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摸大师的手

我们与安东尼奥尼一起的时光

两个年轻人的两个梦

第一次见到安东尼奥尼时,我说:“我来是想问候您!”我问他:“您想回中国吗?”他回答:“Aadiamo,subito!”(“我们一起走,赶快!”)

最后一次见安东尼奥尼,是祭拜他的墓地。偌大的墓园,我们一处一处寻找,急切紧张,眼泪一直憋在眼眶处。终于找到了,泪水夺眶而出。不只是这段寻找的路,不只是从罗马到博洛尼亚到费拉拉的这段路,而是从北京到罗马,或者是所有所有拍摄时所走过的道路。

多次造访他的家,让我们再次记忆这幢楼,记忆这处门牌。永别了,安东尼奥尼……

2004年,我们筹划拍摄一系列关于意大利著名导演的纪录片,而安东尼奥尼成为首要拍摄的人。因为他当时已有九十二岁高龄,是迄那时为止仍健在的大师,更是因为他与中国的缘分。安东尼奥尼,我们似乎在与时间赛跑,要与这位世纪老人约会。

安东尼奥尼,于1972年来到正处于“文化大革命”之中的中国,拍摄一部长达四个小时的纪录片——《中国》。这在当时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并影响深远。在三十多年后,我们遍寻了安东尼奥尼的同事与朋友,讲述那段历史。同时我们也在中国努力找寻他拍过的人与地方,共同复原这段渐行渐远的岁月。我们想了解他内心里的世界、内心里的中国是什么样子?

海平的电影梦 海平在电影学院读书期间看过安东尼奥尼的片子,北京电影学院还是比较推崇意大利电影的,以这些影片作为教学的范本。海平感觉自己比较喜欢安东尼奥尼影片的风格,尽管看《奇遇》时睡着过两次,至今还记忆犹新。

宇靖的意大利梦 我是1995、1996年在意大利留学,因为回国照顾患重病的母亲而放弃学业。意大利随之定格成我的梦。

两个梦,因为我和海平的相识,而成为必然实现的理想。我们都是有勇气,为了实现梦想而敢于冒险奋斗的人。所以这是纪录片《安东尼奥尼与中国》诞生的内因。

外在的条件是海平毕业后,为中央电视台拍摄过很多专题片,从中得到了历练。而为朋友拍摄的两部巨制《华人纵横天下》《清宫秘档》是海平引以为豪的。这些让他对人物的把握、历史的追溯变得驾轻就熟、游刃有余,专业上他已具备了条件。

我回国后也没有离开过意大利圈子,人缘极好。中文系毕业的我自然担当起外联、翻译、记者的任务,两个人的工作组合就这样形成了。我们将自己的才华、积蓄投入进去,毕竟是越洋拍摄,还得到了很多的帮助,很多的关心和鼓励,我们深深地感谢中意两国的朋友。

2004年威尼斯电影节

触摸大师的手

采访安东尼奥尼的准备工作,我们进行了大半年——了解了《奇遇》,了解了《放大》,更主要地了解了《中国》。当电脑荧屏闪现红旗渠的画面时,我震惊了。因为我的父亲当年曾与中央医疗队在这里救死扶伤。我在林县出生并长到了八岁。我感到冥冥之中有一种安排,安排了这种见面。

妈妈抱着我,姐姐和哥哥站在妈妈身边,1972年林县

他的资料一点点在电脑屏幕上打开,但少得可怜。时空隔绝,我们已无从获知更多具体细节。费尽千辛万苦得到他的私人号码与地址,好像大师近在眼前。由于语言习惯不同,我们请了一位意大利朋友替我们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夫人,安东尼奥尼十几年前中风,只能讲简单的话语,夫人成为代言人。

“我们是从中国打来的,想和大师说话。”

“你的意大利语讲得太好了!”夫人回应。

“不,不,我是意大利人,在中国学习。我的朋友想和大师说话,他们想在意大利拍摄大师。”

“中国!”也许对方只要听到这两个字,心里就不会平静。

当时只有二十岁的恩丽卡,作为安东尼奥尼的助手,同安东尼奥尼一起来中国拍摄了一部名为《中国》的纪录片。

2004年8月,我们夫妇来到意大利。我是十几年前在意大利留学过,有很重的意大利情结。

到罗马时,已是黄昏。千年古城罗马,俨然一座开放的大博物馆。整个历史中心没有一幢现代建筑。行走期间,时光倒流,好像一拐弯,人群中就能看到凯撒大帝。

我们住的酒店极其古典,古典到了没有电梯,没有电话,没有电视,仅仅只有电灯。家具是我们只在电影里才能看到的那种古典家具。

我们把笨重的行李与器材搬到三楼房间,其实搬了五层(层高很大),已是累极了。

威尼斯印象

安东尼奥尼夫人最初想在度假的时候,在Trevi(特莱维)山城见我们。这座意大利小城坐落于山顶,越行越高。城市像城堡居于山顶,甚是壮观。到了罗马,夫人打电话给我们。她想将采访改在9月11日,威尼斯电影节闭幕式当天。因为10日安东尼奥尼新片《爱神》也将做首映式,并且还有一位中国导演王家卫加盟,使身为中国人的我们又多了一份亲切。

10日,我们坐上了罗马开往威尼斯的“欧洲之星快车”。当火车驶近威尼斯,行在跨海大桥上时,几支桅杆已让我们心潮荡漾,那时的感受是苍茫。

而威尼斯是极尽艳丽的。此时的威尼斯明星荟萃,记者云集。我们只好在靠近威尼斯边上的小城订好酒店,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利多岛上的Hotel Desbains(岱斯班斯酒店)。那是明星下榻的酒店,有着曾作为电影场景的花园,也有私人海滨浴场。这里有奢华炫目,也有隽永人文。了解了我们的采访地点,我们就静静地等待与大师相会。

9月11日的清晨,我们从小城坐公共汽车到了威尼斯本岛,又乘船赶往利多岛。我们准备好一切,终于按时地在中午十二点以前踏入了酒店大堂。夫人也很重视这次访问,她觉得在客房里采访不礼貌,建议找一个大的空间,她希望我与酒店协调。酒店经理很是帮忙,借给我们豪华的Sala Imperiale(皇帝宫),用于采访。

当座椅摆好,脚架支上,我们正在准备设备,也在准备状态时,我和海平一同发现安东尼奥尼就在身后。我们的心头悸过一丝匆忙,一丝慌乱。海平拎着机器就走向他。而我定在那儿,与他相互凝视,他的眼中噙满泪水。

“我来是想问候您!”我哭了。

他牵住我的手,使劲摇。想说,想说,有千言万语想说。我拿出了儿时的照片。他在三十二年后的今天又看到了他当年拍摄的中国山区,当年一岁半的娃娃现在三十四岁的我,他大哭起来。他搂着我,抚摸我的脸颊,并又一次将我环抱,亲吻着我。将一位老者的慈爱,对一片他热爱的土地的眷恋,许多不能名状、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结,统统通过泪水、拥抱、亲吻、欢笑,淋漓地倾泻出来。

触摸大师的手,2004年威尼斯

我们两个人的情绪在这一刻都很失控,但使周围的人深受感动。为使大家的情绪平定,安公的助手建议喝杯咖啡,也使我有时间从情绪中出来,细细地观察一下他。

今天,在我面前,他穿了一件浅色衬衫。他已经满头银丝,岁月在脸上留下了苍老,但没有疲惫。他的年龄不由得你不尊敬,使他有别于常人。他是划时代的,也是神化了的。助手提醒我们不要拍摄轮椅,我们当然能够理解。老人还能勉强行走,身边的人怕他劳累,现在以轮椅代步。一时间又觉得,他与人生离得又是这么近。艺术的骄子,与世纪同长,但挡不住疾病的折磨。灵魂之光使他具备了毅力与耐性,之后的《云上的日子》《爱神》还使现在的我们能够浏览大师的手笔。

窗前,逆光下,一位老者,隽永与孤独,力量与脆弱。看着他,任时间流逝,我与他的历史重叠。他看着我,因为回忆,他哭了。我看着他,因为尊敬,我哭了。他像一尊神,与他的艺术重叠。

周围的人提醒了我们,我和夫人相视而笑,一同坐下来,准备开始采访。但安东尼奥尼仍一再提醒夫人看我儿时的照片,夫人又哭了。她说:“你们让我哭。”她的思绪也被带到了芳华时代,与电影大师一同来中国拍摄时的情景。

我说:“照片是送安东尼奥尼大师的。而我也带来了送您的礼物,我自己设计的胸针。”

“你来给我戴。”夫人说。

尽管手仍在颤抖,但当我细心地给她戴好时,我发现夫人在会心地看着我。我们开始了轻松又正式的访问。夫人代安公回答问题,有些问题她也阐明了是自己的观点。就这样访问成功地完成了。夫人也很感怀,相约罗马再见。

安东尼奥尼大师,2004年威尼斯

大师侧影,2004年威尼斯

采访安东尼奥尼夫人,2004年威尼斯

和安东尼奥尼及夫人合影,2004年威尼斯

返回罗马途中,我们去了严谨而美丽的费拉拉——安东尼奥尼的诞生之城。在这座小城,安东尼奥尼拍摄了《波河上的人们》,这里又曾作为《云上的日子》的外景地。在街头巷尾,在老人与年轻人的口中,我听他们讲述着安公。之后才得知安公与夫人也去了。在埃斯滕塞城堡右转,有安东尼奥尼博物馆。

到罗马后的十余天,夫人在电话中说我可以来家里坐坐。我们沿着台伯河岸北行,在壮观的Flaminio(弗拉米纽)大桥之后,绕行几曲街巷,我们来到了安公的家。他住在顶楼,罗马的楼层不高,但从他家的窗户能看到最美的台伯河风景。有山的气概,有湖的开阔,更有凭栏远眺的壮观。

安东尼奥尼家的窗外

当我们推门进去时,安公正在画画。这是他的下午时光,安静平和,享受生活而又在艺术创作。夫人让我们看窗、看风景,并让我们看了安东尼奥尼心中的风景——他的画作。有些画颇有几许中国画的意境。当他那边的画作完成一部分之后,我们凑前观看,色彩很鲜亮,这幅画有些现代派的意思。夫人又想起来了,她从阁楼上取下新近德国出版的安东尼奥尼的传记。她对安公说:“送给Maddalena(玛德莲娜,我的意大利名)吧,你写几个字。”安公便欣然地用左手为我画了个图案,其中将M (Michelangelo)蕴涵在其中。夫人笑了:“他将名字都画在里面了,那我也来写点什么。”

夫人写了一段祝福的话语,我们获赠了一本极其珍贵的书。

我问他:“您想回中国吗?”

“Andiamo,subito!”

(“我们一起走,赶快!”)

一段这样的下午时光,一段人生不同寻常的经历,真不想告别,但离别在即。我和安公又都哭了。他牵我的手慢慢放下,转过去,低下头,随后有一声叹息。而我已经泪流满面,夫人和助手也都哭了。他的叹息、他的清泪、他的呢喃、他的执握、他的挥别,他让我们一直都泪流满面。走了,走了,否则大家又都哭个不停。我回望了一下安公,又看着送我们的夫人。她用对待小朋友的手势,悄悄地与我们挥手,慢慢地掩门,边挥手边掩门。她将这份美好的感受、温馨的回忆都留在了这座房里。

安东尼奥尼的画作

我们再次走到FLaminio(弗拉米纽)大桥上,看夕阳将桥全部照亮,染成金黄。辉光下,罗马的象征:母狼与孩子显得无比壮观。台伯河水从中贯出,潺潺流向远方。我们在桥上踱步转身,回望安公的家。我们让情与水贴近,让心与天齐高,让自己完全舒展地沁浸在至高的艺术氛围中。

『和米开朗基罗一起』

新年的钟声送来了2005年,我们也在积极准备新一年的工作。新的一年,我们多了一份对安东尼奥尼与《中国》的感悟。

安东尼奥尼不仅是电影大师,也是纪录片大师。他对纪录片的阐述,独特而又实用。

“纪录片是可以摆拍的,我们很难相信,一部没有摆拍的纪录片有多少真实性。”

“真实背后还有真实,循环至无穷。”这是一句被纪录片工作者推崇的名言。

转眼到了四月,罗马最美的季节。

罗马著名的少女喷泉,流传着美丽的传说:谁背对喷泉,把手中的硬币投到水中,谁将重返罗马。上次我们到罗马的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少女喷泉,把手中的硬币投入水中,祈望重返罗马。

今天我们又来到她的面前,游人如织,泉水清碧。一切是那么美好,我们内心再次感谢命运的如此安排。

当卡罗·迪·卡罗,安东尼奥尼的策展人和一生的好友告诉我安公的近况时,邀请我们看一个放映仪式。他说恩丽卡刚刚完成一部纪录片:“她自己拍的,谁也没告诉,我也和你们一样第一次看,星期四晚上见。”我们充满了好奇。

2005年5月26日,星期四晚上的放映厅全是安公的挚友亲朋,都来向他们夫妇致以敬意。恩丽卡在那儿,依旧美丽妩媚。

“你好,恩丽卡,衷心祝贺。”

她的眼睛一亮,我们这两个远道而来的朋友带给她莫大的惊喜。她向周围的朋友介绍我们,当海平的摄像机对着她时,她雀跃,并调皮地冲摄像机扮鬼脸。

我们和她,还有成百上千的观众等着安公的到来。每次见安公前我都会紧张,当他一出现我又感到时间静止了。仿佛任人群涌动,唯有你我对话。

银幕上放着恩丽卡拍摄的纪录片《和米开朗基罗一起》,随着高亢的音乐,我们的感触随着恩丽卡的爱起伏。她叙述的是他们的生活,有他和她,还有他的绘画。每当我的目光从银幕移向安公的时候,他的目光总是注视着银幕,而海平总是从不同的机位,始终拍摄着安公。突然安公的泪水流了出来,他用手指擦拭着,四周是雾一般的光线,他的银发,他的神情,他的泪水,海平说那真是一部电影。

第二周的周日是罗马艺术纪录片节的闭幕式,我们惊喜地看到恩丽卡从人群中走来。向她招招手,恩丽卡又调皮地对着摄像机说:“你好,北京,你好吗?”她为最佳音乐奖颁奖,组委会一再感谢她的献礼影片。我们相约周二见面。

周二我们又一次拜访了安公的家。第二天的晚上我们就要回国了,那是他用一生爱着的国家——中国。此时此刻我们都很珍视这一次的重逢。

夫人礼貌地将电话、手机关掉,开始接受我们的采访。但这次是两个女人间的轻松交谈,谈得最多的是爱情。

她谈到第一次中国之行,那次有着深远意义的旅行,也成就了他们的爱情。从中国回来他们就住在一起,一住就是三十三年。

拍摄安东尼奥尼,2005年罗马

恩丽卡·安东尼奥尼

我们谈到了恩丽卡所拍的《和米开朗基罗一起》,其中能感到爱的力量。一对艺术夫妻,并是坚强的伴侣。

在纪录片中她叙事的过程正好与我们的生活轨迹吻合,使我倍感温馨。他们一路驱车去出席2004年5月的戛纳电影节,而那时海平正在戛纳拍摄。8月他们在Trevi(特莱维)山城的家中度假时,我们正同他们联系着拍摄。9月的威尼斯电影节,我们开始采访他们,感人的场面深深地印在我们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之后我们不约而同地都去了费拉拉——安东尼奥尼的故乡。之后又在罗马相见,那日安公正在画画。宁静的家中,跳跃的是色彩,不浮躁的是律动,是生活更是艺术。

恩丽卡和安东尼奥尼

安公在夫人和助手的搀扶下走了出来,夫人说:“你的朋友Maddalena(玛德莲娜)来看你了。”安公向我们两个问好。

当我们说那日安公看恩丽卡的片子时都哭了,并用手指拭泪。恩丽卡很激动:“我要看你们拍的,他从不夸我能干。”

恩丽卡很愿再访中国,并且想让中国的观众看到安东尼奥尼大师的新作——他的绘画,是他献给久别重逢的朋友一份最好的礼物。

在拍完安东尼奥尼后,夫人对海平的绿色摄影包很是喜欢,问我们下次能不能给她捎来一个。海平说:“您喜欢就送给您吧,留作纪念。”夫人也不推辞,拿出一个黑色的摄影包:“我们交换,这是安东尼奥尼的”。

海平心里想,这可正是他需要的。我们从此有了一件大师的物品。

之后,海平最乐意说这个摄影包是安东尼奥尼的,回应他的总是崇敬的目光。

上一次恩丽卡赠送了一本关于安公的传记,安公还画了幅插图。这一次恩丽卡又赠送了一本书及DVD,那就是安东尼奥尼最新的纪录片《米开朗基罗的凝视》,一件印有拍摄场景的T恤赠予了我。安公和夫人既把我们当成了知己,也把我们当成了孩子。

与安东尼奥尼合影,2005年罗马

一片冰心在玉壶

拍了大师的许多素材,满意之余,总有不少遗憾。毕竟因为疾病失语,他不能说出他在中国的种种。特别是面对我们这两个中国人,他肯定有更多的话要讲。因为从来没有一个中国人这样拍过他,这个有着中国情结的意大利人,这个填补了一段中国纪录片空白历史的意大利人。

回国的日子里,我们在想,下次应该怎么拍,能找出一件中国的什么东西,来引发他心灵深处的、伤感的、温柔的倾诉。

后来我们想到给他做一件唐装,在王府井的瑞蚨祥看上了一卷红色的织锦缎。

意外地在意大利大使馆找到了难得的他在北京的工作照。

赶在意大利人放假之前(通常是8月)去了意大利。

地中海的阳光变得刺眼,好在不是很闷热,和风习习,树荫与疏影处更像高秋。

买了一个冰淇淋,当然是正宗的意大利手工冰淇淋,时时刻刻都会生活在最为美好的时光里,时光也如同台伯河水从身旁流淌而过。

罗马

又如约叩开大师的家门,迎接我们的总是夫人恩丽卡。

恩丽卡正在准备行装。几只篮子里,有的放衣物,有的放颜料画笔。安公即使休假时,也每日不辍绘画。意大利人就是这么特别,即使身处喧闹的都市,内心却有一片宁静的田园。安公的家更是这样恬淡舒适。有一架子的玻璃器皿,不是工业化的,而是生活化的,就是造型别致的橄榄油瓶、果醋瓶洗干净后放置在那里。窗台墙角随意地放着一些陶罐瓷器,家具的摆设也不那么刻板。总之不经意间却有一份细心,那是艺术家的眼光。

安东尼奥尼家的窗台

夫人先安顿我们坐下,转身去了卧室。从卧室到客厅的距离不足十米,这段等待却似乎无比漫长。走廊尽头的门一直紧闭着,但又能深感大师的气息。这段等待又像是电影,你心知不管时间多长,门终究会慢慢打开,大师会向你慢慢走来。

门开了,安东尼奥尼在夫人与保姆的搀扶下,从卧室一步步艰难地挪动,向我们走过来。跟上次一模一样,倔强地不坐轮椅。

我们还是与上次一样,向他问候着:“我们又来看您了。”

“好的。”他嘴唇颤抖着挤出了这个词。

之后又马上补充了两个词组:“你们两个(好)。”

夫人和我们都会心地笑了。

我们一起扶他在椅子上坐下,桌上已放了两张照片,那是意大利驻华大使孟凯帝送给我们的。他于1968—1972年在中国担任意大利驻华使馆一等秘书,安东尼奥尼那次来中国拍片就是他接待的。他一直保存着安东尼奥尼在中国的工作照。这些照片全是彩色的,异常珍贵与难得。

这些照片是安东尼奥尼从未见过的。

照片呈现在他眼前,他巨大的手微微颤抖。目光凝视之处,一张他从未见过的,他在天安门前拍摄时的照片。照片再次带他回到中国,红旗车上,一部摄影机面对广场,他右手抬起,好像在说:“拍这里,拍这里。”中国的一切都是他要极力表现的。

另一张照片里恩丽卡,在王府井百货大楼前与摄影师、翻译合影,斜靠在北京吉普车旁,穿了一件中式服装。

“我们找到了这些照片。”我们向安公解释。

“看,米开朗基罗,我多可爱啊,在中国,三十三年前。”夫人很兴奋。

“真好啊。”大师的手在抖动,眼睛中闪着泪光。

“很美。”

“还有你,安德烈·巴尔巴多、卢奇亚诺·都沃里……”

“真好。”

安东尼奥尼与摄制组拍摄天安门广场

恩丽卡(左三)、记者巴尔巴多(右二)、摄影师都沃里(左二)、助理(左一)和翻译(右一)

“看,我多可爱,多可爱啊,十九岁。”

“你看得清楚吗?”

“很好。”

大师的内心和夫人一样激动,他只能用简短的词语回应夫人的快乐。

“我们找到的,原来的照片很小,之后我们把照片放大了。”

“您记得吗?这张照片拍摄于王府井百货大楼前,这是天安门,都是最重要的地方。”

我们给他们照片时,看得出夫人与大师的神情,好似又回到了中国,回到了他们相恋的意境之中。时间匆匆流逝,一转眼两人已都是白发。中国是他们一生中到过的最美丽的地方。

我们每次看望他们,总是要带上几件中国的礼物,这一定是他们最为喜爱的。

这次我们给安公带来了唐装,特地选了红色,请裁缝亲手缝制而成。

唐装展开,他的脸颊辉映出红色,左手轻抚,仔细端详,这也许是他似曾相识又从未见到的。

安东尼奥尼来中国时,当时流行中山装,全国上下全是一片蓝色,他肯定不会想到,自己能有一天穿上中国唐装。

“我们带来了……”

“这是你的外套,中式外套。”夫人抢先说。

“丝绸面料,龙的花纹,是为皇帝的。”我作着描述。

“为皇帝,你是皇帝了。”夫人打趣道。

“红色,我们的国色。”

“很美,美极了。”安公由衷地赞叹。

“都是手工做的,包括中式盘扣。”

“很好,很漂亮的颜色。”

“你生日时穿。”夫人已经想好了什么时候穿。

“对呀。”我将衣衫披在了安公身上。

“好,我想过尺寸,不知道合适不,好看,颜色好看。”

“是的,他很适合红色。”夫人道。

“有点儿大?”我是估计的尺寸。

“也许我们可以除去垫肩。”夫人也想着解决的办法。

“热。”

安公终于表达了自己的想法。摸了摸织锦缎的面料,流露出挑剔的神情。又撩了撩我披垂的长发,说了句“热”。

“秋天或冬天您穿这件。”

“当然。”

我们给安公买的是最好的织锦缎,而非绸布。而在西方人眼中,丝绸理当薄如蝉翼,随风飘动才算高妙。

安公将注意力转移到海平穿的土布衬衫上。那是件粉色衬衫配中式盘扣结的袖扣,他很是喜爱,直往下拽。夫人忙说:“你穿不上,太小了。”我们都笑了。

安东尼奥尼穿上唐装

夫人想要的绣花鞋也带来了,她很喜欢。安公却说没有跟儿,夫人说有一点儿,挺好的。

安公和夫人要起程了。他们要去Trevi(特莱维)山城的家中。那里有夏花和溪水,还有安公画画的身影。

绘画可能是安东尼奥尼最大的爱好。尽管他的乒乓球也打得不错,遇到强手时不服输,勤学苦练也要一争高下。和朋友比赛,他爬楼梯,朋友乘电梯。当朋友赶到时,他早已开门,并坐在椅子上了。安东尼奥尼性格中有暴躁的成分,但他如此高寿,与绘画有很大关系。绘画的沉静起到了平衡作用。有本书称安东尼奥尼为“视觉诗人”。他的愤怒与焦躁,平静与深刻形成了他鲜活的灵魂。毅力是杠杆,平衡了他所有的个性。

对于自己的绘画,他有过这样的阐述——

我的人生经历中绘画方面是最为让人好奇的,但我从未想到自己要成为一名画家。

当我开始画这些小作品的时候,我立刻感到不足。理性地想到去拍照然后放大,但很难想象那会是我的作品。

我画了些“魔幻平原”,但绝不会拿出来让人看。但根据我的记忆,我想说那是些比“山”更为动人的。

谁能像我这样出生在一个有雾的城市,他就能很懂得如何在地平线上去展开想象和思考。

我从孩提时代就开始画画,但只是些头像:那些是我妈的、我爸的、葛莱达·嘎尔波的。但我的没有,因为我不知道如何看到自己。几年前我又画了另一些肖像,都是些不认识的人:一些想象中的朋友。其中的一个我剪成了许多碎片之后又重组。结果是:一座山。这样我开始了梦幻山峦之旅。

安东尼奥尼画作(一)

安东尼奥尼画作(二)

从此刻出发,我获取了很大的热情。我觉得意识是如此的自由,感知是如此的轻松,不再纠缠于问题与思想之中,我沉浸在绘画里,不愿停止。

工作的快乐在于安静,平衡。

“梦幻山峦”作品存在夸张。

夸张揭示了细节,在平常不可窥视的物质。

我们说这是件相似的作品,由此而产生了我的电影《放大》。补充一点,对我一个导演来讲,它探讨了一个非常有趣的实验。我从未闪过念头去触及美术世界,也正因为如此,我不知道将这些题材定义为哪种艺术形式。

如果我乱涂乱画的这些纸片真的是逃离于电影,那也是我真的穿越了电影模式,我被它深深吸引。

安公穿唐装时的那份其乐融融,几天后我们讲给了卡罗听。卡罗也兴致勃勃地拿出尺子让我为他量尺寸,他想定制中山装。哈哈,我改行做设计师了。

在2004年11月底北京电影学院举办的安东尼奥尼作品回顾展映上,当我的话筒和海平的摄像机又对准卡罗·迪·卡罗时,这位和蔼的老头儿大呼小叫起来:“Maddalena(玛德莲娜),你还工作呢!从威尼斯到罗马,从罗马到北京!”

安东尼奥尼画作(三)

安东尼奥尼画作(四)

安东尼奥尼画作(五)

是的,我们追随安东尼奥尼及家人好友,辗转了威尼斯、费拉拉、罗马、福洛尼卡、北京、林县、上海、苏州、南京等两国间的数个城市。只是因为我们都怀有意大利的情结,想去解读他们内心的中国情结。

和卡罗·迪·卡罗拍摄于故宫,2004年北京

紧张的工作之余,我们带卡罗游览了故宫。11月底的北京非常寒冷,但我们的热情温暖着老人的心。知足的老头儿虽然有未能尽兴游览北京的遗憾,但对我们的友谊始终铭记在心。以致半年后的5月在罗马相逢,老人两度邀请我们到他家里,亲自煮面烧菜招待我们。

卡罗出生于意大利的博洛尼亚,那是闻名遐迩的美食之城。第一顿的头牌就是博洛尼亚式面条,第二顿的是罗马风味面条,其间还有西西里乡野菜、蜜瓜火腿、那不勒斯面包。由此可见一斑,卡罗是位烹饪高手。但面条要称一下,煮多长时间要定时,使我们对国人“一拿准”,游刃有余的技艺多了份自豪。卡罗一生未娶,陪着妈妈。不久前,九十四岁的母亲过世,对他的打击很大。这两个夜晚有我们陪他,他开心了许多。一同看球赛时,他起哄的样子着实非常可爱。

卡罗的温和才使得过分严谨的安东尼奥尼成了他四十多年的好友,并在情感上互补迁就。很多年前,有一次卡罗病了,往常总是欺负卡罗的猫,让它去死吧的安东尼奥尼,竟然在第二天送来了全版世界各地猫的图案的邮票。这份友谊让卡罗说不清道不明,却倍感温馨。

卡罗也两次将自己的T恤赠予海平,一件粉绿、一件橘红,这种温暖的颜色一直给我们温暖的感受。

前两次卡罗专心地招呼我们吃饭,不接受采访。这一次8月的相逢,他也要外出度假。但来之前都已经说好了,必须接受采访,跑也跑不掉。卡罗给我留出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我却让他说了两个小时。他最后问我够了吗?我点点头。他笑称海平已经拍了五十遍了,还不够。告别时他送给了我们几本他写的有关安东尼奥尼的书。这时邀他一起度假的朋友已经找上门来了。

青年时的卡罗·迪·卡罗与安东尼奥尼

卡罗·迪·卡罗赠书

我们拎着大件小件的设备,走进卡罗家楼下的冷饮店。我要了一盒冰淇淋,坐下来品尝,既犒劳自己,也冰一冰紧张和兴奋。

和蔼的卡罗在旅途中也不忘追过来一个电话问候问候。而他也介绍给我们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中国》的摄影师卢奇亚诺·都沃里。

犒劳自己的冰淇淋

三十三年前三十六岁的卢奇亚诺·都沃里跟随安东尼奥尼来中国拍片,几张难得的照片留有他精干的形象,这深深地印在我和海平的脑海里。而现在我们只握有他罗马家中的电话,打过去没有人接,此时的他也一定在度假,我们怎样才能找到他?回国的日期越来越近,我和海平做了一个最虔诚的举动,每一天只要想起来,就打电话过去,希望能够有人接到。这样试了,到第五天的傍晚,电话那头有个女孩的回应,刚接到又断了。天啊!海平说一定是碰掉电话了,再打过去。我们开始兴奋起来。

这次,电话通了,电话那头,女孩清脆的声音:“我父亲在托斯卡纳度假,我尽快联系上他。”当我接到都沃里先生的电话时,他说:“来福洛尼卡吧,我等你们!”“明天就去!”

几个小时的火车,中午时分我们到了福洛尼卡小城的车站。海平说这个车站有些许云南小站的味道。我们出站等着他来接我们。当他出现时,却是满头银发的老者。

“您是卢奇亚诺,是吗?” “我肯定是,怎么不像吗?”他回应我,我们都笑了。对他照片上生龙活虎的样子印象太深刻了,一晃已经三十三年了。不过现在仍然健壮的体格,的确是摄影师的形象。

夫人也是摄影师,典型的贤妻良母。她做的煎小西红柿通心粉让我的胃口很满足,浓郁香醇的托斯卡纳面包、香肠、乳酪。就在露台上,看着满园的橄榄树和不远处驶过的火车,我们聊了整整一个下午。

卢奇亚诺和夫人特意找出他在中国买的带盖的茶杯来泡茶。悠悠地品茗,悠悠地说着往事。卢奇亚诺在中国时不停地给妻子写信,兴奋地叙述着崭新的见闻,这让身在意大利的妻子也和他一起油然地产生了一种中国情结。那些富于感想的情书,那些富于记忆的工作照片,以及他教授于罗马国立电影学院,与法国、美国导演的丰富合作经历,是下一次罗马相聚时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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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卢奇亚诺·都沃里合影,2005年福洛尼卡

好朋友的相逢永不算多,三五知己的把酒总是浓情。中国的古诗印证着这些友谊:一片冰心在玉壶。

两位摄影师

品茗

梦回中国

2006年是丰富又宁静的一年,我怀孕了。经常飞来飞去的我们突然停下来,我们有时间思考了。上天总是替我们做着安排。我开始了写作,海平除了出外工作,就在家照顾我和肚里的宝宝。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开始剪辑这部纪录片。我轻轻地入睡,偶尔醒来就和他聊上几句。最奇特的是有一次我似乎感到肚里的宝宝竟探头看了一下坐在电脑前的爸爸。

在家粗剪完成,我大着肚子陪同海平到机房合成。打字幕时,导演刘海平,摄影刘海平,我们笑着说可以给宝宝打上刘监制。

解说词最好能由外国人翻译,才能准确,符合语言习惯。我们正在着急,海平在使馆举行的招待会上居然碰到了最初帮我们联系安东尼奥尼的那位朋友。他像个天使,在我们最需要的时候翩然而至。

还要感谢的一位朋友就是大使。非常巧合的是时任意大利驻华大使的孟凯帝,当年曾作为意大利驻华使馆的一等秘书,陪同了安东尼奥尼在北京的拍摄,见证了这段重要的历史。他不仅为我们提供了珍贵的照片、 《中国》的影像资料,还在签证上给予帮助。2004年8月出发前,接到他从度假地巴厘岛打来的电话,为我们的起程壮行:“祝贺你们,祝福你们,你们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几年来,一直蒙受着他长辈般的关注,朋友般的支持。

剪辑完成后,朋友之邀也都翩翩而来。北京大学、人民大学的放映,与学生们的交流让海平印象深刻。最有意义的是海平邀请了那位为安东尼奥尼缝制唐装的裁缝大姐,出席北大的放映活动。盛装出席的大姐,在席间才知道了她为之缝制衣服的导演有着怎样的经历和传奇。同样盛装出席的还有一位中国驻外使馆的公使偕夫人。他后来在自己的博客里这样写道观看海平纪录片的感受:“元旦前去北大理教楼看刘海平纪录片《安东尼奥尼与中国》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一个独立制片人,在北大的教室里首映他自己投资拍摄的电影,观众只有北大的数十位学生和凤凰卫视的记者。放映结束后,回答观众提问的时间长达一小时。其情其景,令人久久难以释怀。当我偕夫人步出教室,走进冬季的寒风之中,那远去的映像,也让我思绪万千。”

在我们完成采访工作的时候,我们可爱的孩子出生了。 “新的一代人”,我们似乎在想,他们会不会知道安东尼奥尼和他拍的那个时代。安东尼奥尼以他的高寿迎来了又一代人的出生。

2006年的10月,海平再次前往意大利。我没有随行,是因为我们的Baby才刚刚两个月。他出发前,我同恩丽卡通了电话。我怀孕生女,让恩丽卡也很兴奋:“什么时候的事?小女儿有多大了?”她也觉得仅仅一年未见,就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我的宝宝都落生了。“下次你来的时候,一定要带她过来。”我答应了。

从怀爱慈到她出生都注定了她与意大利有着深深的渊源。怀着爱慈四个月的时候采访大使。一个半小时的工作之后,大使说:“我不心疼你,我心疼孩子。”“如果是女孩,我就爱她。如果是男孩,我就喜欢他。”“到意大利来,我给她买Gelati(冰激凌)。”

我的眼前浮现出Baby伸着小手,用糯糯的声音喊“Lele,Gelati”。出了满月的爱慈就认识意大利地图了。我念着地名:Bari,Lecce,Napoli,Roma。她就很兴奋。现在爸爸在意大利,在那个爸爸妈妈都很爱的国家。

海平拜访了《中国》的摄影师卢奇亚诺·都沃里在罗马的家,普普通通的教工宿舍。会面时间紧紧张张的,但气氛是暖人的。

卢奇亚诺看着海平粗剪的纪录片,情绪很激动。感伤、踌躇、兴奋使得鼻子酸酸的,眼眶湿润了。夫人挨着他坐下,看着丈夫三十四年前的虎虎身影,踌躇满志的激情,看着这个她耳熟能详却从未谋面的国家。她的感觉是新鲜的也是深厚的。熟悉、陌生、亲切、距离,复杂、单纯……她和她的丈夫一同陷在沙发里,让自己的情绪久久地久久地帖服在影片的画面中,细撩着中国大地的山山水水,触摸着一张张生动鲜活的青春的脸。

多亏有好友保罗的帮忙,使沟通不成问题。使这一次的相逢仍然成了好友的聚首。

保罗替海平联系恩丽卡。安公身体不是太舒服,恩丽卡便约在一间酒吧见他们。当海平让恩丽卡看我和女儿的照片时,恩丽卡好喜欢。海平也将自己粗剪完成的纪录片《安东尼奥尼与中国》的DVD送给她。恩丽卡说回去一定看。第二天就接到恩丽卡的电话,她说:“昨晚看了影片,很喜欢。看完后入睡,我竟梦到了中国!”

我喜欢恩丽卡。罗马的朋友这样评价我:“玛德莲娜,你总是那么优雅。”但我不知道如何打扮得时尚。而恩丽卡在优雅中透露出时尚,优雅得不守旧,时尚得不离经叛道。包括性情、生活方式,分寸把握得非常合适。妩媚优雅、时尚洒脱,不沉重不轻浮。让你与她交往感觉舒舒服服,让你回味起来,也有如一杯红茶,温于口,润于心。

安东尼奥尼获奥斯卡终身成就奖

安公和恩丽卡每次出来,99%的人对他们报以热烈的掌声,1%的人总是要说点别人什么。和安公安太寒暄时,我亲耳听到旁边有人说:“让他安静点吧。”言外之意,指责恩丽卡总是推安公到公众场合。爱一个人很不容易,这需要勇气,更何况他们之间有四十岁的年龄差距。

卡罗曾说:“如果没有恩丽卡,安东尼奥尼活不到现在。”我也认为恩丽卡是个勇敢的人。

恩丽卡经常说安东尼奥尼:“他是我遇到的最勇敢的人。正因为如此,我才爱上他。我爱他。”

其实他们两个都很勇敢,所以才彼此相爱。

五次与安东尼奥尼和夫人的交往,使我心目中的大师慢慢地从神坛走下,像个朋友般地贴近生活。也可以说是很快地,因为他很容易被了解,因为他很真实。

安东尼奥尼获金狮终身成就奖。

安东尼奥尼是类型片大师,这好比是发明家。

就是这双眼睛,才发现了生活的深邃,电影的深邃。

愤怒与焦躁、平静与深刻。安东尼奥尼的两面,既是灵魂的两面,也是生活的两面。

平静,不平静,都在巅峰。

双子倒塌

我和海平带着小女儿出去散步,海平接到朋友打来的电话:“安东尼奥尼去世了,和伯格曼同天。”海平看着我,我看着他,我们的目线中仿佛折现出海市蜃楼的景象:双子倒塌。

2001年9月11日,大洋彼岸的美国,双子倒塌。岸这边的我接到电话,仍然不信。打开电脑,看到片瓦,看到灰飞,我的心一片荒芜,半天失去知觉。

而2007年7月31日的今天,我们听到两位电影界的巨人一起去世的消息,就真的又像双子倒塌。满眼只有落叶残风,只有无尽的感慨和凄凉。

伯格曼,我和海平正准备拍摄的另一位大师。他的《野草莓》是我少年时就极爱的影片,和着女主角的裙衫,和着散发泥土芬芳的欧洲乡间,就在我的眼际愈行愈远。

1983年安东尼奥尼和英格玛·伯格曼同在威尼斯电影节获奖,而今天两位电影之王又携手奔往——天堂电影院。

安东尼奥尼,这位我们再熟悉不过的老人,好朋友,忘年交。炽热的友谊,而现在他却让它只有了余温。他那边不再加热了,而让我们只能枕着余温缅怀。

2007年的7月,我们本已打算再次去拜访他们夫妇,再次拍摄他们,就得到他去世的消息。

他是当地时间2007年7月30日在罗马家中去世,被安葬在他的故乡费拉拉。距离他九十五岁生日还有两个月,这应该是喜丧。但作为朋友,仍感觉心被挖空了一部分。靠什么填补,时间?记忆?还是……

我想让夫人静一静,她有很多的事要去安排。等过一些时候,我会给她打个电话。我会和我的小女儿在这边掬一捧中国土,把它带到意大利。在安公长眠的地方有一抔中国的泥土,与他似远又近,但与他有着同样的气息,那就是——爱。

感怀生命

我打电话到大师家,夫人不在,保姆也肯定走了,大师已经去世了。我突然觉得电话那头,谁在倾听铃声,我又是将电话打给谁。他不在了,你很熟悉的一个人,又是那么让人震撼的一个人。又拨夫人的手机,她一如既往的亲切。我的泪水充盈眼眶,我感叹:朋友,你好吗?人活着多好!

安东尼奥尼的家

掬一把泥土去费拉拉

得到有关安东尼奥尼葬礼的消息,恩丽卡双手抚摸黄色寝棺,与相伴三十五年的丈夫诀别。

好友文德斯等都赶来送行。与安东尼奥尼合作了几十年,共同成就了很多大片的编剧托尼诺·圭拉写下一首诗《一层淡淡的雾》:

一层雾淡淡的淡淡的

米开朗基罗,

我们总是时不时坐于小船,滑行水上,嗑着葵花子

看着河流航道,远方尽头,消失帆影中

那一层淡淡的淡淡的雾

让你想到旅途止于费拉拉

托尼诺·圭拉所写的悼念的诗歌

读到此,泪水已沾湿衣襟。大师又回到了他离开长达六十八年之久的故乡——费拉拉,完成了他的人生谢幕。

2004年我与海平来到费拉拉,因为它是安东尼奥尼的出生之地,我们从这里开始了纪录片《安东尼奥尼与中国》的拍摄。问及路人,一位长者说他当然知道安东尼奥尼——他是大师。又问一位游客,回答却是否定的,他是来看风景的。毕竟费拉拉风景如画,满城尽是文艺复兴时期的美丽建筑。一座埃斯滕塞城堡让我们来回移步,它出现在大师晚年的作品《云上的日子》里。但最早出现的是身边这条波河,意大利母亲河,和大师纪录片处女作——《波河上的人们》。大师从这里开始了他的电影创作,直到2002年他最后一部纪录片《米开朗基罗的凝视》。在这部他自编自导自演的十六分钟短片里,大师来到米开朗基罗雕塑的摩西像前,与这位跟自己同名的艺术家进行灵魂的对话。四周静寂,只听到轻轻的脚步声和心跳,还有就是心灵间的轻言细语。这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银幕上看到大师。大师与电影结缘,他的人生信条是:拍电影对我就是生存。

安公是在罗马去世的。在弥留时恩丽卡一直陪在身边,陪他走完最后一刻。

大师被安葬在费拉拉,长眠在他的出生之地。

在以后的某一天,我们还会去费拉拉,将从中国带去的泥土,放在大师的身边。

祭拜大师

重回罗马,我是又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再次重逢,难过的是又将分离。

我心里有一种无比的渴望,想紧紧地抱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

这座圣城能否再多眷顾我一点,因为我实在爱你。

罗马这几天非常的燥热,出发去博洛尼亚这一天的清晨,却是非常的清爽。博洛尼亚,这个地名我很熟悉,却从未去过。它是孟凯帝,前意大利驻华大使的家乡,孟凯帝毕业于博洛尼亚大学法学系。安东尼奥尼也从他的家乡费拉拉来到博洛尼亚大学读经济学专业,之后他去了罗马,开始的却是电影生涯。

2009年6月22日的中午,我们来到安东尼奥尼毕业的经济学系门前拍摄。

女儿像个小主持人

这一次,女儿手持导筒,或者说像个小主持人。她对安东尼奥尼一点都不陌生,能流利地说出他的名字,并且可能是现在全中国她这个年龄,唯一能背诵出那首关于安东尼奥尼的儿歌的小孩——全因片子看多了。

这些从经济学系走出的学生,他们是否知道这里也曾走出过安东尼奥尼,并且走到了中国,拍摄了一部至今还在影响中国人的纪录片《中国》。

而从法学院走出来的孟凯帝,2006年年底卸任驻华大使,退休后成为联系博洛尼亚大学与中国的使节。

费拉拉与博洛尼亚两个城市非常紧密,不止学生会像安东尼奥尼那样从费拉拉来博洛尼亚求学,也来工作。在古时,一条人工运河联系两个城市物产的通流。

我对费拉拉不陌生,但也不熟悉。以前途经费拉拉时,只在埃斯滕塞城堡前留了个影。

下火车后,我就直奔“Ami Ferrara(你爱费拉拉)”,相当于罗马的“Information(问询处)”。接待我们的工作人员很热情,他找来地图为我标示出安公的墓地,安公的博物馆,还有波河穿城而过的最美之处。

博洛尼亚大学经济学系

博洛尼亚大学法学系

我们按他的指示,乘上了公共汽车。到站后,司机很热情地提醒我们下车。

费拉拉静谧而深邃,在城之东北角,是偌大的一处公民墓地。

“我们一定得买束花!”海平说这话时,我们感觉我们的心又凝重了许多。一路过来,我们的心就一直揪紧着。此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来祭拜大师。

仪式般地扫墓

费拉拉的雾越积越厚,我们只是在进门时问过守墓人,他说安公的墓地在后面。

偌大的墓园,我们一处一处寻找。急切紧张,眼泪一直憋在眼眶处。终于找到了,泪水夺眶而出。不只是这段寻找的路,不只是从罗马到博洛尼亚到费拉拉的这段路,而是从北京到罗马,或者是所有所有拍摄时所走过的道路。

而止于此,心就静了。捧着那束白菊,放在墓前。我在留言簿上写下:“我们从中国来,带来了一抔中国土。您是我们的大师,我们爱您!”

安东尼奥尼之墓

上苍感同人心,此时天空飘起雨点,一滴一滴。

我抱着孩子躲雨,都没来得及道别,心中有些遗憾。海平跑过来后安慰我,他告诉我,他说了句:“安公,再见。大师,再见。”我听着,泪水与雨水一同洒落。

我们两个年轻人与这位老人的友谊,师与徒的缘分,做了一个终结。

我们用了一个下午完成了我们的夙愿。

雨如丝,洒在苍松之上,洒在绿地之上。一如人生一样清新。

费拉拉太宁静,瑰丽得如同一块珍宝,让你捧于手中,收藏于心,铭刻终生。

但它不放射,不混乱,一切都是规规矩矩,有一些束缚。我才明白了安东尼奥尼吸纳了该城的严谨,而在博洛尼亚得到了解脱,在罗马全部释放。

雨后的费拉拉非常的清冷。我们在寻找安东尼奥尼博物馆的路上,爱慈这个小纪录片工作者累得睡着了。给她带的厚衣服都不管用了,便套上爸爸的T恤和袜子,以求保暖。

安东尼奥尼之墓

博物馆在钻石宫的一侧,还是一样的宁静,但悲而不伤,仿佛仍在记载着这位伟大导演的艺术历程。

记载安东尼奥尼艺术历程的,还有这些时常出现在他电影里的建筑:钻石宫、埃斯滕塞城堡、市政大楼、大教堂、波河……它们曾相伴安东尼奥尼左右,又常萦绕在他的梦中,如今依然陪伴着费拉拉的居民。

不知赶上了什么节日,城中举办音乐会。摇滚是属于现代的,但结尾的合唱却非常经典。他们用宁馨的面容、温暖的歌喉、敞开的胸怀,用年轻的声音歌唱这座艺术之城。

安东尼奥尼之墓

卡尔特修道院公墓

埃斯滕塞城堡的潺潺流水在夜灯的照射下,和着音乐,有了些欢快的韵律。

想起安公,仍然伤感,看着未来,带来喜悦。可能这就是人生,我们缅怀大师的同时,又觉得他的死是喜丧,活着的人更应喜悦地活着。我想以后见恩丽卡时,我们都应是这样的心态。

小纪录片工作者睡着了

安东尼奥尼博物馆

费拉拉的建筑

安东尼奥尼拍摄《云上的日子》

又见恩丽卡

祭奠完安公回到罗马,6月27日见到恩丽卡。她在不久前也去过墓地,谈过这点之后,我们就不提悲伤的事情。

屋子的陈设还如以前,只是更整齐了些。恩丽卡一如既往的宽厚与温暖,还是原来那位保姆端来茶点,一如既往。

只是以前我们从未去过的安公的卧室,今天敞开了。没有了床,更像是一间书房。

安公生前的卧室

书架上有针灸穴位模型,有大师读过的周易。打开时,里面竟还夹着他认真演算的草稿,可以看到中国文化对安东尼奥尼的影响,直至生命的尽头。

书架顶上,有安公与恩丽卡的合影,他们相依相伴。他们是普通的夫妇,是艺术家。经历过人生的大风大浪,依然唱着爱的赞歌。

恩丽卡很高兴我带来几位中国朋友,攀谈时,兴致很高,唱起了《我爱北京天安门》。

将书赠予中国朋友时,说了句:“这是我最后一次替安东尼奥尼签名了。”

快乐与伤感的见面,回味起来,不胜嘘唏。

门口楼梯处,恩丽卡将《放大》的巨幅海报挂在墙上。

以前大师在时,无须去记忆。

安公研究针灸和周易

安公研究针灸和周易

如今大师离去,他的影片仅为记忆。

再次记忆这幢楼,记忆这处门牌。

永别了,安东尼奥尼!

安东尼奥尼夫妇

恩丽卡与中国朋友攀谈

1966年电影《放大》

安东尼奥尼家的门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