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生产SPproadceu ction
前言Foreword
●以改造代替兴建,以空间生产激活地方生活。空间生产指向物理空间的激活,将建筑师引入地方开展工作,通过修缮、改造乡村/社区的废旧建筑并赋予其新的功能,创造适合当地使用的公共空间,为后续的文化、教育与社区活动提供高质量的场所。改造后的空间往往成为乡村/社区活动的新中心,持续举办丰富多彩的活动,鼓励当地居民共同使用并有效地介入社区事务。
●在大南坡村,得益于在乡村进行保护性的空间生产,建筑师梁井宇与场域建筑设计团队将建于20世纪70年代的村大队部建筑群改造成大南坡艺术中心、方所乡村文化·大南坡、碧山工销社(焦作店)和本地食馆等各具业态的新空间,将废弃的村集体空间转变为新时期的文化生产之所,被赋予了新功能的各个建筑空间通过重新设计动线和组织关系,创造出更具开放、平等和公共性的环境和文化属性。
●民宿和复合功能空间是大南坡美学产业集群中的重要组成部分,无论是隐居乡里设计运营的小竹林精品民宿,抑或是安哲建筑主持改建的老村小馆,都在尊重原有老院的建筑肌理前提下,尽可能地降低设计的干预程度,最大限度地延续建筑语言,使新的建筑得以平稳地融入整体村落风貌中。而张唐景观对大南坡村的景观改造更是对新与旧的关系的一次深入思考和探索,是以景观设计的语言对乡村现代化与乡村美学做进一步的具体定义。
3.1 大南坡村建筑考现A Pictorial Survey of Dananpo Structures
大南坡
建筑考现
左靖
李国胜、周锦绣
对考现的关注,来自我们在乡村展览的一个概念,即展览不是展示过去的标本,而是未来的可能。未来诞生于现在,现在又是过去的总和。对普通人、普通物和普通事的“现在时”考现是我们了解乡村的基础。考现是一种手段,持续的考现才是我们认识并借此影响乡村的方法。所以,从乡村物件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从浅描到深描,从基础调查到躬身参与,考现因为持久,意义才得以诞生。
插画师李国胜对大南坡民居和公共建筑的考现是一个开端,这个开端始于大南坡村即将发生变化之前,因此,当下这种有温度的记录才具有更为重要的意义。在此之后,村落的景观、建筑的形态、居家的陈设,都会因为我们的到来而发生一些变化。就现在而言,考现是记录;就未来而言,考现是回溯,同时又是一份时间的证词。
赵氏宗祠
山神庙
大南坡完全小学
养殖场
大队部鸟瞰
大礼堂
赵民玉安的家
大改南造坡前大窗队户部形展式厅
大窗南户坡形民式居建筑
3.2 公共建筑Public Architecture
老院落李新体验
场域建筑
朱锐
场域建筑工作室
(Approach Architecture Studio)
2006 年于北京创立。曾经获邀参加包括威尼斯建筑双年展、圣保罗双年展等世界范围的重大建筑展览。代表作品包括北京伊比利亚当代艺术中心、上海民生美术馆、北京海关总署博物馆、北京无用生活体验中心、北京大栅栏文保区的保护与发展规划与策划、西安大都荟、贵州黔东南茅贡粮库艺术中心等。
大南坡大队部建筑群
大南坡村隶属河南省焦作市修武县西村乡,距离焦作市区20千米,位于云台山风景名胜区浅山区范围内。云台山风景秀美,每年接待游客数百万人次,且连年增长。虽然地理区位靠近景区,但大南坡村民经济支撑仍然以务农及外出务工为主。20世纪70~80年代,大南坡村因煤矿产业开发曾兴建了一批公共建筑,如今大多数已闲置。场域建筑接受委托,对一组保留比较完整的80年代砖木结构建筑群—原大队部旧址建筑群进行了改造。
原大队部建筑群由地形高差不同的三组院落组成。居中的院落为主院,旁边的下沉院与主院之间有一层高差,高台院比主院地坪高约1米。改造完成后的建筑群,将具备吸引外来访客的多个功能空间,如展示本地风物的大南坡艺术中心、销售本地土特产及艺术商品的碧山工销社、供访客就餐的本地食馆,此外还包括特别针对本村居民提供服务的社区营造空间,为当地怀梆剧社成员和爱好者准备的排练室及戏台和欢迎所有人阅读、学习及交往的空间一方所乡村文化。
在本次改造前,大队部建筑群已荒废破败多年。要保留、修缮并尽量维持原有建筑形象,保持建筑群体院落布局不变,不仅对设计上如何安置新的使用功能构成挑战,还需要克服建设成本增加的难题。虽然设计师常会听到诸如“比拆了新建还要更贵、更花时间是为了什么”的质疑,我们仍然希望这次在各方努力下达成的设计成果,可以有说服力地证明,单一的城市审美趣味并非唯一的设计导向,不同时期和地域的建筑都有可能是美的。比起简单粗暴地整拆整建,适当地保留老建筑,在从资源利用到延续乡村建筑的文化上都有重要意义。
事实上,只需对那些充满距离感、空阔的建筑门前“类广场”空间,以及大门、围墙和对称的轴线空间做些微小调整,如拆除院墙,将广场向街道敞开,便可将原有大队部典型的“七八十年代政府单位式样”布局转变为亲民的、对所有人开放并可自由步入的公共场所。以此空间骨架为基础,我们进一步利用原有的树木和建筑出入口的关系进行景观设计,调整公共空间和户外家具细节,加强和完善了从广场到建筑之间的过渡空间。
这种过渡空间的强化,对于整体空间里不同功能的分布、交通动线的组织起了承接与转换的作用。比如,街道和广场上的人流最容易被导入方所乡村文化空间。改造完成的方所乡村文化处于中心位置,自然地成为几个建筑之间的交通联系枢纽。原先与主院仅有一部户外楼梯作为垂直交通联系的下沉院,借由新建的餐厅平台及连廊,有效串联了书店咖啡厅、工销社、餐厅及艺术展厅,增加了整体建筑群的可通达性。
下沉院的餐厅主体是由石拱修车库、村卫生所及老院墙围合成的狭长院落,新建的餐厅空间坐落其中,将原有的院落一分为二,调和成两个尺度更协调独立的庭院:一个用于组织垂直交通和后勤的内庭院,另一个是作为公共活动的中心庭院。七个旧石拱被改造成了七个不同的包间,而餐厅邻庭院的座位旁都设有面向中心庭院的落地窗,折墙的设计则保证了每个餐桌都能正对庭院里的戏台,又兼顾了私密性。新建的戏台作为大南坡本村怀梆剧社的活动、表演场所,背后的村卫生所旧址则改造成了排练室,兼作日常传播怀梆文化的展览空间。餐厅的屋顶露台,则作为建筑二层连通方所乡村文化的交通平台,串联了多个空间,同时也成为一处局部延伸的阅读休息区。
▲ 大队部建筑群下沉院改造后
方所乡村文化入口及咖啡区
另一处新建的空间是位于艺术中心前后两排展厅联系通道的茶室。隐藏在后排的第二展厅原先“不可见”,而建造完成的茶室作为空间提示,成为其新的“可见的入口”。茶室不仅仅是展览的过渡与休憩区域,也同时具有展示功能,其室内外空间均可作为各种临时展览的场地。茶室建筑将场地划分为数个不同的户外庭院空间,居中的一处留给了场地内现存的两棵挺拔的杨树。一大一小两个茶室之间的垂直天井将其围合,从水平方向上形成一条通长的视觉通廊,将远处的山景框入建筑之中。
目前,该项目的建设已完成并陆续投入使用。我们希望以此空间生产为契机,让本地村民与外来访客能够共同使用这处公共建筑群,从而带动大南坡乡村文化的发展。
大南坡美学中心
大南坡美学中心是场域建筑继大队部项目之后,在大南坡村改造设计的又一组公共建筑群项目。项目地处大南坡村老村西北角,北侧为景色优美的河谷,可远眺山峦起伏下的新村。场地内遗留一座20世纪80年代建成的大礼堂,虽紧邻南侧道路,但地面标高比道路低矮近一层,缺乏步行可达的路径。改造的第一个目标是利用建筑高度及布局,调整场地高差,营造容纳多种活动的户外公共空间,并借由方便的步行交通体系,串联不同的空间,呼应树木、河谷及远山的景致。
已成为乡村记忆一部分的大礼堂主体及周围大部分小体量建筑都被保留下来,确保整组建筑的面貌,以及和老村的空间关系基本保持不变。保留下来的大礼堂仍是这一块空间的主体和视觉焦点,在改造完成后将成为大南坡新的多功能活动空间,综合影片放映、戏剧表演、报告厅等多重功能。礼堂北侧局部拆除后将新建为综合展厅,并配套接待、休息等功能。面向北侧的大台阶让人不必进入展厅也可以随时惬意地休憩于此,村民、访客都能够共享这一处公共空间。
▲大南坡美学中心南侧俯瞰模型示意
▲ 大南坡美学中心体块模型推敲对比
基地北侧的新建筑虽然体量和尺度较大,但因为安排于大礼堂的后方,从南侧和东侧道路上看过去几乎隐而不现。新建筑的大尺度立面仅面向北侧开放,与开阔的自然景观及远处的新村建筑群遥相对望,且北侧因为地势关系,可眺望太行山脉,于是我们在展馆新建部分的坡屋面高空间处,设置一条望向北方的户外“秘密”廊道。此流线可以上下穿越建筑户外,观赏北侧的山川风景。
大礼堂西边面向学校一侧,将新建自然教育培训教室及办公空间。东侧半环形廊道将改造为艺术家驻地,和新建的艺术家工作室联通。位于环形走廊中心位置的旧建筑,则将改造为乡建资料馆和杂志编辑部。
综合了多种功能的大南坡美学中心,将成为服务本村乃至整个县域地区的一处新的文化艺术空间。而随着更多拥有影响力的文化机构与生活场所的进驻,大南坡将迎来崭新的面貌与未来。
梁井宇:在难以把握的平衡之间
喻婷洁
三金
(除特别注明外)
▲ 院墙被拆除,大门予以保留
▲ 大队部主院
▲ 大队部主院室内
2020年,建筑师梁井宇和他的团队场域建筑接手了大南坡村大队部改造的设计工作。大队部是大南坡村保留下来的一组公共建筑,于20世纪70年代由村中的赵其国设计,村民共同施工建造,在1976年竣工投入使用。大队是公社时期的产物,功能相当于大南坡的村委会,2009~2010年,大队搬迁到北边的大队部后,这组建筑就闲置了下来。
大队部共有三组建筑,从三面围合,第四面是敞开的庭院,地势西低东高,三组建筑也依地形处于不同高度,形成下沉院、主院和高台院三个院落,依照先前的布局,它包括村委会办公室、广播室、电话室、化妆间、戏台、供销社、汽车修配厂、窑洞车库、卫生所和仓库等空间。改造之后,它们成为艺术中心、展厅、社区营造中心、工销社、乡村文化书店、戏曲舞台和排练厅、餐厅、茶室等具有新功能的建筑空间,同时也被赋予了更多的责任。
对建筑师梁井宇的采访中,我们试图从空间生产的角度理解乡村建设,理解建筑师如何以微小而巧妙的方法撬动隔阂的墙体。作为一座具有文化属性的乡村公共建筑,新的大队部在讲求设计差异化的同时,也尽量平稳温和地融入乡村的背景语言,寻求一座建筑真正平等的公共性。
▲ 改造后的大队部主院,现为大南坡艺术中心
问:从建筑师角度,您看到大南坡这个项目的最初想法是什么?
梁井宇(以下简称梁):建筑师看问题会比较快地切入场地和空间,就是这里周围的地理环境、到达它的方式,以及它自身的空间关系。但还有一个容易被忽略的问题,也是我们在这个项目里想着重体现的:它在时间上的变化。从大队部到不再是大队部,它的功能发生了什么转变?20世纪70年代因为当地矿产发展的契机,这里出现了一轮工业化,使大南坡和其他村落有一点不同,而现在的它又和其他村子有相似,比如建起了新村,比如原来的公共建筑有了新的发展形态,它原来的功能被放弃……在这个条件下形成的现状,是我们最感兴趣的,也是我们设计的起点。
问:您如何概括这个空间改造后最重要的特点?
梁:应该说,没特点,就是它的特点。在农村盖房子,我怕它太突出,过于和当地既有的村庄不和谐一从当地政府的角度来说,这又有一点矛盾,因为他们还是希望这个地方能够有独特性,如果能做成网红建筑未尝不可。这是个难以拿捏的分寸。所以你要说这个房子最大的特点是什么,这种难以把握的平衡可能是它的最大特点。既不能做得过于与众不同,过分强调它某一种形态上的特点,但又不能看起来好像什么也没做,这样它甚至会失去建筑的公共属性,像一个民居,可能人家明明已经到了这儿还问“在哪儿呢”。
原本的大队部可以说解决了这个问题:它有标志性的大门和围墙,门的尺度超过了一般理解的民居门的尺度;进去后是空旷的庭院,意味着它不可能是一个民居。它通过空间的尺度、大门,把这两个区别性的要素整合到这个空间里。除此之外,它的房屋形态、所用建筑材料都和周围的村落是相安无事的关系。但同时它带来的一个感觉是,你只有去村委会办事时才敢走进这个大门,外来的人会被拒之门外,觉得它是一个机构。
所以我们思考,如何利用既有的空间特性把建筑本身暴露出来。我们保留了门头,但把两边的围墙拆除了一部分,让它更加开阔,通过场地来体现它的公共性,感觉像是沿着门前这条路把这个空间整体向内推进了,庭院由3个房子围合,并面向街道彻底打开了。
现在这个空间给人的感觉是任何人都可以走进去的。如果你能走在这条路上,你就肯定能找到这个空间。这种开放性是这个村落里原本不存在的,它的空间形态是新的,但你又不会觉得太过于陌生,因为房子是原有的,它不会产生一种迷失的感觉。
问:您是否想象过,大南坡村居民在日常生活中会怎样使用这些建筑?
梁:这反而是设计上的一个难点,也是重点。我们做完的建筑往往是外来者使用,即使建筑本身是开放的,它还是有一种可能会阻碍村民的氛围。“城里人在里面搞了一些什么东西啊?”村民可能会站在广场上观望,未必进去。但这个广场(原来是庭院,现在我们称它为“广场”吧)或许会相对容易进入。所以如果整组建筑算一个外来文化,那么村民和外来文化交锋的第一个地点,就是广场。
在这个广场,我们安排了一些比较朴实的砖砌座椅,它们看上去就像村头路边的一个垄,任何人坐在那里都不会产生一种“这个地方是不是不该我坐?”的疑问。它们被安排在广场的四周、靠近建筑的边上,如果你仔细看会发现,那里出现了树荫等更加细小的景观设计,在中间的广场看不见,但一坐下来,整个细节就出现了。你会发现你坐在那儿不会孤零零地被观望着,是一个有点私密性的空间,反而可以比较安心地观望别人。这有点像在村子里看到的有些村民蹲在自家院门口吃饭时的情形,他处于公共空间和私人领域之间,进可攻退可守,这就是空间心理上的一个过渡空间。在这个地方如果能产生一些交流,他就有机会认识一些外来的人,也许就能被带进新的空间中。
下一步,以方所乡村文化书店为例,他们有一个儿童区,这里会举办孩子们的课后阅读、画画等活动,因此孩子们可能会是最先能接触到方所空间的,他们进来之后也许就会把家长带进来。这就是第二步,通过一些更切合村民的活动把他们引进去,这既需要空间本身有容纳的可能,也要有相应的活动能够跟上。
问:您认为空间生产能为一个乡村的振兴激发出什么改变呢?
梁:这件事可以很重要,也可以很不重要。就以一种建筑形态来说,举个例子,在二三十年前,北京有好多家庭式教会,教堂空间对于信众是必不可少的,但当我被邀请去家庭教会时,我发现那就是一个住宅楼里的单元,但教徒却完全沉浸在精神世界里。这说明空间有时候完全不重要,什么样的空间你都可以运行你想运行的活动。但反过来说,这也证明空间非常重要,否则教徒不会想着在有条件的时候,去创造能够容纳他们精神世界、获得更充分宗教体验的空间。当这两件事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就是事件和物理空间的高度融合。
▲ 改造后的大南坡艺术中心一角
在乡村做建筑,也会发现空间的混杂性。我们介入的场所往往是城市思想和农村碰撞的地方,这种空间或呈现激烈的对抗性,或呈现似乎是揉搓在一起的不确定性。这就让你不能一下看明白它是城市的还是村子里原生的东西,它好像是嫁接在一起的混合体。所以你要说有什么能产生出来的话,这种混杂物要能够沉淀一段时间,在乡村建设不断前进的过程中,城市、农村不断融合当中,也许会出现可辨识的形态,也许永远不会,也许它最后依然是一种或农村或城市的混合体。
假设左靖老师的文化生产这种混合物有它的生命力,那建筑或许也有它的生命力。如果这种东西最终被农民接受、淹没在农村文化当中,那么它也会回归到农村形态。如果我们整体大时代的发展会碾压乡村文化,最后变成完全的城镇化,也许它会统一到城市中去。所以所谓的空间生产,不能脱离开更大规模的乡村建设来看。
▲ 改造后大队部鸟瞰
▲ 大南坡小学生在艺术中心门口合影
问:您翻译过的一本书叫《庇护所》,它介绍了人类历史上出现过的洞穴、草屋、帐篷、木屋、仓房等各种建筑形式,也是一本手工建房指南,涉及人类学与建筑学的领域。这本书中传达的想法,在您的实际工作中得到了印证吗?
梁:这本书中的内容在这个建筑里,更多体现在我们的设计和实现设计的工匠中的默契,这当中的灵活性,比如铺地时用的材料、花纹、铺法等,涉及工匠本身的随意性,涉及工匠是否具备决策的可能。非常严格的现代城市的建造,本身是一种体制化的方式,你得精确到对所有事情都有规定,这种规定细节的把握是我们的文明程度越高、设计程度越高,建筑师就对它控制得越深,这会让工匠变成完全的工具,甚至在未来由机器人来取代。要想不控制,其实是难的。我们想减少一些控制,给工匠带来一些自由度,但又不失去品质。
▲ 碧山工销社(焦作店)前,一位村民正在拍照
建筑和工匠之间其实有非常复杂的渊源,这个问题其实特别重要,是建筑专业的核心。建筑师怎么理解工艺,怎么引导工匠,角色转换(争夺主导权或在转换过程中有多次交锋),建筑师与工匠的分工又从互相模糊化到演变为各自泾渭分明地工作……但实际上还是存在很多本来应该是融合的知识或技能。我们在乡村做的,多多少少都涉及对这件事的探索。
乡村美学的空间元素:以大南坡为例
梁井宇
▲ 大南坡村大队部主楼(改造后,2021)
建筑物及周围树木被完整保留,建筑物后方可见山体轮廓。建筑与广场在一位站立者的衬托下,显现出真实的空间尺度。
巴洛克城市与传统中国农村
在谈乡村之前,我想先从罗西(Aldo Rossi)的《城市建筑学》开始。
罗西认为,城市是集体记忆的场所,包含双重含义:其一,记忆,作为人们对城市的意识,即个人和集体关于城市的意象,通过实践缓慢在建成建筑物中展现,成为城市的一部分;其二,城市的物质实体,通过发生在那里的事件,再次汇入市民们的集体记忆。也就是说,在记忆的实现与转换两种模式中,历史在建筑中延续,而建筑获得了经久性。(1)可以看出,罗西的场所(locus solus)除了惯常的空间形式,还包括时间概念:“场所……取决于它的地形大小和形式,取决于它的记忆,取决于它是古代和当今事件的连续发生之地。”(2)这种连续性从人的感受上来说,就是历史和未来的区别:“往昔现在仍然被部分地体验着。这也许就是经久物所具有的意义:它们是一种我们仍在经历的‘过去’。”(3)虽然我们只能生活在当下,但罗西认为,通过经久性的建筑与场所,我们仍然能够体验到往昔,让“当下的现实变得最大化”。(4)—或者反过来说:离开经久性的建筑与场所,现实生活将有所缺失。罗西论述的是欧洲巴洛克城市,但场所、记忆与经久性建筑的理论则具普遍性,甚至适合自然演化的传统中国农村。所不同的是,前者处于自然环境当中,而后者是高度人工化的。罗西引用意大利哲学家卡塔内奥(Carlo Cattaneo)时说:“尽管我对卡塔内奥研究城市的方法很感兴趣,不过,他却从未对城市和乡村加以区别,因为在他看来,所有的居住地都是人类的作品:每一个地区都凝结了巨大的劳动,从而与荒野区别开来……这块土地不是自然的造物,而是我们双手创造的产品,是人造的家园。”“城市、地区、农田和树林因人们的巨大劳动而成为人类的作品。作为‘人造家园’和建成的实体,这些作品证实了价值,构成了记忆和永恒。”(5)除了凝结人类劳动的农田和树林这些人造家园外,罗西对未经人工化的自然的态度在书中并无阐明,倒是他的另一个引用,法国地理学家布拉什(Pierre Vidal de la Blache)的一段话提到:“野地、树木、耕地和荒地相互联系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留在人们的永久记忆之中。”(6)矶崎新在《爱琴海的非透明空间》一文中,描述圣托里尼(Santorini)岛上建筑和海的关系时有一段话:“所有的窗户基本都开向大海方向。(山坡上)房屋排列成莫比乌斯环状,仅仅是为了一个简单的原则:让每栋房屋都有独立的窗户,不会丧失和大海、太阳的直接视觉联系,(人们)从而可以时时感知彼此,并保持在变化的地形中的方位感。仅凭面向大海开窗这一个简单直接的组织原则,创造出自由而灵活的聚落。”(7)事实上在旅游业没有完全占领圣托里尼之前,面向大海的不仅仅是窗户,还有那些层层叠叠的露台上的厨房操作台、水池等(今日许多已被民宿私人泳池代替)。岛上居民是面朝大海从事家务劳动的。在他们的传统生活里,即使不考虑渔业,大海也不仅是提供方位的地理特征,还是居民日常起居不可分割的部分。
同样,我们可以将陶渊明的诗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中的“东篱”与“南山”分别看成是半人工化的与未经人工化的两种自然。它们和建筑及其他人工环境一道,深深地刻画在乡村的记忆当中,并如诗中的描绘,成为乡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因此在讨论农村空间时,我们应当把“自然”作为另外一个主要元素,补充到罗西的场所、 建筑、经久和历史这四个重要概念当中去。
地平线与天际线
站在村庄的某个位置,视线从脚下的土地开始,可以绵延到远方的地平线。其间或被建筑、树木、田野或水面打断,但地平线并不消失。只有山的轮廓可以将这条水平线弯曲。建筑物从城市密集天际线的竞争中解放出来,化为散落在广袤土地上自由的聚落。零星的体量在地平线的衬托下,能被辨识出来的,要么是兀自垂直于地平线的几何体:鼓楼、佛塔甚至还有电线杆与烟囱等;要么是成片的村舍,以整齐划一的材料与体型,将自身从自然背景中分开。
这些未经规划、自然形成的村落,虽不保证,但若与自然之间达成默契,便常常能唤起我们的审美意识。在黔东南地区的侗寨,体现为高突的鼓楼与成片的吊脚楼之间的平衡。在徽州地区,则是将这两种几何形态结合为单一的建筑形态:突出屋面的马头墙作为垂直方向的几何体,引导视线向上;坡屋面作为水平方向的主要视觉元素,和地面一道将空间延伸。
建筑师的工作也许就是从这些案例中学习,将它们运用到某些平庸之处,使之焕发出本该有的空间魅力。赖特(Frank Lloyd Wright)喜欢将他的草原风格住宅建在起伏山丘的“皱褶”处,用水平檐口的阴影,以及舒展到地形中的墙体构成的水平线“切开”地面,映衬出地面的缓缓起伏。他的设计后来在瑞士提契诺学派(Ticino School)一些建筑师的发展下得到继承与强化。他们在山地上的建筑物都尽量避免台地化处理坡地,将建筑物直接“插入”倾斜的地面,在强化山地的起伏特征的同时,将建筑物在垂直方向增高,取得水平与垂直两个方向的空间主张。强化地平线的景观,并创造几何体与山形共存的天际线。
豫北修武县辖的大南坡老村坐落于南北两排山丘之间,高度人工化的村舍与基地堆叠于北侧山体平缓的南坡“褶皱”之中,纵深而遥远的地平线出现在东西方向。面南背北的村舍视线,阻断于山峰所形成的那条亘古不变的天际线。只有近处挺拔的树木,可以在某个观察角度刺破它,将它暂时改变。在这里无论采用赖特的水平线,还是提契诺建筑师们的垂直几何体,空间都会被压缩。如何让视线尽量延伸,投射得更远呢?
茶室的选址和设计被当作一次尝试:建筑原型为三开间带前后廊的豫北民居,有一大一小两间茶室。建筑并无正面性(frontality)。从“正面”看,位于左右大小茶室之间的居中开间没有实体存在,留给了场地内的一对杨树。观察者的目光,穿过树干“撑开”的空间,直抵远方。进一步趋近这个空间,使它充满眼帘时,观察者会感受到看似画面的浅空间,实际具有左右墙面围合而成的深度。两棵杨树不仅在立面上将空间打开,也在纵深方向上(即平面上),“撑”开了一方小小的庭院。观察者踏入这个庭院时,树干会引导他向上寻找被隐藏的树冠,他将发现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象:庭院上空被加高的女儿墙环绕,树冠被强化的透视灭点推向了更远的天空。这时,观察者可能意识到他正位于平面茶室的中央,但却又是前后和上方都被透明性包裹的室外。不可避免地,他会注意到包裹空间左右墙面所留下的“缝隙”—那是东西方向上被雨棚和抬高地坪“框”出来的、同样不受阻碍穿透建筑物的柯林·罗(Colin Rowe)式透明性空间。它一边将西侧遥远的地平线向观察者拉近,另一边又将阳光穿透的茶室推出,迎向地平线。
如果把周围的建筑作为基地的边界,茶室的总图(site plan)为九宫格平面,位于东北、东南、西南三个角落的方格由周围建筑与茶室共同构成,分别为大茶室的私密庭院、大队部展厅后厅入口及方所咖啡空间的后入口。西北角是唯一没有建筑遮挡的方位,它成为小茶室眺望西侧地平线的最佳平台。于是,一个被三栋建筑山墙切割剩余的空间,通过茶室交织的透明空间,变为各自独立又相互照应的整体。
巷陌与空地
阡陌纵横的田野与小径幽深的巷弄是传统农村的典型道路形态,它们伴随村落的形成延续至今。即使是彻底改变了城市道路的机动车,也未能将其完全改变。穿过田埂徒步进入村庄,和牲畜、猫狗漫步在石板小巷,听着脚步声回荡,依然是农村的平常景象。
如果对照诺利地图(Nolli map)里绘制的罗马和传统中国乡村,我们可以发现一些有趣的相同点。诺利留白部分为户外公共空间、半公共的室内和庭院空间,表达出由建筑“挤出”的街道空间、室内、室外庭院的连续性。同样在传统乡村,街道的有机形态、街道(公共)—室内(半公共)—庭院(半公共、半私密)—室内(私密)的空间关系也具有普遍性。构成欧洲城市的巴洛克街道、广场等户外空间结构的建筑并不独特,但却塑造出不同城市独特的空间魅力。传统农村的户外空间是由巷陌和形态、尺度、功能各异的空地构成,同样以普遍性的空间结构产生出复杂多样的村庄面貌。与现代主义的城市规划(如巴西利亚)将单体建筑作为地标的实体(object)城市不同,无论是巴洛克城市还是传统农村,具有清晰图底(figure-ground)关系的空间整体性,而非建筑单体,是塑造其特征的主要因素。
巷陌及两侧的村舍是在村庄的缓慢发展中逐渐形成的。在这个漫长过程中,村舍时有更迭,而巷陌空间一旦形成,往往成为经久现象,进入村民代际相传的集体记忆。在罗西的理论中,住宅区有稳定的秩序和组织(8),在城市中作为一个经久的特征区域,而不是以易变的个体建筑形态,与其他主要元素共同发挥作用(9)。
罗西认为,“主要元素具有相当的明晰性;它们的特性在于自身的形式以及在城市构造中的某种异常属性;它们具有特征,更确切地说,它们使城市具有特征。当人们在查看任意一个城市的规划图时,这些易于识别的形式变成黑点跃入眼帘。从立体的角度来看,情况也是如此”(10)。美国规划学者培根(Edmund N. Bacon)在《城市设计》(Design of Cities)一书中绘制的城市平面图刚好可以作为罗西描述的图解。城市里的主要元素如纪念物被强调成“黑点”,而大面积空白的区域则是具有经久性的区域。
那么,这些“黑点”—城市里的主要元素在农村中以什么形式普遍存在呢?我认为是那些“空地”:它们不似城市广场拥有围合的空间形态,也区别于农村自然起伏的地形,是被人工化的水平场地,出现在乡村寺庙、家族祠堂、学校、行政和公共服务空间,如晒谷场、农场露天堆料场等农业生产服务空间中。未经规划的空地,往往功能模糊不清,但常有那么一两处成为村民集中活动的地点,充当了城市广场的功能。相对于成片的村舍作为特征区域,空地是农村里最易辨识的空间主要元素(11)。尽管不少村落里尚存古寺、祠堂等珍贵历史建筑,但它们所处位置于乡村的空间秩序而言,并不参与其整体组织—不像巴洛克城市规划中,利用纪念物作为节点,放射出轴线并相互连接,成为区域内的主要道路和空间结构—这些建筑物对乡村空间的影响更多地体现在局部区域。当然,空地的位置也具有偶然性,能成为对农村空间有影响力的主要元素,是在村民漫长生活中,被选择充当聚集功能的那一两处主要空间。
建筑师忽略了由巷陌和空地组织而成的乡村整体空间形态,在单体建筑的设计上可能无意识间对其秩序产生干扰甚至破坏。审视大南坡大队部内的空地,其空旷的尺度与建筑间不成比例的关系,很难让建筑师任其空虚,不加以填塞。但我们将目光放大到整体村落,便可发现其超出常规的尺度在大南坡的乡村空间结构中不可忽视。它的选址和建成既有当年本地煤矿生产时期的经济原因,也有城市广场潜意识的农村输出。这些功能及意识形态虽已消散,但与乡村小尺度空间格格不入的空旷感,已成为大南坡集体记忆里不可分割的部分。
显然,当初这片空地是在东南高、西北低的坡地上平整出来的。只有南侧道路与其高差平齐,北侧为挡土墙,比相邻道路高约3米。东西方向地块呈台地组织关系,西侧局部未填高到空地标高的地面与之相差一层楼高。高差只有在其转换位置才会被意识到,实际体验是对其平坦面的感受。相比山坡褶皱里起伏的道路与屈服于地形的村舍,大片平坦的空地本身即是一种稀缺而有质量的空间。
改造设计主要围绕空地边缘展开。沿南侧道路的围墙被打开,四向围合的专属空间成为三边围合、一边面向道路的开放广场。大门作为空间标记物被保留下来,点状的占位使它成为广场上唯一的视觉焦点,将环绕其四周的空地,包括原本被排除在外的道路,合成更为深远的单一空间。空旷作为一种纪念空间特征得到加强。然而亲切宜人的小尺度、接纳人使用的空间并没有被牺牲,它们由靠近建筑边缘空间的切分与细分操作(articulation)实现,包括地面铺砌尺寸的缩小、砖砌坐凳、矮墙、台阶划分和植物等。
乡村的空间魅力体现在巷陌与空地的相对变化中。大队部广场和周围环境的联系是改造设计的另一个目标。服务于四周建筑的封闭空间,增加了不同的进出路径。广场左侧的建筑(现改造为方所)处于广场和其西侧未填高的空地之间,因高差关系,两侧并不能互达。为此,广场的标高在设计中局部延伸扩展到方所的西侧,一部分成为方所增加的咖啡厅,另一部分成为增建餐厅的屋顶露台。这样,西侧场地通过位于方所和工销社之间的狭小通道与主广场连接起来,并与方所咖啡厅、北侧茶室形成一条隐形的环形巷道。这条隐形动线环绕的书店空间,成为整个建筑群最为活跃的中心。它与广场的物理中心的分离避免了广场空旷与人体尺度的矛盾。
西侧空地比主广场要低一层,尺度接近合理的公共庭院。在此扩建的餐厅借助了平面图底(figure-ground)关系的反转而实现。位于中央的庭院可看作一处虚体的户外“剧场”,周围被碎片(articulation)锯齿化处理的建筑填充。新建筑本身并无完整的实体,主角是被建筑留白而成、比周围碎片化的建筑—处理成poché(剖断面中的实体部分)—更加完整的庭院空间。这种源于欧洲古典主义建筑“过时”的构图方式︹例如法国建筑师安托尼·勒·保特利(Antoine Le Pautre)设计的巴黎博韦宫︺(12),因为巴洛克城市与传统农村的相似性,获得了意外有效的运用。
▲ 大南坡餐厅改造概念模型第二版(2020)
▲ 巴黎博韦宫(Hôtel de Beauvais)平面图(1657)
法国建筑师安托尼·勒·保特利(Antoine Le Pautre)设计的巴黎博韦宫(Hôtel de Beauvais)在不规则的地形内,利用规则几何体构图实现了其中荣耀庭院(cour d'honneur)围合。
▲ 本地食馆内庭院(2021)
▲ 本地食馆室内(2021)
注释:
(1) 这段文字根据下述英文版原文大意翻译整理而成:
Ultimately, the proof that the city has primarily itself as an end emerges in the artifacts themselves, in the slow unfolding of a certain idea of the city, intentionally. Within this idea exist the actions of individuals, and in this sense not everything in urban artifacts is collective; yet the collective and the individual nature of urban artifacts in the end constitutes the same urban structure. Memory, within this structure, is the consciousness of the city; it is a rational operation whose development demonstrates with maximum clarity, economy, and harmony that which has already come to be accepted.
With respect to the workings of memory, it is primarily the two modes of actualization and interpretation that interest us; we know that these depend on time, culture, and circumstances, and since these factors together determine the modes themselves, it is within them that we can discover the maximum of reality.
ALDO ROSSI. The architecture of the city[M]. The MIT Press, 1984: 131.
(2) 罗西.城市建筑学[M].黄士钧,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6: 107.
(3) 罗西.城市建筑学[M].黄士钧,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6: 59.
(4) 英文原文为“It is within them that we can discover the maximum of reality.” ALDO ROSSI. The architecture of the city[M]. The MIT Press, 1984: 131.
(5) 罗西. 城市建筑学[M]. 黄士钧,译. 北京: 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2006: 36.
(6) 罗西.城市建筑学[M].黄士钧,译.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6: 29.
(7) 译自矶崎新为Villages and Towns 1 Aegean Sea所撰推荐文英文版中的段落,原文为“All the windows are basically opend facing the sea. What shapes this Moebius band-like space is, as it were, no other than the fact that it is exclusively committed to a simple principle in which houses have independent rooms with windows in order to maintain without fail a visual introduction of sea and sun while being always conscious of others and responding to geographical changes for the purpose of setting up their own positions. A free and flexible cluster is created by focusing only on the straightforward method of opening a window for a view over the sea.” YUKIO FUTAGAWA. Villages and Towns 1 Aegean Sea[M]. ADA Edita Tokyo, 2016: p21.
(8) 研究住房是研究城市的最好方法之一,反之亦然。也许没有其他任何东西能像形态和结构不同的住房那样,表现出地中海城市如塔兰托 (Taranto)和北部城市如苏黎世城在结构上的不同。从阿尔卑斯山的村庄和所有那些由并不独特的居住建筑体占主导地位的聚居处,我们可以得到类似的结论。这些例子都证实了维奥莱-勒-迪克的论断:只有经过很长时间,住房的秩序和组织才会发生变化。
罗西. 城市建筑学[M]. 黄士钧,译. 北京: 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2006: 72.
(9) 在区分城市中居住区域和主要元素这两个重要建筑体时,我们已经彻底否定了视住房为不定形和短暂的观点。因此,我们已用特征区域的概念取代了对单体住房的专门研究。
罗西. 城市建筑学[M]. 黄士钧,译. 北京: 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2006: 98.
(10) 罗西.城市建筑学[M].黄士钧,译. 北京: 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2006: 98.
(11) 我们已称这些具有支配属性的城市元素为主要元素,因为它们以一种永恒的方式参与了城市的历史演变,并且通常等同于构成城市的主要建筑体。从位置和建设的角度来看,这些主要元素与区域,经久布局和建筑物以及自然和人工建筑体相结合,构成了城市有形结构的整体。
罗西. 城市建筑学[M]. 黄士钧,译. 北京: 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 2006: 86.
(12) COLIN ROWE, FRED KOETTER. Collage City[M]. The MIT Press, 1978: 78.
3.3 民宿美学Accommodations Aesthetics
▲ 小竹林精品民宿·阮咸院
七贤隐居,竹林之约
金雷
(隐居乡里设计师)
隐居乡里
隐居乡里成立于2015年,是中国乡村生活方式和县域文旅产业运营商,专注于以国有经济与村集体经济为主体,挖掘在地乡村资源优势,通过孵化并运营村落品牌实现乡村沉睡资产的盘活,提供一站式乡村解决方案。截至2022年,隐居乡里已经解决了当地劳动就业300人,创造总收入超过3亿元。成立以来,隐居乡里不断探索民宿与当地自然、风物、文化的结合,依托互联网+在地化运营,从最初的一间院落发展出来一条极具创造力且可持续的乡村振兴路径,未来还将继续陪伴指导乡村文旅产业全地域的升级和发展。
小竹林精品民宿由隐居乡里设计运营,是隐居乡里在全国运营的第26个乡村改造项目,于2022年7月23日大暑节气在大南坡村正式开门迎客。民宿地处太行山南部浅山地带—河南省焦作市修武县西村乡大南坡村,距离省会城市郑州1.5小时的车程,距离5A级景区云台山开车仅需15分钟,辐射中原城市群1小时经济圈,交通区位优势非常明显。
大南坡曾因煤矿产业而兴,后又因煤矿产业而落,因为缺少支柱产业,最终沦为省级深度贫困村。近年来,修武县委、县政府认真贯彻省市“持续推动乡村旅游高质量发展”的总要求,将乡村旅游工作作为巩固拓展脱贫成果同乡村振兴有效衔接的一项重要工作举措,将乡村旅游作为修武从山水观光向休闲度假转变的重要载体,广泛调动社会力量,全力推进乡村旅游项目,大南坡便是修武县提出的“美学经济”理念下打造的一个乡村美学产业集群样板。
2019年,在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副教授罗德胤的引荐下,经过策展人左靖老师、艺术家刘庆元、奇村文创创办人陈奇、隐居乡里创始人陈长春等一众乡建人的共同努力,大南坡村被修缮一新,并先后引进了方所乡村文化书店、碧山工销社(焦作店)、老村小馆、小竹林精品民宿等多种业态,又复兴了在当地沉寂40年的怀梆剧。一场以“美学经济”为引领的乡村变革正悄然发生,逐渐没落的小山村正以全新的方式重塑昔日的辉煌。
作为大南坡美学产业集群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小竹林精品民宿由修武县国资平台美尚文化旅游投资有限公司投资,隐居乡里设计运营。民宿以住宿为依托,为大南坡村引入城市流量,形成民宿与村庄经济综合发展的核心组团。
“小竹林”这个名字源自在修武当地流传至今的竹林七贤的故事。魏晋时期,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王戎及阮咸七人常在当时的山阳县(现今河南焦作修武县云台山一带)竹林下喝酒纵歌,肆意酣畅,并在此隐居长达20年之久,至今云台山还遗存有嵇康淬剑池和刘伶醒酒台等历史遗迹。小竹林现有的6栋独立小院,即以这些魏晋时期的精神领袖命名,如嵇康院、向秀院、山涛院等,与修武县浓厚的“竹林七贤”历史文化背景相呼应,为所有热爱乡村、热衷乡村美学和投身乡村建设的人士,营造一处让身心休憩的世外“小竹林”。
隐居乡里在改造乡村时,一向坚持降低干预程度,以保证原有的村落肌理及风貌能最大限度地被保留,同时也能节约建造成本。但我们也会秉持实事求是的态度,根据市场及实际运营的需要做必要的调整及改变。
嵇康院是由最初的两个院子拼成的一个大院。东北侧的院子是嵇康前院,西南侧相邻的院子是嵇康后院。改造前,两个院子的格局基本一样,院落面积都很小,我们需要在有限面积的院落基础上尽可能多地增加客房数。于是,我们将西南侧院落的偏房拆除并扩建,改造成一个两个院子共用的公共空间,其中包含了两组起居及就餐空间,这两组空间共用一个小卫生间,但各自有通往自己院落的出入口。如此一来,两个院子原本的正房就可以各自改造出两个卧室,从营销角度来看,这两个院子既可以按一套四卧室的院子售卖,也可以分拆成两套两卧室的院子售卖,增加了面对市场时的灵活度。
▲ 嵇康前院改造前后
改造成公共空间的偏房由于功能发生了改变,需要同时增加面积和净高,原有的建筑形制便不再适合。我们根据新的功能需求,在这里设计了相对当代一些的建筑形象:沿村道一侧的红砖墙面帮助两个院子融入整体环境中,但单坡造型以及从花格砖背后透出的暖光还是会隐隐显示出不同于周边院落的气氛。
两个院子均保留了原始的院门作为各自的出入口。虽然空间布局都差不多,但经改造后,不同院落的空间体验亦有所不同。进入东北侧的嵇康前院,经过一个被矮墙及花池夹出的狭长甬道,右转可进入公共空间的门厅,再转出来后会通过落地玻璃看到矮墙后的绿化景观;而西南侧的嵇康后院则开放于内院之中,左转即可进入起居空间。
两个正房也都保留了原始结构及门窗开洞处的构造细节,并对年久失修、部分坍塌的屋顶做了下架处理,在修建新屋顶时顺势提升其高度,为构造及机电设备留下了空间。为了弥补院落室外面积较小的缺憾,我们在每个正房的中心部分都设置了一个前后贯穿的灰空间作为两个卧室间的小起居。这个灰空间一方面作为进入卧室空间前的过渡,并隐约提示了转入卧室后可以见到的豁然开朗的山景;另一方面,它也将两个相邻的卧室分开一定距离,以保证隔音和私密性。
卧室中面向山景的一侧都设置了大飘窗及休息榻,客人可以在这里面对山坡静静沉思,如果带小孩入住,还可以将此处当作临时儿童床榻使用。两个正房间的夹缝空间被保留下来,并在下方公共空间对应处设计了一个开洞,客人可以透过开洞及夹缝看到山色,而透过夹缝漏进室内的一缕阳光自然分割出餐厅和起居,也为不大的空间增添了些许趣味。室内空间的设计遵循了隐居乡里一贯的风格,尽量简洁干净,避免干扰到客人对周围自然环境的观察体验。摇曳的树影是室内外最好的连接,而大面积的白色墙面则是最好的背景。
向秀院距离嵇康院不远,形制及周边环境也与嵇康院类似。入院后,横向的种植池形成影壁,避免内院被一眼看穿。正房布置了最重要的起居空间及两个卧室,且都开了大窗取景。在正房前,利用花格砖墙和金属板墙分别在两个卧室的东北侧形成一个小围合空间,保证了两个卧室的绝对私密,也为卫生间提供通风采光和室外景观。在钢板墙与老墙之间设计了一个前厅,方便客人换鞋换装,亦为起居空间提供了过渡。从动线上来看,客人从开敞的内院右转进入一个小尺度空间,光线变暗,前方的小围合景观院成为视觉焦点,而后左转,通过原始老墙上被保留下来的拱形门洞进入客厅,山景扑面而至;从客厅进入两个卧室的节奏也同样采用了这种先抑后扬的手法,窄小的过道为卧室开阔的视野及明亮的光线做了很好的铺垫,提升了客人的入住体验。
▲ 向秀院改造前后
阮咸院不靠山,前后左右均有房舍相邻。院子入口的外面由一道矮墙同院墙一起围合出一个半开放的空间,自然形成一个“前院”,成为进入内院前的过渡。“前院”中长着一棵高大的柿子树,从很远的地方就可以看到,这也成了院子入口的天然标志。内院由正房和两侧的厢房围合而成。虽说是“内院”,但其实面积狭小,只能算是个室外通道,从市场角度考虑,客人很难接受。于是我们拆除了一侧的厢房,插入两个小体量的建筑,减弱原先建筑格局带来的压抑感,使内院较之前更开放一些。屋顶设置成可以让人活动使用的平台,缓解原始布局室外活动场地过小的痛点。客人在二楼平台俯瞰村落,南望远山时,也可以接触近处大树上散开的枝叶,获得独特的体验。在一楼厨房对应二楼平台的位置处,我们设计了一点错动,四周采用竹子做栏,以便同厨房外墙的青砖加以区别,进一步弱化院落的二层楼体量对村落环境带来的影响。
东侧新建的小建筑体量则服务于院南角的卧室,为这间卧室提供了一个单独的小起居空间,和一个被起居室及卧室共同享用的小景观庭院。由于阮咸院四周不是紧挨村道,就是与别家相邻,这个小景观内庭院会使入住的客人收获特别的体验。在原有建筑基础上,我们将保留下来的另一侧厢房做了简单的内部改造,作为客厅及餐厅来使用。它与正房间的夹缝空间也顺势成为上方卧室通风取景的窗口。两个卧室所夹的灰空间也同样成为进入卧室前的过渡,并为淋浴间提供光线及景观。这里的凹龛处也正好可以隐藏空调外机。
▲ 阮咸院改造前后
山涛院也由两个院子合并改造而成,院内均有多棵原生树木。院子的东南侧有优美的山景,但西南侧有村民自建的二层小楼,对方可以从高处窥视到院中的活动,给客人的体验造成一定影响,这是山涛院需要解决的主要问题。我们的设计策略是将合并后的大院落仍按原先的格局划分为东北和西南两个部分。东北侧院落的室外庭院上方用细钢柱支撑起一个用竹格栅错动排列后形成的棚架,棚架顶面开有不同尺寸的方洞口,阳光从这些洞口射入形成丰富的光影,保留下来的树木也可以穿过这些洞口向上生长。这些横向展开的棚架亦遮挡住了村民从自建小楼上投过来的视线,保证了入住客人的私密性。西南侧则是一个下沉的开放庭院,形成了很好的视觉屏障。左右两侧两种不同的室外空间类型也为客人提供了在不同天气条件下都可以室外活动的场所。
东北侧院落中原先正房靠近厨房的一侧设置了餐厅,另一侧安排了卧室。在最初的设计中,我们在两个空间所夹的花园里设置了楼梯,可通往二层一个室外平台,就餐并观看山景。但就在施工结束时,平台东南向的山景却突然变成村民的晾衣场。原来有村民在我们施工期间在这处位置上搭建了新家。这一变化令我们哭笑不得,计划中独赏美景的体验变成了现在尴尬的对视。我们只能修改方案,将二层平台及楼梯取消,把这个空间简单处理成一个花园。南侧的正房则是典型的隐居乡里模式,中间是起居室,两侧各安排有一间卧室,每个空间均设置了看向山坡景观的大窗。一个风雨廊将棚架下方的室外空间同南侧正房联系起来。风雨廊同正房间的夹缝空间里种植了密竹,保护了卧室空间的隐私,同时为卫生间提供了通风和采光的机会,也使得客人从室外进入室内前有一个过渡。西南侧的建筑是一间单独的卧室,在它北侧种植的密竹在为卧室提供景观体验的同时,也屏蔽了来自旁边下沉庭院的干扰。
每个独立院子都有一位管家大姐,大姐们都是从当地村民中择优选拔,经过培训考核后上岗的,她们负责小院的清洁、维护及客人的餐饮、接待服务。北方大姐们有的性格爽快,有的朴实含蓄,但当地道修武方言说出口时,浓浓乡音总会唤起人们对家乡故土的亲切回忆。
▲ 山涛院改造前后
乡村生活、乡土情怀蕴含着人们的“集体记忆”,承载着最深沉的乡愁。“美学”的注入,将人们记忆中的家乡变成有活力的乡村,灵动地呈现在世人面前。艺术创作和社区参与的紧密联结,以美学作为乡村振兴的实现路径,将全民美育、长效设计等前沿理念与县域发展相结合,共同凝聚乡村振兴信心与希望,也为乡村发展创造良性的文化土壤。未来,小竹林精品民宿将以县域美学经济为引领,文化复兴为根基,将山村风貌、风土人情、历史文化等资源融入乡村民宿业态,打造集竹林雅集、国学文化营、地质科考、农耕研学等多种形式在内的乡村体验活动,创造性地将人文生活美学和住宿体验融为一体,开创一种富有生命力的乡村生活方式。我们相信,乡村的重生,不仅是建筑的更新,更是“人”的更新,“生活”的更新。
河南省焦作市修武县大南坡村曾因得天独厚的煤炭资源而兴,但不久后便在工业化的激进更迭中,面临资源枯竭和环境破坏的双重挑战。近年来,顺应“乡村振兴”的时代议题,设计、美学、文化、教育等力量不断注入大南坡村,为其进行环境重塑与产业赋能。安哲建筑主持设计的“老村小馆”即是在这一振兴支点下,顺势而生的乡建再造范式的设计作品。“还原场所记忆,延续乡建肌理”,是老村小馆项目所坚持的首要原则,以此为基础,安哲建筑最大限度地保留了项目原场地的文化基因,打造了一个集餐厅、清吧、小舞台、民宿、中式庭院、艺术展陈为一体的复合功能空间。
大南坡村,一段被遗忘的历史
大南坡村虽地处偏远山沟,但凭借其煤炭资源,经济发展兴盛一时,村里早早就拥有了大礼堂、电影院和供销社等一批公共建筑。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大南坡村也从兴盛走向衰落,留下了那些曾经人声鼎沸而现在破败荒废的公共建筑和房屋,留下了那些曾经意气风发而现在已步入迟暮之年的老人。
2016年,修武县委、县政府探索“县域美学”发展路径,邀请乡村建设者、策展人左靖及其团队策划开展了“大南坡计划”,以可持续发展、多元民间合作为亮点,向乡村导入城市资源,并向城市输出乡村价值。围绕“大南坡计划”而相继展开的项目,如大南坡艺术中心、方所乡村文化·大南坡、南坡秋兴等,都获得了高美誉。
乡村振兴,最重要的是振“心”。我们认为,在当下参与乡村建设的各种方式中,坚持以村民为主体的自建,才能重启人们对生活的热爱。解决了人的问题,乡村建设的最大问题就解决了。2020年4月,大南坡村民们在左靖、奇村文创的陈奇及其团队的帮助下,重启了中断四十余年的怀梆戏排练与演出,戏曲成为恢复乡村文化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村民们也由此有机会重新登上表演舞台,这无疑激发了当地人的自信。当我们时隔一年再次进入大南坡时,村里的老人不再像一年前我们初到这个村子时所见的那样神情麻木,而是开始乐于和我们互动。我们切身感受到了大南坡村的巨大改变。
续写
乡土文脉与时光印记
老村小馆选址在村头奶奶庙旁的几间老屋子。这里原是村集体向农民租用的两个院子,每个院子都保留了一南一北两间正房,房屋比较破败,连同院中的几棵老树,处于被闲置的状态。项目初期,我们确立了“还原场所记忆,延续乡建肌理”的建设原则,因而,院子里的老树、残破的围墙,都是我们要保留的乡土记忆,也将是这个院落重生的根基。
▲ 老村小馆改造前的残破围墙和老树
▲ 老村小馆设计概念草图
我从小也生活在一个落后的乡村,全村人都互相认识,人际关系简单,生活方式千篇一律,与外面世界的联系很少。但村子里有一个特别的存在,让小时候的我对外面的世界产生好奇与向往,那就是供销社里摆满商品的玻璃柜子。透过玻璃,那里头有各种新奇的玩具、美味的零食和好看的文具。玻璃柜子的存在,可以说是那个年代生活在乡村的我与外面世界联系的一个通道。
在老村小馆设计之初,我就一直想到小时候供销社里的“玻璃柜子”。我认为,老村小馆的设计要满足两部分人的需求,一是外来游客餐饮食宿的需求,一是当地人对“新希望”的想象。我希望村民们透过晶莹剔透的玻璃看见空间内部的景象时,就像小时候的我透过供销社玻璃柜台看到琳琅满目的商品时一样,会重新开始接受一些新的东西,开启一些新的生活方式,同时也会对自己的村子有这样一个存在而心生自信。
于是,我们设计了一个曲线形的玻璃空间,将入口处的老木门、门头的砖雕、坍塌了一半的老院墙,以及院内的12棵古树完整地保存下来。曲线的玻璃边界和葫芦形的天井都是为了绕开原有树木而产生的自然形态,这样的设计,也实现了建筑使用面积的最大化。为了中和大面积玻璃给空间带来的清冷气质,我们将室内屋顶设计成黑色,而在软装家具的选择上,采用了贴近自然的大地色系,既提升空间品质,也拉近了空间与人的关系。
这或许是国内少有的大量运用曲面玻璃的乡村建筑。原来的破败老屋经设计后成了一个通透的空间,光线在这个空间里变幻游离,在时间里流动,交织出玻璃与光的完美韵律。
而设计成灰色的屋顶让整座建筑更自然地融入大南坡村的建筑群中。由于项目本身所处的位置相对较高,我们也设计了楼梯使客人可以上到房顶观景,从一个特别的视角来欣赏大南坡村。
▲ 老村小馆俯瞰实景
▲ 老村小馆的曲线形玻璃空间
复合共生的正向循环
老村小馆还配套三间“土山房”民宿,均在传统的老屋格局基础上改造而成。我们保留了原有的土房外立面纹理,并进行了加固与翻新,提升了古意新宅的审美意趣。室内设计以简约质朴的风格为主,在原有结构的基础上,运用极简线条、木质家具和软装的搭配打破空间的沉闷感,再通过灯光氛围的营造,给人以自然放松的舒适感。
经过一年零三个月的设计、改造与筹备,“老村小馆”落地、营业,大南坡村也拥有了一处属于自己的艺术·食宿在地品牌。我们长期扎根乡村做建设,始终坚持“发掘乡村之美,重塑乡土价值”这一理念。在老村小馆项目上,这一理念也得到了完整的体现,结合当代的审美需求和乡土资源,为村民量身打造生活空间场景,为文化和旅游产业发展创造更大的空间,并以独特的空间吸引力、文化认同和富有韵味的场所精神,形成强烈的村民自信与乡村期待。
▲ 老村小馆配套“土山房”民宿内部
3.4 乡村景观Village Landscape
乡村建设需不需要景观这个环节?如果需要,乡村需要什么样的景观?
乡村景观与乡土景观是什么关系?“乡土”的“土”对应英文中的vernacular还是provin-cial?(同为乡土,vernacular强调地域性,pro-vincial略含贬义,有粗鄙、落后的倾向。 )
大南坡的乡村振兴项目,是张唐景观第一次正式参与的乡村景观设计。迄今为止我的个人体会是,由于设计师长期受城市建设框架的思维导图影响,加上“乡土”(vernacular)、“文化”、“风景”等关乎设计风格的紧箍咒,在乡建中常常无所适从:用原有的材料保持原有风貌,大家说什么都没做,没有看到“更新”;做成不一样的、新的,大家诟病与当地文化违和。乡建中要不要“见新”?什么程度的“新”?旧与新的关系是怎样的?在反复斟酌和思考过程中,摸索出一些心得体会与大家分享。
首先,乡村的“现代化”不能等同乡村的“城市化”。
当然,该命题成立的前提是乡村需要现代化。个人认为乡村的习俗、礼仪、文化传承的保留与持续,和文明的发展、科技的进步不矛盾、不冲突。就像祠堂、宗庙可以和进行现代教育的学校并存一样,保留烧香拜佛的传统不妨碍公共意识、社区观念的养成。而社会的发展与进步是不可逆转的大趋势。
问题的关键是,因为各种原因,我国乡村发展普遍滞后,城市的一切似乎代表了发达进步,象征现代文明。乡村的发展或者说现代化,被自然而然地当成了城市化。小城镇、乡村规划的文本是按照城市规划的范式制定的:路网的密度、道路的宽度、雨污管道的排布、绿化种植、街道灯光……乡村没有同样的人口密度和车流量,考虑路肩错车的双向两车道是否已足够?建设用地没有城市的密度大,雨水管网是否可以由生态草沟、自然下渗等生态雨水管理系统取代?当乡野是由大量的自然环境占主导时,乡村绿化的意义是什么?乡村的夜晚是否需要灯火通明,重蹈城市光污染的覆辙?
大南坡的第一步景观改造,就是改7米的水泥主路为6米的沥青路面(其实5.5米就够了,如果大家心理上逐渐不再向往宽大的马路)。两边各留半米的碎石路肩(保留原有基础)给偶尔两辆大车相遇错车用。路肩是土地利用没那么紧张(比如乡村)、用地宽松的地方负担得起的,功能上,它承担雨水自然下渗的作用;精神上,它是舒适、放松的奢侈品一这是城市道路系统中无法负担的。实施这半米的路肩,虽然符合实际应用,但是不合规范。挑战规范,挑战的是实施者“违规”的勇气。
▲改造前的水泥主路和改造后保留半米碎石路肩的沥青路面
其次,乡村景观建设更强调地域性。虽然乡土景观不一定特指乡村,但是乡村景观的先天属性,自发成长、根植于当地的土壤和气候,其表征、内理都具有强地域特征。
依然以大南坡的这条主要车行路为例。为什么把原来的水泥路改成沥青路?从功能上看,沥青和水泥一样实用,但是地处河南北部的大南坡村,气候干燥,黄土地貌特征,植被为松柏类常绿,冬季时天地一体满是灰扑扑的萧瑟感。黑色沥青较之灰色水泥可以与整体景观形成色差对比。同样在具体的场地设计中,基于对地域景观整体氛围的把握,无论是石材、围墙,还是装置、路牌,材料的质感和颜色即使植入了“新”,都需为此平衡。这是地域性中的自然地理条件导致的、我们在景观中经常强调的氛围。
地域性中另外一个重要的景观因素是空间格局,属于人文地理条件,是人类出于生存本能对周围环境的改造。比如江南水乡、徽州宅院、豫中村落等,就是人们根据不同的自然地理条件发展出来的、形态迥异的生活空间格局。大南坡的村落依山而建,自然成长出来的道路系统大致分为平行山坡(缓坡路)和纵向联系垂直山坡的陡坡路,其空间格局是在不同时间段生长出来的。祠堂正对一个池塘,左右两侧守着奶奶庙、山神庙,是60年代以前的建设。到了70年代,乡里开发煤矿,随之产生了大队部、供销社、大礼堂、学校等公共建筑,新的空间格局层层展开。这种自然生长的空间本身非常独特有趣,但因为是阶段性的建设,空间之间的关系经常简单粗暴或者不合理,比如大队部的一组院落,围墙直接砌到池塘下面,留下4米多高的落差溢水;村子的主要道路从大礼堂前穿过,留下一侧3米多高的陡坎,然后以“之”字形拐弯,形成锐角的三角地(旧称老村口)。现状改善,首先就是将原有的空间脉络梳理清楚,在此基础上将空间关系重整,让场地功能符合当下的使用需求,并为未来的发展提供更多的可能性。
▲老村口三角地鸟瞰
▲老村口三角地的沿路景观
还有大南坡的自然景观格局。目前进入大南坡村的道路只有一条,而局限其交通便捷的是村前有一条貌似天然的黄土沟壑,经研究我们才知道这条沟还曾被人工利用修成泄洪沟,不知道什么原因无疾而终,后来退耕还林种了成排的杨树林、泡桐林,也有随机在边坡陡坎开发的梯田。这条沟壑虽然在交通上是负面条件,但在景观上,它却增加了村子整体景观的多样性。我们的规划是希望通过整治乡村整体的生态环境,为沟底粗放的单一式种植增加植物品种多样性,将部分的梯田转换成生态农业,从而减少农药杀虫剂等化学排放对冲沟的土壤和水域污染。
▲ 曾被改建成泄洪沟的一条黄土沟壑的分析图
▲ 大南坡景观的空间格局(左)和自然景观格局(右)
地域性在景观中还有一些更直观的要素,比如植物。乡村所处的地理位置往往已经拥有大量丰富的自然环境,不需要再通过种植“美化环境”。观察一个自然生长的村落,树是能结果的(石榴、核桃、柿子),或能修屋做建材的(泡桐、椿树),藤是长瓜结豆的,草也要有经济价值或者药用价值。在这样的背景下,如果新种的植物出现在了它不该出现的地方,就会显得奇怪,比如城市绿化的黄杨冬青如果种在乡村道路边上,显然不符合乡村美学的属性。
最后就是我们常常提及的乡村美学问题。追根溯源,乡村景观的美学最后都会涉及实用性和功能性。一条路,一块场地,一棵树,都要有用且好用。大南坡景观一期施工的50米巷道里,两侧有土坯、水泥、砖墙等不同材质的墙体,还有电线、空调机、小广告……我们除了用老石板、河滩石重新划分路面功能(比如行走和有组织排水),对其他部分则选择清理和保留。做完以后,有村民反映,原来的水泥路平整,结实,防水,干净,干吗换成疙瘩的石板路?外来参观的游客以为这老石板路是旧有的,既然改造为什么做得像没做一样?一个北方的乡村,小街小巷到底用什么材料合适?这是我们始终没有结论的一个问题。如果抛开新与旧、传统与现代的矛盾,单纯从功能和美学出发,水洗石工艺的小路是非常合适的。当然,该工艺的技术含量其实很高,传统工艺中存在的问题(比如开裂、磨损、防滑等)还需要新的技术力量介入解决。
▲ 大南坡景观一期施工的50米巷道
▲ 五条人和乐评人张晓舟在改造后的巷道合影
再拿大南坡的儿童活动场地设计为例。祠堂前的台阶一带是村民常常聚集的地方,三三两两,看热闹或者扯扯闲。旁边有一块空地,有些简单的健身器械,规划中需要做个儿童活动场所。回想小时候对乡下的印象,其中之一是菜粉蝶。这种蝴蝶颜色不很鲜艳,身上很多粉,抓在手里扑扑地掉一手。大人们指着白菜里肥肥的菜青虫,说是蝴蝶变的,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丑陋和美丽,亦即生命的蜕变,毛毛虫的一生还真是复杂啊。菜青虫,或者说毛毛虫的概念就这样形成了。我们设计了一个不同螺旋弧度的外框架,里面设置不同的互动设施。外框架毛毛虫身上的“丁丁”,可以架一些泡桐枯枝或者玉米秆,成为毛毛虫或青或暗的表皮(看季节和村民们的需求)。
▲ 菜青虫局部
还有蝴蝶、蛹。联想一点点展开,大南坡可以成为一个自然教育基地,通过散布在山林、田野的互动的艺术装置,引导人们领略久违的自然;通过对废旧路基、旧的污水管等材料的艺术再创造,启发人们的环境意识;户外课堂可以成为当地小学教育的一部分,也可以成为假期夏令营内容;我们的装置作为一个引导,日常中村民们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继续创造。已经建成的毛毛虫现在不只是小朋友的游乐场地,还是老奶奶们荡着秋千社交的场所。我们期待看到它慢慢融入村子的生活中,呈现更多的开放和包容,而不仅仅是乡建中的一个儿童活动设施。
乡村美学大概是功能至上的极致。自然质朴、去装饰的极简主义(simplicity),是我们乡建的基本原则。保留原有的文化符号,新建的无须仿制,或者说新的就是新的,对旧有的不修饰、不掩盖,用强对比突出旧有的,也是方法之一。让空间在时间里沉淀。这是我所相信的乡村美学。
做一个项目,最喜欢看到它被使用—人化的设计因各种偶然、意外而具有生命力,而有生命的设计会呈现出独特的美。比如,被怀疑太窄的柏油马路铺好以后,家家户户在半条路上晒了玉米;村角的一块夏季纳凉用的碎石场地,秋天时整整齐齐地停上了三辆农机车;老奶奶们在大南坡的字母装置上发明了各种各样的好玩的健身方法……
乡建中有些问题需要我们重新审视行业的进步发展与乡建的匹配度,这是我们无法忽视、必须提及的。
在设计上,比如安全规范是否应该在乡建中严格执行?景观行业中的规范随着城市化发展越来越完整周密,但是否应该照搬到乡村?在很多乡村里,类似水塘、高落差坡坎这样的“高危”地段比比皆是,且统统没有安全防护的传统—对于生于斯、长于斯的本地人来说,从小已经习惯并可熟练规避这些“危险”(甚至对他们来说这根本不算是危险);但是对于外来者,对此环境不熟悉的人,却是极易出事的地方。前面提到大南坡村的池塘溢水的一端有4米左右的落差,村民们如履平地一样在池塘沿上走动、聚集、观演,手脚麻利的孩子还常常从下往上“徒手攀岩”。从安全的角度考虑,我们需要或将这个水塘降低到安全高度,或在四周安装防护栏杆—无论哪种做法,这个大南坡村独有的、有趣的空间都会消失,成为一个城市里常见的“平庸”的场所。观察很久、权衡很久以后,我们觉得应该保留村里原来的使用模式,但在池塘四周做了“当心坠落”“小心落水”等警示牌。
项目实施到后面,具体的问题还有:施工队人员严重老化且技能不足;依赖专业化的图纸深度无法直接控制现场施工,对设计师驻场要求高;乡建的施工队缺乏把控人员解读图纸,没有足够的市场资源(包括材料、苗木);更宏观的问题涉及乡建的资金来源不稳定造成的工程无计划性,有时甚至是重复性的;乡村经济模式的可持续问题;等等。这些问题无法通过个体行为改变,但是我相信通过无数个体的实践和经验总结,系统的完善和调整会被逐步推动。乡村建设不可能一蹴而至,更无法一劳永逸。希望这些设计在乡间生活中不断磨砺,最终成为生活中有机且有光泽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