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兵库县立美术馆

走得多了，会发现京都的基本元素：古刹、神社、青苔。而某些反差颇有意趣：在最大最老的木结构寺宇本院寺，我意外逢着一场高度现代化的救火演习，头顶是直升机导航，脚下是消防车的彩虹阵阵。大阪空中庭院的影城上演大屠杀题材的《索尔之子》，另一隅则是“疯狂”的《星球大战》周边产品，黑武士会在T恤衫、背包乃至古典浮世绘上与你面对面；卢卡斯是黑泽明的拥趸，绝地武士的服装造型即由日本武士演变而来。

大岛渚像帕索里尼，也像贝托鲁奇，性与政治不可分。《青春残酷物语》的两代年轻人隐喻着两种体制：信奉民主改良的一代，最终被现实改造得庸常碌碌；毫无梦想的茫然一代，搭便车，抽闷烟，在性爱里宣泄无处排遣的能量，最终暴死街头。“无论在何种体制下，青春都是极其伤身的”——大岛渚的愤怒从此登场。《日本春歌考》中日本学生的反战运动，最终化为一场盛大的强暴；阿伦·雷乃以《夜与雾》重现纳粹集中营，大岛渚则以一个场景一个镜头的《日本夜与雾》还原了反日美安保条约的学生游行；《感官王国》的窒息情色以“二二六兵变”为背景；《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则悠悠提及：二二六兵变那天，下雪了。兵变之后，日本军国主义复兴。

他有他的“春歌考”。我有我的“春歌考”。

人们来日本，常常为了樱花；而我，则是为了安藤忠雄。大阪是他的家乡，大阪最大的书店坐落在由他设计的建筑里。最负盛名的光之教堂，朝圣者众，以致预约皆满。但关西一带是他作品集大成之地，闲庭信步就会遇到。神户兵库县立美术馆，推开玻璃门，面朝大海，身靠仓山，学子们沿阶而坐吃着便当。安藤忠雄不忘让艺术栖息的时候也让人一次造访，正值谷中安规版画展，这位极富意趣的幻想版画家，曾被鲁迅先生提及。

谷中安规版画展

大阪飞鸟博物馆

大阪府立飞鸟博物馆，抵达它的一路跋涉，都将被回馈。隐于梅林山间，绝不惊扰史迹与自然。烟雨天别有风致，除了静谧作陪，头顶偶尔啸过孤鹰，脚下窸窣着落叶。在古代日本，飞鸟地区有贵族建造的巨大墓葬群落。墓冢尽头，浮现出他标志性的清水混凝土外立面。一反寻常：博物馆的主体在地下，形同墓冢，层层退进，感受古代的风俗、祭祀以及珍贵遗物；博物馆屋顶的阶梯广场，可以举办戏剧节、音乐节、演讲和公共活动。即使荒野里的一处休憩，都凝结着他的建筑哲学。终极境界，也许就在心与天地的对话。这是我最难忘的一次建筑之旅，甚至可以说：在心里流出泪。

我与他的初次相遇，不是因为建筑，而是《安藤忠雄自传》。荒木经惟的黑白摄影，找到了他和他的建筑的最好关系。成名作“住吉长屋”，用一座自然采光、自由呼吸的中庭，使面积不大的一家人拥有了更为丰富的生活感受：四季、早晚，会在墙壁上投下不一样的光影。为了生活乐趣，暂且牺牲一点实用性，下雨时，上下楼就撑把伞吧。这个思路贯穿了他此后的诸多作品，那就是——建筑是用来做什么的。而他的另一番话，更像我的知己：并非有了可能性才去做，而是做了才有可能性；不是他人爱我们之后才去爱他人（否则有风险不值得），爱是自我修炼。也许因此，一个非科班出身的前职业拳击手成为一代建筑大师？(www.daowen.com)

春日社

身为京都之前的首都，奈良更古、更野。恰是中国盛唐时。来到闻名海外的正仓院，一座古朴无饰的木仓，因藏有盛唐宝物而闻名。这些宝贝太美，让人梦回唐朝。正仓院展出的纪念品做得也美，是对文化的珍宠。

走得久了，会深切感受到日本文化的唯美与精专。无论一餐简单的定食、一件清淡的纸品，还是街头地面上的小花。餐馆无论大小，水准鲜有参差。有位纽约客拍摄了纪录片《寿司之神》，向完美主义的匠人精神致敬：86岁的小野二郎，做了一辈子寿司，执着地守着地铁出口的一个小店面，十个座位，绝不扩张。他的寿司价格不菲，却要数月前预订。看他平心静气地将一种寻常食物变成艺术品，坐在对面的食客简直紧张，以至有人逃到儿子的店面以求轻松享用。他毕生手握一只寿司，经年研究，精益求精。为使章鱼口感柔软，要用手按摩40分钟；米饭在符合人体温度时弹性正好，于是小学徒用蒲扇为其降温。老人骑着自行车亲自去早市进货，在寻觅鲜美的顶级渔货中，也培养了忠诚的商业伙伴：“市场上鲔鱼最好的只有一尾，我只买那一尾。”

一生精进里，亦有一份尊严吧。

走得久了，也会揣测唯美与精专的背后是否藏着地理决定论：资源太少、国土太小，能做的便是在“方寸之地幻出千岩万壑”。京都银阁寺的枯山水，以石象征山峦、以沙象征湖海。当我行走在俄罗斯的广袤大地上，自然体悟到另一种千岩万壑的气宇。

但是奈良的鹿群悠然、时光烂漫，以及冬季阳光里的春日社，以一片巨大的古朴和静默，抚慰了我的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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