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业中资本主义的萌芽

在论述明代中期以后出现了中国资本主义萌芽这一问题时，会无一例外地列举江浙的丝绸业，特别是苏州丝绸业的状况。

明中期以后，封建经济开始走向顶峰，农村及城镇广泛存在着手工业生产及其经营形态，其中，丝绸业尤为普遍。顾禄在《清嘉录》中描述了道光年间太湖流域丝织业状况：“环太湖诸山，乡人比户蚕桑为务。三四月为蚕月，红纸粘门，不相往来，多所禁忌。”“小满乍来，蚕妇煮茧，治车缫丝，昼夜操作……茧丝既出，各负既出，各负至城，卖于郡城城隍庙前之收丝客。每岁四月始聚市，至晚蚕成而散，谓之卖新丝。”“（震泽）丝，色中甚有，西南境所缫丝光白而细，可为纱缎经，俗名经丝。其东境所缫丝较粗，多用以织绫绸，俗称绸丝。凡色中所产，皆聚于吴江之盛泽镇，天下衣被多赖之。”南京地区也是如此，“当四五月间，乡人背负（土丝）而来，评论价值，比产皆然”。“南乡之民朴勤，常以饲蚕为业……茧成缲釜，负以入城，行户收买，谓之土丝”。

这种丝织业的生产，基本属于农民家庭副业经营的小商品生产。在江南一般农民家庭中，家庭副业的生产是维系家庭生活的重要来源，男子从事农耕，妇女“专纺绩”，所谓“自春分饲蚕，小满取蚕，蚕事方兴，农功迭起。男子耕作，女子采桑，自春徂夏，人无片刻之闲”是也。从事手工业小商品生产的农民家庭是离不开农耕的，他们与土地仍保持着一定关系。但是，农民家庭所从事的丝织手工业生产不完全自织自用，而是有剩余产品可以出卖。这种家庭丝织生产不仅同市场发生关系，而且依赖于市场。当然，他们的资本微弱，生产资料简单，生产规模较小，劳动人手主要是自己或家庭成员。但是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他们所从事的丝织手工业生产愈来愈占重要地位，农业生产则渐渐退居次要地位，甚至有的农户把农业生产当作提供丝织业原料的一个生产环节。比如将植桑养蚕作为缫丝织绸的原料来经营，这样无疑为农业与手工业的分离创造了条件，进而转变为独立的手工业生产形式。

明清时期，独立的手工业生产形式发展较快。苏州东城“比户习织，专其业者不啻万家”。南京市民善以丝织著称，“乾隆年间，机以三万计”，“且机户最多，三五成邻”。众多独立手工业经营户，其发展必然加剧彼此之间的竞争和分化，虽然当时商品经济并不发达，竞争和分化不甚明显，但竞争与分化在所难免。少数善于经营的丝织手工业者发展较快。这可从冯梦龙《醒世恒言》中短篇小说《施闰泽滩阙遇友》描写的嘉靖年间吴江县盛泽镇施复夫妇发家的故事看出。

嘉靖年间，盛泽镇上有一人姓施名复，夫妻两口，别无男女。

家中开张（绸）机，每年养几筐蚕儿，妻络夫织，甚好过活。施复是个小户儿，本钱少，织得三四匹，便去上市出脱。那施复一来蚕种拣得好，二来有些时运。凡养的蚕，并无一个绵茧；缫出丝来，细圆匀紧，洁净光莹，再没一根粗节不均的。每筐蚕，又比别家分外能缫出许多丝来。照常织下的绸拿上市去，人看时光彩润泽，都增价竞买，比往常每匹平添许多银子。因有这些顺溜，几年间就增上三四张机，家中颇饶裕……且说施复是蚕丝利息比别年更多几倍，欲要又添张机儿，怎奈家中窄隘，摆不下机床。大凡人时运到来，自然诸事遇巧。施复刚愁无处安放机床，恰好间壁邻家住着两间小房，连年因蚕桑失利，嫌道住居风水不好，急切要把来出脱，正凑了施复之便……（施复）夫妻依旧省吃俭用，昼夜营运，不上十年，就长有数千金家事。又买了左近一所大房居住，开起三四十张机，又讨几房家人小厮，把个家业收拾得十分完美。

施复发家故事反映了当时丝织业中小手工业者的两极分化：有的因经营亏损而失败，沦为受人雇佣的机工，如施复的邻居；有的则因为善于经营，不断赢利，积累起数千金的资产，由三四张织机扩充至三四十张织机，雇佣众多机工，从手工业者发展成为机户，建立了资本主义性质的作坊。资本主义的萌芽正是在小商品生产高度发展并致使生产者竞争和分化的前提下产生的。

明隆庆、万历时期，苏州地区就出现了织工待雇的市场，“我吴市民罔籍田业，大户张机为生，小户趁机为活。每晨起，小户百余人嗷嗷相聚玄庙口，听大户呼织，日取分金为饔飧计。大户一日之机不织则束手，小户一日不就人织则腹枵，两者相资为生久矣”。到了清代，丝织业织工待雇现象更为普遍，手工业主和雇工之间的关系基本上是资本主义性质了。雍正十二年（2025年）十二月长元两邑同人公立的《奉各宪永禁机匠叫歇碑记》中说：“苏城机户，类多雇人工织，机户出（资）经营，机匠计工受值……各匠常例酒资，纱机每只常例给发机匠酒资一钱，二月朔日给付四分，三月朔日给付三分，清明给付三分，三次分给，共足一钱之数。至于工价，按件而计，视货物之高下，人工之巧拙为增减。”这里所说的机户，是拥有一定资本和生产资料的丝织手工业户，他们从事丝织业的生产经营，并雇佣工匠生产。工匠的报酬是“计工受值”。此外，还要按期付给定额的“常例酒资”，并以工匠的技术高低、产品质量和数量给付报酬。倘若工匠技术不好，被机户解雇或工匠不愿意在此继续工作，也可以另投他户，基本上来去自由。“无主”的失业工匠和“无常主”的短工、日工，则可以自由待雇。由此看出，资本主义简单协作的生产形态渐趋形成。

在这种生产形态下，丝绸业的经营形式一般为：有一定资本和生产资料的业主，把原料经丝交给机户织造。若机匠本身没有织机，业主还得提供织机，机匠“揽织机只，概向机房殿书立承揽，交户收执”。然后，机匠在各自家中进行生产。若业主是商业资本的店主，机匠是小手工业者，店主把原材料直接分配给小手工业者，付给一定的报酬，这样的机匠，实际上成了在自己家中为店主生产的雇佣工人。

随着生产力的提高、商业资本的发展，江南一带的“账房”出现。账房的含义，有人解释为“凡贾人自置经纬，发交机户领织，谓之账房”。清代的《续文献通考》中说：“至于私人经营，往时无所谓工场。在丝织业发达地区，人民于家中置木机从事织造，普通多称机房，有自织代织之分。代人织者，原料由人供给，此种雇主，江浙等处称为账房，皆饶有资本之绸商……南京等处规模大者，称为大账房。”这表明，“账房”是购买丝料，发放机户领织，而本身并不经营丝绸业的商业资本代表。据陈作霖《风麓小志》载：“金陵机业聚于城之西南隅。开机之家，总会计处谓之账房，机户领织谓之代料，织成送缎，主人校其良窳，谓之雠货。小机户无甚资本，往往恃账房为生。”可见，向账房代料的是小机户，当是丝织小手工业者。小机户从账房处领取原料，织成成品送交账房“校其良窳”，账房则根据质量和数量给予报酬，谓之“雠货”。小机户为取得报酬进行生产，不得不依附于账房，而账房却把机户与市场联系隔断，一切由账房说了算。这是较典型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账房与机户联结为一个整体，账房是负责组织生产、推销产品的管理机构，机户犹如织造产品的生产车间。但是，账房不需要厂房和生产设备，这些由机户去置办，两者间没有劳资关系，只是加工合同的关系。机户为账房织造多少产品，从账房领取相应的加工费，加工任务完成，合同即告结束，下次可续订，也可分别另找对象。表面上看，机户似乎有很大自由，实际上，机户对账房有着极大的依附性。机户靠出卖手艺谋生，没有什么资本，如果没有代料加工的机会，则没有生活出路，一般不会轻易得罪账房。这里，商业资本是一个重要因素。

苏州地区丝织业中商业资本最为活跃。苏州阊门外的绸缎庄字号林立，异常繁荣，许多外地客商也纷纷进入苏州大做丝绸生意。为了经营方便以及维护自身利益，商人们一般在同乡之间组建公所、会馆，同一对外。当时苏州丝织业主要公所、会馆如下表5-6所示。(https://www.daowen.com)

表5-6 清代苏州丝织公所

公所、会馆的建立，加剧了彼此之间的竞争，也大大活跃了丝绸市场，苏州成为江南丝绸第一大市场及丝绸集散地。杭州人杭世骏在为钱江会馆撰写碑文时说：“吾杭绕蚕绩之利，织纴之巧。转而之燕、之齐、之秦晋、之楚蜀滇黔闽粤，衣被几遍天下，而尤以吴阊为绣市。”经营绸缎的商业资本开始集中于少数绸缎商手中。以钱江会馆为例，该馆是浙江人在苏州开办的，有26家绸缎商成员，在乾隆二十三年至四十一年间（1758—1776）共捐金银11022.26两，除了恒隆靖记仅捐了5.8两外，其余都在百两以上，最多的是源发字号捐了1780.33两，见表5-7。

表5-7 钱江会馆捐银数额

26家绸庄中，源发字号、春源字号、恒丰森记、裕昌有记四家共捐银5455.88两，约占全部捐银数的50%，商业资本的集中可见一斑。商业资本的集中，也使得有些绸庄兼营纱缎机业，实际是商业资本进入手工丝织业。2025年至2025年前夕，苏州经营纱缎业的绸庄有11家，年产绸缎7300余匹，大多数是放料给机户代织，见表5-8。

表5-8 吴县纱缎业开业统计表

由绸缎庄经营丝织业是苏州丝织业中新的现象，表明商业资本已经转移到手工业中去了。

再有，在活跃的丝绸商业经济活动中，产生了商品交换关系居间人的“牙行”，而且比较盛行，这是很有意思的现象。盛泽镇“那市上两岸绸丝牙行，约有千百余家，远近村坊织成绸匹，俱到此上市。四方商贾来收买的蜂攒蚁集”。苏州城每年四月都有收丝客去城隍庙收各乡织工所卖的茧丝。南京“机业之兴，百货萃焉。丝行则在沙湾，所以收南乡之土丝”。由此可见，当时丝织商品活动中，牙行扮演了重要角色。《醒世恒言》中施复的故事有以下描写：“施复到个相熟的行家来卖（绸），见门首拥挤着许多买绸的，屋内坐下三四个客商，主人家站在柜身里，展着绸匹，估喝价钱。施复分开众人，把绸递于主人家。主人来接，解开包袱，逐匹翻看一过，将秤准了准，喝定价钱，递于一个客人道：‘这施官是忠厚人，不耐烦的，把些银子与他’。那客人真个只拣细丝（银）秤准，付于施复。”

可以看出牙行的职能在于评估货物、定价、主持买卖，不直接付给卖主货款，只起着媒介的促成作用。此外。牙行与交换行为本身没有直接关系，它既不是卖主又不是买主，富商巨贾之所以需要牙行，是因为可以减少流通费用，可以在市场上进行投机买卖，获取高额利润。牙行可以把商人引往“大机户”家收买，而“小机户”又可以将产品送到牙行请之代客收买，这样对双方确有一定便利作用。牙行在主持交换产品之后抽取“牙钱”，一般为“十金而税一”。当然，牙行不会规规矩矩的，其实际收入是很高的。“牙钱”的来源自然是商业利润中的一部分。归纳一下，账房与机户、机户与牙行的关系如下所示：

账房与机户关系图

机户与牙行关系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