余为别，翩然自入。接手时，尚告余曰：“尔幸勿为我父子忧思，吾见尔乐，吾亦乐之。果使后此有求于尔，必以书干尔。上帝永永佑吾弟也。”余目送其人，直待其入，心中忽感忽思，将迤逦出矣。忽见吾师屋中灯光灿然，余思先生方治字典，吾既在此，胡不入赞。计入时，吾师尚治所业者，吾则助之，否则与师道晚安归矣。遂蹑足款门而入。入时骇然，触目已见尤利亚立于灯前，一手按于几上，一手自掩其口。吾师则自距巨榻中以二手掩其目，如有所悲。威克菲而亦坐其旁，状似郁而且伤，以手拊先生之臂，若劝若慰。初余以先生为病，即趋而前候先生，忽引目见尤利亚，余立时知旨，即欲引身而出。先生招手留余，余即旁先生而坐。尤利亚复累动其躯，作丑状，言曰：“勿论如何，必钥此扉，勿令外人知之。”语时则履尖跂行，往闭其扉，闭已复作前状凝立。观其颜色，似伪为忧郁，代人担忧状。余怒绝，甚愿视彼天性奸狡之真状，初不愿观此貌为血诚者。尤利亚曰：“马司德考伯菲而，我以交谊之故，不能不以与尔所言之事与博士质直言之。当日我之言此，汝乃若弗省者。”余努目视之，不之答，则以语慰解先生。先生以手拊余肩，首仍弗举，且不发一言。尤利亚又言曰：“马司德考伯菲而，吾前此之言，汝不之省，今日乘至交在此，初无外人，故以密昔司司托朗行状与博士质言之。顾帷薄之言，吾初不欲宣之于口，惟通家往来，爱深，尤不能不告。当日道中所言，即复为此。”方其语时，得意已极。余深悔当时胡不起而扑杀此贼。贼又曰：“当日所言，大近模糊，然尔亦吞吐，何也？吾亦审尔我之意均存忠厚，惟我意尤以直言为忠，故不讳，告诸博士曰：‘人人咸见雅克与密昔司司托朗踪迹逾密。’吾思此时不告博士，亦非腹心交。雅克未至印度时已复如是，其至印度不留者，即复为此，其时时至是，亦复为此。方尔进时，吾方喻吾伙伴，告博士以己意，令博士为备。”复曰：“密司忒威克菲而，汝亦知是事乎？但曰是否足矣。”威克菲而曰：“吾亲爱之博士，幸勿以吾隐衷未白者，令尔怏怏。须知吾亦悬揣之词，未必即归于确。”尤利亚耸然曰：“密司忒威克菲而亦见之矣。言之隐约者，曲讳也。然则老友亦知之矣。迩时吾方为书记，见之至详。吾当时见安尼与彼往来，吾虽为书记，然已愤不可耐。”威克菲而作颤声语博士曰：“吾至爱之人，吾惟少有虞心，亦安知其非误。”尤利亚曰：“伙伴言之。”威克菲而则又言曰：“似有一日尔亦知之。”博士曰：“未也。”威克菲而曰：“汝不云托我置雅克于远地耶？”博士曰：“此意非我所出。以为乡居弗适，外出或佳，以二人生少同处，置雅克适所以慰安尼也，其他初无此意。”威克菲而曰：“尔当时言此，吾以为夙有成心。以尔夫妇年事相悬逾远，或有未便。以尔老大，若妻娇小，而有姿首，安知彼之嫁尔非图财，此心别有所属。”尤利亚大悦曰：“言语必如是者，始疏爽无凝滞。”威克菲而又言曰：“尔我至交，今日之言此，如有所逼而然，势在不能不告。”尤利亚又曰：“事至如此，安可弗言。”威克菲而将复有言，则以目取意旨于尤利亚，然后言曰：“吾固心疑此人负尔。吾有时见吾女与尊阃同行，心滋弗怿，惟我未尝语人。即今日闻者伤心，而言者尤极内疚，较尔当甚。吾友当谅我之无可如何。”博士复引手，威克菲而则取而执之，二人均俯首，不忍相视。尤利亚复耸身言曰：“此事人人所不忍言，今既如是，则吾当欲有言，幸恕吾狂。即马司德考伯菲而何尝不知者。”余大怒曰：“尔敢议我耶！”尤利亚曰：“尔品德优良，即迩日语尔时，尔亦当明喻吾言。考伯菲而，汝质言之，实知与否。吾亦知今日之不言，善意也，顾已痛切宣之矣，汝何閟为？即不言宁足自救。”余怒绝。先生则窃目视余，余立定其色，顾先生似已知之。余此时怒既无济，辩亦莫得，但能无言。先生起而徘徊数四，复坐于己榻，以素巾拭其泪眼，言曰：“实则过均在我。脱非嫁我，何由有此贬词。吾之安尼德性良佳。诸君听之，吾老矣，世局既无所图，但此区区少妇，略为相爱，用娱晚景，此或吾之生趣。彼之嫁我，我要之也。果使彼自相夫，何至冒滥至此。吾耳目既愦，今日吾友中无论老少，众口一词，自尔较我为悉此事确也。且吾娶彼时，其年至稚，有同孺子，尚未知立品之时。惟在此数年，尚柔婉有仪。彼父亦我故人，自彼少时吾已规以生人应尽之事，在彼固属感我，吾自不应以彼感我之故因而娶之，自问过皆在我，即彼之得丑声，祸亦自我兆之。”余见先生言此盛德之言，泪下如绠。先生复徘徊者再，复倚榻背言曰：“我当日娶彼，以此女郎初不洞悉世事，余以彼家非丰，人事之变乃同暴风懑雨，故招之使前，亦以为昵我可以暂蔽风雨。当时曾言吾二人年齿虽悬，而同度此安乐时光，亦不能不云盛满。吾亦思一旦乘化归尽，彼尚芳年。然受我甄陶久，颇洞世故，此后尚可自谋，为后来荣乐之券。顾相处久，初不勃谿，直至于今。吾尚以为婚姻有福，今方在梦中，得诸君醒我，遂悟不应以老夫得其女妻。吾之乐特昏昧之乐，女则何乐，此又安足怪者。当日未尝留意之事，一一思之，咸皆有故。诸君听之，舍此污点外，其他尚无可言。此事实我肇之，我但自咎，不复咎彼。今仍不言为佳，但愿速能离此劳生，听彼自觅良配，吾心安矣。”余闻言，泪复涌出。后此先生出，复内顾曰：“诸君听之，今日之言，幸勿宣之于外也。威克菲而老友，尔扶我登楼也。”老人立奔而出，扶将而行。尤利亚侧目视其行后，告余曰：“马司德考伯菲而，吾乃不知此老竟懵然无所可否，似麻木人。然今日所言，彼亦不能如前状矣。”余本积怒，专伺其张吻，即泄吾愤，因直斥之曰：“畜生！汝必引我为证，是何居心？”贼此时方与余对立，故欲引我者，弄我也。余决不之恕。此贼瘦颊适近余前，似立幌招余批彼者。余果疾翻其掌，力批此贼，掌心乃烫如沸渖，知用力重。尤利亚忽执余手，引目视余。余亦狞视此贼，见彼颊上五道白印，积渐变为绛红。忽曰：“考伯菲而狂易发耶？”余麾肱力拔而出之，斥曰：“狗！吾后此永永不晤尔面矣！”尤利亚痛绝，以手承颐，模糊言曰：“汝真不欲见我耶？尔太无情！”余曰：“吾累示尔以意，鄙尔，不屑汝言，汝仍不觉，故今日醒汝，汝当知之矣。汝阴谋秘计，吾何为畏尔畜生！畜舍阴谋秘计外，何者为汝所能！”语已复不言者久之。尤利亚曰：“考伯菲而，汝与我初非水乳，当时相见，已鄙我矣。然我实爱汝。”余不答，取冠而行。尤利亚追余于门外言曰：“考伯菲而，天下之哄，必两不让而始争，今我决不与尔哄。”余曰：“听汝所为。汝欲与鬼为邻者，亦听汝！”尤利亚曰：“汝勿如是。今兹火张故尔，后且悔之。尔今日之处我，胡为作褊狭之丈夫，局量乃不如我。我今尽恕汝矣。”余大怒曰：“汝何人，乃能恕我！”尤利亚曰：“尔不欲吾恕，吾故恕之。汝试思平日与尔交谊如何，竟以掌批吾颊也。吾曾言争必两造，吾决不自居于争人之列，尔纵如是待我，我尚必努力为尔之友，汝且俟之。”余曰：“我知尔有素，汝之俟我，我知汝之阴谋！”顾余言时甚厉，防为内室所闻，乃急启扉而出。行可几百步，尤利亚复趣步来追，余掉头不顾，而尤利亚忽呼余曰：“考伯菲而，汝乃大误。汝打我非武，我之恕汝，能令尔愧。此事我亦不告之吾母，恕尔至于终极。惟尔伸拳殴吾卑鄙之人，此心甚为尔愧之。”余深知尤利亚之阴贼出人意表，不报余仇，而坚忍为此大度之语，其猾至矣，思极反辗转不能成寐。明日侵晨，余至先生家，而尤利亚则扶挟其母，行于门外，吸取空气，见余即为礼，如不复有昨日之间隙。余只能报之以礼。大抵昨日为余掌所批痛绝，竟以白布裹其颊，即加冠于白布之上。余后此闻尤利亚于礼拜一赴伦敦乞牙医拔其左车，余愿彼车牙连根而起，痛不可忍者，庶少惩此贼也。时余师疲卧不出，但托以病，终日闭门寂居，不听家人入视，如是久之。安尼司父子归可一礼拜后，始复治事如初。余治事之第一日，先生以书予我，劝余至时勿更谈彼事。余此事但语祖姨，他人一不之告。以理言之，安尼司宜告，然老人身涉其中，于义当讳。虽此事经尤利亚检举，而吾师母始亦莫知，久之私怪顿生，如云阴之徐屯，渐成黑积。先觉吾师见彼如有所怜，则已生疑，已而又延老军人与之为伴。有时余与先生编书，师母则旁坐。余有时私瞩师母，则坐而凝神，视先生久之，骤起他出，则泪莹于睫，渐觉殷忧达于颜色，逐渐而增。老军人者，长日如乌鸦叫噪，乃不审其女之有内忧。即吾师亦日见颓唐，初无冁笑之日，惟体恤怜护其妻，较前逾甚。一日为师母生辰，余方佐吾师编书，师母入门，先生亲捧其额，亲之者再，亲已遂行。师盖防少须老泪将涔涔下也。自先生一行，师母痴立乃同石像，少须则自捧其首而哭，其状至悲。有时先生弗在，师母唇动，似欲有言，顾但动其唇，初无言语。先生恒令其妻外出自遣，以老军人从行。老军人嗜乐无匹，得先生之命，欣幸欲狂，则极赞先生之善体人意。安尼此时精神全萎，恹恹如不自持，随娘宛转，无所可否。余观此一家人如是，深维无术。即吾祖姨亦为焦悚，日夜行于楼心，可百余匝不止。其最奇者，迭克一至，则先生与安尼尚有俄顷之合。迭克之与先生固在学堂相稔，先生待之甚厚，其在坎忒白雷，先生方著字典，迭克则蹑足随先生后，往来无辍。今先生退休，而迭克亦适在此抄书，偶暇即造先生。方余与先生治事时，迭克则访师母，与之闲话，且助师母浇花种果，先生夫妇咸重其人，因之隐中粘合先生夫妇之义。余恒对祖姨称迭克能，谓自迭克造其家，而二人颇为联络。祖姨曰：“拖老忒，吾不尝告汝耶，迭克之能，惟吾知之。其人自非凡品，后此或有成立之望。”此外尤有一节，余书尤当于此章中叙之。当尤利亚母子客于先生家时，坎忒白雷逐日恒有书予尤利亚，书则密考伯所发者。一日书中夹以一函，则密昔司密考伯寓余者，书曰：“密司忒考伯菲而鉴：吾今日之寓书，足下必引以为异，苟观书中之言则尤异。吾欲足下读此书后，閟不示人，则足下当尤异。吾身为人妻，身为人母，苟有怨抑，不能不对人言。今兹当语吾外家，而外家行状，足下知之，即言何补。因念及足下为患难之交，则不能不伸述吾枉。密司忒考伯菲而，汝当知吾与吾夫情意殷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间有数次假资于人，秘不吾告，或届期仍不相示，此亦恒有之事；惟他事则未尝背其所爱，迨及临睡时，则尽揭本日之事摅怀授我。嗟夫，密司忒考伯菲而听之，吾夫今日变节矣。今忽成为秘密之人，竟吞咽其词，并不语我，竟忘我同患之人。吾但观其长日治事于屋中，他无所言，肝胆有同南朔之隔绝。然不止此也，且暴厉无匹，及其儿女，亦无父子之情，其视吾孪生之儿亦不措意，至于新生之儿，无罪也，则亦淡漠视之，如不相属。吾家用省至无可更省，乃向之索资，久不能出；脱少加声色，则决言自裁，用为恫喝。吾问其所以，彼终不言。此节殊令人痛楚。君平日有难辄加授手，今吾家濒于危难，君能以术出我，则我尤衔佩。困厄中之爱吗·密考伯顿首。吾儿女亦寄声问讯，此怀中之儿，亦似向君而粲。”余得书无术，回书但言忍耐，且柔声下气，冀可挽回其暴。然手把此书，深思密考伯胡以至是，不能索解者久之。

第四十三章

此节中余宜述吾生平第一吃紧之事矣。姑以今日之余，离立于旁侧中自观余往日之余之行事，逐年逐月，岁序历更，如但度一夏日、一冬夜而已。刹那间，余与都拉所同行之空地，忽成为繁花万簇之世界，已而又见落叶枯枝及平原小阜，均受压于猛雪之中。礼拜堂次之河流，淙淙流水，为夏日所照，远影沦涟，少不经意间，已冰棱涌现。惟此二姑家景象初无更变，炉檐之上钟机仍徐动不已，甬道中之寒暑表仍悬壁间。此表此钟未尝一准，而两姑则信之弥坚。余此时已臻成人资格，二十一岁矣。自问所成功者为何等事，急就书已尽得其术，即此术中颇得微利。而吾急就之书颇不在中下之间，每议院有事，余必书而送之报中。忒老特尔司见余有效，则亦为之，乃中道而辍。然亦自报中自觅生活，律学已成，得执照入公堂辩护，极力俭啬，得一百镑，随一律师治艺。而余则于急就书外，尤成为著作之家。其始手颤，不能为得意之书，然姑妄成，不令人知，但书短篇付报馆，彼居然登之。余胆力日伟，乃续续而作，后此竟居之为业，馆中人竟以钱购余文。于是进款日多，自左手拇指起，为数至于中指之中节。亦不居故寓，新迁一精舍中，即当时目中所注意，欲娶都拉后迁居是间者。顾不在是，而在其左方。祖姨亦鬻其海滨之故宅，姨则别赁一小屋，与余居甚迩。其迁者固为余成礼计尔。余婚礼垂及，两姑亦许可，且以得余为乐。次姑则倥偬为制嫁衣，长日以纸为范，与纫匠争。有一纫人，乃长驻姑家。余临莅时，此纫人食息皆未尝去指上之铜镮，一日恒数次呼都拉试其衣材。余与都拉每夕谈心，未及五分钟，而女佣已延都拉出户。长姑及祖姨，亦走遍伦敦为余置零星之家具。祖姨尚令余及都拉往观取进止。实则二老所购，较余为胜，都拉百无可否。忽相得一木塔，类中国所制，必欲购之，以居吉迫。而檐际均有风铃，吉迫则不愿处其间，久久始入，然偶触铃声，则大惊若狂。壁各德知余将娶，亦至伦敦，但能为余家拂拭器物等事，凡可以磨擦之物，必擦之，如其额上之有光气。余此时得间亦恒至庙鞫中，一亦自欲成其婚约。一日忒老特尔司见余婚约，即曰：“似此戋戋，乃有大力如是。”余观忒老特尔司欣慕已极。婚约空格中填余及都拉之名，官中之印亦盖其上，坎忒白雷大主教亲签其上，为余祝福。以余身在庙中，故得此良易。顾在百忙中，众皆为余碌碌，余乃不信竟有其事，昏昏如在梦中，而相识之人皆曰吾后日成礼矣。及余至注婚册之有司签字，而有司亦夷然书之，初不为异。忒老特尔司本与余同行，即为余佐证。既签，余曰：“第二次至此者，余为尔证矣。”忒老特尔司曰：“谢君盛贶，但未知吾之为此，果在何时。然吾意中人殊能待我。”余曰：“尔之意中人今日何时可至？”忒老特尔司取表视之，曰：“大抵七点钟可至。彼密司忒威克菲而亦不于此时来耶？”余曰：“可八点半以后。”忒老特尔司曰：“考伯菲而，吾今日观礼，大类吾之成礼。须知前此同尔往面两姑，效果乃在今日，殊足庆也。今又承君厚贶，招我苏飞及安尼司为新人采伴，此贶我也。”余大悦，与之接手大笑，饮酒食肉，乐极矣。然终不自信其果有是事。苏飞及时至二姑家。此女虽非美丽，然风趣良佳，平和坦白，蔼然可亲。忒老特尔司引苏飞与众宾为绍，其意甚得，以手自磨其衣，而壮发仍坚挺直上。余引忒老特尔司至于隅陬，语之曰：“尔小狗乃有佳运，竟得此贤妻，可妒也。”及安尼司来时，余亲至车站迎之。安尼司以神仙风致，第二次降临二姑家矣。安尼司者盛称忒老特尔司之愿，吾友即急引苏飞面安尼司，似人生得意之遭，莫此为极。是晚众团聚至乐，余终不自信，似脑中有云雾漫漫，侵灌其间，又似五六日未就枕者，至于昨日之事亦皆忘之。此成婚执照在余囊中，不过晷刻之间，而余视之则直经月。明日众皆往相新宅。余见此屋，亦不自信此宅即为吾居，大类居停将来，吾即立迁者。顾新宅虽小，而百物皆新，氍毹上花叶如生，窗上皆新制之帘，榻上均加红绒，颜色射眼欲然，都拉之琴箱及新购中国之木塔，昂然置余屋中，为状弗肖。此夜又为极乐之宵，而余心仍伥伥无主。余在二姑家，临行时，尚至都拉屋中一视，而都拉出。少须次姑入，言都拉即至。已而闻衣裳綷縩之声，轻叩吾扉，余曰：“入之。”而都拉尚不入，仍微叩吾扉，余曰：“谁耶？”即自启其扉视之，果都拉。次姑为彼易礼服，则娇羞被其面颜。余见而立抱之，次姑大呼曰：“汝坏彼冠矣！”然都拉见余得意，则既笑而复哭，余自疑安有是福。都拉曰：“大卫，汝视我如何者？”余曰：“此尚何语！”都拉曰：“汝决爱我耶？”次姑知都拉语发，余必且更抱都拉，则先大呼止我曰：“都拉之身，但能观不能近！”于是都拉垂手，听余饱餐其色。少须下其冠自出，遂更便服复入，手将吉迫问之曰：“汝观大卫之妻，其美如何？吾嫁大卫，汝亦怒乎？”复蹲于地上，令吉迫作人立，长与狗戏。余遂出，心乃愈不自信。时余有小床，在姑家之近处。明日晨起，祖姨本在博士家，余则以马迎祖姨。姨今日亦盛服，嘉耐为之理妆，故楚楚可观。壁各德亦将至礼拜堂观礼。迭克则为女之傧相，引都拉授我者，故今日亦整发易衣。忒老特尔司亦衣淡蓝之衣，衬以牛乳色之内衣。余仍不之信，谓此等人之集礼堂，均为我耶？至吾数人以车行后，始微微谓一身似有妻矣。观此市上之人，蝇营狗苟，一皆可怜，须知吾此日身已如仙也。及垂至礼拜堂，祖姨谓余曰：“拖老忒，上帝佑尔，余晓起思尔母久之。”余曰：“孺子亦思及此。惟孺子之得有今日，均出大母之赐。”祖姨曰：“孺子勿更言此。”于是同入礼拜堂。既入，余心愈乱，如久久入梦弗醒，或联络不断者。时见二姑将都拉至，掌仪节之人则令余分班，余昏惘中听其所为。又见牧师及官中书记续续入门，复有观礼者亦随众入。已而闻牧师诵经，余二人则如听天语，厥状至恭。仿佛见次姑哭，长姑则力闻花露以止晕。安尼司扶都拉立。祖姨正色，泪被其颊。都拉始而颤，经牧师问时，答语极微细。又似二人骈跽，都拉则坚握安尼司之手。礼毕，都拉则哭其父，少须止，在众中签婚约。似又同都拉出礼拜堂，出时闲人骈列，观余夫妇。模糊间尚见讲坛讲座，受洗之飞泉及风琴，与五色玻璃窗之属，皆撇眼而过，如余少时及吾母在礼拜堂时也。余行过时，旁人偶语，似称都拉为好女，及回车，众皆倾谈极乐。安尼司尤悦不可耐，都拉则苦留安尼司不之释。姑氏则置酒为余庆，肴核极腆。余饮啖都在梦中，竟不能辨味而食。似此时曾起而演说，亦不知作何谰语，惟见座客皆欢呼。尚忆有人劈新妇之饼饲吉迫，吉迫格不能入，立吐。时迎余之车已至，都拉易衣，临行尚迟疑，以为尚有余物未检，则臧获为之往反掇拾，奔走甚劳。既登，余欲抱吉迫，都拉则自抱之，谓此后吾将易吾爱彼之心以爱汝，撇此生物矣，今不应不自携取。既至家，都拉与余并坐，余方霍然如梦醒，知都拉果为吾得矣。都拉曰：“愚哉孺子！此时心绪如何？当不懊侬于心？”以上所书，盖余抽身出余书之外，以笔序余行踪者，今余当复入书中自叙矣。

第四十四章

蜜月已过，采伴亦归，余及都拉相聚于此新宅中，心中殊异：胡以都拉永永寄诸吾家，即往省之，无待出户，偶欲通辞，无待署笺；前此欲与谈心，则穷极智策，今兹无复营谋而至，至时时促膝。有时夜中作书，偶尔昂头，则美人踞余书案之迎面，余搁笔，以背就榻，自念吾二人竟为成例乎。此生此世，彼此互相依倚，不关诸他人。间或议院事集，余载记多，归家迟，道行则自思都拉竟在屋中耶。既归就食，都拉亦珊珊下楼，伴余小坐。尤有一节，则为余平生所未见，女子之梳头栉发，乃复如此，而夜中就枕，竟以纸裹发耶。至论持家之道，脱令以二鸟司我厨湢，其蠢蠢处或不后二人也。吾家有女佣曰马利亚·安尼，盖代余司家者。余思之，其人殆为吾旧居停密斯克禄伯之女，不尔胡衣钵相传如是之肖。余夫妇乃长日受彼侵剥。方余雇彼时，亦携得保证之书，其巨如官中告谕。书中言举凡家务，彼皆能之，尚有所能，竟为余生平所未闻知之事，皆皎若列眉，署诸其上。人为中年，亦严肃含秋气，臂上有癣，久久莫退。有从兄入尺籍中为兵，常至厨次倾谈，啧啧不可已。余恒闻之。此人在保证书中言不嗜酒，人亦温醇可恃。一夕余见其卧于炉次，余乃不悟其醉，以为患作，即银茶匙恒不之见，余亦莫疑其盗，以为逐日引车收我煤灰人所窃。匪特此也，见余夫妇阅历浅，则大肆侮慢。此在他人稍有恒性者，欺余至是，亦云止矣，而彼乃无厌。而余夫妇第一次反目，祸即由彼而肇。一日余语都拉曰：“吾爱，汝谓马利亚亦识时乎？”都拉方作画，即曰：“大卫何问及此？”余曰：“今五点矣。吾家本以四点钟进食。”都拉以目视钟曰：“机行蹙也。”余以表证之曰：“钟行慢于吾表。”都拉遂坐于余膝，令余勿怒，且以画笔涂吾鼻端。余怒仍不能息，乃曰：“吾爱，汝能否以训词加马利亚？”都拉震曰：“此事吾安能行！”余曰：“何弗能之有？”都拉曰：“我类小鹅，马利亚久藐我，斥之适所以滋其鄙。”余闻言，思此家将不能治矣。因之微漏怒容曰：“自是以后，马利亚将益无忌惮。”都拉曰：“孺子，尔额上生皱纹，丑极矣。”遂以铅笔吮之，复画余额，增其皱纹。余大笑，沫出于吻。都拉曰：“此方名为佳孺子。汝试观一笑，良增媚态。”余曰：“吾爱，惟……”都拉曰：“止，止。汝佳人，胡为作蓝鬍语？幸勿以严法绳人。”余曰：“吾妻，凡人乐时宜乐，行法时亦宜用法。今尔试坐吾旁，以铅笔授我，我与尔作正人语。”因曰：“试问凡人忍饥而出，行事乌能自适，汝试思之。”都拉颤声答曰：“否！”余曰：“吾妻胡为而颤？”都拉曰：“吾知尔欲詈我。”其声甚悲。余曰：“吾焉能詈尔，不过诏尔以理。”都拉曰：“据理而言，甚于詈也。吾之嫁汝，非为辨理而来，尔必欲与我无知之人较长短。果如是者，宜先告我，今尔残忍极矣。”余则力劝都拉，都拉他顾不余视。余再三言，都拉仍斥余残忍不止。余无术，但自徘徊。已而至其膝前曰：“都拉吾爱。”都拉推余曰：“吾焉为尔爱？吾知尔娶我，今兹悔矣。苟非悔者，胡以理绳我。”余遂正色言曰：“都拉，汝真童骏，出语乃无见解。汝曾否记忆吾仅餐一半，以时至不能不出。前日以匆匆供饭，炙肉弗熟，骤食之，乃内沸其肠胃，今日则并生肉均无所得，行将出矣。即以晨餐而论，久久而渖乃弗沸。吾非怨汝，以此等光阴，过之殊形弗适。”都拉大哭曰：“孺子乃斥我弗贤耶！残忍极矣！”余曰：“吾安有是语！”都拉曰：“汝不言过此光阴，殊形弗适耶？”余曰：“吾言弗适者，指茶饭也，非复指汝。”都拉曰：“司茶饭者谁，非我耶？”哭乃愈甚。余复无术，且愠且怜吾妻，怒极，几欲以吾颅触诸壁上。后此坚忍而坐，言曰：“都拉，吾胡敢怨汝。尔我二人均未阅历，当力学之。适言冀吾妻正告马利亚，汝既自绳，亦当绳我。”都拉曰：“吾不审汝胡为有是昧良之言。迩日汝不言嗜鱼耶？吾行数里，方得鱼归。”余曰：“此吾妻之贤也。然既言之，吾尤不能不述。尔当日所得之沙门鱼，此岂我二人之所能了。且一鱼必一镑六先零，亦岂吾家常供之物？”都拉曰：“汝不言食鱼甘，且称我小鼠耶！”余曰：“鱼安得不甘。”于是都拉大悲，余再三告，均不余顾。余无术，潜逃而出。归时至晚，然中心滋难恝，如有负疚之意。归时已二点钟，夜已逾午，归时见吾祖姨在家，余大惊曰：“大母何事？”祖姨曰：“我初无事。汝坐。今日小花似病，吾在此候之耳。”余以手支头，坐于炉次，中心滋赧。方时思时，见祖姨忧形于面，余曰：“大母，吾今日懊憹至于竟日，以都拉不欢故，亦怏怏不自聊。然孺子未尝斥都拉，盖柔声下气嘱其理家。”祖姨点首曰：“拖老忒，汝宜少耐。”余曰：“孺子何敢纵肆。”祖姨曰：“知之。此小花脆极，不禁纤风。”余见祖姨深爱吾妻，则感不可言。又向火久，乃言曰：“大母能否少加教导都拉，为孺子长久之计？”祖姨摇首曰：“是焉能者。”余大异。祖姨即曰：“余回念当时人，今已一一归诸墟墓，彼人吾在理宜加以抚柔。当时责彼嫁人之误，亦以我身世之故，因作激烈之词。今事往矣，可以勿言。须知吾生负气，与人殊异，乃永永无改。今孺子与我形影相依，彼此咸有恩意，万不能以此戋小之故，骨肉遂生间言。”余曰：“孺子乃敢与大母间耶？”祖姨自整其衣曰：“孺子，今兹无间，若干与尔事，则小花必不吾悦。间言之生，正复易易。今欲令此小花爱我，如蝴蝶之栩栩亲人。汝当知尔母更嫁时之情形，方知严法切勒之不可行也。余安能蹈迦茵之覆辙。”余闻言大悟，方知祖姨之不责都拉，盖为此也。祖姨曰：“拖老忒，尔成家未久，须知罗马之一统，亦非崛起朝夕之间。此人岂尔自择耶？既具丽容，爱情复挚，汝为人夫，择此丽人，既知其所长，则当谅其所短。安可舍长规短，日加责望。且彼既无阅历，汝能徐徐培养，生其阅历则佳，否则亦愿尔知足可尔。吾亲爱之人，后此天长地久，即汝二人，更无一人助汝矣。脱尔长日勃谿，后将奈何？天下夫妇之道，大率类此，即所谓婚姻者。吾今亦但愿上帝佑尔无知无识之小偶。”祖姨言已，与余接吻，以证为余祈福之实际。又言：“尔将灯送余归。归后语小花，为彼祝福。拖老忒，汝后此勿以我为田间驱鸟之草人。”语已以巾裹头。余即以灯送祖姨归。既至门，余自归，姨尚高扬其灯照余。余自念祖姨之言良佳，余共生死者即为此人，尚冀何人助我者。既归，则都拉着拖履下楼迎余，以首倚余肩曰：“吾自弗检，汝亦忍心。”余即乘此与之乞和，言曰：“此遭之哄为第一次，亦为第末次。从此更活百年，亦不作须臾之阋矣。”此后马利亚之从兄逃伍，乃伏于余家储煤之地，兵官至余家，锁之而去，观者大集。余大怒立驱马利亚，既与之资，则夷然而去。余大愕，后此乃知余之家具几空，又伪托余名赊物于店肆。后此更雇一人曰克白雷，老而无用，则又遣之。继又得一人，颇和悦，然将肴具及于梯次辄碎，则又遣之。累累更倩，一无佳者，种种作奇劣，不可枚举。最后倩一少女，颇佳丽，则窃着都拉之衣帽出游。此人亦不记忆。综言之，无称意之人尽之矣。且与余往来之人，亦人人欺我。肆中人闻购物者之为余，则必以劣物塞余责，譬如购龙虾，虾乃无肉，但苞咸水，所得肉久熟弗烂，得面包则脱皮不附且坚。时欲得炙肉，则翻烹调之书，书言一镑之肉宜炙一刻钟，亦遵率行之，火候不中，非成炭者，即为带血，均不可食。以上种种不得美食，而需钱乃贵于他氏。余一日检帐目，凡胡椒牛油其多如牛毛，即十口之家，其用亦不如之夥。顾虽如是，而仍无复剩余，每食必购，每购必夥，亦必尽。衣服托之浣女，则尽付诸质库，明日浣女哭言其贫。余思他人或亦如是，则亦恕之不问。后此新雇一佣，嗜酒无匹，及月尽酒家索值，以帐目至，皆署密昔司考伯菲而，似吾妻沈湎不已者，则皆女佣托余名而赊酒于肆中者。一日，余延忒老特尔司饮。盖在伦敦相遇，即约之小饮。即以书付吾妻，言今晚将延故人饮，趣治具。是日天气佳，沿道谈吾家事。忒老特尔司盛赞吾家，言娶后与苏飞共度时光，其乐亦与尔等也。余思请客之筵，以主妇司席，可云艳盖一时。至于入时，微觉为地至狭，不能展拓。虽室中无人，一客二主，而前后左右，咸趣逼无少宽绰。欲觅一物，而为地又觉其宽，无可追觅。盖余思无部署，家具随意积叠，觅必力求，不求即不可得。而吉迫所卧之塔，日必亘道，无让行者。此时忒老特尔司坐处左逼于吉迫之塔，右逼于都拉琴匣，背后则为余写字台所格，而都拉画案又适据中枢。余防忒老特尔司拘束已甚，几无复能动刀叉，即问吾友曾否狭隘，友曰：“有余，巨且如海。”食时尤有一事不可人意，则吉迫于食时直据案中，以狗与人争食，几不可耐，矧又以足时时践入盐豉之合，咸留足印。吉迫之意，似主人令之羁绊生客，故力向吾友而嗥，时时欲趣其盘上。余以都拉之故，不敢微露声响，即刀叉之属，为狗所践，从案上坠落，余亦莫敢申斥此狗。空盘则尽叠吾友之前，高可隐人。已而羊腿至，完而未切。余观此羊腿，其状甚怪，似此羊蹩而受宰者，余亦无敢置喙。少须厨人出馔，余不审其为何物，问都拉，都拉视余久，乃言曰：“此非蚝耶！”余复审视之曰：“其真蚝乎？”都拉曰：“然。”余曰：“此物至为忒老特尔司所嗜。”都拉曰：“吾购得一巨筒矣。蚝人曰此蚝良佳。”余乃不审其食法。视都拉，都拉此时泪几欲涌而出，余即曰：“试去其上壳，则能食矣。”都拉力剖之，二颊均绛，乃不能发其壳。忒老特尔司曰：“考伯菲而，我知之矣。蚝佳也，特不能启其壳。”他家有启蚝之刃，余家乃无有，则以目视蚝，但食跛羊之肉。羊但熟其半，余则以刀劙其已熟，留其未熟者置之，中心为之怅然。而吾友忠厚无伦，即以生肉予之，而亦甘食不言。幸余家尚有醃肉，则取而足之；不尔者终食仍饥耳。都拉以余且怒，其状甚恐，至见余夷然，则乐不可仰。饭后谈论至酣畅。都拉坐余旁，忒老特尔司对坐而饮酒，都拉微问余曰：“吾至感汝，汝乃不吾诟也。”都拉寻为余治茗。余观其调茗时，大类童子窃学成人所为，以为戏者。余亦不计茗之治否，但与忒老特尔司奕，都拉则援琴而歌。已而吾友归，余送之门外。复入，都拉则取榻置吾侧，与余同坐，言曰：“今日殊难恝于心，大卫后此当教我。”余曰：“都拉，吾之不更事，亦正如汝。欲教汝者，吾当先受教育。”都拉曰：“汝聪明，学即得之。”余曰：“否。”都拉久久无言，已乃言曰：“吾甚愿至坎忒白雷与安尼司同居一年。”此时以手双攀余肩，以颔承之，相余面。余曰：“汝胡为思与安尼司同居？”都拉曰：“与姊氏同居，可以时时承教。”余曰：“汝知安尼司在百忙中乎？彼尚欲事其老父，安有工夫及汝。”都拉曰：“大卫，后此可别以他名呼我。”余笑曰：“当易以何名？”都拉摇首笑曰：“名称俚也，但曰儿妻足矣。”余复笑曰：“此名胡来？”都拉以脸偎余曰：“吾非欲君斥吾之名，更之以此，但口中仍呼都拉，而心中蓄此两字足矣。果使怒气勃发时，则即念及此两字，谓吾儿也，即有他事行不中程，亦将曰此名儿妻，吾早审其如此，则怪骇之心且立释。实则吾但痴不解事而已，而爱尔之心，则出之真诚。”此数语发时，余审都拉颇更人世事矣。乃极力许可，称其慧敏。都拉大悦，初有泪痕，寻已干矣。俄顷之中，而儿痴之状复萌，竟以身踞地，取吉迫塔檐之铃极力握之，以扰吉迫之睡，谓此即以示罚于吉迫。吉迫睡中以首左右伸于门外，然睡眼仍不之张。余咀嚼都拉一席之话，乃永永识之于心。有时虽不尽如彼意，然自此以后，初不敢加以声色，心中则至怜其人。都拉摇铃后，即正色语余，将矢为人妇，力祛前此憨状。收拾余前所馈之石板铅笔，拭之削之，且购得大帐簿，凡烹调之书为吉迫裂碎楮叶者，则一一缝之，情状大类注意为人。然一面数目之字，则似力与都拉抗挠，不能连缀成为数中程式。方展簿作数字，而吉迫已力践簿上，将新书之字，足印乱其墨渖，而都拉指头亦沾染墨痕无数。都拉发愤终日，成效则仅仅及此而已。有时黄昏余未出，即在家中著书，都拉亦自振作精神。余则搁笔窃观都拉状态。其先出巨本之帐簿置之几上，作娇呻，甫翻一叶，见前此为吉迫践蹋之痕，即呼吉迫更登，示以罪状，迨吉迫一登，则又忘此帐簿，遂与吉迫为戏。随后则墨渖厚涂其鼻，聊以示罚，遂令吉迫坐于案上，诏之曰：“汝坐当如狮之勿动。”都拉称其为狮，余观之一无所似。此时吉迫果如其言，得片时之坐。迨都拉一举笔，钢笔中有小毛夹之，则更易其新者。方作数字，而苞墨过多，尖凌纸作响，墨乃溅出，又不能书，更易之，书时微语曰：“此笔胡为作声，倘大卫闻之，将以为扰彼清听。力乃搁笔不书，仍合其帐簿，捧而微叩吉迫之首，如将压扁之者。或有时立意欲为正事，亦立出其石板，取肆中所颁之货单，积之筐中，已皱如故纸之团，则一一展之，欲核计其值。譬如以三加五，则伸其纤指，自一直算至八，乃仍纷乱不清，则大怒不可遏，努其绛唇，侧面而坐。余见而怜之，时至其旁问之。都拉曰：“久核不得当也，我头岑岑矣。吾意欲其如是，彼故不如是。”余曰：“吾姑试之以授尔。”余讲解与听，都拉听受亦止五分钟，倦矣。则伸手为卷余发，或言吾领太高，则为之整而抑之使下。果余引之寓目石板，则震恐失次，且愤。余患其哭，遂立止曰：“试取琴弹之。”余此时事集，而心绪亦至劳扰，顾乃藏之胸中，不敢揭示都拉，防其莫堪。有时余一人独自徘徊，外观风物，自谓完娶之后，人间至乐无逾此矣，讵知当时冀望之事，乃不能应心而如愿。在理娶妻宜为内助，以匡吾所弗及，既而又思今如是矣，尚复何言。殆此生运命使然，但觉劳也，忧也，均一人承之，初无分劳分忧之人。而过此时光，仍草草无复机绪，久亦相习成性，未尝以为不便。而都拉见余不加督责，亦乐不自支，好我如儿时状，余则随地宽假。有时议院事集，夜午始归之时，都拉必下楼迎余。果院中无事，则居家著书，都拉近余座而坐，即使夜深，仍不一动。余以为假寐矣，然余一举头，而都拉已以笑靥相待。余事已搁笔，都拉即曰：“吾观尔似劳也。”余曰：“汝亦胡劳，夜午奚弗归宿，乃与劳人同坐。”都拉即近余前抱余，谓勿遣彼先寝。余试回首，而都拉已哭，余愕然曰：“何也？得毋病否？”都拉曰：“中心滋乐，第勿遣我先寐，我方侍尔作书耳。”余曰：“夜深，吾目尽涩，能观尔妙目，令人雅有生趣。”都拉曰：“汝言吾目佳耶？果见许于君，吾心乃至适。”余曰：“汝亦悦怿人之赞美耶？”都拉曰：“吾非好夸张，得汝言吾佳，吾心适耳。且君既称我，则又何妨听我侍君久坐。”余曰：“汝以妙目侍我，于倦中一观，则赫然惊其美，若久视之，宁能增加尔美耶？”都拉曰：“我久侍汝，汝久得我居于尔旁，庶不至偶然忘我。且此外尚有一事求君，语若至愚，幸君勿责。”余曰：“何也？”都拉曰：“后此君作书时，吾为君削鹅毛之管，君劳亦当听我分之。惟君意如何者？”余诺，都拉乐至不可以状。余见之，不期感而泪下。后此余夜中治事，都拉则执笔省省然，凝神专待余易，余置笔与索新笔，则都拉如膺重锡。余有时虽不即易笔，亦故易之，以生其欢意。余或伪言此篇当令人抄，尔试为我抄之，则都拉之狂喜如出意外，即加以围裙，预备笔墨，作数字后，必调诙吉迫一次，始更书之。每抄一纸，纸尾必注己名。余偶赞之，即以手坚抱余颈媚余，片晌始已。如是琐琐之事，在读者固毫不措意，然余自今忆之，均有情丝一缕，绕余笔端。今家中钥匙悉彼管之，都拉亦常悬诸腰际，然箱箧仍未锁闭，不过悬此琳琅之物，用以调狗；然其自命已谓极力作苦，能当家矣。如是者相处至得。都拉亦善事吾祖姨，且告祖姨言，当时视大母为暴烈可厌之老人，今则不尔。然祖姨之假借都拉，恩意亦重，如施以异数。知都拉爱吉迫，则亦时调此狗，而狗仍弗驯。虽长日听彼弹琴，顾姨氏初不嗜音，特姑如其意而已。而女佣之不善，祖姨几于切齿，然终不发一言。果见都拉所嗜，则忘道之远近，亦必购而赐之。每日自小屋中入吾家，第一语必曰：“小花安在者？”

第四十五章

余于先生家编书之役谢去久矣，惟新居与先生密迩，时多相见，举家咸至先生家饮馔，亦数数矣。老军人则久居先生家，一如前状，冠上两蝴蝶，仍长日而颤。余阅历久，见世间身为人母者，或贪玩好弄，胜如其女，此老军人即其人也。老军人图乐之心，往往托言为其女牵率。余师之意，时时遣师母出游，而老军人得此尤悦，乃极赞吾师之可人。一日老军人纵意而谈，乃不期触及吾师之隐痛，懵然无觉。忽言：“吾女居此颇寡欢，博士引之寻乐，吾女乃大有生趣。”语时余适在座，老军人曰：“安尼长日幽居于此，清寂已极。”博士点首。老军人曰：“彼若至彼母之年，则又当别论。博士试思以我之年，即拘之犴狱之中，苟得数朋友谈心，吾亦不思出阱。顾安尼非我，而我非安尼。”博士曰：“然。”老军人曰：“博士为人佳。”博士欲力避其谀，老军人曰：“尔以我面谀耶？然吾背君，语亦如是。顾尔虽善人，而所好者未必即同吾女。”博士曰：“此胡能者。”老军人曰：“尔言良然。譬如尔著字典，字典者适于世用者也，每字必加诠释，苟非是书，则将读凳为榻。惟字典者，安尼又焉知之。”博士摇首曰：“然。”老军人曰：“故尔时时使安尼为乐，吾乃服尔之见地。天下年高之人，乃欲少年颈上更长一老人之脑，令思想力与之同，乃博士独不尔，真可谓熨贴人情，至于美善之地。”余见吾师经彼赞扬，竟坐不贴席。老军人曰：“吾亲爱之博士，尔若有事命我，但发号令。尔令余侍安尼赴音乐会、博览会，无论何地，吾皆赴之。但观吾身罢茶与否，当能知之。博士听之，世界中最系属者，即慈母之爱女，宁舍其他事，专属是人足矣。”余观老军人者，可谓言践其实，每遇行乐之地，则支其老骨，未敢言疲。每日之中报纸，则老军人加以眼镜，坐于温榻，但取戏目及音乐之部一一寻索。间有一处为己意所嗜，则曰：“安尼，此地宜行，与尔卫生滋益。”或安尼托病，则坚不可挽，老军人必曰：“吾亲爱之安尼，汝胡如是之愚。试老博士待尔如何，胡乃自外至是。”语时必令博士闻之，若使博士劝驾，庶其女不敢力辞也。时雅克亦不敢与安尼共出。安尼则时来约祖姨及都拉同行，或但约都拉。余心滋不之欲，顾一语则防为先生所知，将以余为揭其前事；且先生滋信其妻之无他，余亦自委于疑似，遂不敢靳都拉勿出。时余与祖姨同坐，祖姨则力擦其鼻，言曰：“吾乃不审博士夫妻胡乃介介，将何术令彼如初。此老军人者居彼，但能坏先生家事而已。此老军人者殊怪物，奚不去此冠上之蝴蝶，蝴蝶去或可自成为人也。惟后此夫妇之能谐，其功或归迭克。汝勿谓其人愚，愚人固有术智也。此人必穷之以法，其智遂生，后此奇功，当可拭目而俟。”迭克者，初不审祖姨之称许，但彼与先生师母之交谊，初无增损，一如恒状。一日黄昏，在余成礼后之数日，迭克忽至。余正著书，都拉随吾姨氏赴市，余一人楼居。迭克至门而咳，令余知之，遂引首面内曰：“拖老忒乌得，吾有数言告尔，尔得间乎？”余曰：“入之。”迭克果入，与余引手，骈两指置颐上，言曰：“拖老忒乌得，尔祖姨之为人，汝知之审矣？”余曰：“微知老人性质。”迭克翘其拇指曰：“是为世界中奇女！”语后始坐，似去其重负，然后归座，言曰：“孺子，吾欲问尔以言。”余曰：“恣言之。”迭克曰：“尔以我为何如人者？”余曰：“尔为我至交。”迭克笑曰：“谢君见爱。”遂与余引手为礼，忽正色曰：“尔观吾此间何如？”乃自指其颅。余悚然不能答。迭克曰：“弱耶？”余曰：“近似之。”迭克大笑曰：“得之矣。尔当知尔所知之人之脑筋（却而司第一），移而置尔所识之人之脑筋中也（自谓）。”语次即以二腕交缠作势，言曰：“此脑筋中正复如是。”意言乱也。余点首。迭克忽作小声曰：“孺子，吾痴耳。”余欲力却其言，未出口已为所止，曰：“然，吾固知之。若非彼奇女子者，吾闭之疯人院中，不能出矣。虽然，彼待我厚，我将反哺其人。吾钞胥所得钱，未之费也，藏之盒中，立一遗嘱，尽予此奇女子，彼奇女子将大富矣。汝知之乎？”语至此，出素巾自拭其泪。拭已叠其巾，作方胜形，始纳之衣中，言曰：“拖老忒乌得，汝为有学之人，亦才人也。应知博士之为人，学问至广博，莫窥涯涘。博士礼我至厚，有学而不骄，常谦抑以待人。如我可怜之迭克，愚人也，且奖引我。我书其名于吾风筝，纵之近天，即风筝亦乐，天气为之清霁。”余哂曰：“然。如博士之为人，在义应重其人。”迭克曰：“彼妻乃明星也。”复移榻近余曰：“星明尚有云翳。”余亦漫应曰：“云也。”迭克复即余问曰：“何云？”乃极力叩我以云状。余不得已，即曰：“彼夫妻间微有障碍，不相亲睦。此或有秘事，或年鬓不当而然。”迭克闻言，辄点首称可。迨语既，则张目哆口以待余言，少须言曰：“汝亦知博士得毋怒其妻乎？”余曰：“否，爱之良挚。”迭克曰：“我知之矣。”因拊予臂，引目上仰，如有所得，言曰：“世界中奇女子，胡以不能调停此二姓之好？”余曰：“此中事繁猥，非旁人所与也。”迭克曰：“尔非名为才人有学问者耶，胡为不能调停彼事？”余曰：“吾亦正以此中事繁耳。”迭克曰：“吾知之矣。”遂起立自搏其膺，且点首言曰：“我为愚人，脑力至弱，然天下奇男子、奇女子所不能至者，我则优为之。吾今将联彼二人之欢；即不至，彼亦不能责我。我纵过举，或彼亦不介介于心。盖吾迭克耳，谁则与迭克较曲直。且迭克又何物者！”因吹气不已，作轻藐状。此时门外有车声，余知祖姨及都拉归矣。迭克微语曰：“汝幸勿告祖姨，吾已夙知彼不睦之根蒂，今更得尔一言，吾计益遂。”迨祖姨入时，迭克默然，即摇手令余勿声。后此二三礼拜，余乃不闻迭克举动。余谓此人愚也，或忘耶，或肆意而谈，无复关怀。一日黄昏，都拉家居，余及祖姨闲步及先生家。时为秋后，议院中颇无事。余行于道中，黄叶铺地盈寸。余遂忆及在白伦斯东家居，门外秋容，亦正如是。既及先生家，天已垂黑，师母适归自园中。迭克尚在园中，与园丁以刃削竹。师母言先生在斋中与客言，客且行矣，留余及祖姨待客行后，与先生谈。乃邀入退闲室中，乘晚来余光闲语。以我两家为近邻，且数数过从，礼容脱略，行坐随心。未数分钟，老军人执新报纸奔入，喘息言曰：“安尼误我，胡为不语我以斋中有客！”安尼曰：“吾安知母氏之必及斋中。”老军人坐于榻上言曰：“今日乃大难。”安尼曰：“母氏得毋径入斋中耶？”老军人曰：“然，吾入时，适善人（指博士也）在彼。尔度何为立遗嘱也？”安尼即引首向斋中，老军人则铺新闻纸于膝间，言曰：“安尼，博士方为最末之遗嘱。此善人大有恩意，能为人筹备后图，吾今以所见者语汝矣。”呼祖姨曰：“密斯拖老忒乌得亦知此屋之中，惟斋头洞明，他处黑也。吾在此读报，几欲突出吾睛。且书斋外，亦并无美善之坐榻。吾见斋中稍明，因奔赴其中读报。门辟时，博士刚及二人似皆律家相对，三人同立案次。博士执笔言曰……”复对安尼曰：“安尼，汝力忆此言。博士之对此二人曰：‘两君，此事足使相信吾妻之素行，悉以家产付之。’此两律师点首。吾闻此即奔出，为物所梗，立仆于地。”此时安尼启门，及于游廊之上，以首抵柱立。老军人以目视其人，谓余二人曰：“密斯拖老忒乌得，密司忒大卫博士，如此之年，一无迷乱，但以此事论，已中肯无伦，足见老身之有识。前此老博士至吾家，言将娶安尼，吾即语安尼曰：‘老博士之娶汝，必有巨产授汝。’但观今日之事，吾言不既中乎？”此时闻掣铃声，又闻有足音，则二客出矣。老军人曰：“此事完矣。必签字封口，有事皆就理，可庆也。安尼听之，我将赴斋中看报。密斯拖老忒乌得、密司忒大卫，吾且往视博士乎？”余遂及祖姨出。似迭克在黑影中收其削竹之刀，又见祖姨随老军人之后，以单指自擦其鼻窍，侧目斜睨此老军人，作不屑状。老军人先入，余将至门外，祖姨引余裾留余。余已见先生独坐案中，以两手承其颐，师母亦入，面白而身颤。迭克扶之入门，以左手拊先生之背。先生回顾，师母已长跽先生之侧，叉手引目仰先生，其状大类余前此为觅安尼司物事时，师母亦正是状。老军人方读报，即骇然置报纸于裙幅之上。时先生且惊，且爱其妻。师母之哀悯先生，亦非复卑屈之容。迭克左右顾，似其心劈为两道，一分先生，一分师母者。余此时记事非脑力佳，久久尚无遗漏者，直此等状态，印余脑中，一闭目已如见之。是时迭克先发声曰：“博士究何不得意之处，试观此地中之人！”博士曰：“吾亲爱之安尼，汝胡为长跽吾侧？”安尼曰：“吾分应跽。”又面余诸人曰：“请诸君勿行。”复面博士曰：“吾以夫兼父之人，请明告我，尔我中间何梗而疏其亲爱？幸对众言之。”老军人始而颤，至是气涨其身，状乃愈胖，言曰：“安尼起，汝作此态，宁非贻我之羞！汝弗起者，吾狂易立发矣！”安尼曰：“吾母勿言，今日所求，为事甚巨，即母言亦不能遵率矣。”老军人大怒曰：“吾言乃不见听，然则此女癎发。诸君趣以凉水至，我欲晕矣！”余此时之心但顾先生及师母，老军人之狂喊初若弗闻，即旁听者亦不之恤。老军人见无人顾视，则嘘气如牛，二目流走而视。博士以手执安尼之手，言曰：“安尼，果我二人中有不料事，其过乃咸在我。至我之爱汝，终始如一，无有异心。我但欲使尔畅遂一生，本之真诚。安尼，汝今起矣。”安尼仍跽，先以目视先生久，则更前近先生之膝而言曰：“此室中能否得一至交代吾夫，或代吾出一语，合二人之欢。果有良友好我者，请质言以释迷惑。果诸位中平日重吾夫，及重我者，胸中何言，恣意吐之，用雪吾枉，亦以明吾心。”久之无一应者。余不得已，言曰：“密昔司司托朗，吾心固积得一事，先生命我勿言，故亦不敢宣之于众。以今日事势观之，苟不明言，匪特无益于事，且足为师门之害。矧师母今日命我，即言之，或且无罪。”师母视余，其意良感，言曰：“吾夫妻后此之为祸为福，均系尔手，请君质言勿讳，勿吞吐不言。吾知吾夫平日器君，有言必无不信，即使言中有蔑我处，亦幸勿顾忌不言。君言之后，吾尚有言，既语吾夫，更质吾天，吾无愧也。”余见状亦不再问先生，遂以尤利亚所言一一述之。老军人闻余言悸极。余言时，老军人且以言夹进，众皆弗悦。迨余语竟，安尼无言少息，少须执先生之手，置己怀中，且亲之以口。迭克扶师母起。师母立以身倚迭克，向先生言，言时甚微，告先生曰：“吾自嫁后，谨一一述我衷曲，告吾夫矣。前此既有人蔑我以秽迹，若不自伸，后此将无伸眉之日。”博士从容言曰：“安尼，人言纵尔，我殊不疑，汝可毋言；即不言，吾亦信汝也。”安尼曰：“此必言之。以吾夫之恩义如天，吾感激之心，亦惟昊天知此。”老军人曰：“吾有决断者即……”祖姨切齿微言曰：“汝有何断？”乃老军人未之闻，即续言曰：“勿许彼言！”安尼曰：“母氏，此事言与弗言，母亦不能禁我，须吾夫决之。吾亦知吾夫必且许我无他，果吾言中有侵及母氏，幸母恕儿。以儿之沉冤久，今日不能不白。”老军人作异声曰：“噫嘻！”安尼曰：“吾自少时，心中但有此一人（指博士），爱我而教我，而又为吾父挚交，时时与我同聚。我少时觉无论何适，脑中咸戴是人。初有智识，均此人浚之，一切品行，均此人匡之。若在他人，吾敢谓无斯人之精诚。”老军人曰：“尔置若母于何地？”安尼曰：“非斥母氏，盖方美吾夫，语语皆纪实也。吾长时敬爱尤笃，其对是人，直在父师之列。得吾夫一赞，吾决以为切直之言，一无讹谬。母氏不忆言博士欲娶我乎？迩时吾年方稚，殊寡阅历。”老军人曰：“此语吾已言之五十遍矣。”祖姨又切齿微言曰：“汝可勿声矣！”安尼曰：“吾母语时，吾震越失次，以身为童娃，乃为平日所敬爱之人尊为敌体，乌能勿惧。顾虽怀惧心，觉如此伟人乃垂青及我，亦复自慰，因而成礼。”老军人曰：“然。汝之婚礼，乃行于坎忒白雷圣鸦而法基礼拜堂。”祖姨大怒，复切齿私言曰：“此媪乃无闭口之时！”安尼曰：“当吾成婚时，初无利吾夫之产之心，吾敬爱之不遑，安萌私计。”即面老军人曰：“母氏恕我，谋产之言，母氏实第一次诏我者。”老军人惶恐言曰：“我耶？”力举其箑，自扇其胸。祖姨复切齿私语曰：“汝安从避？永永莫涤此秽！”安尼曰：“吾自闻此言后，觉嫁夫以来，为第一次弗乐之事。自是以来，初无怅怅事，其怅怅处则深耻此事，自以为莫可煎涤。近来以我之名宣索于吾夫者，日见其夥。此钱固投之雅克，然实非以恃宠之故，而索钱于夫家。以吾在此世界中，实无有势力，足以分劈此胶黏之质。然亦不能尽咎吾母，吾母之意，亦不必力朘夫家之财以肥外氏，但觉吾家每有所求，吾夫乃无一次峻却，吾心益滋不忍。密司忒威克菲而见吾外家作如是鱼肉，气咽于中，乃不满我，我亦知之。由此以推，遂生意外之谤，吾乃莫对吾夫，使吾夫蒙羞至于极地。吾亦鞅鞅于中，但不能明宣诸口。”老军人则太息伪涕曰：“吾极力护吾家人，尚不见德如此，吾至愿为土耳基人矣！”安尼曰：“吾母极爱从兄雅克。此人吾当时亦甚爱之，且两小无猜，观者如小偶。苟无博士求婚，亦安知吾身无沉沦之日！世人言老少非偶，吾则言宗旨不同，贤不肖相去，方非偶耳。”余此时闻安尼言，心中大动，亦不知其谁为，则时时念此二语不置。安尼曰：“吾与雅克无一念同。一念同者，惟博士娶我，吾得脱此樊笼，已感博士无既矣。以吾爱雅克时，以未阅历之身，偶然动念，此大误也。”安尼语至此，其声甚微，顾其精诚恳到之处，余心复因之大动。安尼曰：“雅克受吾夫恩覆，逐次均以我为幌，吾心虽悲，然亦望彼自立，为改过之人。若以我易地为彼者，虽在万苦之中，亦当图自立，及观彼临行时，即知彼为伪自振作，非出夙心，心中愈恨。而密司忒威克菲而全神悉注吾身，谓余不正，吾已预觉之矣。”博士即曰：“无人疑汝也。”安尼曰：“吾夫固不疑我，然当夕即欲摅怀告吾夫，达吾苦衷，谓雅克假吾之名行事，滋非人也。顾乃呐呐不能出口，后此遂终閟不言。此后雅克虽来，吾夫在前，吾稍与言，苟独对，实未尝一言。寻吾夫处处为雅克地，恩意日加，谓吾将大悦，不知吾心乃愈怅，益愧不可对君。”语至此，安尼复跽于先生之次，先生引之竟莫起。先生又力止之勿言，安尼流泪言曰：“请君勿止我，我尚有宜诉之词。吾所最难恝者，有人言吾之爱君伪也，但欲得钱。然自问爱心之切，闻谤益不能甘。且年少，又寡闻忠告。至吾母女之心之所以对君，又大有别，间有许事母逼我语，我则耻不能言，一亦自顾，勿令吾夫轻藐，不值一钱。”博士曰：“吾亲爱之安尼，可勿更言矣。”安尼曰：“言且尽矣，而犹有未伸之意。惟我嫁君，自问殊不自贴，在理君宜得一贤助，令家庭相聚为欢，吾愿不为君妻，能为君弟子，或为君儿女者，幸也。乃以君学问，以君智慧，偶此伧人，于心颇戚戚不可自聊。然尚希冀顺谨侍君箕帚，附君得名，于愿已足。”博士曰：“自娶尔后，度日良欢，下此则渐即死期，无足言也。”安尼曰：“迩来吾恒念雅克不足对君。我终不言，且无人言，亦何必端开自我。我质言之，君将不乐，故永秘不之揭举。乃迩来见君与吾似形隔膜，遂自悔不应不言，或为谗人先入。今日忽立遗嘱，以家产见属。吾心自思，君既蓄疑，而偏授产，我又弗言，何以对君。惟今既白之，以心告天，初无一事足以背君。”此时安尼以手抱博士之颈，觉老人白发与安尼美发，交纠一处矣。安尼曰：“吾夫紧抱我于胸际，勿谓老少不衷，自惭耄期，我决不以君为衰，但觉德不如君，我转惭耳。年年处君肘腋之下，敬爱愈深，愈觉己德之菲。嗟夫吾夫！当置吾于心坎中也。吾爱君之心坚如磐石，誓必永久。”语后众皆无声。余祖姨乘此之时，至迭克之次，抱迭克与之亲额，言曰：“迭克，汝奇人哉！今日之事，汝功为伟。”语后引迭克及余外出。归家后，祖姨曰：“老军人已矣。今日余睡熟矣。天下竟有此等之母心，竟欲其女斩其爱情嫁夫，不嫁其夫，嫁其钱也，斯人近矣！”而余则方咀嚼师母之言，谓非偶之婚姻，无过宗旨不同，贤不肖之相去语；尤有一语，谓无阅历之爱情，非真能爱，又曰“吾之爱情，坚如磐石，可以持久”云云。行次寻味此言，但足下枯叶摵摵之声，秋风吹面矣。

第四十六章

余婚礼成可一年，一日步归自议院，道中凝思所著书中之意。第一书即为小说，布置书中事局，适经密昔司司蒂尔福司门外。余居此时恒过其门，第不入耳。此间果有他道，余亦必绕道而行，顾所绕道乃太远，为余所莫至，因不得已出此道。每经其门，偶一举首内盼，即疾步而趋。而屋中冷涩之气，令人寡欢。此屋当时已旧，今则长日闭窗，尤形枯寂。即夜中经此门外，亦不觉门中之有灯影外射。果使恒人经此，几谓此特空屋，阒无人居者。顾身虽疾过，而心中则时时留恋不即行，往往思及吾友家中讼阋之事。此次复经门外，又复凝思，忽余后有人呼余。余愕顾，似一女人之声，视之，则吾友家中女佣也。其人冠上本有蓝绵之缘，今其家中变，女佣之饰亦变，但有棕色旧绫作冠缘，非复前状。言曰：“先生果得间者，密斯达德尔欲延先生小语。”余曰：“密斯命尔延我乎？”女佣曰：“事非今日，以前数日见先生过吾门，以后命我留意，果见先生者，命延入室中，少叙阔悰。”余遂与女佣同行，道问老母安否。女佣曰：“主母近多病，穷闭不出。”余入后，女佣引余至园中。达德尔在彼迟我，至时女佣自去，听余往面其人。达德尔高坐花台之上，纵观墙外风物。余前时，即起而迎余。余见其容消瘦，逾于前状，二目愈漏凶光，而唇下之瘢益显疻痕。前此之别，固以争忿而行，今兹相见，尚狠狠命余坐。余仍立言曰：“女佣延我，闻密斯达德尔有言见嘱。”达德尔曰：“敢问足下，彼逃女得乎？”余曰：“未也。”达德尔曰：“今又逃矣。”余见达德尔唇吻战动，似欲吐恶语，乃噤而未发。乃答达德尔曰：“彼又逃耶？”达德尔作干笑曰：“彼又从彼人处潜遁矣。果尔辈不能得者，则终莫得，客死于外，亦正难言。”语时目光愈漏凶残之状，乃为余目所未睹。乃曰：“今密斯但愿其死，此尚慈惠之心，若在前此相见时，所期讵止于是。”达德尔不答，但作干笑曰：“尔为助彼之人，我所已得之情形，汝亦愿闻之耶？”余曰：“愿之。”达德尔遂起向厨门有古藤垂阴之处，呼曰：“来！”状似呼狗。又顾余曰：“汝欲复仇者，此间非汝用武之地，汝当知之。”余愕然，但有点首而已。达德尔又呼曰：“来！”则立铁麦出矣。尊重之容，不减前状，与余鞠躬，即立于达德尔之后。达德尔不视其人，作恶声语之曰：“汝将同逃情事，语与密司忒考伯菲而听之。”立铁麦即向达德尔言曰：“小主人及仆……”达德尔即止之曰：“汝可勿对我语。”遂回首向余，余亦曰：“汝可勿对吾言。”立铁麦两次见斥，亦不觉怒，乃自言曰：“小主及仆同一少妇，自遁出雅墨斯，乃久驻外国。所历处多，即所见者亦夥。自法兰西、瑞士、意大利几遍大陆。”语时似以面向榻背而言，且以手作势，叩榻背如叩弦状。又言曰：“小主人与少妇始极相爱。少妇尤聪明，所至能习其方言，乃不能辨其为村居之女，所至皆得人欢，无不盛推其美。”达德尔闻言似不悦，立铁麦偷眼观达德尔似有笑容，又言曰：“所到处人皆钦慕其美，或羡其衣饰之佳，或称其风貌之俏，或语其智慧之高，至于人人倾倒。”语次少停，达德尔二目如观远景，唇吻欲动则力咬之。立铁麦此时自握其手，二足左右易势而立，二目着地，又言：“如是者久之，此少妇有时忧愕不可自聊，小主人之待彼情谊亦渐杀，即时时亦自忧懑。自小主人作此状，而少妇之忧思愈厉。仆周旋于二主之间，为势颇蹙。第推长引短于二主之间，幸颇无忤。”达德尔此时移目视余，立铁麦则手掩口而微咳，复跂一足言，自曰：“后彼此言论遂多激刺，是时方居意大利奈白而司城，临海赁屋而居，以此少妇好观海也。吾小主人一日与少妇争哄，遂出，言一二日即归，实则自行。临行留语命告此少妇，令自处。仆谓吾小主人尚有天良，行次言令少妇别嫁一有位分之人，其人爱彼，颇不丑其前事。实则以少妇门地而论，即嫁此人可云攀高。”语次又以舌自舐其唇，更跂一足，余知此言立铁麦殆自谓也。而达德尔此时颇有愉色，似知余审爱密柳即嫁此奸仆者。立铁麦曰：“此节亦吾小主人命仆告少妇者。仆人固欲脱吾主人于困厄中，足以归面主母，乃一一告之少妇。少妇闻言如患狂易，此时果有刃在手者，亦必死我为甘。”达德尔闻言大悦而笑。立铁麦曰：“此少妇似忘吾少主人待彼之厚，劝之不可，必欲饮仆人之血而索吾命。”余闻言即曰：“彼果能杀汝者，爱密柳尚为有志。”立铁麦微以目视余，似尚藐余为幼小者。然仍从容言曰：“吾防此少妇轻生，非自殊者，亦必死人，故极力防备，收藏其可以致死之物。顾虽如是，然夤夜逃矣。窗本加钉，乃毁窗缘葡萄藤而下。后此一无声息，乃莫辨其生死。”达德尔曰：“大致死矣！”立铁麦以为达德尔与之言，即立应曰：“密斯言然，似此女溺矣。彼本与海隅蜑户习，究之系出素门，乃终沦于凡贱。当未逃时，小主人不在，则往往至蜑户中，与群娃款语。有时尚语蜑户，言己身为舟人之女，且居国中时，终日徘徊海滨，与尔辈同其嗜好。”余闻立铁麦语及海滨，陡忆及第一次与爱密柳相见状。果使循分嫁汉姆，宁非成家为乡里儿童长辈耶！今如何者。立铁麦复言曰：“密斯达德尔。”达德尔怒曰：“吾不尝告尔勿对吾言耶？”立铁麦曰：“适密斯面我语，故敢冒为答词。今既弗欲，谨谢罪于密斯。”达德尔曰：“汝第自言，言已即行。”立铁麦即以目视地，言曰：“少妇既行，吾亦知少主人居处，遂往告之以少妇逃状。吾言时，少主人大怒斥仆人，仆人仅能自脱而归。前此少主人待我严，我忍之；今则辱我，我乃万不甘受。吾亦知老主母日盼小主人，遂归以状上主母。”达德尔曰：“汝讵有善心，特穷蹙自归而已。”立铁麦曰：“亦颇有此意，欲得一栖托之地。”达德尔视余，似待余问，余此时尚欲有言，即向达德尔曰：“此物（指立铁麦）曾知爱密柳家尚有书予之，曾接得否？”立铁麦不答。达德尔以怒目视之，立铁麦曰：“吾身虽居隶圉，固有所属。果密司忒考伯菲而问我者，宜以言向我。我虽贱，固亦有品节。”余颇怒，亦移目视之，曰：“我适所问，汝当闻之。即为吾问者，汝亦可以答矣。”立铁麦曰：“答言可也。然其中尚有畛域，吾苟言少主琐事，向之主母，则母子天属，可恣吾言，且吾亦自尽臧获之分。今对尔何分者！大抵吾少主人即得少妇家书，亦不必即与此少妇，生其忧懑。余言不能更语矣。”达德尔问余曰：“汝尚何问者？”余曰：“无之。惟此人须留意，前此之事，彼实出其奸谋。爱密柳舅氏尚在伦敦，幸勿为彼所得，得之下狱矣。”立铁麦已行，闻言复回顾曰：“谢君惠爱。我有一言幸见恕，此国度中无奴隶及畜奴苛政。即使有事，当归公堂中鞫问，断无仇家见获，加以酷刑者。果使彼辈加我以私刑，彼亦将干宪座。故吾生尚复自由，恣我所往。”语已鞠躬，复与达德尔为礼，向藤阴而入。达德尔与余相视，久而无言，少须言曰：“立铁麦尚有余语，言其主人在西班牙果倦游者，尚欲舟行，不审其能否遂归。此等事汝闻之良不措意，第彼母子之间，意见日深，永无挽回之日。为日愈久，则相抗益不下。此事亦必不在尔意中，惟尔当日以为安琪儿之女子大抵尚生，似此贱人，颇复难死。果在于世，可趣寻之，此事亦我所愿，以此女得归，或不更害他人。吾所以请君来此者，即为是故。”此时又有一人至矣，则老母也。见余之傲兀，较前尤落漠，惟老态较异，面皱而发苍。既坐，则神宇尚如前状，向达德尔曰：“罗莎，汝悉以所事语考伯菲而耶？”曰：“然。”母曰：“是立铁麦语耶？或尔言之？”罗莎曰：“立铁麦述之。”母曰：“佳哉汝也。”遂面余曰：“先生，当时尔之良友，吾亦时闻其耗，然终不能伏其人，令归范围。今老身亦别无他法，但乞尔收归此荡妇，勿令吾子更被其惑。”语已仰首外望，神宇英毅无伦。余曰：“马丹，吾与此被难之家，少小已识其人。在我以为爱密柳者，实为公子所惑。马丹尚以为爱密柳更为覆水之收，则大误矣。我亦知爱密柳虽百死，亦断不能就公子，乞一瓯茗求生。”达德尔大怒欲辨，母止之曰：“勿尔，听彼所言。”母曰：“先生，吾闻尔授室矣。”余曰：“婚礼之成久矣。”母曰：“闻先生处家优赡，老身居此，如居世外，外事乃不一闻，惟闻先生名誉殊卓卓。”余曰：“幸托天庇，非己能力，致人人加以奖引。”母曰：“尔无母耶？”余曰：“见背已久。”母曰：“果尔母在者，见尔能极力趋于美善，为状良欢。更图相见。”因引手与余为别。余行时，彼二人尚坐而望远，实则墙外洞黑，隐隐已见灯光。余出门后，心中自念，宜以状白老渔。老渔自余婚后已归，余恒遇道中，知其心绪恶，乃不之见。今则但在国寻女，其居伦敦之日为多。明日余即至伦敦寻访老渔，而老渔仍居旧寓。余一至即访其人，闻门者言，今日尚楼居，请余登楼问之。余入时，见老渔尚临窗看书，窗上列时花数盆，屋中雅洁，多设一榻，意得其甥女时，可以暂驻是中。余入门，彼初未闻，迨余进拊其肩，始仰首曰：“马司德大卫乃见存，吾感激极矣。”余曰：“密司忒壁各德，吾今日颇将得消息来，愿尔静听，勿为逾分之望。”老渔曰：“得毋为爱密柳消息乎？”余曰：“然。”老渔立时变色，目注余面。余曰：“吾今尚未知其安适，但已不与恶少同居矣。”遂以昨日所闻，一一告之。先犹面余，久乃垂首，无复言说。余语已，老渔以手扶头不语。余遂至窗下看花。少须老渔曰：“马司德大卫，尔以吾之爱密柳如何者？”余曰：“大抵尚生。”老渔曰：“此正难言。此女之心，本如飞鸟之依人，今既为恶少所斥，又乌得生！彼常言海中蔚蓝之水，汝意吾爱密柳得毋蹈海死耶？”语时颇战栗，似欲待我驳辨，用以自慰。复曰：“此女时时在我魂梦之中，以兆言之，或不频于死。以吾之灵魂，颇有感觉，似时时有睹，或不至于愚我也。”遂隐几坐，以目上注，如有所思。忽大言曰：“吾甥必未死，吾亦不审何人见告，决言吾女生也。”语时似精神外越。余则恭候其静谧，乃以昨日所私划之策，一一对老渔言曰：“爱密柳既舍此恶少，安知不至伦敦，以此间人海最易藏身。若在他处，地狭人稀，必无从避匿。至于回家，则必羞愤不之愿也。”老渔曰：“彼必不归。”余曰：“果在伦敦，尚有一人必知其所在，汝亦忆……”因曰：“吾语此人，汝幸勿怒。汝以求女之故，亦不能胶执故见。汝亦忆马莎乎？”老渔曰：“得毋雅墨斯治纫女乎？”余曰：“然。汝亦知其人在伦敦乎？”老渔曰：“吾数见之。”语时悚然。余曰：“爱密柳有恩于是人，曾助之以金。尚忆雪中尔我对坐时，彼亦窃探门外，此事尔或未知。”老渔大惊曰：“彼乃窃闻吾秘事耶？”余曰：“然。自是以后，吾乃无见。吾送尔后，尚欲与言，则渺不之得。吾殊不欲在尔之前道彼姓名，以增汝之悲愤，惟今日欲得爱密柳踪迹，非得其人莫可。汝亦明吾指乎？”老渔曰：“知之。”余语时声至微细，又曰：“汝曾见路遇在何许者？吾虽偶见，实不审其寓。”老渔曰：“吾或能得之。”余曰：“天色垂暮，不如同行一觅其人。何如者？”老渔可余请，未行先扫其榻，且明其灯，并于筐中出爱密柳衣，置诸榻上。无论置此何为，余亦不之问，而在此中思想，彼每出必如是矣。迨余下楼时，老渔曰：“吾前此视马莎如污泥，幸上帝恕我，我今日见解一变矣。”道行时，余故撩与语，以解其忧，然亦欲得汉姆之形状。因曰：“汉姆近何如者？”老渔曰：“如故也。惟行事不避艰险，亦无怨言，众皆称为善人。”余曰：“汉姆见司蒂尔福司将致命于彼否？”老渔曰：“此则莫知矣。”余又曰：“君亦忆爱密柳在逃，吾三人行于海滨，汉姆望海言结局在彼。君亦忆之乎？”老渔曰：“忆之。”余曰：“君知汉姆此言何指？”老渔曰：“吾亦思良不解所谓。汉姆虽漠然如无事，然每提是事，厥状立变，且彼初无一言及于此事。汝不能谓不言者，即为忘之。须知浅水能辨荇藻之属，水深又安见底。”余曰：“君之言然，余意亦如是。谓不言者蓄憾深，言之尚足宣泄。”老渔曰：“吾亦云然。以理论，汉姆苟见司蒂尔福司，未必有凶暴之事。吾意殊以不见为佳，且必不至相触于一处。”行次已及闹市，彼此无言。老渔复低首如有所思。忽尔遥指一女人之影，微语曰：“汝试观之。”余遥瞩，即审为所觅之人。余二人遂奔赴其人之后，默随之行，惟在人丛中，殊不易语，意行及僻处言之。于是止老渔勿呼，但逐步随之，且欲观其所向。老渔亦以为可，遂若即若离中，逐其踪迹。以此女时时愕顾，余防为所见，亦时时敛避。此女疾行无停，纵观其状，似有专注之区，非闲行者。已而至黑暗寂寞之路，人声都寂，余告老渔，此时足与语矣。遂疾趋而进。

第四十七章

此时余已追及马莎，路乃濒于河次，夹道皆人家，通河而止。马莎遂入夹道中。余自栅门中已见河流照耀，船灯闪闪作光，马莎至河次，以目面水，时水次有小蓬室，余以为马莎居此也。至时令老渔守栅，余即突进问马莎，至时颇栗栗。见马莎独身至此，必非善状。且喁喁自语，二目视水，自解领巾，自束其手，似决非决。余知其人将自裁矣，即突进引其臂曰：“马莎何为者？”马莎大震，将力脱余手而去，用力至猛。余几不能制其人。此时老渔亦进助予，双引其臂。马莎昂首，见为老渔，即自委于地。余立起其身，至于高处石上坐之。马莎幽咽不可止，少须起坐，以手扶头，口中但言河中。余曰：“尔且少静勿躁动。”马莎仍呼河中不止。少须言曰：“河乃类我，我身应入河中，似我此生非河胡伴？河水本自村间来，严净而清冷，及入诸城中，经沟渎而过，此水遂污。更久之，则如吾命之飘摇入大海矣。我思仍宜与之同往。”惟我前此所见失志之人，今亦见之，但天下人如彼之飘泊，吾殊不忍见，亦未尝见也。寻复言曰：“我思之久矣，白昼黑夜，此澌澌之河流，均在吾脑筋之中。惟有此地，足以容我，他无地矣。”老渔闻言且惧且怜，老渔益虑其甥女之遇，亦必类是人，思深且仆。余见老渔作此状，急往引其手，则冷如鬼手。余微语曰：“此女心神弗宁，须之，当少定，君且勿惧。”余语时，老渔口动无声，第以指指马莎。时马莎方痛哭，余计非待其哭止，必不能探取其言。久之，鞠躬扶马莎起立，马莎既起思奔，余止之。马莎无力，则以背承木桩而立。余曰：“马莎，汝识吾同来之人乎？”马莎微语曰：“识之。”余曰：“吾今夕步尔至此，亦知之乎？”马莎摇首不发语，左手自按其额，右手持领巾及冠，无言，倚桩作倦态。余曰：“汝今少止其悲矣，吾尚有事告汝，曾忆前此雪中，汝在酒家门外，窃听吾语，亦忆之乎？”马莎应声哭曰：“吾为宵人，终身无复余望，但有待尽之一日。惟请君告长者，爱密柳之逃，非我诱之。”余曰：“非谓尔身诱爱密柳也。”马莎曰：“爱密柳之逃，果属我者，我已久逐波臣。惟此过不属我，故延至今日，方觅此道。”余曰：“爱密柳之逃，盖别有故，不关汝也。”马莎曰：“爱密柳待我厚，平时无一恶声见及。吾身已无希望，所恨者不能与彼晤面。”老渔闻言亦以背倚木桩而哭。马莎曰：“雪中窃听老丈言，方知爱密柳随恶少而去，吾心已栗栗而惧，防老丈疑我与其谋，且导之以淫邪事，实则吾力能保全其名誉，即杀身何恤。惟嫌疑之交，不必即可净涤。”语至此，拾小石于地坚握之，似恨深欲碎此石以泄忿者。言曰：“我在此，人苟近我，咸患其污。为道但有一死，百无他法。”因以目向老渔曰：“请丈以足蹴我令死。丈心必蓄疑我之思，我即能辨，必无见信之日。当日村居时，吾偶以衣角触爱密柳，丈意几欲力碎爱密柳之衣，以涤余秽。即在今日，苟与爱密柳谈心，丈亦将以为大耻。吾非怪丈深刻，以吾节固逊于爱密柳也。须知吾固丛秽中人，而心感爱密柳，一本之真诚非伪。今请丈置我于河，或蹴死我也，但勿谓不爱爱密柳可也。”老渔力扶之起，曰：“马莎，汝令我置尔于死地，我则身非刑官，且我今之待汝，非复前此之菲薄。特今日同此君之来，有言相询，幸汝听之。”马莎闻言少静，然犹栗惧。老渔曰：“雪中汝闻爱密柳逃，且闻我将行遍大陆觅取之矣，然汝常在外，曾否闻吾甥女迹兆？汝固言爱吾甥，果能助予觅之，必将获天之佑。”马莎闻言，似不之信。即曰：“丈能否以兹事见托？后此果相见，即居我寓中，不令彼知，引之至丈许。丈能否允我？”余及老渔同声答曰：“可。”马莎曰：“果信我，则我必心乎此事，尽我之力，力挽此人。”余曰：“马莎，汝亦知爱密柳近何状者？”遂举立铁麦之言历历告之。马莎闻言，泪莹则力咽之不哭。余语既，马莎曰：“果得爱密柳者，将寓书于何向？”余即出日记本掣其楮叶，即桥上路灯微光，书余及老渔居址付之。马莎即密藏诸衣底。余曰：“马莎何寓？吾当取消息于尔家。”马莎曰：“吾寓非远，仍以不言为当。”余即不问，余意本欲予钱，而老渔忽附余耳，余即出钱櫜予之。马莎力拒弗受。余曰：“此老丈非复无钱之人，尚足助汝。汝今凌夷至是，胡能劳尔而不予酬！”马莎坚却不可。至老渔强之，亦莫应。但曰：“能得爱密柳者，二君为我觅得啖饭地，拜赐多矣。”余曰：“汝今如何？何妨少受。”马莎曰：“受惠固可，惟为爱密柳之故，而预受酬，则虽槁饿亦不甘受。果吾受值，即无以取重于君。矧吾本欲自溺，今得此役，则于天良中尚可自赎，不至于横死足矣。”余曰：“汝后此万勿蓄自裁之心。人生于世，必有生机，勿萌死念。”马莎颤而动其唇吻言曰：“在君辈于世界中实有所图，我则何有？此遭以事托我，是第一次委我以正事，舍此则无一齿我于人数。今既受托，且姑试之，以验吾能。今无他语。”遂出手与老渔为礼，但触指端立行。余见其行状，似久病新痊者，二眶深陷如鬼，其瘦如枯腊，知彼人盖馁困久矣。于是遂步其后，以归家正出此道。至于分路时，余对老渔曰：“观彼力任，似出精诚。可以勿穷其迹，听之可也。”于是二人同行，不顾马莎。老渔仍与余同行，及余告归，老渔向天祝福，力祈此事之成。余到家已夜午，至门闻圣保罗礼拜堂钟声铿然，则凝立以听。忽见吾祖姨之门尚开，有灯外射，余思吾姨必防火发，故启扉以备，此夙疾动也。思姨氏既不之睡，且造彼与谈亦佳事。既近见小篱，篱外有人卓立，一手引杯，一手执瓶，方作豪饮。时月明如昼，余即隐于树后，引目外盼，即伦敦道中所见者。彼饮酒外，尚大嚼如狼，似久饥得食状，且仰首观此小屋。饮后置杯瓶于地，复窃盼窗中，大类欲行而有待者。少须见灯光为物所蔽，出者吾祖姨也。老人如怒如悲，手中数钱，锵然之声，余皆闻之。其人曰：“似此戋戋，于我何济！”祖姨曰：“吾安有钱？”其人曰：“似此吾不能行，仍汝藏之。”闻祖姨怒曰：“汝小人，逼我乃至于穷处。汝乃谓我弱而易弄耶？汝当知绝汝至易，一无所惜。”其人曰：“汝胡为不行是策？”祖姨曰：“汝心乃太沦丧！我尚有心，汝乃以是言报我。”是人摇首，手弄其钱作声，乃言曰：“汝但有是，不能增矣？”祖姨曰：“但能如是。汝亦当知吾家已中落，远不如前。且吾不尝语汝以状乎？今汝既得钱，胡再不行，令人见而生憎。吾钱大半为尔所费，此身亦几为尔所毁。汝之待我，匪特无义，益之残暴。汝今且行而自悔。汝罪既重，幸勿更增新咎。”其人曰：“汝言似有理。今日止于是矣。”祖姨似哭，其人略有惭色，遂潜出。其人适出篱外，余亦出诸林间，四目相触，余作怒容，不加以颜色。遂入祖姨家，言曰：“祖姨，此人又至作咆哮状耶？祖姨但告我为谁，吾当往治其人。”祖姨引余手曰：“孺子入室，十分钟中汝勿与我言。”于是同至退闲室，姨氏据巨榻坐而无言，有时自拭泪痕。如是可一刻钟，始近余而坐，言曰：“拖老忒，汝适所见，吾故夫也。”余曰：“孺子闻其人死矣。”祖姨曰：“我意固谓其人死也，而彼尚生。”余大愕不能答。祖姨曰：“尔殆谓我素无情爱，然当时亦曾信其人为君子，爱之至切。顾吾爱之如是，乃浪掷吾钱，并伤吾心。自是以后，余遂瘗此爱情于窀穸之中。”余始太息。祖姨抚吾肩曰：“吾与彼决绝时，初无吝惜，即后此续续而来，亦咸有所藉手。若以前状言之，我虽以正式离婚决彼，亦复易易。惟吾实未告之官中，彼得我钱，浪掷无艺，嗣复更娶一人。自是沦于博徒，以诓诱良人为彼生业。尔今日见彼㑌儴直同寒乞，而当时风度固翩翩也。吾惟误信其人，此错乃终身莫改。”语至此，坚握吾手，力摇其首曰：“今余视之，逾于陌路。顾终不忍纳之官中，每至必与以钱，盖吾之误误在当时，不审后此何以不能遽绝。”乃叹息自整其衣，言曰：“吾亲爱之孺子，今夕一谈，凡予初年中年晚年之事，汝历历知之矣。后此相见，可勿道是事。即遇旁人，亦可勿语。”

第四十八章

余此时著书至勤勉，此外作急就书，叙议院事，仍长日无误。余书既出，风行一时。顾余亦自知余书之美，盖余深审世情，人当得意时，微露得意之色，则人人将加憎恶。以此之故，日益谦退，于是称者愈众，余躬愈偻。亦知天与吾能，于著书甚称，因亦潜心此道。余旧在报馆中，稍为论说，文名已著，及余小说一出，众口同称。余知此业可以自活，遂屏急就书不御。此时余娶亲已一年有半，家务仍纷如乱丝，久久莫理，余亦听妻所为。则此家即令吾家以自治治之，初不以人也。时已雇得一男佣，其所能者，即日夜与余家女佣争哄。其尤可恶者，则与女佣格斗时，往往至余会客之所，或适宴客，哀号呼援，备诸丑态。余久欲驱之，乃此人颇恋主不欲去。余偶一发令令行，则泪随声下，余又莫遣其行。彼人百无亲属，但有姊氏，姊氏已逃赴美洲，无家可归，竟以吾家为归宿地。自亦悲悯无家，则时时以袖自干其泪。余惟舛运，始得此人，一年可六镑十先零，自彼入时，余家乃日闻鼎沸之声矣。其人初来甚少，积渐长于吾家。余自念此人固少，设久处吾家至于垂白，则将何以驱遣其人。一日盗都拉之表易钱，此亦吾家漫藏之咎，彼得钱不知所用，但附公车来去，以自娱适。至于第十五次，余始觉其盗，则置之官中，检其身尚得四先零六辨士。尤有旧笛一枝，余审其不知音，亦不知其得此何为。既入官中，余乃大悔。其供词有令人难堪者，乃逐日吞吐而言。至第二日，余与之临质，佣言主人酒筒中空矣，此均女佣所盗；又一日，又语女佣有小女友，逐日至厨次运面包出；又自供卖乳之家所需煤，均己盗赠之；又数日，复言某某将谋盗余家，彼预知之。此人以为作此供词，可以少恕。顾余羞一家之无政，乃愧不自振。后此官中人来言，吾佣又别有所供，余望而愧赧，即先避匿。久久闻此佣定流配罪，余始敢出面朋友。此佣定谳后，复以书来，言必一面主母为别。都拉即往省之，见此佣禁诸铁栅之中，则大惊而晕。余闻此佣未赴配所，则仍息息虞备，防有官中人更来言状，则吾家政之不修，益将暴之于众。而心中仍极懊丧不止，似前此初不料其至是，今一为盗佣宣暴，益滋感愧，又微与都拉言之。一日夜中语都拉曰：“我爱听之，吾家政之无纪，匪特于吾家滋累，直将累及旁人。”都拉曰：“汝久久不言，胡今日又示人以怒状。”余曰：“非怒也，请言弊窦，与若听之。”都拉曰：“吾乃不愿闻此。”余曰：“即不愿听，亦须一知，今且释此吉迫于手。”都拉即以狗即余耳，狗息咻咻入耳作痒，都拉意即以狗了此事也。及见余无语，即纵狗入塔，以目视余，叉手而坐，如待严刑。余曰：“吾亲爱之人，吾家之弊，其病有同瘟疫，凡人至此即传染是病而去。”吾恐简切言之，易滋都拉之怒，故设喻以譬。而都拉愕然大异，似得药即已者。余思设喻必且误会，仍不如切直言之，因曰：“果吾家更不留意，匪特糜费多怒，而无一日之安享，且使良家之子一入吾家，即生盗心，沦为流徒之囚。须知吾家用人，往往皆劣，其过岂在佣者，惟其主人无纲，故佣者乱法。”都拉大惊曰：“汝乃谓偷金表耶？凌人一至于是！”余曰：“都拉何为作凿空之谈，吾此时言金表耶？”都拉曰：“汝言主人无纲，则佣人之行盗，均我教之矣。汝无良至是，乃以我较诸流配之徒。果蓄此心，胡定约之先，乃不明言！”遂执素巾掩面呼天而哭。余欲去其巾言曰：“吾爱，汝恣哭何为？观者将加骇异。吾何尝比尔于是，汝之哭岂非冤我。”都拉曰：“汝前此加佣者以妄言之罪，今复以此罪加我耶？今如是，吾何以为人。”余曰：“吾亲爱之人，吾乞尔稍放光明。吾意何属，吾言何指，汝当一一省察，勿于吾言之外，别生枝节。都拉听之，吾身为主者，持家不以律法，则无怪佣于吾家者之出以非道。且吾用人之不善，均吾启之以机，此机又安可启！矧遇事宽纵，初若加人以恩，实则自寻苦恼，求一日之舒畅亦不可得。以理论之，似化佣为盗之人，均吾人以机导之，此何可者！吾久久欲格此弊，因之蓄憾于心，吾言已尽于此。汝更勿为小儿之啼。”余此时欲去其巾，仍不可得，仍絮絮含悲斥余曰：“汝既不得一日之舒畅，当日何为娶我？无论他事，当未至礼拜堂之先，仍可对我言之，亦决不相混。即今日去我，亦未始不可。第送我至两姑家，或送我印度依周利亚。周利亚久不见我，见我必欢悦无间，亦断不侪我于流配之囚。”综言之，都拉之不明极矣，立欲与剖，决无功效，当以他道试之。乃百思无法，因思谚语凡人不聪，当易其思想，余今亦照此行之矣。余欲行即行，当都拉作儿戏时，余则作长者之容示之，既与我为谑，余则肃然咏莎士比之诗及先哲格言，使之倾听。彼即倦厌，余仍若无觉，俨然临之以庄，且随地加以训迪辅导之。后此都拉见余欲言，即歛避，其状甚畏，似莎士比者烦琐可恶人也，亲其言殊无意味。时余求进都拉于道，而都拉尤极力畏避，久之初无效验。余复以互镜之法，以悟其人，凡忒老特尔司至时，余每以正言训之，其意咸属都拉。而忒老特尔司转受吾益，而都拉神魂则慑不可止，以为斥忒老特尔司且斥我也。余此时对待都拉俨如师保，又若蜘蛛张网，以待飞虫，亦自念苟能变易都拉者，亦家庭之福，故慎持之至于数月之久。数月之后，仍无成效，余始废然，知术穷矣。但觉此数月中，人之见余者如刺猬，如豪猪，觉一身之拘挛，若不可耐。于是复变其道作因简就陋之计，旷然不绳其短，觉亦自省其拘。而都拉亦翛然如出樊之鸟，翱翔无沮。一日余归，购得耳珥一双赠都拉，又市得项圈予吉迫。都拉得珥大悦，与余亲吻，觉敬而不肆，仍畏余也。余思既已修好，则并此微微畏慑之心亦当去之，遂为亲加耳珥，言曰：“迩来夫妇隔膜，过良在我。汝亦知吾非矫为严毅，本思匡尔于道。”都拉曰：“无用也，吾不尝自命为儿妻耶？果尔不如吾意，吾亦不能自格，但有泪珠洗面而已。君娶我久，讵不知我为庸懦之人。期我振作，又焉可得。”余曰：“然。前此本欲一试，冀有成功，今乃大觉其误，此计良愚。”都拉大悦曰：“君自是以后不责我耶？”余曰：“然。尔之生平，仍以不拘为当。拘之彼此生憎，转失家庭之乐。今尔我仍践故道，乐也。”都拉曰：“然哉！宜乐即乐，后此有不如意事，定不尤我矣。”余曰：“可。吾但顺水行舟，自乐其乐。”都拉偎予言曰：“尔后此当不咎我导盗以机矣，须知此语良不适吾意也。”又曰：“似我为人，宁败事而愚，勿困身而拘。”余曰：“然。吾听尔为天然之都拉，勿盼尔成人为之都拉。”都拉悦不可止，狂跳就吉迫为之加项圈矣。此一节为余最后之训导都拉，至是止矣，计后此之事，均我自任，勿责都拉。于是仍爱都拉，享家庭之乐。顾此乐非余意中之宿期，特迁就而成之耳。觉未娶以前之虚愿，一一都不实践。此时颇忆与安尼司同居时，井井有条，始名为乐，今则决无此局，有之或另易世界也。有时幻想，果不见都拉必不娶彼，此际心又何属者。既而思之，则又自斥为妄想，遂力祛而去之。后此者家之内外，均余一身任之，忧劳一无所分。都拉仍日日为余侍易笔之役，厥状一如童騃，然其心爱我极挚。又闻余名声日来，则尤爱不可释。已而安尼司亦耳余文名，则以书贺。都拉又读吾书，谓是书适肖我之口吻，都拉得书，诵以示我，喜极至于泪下，则力拊余背曰：“孺子真聪明可喜也。”余则常忆师母之言，谓少年情爱，不加以阅历，究不云爱。余服膺是言，奉为座铭。近亦自觉当时之爱都拉，亦不由阅历而出，至于希望多而遂意少。且师母尤言年鬓之不同，不为非偶；惟宗旨及贤不肖之不同，其偶始非。是言余尤佩仰。余惟都拉之意不能俯仰随余，故力谏之，谏之终不吾听，又如何者。因之翻然改计，谓都拉之不能俯而就我，则我平心下气，俯而就都拉矣。于是相与黾勉为乐，而背负之重，而亦无恤。故余娶亲之第二年，较诸新婚为乐。而都拉妙年，亦正类晨曦之弄花色，令人欲醉矣。惟此年中都拉之体亦日疲瘦，余初谓或得婴儿者，则以母诏子，必有操心虑患之时，可稍易其前状，顾乃不能。天使偶临门次，竟张其彩翅，飞越而去，不复受人世拘挛。吾妻盖未期而免乳矣。方其据榻时，谓我祖姨曰：“大母，待吾下榻时，将令吉迫与他狗赛走，今观吉迫颇怠惰无力，何也？”时祖姨方治针黹，即言曰：“非怠也，耄耳。”都拉大惊曰：“吉迫老也，奇哉？吉迫奈何言老！”祖姨曰：“人人皆有老之一时，即予精力亦大不如前矣。”都拉视吉迫曰：“伤哉！吉迫小物奈何亦老？”都拉此时尚引首床外弄吉迫，吉迫亦拱立将腾上其榻，顾微喘乃不能及。祖姨见都拉有感，则拊之曰：“小花，吉迫尚有数年之生，今夕于其塔中，加以荷兰绒令温，则明年能竞走矣。”时都拉已引狗登榻，而吉迫至此终未与祖姨言和，又见祖姨加眼镜，则仍狂嗥不止。都拉力抚之睡，始少伏，都拉以手引其耳，言曰：“小吉迫亦老，滋可悯也。”祖姨曰：“彼肺气尚足，试观彼恶我初未少减，在势尚得数年之生。果尔欲得狗竞走者，吾明日当赠尔以一狗。”都拉曰：“敬谢大母，幸勿更送我以狗。”祖姨振其眼镜，以目近视曰：“汝胡不欲？”都拉曰：“吾不忍更畜生狗，防无以处吉迫也。且吾一生之事吉迫见之，方大卫遇我，吉迫妒而狂吠；迨婚礼之成，吉迫亦所目睹。是我生平列传，吉迫皆知，何忍以他氏参之。”祖姨又抚都拉之颊，言曰：“然。”都拉曰：“大母得毋怒耶？”祖姨曰：“都拉，汝近来乃通敏而辩慧，试思吾何为怒尔者？”都拉曰：“非云大母怒我，我惟疲而不振，故措语多失。吾本愚耳，病中之愚乃尤甚。且吾生平事，吉迫一一知之。”因呼吉迫曰：“吉迫解吾语乎？吾安能以吉迫之老别迁吾爱。”又面吉迫曰：“此事我能至乎？”吉迫似解意，则以舌舐都拉之手不已。都拉曰：“吉迫，汝必不以年高遂舍尔主母而去，尔今更伴我须斯乎？”逾日为礼拜日，都拉下楼饮膳，忒老特尔司亦至。久不把晤，见时甚悦。余见状，知都拉已愈，更一礼拜，必能出而观吉迫与他狗竞走矣。迨下礼拜日至，医言仍不可出。又逾一礼拜，医言复然，但言颜色仍美如前，惟足音则不之闻矣。二足既软不能行，凡上下楼均余背负，都拉以手抱余颈，尚格格笑。吉迫特先行，每穷楼级，辄俯而待我。而迭克则以蜡前导，祖姨压尾。凡忒老特尔司在时，亦随而登楼，谈苏飞事，彼此转以夜来为乐。惟后此背都拉渐觉其轻，余始惧，乃莫名其所以然，亦不敢竟脱诸口。一夕祖姨先归言曰：“小花汝先睡。”遂归。余坐思小花二字，忽悟此花萎矣。

第四十九章

一日侵晨，余得书，书来自坎忒白雷赴庙鞫中，由庙转赍授余。余启视之，则书曰：“吾亲爱之先生：尔我相隔久，前此莫逆之交，遂成隔膜。回念当时促膝言欢，乃大类三角玻璃之受日作回光，烂然幻为五采。矧先生以文字蜚声国中，自是以后，虽平日素交，断不能以考伯菲而相称谓。以理言之，先生通赡恢富之才名，在鄙人宜有以祝。顾一贫仍昔，仍以闭吻勿宣为得。先生之光阴固值万金，苟得拓其闲隙，少展贫交之书，亦当知吾书意之所属。此亦先生所必问，尤吾意所必达。先生须知此书不为乞米来也。吾之上书，殆有惊骇之词，宜动先生之听者。以鄙人在此生趣都泯，心君亦摇摇无主，至于不能引首向人。花中滋虱，茗中茹蓼，此语原不必告人。今将图一至伦敦，视我故人，游我旧地。后日午后七点钟，吾至矣。迩时自有言奉白，但未知吾故人考伯菲而、忒老特尔司均有大声于时，能不靳吾一见耶？果两君有感旧之心，想两君必能更见憔悴枯槁之威而根密考伯也。”书后作小注曰：“此来吾妻或不知吾之举动也。”余读书数遍，竟不省密考伯之意，亦知此君好弄文笔，特此书中尤不省其宗旨所在，遂置其书思之。思已复读，正于此时忒老特尔司至矣。余曰：“汝来大佳，巧乃无伦。吾今日得难题，倩尔释之。吾近得密考伯书，书词至怪异深隐。”忒老特尔司曰：“确耶？吾今日亦得密昔司密考伯书。”吾友本以步至，气息颇促，壮发挺立，则自怀中出密昔司书示余。余读其书，亦以密考伯书付吾友。密昔司书曰：“吾敬谨致书于密司忒汤麦司道平安。君亦忆当时同居之贫妇乎？吾今劳君少拨其冗，读吾无谓数行之书。果吾非在万难之中，亦不敢重烦君听。书中之故，实以吾夫平日恋家之心，今日则绝不系念，判若两人，故不能不以苦衷陈之旧友。迩来密考伯之无理取闹，臻于极地，即告故人，或不吾信。彼状殆类狂易，家庭中几无一日免其争哄，且自言以身属鬼矣。顾前此虽未信其家人，而乖厉尚不至此。偶尔欲问其所嗜何物，亦狰狞吾前，几欲加以离异。昨日吾亦偶乞两辨士购柠檬，而吾夫即出启蚝之刃，向吾二子作势，可嗤也！此外尤有细小之事，不能不于书中详之。正恐不详于书中，君亦不审吾有尔许苦衷耳。须知天下女子用心，一到切己之事，则耳目至为灵警。密考伯近日须至伦敦，彼亦未之语我，而我今日见彼书行箧之封条，为吾偶一属目，其上作细书，言将至黄金街某车站，寄此行箧。由此观之，吾夫一至伦敦，必至黄金街。至时，请君一往见之，且逆探其意，用心如何者。果密司忒考伯菲而犹有念旧之情，亦祈一往。惟此书为私书，在吾夫万万不宜漏泄。君苟为回书，但寄坎忒白雷邮局，封面勿书吾名，但书马丹ME可也。请吾自取，应不为吾夫所觉，亦佳事也。爱吗密考伯顿首。”余读此书凡二过。忒老特尔司曰：“君意云何？”余正见吾友方持密考伯之书沈吟，即问之曰：“汝读此书之意亦云何者？”忒老特尔司曰：“前此亦曾读其书，乃无此模棱之语。以理度之，彼家不睦之状实也。惟密昔司殊可怜耳。今当以回书慰之，言必往见密司忒，能居间睦君夫妇者，无不悉力为之。”余亦以吾友之意为然。以第一次密昔司书至，余乃未答，心滋愧赧。然无时不念其家事，又以吾家亦复多故，故未裁答，而彼间亦更无来书，因亦积渐忘怀。虽时时念及密考伯，但知其贫，亦不计其有他事。有时复思密考伯自佐尤利亚，与我交情微淡，此外别无他故。遂与忒老特尔司同签姓名，作书慰密昔司后，乃同行赴邮局。彼此互商其事，竟莫获朕兆，遂亦不纪吾书之中。寻亦与祖姨论之，祖姨亦莫解。惟有一事，明日必赴车站访密考伯也。余二人早至，而密考伯已前在，见密考伯叉手于怀，以背倚壁，若有所思，而衣饰不复为律家之服，但常服如前状，而神气颓丧，不类前此雍容矣。及余进而与语，而密考伯神志昏愦，久久不宁，少须始露其故状。言曰：“二君今日在困厄中省我，具见真情。今当容我先问，现在之密昔司考伯菲而尊体何似？又问将来之密昔司忒老特尔司尊体复何似也？”余二人同声谢之。密考伯曰：“二君……”刚语及此，余力止之曰：“勿为㧑谦，仍前称作尔汝便。”密考伯即力把余手曰：“吾亲爱之考伯菲而，尔如是降尊念我贫交，吾感深没齿矣。但汝一来，直使我反老还童，忆及昔时风景。须知前此虽贫，为状乐也。”余曰：“尔当日家庭之乐，全恃有密昔司密考伯耳。今密昔司安乎？”密考伯面赪，即致词曰：“谢君惠爱，厥状如恒。我尚忆身陷穷薮时，尚为不愧不怍之男子。当时果有辱我之人，我尚敢力批其颊，今兹低首下心，毫无气概矣。”此时余二人夹其左右，且行且语。密考伯犹曰：“吾尚味在穷薮时年光较今为适。”忒老特尔司曰：“吾观君似有沈幽之思，故时发是语。”密考伯曰：“然。”忒老特尔司曰：“法律中事业，颇不适耶？今吾亦方治此。”密考伯不答。余曰：“密考伯曾知尔我所识之喜迫如何者？”密考伯忽变色厉声曰：“吾亲爱之考伯菲而，汝今日所问果承为尔友者，我且将开罪于君。若云是人为我友者，则我将唾之不遑。今乞君恕我，若是人者，他事勿问，但以狸狌之状，行鬼蜮之毒，吾之近此人，至于悔不可忍，请尔勿举其名以哕我。”余曰：“吾乃不知其中有龃龉处，幸赦冒昧。今更问吾老友威克菲而及其女公子佳乎？”密考伯曰：“问密斯威克菲而耶？吾实称之为女宗，吾居彼间如在黑暗之狱，密斯者星光一缕，足以照耀吾身者也。吾敬之仰之，钦其孝行，佳其立品。”言时即曰：“趣转僻巷，此间人多，吾不能忍，且欲哭矣。”余即引之入小巷，密考伯即出素巾，以背倚墙，掩面而哭，言曰：“吾惟敬礼密斯，因之自取殃戾，此特吾运劣，致以善心为一身之累。二君勿问，听我自悲其生。或二君先行，听我独哭，少须或即已。”余不之听，仍立俟之。已而哭止，纳巾于衣底，攀其冠檐下覆，衣领上引，但少露口鼻，以掩泪痕，口中噫气如无事者。余曰：“胡不稍至吾家，我为君引见祖姨，祖姨亦必重尔。即小住吾家，亦可备榻以候。汝尚忆调酒自饮时乎？苟至吾家，则君忧亦必立释。”忒老特尔司曰：“凡人蓄其忧思，苟摅怀告之知己，亦足解忧。君意究何属者？”密考伯曰：“听二君呼咤，吾身乃类浮萍，随流飘荡。”余闻言即引之行，适公车将赴高门，余三人即缘是车归。车中余甚夷犹，思所以安慰密考伯者，因思忒老特尔司亦未必具有良法。而密考伯俨若思，坐若瞑，其状恹恹然，有时挺背，左右瞬而噫气，少须复偻。既至吾家，余遂引客至祖姨家，以吾都拉方病，不欲即而扰之。祖姨见密考伯殊以礼，密考伯既亲吾祖姨之腕，退即窗下，复以巾自拭其泪。时迭克亦在家，其人至慈祥，不欲观人悲慨。五分钟内，与密考伯接手可十余次。密考伯在万愁中，得此人与之亲稔，则酸楚中尤极感激，每见迭克与之接手，即恳恳致谢不已。迭克闻言复累进，其状加稔。密考伯告祖姨曰：“马丹听之，似媪家尊客如是高义，直交际中所仅见。以鄙人今日在万愁中得此善人亲我，感极直且生悲。”祖姨曰：“吾客固非常人也。”密考伯曰：“然。”此时迭克又与接手。密考伯称曰：“先生，吾感先生至于无地。”迭克曰：“君今少愈乎？”密考伯曰：“吾身安言愈，又安言病？”语已叹息。迭克曰：“君必振作精神，自宽因而自慰。”密考伯感极言曰：“吾一生困厄，固遇良友，惟亲切如君，殆寡见也。”余此时观密考伯情状，似欲言未言，胸中正蕴得一番之议论。于是座人均无言，颇为疑虑。忒老特尔司侧坐，而壮发飞立，时观密考伯，时观地上，不敢有言，但形瑟缩。祖姨者，尚有术能致密考伯言，因曰：“密司忒盖与吾之稚孙为故交矣，惟吾二人乃相遇之晚，前此都不觌面。”密考伯曰：“吾亦愿早承马丹训诲。马丹听之，吾前此非复为是囚拘之状。”祖姨曰：“密昔司密考伯及诸郎均佳乎？”密考伯点首曰：“马丹听之，菲材见遗于世者，往往自遂其生无恙也。”祖姨惊曰：“客言太不自位置。”密考伯曰：“吾家所恃以自活者，今且摇摇倾矣。吾之居停主人……”立止，剥柠檬之皮。迭克进曰：“君之居停如何者？”密考伯曰：“经君一问，吾如梦醒。吾居停密司忒喜迫一日语我曰：‘汝苟不在我家者，充尔所能，但能为江湖眩人。二子者涂面为俳优，若妻吹哑觱篥以乞钱，足矣。’”语已，复剥柠檬之皮。然余观状，密考伯胸中正有无限之语，尚未宣泄也。自念吾友有秘事，既不欲言，胡必穷诘其底蕴。且密考伯举止失措，竟取其已剥之皮纳诸沸渖，竟以砂糖撒诸铜槃，取洋蜡台代酒壶，向杯中倾之。密考伯之为此，寸心如无所寄，故行为颠倒，令人欲笑，久久又知其欲哭。已而，密考伯果出素巾掩目大哭，且哭且言曰：“考伯菲而，我今日不能调酒矣。”余曰：“密考伯，尔有何事者，今在座都非外人，恣言之亦匪不可。”密考伯曰：“正惟其对良友，故悲极不能自忍至于如是。汝适问吾何事，此事直荒谬阴隐欺骗之奸谋，以上诸毒，悉出之喜迫一人之身。”众闻言愕然。密考伯语时以素巾扬于众曰：“吾决不更治是业矣。吾以图食之故近此人，竟抛弃吾家，不能自亲其骨肉。吾今日盖为厉鬼之役，恣其驱使。吾今欲索归吾妻，及吾之子女矣。吾宁还吾当日密考伯之穷状，饮刃而没，亦所诚甘。”余见密考伯焦烦已极，则婉劝之。密考伯愈语愈烈，余竟无术足御，既哭且嘘其气，言曰：“吾后此决不与人接手，必先力断尤利亚之身，如毒蛇之段，然后始净涤此手，与人为礼。尤将移意大利之火山，置之尤利亚足下令爆，使此贼化为煨烬，然后始赴人家饮馔。试观今日之在知己家，又与我以酒，吾何能饮？必先以烛灌此元凶之咽，然后饮酒，方不及噎。今当先取此作奸犯科、穷凶极恶、伪为仁义之尤利亚碾为细屑，不令留一毫发于人间，吾方能与人谈䜩，自名为人。”余见密考伯深怒极忿，几疑破裂其血管，将立死于是间者。密考伯之言杂乱无次，但闻语及喜迫，必切齿顿足，出语若断若续，不成文理，吾书盖连络而记之也。密考伯语已，卧于榻，顶上之气蓬蓬然，色作红紫，而痰声上下其咽，厥声如潮。余疑其将死，乃立前止之。密考伯力摇其手，转止余勿言，且曰：“考伯菲而勿前，吾今不对尔言，将伸此威克菲而之冤枉，然后对尔言之。嗟夫！此中有不可剖之隐衷未易言……且不忍言……下礼拜之今日……晨餐之时……诸君咸戾……祖姨亦前……此君亦来（指迭克）……至坎忒白雷逆旅，吾及吾妻亦咸在是，请播扬喜迫罪状，今日且勿言矣。即君辈亦勿烦劝我。我行矣，噫！不能……再与……诸君周旋矣。”语已立奔，直若夺门而出。余举家人瞠不能语。方惊怪未定间，而近处逆旅中忽赍一书至，开时中云：“此书秘密，幸勿宣布。”书曰：“吾亲爱之先生：求尔转告祖姨，恕我狂犷之态，万勿罪我。我适所言，大类火山欲爆，忍不能忍，因而至是。适谰语中有未能明晰处，吾书不能不更言之。愿足下并祖姨及密司忒迭克、忒老特尔司，同贲坎忒白雷逆旅，吾夫妇咸在彼间。须知吾夫妇久不与诸君同饭，今日当续前欢矣。且此一次亦正为吾夫妇修好之地，故必欲大众一临，此事言后，吾生或可对人无愧矣。至于后此亦但求速死，盖非是亦无谋生之道。古诗有云：‘小村营小穴，村老穴中息。’吾意亦正欲如是。威而根密考伯顿首。”

第五十章

此时去余在河壖见马莎时，可数日矣。其间亦不复更见马莎。然马莎恒通书于老渔，彼自承寻爱密柳乃不得其终极，亦莫审爱密柳之生死。时余已绝望，且坚信其死。而老渔者终以爱密柳为生全，而日营营寻其迹兆。余心至为之悲，谓果得噩耗者，彼将如何自处。然心敬其人，则以为不可及。老渔匪特信其尚生，且欲必得之然后已。平日固寡言践实之人，恒谓求人不如任己，己之责任弗尽，则恃人亦终无功。余一日尚闻此老渔疑船窗中不然其灯，则潜往鸦墨斯觇之。尚有一次读报章，言某家新收一女郎，老渔疑为爱密柳，徒步行八九十英里往赴之。及余述达德尔之言在意大利奈白而司中，而老渔即以舟往迎爱密柳。且其旅行至苦，舟行必三等，陆行必步，语惜余资留付爱密柳。凡行此远道，甘此苦况，初未闻叹惋之言也。都拉自嫁余后，亦恒与老渔相见，颇礼重老渔。有时余延老渔夜谈，余及都拉闲步庭除之中，余则以都拉代爱密柳，竟仿佛当年初至船室时风物矣。一日午后，老渔至余家，言昨日出门时遇见马莎，马莎告我勿去伦敦，非待我更见时，必勿行。余曰：“彼何由嘱尔勿行？”老渔曰：“吾亦问之以此，马莎乃不吾告，但嘱余勿行一语，即去。”余曰：“马莎言以何时更见？”老渔曰：“吾亦问之，彼言无定。”余思此时当鼓动此老渔，谓相见之期不远。顾语虽如是，而心则决其不尔。一日亦为午后，去见老渔时可半月，是日即为密考伯约余赴坎忒白雷之第二日，雨盛泥污，淋滴洒人，续续不已。雨止而云翳尚浓，盼晴之鸟已啁啾于树间，余方闲行于院中，时亦向晚。万声都寂中，但闻叶上残溜。吾家小园作花篱，隔断内外，翠藤蒙络都满。自篱眼中望见门外大道，刚一回首，见道上有人似趋余家，及近则马莎也。余立出启篱扉曰：“马莎何来？”马莎曰：“君能拨冗从吾行耶？吾适至老渔翁家，适不相值，遂书吾下处置之彼几，趣其来枉。据同舍云翁出即归，故留书示之以处。”余即曰：“可。”尚欲有问，马莎以手作势，请余勿言，遂向伦敦而行。余见马莎泥渍其裙，知以步至也，因曰：“至伦敦欤？”马莎曰：“然。”复摇手示意，请余勿声。余见有空车迎面至，即呼车同上。车中问马莎曰：“以车安适？”马莎曰：“但近黄金街者是矣，惟当趣前。”语后以身就隅陬，垂首无言。余尚欲问状，因亦不问。道行无语，见马莎临窗而盼车行之迟速，舍是外但枯坐如木人。车近黄金街口，立止其车，且令车人留俟于此。马莎下车，力引吾手，疾入旧巷。其地皆老屋，然当年似居显者，今则割裂广宅，零赁贫人。马莎引余进一故宅，登一宽廓之梯级，节节有平坦处，累越始登。每登一级，即孔孔伸头盼来者。梯旧为乌木所制，咸镌花朵之属，每及平坦处，必有广轩，且列榻其下，以待坐客。其制均类故家，今则陈朽污秽，有数级木腐且坍，履之甚危。尤有数处以凡木补填乌木之坎，大类式微子弟与暴富之村市女郎同居，为状乃大不类。间有数窗，轩窗一一蔽塞，即不塞者玻璃亦空，窗格亦欹斜欲坠。窗轩者本以延纳清气，今则秽恶之臭杂入，以广庭厚积秽物不治，为霉湿所蒸，遂奔腾而上。自轩外望邻右，其状亦同。余所向处，则在最高之层，故历梯级亦无数。行处，仿佛有女人宛曲前行，似亦将赴其顶，迨及末级，则仰首果见一女小立门外，即推扉入。马莎曰：“此何人，乃入吾室！吾不之识也。”余观之，则罗莎也。因语马莎曰：“吾识其人。”语未竟，即闻有声喧阗于屋中，惟为地尚高，乃不辨其为何语。而马莎则大奇，微步引余前行，绕出其屋之后，推扉入内。屋在极顶，檐皆下垂，其小乃如庋阁。此屋与罗莎所入之屋，有门可通，且尚未钥。余立于门次，马莎摇手又令余勿声。余张目内觑，屋尚非小，且有卧榻，墙上粘数画，均作船图。余不见罗莎之面，复不能辨与罗莎对语之人。始尚不闻其声，马莎倾耳附壁而听。既而闻罗莎言曰：“汝言屋主人不在可也，我非寻主人，寻汝耳。”余闻有微声答曰：“汝寻我耶？”余闻声愕然，辨为爱密柳也。罗莎曰：“然。且吾今日特来观尔，尔所行均丑，尚不知愧耶？”余闻其声既锐且厉，因而恍然，如睹其凶顽之状态。罗莎曰：“吾今特来观司蒂尔福司之伙伴，并验司蒂尔福司眼光之高下，汝所为事，凡村居之人皆悉之矣。今须一验尤物究为何物者。”余此时闻衣裳瑟缩声，似爱密柳欲逃状。而罗莎即当门沮其行，而语音复止。既而又闻罗莎作声，声似从齿缝中漏出，并闻其顿足声，夹诸詈声之内。言曰：“汝止！敢逃者吾立呼，令举楼之人知之。且能引汝之发。”余闻爱密柳有悲号声，久复无闻。余力欲进而御之，顾又自念无保护之权，惟老渔始能格之，而老渔胡久不莅者。又闻罗莎干笑曰：“今日见美人矣，乃司蒂尔福司之眼力亦不为高，讵此垂首丧志之人，遂自为贞静耶？”闻爱密柳答曰：“请觇上帝之面，以生路予我。君之姓名，我固不知，以理卜之，殆识我者也。请观上帝之面赦我，后日汝亦或得上帝之赦令。”罗莎复作锐声曰：“汝奈何以我为例！我与若何事相类者？”爱密柳曰：“胡敢妄企清高，惟尔我均巾帼中人，义宜相悯。”罗莎曰：“以尔无耻，乃敢引我为同类，用以辱我。汝为巾帼中败类！”爱密柳曰：“我固不肖，然君乃不知我苦，我至是茹苦至矣。”因曰：“马莎汝胡不前！”余此时果见罗莎踞榻坐，以怒目向地下，似爱密柳跽矣。余见罗莎目作凶光，且作得意之色，言曰：“质言之，汝之酸泪，但能狐媚情人，且留为后来之用，乃能以此动我耶？”爱密柳曰：“乞马丹加我慈悲之心，不尔者，吾癇发矣。”罗莎曰：“汝但能癇，尚为恕尔。尔当知所为何事，独不知一人之家，为尔坏败都尽耶？”余此时微见爱密柳矣，果跽于地，张其二手，以面仰天，秀发四垂，言曰：“我亦何尝不思及此！嗟乎，老舅！吾真不堪面舅，以我不肖乃累及老人之家，可悲也！”语已伏地，似欲引罗莎之襟角，乞哀于彼。罗莎敛襟避去。罗莎曰：“汝安有家！即十毁之，吾亦无复当意。汝此等行为，自售其身如售鱼蟹，何钱不可得汝者？”爱密柳曰：“我固不肖，然吾家皆善人，未尝后君。君似为故家之女，虽不以慈悲见待，幸勿毒訾吾之亲属。”罗莎曰：“我所云家者，彼人之家，亦我所同爨之人。今以尔贱品，致彼母子睽离。似汝之为人，即为彼灶下之婢亦为非分，此戋戋之微物，直类海滨浮藻，一拾即是，不期乃登诸玉碗金盘之上。今为回潮所激，复飘泊于岸边矣。”爱密柳以二拳相握，言曰：“汝言殊不然。吾小亦娴闺范，而允嫁之人，即以名媛事之亦不为亵。今汝既与是人同住，亦当知其人有内媚之功。吾生小未有阅历，至于自坠溷圊之中。当迩日见彼时，恨无福不能遽死，乃既见之后，则施其诡谋愚我，我遂误信，而爱其人。”罗莎立起诸榻上，力批爱密柳。余几欲奔入，幸此悍妇之手不及爱密柳。罗莎喘息而立，其鄙视爱密柳处，几不能形诸楮墨。但见其碎龈嚼齿握固言曰：“汝爱彼？汝？”余思此时果有锋刃者，立将洞爱密柳之胸。且言曰：“汝此时尚以无耻之言溷我乎！我果有权，立将置尔于死。”忽尔大笑，以指向爱密柳曰：“汝言爱耶？此臭皮囊良足笑人。”其轻薄之状，较诸毒詈为尤酷矣。已而又言曰：“吾今日之来，专为观此丑类恶物而来。今饱视矣，为汝计当往就尔之家人，庶可藏其秽迹。汝直一玩具，为儿童所弃，不汝欲矣。我告汝，汝听之，宜退藏于密，勿令吾见。第一义以死为长，天下觅死之路多方，得之易耳。”余但闻爱密柳呜呜而哭，余心已碎。而罗莎听之，乃如闻音乐也，言曰：“汝在此，吾呼吸为之不清。此地固穷者所居，然亦平民，为尔所污，非法也。吾将汛扫是间，汝急为吾迁越此地而去。果汝行后，仍藏秽于伦敦中，吾苟探得窟宅，仍将至而驱汝。”余至此万不能深盼老渔之至。但闻爱密柳哀呼曰：“我将奈何！”其声之哀，虽铁石人闻之亦动，而罗莎尚嗤鄙无已时，言曰：“汝曾为司蒂尔福司所赏识，后此但思其状，亦足自甜。汝今当求原配，能否为覆水之收，否则老苍头亦佳，汝欲之乎？尤不得者，尤以死为佳。”余此时闻足音，知老渔至矣，则感谢上帝不已。罗莎语时，已将出，既至门口，复回头作坚约语曰：“适言驱尔出此者，言出计定，汝当知之，幸勿怪。吾异日弃汝如弃灰，无复少惜也。”此时足音愈近，罗莎下时，竟与老渔交臂而过。余闻门启时，老渔狂奔而入，但闻一声呼舅，则为怪声，又立止。余引首见老渔手中抱一晕人，以目视之，以口亲之，出素巾盖晕者之面，及见余则作颤声曰：“马司德大卫，吾谢天，吾梦醒矣。吾谢彼能为我觅得心头之孺子。”语已，立抱爱密柳偎于胸际，下楼而去。

第五十一章

明日，余及祖姨在园次徘徊，祖姨以都拉之病，不能外出，但萧散于小园之中。时佣者言密司忒壁各德奉访，余即出，而老渔已入，见余祖姨，即脱冠为礼。爱密柳事，吾已于昨夕告之祖姨，今日祖姨一见乃无言，但与接手，并拊其背。姨氏之意，盖贺之也。老渔知旨。祖姨即曰：“拖老忒，吾将登楼，防小花将觅我。”老渔曰：“得毋以老渔至此，故马丹行耶？”祖姨曰：“适佣者言足下将有语告吾孙，礼宜敛避。”老渔曰：“马丹若不惮烦，愿以己事奉白。”祖姨曰：“可与闻者，不妨与我一闻。惟此间非便。”遂引老渔至一小亭之上，余及姨氏咸坐小几，而老渔则植立不坐，遂以手按小几，一手引冠，言曰：“昨日将吾孺子归，其先乃不辨我，久乃觉之。既觉则长跽，似求天赦罪状，且曰：‘吾身何由至此？’吾久不闻此孺子之声，今日其果得之矣。”老渔言已，欷歔不可止。又微咳言曰：“今爱密柳得矣，徒哭何为，乃不期吾泪之自落不止。”祖姨曰：“汝为善人，理宜得善报。”时日长风静，花影扶疏，直横斜及于老渔脸上。老渔点首，谢吾祖姨曰：“爱密柳之逃，伏于奈白而司，果如马司德大卫所言。是夜天黑有星光，遂狂奔向海，竟似家居时来觅船室，并欲渡海而归。时为乱石梗道，再起再仆，并忘其痛，似此身亦为顽石所成者，目中火发，耳中亦殷殷作鸣雷声。此时似晕，但觉张眼而东方已白。有少妇俯而与语，诘以何状，彼静中一观，则为旧识之妇人。其夫亦行渔，尚未有子，见爱密柳荏弱，则抱归其家。家亦小屋，则拓尺地与卧。时其夫方渔于海，妇人遂嘱其邻勿声，潜藏爱密柳于室中。爱密柳既卧，遂病，竟忘意大利语，但操英语。醒后狂呓，似此恶少潜于窗下，力求此收养妇人，勿俾贼手。时卧榻经久，乃不审时日，亦不知身处何地，久乃莫忆。因而浓睡，一睡之后，竟弱类乳婴。醒时适为午后，万声俱寂，但闻海潮。爱密柳似自睡于室中，及观窗外有葡萄之阴，始悟前状。居停进坐榻前，爱密柳知彼沦落，则大哭不止。此哭乃大益于爱密柳，郁气为之一伸。然已忘其方言，则作势示此妇人，遂逐日渐愈，亦逐日学其语言，如其初未之习者。一日黄昏，临窗面海，忽见有小女嬉于海滨，忽而近前语爱密柳曰：‘渔家女，是间有蚌壳在。’前此海滨人咸称为盛美之夫人，爱密柳厌之，则教以此称。此女娃一呼，而爱密柳恍然大悟，复一一忆其旧习之意大利语。”老渔语至此少息，复言曰：“爱密柳已全愈，则力求居停送归英伦。时此妇人之夫亦归，而渔舟亦将至法国，遂载之同行。既至法国，乃无钱，行佣于逆旅中，忽遇此万恶之立铁麦。此人者当勿近我，吾老亦难必其能否与之决命。”少须则又言曰：“爱密柳见彼，彼固未见爱密柳，然已栗惧，则夤夜逃归英国。自度佛尔登岸，将归鸦墨斯。忽又转念家中人不之恕者，或吾已死，则归时徒益伤心，因夷犹不即归，遂至伦敦。诸君为我思之，此女一钱不名，以孤身至此，思之为彼胆慑。乃刚至伦敦，即遇一女人，言为缝纫之女，延之至家，同纫以资生。且知彼将图归，为家人所格，或老舅死者，则允为之侦事。马丹及马司德听之，须知吾女一至伦敦，即为马莎所得。”余闻言即大悦，呼曰：“得耶！”老渔疾进，坚握余手曰：“马司德大卫，此事之功归尔。尔惟告我以任马莎，故立得之，此功不能不归马司德。马莎之居伦敦深知穷妇居处，一觅即得。其始爱密柳竟忘马莎，及马莎语之始悟。马莎且告彼以见我，我谆嘱其寻觅，并历言四出追觅状。时爱密柳微病，马莎扶携抑搔，直至昨日始来见告，已而觅君矣。顾马莎之出，初未尝示彼以状，防彼愧而更逃。而彼残忍之女人何由见知，则吾不之辨矣。或且贼仆侦而告彼，或同舍知状与言，则亦可以勿问。昨夕吾与爱密柳均未睡，实则语短而泪长，虽别未多时，而爱密柳已化童娃之身为妇人矣。一夕中纳首吾怀，老渔今亦何求，但得此女相依足矣。”语已，以身倚诸案侧，余问曰：“后此之事如何，当亦筹备及矣。”老渔曰：“决矣，当未得爱密柳前，为谋已定。海外固有善地，吾生其托迹是乡乎？”余面祖姨曰：“彼欲远适异国矣。”祖姨未言，老渔即曰：“然。苟至澳洲，必无人知爱密柳秽迹者。至时再立门户，为更生之人。”余曰：“行期定耶？”老渔曰：“今晨已至船公司问行期，闻言更二月者，将发第二次之船。以今日侵晨，方有舟出，趁之无及矣。”余曰：“尔即二人同行耶？”老渔曰：“然。吾妹安土而重迁，吾不欲强之使行，矧在此尚有应管之人，亦吾心中所系属者。”余曰：“伤哉汉姆！”老渔语祖姨曰：“马丹，吾妹今方居汉姆家为之司家政，姑侄和协，而汉姆此时依此人如母，吾又何忍夺之。”余曰：“根密支如何处置者？”老渔攒眉曰：“此人久为筹维，乃不能决，彼与我同居，怨尤日甚，似此远地，而又中年，吾何忍招之为伴！吾意每年资之以钱，令彼安居度此残生。”余观此老渔，每人均为筹画，特遗己身勿恤。老渔曰：“爱密柳之寓伦敦，心绪潮生无宁晷，吾惟趣行，方足少安其心。计一至澳洲，则一老一少，性命相依，亦足自活，并足忘其前垢。”祖姨曰：“然。”老渔曰：“马司德大卫，吾尚有事奉干。”语时出纸于怀中启之曰：“此即银票，为彼恶人所寓，吾思欲还其人。且爱密柳出时，尚挟数金，陆续用尽，吾尚足其数，还此宵人。吾今已加以笔载，马司德幸为核之。”因检小纸授之，余观之乃无误。老渔曰：“谢君为吾一核，吾封此钞于邮筒中，上署雅姆司司蒂尔福司。此邮筒外，更加以封，则书其母之名。吾濒行时方付邮者。书中勿多言，但曰：‘吾行矣，此为若子之钞，吾无从还彼。’以马司德观之如何者？”余曰：“可。”老渔复曰：“尚有一事，吾今日颇思一见汉姆，以得爱密柳事告汉姆。然已以书预示吾妹及汉姆，且言明日将至村间自言之，一则少检家具，一则与鸦墨斯为永诀。”语次似尚有言，乃格格不能出。余知之，即曰：“得毋欲我同行乎？”老渔曰：“马司德能如此者，感且不朽。以君能言，足解汉姆之烦忧。”余遂及都拉商之，都拉悦，趣余行。余遂允老渔同出。明日侵晨，同乘公车赴雅墨斯。夜至，老渔力为余肩行李，余却之不可。过乌麦之肆，乌麦方坐而吸烟。余思老渔既见壁各德及汉姆，必且感伤，不如暂留是间为得。老渔允余，余遂入乌麦家。既入，即曰：“密司忒乌麦，久不见尔，今如何者？”乌麦以手扇去其绕面之烟烟，张其老眼视余，则大悦不可止，言曰：“先生今日之来，吾宜起而迎君，惟吾足废矣，行动必须机榻，舍足疾及哮喘外，他皆如恒，此皆天也。”余亦致贺，俯视其榻，则加以四小轮。乌麦见余相其榻，即曰：“此亦殊巧，其行之轻便，乃如鸿毛，如意所使，吾外孙女小美尼，但小推榻背，即已飞行，坐于是间吸烟，为状至适。”余见此老趣满神怡，乃深叹其知足。惟其足废而气逆，转觉此烟馨之适口。乌麦曰：“先生听之，吾自得此榻，觉其观世之眼，较诸能行时，尚为清切，每日与吾纵谈者滋多。前此读报，似觉无事，今日觉报中所言，多逾前此倍蓰矣。吾虽癃废，初无枯寂之况，转觉多趣；若目盲而耳聩者，则为状殊矣。足废又何关于事，方吾能行时，行必哮喘，今不行，转无奔突之患。今日果欲出门，但令周兰之徒曰迭克者推之，其状大类伦敦府尹之坐马车，游于都市。”语至此大笑，嗽乃弗止，复力吸其烟。嗽平喘定，又言曰：“凡人食肉勿但食肥，即瘦者亦当杂进，吾虽病废，而周兰乃大得息，初不必二人之分肥也。”余曰：“此足贺也。”乌麦曰：“美尼与周兰伉俪甚笃，同心合力以赡其家，则吾病又何足恤者。”少须又言曰：“吾近日多观书，先生则多著书矣。先生所著书乃大佳，吾逐字咀嚼，殊觉有味，得此时睡魔亦远屏，竟不思睡。”余曰：“叟太奖我矣。”乌麦曰：“否否，吾言确也。尔书非装订作三卷者耶？有时吾对此书熟视，则大悦曰：‘著书之人吾识之，著书之家吾世交也。’噫，但言世交，为事绵矣。在白伦得斯东时，不有一幼女者耶？先生迩时小也。”余大窘，知将言吾母矣，则乱以他语。告以已得爱密柳事，并言女为马莎所得。此二人者均老人关心，闻之必释然于怀。方余语时，老人静听，听已，言曰：“消息良佳，数日以来，此为惬心之事。惟马莎孺子，后此有人为之推引否？”余曰：“自昨日来，吾亦戚戚于此事，今叟见问，吾亦不得柄握以告，密司忒壁各德未言及此，吾亦无敢遽言，想壁各德之为人，初不忘劳，必有所赉。”乌麦曰：“吾亦滋念其人，后此先生果有意于其人，幸为老人拓一余地，容我少尽其意，不必亲临见告，但以书予我可也。吾观此孺子初非险恶之人，但以此事已足录矣，即吾女闻之，亦必谓然。凡少年之女，不能以寸朽弃其连抱，盖妇人之心，既脆且易动，此无怪也。彼母亦然，然亦非恶。今兹事托先生矣，苟可为力，幸告我。天下之年如我者，生之端，与死之末将合矣，何妨行我天良中应为之事。须知人生于世，犹自高及下，其足至迅，故光阴一逝，力追亦莫之及，苟有善机，即当趣之，勿失勿失。”语时去其烟斗之灰，引手置诸壁间，壁间有物承之。言曰：“尚有爱密柳之表兄，为爱密柳许嫁之人，非汉姆耶？此人在吾乡中为善人，常于黄昏时至吾肆，读报清谈，与老人为伴，此亦彼人之天良，防老人闷也。”余曰：“今将往见之矣。”乌麦曰：“见时为老人道晚安，今夕美尼及周兰为人延赴跳舞之会，果二人在家者，见先生当尤喜。美尼先不愿行，欲留待老父，吾力祛之行，谓尔不行者，吾六句钟即睡矣。经老人一趣，美尼方行。”余遂与接手，告别而出。乌麦复曰：“先生少须且观吾小象，尔不之观，真错过矣。”于是呼曰：“小美尼。”立闻楼上有小声答曰：“翁少待，吾下矣。”少须见一少女，发作螺旋，跳跃而入。乌麦捉之以手，摩其发曰：“此即吾之小象，盖暹罗种也。小象为我推车。”小美尼先推开复室之扉，余乃盼，即前此纫衣之所，今为老人卧室矣。小美尼纳手于榻背，并以两手拊之，未即动。乌麦曰：“象具劣性，吾则以号令进止之。”即呼曰：“一……二……三……”甫竟三字，则小美尼力转其机榻，向卧室而推，左右不触，进矣。半道中，乌麦尚回首笑而视余，鸣其得意。余出经旧地，少徘徊后，即赴汉姆家。壁各德已移家与之同居，并其老屋及车马，别赁一人。余尚忆巴格司所驭之老马，尚低首引车行也。壁各德及汉姆咸在庖次，根密支亦在，殆老渔趣之使前耳。似老渔已告以爱密柳事，室中女人咸以裾幅自偎其面。汉姆见余大悦，想余一至，众之争止其悲者，初不仅汉姆也。余撇其失意事，言老渔将至澳洲，此行必多得金，为富翁，明日以书归英，必有述其诡秘离奇之事，足以骇人心目者。亦不举爱密柳事，但隐约言之。汉姆闻之，色立变，后此壁各德以灯引余至别室，似仍为余夙备，其中鳄鱼之书，赫然存也。语余曰：“汉姆之不欢，平日恒如是，非为汝言而然，吾审其心碎矣。惟治艺较人为勤，有时亦叙船室中状。其言爱密柳，但叙其少，不言其长。”以上均壁各德后此所言者，此时余见汉姆则欲引余他行，似别有语，第不即言。余计明日下午俟其归时，于半道迎之，与之语。时已夜中，余遂息。明日老渔起饬行事，朽者弃之，留其可用者，以车至伦敦。余物尽馈根密支，而根密支则追随老渔，未即去。余知此古船室长闭矣，亦欲一临观之，识其少时游历之地，即曰：“吾黄昏时亦将至船室一观。”意先寻汉姆，授言之后，乃更往。余夙知其船厂所在，则于半道中迎候，已见汉姆自远而至，则与之同行。甫数步，汉姆曰：“马司德大卫，汝见彼乎？”曰：“吾在门隙中见之，已晕矣。”汉姆无言。又行，则更问曰：“马司德大卫，更见其人乎？”余曰：“防彼见我为难，意不之见。”汉姆曰：“吾亦云然。”余曰：“汉姆，吾虽不见其人，然尚足以书予之，汝果有言，吾必为达。”汉姆曰：“吾实有言。”余曰：“何者？”汉姆无声，少须始曰：“吾所欲达之言，非烦君为我转述其赦令，彼无罪，但能乞彼赦我。须知当时之乞婚，实我逼之，非出彼之真诚。有时我思非我乞婚之切，彼或能述其心中之事，我尚足为彼筹其善策，令彼勿嫁其人，亦不至有弃捐之日。”余心大感动，深服其言，深敬其人，即与执手曰：“汝言第如是乎？”汉姆曰：“有之，但未知能出之圆融否？吾前此固爱彼，至今思之，爱心尚在，惟其爱之至深，故此生殊无乐趣。君固有学问者，能否以词令为我达其苦衷，谓彼吾虽不乐，然亦不至自戕其身，请彼勿念。综言之，此生亦未即无有生趣，但决不更娶，以心中人断无如彼者也。此外则为彼祝福，为彼祷天而已。”余闻言复大感动，即鞠躬与之执手，且紧握而承诺之。汉姆曰：“谢君厚意，今日见存，足见深衷。此遭与吾叔父同来，用意之厚，吾亦深悉。今吾叔父将远行，此生正恐无复相见，亦知此次分离，彼此皆益，特老人及我咸知而未言，今亦不与老人相把握矣。君于吾叔父临行时，幸为达吾言，言吾少孤，老人之恩，乃同吾父，请致吾谢悃，并其感激敬爱之心。”余敬对曰：“可。”汉姆复与余执手曰：“种种谢君，知君将至何地，然彼间我不愿往，图再相见。”举手一麾，遂去。余见彼垂首缓行，以暮色苍茫中，渐渐莫见。余及船室，门已大辟。进时百凡皆空，但有当日木箱，余与爱密柳同坐者，今则根密支坐之。膝上置一小筐，以目视老渔。老渔以手倚火炉檐上，垂目下视炉灰。余入时，老渔已举首，悦而与余言曰：“马司德大卫与此老屋叙别耶？”因举烛四照曰：“空矣。”余曰：“尔行事至敏。”老渔曰：“长日殊倥偬也，根密支今日乃同力役。”语时以目视根密支，根密支则俯视此筐，初若无睹。老渔目余曰：“此小箱尚为君当时与爱密柳同坐者，今日亦携之以行。君且入当日斗室中观之，此中亦百无所有矣。”此时但有小窗中海风徐入，皆作枵响，余见状，颇忆卧此时，为家中变故，及乍见爱密柳状，一一潮上吾心。老渔曰：“吾家行后，当决其无人更赁，以是间为不祥之屋，胡从入之。”余曰：“是屋有主乎？”老渔曰：“此为雅墨斯制樯之人所有，吾今日即将以钥匙还诸其人。”老渔复引余入旁屋中，四盼即出。言次引根密支起，将取此木箱，忽见根密支起引老渔之手言曰：“但尼而，我已对此空屋誓言矣，汝行，吾决不后汝，汝今忍割弃吾行耶，幸君勿尔。”老渔愕然而退，视根密支后，复视余，后乃复视根密支。根密支作哀痛状曰：“亲爱之但尼而，尔率吾行，与爱密柳同度时光也。吾愿为尔终身之女侍，尔所居地，有畜奴之俗者，即以我为奴亦可，惟勿遗我于是间。”老渔摇首曰：“汝乃不知为道之远，且为瘴乡。”根密支曰：“闻之，且习知之。第吾志已定，苟不同行，吾即死于是。须知种田之技，吾尚能之，即劳亦非恤，万不如前此之悲伤，以扰汝清听。至尔予我以钱，则此钱虽见遗，吾至死亦不之近。果尔许我行者，即至天末，亦无悔心。吾知尔之不欲吾行，以我善哭，吾后此誓不为此态。马司德大卫，尔为我乞哀此人，此人之性质及于爱密柳，吾咸稔之，彼有忧思，惟吾能慰勉其人。亲爱之但尼而，胡不挈我行也？”根密支即抱老渔之手亲之不已，厥状甚诚。老渔沈吟久，始言曰：“尔欲行者行矣。”于是即以空箱出，熄其烛，闭其扉，加之以锁。行后，尚回视其屋，在星光明灭中，有黑影一积，即船室也，心为怅然不止。明日侵晨，即赴伦敦，根密支坐车前，其意至得也。

第五十二章

密考伯约余之期在明日矣，余与祖姨商略，言都拉方病，不能举家同行，且祖姨亦不愿行，欲留守都拉。时都拉已瘦如枯腊，余逐日背负登楼，轻若无物。于是携迭克行。已而都拉闻祖姨为彼之病不行，则坚不可，谓祖姨不行者，则中心滋怪。且摇首对祖姨曰：“大母若不行者，吾亦不与大母言，且令吉迫长日嗥吠。吾不曾对大母言，此心已不厌大母乎？大母不行，吾又生厌矣。”祖姨哂曰：“小花，老身行，谁侍汝者？”都拉曰：“我足自管，无须母也，即母在，亦乌敢重劳老人！况所言故事，但云大卫衣敝履穿，均为失意之谈，无足听也。”语已，则引祖姨之手亲之曰：“大母勿罪我，我特欲大母稍出，故戏为是言。大母果不行者，吾撒其娇痴之性，大母悔行晚矣。想大母一身，必不能战胜吾及吉迫二人也。”因引余曰：“大卫，汝不辅大母行者，我即咎汝，俾汝不敢一日居于吾侧。”复相祖姨之面及余面曰：“大母及大卫不行，讵吾病不可药耶？”祖姨斥曰：“孺子何言？”余亦曰：“汝又左其思虑矣。”都拉曰：“我固痴也，惟吾家长老不行者，吾必恐死而哭。”吾见祖姨此时之状，降都拉矣。都拉亦见姨氏有降意，则纵声而哭曰：“大母去后归时，不有新事贻我耶？想此时大母决行矣。且此去不外一宿，此一宿中，吉迫必能侍我，惟大卫行时，抱我登楼，我下楼时，则待大卫归也。大卫行矣，并以书责安尼司，问彼胡为久久不来见存。”余与姨氏闻言，遂决行，不复留滞。祖姨指都拉曰：“孺子敦迫老人，可恶也。”都拉大悦，以为力能屈此老人，故余二人行时，都拉笑吃吃不可止。时忒老特尔司已前至，于是四人同以公车至坎忒白雷，夜中即宿密考伯所预定之旅馆少息。至时有密考伯书，言明日九句半钟至逆旅面余。余以天寒，遂早宿，肆中裯衾多胰皂余臭，引之至不适。迟明起，凭窗外望，地为旧游，历历无改故状。而威克菲而所居楼在左侧，然亦见其楼窗。余不敢造威克菲而者，防为尤利亚所觉。惟晨曦一片，照余去日读书之楼，不期心动不止。后此徘徊于门，可半小时。行经旧仇屠人之子门外，则大改旧观，穿革靴，抱小儿，此屠肆中，彼俨为主人矣。顾前此凶顽无状，今更观之，则一社会中普通之商贾耳。及归而就饭，垂及九点半钟，众皆戚戚如有所系，咸引领候密考伯。四人中舍迭克外，余辈均无心于饮啖，而祖姨尤有所思。忒老特尔司伪取报纸读之，而二目则耿耿仰视承尘。余则于窗外引目注密考伯来径。刚及九点半钟，而密考伯胖硕之躯已晃荡于空气中。余曰：“至矣。”密考伯此时不着法律之衣。祖姨闻言，即结其睡帽之缨，围其领巾，似备严敌者；忒老特尔司亦立起，加其衣钮；迭克亦引冠檐下覆，及一见密考伯，则又立脱其冠。密考伯一入，即曰：“马丹及诸先生晨安。”迭克趣前执手，密考伯曰：“吾亲爱之先生，汝佳人也。”迭克曰：“膳乎？曷膳于此。”密考伯曰：“密司忒迭克生（加一生字），我尚能饮啖耶？吾胃与吾别，乃久不相识矣。”迭克闻密考伯为加一生字，则大悦，与之接手作痴人笑。祖姨怒目视曰：“迭克尔留意。”迭克面赤，即止其笑。祖姨曰：“密司忒密考伯，汝言火山发者，此其时矣。”密考伯曰：“马丹欲观火山，为时亦近。”顾左座曰：“密司忒忒老特尔司，我前此与尔通书，今可宣布矣。”余顾忒老特尔司愕然，谓：“既见书，余奚不闻？”忒老特尔司曰：“考伯菲而，前数日密考伯曾以书来，言将揭是事，吾已授之以方。”密考伯曰：“马丹及诸先生听之，吾当日原约至此发觉是事，今得忒老特尔司言，吾又变其计，幸诸君恕我。”余曰：“果于事体有济，吾请如今约。”密考伯曰：“然则吾当先前五分钟，五分钟后，四君可同至威克菲而家，言来访密司忒威克菲而父女及喜迫。”祖姨及余视忒老特尔司，而忒老特尔司乃与余点首，似可其议。密考伯曰：“今可勿言。”语后鞠躬而别，颜色更易。迨密考伯去后，余视忒老特尔司，似令诠释言中之意，而吾友但点首无言且哂，余亦勿问。出表，待此五分钟。祖姨亦方取表。时至同行，道中乃无一语。至时，见密考伯方伏案而书，甚匆匆，而乌木之戒尺纳于胸前，出其端数寸于领下。余伪为初见状，问密考伯曰：“密司忒密考伯佳乎？”密考伯亦伪为初见，即曰：“甚愿见君。”余曰：“密司忒威克菲而在乎？”密考伯曰：“密司忒威克菲而卧榻未起，密司威克菲而或喜见故人也。”遂延余辈入。引余过餐房，房左有门，则大呼，向内呼曰：“密斯拖老忒乌得，密司忒大卫，密司忒汤麦司，密司忒迭克生，四客同贲矣。”余自批尤利亚后，初不相见，此时诸人同来，尤利亚颇怪异。即吾辈颜色，亦咸无宁谧之状，欲进未进之先，在祖姨辈后遥瞩，见尤利亚忽一攒眉，实则无眉，但觉其闭目，果有眉者，亦必攒矣。迨余既入，即立易其谄容曰：“今日乃好事从天而降，同一良时，得四良友惠临，人生得此有几耶！考伯菲而别来无恙？密昔司考伯菲而清恙当有起色？吾迩来闻夫人不适，心滋怏怏。”余本不欲与之接手，顾乃不能。尤利亚复面吾姨曰：“密斯拖老忒乌得，试观此地，当密斯初来时，为密斯緤马，今昔殊异观矣。惟吾尚如恒状，初未之变。”祖姨曰：“汝尚有佳处，少时如何言，壮时如何践。”尤利亚曰：“谢密斯见许。密考伯汝往语密斯安尼司，言有四客至，且告吾母。”语已，又曰：“设吾母见四客，其乐又如何！”语时移榻延坐甚恭。忒老特尔司曰：“密司忒喜迫，汝乃大忙？”尤利亚以十指自握曰：“吾心则尤忙。天下有三种物，恒不知足，律师也，医生也，鲨鱼也。今密司忒威克菲而老病癃废，故百事皆集吾身。顾似彼老人，吾恒愿助之，亦正吾分所应为事。”即曰：“密司忒忒老特尔司或与威克菲而非故交乎？吾忆但见足下一面。”忒老特尔司曰：“然，果与老人稔者，则可以常叨足下之教。”忒老特尔司言时，厥声甚异。尤利亚亦愕然，及见其无他，则又不以为异。言曰：“足下乃不识此翁，殊可诧也。翁之为人至贤，虽嗜酒为人生之过失，而在此翁之身，尤令人加敬。足下欲详翁之为人，但问考伯菲而，当识其年谱，以彼家中人，均考伯菲而所关注者。”余刚欲言，而密考伯已引安尼司入。余见安尼司大有隐忧之色，然沈静庄丽之容，一入即注光采。安尼司与吾辈起居时，尤利亚二目灼灼，如有所伺，余怒绝，疑其为厉鬼窥伺女仙。方尤利亚注目安尼司时，密考伯则以手势示忒老特尔司，忒老特尔司即逡巡出。彼出时，众皆无觉，惟余见之。尤利亚忽回首见密考伯尚立门外，则曰：“汝行，勿居此！”密考伯自摩其乌木之戒尺不动，以目视尤利亚。尤利亚斥曰：“汝胡不行？汝不闻我诏汝行耶？”密考伯仍挺立，言曰：“闻之。”尤利亚曰：“闻已胡不行？”密考伯曰：“我悦也。”尤利亚颜色顿变，以目视密考伯，气咻咻然动。已而又伪笑曰：“汝之为人，所以不能自立，即病此耳。汝胡不自移其躯远行，少须吾有言告汝。”密考伯曰：“汝欲与我言，我乃弗欲，以我与此小人长言厌矣。”尤利亚力退，如中矛棘，乃引目四顾吾辈言曰：“噫，汝辈殆同谋乎！今日之来，殆有约来也。考伯菲而，尔与我书记作何奸谋？汝识之，此谋殊未善，尔我彼此之间，初无爱情，汝知之耶？汝第一次入吾门，即为猘狗，尔得毋见吾高迁，乃忌我耶？汝慎之，勿逞奸谋，行且为吾所得。密考伯，汝真弗行耶？少须即与尔语。”余曰：“密考伯，此人如兽受迫，汝今有言者，公言之，勿隐。”尤利亚汗出如濯，言曰：“汝乃贿吾书记，将进而蔑我耶？密斯拖老忒乌得，汝当止之。不尔，吾将嗾尔前夫挠尔矣。实告尔，我偶得消息，一一均足为用，非妄侦也。密斯威克菲而，汝果爱尔父，幸勿与佥壬同党，果同党者，吾将先陷尔父。诸人中都归我掌握，我不汝惧也。密考伯试思之，苟欲生者当自图，吾姑怜汝，汝宜趣行，否则少须别当遣汝。”忽引目见少一人，即曰：“吾母何由弗至？汝辈谋人，乃竟至吾家耶？”此时忒老特尔司引一老人进曰：“若母至矣。吾幸告罪，吾已见君老母矣。”尤利亚曰：“汝何人者，敢恣肆至此！且汝何涉，乃为此辈牵率而至。”忒老特尔司曰：“吾为威克菲而之友，又为伦敦中代理之人，吾囊中尚有老人手签之书，令余便宜行事。”尤利亚颜色大变，曰：“此老畜洪醉耶？奈何为此。大抵汝之文书，以诈术得诸醉人之手耶？”忒老特尔司曰：“然，特为尔诈此老人之物，故合众而来。果尔欲闻者，则请密考伯言之。”此时尤利亚之母颤声言曰：“尤利亚。”尤利亚力止曰：“汝勿妄言。”母曰：“吾亲爱之尤利亚，尔……”方欲有言，尤利亚曰：“母止，此事我自了之。”余夙知尤利亚之伪，然尚未知今日之伪且毒，尤出余意料之外，可谓尽去其面具，出鬼脸矣。此时残暴刁滑之状，匪人所堪，即余亦颇毛戴。彼固恨我，而颊上尚有余之指印。此时轮转其凶目，四周射人，至于安尼司，凶光尤闪闪不已。视久，以手自摩其腮，语余曰：“考伯菲而，汝殆窃闻人言，弄此狙诈，与吾书记为诡秘之事，尔素命为君子者，亦为此乎？果此事为吾所行，尚足自解，以我素不侪诸君子之林，汝或未知吾反动之力，即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也。若弗信者，且试待之。”谓忒老特尔司曰：“尔何名？尔适不言命密考伯发吾隐耶？人既在是，胡不趣言？彼语虽烈，余知恫吓我也。”尤利亚见众不动，则亦无聊，引身踞案，二足相钩而动，垂首闭目，似静听密考伯语。密考伯急不能待，以尤利亚方衎衎语，密考伯欲言，余力遏之，此时勃然发矣。先引其戒尺执之，复出巨纸，字满其上，一手执尺，张纸作势，如读画状。其书似尺牍，念曰：“吾亲爱之密斯拖老忒乌得及诸君听之，吾今日将揭天下至毒至狠之凶人罪状，示之于众。”即以戒尺指尤利亚言曰：“吾今日揭彼之罪，初非为我一身，吾惟穷而无聊，遂投此恶鬼之窟宅，彼直视我为弄人。此间之事，明为威克菲而及喜迫同伙，实则专制无伦，凡有诡秘之情，均与老人无涉，罪魁即彼一人。”语至此，尤利亚将力扑密考伯而夺其纸。密考伯力棒其手，手立垂，厥状如断，声如以木击石，尤利亚痛不可忍，言曰：“死囚敢尔，吾必报尔矣。”密考伯扬其尺，且引其笺，余及忒老特尔司心中滋悦，伪引纳之隅陬，而密考伯尚欲力前。尤利亚负痛，则以领巾自缚其腕，仍坐于案上，垂首不语。密考伯少息，又读曰：“吾在彼家，劳金无定，每礼拜可二十二先零六辨士，其余则视吾之功力以上下其酬，彼用意所在，盖谓余能否为之牙爪。果吾负其天良者，则得钱或夥。诸君试想，吾食指日繁，似此戋戋，能温饱耶？因是则但作帖，向之假资，迨券积时，则吾身如奴，听其指使矣。及更多者，喜迫知吾坠其网罟，遂以隐慝示我矣。吾此时受彼遏制，惟其所使，吾方秉笔，泪垂笔下。以威克菲而为名，恣其毒螫，而仍嫁罪于威克菲而之身。其在外间，恒言吾心感威克菲而，不能不为之宣力。此等事，诸君以为坏臻极地矣，不知尚有甚于此者，彼种种奸犯科防，凡戋小者，吾不胜书，惟另有别本，而吾皆与之。诸君须知生死之路逼我，不能趋死以图生，然问心仍时时责我。而此密斯威克菲而，情尤可悯，故不能不扬其罪恶，以拯善类。”语至此，复出其戒尺，作扑人势，言曰：“我今述喜迫之罪可三条。”余辈咸屏息以听。密考伯曰：“第一款，尤利亚乘威克菲而中酒患作时，故积叠其案牍，令纷烦其绪，乘其脑懈敝，逼之签名。为吾所知者，有二事，关系至重，乃伪为无关紧要者，勒之使签。且逼威克菲而将某家所藏之款一万二千六百十四镑二先零九辨士，取而出之，伪言某业已败，用此抵之。至于有无失败，人亦莫知。尤利亚之为此事时，已预嫁名于威克菲而，弊觉，则承之者威克菲而也。”尤利亚嚼齿言曰：“汝陷我以此，明日对簿时，汝不能遁也。”密考伯曰：“汝谓我妄言耶？欲取何证者，我已前备之矣。且尔旧居非我迁入耶？”因面余友曰：“密司忒忒老特尔司，汝试问尤利亚有小日记本乎？”尤利亚方摩其腮，闻言即斗下其手。密考伯尚穷追，忒老特尔司曰：“汝趣问之，有无是本，曾否欲付焚？如果彼言有者，问残本安在？则但问密考伯自得之。彼若见问，我尚有词，想彼亦必不愿闻。”此时尤利亚之母闻言，即曰：“喜迫，汝趣降，不尔败矣。”尤利亚曰：“母能噤而不言乎？母固恐，然所言者适足败我之事，母趣我降，我尚欲降人，母尚未之觉也。”密考伯复正襟言曰：“第二条，为吾所知者，喜迫作数次……”尤利亚立止之曰：“汝作如此说，不合于例。”复止其母曰：“母万勿声。”密考伯曰：“汝言不合者，我当力求其合例。”因续言曰：“其第二条，喜迫时时伪签威克菲而之名。中有一次，我可为证。此事为何事者？”语时则自吮其舌不已。已乃言曰：“大抵为威克菲而多病，伪作遗嘱，死后悉产全归其身。且言将前此一万余镑之金钱，为尤利亚假与威克菲而，并伪立借据，据中威克菲而之名，即彼签之，其证即我也。彼日记本已在吾手，其中若此事，尚累累不可胜记。尚有数次，为火所灼，而行墨尚可辨认，即我所言借款之据，亦落余手中。我亦男子，奈何为贼作证。”尤利亚初闻即扪钥匙，将往检之，既而立悟，即夷然如故状。密考伯曰：“物固在我，我于侵晨已付忒老特尔司矣。”忒老特尔司曰：“然，已深藏之。”尤利亚母呼曰：“尤利亚趣降而求生。诸君听之，吾子固能自卑，乞诸君宽假以晷刻，他人固不之知，密司忒考伯菲而则素知之者。”余此时观此母子，其趣最永，彼母思以旧时伎俩愚我。尤利亚知奸迹已露，则倔强不可状。尤利亚咬其裹手之巾言曰：“母作此言，胡不以枪枪我，较言尤为痛切。”母曰：“尤利亚，吾惟爱尔，不欲取罪于人，以招灾患。”因指忒老特尔司曰：“适此君登楼示我，言罪状露矣。我即告彼，吾属本出寒微，力欲屈吾子与众告罪，以臻平和。诸君试观老媪卑屈如此，彼孺子何知者。”尤利亚曰：“母当知考伯菲而在此，正欲出百镑之金购母此言，母何为不检，而陷我于死。”母曰：“尤利亚，我何忍不言，吾安忍观尔以身试法，惟尔倔强，故增嫌而取祸，尔今尚不谦冲，汝当日非得谦冲之益耶。”尤利亚力咬其巾久，始顾余曰：“汝尚有何言？恣言之，视我何为者？”密考伯闻言，即曰：“第三条者，末条也。此条中罪状，实得诸日记之中，犹之供状。此书在吾迁居时，吾妻自敝簏中检得之。据其中所言，密司忒威克菲而历年以来，为彼以术愚之，已久困其樊网之中。年来朘削愈甚，历历载之日记之中，大旨欲破威克菲而之家，篡而据有其产。数月前，尤利亚请密司忒威克菲而立据，自请退让，以此业归之，并其器用一切，悉在据中。尤利亚予以一年养老，分四季给发，其所有器物产业归尤利亚，尤利亚以虚帐抵之。以今日事势观之，密司忒威克菲而实附彼为活，都无生气矣。以上情罪，凿凿有据。公堂中求证者，吾一一上之问官。”语至此，密考伯不言，众以为言尽于此，遂少噫其气。此时安尼司在余榻后大哭，余回面慰抚之。密考伯复曰：“诸君少待，吾尚有言。尤利亚之罪状，固已宣布，然吾尚有隐衷，视之诸君。吾家在世本为赘疣，今兹以后，可以与世长诀。须知欲吾家之覆，为势亦易易，吾家最少之儿，可为前导，孪生之儿亦当随行；余则以体之强弱，定死之先后。我今为债家所逼，无可少宽之日。惟我死后，能有人至我坟头洒以眼泪，则吾目当瞑。”语已，在悲哽中，为状颇乐。将其罪状叠之，恭上祖姨，似吾祖姨有需于此者。坐处为威克菲而治事之室，有铁柜存焉，尤利亚斗忆一事，立启其柜，柜空矣。对密考伯曰：“吾之帐目安在，亦见窃耶？”密考伯以戒尺自击其掌，曰：“我取之，当今晨以匙授我时，我已尽数取之，别授一人。”忒老特尔司曰：“尔勿焦烦，此物我藏之，若问我何权者？我即威克菲而代理人也。”尤利亚曰：“汝留赃窝盗乎？”忒老特尔司曰：“尔何言者，听尔言之，我于今日不复伸辨。”此时吾祖姨静听无声，忽尔腾起，直取尤利亚引其领。余大惊不知所出，祖姨曰：“尔知吾今日问汝何索者？”尤利亚曰：“汝欲吾衣乎？”祖姨曰：“吾问汝索吾产。”顾安尼司曰：“安尼司，吾以为吾金之破耗，若父为之，我于吾孙之前，初未敢斥言尔父，但云运蹇至此。今既知为此贼作梗，则我欲图恢复矣。拖老忒，汝前，向之索归吾产。”祖姨此时力引其领缘，几谓此一万余镑之金，即在此领缘之中者。余力进劝止祖姨曰：“此不义之财，我必以法尽取而归大母。”余言后，祖姨气略平，复归座，他无变异，惟冠少偏耳。方祖姨擒取尤利亚时，其母狺狺然呼尤利亚速降，且长跽乞哀于诸人，匪所不允。尤利亚则扶起其母，命坐，则立其母之侧，怒目向余曰：“汝辈将何以陷我？请言之。”忒老特尔司曰：“吾辈所为事，少须即白。”尤利亚曰：“讵考伯菲而无舌耶？何须汝。或且彼好伪言，舌为人取耶？”尤利亚母曰：“吾儿本谦，适所言者癇也，幸诸君勿责。”忒老特尔司曰：“汝适言所谋第一节，请尔取消伪约，当场宜立亲供。”尤利亚曰：“譬如吾不为此者，何待自供！”忒老特尔司曰：“确知其有，故不用譬；其次亲供书后，当举其不义之财，母金子金，悉还故主。凡尔与威克菲而合伙后之文书，均我管之。综言之，汝一身以外，一切均吾为汝承之，汝无涉也。”尤利亚曰：“吾尚不了了，容我思之。”忒老特尔司曰：“思固由汝，惟汝在是间，当受吾辈检察，吾且禁汝不能与他人交语。”尤利亚咬牙言曰：“我决不能允汝。”忒老特尔司曰：“是间不可，监中可也。后此吾业能否恢复，固不敢知，然以律论，足了尔矣。汝亦个中人，自知律意，尔我皆知之矣，胡事喋喋！考伯菲而，汝先赴几而德何而呼二巡警至。”尤利亚母大哭，长跽安尼司前乞悯，口中尚言：“尤利亚实能自卑，适所言者，事事确也。果吾子不服者，吾愿为之乞命，听诸君所为。”尤利亚忽曰：“母止，亲供吾书之，母往取伪据至。”忒老特尔司谓迭克曰：“媪行，吾友幸随之登楼监之。”迭克大悦，遂从此媪出。尤利亚母匪特取据，则并其秘藏之匣，悉捧而出，其中银行之据及吃紧之文字，可用为铁据者，悉暴之众。忒老特尔司得此匣，喜曰：“可矣，密司忒喜迫，汝今可静思矣。惟吾命汝所为事，务在必行。”余此时见忒老特尔司简切斩截，凛然风生，乃大悔平日之儿抚其人，今日乃炼达至此。尤利亚闻言垂其目，至于复室之门次，呼余曰：“考伯菲而，吾实恨汝，凡与我为难，汝实魁渠。”余曰：“实语汝，汝之贪狡凶顽，已开罪于社会，不特我也。此日归宿之期至，汝当悟天下为恶之人，无不得孽报也；须知孽报之来，如人之有死期，毫忽无爽。”尤利亚仍作倔强之态久，忽对密考伯曰：“密考伯，我必有以偿尔。”密考伯挺胸引戒尺曰：“可可。”尤利亚遂入复室中。密考伯语余曰：“吾事已毕，吾今将亲我家人，请君光临，一观吾乐。”语后遍邀诸人同行，曰：“吾与吾妻隔阂之幕，今日启矣，且及吾儿子幼女，当更伸团圞之乐。”余此时大感密考伯，即众亦咸欲行，惟安尼司将护其父，不能前。尚须有人管尤利亚于此。忒老特尔司曰：“我愿留于是。”余及祖姨、迭克，咸至密考伯家。出门时自念曰：“今日之局，众枉皆伸，安尼司免祸，祖姨得产，乃深悦当时矜恤密考伯一段因缘，今日获收其报矣。”须臾已至家，密考伯开门，临衢一望，已觇内寝。密考伯推门狂入，家人咸在，密考伯大呼曰：“爱吗！”竟扑其妻之身，密昔司亦大呼抱密考伯。大女方抱稚弟，见状几晕。二小儿见状则狂跳为乐，此二孪生之儿，两人分引其父母之裾，不知所谓。即其大儿亦默然不复躁动。密考伯曰：“爱吗，吾今日浓雾阴霾，披豁都尽，后此永永亲爱矣。”乃大哭曰：“从今以后，吾辈安心处贫，即使无家，而尔我爱情，足以支厉。”语已，置其妻于榻，一一抱其儿女，令高歌以识今日之盛。然密昔司为乐已极，立晕于榻。贺歌未已，法当往醒密昔司，于时吾祖姨及密考伯以水饮之。既醒，密考伯始介绍祖姨见密昔司，密昔司亦始见我，引手与余为礼，曰：“亲爱之考伯菲而，幸恕无状。惟吾体素弱，此时情状，吾焉能堪！”祖姨问密昔司曰：“君家人悉在此矣？”密昔司曰：“以现在论，仅有此辈。”祖姨曰：“吾非谓少，实问密昔司，群儿均密昔司亲乳者乎？”密考伯曰：“马丹试观此宛宛婴婴者，足以了我矣。”祖姨曰：“大郎应治何业？”密考伯当日至时，本欲令之入教，顾至时竟无可补。语时甚嗫嚅，曰：“彼虽不能作赞美诗于圣堂，或能作酤家儿里曲。”密昔司曰：“吾儿尚欲上趣。”密考伯曰：“噫，彼固上趣，惟吾所命，初不屑意，何也？”大儿闻彼父称彼能歌，即应声而唱。祖姨沈吟久，即曰：“密考伯，汝不思英国属地多，汝胡为不思营生于外？”密考伯曰：“马丹，吾自少已构此想，今犹趯趯然。”祖姨曰：“既如是者，胡为不出？出亦适得其时。”密考伯曰：“马丹，资本安出者？”密昔司曰：“所难亦正在是。”祖姨曰：“君今日授大益于吾辈，吾辈所得，均出君赐，然则君之行计，吾辈不当代筹耶？”密考伯曰：“此焉敢受，果名称曰贷者，行息五分，或立据为凭，或十月、十八月、二十四月者，皆可。待鄙人得机会者，即奉还。”祖姨曰：“止止，是何言者！吾知大卫有友，将赴澳洲，君果行者，胡不同舟，且有伴侣，可以取助。贤夫妇默自筹维，决之而后语我。”密昔司问曰：“马丹，彼间风候如何，利于人否？”祖姨曰：“善也。”密昔司曰：“善耶，以吾夫之能，至彼克于社会中占高处否？吾非谓至时即建彼间帅节，今且不敢存是想，惟能大展其才否？”祖姨曰：“有才而展之，彼中无施不可，其地但能立身稳，行事勤，无往不利。”密昔司曰：“然则澳洲直天与吾家发迹地矣。”密考伯曰：“闻马丹言，彼中可云吾家乐土，实则为地亦不云远。今日马丹醒我，为计至得，不尔，吾不发迹。敬谢马丹，诏我以大道。”此时夫妻二人，几栩栩然如飞翔于澳洲矣。密昔司且言澳洲之袋鼠，描写鼠状示我。后此密考伯同予归威克菲而家，洋洋然如暂屈是间，不久而飞翔者，见牛牲过时，即详视曾否为澳洲之种类，滋可笑也。

第五十三章

余今当追记已往事矣，书中又不能不叙余之都拉。都拉之病，绵缀至久，余乃不忆其年月。前此长日望愈，既而医生并不言其勿药之期，余自疑讵都拉观吉迫之竞走即是已乎！且吉迫亦甚老，非其主母为之调弄者，彼亦不能自振。二目既昏，四足亦蹩，本见祖姨而吠，今不尔矣。与都拉同卧病榻，时祖姨就视，亦以舌舐老人之手，祖姨亦颇惜之。都拉固瘦，然容态初不减于来时之美，亦少呻吟焦灼之情状。其对余及祖姨，则时露感荷之容，且嘱余勿恳恳为彼而忧。祖姨以都拉失眠，则甚悯之，有时两姑来视余，则追叙定婚之已事，众皆欢笑。余心于此时转似慵惰，可以静息家居，则近病榻，与都拉相向坐。都拉时时以目注余，摩弄余手，如是者恒至数句钟。此长日汶汶中，余却忆三事，颇清醒可记。一日为侵晨，都拉梳头，均吾祖姨代之，妆成一如无病，就枕上谓余言此螺纹之发仍结而弗散，既修且媚。又命握其发，轻松纳入髻网之中。余笑，都拉曰：“吾非惜此发，其惜此发者，因君赞吾发之美，特为君惜之耳。尚忆吾在闺中时，方对镜梳整，君力赞不去口，吾不尝下其一束赠君耶！”余曰：“然，此正吾赠尔花球，尔吮笔描花时也。”都拉曰：“吾描花时，落泪无数，思君爱我，感极而涕。此事君或未知，明日待我愈时，偕君至余父故居前游历，不宁可耶？吾行时，尚足以追步亡父之旧踪。”余曰：“可，惟尔趣愈，以偿此诺。”都拉曰：“易耳，汝惟不觉，吾已日有起色。”又一日为下午，余仍坐都拉病榻。都拉睇余，二人咸无语，而都拉则含笑容。此时已不背之下楼，饮食均在楼上。都拉忽曰：“大卫。”余曰：“何也？”都拉曰：“汝今勿哂吾愚，汝前此不云勿更举威克菲而家事，然吾固念安尼司，可奈何？”余即曰：“当以书予之。”都拉曰：“允我耶？”余曰：“当立书之。”都拉笑曰：“真佳孺子，且来就我，须知吾欲面安尼司，非复童骏之见。”余曰：“可，书去，安尼司亦必来。”都拉竟以手挽余颈曰：“汝独居楼下，清寂至矣。”余曰：“独坐安得不寂，吾每临餐，但见尔空榻与吾迎面，又安得乐！”都拉曰：“吾空榻尚陈乎？”久之无言，即曰：“大卫，汝不见我下楼，即无悦怿之容乎？”语已微哂。余曰：“尔为吾心，吾舍汝外，尚有何人更切于汝！”都拉感极言曰：“荷君惠爱，既乐复忧。”语时尤引身贴余，先笑而继之以哭，哭后复乐，言曰：“吾心滋适，今之欲见安尼司，甚忧之也。汝书中当言吾必欲面其人，须知吾百凡皆慰，但有待彼一言。”余心动，即曰：“百凡之要者，无若尔病速痊。”都拉曰：“大卫，有时吾思……”复曰：“吾又愚矣，想吾病求愈，似复不能。”余大震，止之曰：“都拉，后此不令尔有是言。”都拉曰：“大卫，吾果有平安之望，亦何事言此！然但以遭际论，可云至足；惟后此尔对空榻为难耳。”又一日为夜中，余尚侍都拉之病，安尼司已晨至，可一日矣。安尼司至时，祖姨、余咸聚榻前，未尝他趣，顾咸无言。都拉见余三人同集，则乐不自持。迨晚，祖姨及安尼司皆去，惟余仍守榻前。是晚尚未料吾妻别余之骤，而祖姨及安尼司则咸言其不起。然余背都拉而泣，为时亦数，哭时则思及母氏之亡，亦惟暗泣，今哭吾妻为第二次哭矣。惟人言都拉不起，余则力求其慰勉之方，然此心已有死都拉之萌兆，但不欲决言其死。及同坐时，则仍握其手，复以吾手微按其胸，二目注视，觉都拉爱余之状，几不能形之笔墨，忽自惊斯人果不能留耶。都拉忽言曰：“大卫，吾尚有言，顾欲言久之，乃未敢言，特未知汝能甘受否？”余曰：“吾爱，汝言吾乌弗受！”都拉曰：“吾不审汝心如何？吾自以为年少未更事也。”余此时亦以首就其枕，与之相视。都拉语绝轻细，似都拉别为一人，述其已往之都拉者，余心血始潮沸矣。都拉曰：“吾亲爱之人，吾不特年事未多，且为人至脆薄，真可云童騃。果尔我相爱，但同孺子之无知，撒手即复相忘，于尔不良有益耶？今兹思之，我生良不称为人之偶。”余此时力制其酸泪，强力以答之曰：“都拉，我乃足称为人夫耶？”都拉摇首曰：“此何敢言，设我略更事者，即夫子非智，吾智犹足以相之。然非所论于吾夫，吾夫聪慧，我乃愚陋，宁云俪偶。”余曰：“都拉，即前此两两不能持家，而同度光阴，亦非云寂寞。”都拉曰：“吾亦何尝非适，惟自是以往，则生厌之心，亦正难言。深观之，尤当悟其非偶，一经归家，家政百无头绪，安得不咎无当家之妇。须知尔妇即力学亦不云佳，吾意奄然以行，亦不谓之非佳事。”余大震曰：“都拉，幸勿如是语，语如锥，直刺肺腑，且奈汝何？”都拉曰：“然则不言矣。”即与余亲吻，曰：“吾既爱汝，安忍更以酸哽之言，中尔之心。大卫，汝在楼下恶寂乎？”余已呜咽不自胜，曰：“寂也。”都拉曰：“勿哭，吾榻尚在彼乎？”余曰：“仍在故处。”然已不成声矣。都拉以手拊余曰：“孺子勿愚，止止，尔今且下楼延安尼司面我。惟安尼司登时，汝及大母咸勿前，吾有秘语授安尼司。”余诺，然殊不忍决之遽下，都拉仍曰：“死佳，生而愚者，终非偶也。”余下楼时，即与安尼司言。此时惟余及吉迫尚在楼下。吉迫之居，即在炉次，余观其睡颇不适。窗外月明星稀，余望月悲不自胜，泪下如绠，心痛不可止。及归炉次坐时，思及当时促都拉以家政，则痛心疾首，深咎不义，几自搏其膺不止。觉蹲于炉次，不知其几经时刻，亦不自觉，已闻吉迫作声，余始若醒。吉迫辗转不自宁，行出塔外，至余膝前，仰面视余，复奔至梯级之下，仰盼楼上，呜呜作声。余曰：“吉迫，今夕汝勿登楼。”吉迫复徐徐至余前，以舌舐余手，二目似盲。余曰：“吉迫，汝当不能更上此楼矣。”吉迫即伸脚卧余足下如睡，乃狂呻而死。此时余后有足音，余知安尼司下矣，即呼曰：“安尼司，汝试观……”安尼司不答，余斗回首，见安尼司痛楚凄皇，泪珠满面，余悟矣。一呼安尼司，觉二目洞黑，百事皆不觉矣。

第五十四章

都拉一死，余身如亡其魂，前顾皆高峰叠嶂，欲登无路。及醒，第一声即闻安尼司呜咽于座间，且作无尽之言慰我，大类长姊留慰稚弟者。顾余忧安能即此而止。祖姨与安尼司商略，令余出行。此策亦安尼司定之。余此时尤须坐待尤利亚讯结后，方理行计。自尤利亚事觉，忒老特尔司至忙逼，尚留居威克菲而家，或密考伯家，长日皇然。后此始以书招吾往，于是祖姨及余与安尼司始再莅坎忒白雷。先至密考伯家，密昔司见余持妇服，则大悲慨，极力慰余。而祖姨即曰：“密司忒听之，前此吾请足下远行，此策定耶？”密考伯曰：“吾亲爱之马丹，吾之难处，但引用古诗一句尽之矣。人居陆地船居海，此语正为吾道。”祖姨曰：“此着吾亦知之。”密考伯曰：“马丹盛意，欲以资助吾行，吾亦筹之，字据宜速书，加以印花，遵法律而行。期限以十八月，或二十四月、三十月，前此之期限，则云十二月、十八月及二十四月而已。惟患期至，恐不即还，譬如吾至彼间治田，设初年既荒，否则年丰而佃不力，又将如何？吾知彼间雇工，至为艰琐事。”祖姨曰：“还期听君酌之。”密考伯曰：“此马丹盛意，吾夫妇感荷已极，特吾既为此事，则必遵率律法，无敢轻苟。似此大事，必出以慎重，果背信弃约，即足导吾儿于不义，故期据势在不能不立。”祖姨曰：“此易与耳，我愿假。君有信，区区一纸之书，胡足介介！”密考伯曰：“吾家既欲至殖民地立业，则吾家之预备，不能不加伸述。吾大女晨起五句钟，必至邻坊，学取乳之法；稍小之儿，则命其至近处，考察饲鸡猪之法；鄙人则专习烤面包于饼师家；大儿恒取吾行杖，代人驱牛，而人咸不欲，力趣之归。”祖姨曰：“此亦人生应为之事，习之亦不恶。密昔司密考伯，近亦大忙矣。”密昔司曰：“亲爱之马丹，吾此时殊不能讲农学，惟至时则当力任。今于家政外，但偷其余闲，作书寄外家。”顾余曰：“考伯菲而既至此，时当与吾兄弟释其前憾，且令密考伯与吾兄弟接手，言归于好，此吾策也。吾当未嫁之前，吾父母有大事，必取决于我，实则不无逾分之赞词，惟吾遇事咸有专决，虽过当而亦无觉。惟前此外氏之轻密考伯，防假贷也；又防延彼居间，向人而贷。今兹已近自由，故此以书宣布吾之近事，力白其不贷之故，家人或释其疑，可至而小聚。似我远适异国，安能不广集骨肉，小饮而叙别，乞彼作吉祥语。且乘此时，密考伯亦足自明心迹。”密考伯曰：“吾爱，吾实告尔，设尔家人聚此听我论说，正防我所欲言，适彼之不欲听，吾但觉尔家人人均宵小也。”密昔司即摇首曰：“密考伯勿尔，彼此之不睦，必有误会。”密考伯微嗽。密昔司又曰：“我意吾家人尤多误会，汝不当怒，正当加怜。”密考伯曰：“吾亲爱之爱吗，吾意颇不欲作激语，顾抑之而不能止，我意至不欲君家人于别时送行，且以己资办己事，胡必以冷如冰雪之肩背，近而挤我，我意冀其弗来。果来者，听尔与聚可尔。”于是不言其事，密考伯执其妻之手曰：“吾今尚有事宜商，且少出理之。”遂行。忒老特尔司见密考伯出，即呼余曰：“考伯菲而，此案尔尤注意，故延尔来此，即尔亦可以少抒悼亡之悲，汝迩来弗罢耶！”余曰：“吾但悲哽，所累者吾大母耳。”忒老特尔司曰：“老人真爱尔，为尔操劳。”余曰：“不止此也，大母迩来似有懊侬事，每日必出，有时早出而晚归，昨夜至午方回也。老人平日有忧，决不示人，故吾亦莫审其状。”方吾语时，祖姨默坐，颜色顿异。余语已，祖姨已泪落如绠，以手握余曰：“拖老忒，汝勿以是称我，此何足云，今事已就理，亦不更出矣。安尼司尔我且静坐，听忒老特尔司言吾事如何部署者。”忒老特尔司曰：“此事大功，专属密考伯。此人为人之忠，无可更议者，长日中一一清其旧牍示我。吾居威克菲而家时，彼时时以书寄我，不知其数矣。迭克者亦殊有功，终日管尤利亚不去侧，及卸此责，则侍密司忒威克菲而之病，力效其劳；凡吾书应抄者，则着意抄之；更有琐事，亦供奔走，不复后时。”祖姨曰：“迭克本奇人也，拖老忒吾不常语汝耶。”忒老特尔司复顾安尼司曰：“密斯威克菲而，君不在此时，尊甫之病较前大有起色。前此尤利亚长日如绾以鎯铛，今日夷然无事，乃如出两人，昔者如无知觉，今则抽我头绪，正足为吾辈导师。今当述其已治之事，为君言之。”余知吾友之言，此正所以慰安尼司，令支其家难。忒老特尔司视乱纸堆中言曰：“银项已清，尤利亚有意挠乱之。公牍亦就理矣，伪据皆存案取销，而密司忒威克菲而亦可勿理故业，以障碍既空，足以自由无梗。”安尼司合十言曰：“敬谢苍天，竟能如是。”忒老特尔司曰：“以我观之，即不治此，而养老之费，初亦无多，即使求鬻此屋，亦区区数百镑而已；即使重理故业，亦未为非策！此间均老人故交，试为策其可否？若恝然不为，老来殊无所赖。”安尼司即语余曰：“拖老忒乌得，吾意决不欲老父更治是业，密司忒忒老特尔司亦忠恳之言，惟吾意万不使老人重治此事。”忒老特尔司曰：“吾非敢谓必欲老人如是，特为陈说，请君决择。”安尼司曰：“吾亦非敢怪君，君意良佳。今吾友在此，苟老父得脱羁樊，吾心已足，贫富一不之计。吾恒言老父教养之勤，无可酬答，甚欲老父无恙，优游岁月，吾得少尽其反哺之劳，足矣。今日清贫，尚足自力以仰酬老父，此亦无聊中生其希望。”余曰：“安尼司，既无钱矣，何由能活？”安尼司曰：“吾思之久矣，吾家食指不繁，用度亦省，即出贷此屋，更贷小屋，吾出而图馆，菽水之供，不愁乏也。”语时至衎衎，百无所惧。忒老特尔司方检文书，迨安尼司语竟，忒老特尔司语祖姨曰：“媪，吾今将语及媪之遗产矣。”祖姨太息曰：“吾钱果空者，吾亦夷然，若固在者，吾心亦愿得之。”忒老特尔司曰：“媪当日不以八千镑购得国债票耶？”祖姨曰：“然。”忒老特尔司曰：“帐中但有五数。”祖姨曰：“五千耶？或五镑耶？”忒老特尔司曰：“五千镑。”祖姨曰：“然，吾已鬻去其三。”顾余曰：“拖老忒，一千之数，用为汝贽，二千尚在吾筐笥中。后此闻此五千镑已归乌有，吾故慎藏此二千镑，储为老计。拖老忒，吾之不告尔者，亦观尔能食贫居贱与否？不谓汝竟能茹苦而图独立，不改其初，而迭克亦尚能安贫，滋可喜也。”复曰：“诸君勿赞老身，吾脑力方动，不欲闻也。”余见祖姨挺立，实则无病。然姨氏自持之力，余固服之矣。忒老特尔司大悦曰：“果为五千者，则全数具在。”祖姨曰：“何也？”曰：“媪当时谓此物为威克菲而荡尽矣。”祖姨曰：“然，所以吾不欲斥言其失。”安尼司闻言起谢，祖姨止之曰：“安尼司勿尔，吾不欲尔更言前事。”忒老特尔司曰：“此款尚在，惟已易一姓。媪当知此贼之姓名，贼固谓威克菲而负彼，用为抵责，则此罪似不专在贼而在威克菲而。即威克菲而既愦愦莫知，又为贼所劫，不复质言。”祖姨曰：“老人尚以书与我，谓彼自荡之，竟代贼引过。吾于一日侵晨至其家，出书，请彼焚之，并言勿令他人知之，尤不当令若女知之，置身于无地。”祖姨言此，尤知有人激赞，即曰：“座中有人敢扇奖我者，我即立出门外。”余及众人不敢言，安尼司则掩面悲哭。少须，祖姨谓忒老特尔司曰：“良友，何由能使旧物见还？”曰：“此事又有须于密考伯矣。密考伯知此钱之来处，尤利亚欲辨，密考伯则历取质证以抵。尤利亚语塞，始出此金。其尤异者，尤利亚之图此金，尚不专于冒利，心仇考伯菲而不已，必欲使之贫无立锥，故逞此毒谋。既而百凡皆败，尤利亚尚曰：‘匪特有金五千可图；即欲无金，吾更出五千镑以了其命，吾亦甘之。’”祖姨曰：“噫，毒螫乃如是耶，今其人如何者？”忒老特尔司曰：“吾亦莫知，一日之晚，彼及彼母以车遁去，吾乃不审其去路。然其恨我，亦等诸密考伯，吾意得小人见恨，则吾身决非小人，转用此为乐。”祖姨曰：“汝观其人尚有余积乎？”忒老特尔司曰：“在势或有，彼之横攻逆取，腰橐必有所余。”谓余曰：“考伯菲而，汝待之，其人纵有财，必不免于祸。生平非恶不嗜，其秉性左也。己为小人，即以小人度君子，人人咸在疑议之列。故其前程非坦，必宛曲入于死路而止。今吾辈之事已毕，可以勿问其人。”祖姨叹曰：“天下竟有此奇毒之人，惟密考伯之酬庸，吾辈应作何议者？”忒老特尔司曰：“媪语及此人，厥功伟矣。非密考伯者，诸人之枉，皆沦于不伸；喜迫之奸，亦閟而莫发。密考伯之为此，非有所图，盖冒险蒙祸而为之，在义宜得重酬。”余曰：“然。”祖姨曰：“为数何若？”忒老特尔司曰：“彼尚有贷据在尤利亚掌握。”祖姨曰：“此责我承之。”忒老特尔司曰：“此至合义，惟贼踪已渺，不知以何时出讼官中？故密考伯一日在英，实息息有幽囚之惧。”祖姨曰：“官中取讯，吾为清其责，但未知所负若何？”曰：“吾检其帐，可一百零三镑五先零。”祖姨曰：“此责我承之。此外尤当议酬金，此酬金宜与安尼司均之。惟今我且先予，后此再举以还我，吾意五百镑者如何？”余及忒老特尔司咸进曰：“毋须此，吾已代清其债，再赠以川资，别馈百镑为治生计，此金尚须立据，令彼时时蓄其戒心，庶不至放荡而无检。”余又曰：“既至澳洲后，更托老渔以百镑，以备不虞之需。于密考伯处，语以老渔之忠愿，令至澳洲时，互相援手。”余语后，众皆称可。忒老特尔司又语祖姨及余曰：“吾尚有一语奉白，当密考伯发觉尤利亚罪状，尤利亚以祖姨前夫事，用为恫吓。”吾祖姨点首，忒老特尔司曰：“妄语乎？”祖姨曰：“此语非妄。”忒老特尔司曰：“果有是人为彼牵率耶？”祖姨曰：“然。”忒老特尔司微有不怿之色，似思祖姨尚落彼掌握之中。祖姨无言，似有泪痕，言曰：“良友为我筹之至稔，此亦在可忧之数。”忒老特尔司曰：“此事能否对吾述之，吾及考伯菲而尚足为媪宣力。”祖姨曰：“谢君见爱。拖老忒，汝亦勿为吾虑。今且延密考伯贤夫妇入此。”既进，祖姨即曰：“适延君夫妇外出，于心滋歉，惟吾此时方商略君之行计，且以所决之策，一一告君。”即以余所定计之前半告之，密考伯全家闻之皆大悦。密考伯闻祖姨假彼以资，即立出购印花及纸五分。后密考伯入时，即有公差随入，密考伯泪被其颊，余辈早审其事，即金付之。五分钟，密考伯神思复振，其乐如其调酒之时。吾祖姨待其书讫，即曰：“良友，吾有质言，愿尔此后勿再作是书可也。”密考伯曰：“马丹，吾之至诚所注者，即如马丹之言，敢以吾妻为证。大儿至前，尔父惟不肖之故，热血都干，汝后来欲踵而行，宁焚其手，勿书此券。”立时易为愁烦之状，观借券讫，叠而上之祖姨。此事既毕，天亦垂晚，吾辈疲极。明日遂及祖姨归伦敦。密考伯料量家具，亦至伦敦偕老渔行。威克菲而家事，仍留忒老特尔司在彼部署。安尼司亦随余至伦敦，待事讫，始归而侍父。是日仍归安尼司家，余仍居旧日读书之楼。此屋中逐去尤利亚，如大病新苏，凶秽都尽，余宿楼中，如舵工脱险，安睡床榻者。明日众归，共至祖姨家，咸不履吾家。安尼司睡后，余及祖姨同坐，祖姨曰：“拖老忒，汝见吾日来焦思不置者，果何事？汝果欲知之耶？”余曰：“然，颇欲分大母之忧。”祖姨曰：“汝新悼亡，心绪可想其紊，吾奈何复以重忧累汝！我事之所以秘者，正尔为此。”余曰：“此正大母之爱我，惟今当见告，俾释吾忧。”祖姨曰：“汝明日能否随吾以车同出？”余曰：“可。”祖姨曰：“九句钟出，再语尔以此事。”迨明日，余及祖姨以车赴病院中，见门外有载棺之车，停于门次。御者见吾祖姨，即欲有言，祖姨麾手，棺车即行，余身即踵其后。祖姨曰：“汝应悟此，彼人死矣。”余曰：“彼死此院中耶？”祖姨曰：“然。”车中无言，然亦泪落不止。少须言曰：“彼在病院中，非止一次，年来大类破舟，几令人无可补缀。此遭大病，自审不起，即以人呼我，见时乃大悔前此之非。”余曰：“噫，大母之常夜出乃至此也？”祖姨曰：“然，吾至此十数矣。”佘曰：“死时，或在吾辈未至坎忒白雷之前一夕耶！”祖姨曰：“然，汝当知尤利亚之恫吓能震我耶！”吾车遂至村间，地曰洪色，丛冢处也。祖姨曰：“彼生长于此，故令魄依其丘。既至，下车步行，而送丧教士已前在，遂诵经送之下窆。事已，归车中，道上祖姨语余曰：“三十六年前之今日，吾嫁期也。”登车后，但坚执吾手，则又大哭曰：“当时彼为亭亭一少年，不期一变至此！”未几哭止，言曰：“吾脑力迩来非壮，不尔亦能悲。”余既至家，案上有书，从密考伯处来，书曰：“吾亲爱之马丹及考伯菲而：吾眼前之福地，又为阴霾所蔽，更无见天之期，尤利亚又讼我于官，身又捉将官里，将来或死于是间，后此诸君过狱门而凭吊，当知此为威而根密考伯死所也。礼拜五日，密考伯顿首。”又附启曰：“信未发前，忒老特尔司已以马丹之名赎我于禁，今合家复在天堂之上矣。”

第五十五章

行者首途之期垂近矣，余老保姆壁各德亦至伦敦，送其兄远行。壁各德初见余，知余丧偶，哭极悲，几欲晕。余遂与老渔兄妹同聚，但不见爱密柳。一日下午，余与老渔兄妹坐谈，及于汉姆，壁各德言汉姆温纯如绵羊，送行时亲密无伦。壁各德每语及汉姆，娓娓不倦。老渔爱汉姆，余重汉姆，闻之亦不觉倦。余祖姨已购归故居，欲迁复之，余亦将远行，遂暂居科文德花园中，与老渔兄妹别后，即归己寓。道中思及汉姆寓书与爱密柳事，因思彼人且行，书当立赍，或爱密柳得书后有覆信者，尚足寄与汉姆。归后弗即枕，即先作书，言汉姆托述之语。书竟，别作一书与老渔，令转致爱密柳。书成，天已垂白，即令侍者驰报老渔，遂归寝。余觉日来疲甚，起绝迟。既醒，觉祖姨坐于吾榻之次，祖姨曰：“拖老忒，吾见尔酣寝，未敢惊汝，密司忒壁各德在此候尔久矣。”余曰：“请相见。”老渔与余接手后，曰：“马司德大卫，吾以书授爱密柳后，彼即作报书，彼意请尔先观，果词意无弊者，即请君寄汉姆。”余即启读其书，亦不书名姓，突作起语曰：“汝言吾已闻之，如是盛德，吾乃不知所言，汝之数言，纳诸吾心坎之上，直至死后，尚复不朽。来书令人心痛，然尚在此痛切之中，颇赖自慰。今生已矣，更无相见之期，果罪恶为上帝所容，愿来世为君儿女，再受复帱。今感谢之心及为君祝福之心，与书并往矣。”纸上皆渍泪痕，余读既，老渔曰：“此书如何？果可者，吾将归报爱密柳。”余曰：“此书吾当自赍赴鸦墨斯，彼独身在彼，吾殊念念。能于此时以书付汉姆，归时报命，使爱密柳知汉姆已得此书，则两憾释然，殊佳事也。且吾允汉姆时，自矢艰险无避，幸为途非远，趣行即返。且吾迩来心绪不宁，家居苦寂，不若外出为佳。吾决计以今夕行。”余观老渔力沮余行，而颜色似悦。余即同彼至车站买票，傍晚车行，此一线之途，余自少及壮，艰苦喜乐悲梗之事，皆于此中深尝之矣。至第一车站，余谓御者曰：“今日天色殊异，状竟可惧。”御者曰：“此大风之兆也，明日海中将有巨祸。”此时空中如焚湿薪，黑烟驰突，作千种危峰叠嶂，顷刻数变，而黯淡之月轮，似为黑云推逝。晚来风起，至夜愈烈，迨及夜深，洞黑如漆，风乃若吼，时时增烈。车马为风所逆，至不能前，人人咸惧翻车。雨势随风而射，中人如弹丸，每遇大树高墉，则停车其下，苏人倦，息马瘏。翌晨风力尤劲。余前此至鸦墨斯，闻渔家言风烈如演巨炮，余初弗信，今观之，始觉渔家之非妄。车至乙拍司威此车站，而日又晚，盖本日道行，寸寸与风夺路，故车马绝疲。时见村人皆立门外，防屋圮而人死。人人咸言某处大树拔，某处礼拜塔圮。余行愈近海滨，而风尤大，海水为风所立，远远已闻鹾腥；及既见海，海中高浪矗起如楼台。车至鸦墨斯市，市人见有车至，咸诧怪不止。余仍居旧日逆旅，思欲观海。然海藻为风所翻，直落路上，为状至滑，且防屋圮，息息不能少安。既至海滨，渔家咸在窗中外盼，人人栗惧。而女人则咸掩面哭，以其夫子咸以昨夕出，乃不辨其生死。即老渔习于海事者，亦面天太息不止。孺子面长者之面，力引衣裾，无敢啼哭。至巨石亦随风乱走，其声硼然，杂风声而嗥。高浪近岸而碎，溅为飞沫，厥声尤厉，几欲吞鸦墨斯而去。退浪倒卷出海，平地几欲成洼，遥望海上高山，忽尔成谷，深谷复现为山，随涛变幻，不可方物。巨胆之海鸥，尚在浪中出没，每浪各肖异形，触时复变他状。余一人立观海斗，几谓此身非在人境。然人群中不见汉姆，乃入汉姆之家，双扉坚闭，叩之不应。余知去船厂非远，访之，则云赴鲁威司托夫村，彼中有破船求修，明日归矣。余复归逆旅，解衣且眠，竟不成寐。坐于火次，可五分钟，侍者入言曰：“去此数里以外，有二船立沉于海，船人皆死。尚有数舟，欲引帆避礁，乃不审其得生与否？”余闻此噩耗，心神皆敝，又以不得见汉姆，颇不自聊。思汉姆果以舟归者，必死无疑。因思更至厂中问汉姆能否以舟归？果以舟归，则自至鲁威司托夫止之，且与同归。于是趣就晚餐，餐既，至船厂汉姆治艺处。至时则司厂者方执灯扃其扉，余问汉姆曾否以船归者？其人大笑曰：“汝何畏之深，人非狂病，何为扬舲于大风之中，况汉姆习于海事耶！”余闻言大惭而归寓。而风力愈横，至反咽烟囱之烟，下塞窗户，震震有声，而屋柱亦为摇动。潮声倍于白昼，益以黑云四走如奔马，令人恂惧。余既辍食，坐卧皆罢，心中极念汉姆，莫卜其凶吉。思既罢食，当小饮以壮胆力，遂坐于火次假寐。然门外风声，怀中苦绪，两两皆无宁贴。已而强起作醒状，徘徊屋中不已，姑执旧报展读，目注报中，而耳仍倾听门外风声。寻复掷报，移瞩炉火，而壁间钟机时动，乃大足恼人，决计不如归寝。顾就枕时意欲思睡，久之仍不能睡，辗转衾间，似仿佛闻海上有呼援之声，又似有警炮声，房屋坍圮声。余起盼窗外，一无所见，沉黑如墨，但余残烛之光映射玻璃，即玻璃中影余焦烦之颜面而已。心绪既恶，愈不能眠，霍然披衣启扉出视，店中人防屋圮，咸不归寝，皆团聚门次，便于遁走。有一女佣见余突出，则以手自掩其面，大呼鬼物。余方知店人聚谈，言今日溺鬼将夜见于人间。余起与店人同坐可二句钟，有时亦启户外觑，而风力挟海藻直扑余面，余将力掩其扉，力乃莫胜，则取人助之。逾二句钟，余觉倦，复归寝，则残烛荧荧案上如鬼灯。寝时噩梦叠见，如坠深谷，如殒高崖。又梦与两不相识之人，同攻坚城，炮声隆隆，至撩乱，人语咸不相闻，至百无所接于耳，余力倾其耳，蘧然遂觉。天色已明，可八九点钟，始恍然炮声即风声也。且闻有人叩扉呼余，余曰：“何人？”叩扉者曰：“即在左近中，有人遭风之破舟。”余即出曰：“噫，何舟耶？”其人曰：“帆船也，或来自西班牙及葡萄牙，则不可知。舟中所载，皆酒也。客欲观，当速往，少须沉矣。”于是梯级履声上下，极烦杂。余立披衣出门，赴沉舟处，而市人亦争望海边而趋。余力追群人之上，须臾已及海滨。此时风力较前已减，然皆百千巨炮中减其数十，为减亦未巨也。而海潮经夕为风所荡激，高浪尚如山立，似海神作势掀天，百万潮头，彼此互相推逝。余耳为风浪所震，脑力已荒。遥望海中之舟，一无所见，但见白浪滚滚，有一渔家向左指而示余，则此舟去岸至近，舟中长桅已断，乱绳交纠，忽升忽降，无片晷之停。舟中人极力去绳及帆，斧势高下不绝，然潮头一过，舟中立稀，岸人相顾，乃无术以挽此舟。舟人号救之声，隐隐似闻，然皆莫及。观者之人，女人咸哭。尚有人沿岸而奔，小舟益无可济之隙。余追逐渔家之人，坚请赴援。有人语我在一句钟前，已具舟以待，欲求得一人凫水逐浪，近此巨舟，以绳授舟人，令引之近岸。忽闻人丛有倡言者，众人皆裂，而汉姆即闯然自群中出。余观汉姆以目注海，将舍命以趋，余力引其手，且乞岸人助余止之勿往。此时舟上有三人，抱樯而号，须臾浪至，已扫其二人入海，樯上尚有一人，坚抱弗释。岸人复大呼，而汉姆益奋言曰：“马司德大卫，吾时至矣。”复谓岸人曰：“诸兄弟以绳授我，我入海矣。”余尚欲力前，而岸人咸止余曰：“君若弗止其人，尚有人助之赴难，经君一沮，众且寒心。汉姆亦必独往，死乃尤速。”余一无所闻，但见有人出辘轳之柱，力纠其绳。汉姆一身衣油布之衣，执绳独立，尚有人以绳缚其腰，引其绳端，勿令逐波而逝。此时破舟已穿，而樯上之人尚未动，如丝发系于空际。其人冠赤帻，取帻扬之，以示岸人。余静观其人，几欲致晕，则吾同学司蒂尔福司也。汉姆不知有无见及，见一回潮将逝，即回首顾岸人，立扑身于海，随之而去。见汉姆随浪高下，为白沫所掩，岸人力收其绳，既归，则血渍其面。在潮声奇吼中，汉姆作势示人弗引，复涌身入海，此去极力劈浪而前，其勇无匹。顾汉姆虽多力，安能胜此风潮，果有力能进咫尺之路，即可及舟。此时适有巨浪复前，舟立沉，而汉姆随潮腾起十余丈，乘势而落，而海中但见木片乱漂，而岸人争引汉姆登岸。余见人人咸作死灰之色，则力前观之，汉姆死矣。众舁汉姆至近村，百端救之，顾已无及。诸人散后，余尚守尸弗去，忽有渔家近余作颤声曰：“先生且随吾前。”余固识其人，心中颇了了，即问之曰：“足下见尸乎？”渔家曰：“然。”余曰：“其人得毋为余前识者耶？”渔家弗答，引余及海边，地去船屋非远，而司蒂尔福司曲肱为枕，似在学堂中睡状也。

第五十六章

余乃百思不到，在司蒂尔福司家一见之后，音容杳然。然吾友第一夕曾告余，尔当守思吾之佳处。后此虽与爱密柳潜逃，而余日温此语，未尝去怀，今日之事，余乃能忘吾友之言耶渔家！以舁床，盖以破旗，扶至人家之次。此处人人皆识司蒂尔福司也，议将并陈汉姆尸次。将至时，舁尸者彼此相顾，复回面顾余，皆作私语。余亦洞晓其故，不宜与汉姆同陈，遂置尸于门外。余少凝其神，遂至鸦墨斯嘱周兰为之倩车，包裹其尸，以今夜将归伦敦。余知此恶消息，惟余将至告其母，朋友之义，无可辞谢，遂于是夜以车归吾友尸，车即随余后。余之以夜行者，亦避人无致声论而已。明日，风止天清，黄叶满地，而日光亦晦。余近吾友家一英里，即步往，道中思其何以对老母言者，即令尸车停一英里外待余。及既至，仍虚阒无人，百叶深闭，帘幕下垂，门前小园亦无人行，微径均生草矣。风声既息，草木咸静。余始尚不敢掣铃，及铃动于万静之中，其声凄清，似余已晓以噩耗矣。小女佣启扉，方其发钥时，以目视余曰：“先生病耶？”余曰：“疲耳。”女佣曰：“讵主人鸦墨斯有凶兆耶？”余止之曰：“勿声，事固有之，然必告主母。主母在乎？”女佣曰：“吾主母长日无一出时，终日闭房不面人。但云先生至者，尚许一见。今主母与密斯达德尔同在楼上。先生何语，趣见告，吾为传之。”余曰：“汝勿悖礼，但以余名纸入告，言吾请面。”女佣既入，余即据退闲室榻上坐待命。此间当余来时，状至精雅，今窗深景晦，萧寥无人，琴久不弹，暗尘已眠轸上。吾友少时小影，尚悬诸壁间，老母藏书之匣，亦赫然在。屋中之静，余至闻女佣登楼足音，一一皆入吾耳。少须女佣下，谓主母有病，不能下楼延接，若先生不以为亵者，敬请登楼。余立随女佣上，已至老母之次；此时老母则移居吾友之室，似为念儿之故，故移居也。凡司蒂尔福司少时玩具及佩戴之物，一一陈列如初，亦母意不欲移徙其物耳。母此时接余，声息皆微，言曰：“吾之移居至此，以吾旧居之室，不宜于卫生耳。”此时母意尚骄，意不示余以爱此不肖之子者。榻之背后立者即为罗莎。罗莎以目瞩余，似以余之来初非将得佳消息者，唇际瘢痕立显，则侧退立不令老母观之，然尚侧目睨余。母曰：“足下服缁，似为夫人持服，老身心为恻然。”余曰：“孺子不幸悼亡矣。”母曰：“似此少年，鸾弦遽断，乌能不悲，即老身亦难为地。但愿久久之后，或可小杀其悲。”余曰：“吾亦愿我辈之悲，亦为光阴消遣。吾亲爱之密昔司司蒂尔福司！尔我身丁祸患，咸当以此自遣。”余语时至恳挚，益以泪痕。母颜色立变。余欲言吾友之名，乃格格不能吐，唇颤不可止。母凝视不言久，曰：“吾儿病耶？”余曰：“剧甚。”母曰：“君见之耶？”余曰：“见之。”母曰：“尔与吾子言和耶？”余不能答。母则回首视罗莎，余乘此时以死字作口势示罗莎，然声仍未发吻也，罗莎惊惶之状，已发泄呈露无遗，但观状即已知之矣。余防母惊，则立定其容不敢动，乃从容言曰：“孺子有言告老母，请老母以定力受吾言。”母以手按其额，状如石像对余。果老母哭者，余尚弗惧，乃此状良可怖人。即呜咽言曰：“前此谒母，密斯达德尔告孺子，言吾友客游于西班牙之间，即闻人言不日即归，然风力绝迅，果身在舟者……”母即呼罗莎曰：“汝前！力然罗莎乃张其怒目，磔磔向母而笑，声至惨厉，言曰：“风人，汝骄暴之性，至是遂其愿矣。彼人以性命服罪矣，汝知之乎？”母悲声以背就榻而呻，二目凶视罗莎。罗莎曰：“汝审视吾唇吻之瘢，即尔子所为者。”余闻老母呻吟，心为恻然，似别无自遣之方，但有此声足解其悲，齿已齽龄其声若发诸齿间者。罗莎曰：“若子之以瘢授我，忆在何时，有若是之母，即有是子，逐日长其骄矜，自然有今日之呻楚。”余曰：“密斯达德尔，看上帝之面，勿苦老母。”罗莎怒目止余曰：“我有隐衷，尔勿止我。”又语曰：“尔为骄子之母，且视吾吻，尔纵之为此，成其凶骄之质，在势应尔。尔子即尔坏之，须知尔今日之呻楚，固伤荡子，然亦当为我悲之。”语时握其瘦爪，似愤火中烧，寸寸灼入腠理者。又言曰：“尔子之淫荡，汝憾之；尔子之骄枉，汝憾之。须知彼在摇床中，即汝以骄字灌濡之。汝今日白发盈头，教骄之报，其在此矣。”余大怒曰：“密斯达德尔，汝既残暴无人理，且无忠厚之忱。”罗莎曰：“吾实告尔，今日之言，即杀身亦无悔恨，吾数年来欲言之隐，閟之于心，今日乃尚闭吾口耶？”又曰：“我爱是人，较汝为挚，且我之爱彼，得事其人，即愿降为其奴，一动一息，匪不承顺。汝之爱彼，但纵其骄，必欲人降抑而服尔。汝爱较之吾爱，不几知有泥涂之辨耶？”语时屡顿其足。曰：“彼有时见吾瘢，亦微悔之。吾歌以娱之，于无形中，曲摹其心绪，投其所好，故彼欣悦之时，亦至爱我。有时与尔微忤，即输心就我。”语时其状如狂，且挟得意之色，曰：“彼方恶张其气，我则降抑；乘彼欢愉，则进而媚。如彼弄人，尔在旁观我，转不以若子为非。吾此时自计有耳有目，如不闻不见状。迨及与荡妇同居，吾万念尽灰，有同弃物，但图一死。”母闻言仍无动，而罗莎盛怒中，仍无垂怜之意。余即曰：“密斯达德尔，今日身为人母者，闻爱子凶耗，而君复仇之心，仍不为设身处地耶？”罗莎面余曰：“我为彼怜，谁怜我者？此等苦事，彼自招之，犹之布种而获耳。”余曰：“此过安知非彼，胡能尽归老母！”罗莎泪落如绠，曰：“彼错耶，谁敢指之？我告汝，彼人之志气，高于彼友百倍。”余曰：“彼人孰能如我之爱彼而重彼，君即不怜其母，亦当观今日榻上之老人，即使其人非彼之母，既至此地，在义汝亦当噤。”此时老母尚呻，然已垂僵，舍微息出入外，状已尽肖死人。罗莎见状，即跽而解其胸口之衣，即回首斥余曰：“凶人，自尔至吾家时，否运辄至，汝曷不行！”罗莎乃抱老母而亲其吻，且数数呼之。余出门，即告其家人登楼侍老母。遂出至停车处，引车至门外。天已垂暮，闻家人言老母仍如前状，医生大集，百药均无验。其未濒于死者，但有微息而已。余即令人将尸入退闲室，百事既毕，余临别时，以吾友之首捧而置吾胸，久乃置之榻。此时万声都寂，室如无人，余心亦冷到极地矣。

第五十七章

尚有一事余宜秘者，则汉姆之死，不宜告之老渔。乃与密考伯言之，请其后此勿漏凶耗。密考伯曰：“诺，果得报章所言，吾亦必斥而去，不令老人悲哽。密考伯自以为将入野蛮境地，则急装缚裤，如临大敌。不知者将以为斯人必生长于丛林之间，为文化所不及之地，今即自彼间归者。密考伯此时方衣油渍之衣，草冠亦以黑油濡之，肘下悬远镜，眼中时时盼及天海，较诸老渔之老于海事者，尚极精壮。密昔司则围其领巾极严，垂其巾末于背后衣带上；长女亦然，周身谨严，不露懈状。其余子亦等诸肆中腌肉，一一加以包裹。密考伯及其大儿，咸卷袖于肘，似船中有险，密考伯父子均足为力者。余及忒老特尔司黄昏往候其人，已见其为此状。汉姆之事，余已坚嘱吾友，勿示老渔。此时密考伯全家，已暂寓濒河一卑秽之逆旅，寓后有石步临水，门当其上。左右人知此一家人将至蛮荒，则聚观其作何状。余至时，见群邻狎至，即赴楼上避之。密考伯家人集一小屋，祖姨及安尼司已前至，为群儿助理其衣袂；壁各德亦在，针黹尚不离身，一一仍其故物。壁各德知余自鸦墨斯来，即询汉姆消息，余竟不能答。少须，密考伯同老渔进，余计穷，但有作妄语，道书已代达，汉姆佳也。惟面容之不怿，在势应疑，顾余新丧偶，众以余为戚，故亦不复追寻。祖姨曰：“船以何时行者？”密考伯曰：“马丹，吾得消息，言以明日七句钟登舟。”祖姨谓老渔曰：“胡如是之夙，讵非海行之成规乎？力老渔曰：“然，此舟须乘潮，否则水退而舟胶，惟至格腊佛森时，水势稍深，可以停而纳货。果大卫及吾妹欲见我者，可至其地，为最后之话别。”余曰：“吾必至彼间。”密考伯示以状曰：“足下勿忧，密司忒壁各德事，吾任之；即吾之事，亦将仰托于密司忒壁各德。”语已，谓其妻曰：“爱吗，适密司忒考伯菲而将以卮酒为吾辈祖道，惟密斯拖老忒乌得及密斯威克菲而，吾不敢久留于此。”祖姨曰：“是何言？吾安敢不为君贤夫妇为寿。”安尼司笑曰：“我亦与之。”密考伯即下楼，取热酒上。密考伯出经尺之刀，切柠檬皮，纳之酒中。此刀盖用以防野蛮者，即其大儿亦佩此刀，而小儿辈则有长柄之羹匙，悬之腰下。密考伯调酒既已，不纳之杯，易以铁杯，谓一至蛮荒，安得有玻璃者，饮已，尽纳之囊中。密考伯曰：玻璃杯者，文明国人所享之物，彼澳洲需用，安能比之英国。”时楼下有小使言，楼下有人访密司忒密考伯，密昔司闻言，停杯语曰：“得毋为外家人至乎？”密考伯曰：“果为尔家人者，彼濡我以久久之时刻，今日始来，则老子亦当待吾兴至，始一面之。”密昔司曰：“密考伯，我今长行，何复恨恨不已！”密考伯曰：“我有小失，卿亦斥我，卿家人如何者！”密昔司曰：“密考伯，今日彼肯我话别，拒之非礼，尔即薄我家人，亦当念我。”密考伯曰：“卿作是言，我焉敢抗，我且见之，决不与之为难。”语已遂下，可一小时，尚未至，密昔司大惊，以为家人与密考伯哄也。后此佣保小儿登楼，出小纸授余，余观之，曰：“尤利亚之事又发矣。”余问佣保，言：“有公人执密考伯，密考伯传言以刀及铁杯付之，彼下狱时尚可用。且请先生送其家人至卑田院，亦不必记忆其人，视为世界无是人可尔。”余大惊，即下楼付其逋负，下时见密考伯枯坐于榻，引目视此公人。及余已付彼以资，即抱余申谢，即书诸日记本中，书余所代偿之款，余与语时，忘其半辨士，而密考伯则执意书之。及登楼对座人语，则尽讳之。密考伯因余之还钱，则出巨纸书余今日代偿之款，登诸其中，且以息上加息之法，积日月而书之，云后此将还吾债。复作今日之借券，付忒老特尔司。密昔司曰：“即吾即舟中想家人，亦必至而为别。”密考伯此时似怒，即以酒镇之。祖姨曰：“密昔司于便中，可时时以书与我。”密昔司曰：“此事适甚，吾奚不为！况吾友考伯菲而之友谊深甚。方订交之始，吾孪生二儿，尚无知觉。如是交谊，安忍不通一书。”余亦漫应曰：“但得闲暇，即可作书。”密考伯曰：“海路虽修，特一跨而及耳。”余自念密考伯当日至坎忒白雷，严装如适异国。今果适异国，绝海而越地球，乃言跨耶。密昔司曰：“考伯菲而，吾今行矣，尚望后此仍归祖国。旁枝虽荣，然亦不能遂忘老干。吾之子孙果能有财，颇望携其资财，归诸宗国。”密考伯曰：“此时须观英之国运，吾在英国久，竟无尺寸之获，今何为携其重资归耶？”密昔司曰：“尔言过矣，汝在英国，固无人知汝，才亦不能施展。然生身固在于此，且所至之区，亦英之属地，为兵力所得。尔至彼间，既富且贵，遂忘祖国乎？即至彼国置身通显，祖国之人亦能知之。我固巾帼，所言未云大雅，然吾父在贵国时，每事必就商于我，我今日有怀不宣，亦无足以对亡亲。”密考伯曰：“吾爱，经尔一言，我之惭沮乃至于无地。皇天证之，吾敢云子孙发迹，不听其以财产归祖国耶！”祖姨曰：“近之矣，吾今为君家人饮吉祥之酒，祝君一家至彼时，立成巨家，取富贵。”老渔方抱密考伯二儿于膝上，闻言即置二儿，取杯饮之，兼饮二儿。既罢，祖姨及安尼司起而告别，别时，人人感动皆哭；小儿引安尼司之衣，哭而弗释。明日迟明，余至时，众已登舟。下午，余及壁各德至格腊佛森，舟果停于河上，舟不近步，但济以小舟。余见桅上已挂告行之旗，余即以小舟同壁各德至大舟中，老渔于舱上迎余，余一登舟，老渔言：“公人复至索密考伯，吾已以君所付之百镑，划其小数授之矣。”遂引余至舱中。余思汉姆消息，不审曾得之否？少须，见密考伯，言：“昨日分手时，吾未尝片晌离老渔也。”舱中至黑，余入时目若无睹，已而眼光与暗室合，始见行李箱筒之属，纵横满舱，虽白昼中仍点油灯。而群人中有言者，哭者，食者，饮者，百态咸具。有夙至者，则扩张其行具，拓为广场，小儿则缚诸小榻之上，虞其颠越；其未得宿处，则蹑足四觅，状至怏怏。舟中人自数礼拜前甫生之婴儿，及数礼拜中待死之老媪咸集；人类中如农人之荷锄，匠人之冶铁，脸上尚带煤斑者，万类同杂于舱底。纷乱中，余见有一女流，引密考伯诸儿，状似爱密柳也。又似有一女人俯而与亲吻，其状大类安尼司。众人纷扰间，俄即不见。时船上人呼曰：“送行者趣出。”而壁各德则哭不已，密昔司根密支则检其行囊，尚有一黑衣妇人助之。老渔谓余曰：“船且行矣，尚有何语见嘱者？趣见示。”余曰：“百事毕矣，马莎如何者？”老渔即拊黑衣女人之背，女人起立，余视之，赫然马莎也。余大骇，曰：“足下挟彼同行乎？”马莎流泪代答曰：“然。”余此时钦佩老渔，至于无言可说，但坚握其手弗释。时群人已散，而余心又欲撒谎，此余生平最为抱憾之事者。不得已语老渔曰：“汉姆寄声送行。”老渔闻言悲极，即致声汉姆，致其爱。余闻之益悲惭无地，遂与老渔坚抱，遂引吾悲不自胜之保氏，决然而出。及舱面，逢密昔司密考伯，亦与为别。密昔司方引其二儿手足无措，但曰：“吾永永不离吾夫。”余下小舟后，回望大舟开驶，时为薄暮，见满船之人往来如织，迨巨帆一挂，岸上舟上之人，争脱帽扬巾大呼，余心如刺，不期而哭。密考伯及老渔咸至舱面，余隐隐尚见爱密柳立于老渔之次，老渔指而示余，爱密柳亦见我，则扬巾送余。余见其精神颓敝，如名花将萎状矣。舟已远行，余亦停舟未归，而此二人亦尚未下舱。迨余小舟近岸，日已西落，天已四黑，而吾之身，亦如入黑暗之中矣。

第五十八章

余此时别去英国作漫游矣，行时尚伥伥，不审何适？凡诸亲爱之人，均撇而置之乡井。须知大将百战而受创，当时一不之觉，迨引马归壁，始觉其痛。余在英国时，叹逝伤离，此心悲哽已极，顾在百忙中一不之觉，已而积渐来矣。先是独身远出，匪家可归，既而回思一家之中，或死或离，一不之见矣。第一人即思都拉，如是盛年，如花吐萼，竟尔萎谢。其次则思司蒂尔福司，绝代天才，乃因一失足而横折。又次则思汉姆，当日在彼船室中相见，其乐无极，今无因而死，赍恨入地，滋可悲也。余觉一生及所亲爱之人，一一皆无善果，似吾生亦已有涯矣。余身历诸国，所见不少，然带愁于心，随地均无宁日。有时悲慨极时，知死期且近，顾又念死客不如死家，每于行次思家，似克日即反，少须又复不决，踪迹又逝，而逝处亦不自知其何为？若使余纪道行之事，随处述其心绪，纪之于书，则吾力万不能逮。凡诸所言，大类述梦，惟梦境中有了了者，有模糊者。了了者可语，模糊者不能语也。但觉俄顷之间，即至一国，所见者楼台宫阙，花木美人，亦有于历史有关者，或以名胜载于志乘者，余瞥然而过，不涉于心，但有悲慨之情怀，永永麾之不去。前数日在客，状均如此，亦不审胡以惮归？但飘忽如云，随方而止，计所历地，弃如传舍，亦恒有数日之留者。遍行意大利，过爱而迫司山，及瑞士，乃淹留极久，似为山水勾留。顾余亦不计其何者为山水，但一身如萍，遇滞即止。及见石壁插天，飞瀑千寻，虽极天下奇观，亦但等闲过之，识其奇险而已。一日薄暮，自山陂行至一山村之中，意今夕留宿于此。遂沿山道行，夕阳在崦，苍碧照眼，为状几不能形诸笔墨，此为余第一见景而动者，此时心中颇思能知山水佳胜，意吾尚有生机欤！村居山趺之下，四望尽作绿意，山峰之顶，蓊以白云，云根之下，冰雪交横。更下则松柏作老翠色，横山腰如带焉。其半山中有微黑之点，历历皆人家，远望之大类小儿玩弄之物，若莫可居人者。即以山村论，为树所盖，亦不可见。余在百静中闻牧者歌声，声从胡来，则不可辨，如非世人所度之曲。余心为天然景物所动，不能自持，遂卧于纤草之上，呜咽不止。此余自都拉逝后，所未有之悲涕者。余每及一处，即以书归报老姨，令知所在，惟行踪靡定，乃久久不得家书，似迁徙无常，家人不可踪迹而得。及在此逆旅中，竟先有一笺在是，余启读之，则安尼司书也。语该事寡，言事其老父颇乐，家亦未窘，寥寥数言而已。余语则皆及余，谓：“尔之行事无复奉规，以君之为人，足生吾信，无足规也。顾以君之为人，能阅历百苦，则愈足陶镕其德器。但以著书而论，经是折磨，为书当更精美；惟未知近日陶情山水之中，曾否仍治故业。”书中竟呼余为弟，谓：“弟能得名，则老姊与有荣施矣。须知吾弟之得此令名，正得自少年之磨折，今日更磨砻以世故，则前程宁复可量。客边当自珍卫，吾职同姊氏，弟居何向者，姊心亦随尔行矣。且凡尔所为，姊氏已复满意，其尤有希冀者，则在老弟未行之事。”余得书置之胸际温之，当未得书之先，懵然如死人；迨既得书，则生气复因之远出，觉是人真可爱慕，有是人在者，余尚可生也。遂屡读其书，乘未睡之先，即作复书与之。言在无可奈何中，得姊氏书，如出墟墓矣。来书规劝不已，既奉姊氏命令，乌敢不承，但期力行。无有他语，心中自念更三月者，余出行可一年矣。决计三阅月中，在此山村中著书，白日看山，夜中著笔。然此三日中，得朋友无数，犹其在鸦墨斯时。迨冬令已至，防山居冷，遂迁几尼瓦湖次。明春又至山村中，朋友来迎，余几误是间为家矣。于是仍著书，旦暮无息，即以旅行所遇为小说一种，以稿本付忒老特尔司请排印。书出风行一时，而余之文字遂日巨，凡旅行家咸服余之著作。此书既成，新意复生，乃更为一书，精神愈挚，书亦大佳。此书为余生平第三种之作，未成，而余之归兴动矣。余虽日事笔墨，然亦时讲卫生，习体操。方余别伦敦，叹逝伤离，殷忧内，躯干羸困，今则复其初状矣。足迹所及，几遍全欧，见闻亦日廓。亦知学问与日俱增，心中许事有不曾对人者，乃一一于书中达之。以余心中自誓，此书直为余之日记，此时尚有至切之心绪，于此时发之矣。不审余心起于何时，乃有欲婿于安尼司之念，身居外国时，则大懊悔当日自失机宜。盖余之娶都拉，而时时尚存觖望，所望维何，初未之知，今始知为不娶安尼司，实余觖也。益恍然于旅况凄凉中，均己自取。若早娶安尼司者，又岂有今日，果不去英伦，与安尼司双栖同度日月，则余亦何至凄寂至此！今为时既久，安知无复中变之局。余亦自知安尼司必爱我之至，不尔，胡为关切至是。然彼处处以稚弟见待者，亦非复安尼司之无情于余，余惟先以姊氏之礼事安尼司，彼之报礼，自不能不以弟道处余。余当时果悟安尼司之心属余，亦可渐进而求其朕兆，乃余愚妄无知，至以求婚于人事告之安尼司。及娶都拉时，又求其为助。前后综观，直余自抛掷此好姻缘耳。今但觉事机已过，如置好花弗掇，今春色垂阑，更作探春之举，不特见轻于人，即自问亦无情趣。且一心愚妄，坐失机宜，即陷诸凄寂之中，似即上天降罚，受之亦无甚怨。尚忆都拉弥留时，告余言不善持家，久将取厌，余虽未审后事如何，已觉都拉言之成理，殊有见也。果使更得安尼司为妻，得其内助，家道尚可光复，惟不敢复作是想。以上所书怨艾事，自客中至于归国，三载之内，匪日不有是想。屈指计之，离家果三载矣，归时正值黄昏，又见英伦之岸。此三年中为期固久，惟余随地淹留，初亦不觉其久。及见乡国，乐亦无极。且念安尼司必且念我，当趣往面之。顾既念安尼司，则又思爱之固深，此人必不能更为我有，因之复濡滞不敢即前。

第五十九章

余登岸时，正当秋行冬令之日，黄昏微雨，浓雾四塞。石步上初无一车，余行久始一得之。见夹道旧楼，即如逢故友。大抵旅行人离家久，归时景物顿异。余车行经鱼市，自轩中外盼，觉此市均老屋，今乃一新其故状矣。尚有隔廛，平日道狭而臭恶，今亦易为大路。因思圣保罗旧塔，或改旧观乎？视之仍岿然如故。自念土木之工，尚尔更革，则余所识之亲知，则均血肉之躯，安能无变。余知祖姨已归度佛尔故居，忒老特尔司亦已赴公堂为辩护士，闻在格雷律师公寓，得数楹之屋而居。得彼最后之书，言与苏飞亦将成婚礼。余未归之前，曾以书告家人朋友，言以耶稣圣诞前后归英。众乃不料余归之速，余盖特为是书，出诸人意外，相见当益增其乐。然既登岸，则无一人迓我，转生其悔。盖寂寞凄清，犹之作客，惟车过闹市，两旁灯火照眼而明，尚足以此慰其无聊之意。余既至格雷公寓之咖啡房，时精神顿复，既下车，即向火取温。问佣保以忒老特尔司所居处号数。佣保曰：“在东院第二号。”余曰：“密司忒忒老特尔司在法家中得盛名乎？”佣保曰：“兹颇未闻，或且有之。”此佣保者小伴也，其旁尚立一胖人。此佣言时，恒视其面取意旨，即问胖人曰：“密司忒忒老特尔司果东院第二号耶？”胖人麾手令行，即以目视余，余曰：“吾问忒老特尔司在第二号者，曾否有声于时？”胖人攒眉言曰：“未也。”余闻之颇怏怏。胖人复曰：“其人年少，至此似未久。”余曰：“未满三年也。”胖人者，似数十年久于此者，闻余言三年，则冗不之理，但曰：“客何需？”余在外国时，随地自如，今一归则复论资格，讲门第，息息不能自由。心中既为吾友忧烦，即享用亦无敢求腆，但得沙鱼及肉而已。胖人既行，余四顾室中，而板重陈旧之气，仍岿然无变，余几谓英国久久不能变者。此时但见案中漆光照眼，余之面目已印入漆光之中，以宗国之尊严，一身之少稚，遂屏息不敢少伸。已而登楼易衣，见巨榻重笨，箱箧亦然。余思如此陈旧之区，守旧之国，吾友为后生小子，胡能超距而前。余易衣后，下楼就食。念吾友欲在律家得气，须静候二十年矣。余在外国时，初不料吾友之得名，如是之艰滞。此时胖人初不视余，专伺一老年之客，敬慎承望颜色，且为斟酒。此小佣窃告余，此老人者富翁也，家中银器置而不用，长锈矣。余闻言乃益无望于吾友之得名，然急欲往面吾友，则力咀其饭。而胖人愈藐余如无物，余食已潜出，赴东院寻吾友，见一铜牌，知忒老特尔司居于最高之层，余遂登，梯级至广，每至一处，则有小鬼灯荧荧然，锁之模糊玻璃之监牢中。余登时闻有笑声，似属女郎口吻。余欲窃听，乃误蹴一陈腐之楼板，板倾余跌。及更听之，则笑声立止。余此时行步愈慎蹑，果见一门牌，书忒老特尔司名，双扉虚掩，余微叩其扉，闻房中趋步声，顾乃无应门者。余更叩之，见有十余龄之童子似廝走，又似书记，启扉拒余，似余入此为不合例者。余曰：“密司忒忒老特尔司安在？”童子曰：“在，特有事耳。”余曰：“吾欲面其人。”童子详视余，略启其扉，肃余入。入时行小甬道，其旁有小室，似容客者。则见吾友气咻咻然，伏案而观报，及举目见余，则大呼曰：“天乎！乃考伯菲而耶！”直起扑余，余亦力擒之，曰：“忒老特尔司汝佳耶！”忒老特尔司曰：“亲爱之考伯菲而，消息极佳。”于是二人乐极则皆哭。忒老特尔司自搔其发言曰：“吾亲爱之人，汝行三年，吾如失故物，今日得意极矣，汝颜面胡为黔黑？嗟夫！考伯菲而，吾从未尝如是之乐。”余此时亦乐极，乃不能倾吐一语。吾友曰：“亲爱之考伯菲而，汝名大昌，且为大荣显之考伯菲而矣。且汝几时归者？且自何国来？在外又何作？”彼每一问，则联属而下，几不许余之答言。且问且以铁杵扬其炉火令旺，一手则引余领，似请余去外套，乃不能发语，但为此憨状，令人欲笑。忽尔抱余，并未置其铁杵。余亦坚抱吾友，且笑且拭泪眼。时各就座，而两人尚坚握其手。吾友曰：“孰知汝早归者！归时又不及大礼之时。”余曰：“忒老特尔司，何礼也？”吾友瞠目曰：“汝弗知耶！吾最后之书，汝未得耶？”余曰：“书中言大礼事，吾实未得其书。”吾友以两手按余膝曰：“考伯菲而，吾娶矣。”余大喜曰：“汝娶耶？”吾友曰：“然，即吾丈人为余行礼，彼尚在复室中。”即曰：“汝观之，至矣。”苏飞经其夫对余言，则不能不出，既羞且笑。余观苏飞沈静有仪，能持家，乃欣慕不已。余为素识，则与之亲额，且以吉语：“祝尔夫妇齐眉。”吾友曰：“吾人今日又聚矣，其乐何极！然尔之颜色胡黔黑至此？吾乐至矣。”余曰：“吾亦如汝。”苏飞亦微语曰：“吾亦乐甚。”吾友曰：“此乐亦可波及于女郎，然诸女郎胡不出见？”余曰：“女郎谁也？”吾友曰：“苏飞之诸妹，以未至伦敦故，至而一观风物。适楼级上有声，汝耶？”余笑曰：“然。”吾友曰；“汝跌时，吾方与诸女捉迷藏也。惟此等事，不宜令生人观之，故闻声而寂。”因努唇对一扉言曰：“吾言彼或窃听也。”余曰：“吾乃断君雅趣，大杀风景。”吾友叩扉时，彼适坠木梳于地，纷乱中争出拾之，其状乃至憨美。因谓苏飞曰：“吾爱，趣出诸妹。”苏飞蹑步入，门启，笑声已作，吾友曰：“汝听之，不类雅乐耶？吾闻女郎笑声，觉此老屋亦生春气。以吾独居久，闻此娇娜之声，乌能弗乐。且苏飞嫁时，诸妹咸悲，吾似夺苏飞于彼之怀抱，今诸妹能乐，吾心慰矣。实则以诸女居是间，非律家所应为事，然其趣佳也。”语时似悟不应自矜其乐，以生余悼亡之悲，则又立敛其色。余已知之，示之以无心。吾友乃略安，言曰：“即以居家论，初亦非宜，但以度日而言，亦非复律家常法。顾为力实未能别居，吾一家人似制软木为舟，用之渡海。惟苏飞之主家政，为力至伟，勿言其他，但为诸妹设榻，已出奇谋，若在我者，直束手无策。”余曰：“妹几人至者？”吾友窃言曰：“大姨甚美者，为加罗琳，在此；又莎拉病愈，亦在此；尤有苏飞授书之二妹亦在，即鲁意莎亦同至。”余曰：“然则五人在矣！”吾友曰：“吾所贷室仅三间，而苏飞部署至当，无不如志。”因指三人在彼，又指曰：“二人在此。”余四顾思夫妇安居！吾友已觉之，即曰：“吾小舟渡海，随地而安，吾夫妇二人即此间宿耳。今则宿于承尘之上，不在此宿矣。汝勿轻此小承尘，外观殊佳胜，今拟之吉迫守行车，类耶弗类？”余曰：“尔夫妇同居，为乐无极，吾观亦乐甚。”忒老特尔司曰：“谢吾友盛意。”复接手不已，言曰：“尔言吾乐，吾固乐也。”因指花盆架及小几，曰：“此二物者，故交也，今果需之矣。凡吾所用之物，均常物，而咸适于用。至于杯盘之属，惟茶匙一事，尚未大备。”余曰：“当徐置之。”吾友曰：“然，此均出于人为者，今兹调茗尚用铁匙，则英伦之土产也。”余曰：“先铁而后银，则银光愈足照眼。”吾友曰：“然，吾即以此自慰，且以自励。吾前此力积余钱，部署略定，即与吾岳氏言成礼事，因曰苏飞……”语至此，忽枝以他语曰：“苏飞佳人也。”余曰：“此何待言者！”吾友曰：“然，吾适言何事者，得毋及成礼事耶？”余曰：“汝适云苏飞耳。”吾友曰：“然，吾告岳氏曰：‘苏飞与我订婚约久矣，但乞翁媪见许，苏飞固安吾贫耳。’翁者善人也，在理宜为主教，即不为主教，亦当予以厚禄。方吾与翁言时，能得进款至二百五十镑至三百镑之间，得赁一屋，如今日所居者，即可与苏飞同度时光。吾且语翁曰：‘苏飞之在岳家，固足支拄一家，惟婚姻者大事，不能以持家之女，遂令逾期不嫁。’”语次谓余曰：“此语当乎？”余曰：“乌能不当。”吾友曰：“汝意乃与吾同矣，须知好女子见爱于父母，在势亦不能猝遣之行，吾乃与翁决言：‘或子婿他日得寸进者，苏飞姊妹，婿自任其难。’翁闻言即许可曰：‘媪处我为汝言之。’后此翁媪大哄。媪本病风痹，怒不可止，顾虽怒，亦不能止大礼而不举，则强勉如约，吾大礼之成仅六礼拜耳。及吾引苏飞归时，举家大哭，吾几不能自忍。媪恨我，竟不愿面我，谓我力夺其女。然媪亦仁人，久乃亲我。今晨得书，则亲我如子姓。”余曰：“综前后以观，老友可云随地得意矣。以天道观之，似尔善人，宜有是报。”吾友笑曰：“尔出话固近袒；第质言之，吾生行乐，亦有足令人羡者。吾行事勤敏，法律一书，嗜之如命，未尝厌也。每日五钟即起，初不见劳，日中藏我诸姨，夜中出而为戏。惟下礼拜将皆归，吾家又清寂矣。”语次忽曰：“来矣。”即谓余曰：“考伯菲而，此为大姨密斯克鲁拉，此为密斯莎拉，此为密斯鲁意莎，此二小姨为苏飞高弟马格雷忒及鲁西。”余见五女同聚，如攒三聚五之玫瑰花，鲜艳无伦，长姨尤美，而咸不及苏飞之清靖沈慧能持家也。余此时隐服吾友之能择偶。于是众皆围炉坐，少须童子以茗进，茗进即阖扉而去。茗皆苏飞自调，调茗既，始盈盈出，切面包加牛油，厥状果如主母。方切面包时，告余曰：“曾至坎忒白雷度蜜月，尚见安尼司及祖姨咸佳。二人谈次，必及足下，即吾夫汤姆亦常常语足下不已。”然苏飞每言必及吾友，夫妇之亲密，匪言所详。夫妇二人，互相熨贴，重视诸姨，余观之，深服吾友之忠厚。此时吾友以茗上长姨，时余微窥其状，似深愧不得调茗之匙，颜色若赧赧然者。而诸姨中偶有所需，而夫妇二人如禀承号令，立即奔赴取给，无敢后时。诸姨中使令吾友如厮走，但闻一亲爱之称，即如得重酬矣。五姨中似无一事不能脱去苏飞者，凡螺旋之发少解者，亦必苏飞为彼挽之；偶有一曲调不能谐者，则又苏飞导之；或论人记忆不得者，亦必苏飞言之；或作花绒之结乱其经纬之线，亦苏飞足成之：以上种种，似五姨皆主人，而吾友之夫妇职等臧获。果使苏飞身为保氏者，正未知能司尔许小儿也。凡英国童谣，苏飞匪不精熟，余骇羡已极。惟此五姨，无一不礼吾友之夫妇。及余告别时，吾友将灯导余下楼。区区小别，而五姨亦咸与亲吻，似五朵名花，向阳而倾也。余别后独行独寝，脑中时时思及吾友屋中景状，似此陈旧法律堆中，乃有鲜明之玫瑰花，移根于此，在势殊为枘凿。此等事，大类土耳基王后宫佳丽，咸辞楼下殿，辇至是间矣。及下楼再至咖啡房中，则不为忒老特尔司作烦懑矣。余既至咖啡房，引榻面火而坐，对此通红之火，似见忒老特尔司逐步超迁，为承审之员坐于堂上者。久之煤烬灰沉，余乃自伤一生事业，直同此烬矣。复念一身如寄，吾家又安在者，心中尚有一人为吾所爱，然已事之为姊矣。姊固须嫁，异日别有一人入其心坎，渐忘我矣。夫以我前此之愚，见贤不择，宜有是报，犹之下此孽种，收获又焉能佳。余凝思时，而对坐乃有一人，余虽面其人，然仍思己事，久而似醒，则是人乃大类余之旧识。因大悟曰：“此赤力迫先生，即为余收生者。”先生方读报于灯下，其年长矣，然温裕之容，仍如往昔。余尚忆彼六七年前，已迁居，不在白伦斯东，后此乃不恒见。今夕方凝眸观报，左手则把玻璃杯，中储红酒，神仪之谦抑，似对此报章，亦施以礼让者。余立至其前，言曰：“先生别来无恙！”赤力迫竟不识余，以为生人，与之起居，报礼至逊。余知其不辨余也，则曰：“先生忘怀矣！”赤力迫鞠躬曰：“似曾相识，但未审尊姓？”余曰：“吾姓当吾未知时，先生固已知矣。”赤力迫曰：“然则老夫代足下收……”余曰：“然。力赤力迫大悟曰：“足下改易常度矣。”余曰：“风尘之人，安有好颜色者。力赤力迫曰：“君姓终不之忆。”余告之，赤力迫大愕。生平初未尝与人执手道款曲，此时亦更其常度，与余亲稔。然亲稔之状，亦但少近余指后，即纳之衣囊之中，侧其面视余曰：“足下即为密司忒考伯菲而矣，实则近觑亦可辨认，足下尊容乃大类尊甫。余曰：“小子不幸，乃未及身事先君。”先生叹曰：“足下前此迍遭，今履坦途矣。老夫乡居亦闻足下盛名，乡居如是，城中更甚。老夫思足下为人赞美，亦将苦其烦渎乎！”余曰：“先生今安居者？”先生曰：“吾居去圣埃德门未远。吾丈人逝后，以遗产授吾妻，故吾移家就产，且于彼间购得执照，即于彼间行医，年来亦不恶。吾女已长，彼母于前二日始为易长衣，光阴之迅，乃复如是。”语时饮其酒。余曰：“吾亦将以酒寿先生，请先生更进一觞，与先生夜谈。”先生曰：“吾饮固止此，今与故人相见，亦当勉如所命。回念当时足下发疹，吾为施治，忆之直如前日。然足下当日之疹，充满已极，内毒尽泄。”余曰：“此先生功也。”即令小佣更以酒至。酒至，先生引杯曰：“今日纵肆极矣，然旧友相见，安可无此，闻鸾弦断矣。”余摇首叹息。先生曰：“吾闻足下断弦亦未久也，适从迦茵处得之。”余闻迦茵名，即大骇曰：“先生何从见彼？”先生曰：“君之后父，又与我结邻矣。”余曰：“孺子乃未之知。”先生曰：“彼又娶一少妇，微有奁资，伤哉其人，今亦成为脑病。此等事足下或且厌闻。”余曰：“否否，吾固闻其人更娶，彼家之病，亦常乞先生施治乎？”先生曰：“亦非老夫一人，特时来见招而已。彼姊弟二人，均严法切勒其家。”余点首不言。先生被酒，言亦遂多，即摇首曰：“吾又忆往时事矣。”余曰：“彼姊弟尚为前状耶？”先生曰：“为医者常至人家，在义不宜扬人隐事，今老夫但觉彼姊弟之为人，其处于生者死者，咸无情愫。”余曰：“死者已矣，其处生者又如何耶？”先生方调酒，即太息曰：“今其后妻姿致亦佳，且静婉有仪。吾妻语我，谓嫁后殷忧成为痫矣。须知女人之观人，较男子为审。”余曰：“殆彼姊弟仍以严法范其室人？”先生曰：“前此大哄，今则视此续娶之人，特如幻影。彼姊氏自司本路家归后，二人交逼，立致此亭亭者生其脑病。”余曰：“此事吾已料及。”先生饮酒言曰：“老夫与君为故人，尽可恣言其事，女之母氏见所适非人，竟郁郁以死。其女既悲死母，又遇宵人，势在不能不痫。今此妇人偶出，姊弟二人必同行，非伴侣也，直监视耳。此语亦吾妻之言。”余曰：“然则麦得斯东仍如前此之伪为道貌耶？”先生曰：“吾妻亦云彼为伪君子，老夫故谓女子之观人，善于男子。”余曰：“是必女子聪明，出之天授。”先生曰：“然，汝意与老夫合也。顾彼虽行伪，乡中皆恶其人。即此一节，人人皆目之为虎，有事咸不之援，已不齿于人类矣。”语次即曰：“君罢耶！吾可勿言是事矣。君亦知吾此来何为者？官中调查风人之籍，吾特至告之有司。老夫近来亦多忘怀，当日君下地时，老夫为一严厉之老夫人申斥，且将用武，老夫大惊，数月中犹未能愈其怔忡之疾。”余曰：“是为孺子祖姨，明日将往谒之，先生苟知其人，盖内仁外毅之烈女也。”先生似未即信，即曰：“然耶！”语后即命佣保命烛往寝，盖语及吾姨犹栗栗也。先生今夕被酒多，固未醉，而余思其脉络必跳跃未及止。时余亦罢，即归寝，时亦夜午矣。明日余悉在车中度日，至下午茗时，余车始诣门。祖姨亦方治茗，余入时，祖姨、迭克及壁各德，乐极至于流涕不可止。壁各德已居祖姨家，为之司家政。余遂及祖姨言：“医生闻大母名，尚危惧。”祖姨闻之大笑，于是聚论麦得斯东，祖姨终不呼其名，但称之谋得勒，谓屠伯也。

第六十章

余及祖姨坐谈至中夜，姨言：“澳洲书归，人皆平善，密考伯悉以金镑归清宿逋。余归故居后，嘉耐亦来佐余，后嫁一逆旅主人。余老，宗旨亦少变，彼成礼吾亦往观。迭克近来抄书不释手，亦浸忘却而司第一事矣。吾家业一复，迭克亦大悦，嗟夫，此人佳处，惟吾知之耳。”因拊余肩曰：“拖老忒，汝何时至坎忒白雷者？”余曰：“将以明日以马行，果大母同行者，则必以车。”祖姨曰：“吾不欲往。”余曰：“然则孺子以马行矣。今日之归路经坎忒白雷，非心思大母者，宿彼家矣。”祖姨恍然，尚鄙余曰：“孺子愚哉，讵我老骨不待至明日殒耶。”因微拊余手不已。余此时对火而思，自念近安尼司矣，安能不温道中所怀追悔不已事。因念当时谋娶都拉时，祖姨颇不谓然，竟以余为无目，今果然矣。余对坐无言，忽尔引目视祖姨，祖姨亦适视我，大致余之心绪，祖姨固已度之，即曰：“汝更至坎忒白雷时，安尼司之父发白矣，惟较前为适，判若两人。而安尼司之德言容工，一一如故，吾欲出赞语，百觅不得确词。”余闻祖姨之赞，乃愈加吾咎，谓平日胡以迷途至此。而祖姨尚曰：“彼所授之女学生，即以己身为坊表，此则直能坊表矣，栽培女界，可云有益于国家。如安尼司者，直可云能家。”余曰：“安尼司曾否有……”余此语特蕴之于心，不期猝发于口。祖姨曰：“何有？”余曰：“有意中人耶？”祖姨曰：“欲者孔多，彼欲嫁者，当尔外出时，足嫁二十人矣。”余曰：“此等人，安能不为人所爱慕，惟孺子所问者，曾否有意中之人，足称佳偶者？”祖姨以手自支其颐久，乃视余曰：“似有其人。”余曰：“有成约乎？”祖姨曰：“是安得知，适与尔言，亦属臆度，安尼司固未语余也。”语时以目视余手及唇吻皆颤，余立支其干躯，语祖姨曰：“果如是者……”祖姨曰：“汝勿信我之言，我特臆度，亦不必语人，此语吾出之逾分。”余曰：“安尼司果有意中之人，亦必见告，孺子事之如姊，安尼司亦必不见背。”祖姨不答，以手自摩其脸，后此无言，遂各归寝。迟明余即以马至余当日读书之地，马行至速，少须已至，至时趦趄不敢即入，自窗内望，尤利亚所居屋，已易为退闲之室，舍此外无改旧观。女佣启扉，余即告以远道有故人造访，女佣引余登楼，而客座亦如故状。余所读书及安尼司授余之书，仍列书橱之上。凡尤利亚变置之状，一反其故。余入时，仍忆及当日为小学生时事。少须复室门启，四目已相接，安尼司见余，立以手自捧其心。余力前，坚执其手言曰：“安尼司，吾亲爱之姊氏，吾来突兀，汝中慑乎？”安尼司曰：“否，吾见阿弟乐极，故为此状。力余力抱之胸际，不言者久，遂与之并坐。安尼司状类安琪儿，以妙目瞩余，余此时敬之慕之，亲之爱之，万状交迸，厥声如哑。欲为之祝福，语至吻止；为致谢忱，语至吻则又止。但觉一身麻木，气力都尽。安尼司见状，转来见慰，语及话别之情。又言：“都拉坟台，吾至者数矣。”虽动心之事，经彼一言，而余转不能因之而戚，彼如是抚我而慰我，宁非大慈大悲之安琪儿耶！余曰：“安尼司适所言者均为我，而尔独无己事对吾言耶？”安尼司笑曰：“我尚何言！老父平安，余事汝则尽瞩之矣。吾家恢复，家为吾家，忧惧之事皆屏，尚何言者！”余曰：“固无他事耶！且并无一星事耶？老姊幸见告。”余见安尼司玉雪之容，转而成绛，此时则复为玉雪矣，微笑似露惨容，微摇其首。余此时之言，盖从祖姨所语者，欲穷追其意中之人。既见安尼司玉容无主，则释之弗问。但曰：“安尼司近来忙乎？力安尼司曰：“得毋言授徒事？”余曰：“此事大累人。”安尼司曰：“行事但得有趣味者佳，吾行此佳，更言不适，殊无以自对其天良。”余曰：“姊氏躬行善事，不厌不倦，非止此也。”余见安尼司颜色复绛，微微一笑，言曰：“君且少待吾父，可以小住经日，弟旧榻尚存，可寐也。吾以弟之房，即名曰：‘考伯菲而室’。”余曰：吾已告祖姨以今夕归，然此一日中，必在此侍姊氏。”安尼司曰：“吾公务至，又须作数句钟之羁囚矣。旧书在此，琴匣亦存，弟可盘桓其中。”余四顾言曰：“并花盆亦仍旧观矣。”安尼司笑曰：“汝不在家，吾一一部署家具，如汝年幼读书时，虽然，当时乐也。”余曰：“当时之乐，但有天知。”安尼司斜睨余面，笑曰：“勿论所触何物，凡为吾弟所经用者，无不拾置吾旁，即如此物者。”因指其腰下所佩钥匙曰：“此非如当时所佩者耶！汝试听玎珰之声，尚是吾弟所闻之旧调。”更对余一笑，嫣然入讲舍矣。似此异姓骨肉之爱，余思长年永世保护，勿令走失而已。嗟夫！当时苍天，授我以爱情，逾于姊弟，我乃弃掷弗惜，今日胡可追挽者。安尼司既入讲堂，余遂行于街上，复遇旧时屠人之子，今已为里正，气概复盛。余经旧日战场，复忆及拉金司大女郎与密斯歇白德，当时无端之情爱，凡此二人均不审安适，而同时挚爱之人，则安尼司存也，其人乃若明星照人欲灿，适临余顶之上。及归时，威克菲而已归，盖从二里外花园游赏者。老人无事，匪日不至其间。余一见果星星白发矣。午餐时，余及老人与安尼司合五六女学生同饭，然老人情状，较之壁间小影，转似影中为人，人特影中之影耳。饭时家庭静穆平安，不类尤利亚在时恶状。饭已，老人亦不饮酒，余亦屏酒，遂同登楼上。安尼司教女学生唱歌，及针黹之事。茗后学生归，三人遂促膝述已往事，老人摇其白首言曰：“已往之迹，至可悲悯者，惟老夫耳。拖老忒乌得汝当知吾事也，无事足以纪述。惟膝前爱女，孝养老夫，此万万不能忘怀者。”余曰：“然，孺子之敬礼安尼司，即在家庭之庸行。”老人曰：“汝第知其外状，而内行之纯备，恐汝亦不之详。”言已太息曰：“亲爱之安尼司……”老人似尚有言，安尼司容色惨淡，作势止之，老人亦咀嚼其言，立止不发。大抵老人之意，似论及安尼司婚嫁矣。老人复改口言曰：“拖老忒乌得，吾尚未与尔谈及彼母，此事曾一言乎？”余曰：“未也。”老人曰：“语固不多，为事亦惨，彼母之嫁，吾岳不惬也，反颜若不识其女。吾妻至再乞怜于吾岳，吾岳坚忍无情，靳不之许，于是吾妻心碎矣。”时安尼司倚老人榻背，以手摩老人辅颊。老人曰：“吾妻心慈而善悲，此心亦惟我知之，然爱我至于极地，惟以不得于父，则时时引以为忧。忧既内戕，因之成瘵，死时安尼司生甫两礼拜，即托之于我。故尔第一次来时，已见我白发数茎，即知我有不遂心之事。”复回面亲安尼司，言曰：“后此吾竭其爱情锺爱此无母之女，此女性情慈蔼，适与母同。今日非述我生平，我生平胡足道者。然而一隐德，一挚孝，彼母女二人具之矣。安尼司之操行，汝当知之，吾不更赘；惟彼母之德，不能不彰。且今日出诸奸人之手，三人复话当时，则不能不及往事。”老人言已垂头，安尼司媚眼注视其父，虽彼此无言，而一慈一孝，令人观之了了。然此在尤利亚在日，断无此等时光，直披一幅团圞图画矣。少须，安尼司行至琴次，拨弦更弹故调，为余所习闻者，余则卓立琴次听之。安尼司且按轸，且视余，言曰：“汝更远行乎？”余无言，但曰：“姊氏以为何如者？”安尼司曰：“以我思之，汝可勿出。”余曰：“姊令我，我即不出。”安尼司曰：“拖老忒乌得既向我决策，我思汝决不当出，尔名既大张，所著书风行一时，能为益人之事，为势至易。即我舍吾弟浪游者，而光阴亦不汝许。”余曰：“安尼司，若弟之有今日者，姊氏成之，敢不惟命是承。”安尼司笑曰：“拖老忒乌得何为是言！”余即伏琴匣之上言曰：“奚为不是，吾今日见姊时，即欲有言；且从都拉死后，即欲宣告；今日相见，矢口亦即欲发。汝曾否忆及当时下楼，以手上举时耶？”此时，安尼司眼泪如注，言曰：“拖老忒乌得，如是妙龄，如是美貌，如是深情，且事事托我，我安能忘者。”余曰：“自吾见姊时，至于今日，其望我之心，亦犹引手上指之意，时时鞭迫我身，仰趣于善。”安尼司摇首，含泪中却苞微笑。余曰：“安尼司，我之感姊，实出再造，爱之一字，尚不能括，当别铸一新名词在爱字之上，方足包裹一切。吾实告姊，前此如坠黑暗之中，得姊氏以明灯导我，至于出险。尔我之间，勿论有如何间格，及新知固结，不许人以参与者。吾尚奉尔为导师，盖吾之爱尔，永永都如今日，至于吾死始已，若一日不死，则姊氏当长立吾前，以手上指。”安尼司遂出手引吾手，诵言爱我，且永识余今日之言，第云：“汝之赞我，实逾吾分。”语已复弹，然尚以目注余。余曰：“安尼司，汝当知今日我在尔旁，追想当时读书，并肩同坐，其中大有所感，姊知之乎？”安尼司曰：“尔知我无母，感我殆怜我也。”余曰：“岂特云怜，但觉其中有至温至柔之深情，在我亦莫举其名词以对。”安尼司似若不觉，且弹且注目余面。余曰：“似此无名词之思想，姊许我蓄诸心坎乎？”安尼司曰：“可。”余曰：“姊后此事局或更者，其爱我能如是乎！至于吾死为度。”安尼司曰：“可。”此语罢后，为时已晚，余即以马归度佛尔。然尚怏怏，惟得此两可字，余于世间，或尚有乐趣也。

第六十一章

余所著书，尚未脱稿，则仍居度佛尔祖姨家。余著书地，即当时奔越至此，仰见迭克之楼居。楼窗面海，余乃临窗而施其笔墨，且常至伦敦，或为寻乐，或为旅行，或与忒老特尔司言事。以予之家事之近于律者，均吾友为余司之，部署既佳，余亦就中得利。顾声名既著，而不识余者，咸以书见许。以余行踪无定，故寓书均托之吾友，尤有寻我之人，问购书事，则均吾友任之。故忒老特尔司门外，亦有余之名纸，故常至吾友家，得书即于彼间覆之。在群书中有一书恒道及庙鞫事，言将托我之名，得利与余均之。顾余决不为此，以庙鞫之流弊，余所痛憾，今既以书得钱，何为复及于此。然余每至吾友家时，见苏飞临池习字，及余则立藏之。余大疑，以为苏飞作书，胡为避我，已而得之矣。一日吾友自屉中得一笺示余，言此书法如何者？时苏飞方就火，为吾友熏拖履，即回首曰：“汤姆勿尔。”吾友笑曰：“亲爱之人，此何碍者。”因问余曰“考伯菲而，此书如何者？”余曰：“笔法疏整，佳构也，且笔力至遒健。”吾友曰：“得毋类闺秀书耶？”余曰：“闺秀书耶？乃坚如铁石。”吾友大笑曰：“此苏飞书也，苏飞告我不日将用书记，彼学此将为吾代书记，彼一句钟中可用数纸，吾亦不复省记矣。”方吾友言时，苏飞至不豫，言曰：“汤姆，汝异日为承审之员，亦将揭家事与堂上人语乎？”语已遂入别室。余拊吾友之背曰：“忒老特尔司，汝乃得贤助。”吾友曰：“吾恒对尔言，苏飞固非凡品，彼为我司家，俭约而有序，贤慧至不可言。”余曰：“汝惟有福，故尔即所称美之词，亦一一咸当于义，吾观尔贤夫妇，为人间至乐之人。”吾友曰：“吾敢不承诺，彼未明已起，以烛理家务，未及书记之来，已以筐出购物事，勿论晴雨，莫沮其行。物虽非佳，然治之有法，良足适口，家具乃无一物杂投而紊序者。迨晚，吾治夜工，彼亦坐候。嗟夫！考伯菲而，吾躬是福，乃不自信也。”当其易著拖履时，似此双履中，亦寓无穷之恩爱，尚云：“我至今尚不自信，但以行乐言，乃不费一钱。譬如家居，窗户既闭，二人对坐，似蕴得无边春气，此又何需钱者；果天气晴稳，晚中必携手同出，须知外间亦正有乐地耳。既过首饰肆，自窗外观之，宝光烁眼，吾则引苏飞私语曰：‘异日有钱，必以此钻奉馈。’苏飞则指一镶宝之金表言曰：‘我果有钱者，亦必购此奉赠。’至于刀叉之属，亦皆一一识之心头，订期而购，似一经余眼，即如已得；有时行过空屋之前，则思有钱时必赁此而居；或戏园有便座，则亦同往而寓目，竟逐齣观之，眼中无一他逸者；剧罢归来，得便宜之物，则亦购取，熟而食之；语及日中所见，用为谈助，似此家庭之乐，即为大藏大臣，其乐亦宁能敌此。”余曰：“君知足之人，无往非乐趣也。惟尚有一言，汝今尚画骷髅否？”忒老特尔司大笑曰：“考伯菲而，吾不能决其不画，一日余在道中，适有铅笔，随意一作，又成骷髅。汝观几上帽匣中，或有画稿在也。”于是相与大笑不已，吾友曰：“今不知老克里格尔先生安在者？”余曰：“今日书堆中，尚有先生手迹。”吾友曰：“此老焉有书，书得毋为吾辈之先生克里格尔耶！”余于是检书言曰：“吾享小名，故人人亦微见重，今不为蒙师，为区官矣。汝知此老何由升擢！”吾友曰：“此语安能猝答，或彼于选举时，互相标榜，或以贿进，综言之，道不外乎钻营。”余曰：“吾亦莫知所以然，但以斯人流品，或不出尔之所料。此遭书来，言彼治狱极佳，故欲延我往观，以我为著作家，欲于书中扬其名耳。吾友以为何如？能与我同行否？”忒老特尔司曰：“吾亦至欲观之。”余曰：“此人之狂谬，不特虐我，且于妻子无恩，其人小人也，汝忆之否？”忒老特尔司曰：“吾受刑至酷，乌能不忆。”余曰：“汝言彼酷，而来书之自称平，盖自许为循吏。然以此人论之，彼何能慈，特以进身之始，欲媚上而悦下耳。”语后遂订越日同行，余即于是晚以书予先生，订来曰至。时余及吾友诣狱所，狱极宏敞。余至门觇状，自念治狱用此烦费，设剖其半为养育堂及善举，人方以为侈也。既入，阍者引余二人至治事所面先生，先生方及数官坐谈。接见时如见高足，似余学术均出先生陶成者，后此余引忒老特尔司谒先生，先生曰：“是为忒老特尔司耶？老夫当日导诱之勤，或有今日耳。”余见先生已耄，然其丑形尚如往日，小目荧荧，面作油光，为奸狡状，一一无改其素。发秃，而缕缕见蓝筋于顶上。见余后，又面此数客作礼而行，引余二人入狱阅囚，此时群囚方饭，余乃先莅庖次，群庖方剖分囚饭甚均，然食品颇精。余谓吾友曰：“食精如是，较行乞及舵工匠氏所飨者腆矣。”余观时，问先生曰：“师之治狱，所谓良法者，能见示否？”先生曰：“吾不令囚骈居，而讧其奸说，令增狡而长狯。惟独居静念，或能反其天良，少励于善。此狱之囚，居久无不思过者。”时来观者众，群相议论，谓第二十七号中囚，贤人也。而二十八号中亦朗朗若明星，惟为二十七号之贤者所夺，其明遂少晦。余沿道行，恒闻人言此二十七号之囚，在号中作书与其母，且立劝其母在外行善云云。余大疑，囚安得有此，既如此，胡乃见囚！因欲进而观之，已而果至二十七号小孔中内窥，先生既近而窥之，即反而顾余曰：“囚方诵《圣经》耳。”先生一发语，众皆集视贤者，于是小孔之外，人头攒叠，至于七八。先生曰：“如是贤者，宜出以面众。”遂令禁卒启扉出囚，囚既出，余及忒老特尔司愕顾无声。读吾书者，知此二十七号之贤者谁耶？尤利亚也。尤利亚出而见余二人，即耸身如恒状，谓余曰：“密司忒考伯菲而无恙？密司忒忒老特尔司无恙？”众见囚识余，咸大骇。即有人称曰：“囚乃彬彬有礼。”先生进而抚之，厥状似怜，即曰：“二十七号，汝今日如何者？”尤利亚曰：“囚长安于卑屈之地。”先生曰：“汝固有谦德。”此时又有一人进曰：“汝居此能自适否？”尤利亚曰：“敬谢先生，囚居是间，较之居外尤适，囚至此能自悟其非，即此可谓适矣。”众皆同声太息。复有一人进曰：“今日牛肉适口耶？”尤利亚曰：“今日所治牛，较昨日为韧，然囚何人耶！安敢论及口腹，即菲，吾亦安之。身为狱囚，但知伏法，何敢怨黩！”复有人叹息其美，且有人斥庖人之不善。此声既止，先生即下令启二十八号，亦令众面其人。少须二十八号启时，囚捧善书于手而出，视之，立铁麦也。余见尤利亚已不自信，及更见此人，则宜惛忽如梦寐矣。时有戴眼镜之老人进而语曰：“二十八号，汝前礼拜言库库粉不善，今兹如何者？”立铁麦曰：“谢先生见存，较前略佳，惟囚有放肆之言，似库库粉中之牛乳未精也。伦敦中牛乳伪者孔多，精者良不易得。”老人闻言，恍似此囚为彼赏识之人，足与尤利亚齐贤者。老人又曰：“二十八号，汝数日来读书何得？”立铁麦曰：“囚静处是间，乃悟昨非，内疚无已。惟囚颇为当时便辟之友忧思，惟愿其一一自新，勿濒此地足矣。”老人点首言曰：“汝在是间乐乎？”立铁麦曰：“谢先生，吾乐甚。”老人曰：“尔所蕴者何言？不妨见白。”立铁麦曰：“在此人群中，有一人知吾前迹，吾欲躬诉此先生，前此之过恶，实所事非人，均恶少导我为此。吾意特警告此先生，令其知悔，勿怒斥吾言。今吾已自知过，而吾所斥之少年先生亦自有过，吾甚愿知悔可也。”闻者皆称美不已，以为在厄尚导人于善。老人曰：“此言足见尔心之良，语之善，今尔尚何语者？”立铁麦曰：“尚有一少女，亦躬膺多罪，吾欲脱之，乃不能及。吾故请此少年告此女郎，前此所得罪于我者，我均赦之矣。然尚甚望其改过。”老人曰：“想彼少年，闻尔之言，必且大动其天良，吾亦不濡滞尔，尔入矣。”立铁麦曰：“尚有一言，忠告诸君，并其家人，息息咸当悔过。”语已，二十八号与尤利亚相视而入，似此二人为状甚密者。迨门既钥，众皆称二十八号之直，乃敢训饬长官，殊可念也。先生即面尤利亚曰：“二十七号，汝亦有何言者？”尤利亚曰：“我但乞长官许我作书上吾母。”先生曰：“是奚不可者。”尤利亚曰：“敬谢长官，吾甚忧吾母在外不知修身，于吾心殊不自释。”有人曰：“尔防尔母何事者？”尤利亚曰：“危哉，最盼吾母亦能至是。吾不至是，胡为悔过。实则宜至是间者，岂特吾母，须人人咸至一次为佳。”尤利亚语发，先生大悦，以为治狱之效，一至于此，欲改过者，咸当下此狱，始名为善。尤利亚曰：“吾未下狱时，匪恶不为，今已头头省悟。此地之外皆罪区，即吾母亦滋有过。天下之无罪者，但有此间。”先生曰：“汝真能悔过矣？”尤利亚曰：“然。”先生曰：“汝果出狱，当无前失矣！”尤利亚曰：“是又安能！”先生曰：“嗟夫！吾无语矣。”少须，呼曰：“二十七号，汝适见考伯菲而，尚有语以告其人否？”尤利亚语余曰：“吾未改过时，汝固识我，汝亦知吾当日遇骄人，吾谦抑也；遇暴人，吾恭顺也。即如尔者，曾以暴虐待我，以掌批我。”尤利亚语时，众皆怒目视余。尤利亚即曰：“吾赦尔矣，无论何人，则皆赦之，万不念仇。今愿尔能收束其恶性，归于中平，并愿威克菲而举家恶心均归于善。今尔丧偶矣，此正天之警尔，驱尔于为善之路。其最善者，无如入此为佳。即威克菲而全家，亦当入此，始足萌其善心。今吾为人谋，必以是间为向善之源，凡人不曾及此，吾至为悯之。”语已视余，复回身入洞，众皆称美其人。余及吾友见此贼入洞，心滋泰然。余此时颇欲闻是人以何罪入此，顾欲问先生，先生方尊彼为圣贤，安忍告余。余乃私问禁卒，似禁卒深知此辈之毒螫，余窃观众人圜赞时，禁卒窃窃加以诽议。余因取禁卒，问此二十七号以何罪入此？禁卒曰：“银行之案耳。”余曰：“得毋冒取银物耶？”禁卒曰：“然，彼作伪书及谋人之财，此外尚有同谋之人，彼为渠率。且深明法律，几几不能加之以罪，然亦不能自脱。罪名盖永远流配，今改为圜禁，非彼奸狡，亦莫至此。”余曰：“二十八号又何罪者？”禁卒曰：“二十八号亦流罪，彼新役于人家，主人外出，彼窃主人二百五十镑金钱。吾之记忆者，以此案为一侏儒所得。”余曰：“汝何言者？”禁卒曰：“为侏儒之女人，姓名忘之矣。”余曰：“剃发女匠摩乞耶！”禁卒曰：“然，二十八号既出，即伪发伪髯将赴美国。此侏儒在海壖中，见此囚行于市肆，即以首抵其腹，囚仰跌，侏儒知为盗，进擒之，囚即出刀斫侏儒，而侏儒仍弗释，迨警察至，得之。既受缚，侏儒尚咬之弗舍，遂并逮之。庭讯时，侏儒立于小凳之上受鞫，语问官曰：‘即其人为珊木森者（古之力人），吾亦力擒之。’”余闻言，乃深佩摩乞之有勇，余既遍观诸囚，方知二十七、二十八两号，其凶狡远胜于前，无所谓改过。惟其至狡，故伪其面目，愈足欺人，以售其奸。余此时别先生，同吾友归矣。

第六十二章

余归家已二阅月，为时将及耶稣圣诞矣。安尼司家，余每礼拜必一及，或两及，惟不宿其家，夜必以马归，心滋不欲居彼，以增怅恨。而安尼司之对余，仍不改故常。祖姨自谈安尼司后，似深知余之悃愊，而但不言。余于二阅月中，安尼司竟不告我以意中之人。意安尼司已有其人，不告余者，适恐伤余之心。余既蓄是念，则微怪安尼司属心于人，竟置我度外，不之告。乃立意将明叩其人，果有是，吾心亦将因而冷，无所系属。一日为冬令极寒沍，雪已微晴，遍地作玉色，余着马靴时，祖姨曰：“拖老忒，今日又御马耶？”余曰：“将至坎忒白雷，此等寒天，御马为宜。”祖姨曰：“不审马意能如尔否？吾意马之心思，尚欲居枥为佳。”余曰：“正惟伏枥，故懊丧尔，一涉长道，精神当勃发。”祖姨曰：“此去，骑马之主人，或有佳兆。”又易他说，目视余稿曰：“吾前此观书微觉其倦，今尔著书当更倦也。”余曰：“观者固倦，而著者属心是间，又安能倦！”祖姨曰：“书佳，得名及利，趣味或在是间，汝曷行乎？”余曰：“大母得毋知安尼司婚姻谁属者？”祖姨视余曰：“是中事吾颇知之。”余见祖姨引目视余，余乃定其神思，不为老人所侦。祖姨曰：“吾且不仅知其略。”余曰：“然则详者如何？”祖姨曰：“吾且知其人将嫁矣。”余伪为得意状，曰：“确耶！愿上帝赐福予之。”祖姨曰：“我不特愿上帝赐福其身，且愿赐福其夫。”余悲极则咬牙，亦复述祖姨之言，即匆匆下楼上马。既至，则安尼司方独居，学生已散，自近炉次读书。见余入，即置书迎余，迨彼此问讯，即取针黹临窗而治，且与余谈，余即告以著书之事。安尼司悦甚，语余曰：“后此大名鼎鼎，至不能排遣与我作半日寒暄矣。”余曰：“正妨后此不能造谈，故拨冗而来，作片时之聚。”语至此，见安尼司停针视余，适与余目相射，言曰：“拖老忒乌得，吾今日见尔，似有所思。”余曰：“安尼司，尔知我何思？能否许我质言？”安尼司即置其针黹，以目视余，余曰：“吾亲爱之安尼司，汝之视我，可云真诚无妄之良友否？”安尼司愕然曰：“我胡为疑汝！”余曰：“吾平日之敬尔爱尔者伪耶？”安尼司曰：“否。”余曰：“吾初归，谓尔受恩滋重，无可报酬，人间名词，竟无一足以状我之爱汝。”安尼司曰：“忆之。”余曰：“然则吾固知尔心中盖有秘密之一事，又何妨见语者？”安尼司以目下注，体颤不已。余曰：“吾闻人旁言，尔心中已有一人，将以终身爱情付之，此事系尔之终身，不能屏我知交之人勿告，适言爱我为真诚无妄之友，且视我为稚弟，何妨举其人示我。”安尼司起立，以手自捧其额，欲行似无能行，眼泪如注，余见其哭，此心自觉尚有希冀，亦初非恨我而然。乃茫然如悟如喜，亦无惧心，即起立曰：“安尼司姊，吾最亲爱之人，吾今日无罪，胡为见怒。”安尼司曰：“拖老忒乌得，让吾行，吾似病作，少须更与尔言之，或更见时，容当有语，不然亦当以书，今日幸勿言此。”余此时一发千钧，胡能遽释，即曰：“吾万不能见尔伤心，恝然舍去，盖吾之与尔相亲相爱，觉世界中无第二人似我者，尔既伤心，幸少分吾以痛楚，果中心难言之隐，何妨出之，阿弟尚可少任其劬。安尼司听之，吾之幸生不死者，不为尔者为谁耶！”安尼司哭曰：“今兹患作，幸见赦，后此更言之。”余此时大异，讵平时所不敢望者，今乃未至绝望耶。即进曰：“吾尚有言，决不能舍，请问安尼司平日待我如何？宁忍匆匆而去，吾今明言之矣。果使心中有人，防吾为梗，并防吾伤心，请尔万万勿蓄是念，吾之为人，安足偶汝，即尔嫁夫，亦大义耳。吾又何敢萌其妒念。”此时，安尼司少静，少须，即引目视予，断续而语，然语甚清晰，言曰：“拖老忒乌得，汝之见待，直造峰极。惟尔疑我有人，诚告汝，汝误矣，今无他语足言，吾心中即有秘密不语之人之事，此人此事，亦非新得者，惟质言其人，则万不能立出诸口，但有藏诸胸臆已耳。”语已复行，余曰：“安尼司，汝少须之。”即立抱其腰，言曰：“汝所怀之人，非新得，乃旧有耶？”此时心脉暴动不已。即曰：“亲爱之安尼司，汝知我之心敬汝，且至爱汝乎？今日之来，尚不即言此，防尔心中别有所属，故欲叩其虚实而已。吾意谓尔心别有所属者，即亦不言，直至发秃齿危，始告尔曰：‘安尼司，惟汝之故，吾终身不复娶矣。’今则希望之心已生，尚能于姊氏名称之外，别有所称，吾愿足矣。”此时安尼司泪落益骤，余知大事已定，即曰：“安尼司，汝为我一生调护攻错之良友，亦知自少至是，胡以寄情于他人，不属于汝，汝亦知之乎！以我事尔如严师，百凡学问品德，皆处吾上，吾何敢萌其妄念。”此时安尼司虽如泪人，而玉臂已加佘颈，此一加，盖余生平分外之得，感激不知所云，即曰：“吾当时爱都拉时，非尔赞助，即与彼安得有爱，今其人已逝，更不得尔者，吾情又安寄者？”安尼司时以手拊余肩而颤，眼泪虽莹然，仍停其秋波注余。余又语以在外相思之苦，深自追悔，归后不敢冒昧请婚，一一语之都尽。复曰：“果尔允我否？即受我此言，以我为人本不足偶汝，惟寸心归向，似在覆帱之中。”安尼司曰：“拖老忒乌得，我有福嫁汝，吾心慰矣。此外尚有一言。”余曰：“吾爱尚何言者？”安尼司笑曰：“汝尚不知吾心乎！”余曰：“恐误，不如吾爱自言之。”安尼司曰：“自一见时，至于今日，爱尔未尝去怀。”于是二人骈肩立，泪下弗止，然非酸泪，谓后此永永无复分析，喜极而悲耳。是夜余仍宿吾读书楼上。明日同安尼司谒祖姨，壁各德言祖姨方在吾书室摒挡物事。余二人同入，见老人方近炉坐，作声言曰：“拖老忒，汝同来谁耶？”余曰：“安尼司。”然余已先语安尼司，先勿遽告祖姨。祖姨以余为将告之，既而见余无语，转以为疑，则坐拭其眼镜，似无所主。其与安尼司问讯时，亦颇疑惑，时时脱其眼镜复上者数。迭克见状，以祖姨为忧，以姨恒状遇忧者咸如是，因亦踧踖者再。饭后余始嗫嚅言曰：“大母所言事，孺子已问之安尼司矣。”祖姨曰：“汝误矣，吾固谓汝勿信吾言。”余曰：“大母勿怒，安尼司不怒，孺子求婚，大母度之，更不吾怒。”祖姨愕然而坐，余即引安尼司左右立其榻前，祖姨双扑其手立晕，壁各德立前救护，迨醒，立擒壁各德摇之，曰：“愚哉媪也。”既而释壁各德，往擒迭克摇之，始明言吾二人成婚之故，于是举家欢声动地矣。祖姨曰：“拖老忒，吾不言安尼司心中有人，旋成礼欤！孺子奈何弗信。”半月之后，余婚礼成，观礼时，博士先生及师母，与忒老特尔司夫妇四人外，无一外客。是晚安尼司遂称余为夫，谓不更呼稚弟矣。曰：“吾今尚有一事。”余曰：“何也？”安尼司曰：“此事在都拉临死之时，彼不令尔呼我耶？”余曰：“然。”安尼司曰：“都拉遗物赐我，尔谓何物也？”余固知之，但坚抱安尼司，安尼司曰：“都拉自言，彼去留此空座，请我居之。”语已以首抵余哭，余亦哭，然已乐甚。

第六十三章

余书所宜纪之事，至此章垂罄矣。而记性中尚有一事宜书者，不尔，则吾蜘蛛之网，尚有亏漏不完密者在焉。余至今日，名利均臻极地，即家庭之乐，亦托天保其固有，余此时娶安尼司十年矣。一日薄暮，与安尼司同踞炉次，时为早春，余三子均戏于屋中。忽有侍者言有生客请面，余遣侍者，问客以何事戾止？侍者言其人自远道来，以久不面主人，特一造谈。其人年事已老，状如村人。吾妻恒与三子言：“汝敢更致哄勃者，将有村中老年人至而攫汝。”三子闻言皆惧，一人以首抵其母裙下，余长女亦名安尼司，置其所玩偶人于榻上，告母曰：“老人见捉者，母言彼即是我。”乃潜身入帷幔之后，即缝中望来者，尚有一人伏于榻下。余谓侍者曰：“延客入室。”少须，在门外暮色中，见一白发老人入门，余尚未辨为何人，而安尼司已起立言曰：“此非密司忒壁各德耶！”入时果然，年已颓老，精神尚旺。三子见父母礼客，则亦争出与客为礼，相见时状至亲密，围炉同坐。老渔抱余二子于膝上，脸为火光所灿，尚矍铄未就衰衄，言曰：“马司德大卫，吾今日更与故人同坐，其乐不知所极。更观君夫妇笃爱，儿女成行，情趣更永。”余曰：“即吾之对尔，何尝不如是者！”老渔曰：“此三子直同方苞之花，马司德大卫，吾初见君，君之稚齿，乃同此最少之儿。当时爱密柳亦然，即彼可怜人，亦岁七八耳。”余曰：“光阴之逝易也。”回顾吾妻曰：“驱此小山精归寝，勿再溷人。”又面老渔曰：“君新至，未有下榻地，当馆吾家。行箧安在？以人取之，尔我且斟酒，叙十年之别。”安尼司曰：“密司忒壁各德一人来耶！”老渔曰：“然。”于是位老渔中坐，余夫妇左右夹侍，老渔至悦，言曰：“水程至远，吾至此亦仅数礼拜之淹留，水程固吾所习，而旧友安可不面，吾故突如其来。”安尼司曰：“叟远道来，仅区区作十余日留耶！”老渔曰：“马丹，吾已许爱密柳以不多时之别，故不能不归，惟此次弗来，耄期一乘，又安能至。吾前此行时已蓄意，谓必马司德大卫一家团聚，为我所见，吾死始瞑。”语时左右看余夫妇，如不能餍足之状。余曰：“今可告我以在彼得意事矣。”老渔曰：“吾事至易了，至彼得天之佑，事辄不忤，初至时尚生涩，久乃治生如其故。吾家恃田牧，田丰而畜肥，滋可庆也。然亦小心寅畏，无敢戏豫。”余夫妇同声问曰：“爱密柳如何者？”老渔谓吾妻曰：“自与马丹别后，彼每日晚祷必称马丹之名，祈诸上帝。马司德大卫，幸尔别时，未示以凶耗，不尔死矣。彼至澳洲后专力为善，每遇病人，辄舍身为看护，并为多子之母抚其儿，抚孤亦然。以心专于善，故亦渐忘其窘。”余曰：“凶耗何时始闻？”老渔曰：“吾闻后不告者可经年。一日村人新至洲中，吾以其同乡，延之同居。其人行李中有旧报纸，中间适书此事，为爱密柳所拾，乘吾不在恣哭，及吾归时已觉其事。”余曰：“闻耗后如何？”老渔曰：“自是为善益力，似此耗转有以策励其人，力奋而心专，尤藉此以荡涤其悲慨。君夫妇或见之者，恐不辨其人矣。”余曰：“失形乎？”老渔曰：“吾恒与相见，自少迨长，咸与同处，尚不之觉，惟忧中其心，不言不笑，容色异矣。幸其陈迹无一人知，知者但谓其早丧，或遇人不淑，所以至此。顾彼间人亦有求婚者，爱密柳矢不更嫁。以行善之故，乡人无不敬爱之者。”余曰：“马莎如何？”老渔曰：“居彼一年，彼已嫁夫，去吾寓可数百里，吾见其人诚悫，即为婚主，彼嫁后夫妇尚称小封。”余曰：“根密支又如何？”老渔如被余搔其痒，则大笑，抚髀不止。安尼司见状亦笑，余亦为所牵引，觉笑声满室，不知其所以然。老渔且笑且言曰：“不知是何客舟，有一庖人与之求婚，汝亦知彼答以何言者？凡人辞婚，先必致谢，后乃拒之。根密支闻言不答，则举其水桶直淋其头，吾闻人号援声，始出而止之。”语已复笑，余夫妇亦从之而笑。笑止，老渔曰：“其人良佳，百劳皆任，初不言劳，亦未闻太息思其老伴。”余曰：“此外尚有一人，密考伯如何者？此间宿逋皆清，安尼司汝曾否忆及？忒老特尔司之金亦还矣，以状观之，似不恶，第吾辈殊不知其所以然，幸叟诏之。”老渔闻言，即出怀中旧报纸，口中言曰：“马司德大卫，亦知吾所居地为密得尔贝近海一村，在彼间亦称曰城。密考伯至后，力改前状，而又能文，则官于彼中矣。”余曰：“官耶？”老渔检报中一段示余曰：“读此即其本事。”报为密得尔贝《太晤士报》，即诵以示吾妻曰：“密得尔贝城中绅商，公延威而根密考伯长官，假座于大旅馆，来宾至夥，在座可四十七人，观者无数，合城人望，及闺秀淑女，咸莅会中矣。代表主人者为麦尔博士，前在英伦为助教，今在洲中为中学堂监督。饭后密考伯长公子唱忠君爱国之歌，声彻云表。麦尔博士举杯演说尊崇长官之颂词：‘但愿长官造福吾城，永不去官；或超擢者，则不在此祝词中。尤愿吾城人感长官之德政，即升擢亦当攀留，勿令远引。’颂词既已，座人极赞，赞已，长官密考伯亦起称谢，城人亦有颂词，本报亦不更叙，然其词条丰蔚，良为才人极笔。散会时尚有格言，遍示座客，言长官少贫，负债累累，敬告座中少年人士，切勿举债。长官言时，泪落如绠，听者悚然。时男女之客，均为密昔司密考伯上寿，及其子女，此会直一时之盛。”余读已，初无所动，但觉吾师麦尔当时为人凌蔑，至此亦复伸眉，中心为之怃然，诵已，还其纸于老渔。老渔复出一书，书言代上大卫考伯菲而先生，书曰：“吾亲爱之先生，别久矣，吾所居地在文明区域以外，不能常接道貌，然所著书，则未尝去手。此次老友壁各德归国，吾托赍一函，一以表我谢忱，一亦为此密得尔贝城中代表，贺君得此盛名。此外尚有希冀之事，幸先生强台再上，勿自是而止，君之文名，虽在重洋以外亦深知之，更远则同巨鵰盘云，直令我望而莫即，须知在群仰之中，尚有二目莹莹上觑者，则为威而根·密考伯·密得尔贝长官也。”自是以来，老渔常驻吾家，夜中必问澳洲之事，可一阅月中，祖姨及壁各德亦至伦敦候之。行时余及安尼司、壁各德咸送之舟中，此别之后，余知更见此翁，必不在此世界中矣。顾未行之先，尚同至鸦墨斯视汉姆坟兆，坟次尚有小铭，余读而示之，老渔听已，鞠躬拔坟前草根一束，土一撮，裹而藏之，言曰：“此物留以赠爱密柳，彼于吾行时，固再三嘱我，以是物馈也。”

第六十四章

余脑中所忆之事，至此章备矣。顾此外尚有参错不属之事，余合而叙之，为是书之小结束，亦为佳事。余及安尼司母子，度此时光，亦如走马冶春，转瞬而过。在此如海稠人之中，第一人即吾祖姨，年已八秩以外，尚戴眼镜，腰膂至劲，行五六英里路，未尝一息。其与之同伴者，为壁各德，亦御眼镜，晚中尚就灯治针线，此一块小蜡头，及针线之匣，其上仍画圣保罗礼拜堂也。余少时见彼二颊红绛，余谓为苹果，胡不见啄于鸟吻，今则皱纹无数矣。余学行时，壁各德以指头引余行，今则仍以此指引吾稚子，余不能不忆及吾母生时情状矣。吾祖姨平生恨余非女，不如祖姨之意，余今以第二女嗣为祖姨之后。小女都拉，祖姨亦视之如命。壁各德囊中鳄鱼之书尚藏，今则用以教吾诸儿。诸儿散学归时，尚有一白发老翁，率之以放风筝，其乐仍不减，诸儿张口引目向天而视。有时余过司蒂尔福司家，则有一龙钟之妪，扶杖而立，而颜容尚挟狷傲之气，如壮少时；其旁有形容枯槁之妪，唇吻中挟小瘢，则罗莎也。一日余偶经其门，为彼所瞩，母即问罗莎曰：“此先生何名？吾忘之矣。”罗莎则附耳大声言曰：“此为考伯菲而。”似诏彼聋聩，母曰：“先生吾宏愿相见，汝今胡持服者？想为日久，当自忘之。”罗莎在旁即曰：“彼何尝缁，汝不一谛视之耶！”母又曰：“汝见吾子乎！汝今二人和协矣。”又对余面呻楚不已，忽大声曰：“罗莎汝前，司蒂尔福司逝矣。”罗莎虽斥其昏愦，则亦抱之怀中而入。以后每一遇，辄如此，想母亦以此终矣。一日有印度船归，中有贵妇，其夫则苏格兰富商，耳巨如豕，余曰：“此其周利亚乎？”已而视之，果周利亚。男仆而为印度人，女奴则印度妇人，前后拥卫出入。前此伤于情感，故恒歌怨诗，今易前状矣。似在金银中餍足，余觉其大不如前之伤情感歌怨诗之为娬媚。家居无日不张筵宴客，高楼矗云，然座上客乃有雅克，余颇叹其非妙品，雅克迩来情状，仍怏怏于先生，殊可恨也。先生恒与余往来，所注之字典，尚尔属稿未即毕，然家庭之乐较前为适，老军人尚寄食其家，威焰亦减，不复如前之恣肆。余老友忒老特尔司声望亦日高，长日拥长案，卷宗积如山樊，随手批治，惟其壮发老乃愈壮，不可制伏。一日余往面之，见彼积卷高可隐人，钞胥无数列前，余曰：“忒老特尔司，果苏飞代尔为书记者，能办此乎？”吾友曰：“汝亦应言，惟在尔时，尚云乐趣。”余曰：“彼不言汝为问官时亦将告人乎？当时之为此言，特儿戏耳。今尔指日不登高座为问官乎？此语尽人道之，非我臆造。吾友曰：“果如是者。”余曰：“确耳，何疑之云。”吾友曰：“待吾果为之者，必以此语向众述之。”是日余至时，正为苏飞生辰，吾友早罢其役，余即随之同归，道中向余述其运命之吉，谓余曰：“考伯菲而，吾所希冀事，一一垂成矣。吾岳一年已得四百五十镑之岁入，吾二子已得高等学问，且极力趣善，更数年者吾亦将罢业，听儿辈为之。吾诸姨已有三人得婿，尚有三人住吾家，尤有三人则事其父母，亦不云非福。”余曰：“惟长姨所遇足悲也。”吾友曰：“然，惟其蹇运，遂事是人，今亦迎养吾家，力与婿绝，或不至濒于寒冻。”忒老特尔司新居，即当时道行中所属目者，今已入居，楼固高敞，而此夫妇则择其明爽者居诸姨，己则择乎其次者居之。尚有数空屋，别备为三姨更来之行馆。今日苏飞生辰，九姨妹咸戾。嫁者咸挟其丈夫儿女同莅，饭时联座甚长，夫妇侍客，家具精良，非复前此以铁为羹匙矣。吾书至此已毕，不复更枝其词，如此等之颜面，转瞬随风烟而渺，惟中有一人，音容长在吾心眼之中，余但回眸，此人常侍，虽夜静灯阑，彼尚侍我，噫！安尼司吾之灵魂性命，尔之玉容，至吾临命之时，宜常在吾侧，及余离此世界，及于影国，尚望尔以指向上，如诏我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