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卷八诸篇

第二节　卷八诸篇

卷八与卷九为长篇山歌。卷八收录了十二首、卷九收录了八首长歌。首先不妨通观其形式。卷八开头第一首作品之题下有“以下俱兼说白”之注记，其六首作品结构如下：

《丢砖头》 山歌——白——山歌

《田》 山歌——白——山歌

《船》 山歌——白——山歌

《木梳》 山歌——白——山歌

《蒸笼》 山歌——白——山歌

《钻子》 山歌——白——山歌

全体结构，可概括为：

山歌（四句）——白——山歌（二句）

《山歌》中此处被称作“白”的部分，基本上皆与“山歌”部分押同样的韵。即这里所谓的“白”，很可能是“韵白”，较之完全是散文的散白，是将“念”即歌词的一部分（韵文）以一定的节奏朗诵。因而，尽管表面上看起来是“山歌——白——山歌”，实际上可以理解为：全体均为山歌，而在演唱时有“有旋律的歌——念白——有旋律的歌”这样的歌法不同。但是另一方面，从内容来看，“山歌”部分的独立性很强，是揭示全篇趣旨的总论，“白”的部分则是具体的描写。很有可能是由于这个原因，而造成了“山歌”与“白”的分途，各自履行自己的功能。

《求老公》形式为：

山歌——白——山歌——皂罗袍

其结尾用了《皂罗袍》曲。这里“白”的部分亦押韵。下面的这首《竹夫人》篇幅颇长，题下有“兼说白。中犯排歌三句”之注记，其结构为：

山歌——白——排歌——山歌

在这首作品中，开头的山歌为四句，排歌为三句，末尾的山歌为二句。它之所以是长篇山歌，实际上是因为白的部分比较长。从《竹夫人》之后的《汤婆子竹夫人相骂》开始至卷九最后，是依“曲白间用”注记的作品。在此看其到卷九所有歌的形式，《汤婆子竹夫人相骂》题下有“以下俱曲白间用”之注记，开始的汤婆子的骂语，由“山歌——白——黄莺儿——白——歌（山歌）”构成，接下来竹夫人的应答与此相同，也是由“山歌——白——黄莺儿——白——歌”构成。其后四首结构如下：

《笼灯》 山歌——白——打枣歌——白——山歌

《老鼠》 山歌——白——黄莺儿——山歌

《睏弗着》 山歌——白——皂罗袍——白——桂南枝——白——山歌

《歪缠》 山歌——白——打枣歌——山歌——打枣歌——山歌

至此为卷八部分。卷九开篇的《陈妈妈》题下有“以下俱曲白间用”之注记。所收作品结构为：

《陈妈妈》 山歌——白——皂罗袍——山歌

《门神》 山歌——白——玉胞肚——山歌

《鞋子》 山歌——白——驻云飞——白——山歌

《镬子》 山歌——白——黄莺儿——山歌

《烧香娘娘》 山歌——白——猫儿坠——白——桂枝香——白——驻云飞——白——懒画眉——白——皂罗袍——白——香柳娘——白——山歌

《破骔帽歌》 山歌——白——驻云飞——白——山歌

《山人》 山歌——白——驻云飞——白——山歌

《鱼船妇打生人相骂》 山歌——白——山歌

关于卷八、卷九的山歌，将其字数分山歌、白、山歌以外的曲三部分计算的话，可以得到下表（第一行的序号表示各卷收录的山歌顺序）。它们的共通点在于，“白”与“山歌”部分押同样的韵：

篇幅最长的卷九的《烧香娘娘》，全篇达1443字。然而即便是这首《烧香娘娘》，纯粹的山歌部分也只不过是57字而已。冯梦龙《山歌》中的长篇歌谣之所以长的理由，一是因为插入了山歌以外的俗曲，更大的理由则是所谓“白”的部分非常长。说是长篇山歌，其实并不是山歌的部分变长，被歌唱的山歌部分皆为四句。中长篇歌的形式与其来历紧密相关，此将在下一章详述。

以下看卷八的作品。卷八开头为《丢砖头》：

丢砖头（以下俱兼说白）

丢砖头了搬子场，弗曾听我情哥说一声。我间羹汤篮提子个糠虾来里眼泪出，升箩里坐子蚕茧细思量。（白）细思量，细思量，我里个情哥是个铁心肠。我搬来里子一个月日，你也弗直得来看看张张。料道弗离个苏松常镇卢凤淮扬。个来个铜关口外，远处他方。你弗见我又结识子别个依先快活，正弗知我歇歇思量。（歌）正是莲蓬梗打人拚子私情断，我是砻糠里鱼肚肠。

山歌部分，使用了不少如“羹汤篮提子个糠虾来里眼泪出”“升箩里坐子蚕茧细思量”“莲蓬梗打人拚子私情断”“砻糠里鱼肚肠”等歇后语和双关语。

这首山歌以女性第一人称叙述自己搬家后，对从此杳无音信、从不来看望自己的男子之怨言。开头四句首先揭示了全篇的主题——自己搬家后，恋人一直未来看望，而自己对他日思夜想，望穿秋水。接下来“白”的部分，则详细叙述了女子搬家，两人相距并不远，但男子一直杳无音信，自己望眼欲穿等情况。

在这详细的状况说明中，新加的内容为“时间”。在他们最初相识时，男子对女子百般宠爱；然而女子搬家后，这个男子却从她的视线中消失了；而今女子仍然不能断绝对这个男子的想念。它包含了这样三层时间构造。

接着看《田》：

田

姐儿私房有个丘三角田，自小收拾在身边。忽朝一日无钱用，将田要典我郎钱。（白）郎道姐儿呀，我有个钱，典你个田，要还我四址明白，啰里连牵。姐道郎呀，我有个田，典你个钱，自然还你四址明白，啰里连牵。东址白膀湾，西址大腿边；南址三叉路口，北址肚家门前。又好插个光头糯，又好种个硬梗鲜。（歌）我个郎呀，你要日里拔秧夜里莳，凭你荒年没荒子奴个丘田。

这是一首将女性的私处比作田地的咏物歌。土地契约文书的形式，一般都是确定买卖的对象和土地的边界。例如《东洋文化研究所所藏中国土地文书目录·解说（下）》（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东洋学文献中心丛刊，第48辑）收录的《苏州文书的田土绝卖契》（第42页）中，就有“计开四址，东至毛姓，南至徐姓，西至毕姓，南至港”的内容。这首歌的文句本身就是谐谑地模仿了土地买卖的契约文书。此歌的关键是有趣的比拟，而“没荒子奴个丘田”这一句是讲女子对男性的希望。

接着是《蒸笼》：

蒸笼

结识私情像蒸笼，要我肉面相逢弗放空。因为你会安排落来你个圈套里，未曾动火气冲冲。（白）气冲冲，气冲冲，思思切切在心中。我为你受子几呵头头脑脑尽阁在肚里，长长短短侪听你包容。我曾经九蒸三熯，弗是一窍弗通。你人门前捉我团团搦搦，我并弗曾恨穷。弄得我肚里有酿，我也只弗走风。那你常时在我面上淘气做身分，馒头倒大子蒸笼。思量更介弗好，到弗如傍热拆散子罢，省得后来冷气直冲。（歌）姐道郎呀，我只指望你火气退时依还听你重相聚，啰得知后来原哄得我精空。

这是一首将女性比作蒸笼里的包子、男性比作做包子的工匠的咏物歌。将和面、包馅、揉圆、发酵等做包子的过程用来比喻男女关系，尤其是性爱关系。内容上，物化的女性、受虐的女性、被抛弃的女性这些方面，与卷六的四句咏物歌是共通的。但是在这首长篇山歌中，最初男子对女子甚为亲昵，虽然女子落入男子之手，但随着时间流逝，男子的态度变得冷淡，最终将女子无情抛弃。如果说四句咏物歌是捕捉物体一瞬间的照片，那么这些长篇山歌就是以时间线来记录物体样相的电影。卷八的《竹夫人》《汤婆子竹夫人相骂》《灯笼》、卷九的《门神》《鞋子》《镬子》等既都是将女性比作物的作品，又都有着相似的故事情节。

求老公（兼说白，结用皂罗袍三句）

来个姐儿上穿青，下穿红，手拿香盒过桥东。路上行人问道，姐儿你在啰里去？我到处烧香求老公。（白）别人家嫁个老公七伶俐、八玲珑，又长又大又充同。偏有小阿奴奴年灾月悔，命犯孤穷，嫁着子介个乌龟亡八，（眉批：亡八，俗云王霸。）生得又麻又瞎又痴又聋。上床好似背板，下床好似鸡踏雄。昨夜一更后，二更中，爬来小阿奴奴头边来学打雄。髭须擉痛子奴个嘴，鼻涕流来累子奴个胸。惹得小阿奴奴心性发，一脚踢倒在里床东。（歌）只有五更头小阿奴奴熬弗得，捉渠仝装只一摸，好似烟熏萝卜火烧葱。（皂罗袍）这般模样，教我怎容。因此别寻一个好家公。

这是一首表达对丈夫性爱方面不满的女性之歌。同样表达对丈夫不满的，还有卷三的《老公小》。由于对丈夫不满而向神祈祷与其他男子发生关系（或更极端的是希望丈夫死）的，有卷二的《保佑》（夫妇二人一起去求神，妻子却祈祷情人的平安）、卷五的《孝》（穿上丧服觉得自己变美的女子，却在心底里诅咒丈夫）等。主题都是女性的欲望。它们都很好地描写了这些对丈夫的不满心理，是由于与其他女子所嫁对象的比较而引发的。这种描写，只有歌的长度变长了才有可能进行。

汤婆子竹夫人相骂（以下俱曲白间用）

姐儿馒团閴垃像汤婆，人门前稳重又温和，未到黄昏捉我了摸，拿我肚皮常滚得我急箍箍。（白）急箍箍，急箍箍，情哥郎派忒无徒。当初拿子小阿奴奴好似珍珠玛瑙，活宝珊瑚。道是我热闸闸介有趣，暖烘烘介对科，弗比薰笼介碍事，又强如火炭个脚炉。被里时常相会，蓆上弗住介揩磨。我指望搭你无个分开日脚，啰得知立子春来看看捉我冷疏。丢我来踏板上理也弗理，睃也弗睃。一夜子搭个家主婆睏在床上，说道会，了你弗欢喜子个汤家里个，再说道渠个年纪忒多。汤婆听得，眼泪直铺，官人呀！（黄莺儿）名色号汤婆，戊戌生，年不多，汤家还是我的亲生父。我只为热心肠似火，俏冤家爱我，苦怜我被窝中准夜如磨，一脚就碾开奴。到如今经风露水，你心上道如何。（白）说郎弗转，自跌个胸脯，恨我里个爷娘弄得我一点无个还覆，枉子你也来我个面上废子多少工夫。我间拨来别人介轻贱，算来长情倒弗如酒注茶壶。（歌）姐道郎呀，寒寒冷冷护子你多少脚，间倒捉个竹夫人做子小家婆。竹夫人听得子气膨膨，出口就骂老惜春，你是冬来我是夏，缘何牵扰阿娘身。（白）阿娘身，阿娘身，惯要来个人前说别人。几次人前说我朴要睏。个是家主公欢喜我个风情，你未到黄昏就叛来个被里，我看你上头个点动紧。汤婆子说道，亏你羞也弗识，自道风情，我看你精赤洒洒，无介点趣向，弗如个老太婆包包扎扎有介两件衣身。竹夫人说道，杨梅干吃介两个，忒煞恶心，包包扎扎便是布头布脑，有耍绿袄红裙，吃个张官人落你个意利好像汁罐，吃个李大舍说你个气质就似汤瓶。汤婆子面一啐，你好像灯台弗照自身，我近看子你活像个炭篰个嘴脸，我还看子你好似蟹簖个形，阁子家主公多少个毛腿，听子家主婆几呵个风声。竹夫人便说道，我强如你吞个家主婆个双臭脚，强如你做个家主公帮丁。我生来眼目清爽，肚里一点小心，短弗局促，长弗伶仃，壮弗擂堆，瘦弗薄轻。汤婆子说道，我骨格重你两两，我价色多是你十分。凭你说我悭吝，强如你篾片个妖精，两个相争斗殴，搂子一个黄昏。啰道是个家主婆听得，喝骂高声，一个无介点大小，一个弗让介点卑尊。两个侪跪来搭，直到更尽夜深。汤婆子对子个竹夫人纽嘴纽面，竹夫人就说起前因。（黄莺儿）想起旧恩情，竹夫人浪得名。虽与他同床不得同衾枕，搂抱我在身，心儿里感承。谁知不久成孤另，悔初心，只为趋炎附热，如今落得冷清清。（白）啰道是个家主公听得，竹夫人说得伤心。（歌）家主公喝子竹夫人起来，你下遭再弗许你个样劈竹性，汤婆子，你弗许你热绰绰乱搂要温存。

这首歌的前一首《竹夫人》，是用只在夏日暑热时使用、到了秋天就被晾在一边的竹夫人来比喻女性，表达对主人（男子）的埋怨。这一首则是写夏日的床上用品竹夫人与冬天的床上用品汤婆子互相吵架的咏物歌。其结构类似于戏剧。它的背景是被男子抛弃的哀怨之情，而中心则是两个女子你一言我一语的对骂。长篇山歌中，其他还有卷八的《歪缠》、卷九的《烧香娘娘》《鱼船妇打生人相骂》等，都是威势凛凛的对骂作品。这些威风的女性，换句话说具有强烈自我主张的女性之描写，与咏物歌中所见的单纯物化立场上的女性形象是迥然不同的，在某种意义上与《金瓶梅》中登场的女性等有共通之处。

这首作品体现出的另一描写特征是“罗列”，如：

情哥郎派忒无徒，当初拿子小阿奴奴好似珍珠玛瑙，活宝珊瑚。道是我热闸闸介有趣，暖烘烘介对科，弗比薰笼介碍事，又强如火炭个脚炉。被里时常相会，蓆上弗住介揩磨。

为了表现所受主人宠爱，它从多个不同角度和方向进行了描写。这种对事物的罗列性叙述，与古代的赋等文体中的描写方法是类似的。除了时间的要素，罗列的要素也是由篇幅之长来保证的长篇山歌表现手法上的一大特色。

老鼠

郎儿生来好像老鼠一般般，夜里出去偷情日里闲。未到黄昏出来张了看，但等无人只一钻。（白）只一钻，只一钻，阿奴欢喜小尖酸。来去身松快便，两只眼睛谷碌碌会看会观。听得人声一躲，火光背后就缩做子一团。能会巴檐上屋，又会掾柱爬梁，也弗怕铜墙铁壁，也弗怕户闭门关。也弗怕竹签笆隔，也弗怕直楞窗盘。一夜子钻进子我个屋里，走到子我个房前。扯着子个房帘上金铃索声能介一响，（眉批：帘，音簾。）吓得我冷汗直钻。我里个阿爹慌忙咳嗽，我里个阿娘口里开谈。便话道阿囡耍响，我明明里晓得你臭贼，做势睏着弗敢开言。个个臭贼当时使一个计较，立地就用一个机关。口里谷谷声做介两声婆鸡叫活像，连连声数介两声铜钱。我里阿爹说道老阿妈，你小心些火烛。阿娘说道老老呀，没介个报应，明朝早些起来求介一条灵签。我里臭贼听得子一发胆大，连忙对子我被里一钻。就要搭小阿奴奴不三不四不四不三，一张嘴好似石块，一双脚好像冰团。（黄莺儿）两脚像冰团，被窝中快快钻。偷油手段把偷香按，虽然未安，得欢且欢。只愁五个更儿短，嘱付俏心肝。他老人家醒睏，须是悄悄好遮瞒。（歌）姐道我郎呀，你没要爬爬懒懒介趁意利，惊动我里门角落里睏猫团。

※一云，结识私情像老鼠一般般，未到黄昏各处去钻。倚墙壁，转过画栏，穿窗入户，到奴枕旁，奴的东西被你长偷惯。姐道老鼠阿哥呀，今后要来须是轻脚轻手介走，没要吓觉我里睏猫团。

意略同。

这是一首写男子趁女子父母夜里沉睡之时去与她偷偷幽会的歌，与卷六的《鼠》主题是相同的，与卷一所收的写私通的歌也有类似之处。但是，同样是写私通，潜入房间、骗过睡觉的父母等一系列过程，需要一条较长的时间线，这只有在长篇山歌中才能实现。

接下来的《睏弗着》是写恋人迟迟不来，长期寂寞的女人那里她的情人重访，与卷三的《旧人》主题相同。卷八最后的《歪缠》，有个女子对纠缠她不休的男人骂得痛快淋漓，拒绝他的要求，托经过他们旁边的卖鱼的骂他，然后男人也托经过他们旁边的卖纸的骂她。虽然最后是以男子对女子的骂语作结，但作品的主人公是面对男性毫不畏怯的威势女子。

以上通观了卷八的歌谣，内容大致可以归结为幽会、自述哀怨的女性、被物化和抛弃的女性等，从主题来说基本上和卷一至卷六的作品是并行的。但是，在此骂得痛快淋漓、毫不怯弱的女性登场这一点是引人注目的。此外，卷八的长篇山歌在描写事物的时候，有时间的要素、具有故事化倾向，以及通过罗列手法多角度展现事物各个侧面等特点，与瞬间性捕捉事物某个单一侧面的四句山歌是不同的，这也是值得我们注意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