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曾记荷时

第三节 曾记荷时

从淡淡如眉的青山数过来是十来步,从烈烈如火的夏季数过来是十来天。

便是你我去年今日的相遇了,荷塘。而到今天也没有问过你的名字。

你朴素如春秋论语的土岸上,有婉约如南宋小令的垂柳。和你站在一起,便和那条沾惹白眼红尘的路有了心的距离。

此刻清晨。

阳光正在和柳条们千姿百媚地缠绵,而我的目光一半是漾着水,一半是接着天,眼底的风韵是千红万白。

荷梗应该是鲧治水时遗落的息壤里孕育的,茎茎文弱温婉,都袅娜着处子的姿态。

荷叶自然是从洞庭湖上八百里青天拣选、裁剪出来的,冲着我,每片都是生机勃勃的手势。

荷花莫非是由若耶溪那三千年前西施漂洗、点染过的,在太阳炽热的眼眸下已成别样,云紫之外,渐次霞朱、天青、月白。

是谁衣襟间袍袖里的南风悠悠?拂过荷的发际,仿佛柔软的触摸,又如温润的呼嘘。

满塘青衣便水袖翻飞、颤抖如初脱蛹的蝶。

抖落,如烟的红雨。

繁华红衣褪尽的地方,有釉泥般的微微落寞。而一蓬蓬的莲子虽然青涩、却已圆活,楚楚地,楚楚地等待秋声成熟。青青的莲子啊,你子弹般击中的,将会是谁可怜的心?

一圈清清白白的水,多少自自在在的鱼。

鱼儿吹浪。轻轻地一口气泡,就有了一塘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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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荷滟滟,叶荷田田。鱼儿在莲下游戏,美丽而年轻;青蛙在莲间行动,冲动而多情。水是透明的衣,天是瓦蓝的房。呵,在莲叶的东西南北中追逐,蜿蜒出一条缱绻的水路,管它今朝还是明夕,管它混沌还是清明。他和她只要乐此不疲地接近,接近纯粹的爱情。而我老藕的手伸出,只轻触到水面炭黑的倒影。

飞来蜻蜓,飞去蜻蜓。轻盈往来,蹁跹着一种流水行云的恬静意境。蓦然间,最鲁莽的那只蜻蜓探到了莲的可可芳心。

我嫉妒地趺坐在柳丝下,伤感起莲藕般隐秘又牵连的心事。

以我的荒芜去揣想莲的嫣然。也许,在莲的天地,拍岸的是风、过林的是浪。她是想望莫名的观者,而我是轻佻又淋漓的游鱼。

是焉?非焉?

我在这头播下询问的石子,突然搅皱出几许浪漫的波折。

午后下了一场小雨。柳树梢头的如丝如缕,荷塘当空的如玉如珠。

烟雨朦胧。一亩方塘里,柄柄摇曳着娇羞的美,叶叶流转着温润的香。

我是该举一柄琉璃的伞,为你挡住剔透的风雨?还是举一杯血红的酒,共你度过流泪的青春?

咳,还是让你们着上杨玉环的霓裳羽衣,旋转赵飞燕的掌心舞吧。红尘愁苦,飘摇风雨中叶响花摇,就让凋落的忍耐结局的凄凉,红艳的珍惜刹那的繁华。

在我湿答答的视线里,远远的浑然一片,只能领略些迷离的碧,梦幻的红。中间的,三三两两,似是商量女儿心事,由不得我打听。最近的、总是那最美的那个,最美的,总是最愁婉的那个。我亦无言,她亦不语,脉脉此情谁诉?

白衣、红裙的姊妹,流年虚度,我再非前生那个涉水而来,“欸乃”声里左摘葱葱叶、右撩波中颜的舟子,你也不是舟旁曾经错过的那一朵炽烈的红焰。听风听雨的岁月里,那薄云般的轻舟早已渐行渐远,古乐府节奏的桨声也已不闻。败衣残容的我,早已忘却那段流水深处的情事,眼下是吴侬软语说不尽的苍凉,胭脂红粉掩不住的寂寞。

真水不香。淡烟无痕。我的脚步有多流连,我的情怀就有多辗转。

水汽氤氲,雨过天晴,水面清圆在这个慵懒的黄昏。

苍烟落照间,我的思想简单而原始,我的目光清洁而高古:周敦颐在此。杨万里在此。朱自清在此。盈盈一水,往事已过,中空的茎络里荡涤着羊水般的情愫。

那踏歌者踏着子夜吴歌而来,

那寻梦者寻着昨夜春梦而来,

那礼佛者礼着心中古佛而来,

若干妖童媛女再也找不到更理想的去处——一池荷叶那边的三两出初萌情节,藕一般缠绵、水一般亲近。而鲜碧润绿的日子里那些总说不完的话,也许应该孕育成民歌的形式,用情人的唇语唱出。

萍踪荷影,百叶千瓣。情人们偷一茎,歌谣里撷一叶,春梦里浮一瓣,佛座下托举的也不过是十来片。有谁真正经历莲根之污?有谁真正体念莲心之苦?倒是那个长安醉酒长江捞月的男子,不张不扬用了青莲的名字,无声无息入了长江的清流,欲收一颗子,寄回长安城。

我久立池畔,心想只有梦境才是真实的,因为那青青红红的生命穿过一切直达我的心。

呵,又起风了。

江南的风,吹得我亭亭玉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