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以前，友人某君到日本去游历。归国时，我问他道，“你去了这几个月，究竟看见点什么？他们国内的衣食住，与虹口同不同？”我的友人答道，“衣食住，这是大问题——文化问题。好的，我就谈文化罢。”
于是，他开始讲日本的文化。
他说道，“日本旧时完全效摹中国，把中国的文化囫囵吞了。后来又完完全全效摹西洋，也把西洋的文化囫囵吞了。所以我在日本，没有看见什么日本文化。我所见到的不是中国的文化，必是西洋的文化，或者是中西文化的双拼。日本人没有自己的单独文化。”
我听过之后，大为失望。二十余年前我开始读小泉八云（Lafcadio Hearm）所撰的论说时，我非独佩服他的文笔，并且羡慕日本人的风俗人性。照小泉八云讲，日本是有单独文化的；照友人某君讲，日本是没有单独文化的。小泉八云说谎么？我的朋友忠实么？小泉八云没有观察力么？我的朋友富于见解么？我相信哪一个呀？
我今年（三十二年）八月得到游历日本的机会，我所居留的日期虽然很短，然而我所到的地方倒还不少。我曾经碰到上上下下各级的人，我曾经看到新新旧旧各式的屋，我亲眼看见一切，我知道我的朋友误了。简言之，我知道日本是有单独文化的，我将在下面粗粗地说出来。
日本旧时固然效法中国，但是它没有把我们的文化囫囵吞下去而不加以消化。我们的袍，我们的带，他们改为宽服（Kirmono）与阔索（obi）。我们的筷，用了重洗，洗了再用，不合卫生之理；他们每食必用新筷，用了即丢。我们造屋要墙壁高，进数多；他们造屋要通空气，要有园场。……他们学中国的衣食住，不过采用一部分罢了。
后来仿效西洋，也是如此。现在日本的少年、中年、老年人，岂不是大多数都穿了洋服么？他们除了国庆，开大会着本国礼服外，常常穿洋装，然而他们既戴背带，又用腰带；西装的尺度，又与英美的不同。他们的皮鞋，较脚寸长一寸或一寸多；他们的鞋带，打好结之后，不再解开，这样一来，走进日本式的房间时，或出来时，可以省去许多麻烦。有时日本人穿了上等西装——呢帽、领带、上衣、长脚裤——到街上来散步的时候，岂不是一位正正式式西方的尖头蛮（gentleman）么？他跑到你身旁，你望下一看，奇了！他没有着皮鞋，他赤脚拖木屐。你不必笑，也不必默！这是配合，这是适应环境。借这一点，就可以知道日本人采取外国文化而消化它的能力。
他们吃西菜，最后一道往往是饭。另外附带一碟酱小菜，加上一双本国筷。你可随时和饭而食。他们的洋房，固然有完全西式的，然而厕所与浴室，多数为本国式；并且私人的洋房，总有几间日本式的卧室。(https://www.daowen.com)
上面讲者，都是形而下的事——衣食住。至于形而上的，如宗教，如教育，也不像吾国这样天吞活咽而不细嚼的。
先言宗教。日本人从中国学得孔教，从印度学得佛教，他们至今仍尊孔佛两教——一小部分人也相信耶教，但是他们总不以孔佛耶为国教。他们的国教是神——神。我们旅行人，到了任何地方，第一件事就是参拜神社（不是到旅馆里去休息！），官吏、学生、职工，每日早起第一件事，也是拜神。他们采纳孔教、佛教、耶教的宗旨，就是要改进神社，不是要抛弃神社。所以日本现在的神社，包含各教的优点，然而不为一教所化。
再言教育。他们的教育制度，除了小学教育必强迫外，不像英美，也不像德国。其实，这种制度隐含各国的优点，并且包括本国旧有的特性。二十余年前，我国某某某某小学，忽然异想天开地采用陶尔登制，弄得学生立的地方都没有，书也没有，字也不写。日本人对于学制，极其慎重，他们不肯轻采新制，不肯轻改旧制。
一提教育，我就想到文字了。我们岂不是常常说，“中日非独同种，并且同文”么？中日同种与否，我不知道，不过中日文字是不同的，我的姓名在日文中变成“秀怡之禅”的音了；就是字义，就是用法，也大大不同。我们称“诸位”或“诸君”时，他们称“皆生”（米拿生）。我们说“谢谢”，他们说“有难”（阿李阿笃）。其他的改变还多哩；我因为不懂日文，不能细述。总而言之，日本人采取了外国的方式或实质——形而上者或形而下者——决然不肯囫囵吞，决然要加以改变。初到日本的人，只见外表，以为它是先中国化而后西洋化——以为日本的文化一半是中国的，一半是西洋的，以为日本没有单独的文化。是故我的朋友在日本多时，“没有看见什么日本文化”。倘然张开双目，仔细一看，闭着眼睛，仔细一想，那末随处都是日本文化——东京西京没有西洋文化，长崎大阪也没有中国文化。中西文化到了东洋（日本）之后，一经采用，立时消化了，即立时变成了东洋的了。
日本人至今还实行大家庭制，儿女的婚姻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吾国青年，稍稍有些“新”智识的，非笑他们守旧，即骂他们荒唐。然而他们的青年并非没有教育，并非没有思想，并非没有新智识。他们到外国去留学的青年，比较我们的多；归国后，仍旧讲日本话，仍旧穿宽服，仍旧拖木屐，仍旧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妻；倘然他是大郎（长子），仍旧与父母同居。他们国中留学归国者的百分之九十九，不娶外国老婆，因为怕父母看不惯，不能日化（上两字作动词用）她，又怕老婆住不惯，要求欧化他。日本那种不娶外国老婆的学生，往往富多科学知识，富多发明能力。那种留学生就是造成日本单独文化的人——就是采纳新文化，改进旧有文化的人。
最末，我敢说日本文化固然是中西文化拼凑，但这种拼凑已经凝合了，已经融和了，已经成为结晶体了，已经是日本的单独文化了。日本国有日本的单独文化。去年到日本去游历的我那位朋友，未曾仔细观察，未曾仔细思想，所以错误了。
原载一九四三年十二月十日《天地》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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