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卷九诸篇

第三节　卷九诸篇

卷九题为“杂咏长歌”。它与卷八的“私情长歌”题目有异，那么其差异具体表现在什么地方呢？从形式上看，卷九所收歌谣正如前文所述，与卷八的《汤婆子竹夫人相骂》以下各首作品形式相同。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与卷八所收歌均为表现男女关系相对，卷九所收八首长篇山歌中，前四首为跟前面所看的歌性质一样的咏物歌，最后四首中，《烧香娘娘》《鱼船妇打生人相骂》为女性登场的歌，而《破骔帽歌》《山人》这两首与女性毫无关系。或许正因为如此，标题才冠以“杂”字。

卷九第一首是《陈妈妈》。这是一首通过房事后擦拭阴部的布——陈妈妈回顾自己生涯的形式，来描写风月场中情景的歌。

接下来的《门神》《鞋子》《镬子》三首，均为托物以歌咏女性残酷命运的歌。

门神

结识私情像门神，恋新弃旧忒忘情。（白）记得去年大年三十夜，捉我千刷万刷，刷得我心悦诚服；千嘱万嘱，嘱得我一板个正经。我虽然图你糊口之计，你也敬得我介如神，我只望替你同家日活，撑立个门庭。有介一起轻薄后生捉我摸手摸脚，我只是声色弗动，并弗容介个闲神野鬼，上你搭个大门。我为你受子许多个烹风露水，带月披星。看破子几呵个檐头贼智，听得子几呵个壁缝里个风声。你当先见我颜色新鲜亨介喝彩，装扮得花噪加倍介奉承。间帖得筋皮力尽，磨得我头鬓蓬尘，弗上一年个光景。只思量别恋个新人，你看我弗像个士女，我也道是你弗是个善人，就要撚我出去，弗匡你起介一片个毒心，遇着介个残冬腊月，一刻也弗容我留停。你拿个冷水来泼我个身上，我还道是你取笑，拿个筅帚来支我，我也只弗做声。扯破子我个衣裳只是忍耐，破子我个面孔方才道是你认真，我吃你刮又刮得介测赖，铲又铲得介尽情。屈来，我吃你介场擦刮了去介，你做人忒弗长情。我有介只曲子在里到唱来你听听。（玉胞肚）君心忒忍，恋新人浑忘旧人。想旧人昔日曾新，料新人未必常新。新人有日变初心，追悔当初弃旧人。（歌）姐道我个郎呀，间我看你搭大门前个前船就是后船眼，算来只好一年新。

这是一首将女性比作每年过年时张贴的门神、女性第一人称之歌。刚贴上去的时候的确很美，男子对此甚为青睐。而自己也好好服侍男子。然而随着时间流逝，由于风吹雨打门神渐渐变得破败不堪，男子的情意也随之浇薄；而到了岁末，又用新的门神替换旧的贴上。泼冷水、撕破等描写，暗喻了一种性虐待。

紧接着的《鞋子》与之类似，它将女性比作最初很美、甚得主人欢心而决意购买的鞋。她以为自己会成为正妻，不过，其实他还有四双鞋子（已有四个妾）。最初得主人欢心，穿它到处玩山游水，然而破了后，渐渐不被穿，它表示不满时，被卖给鞋店（比喻再婚）。

鞋子

……只见明朝叫住子介个镇江皮匠，打子四个子两个硬跟。拿我准来渠子，挑子我了行程，一搇搇我在箩头里子，我思量个一出去也无造化做个娘子夫人。跟子皮匠虽是肩挑步担，一夫一妇死也甘心。细皮薄切将就过子日子，只要匾担同心。啰得知个个臭贼囤子里贩卖，原来介出整旧如新。热汤捉我洗洗，也是个道理，冷水没头介一淋，石块能介个头，对子我肚里一塞，硬板刷擦得我性命难存，连再得我介要紧。只苦得三尺蔴绳，皮匠听得子我说又道是我怨命，倒转子头一连七八击打得我消魂。（歌）奉劝姐儿没要自道是脚力大，就是拖脚蒲鞋还胜子左嫁人。

※吴语再醮曰左嫁人。左，俗音际。

它与《门神》类似，用修鞋的动作来比喻对女性施加的暴力行为，带有性虐待意味。在此看到《山歌》中一系列咏物歌的极点。从这些作品中，我们可以感受到歌者对受伤害的女性的惋惜与同情。

前文已叙述在四句山歌中，山歌从散曲等里面吸收了“嘲谑”的要素（参第二章第五节所揭田中谦二《元代散曲研究》），进一步深究这种“谑”的侧面，甚至“虐”的地步就是这些歌。如此极端的虐待狂性质的歌谣多出现在长篇歌。这也是长篇歌的一种特征。

《烧香娘娘》是《山歌》中篇幅最长的歌。苏州的一位夫人因为心有所愿而想到苏州郊外的一处寺院烧香祷告。虽说是拜访寺院，实际上是想观光游山。她刚向丈夫提出要去烧香时，丈夫提起日子也难过而反对。不过，她大骂丈夫，向附近的大妈借了首饰，外出游山：

烧香娘娘

春二三月煖洋洋，姐儿打扮去烧香。（白）乡下人一味老实，城里人十分介轻狂。屋里精无一塌，硬三蛮极要行。便去央求对门知心妈妈，又央求隔壁着意个娘娘。请你来再无别事，有一句知心话替你商量。我从小许子穹嶐山香愿，至今还弗曾去了偿。昨夜头偶然得介一梦，三茆菩萨派我灾殃。间我要还还个心愿，百无一有难行。头上少介两件首饰，身上要介几件衣裳。家公便道娘呀，目下无柴少米，做生意咦介无赚处个孔方。春季屋钱要紧，米钱又无抵当。烧香虽则是个好事，算来要费介二钱个放光。姐儿听得子个句说话，心火爆出子个太阳。天灾神祸骂子几句，乌龟亡八也骂子千万百声。枱儿朓凳只听得霹雳拍拉，碗盏壶瓶流水倾匡。（猫儿坠）天灾神祸，打你大巴掌，谁许你胡言乱主张。我今立意要烧香。无状，再开言，教你满身青胖。（白）姐儿凶似老虎，家公奔似山獐。吓倒子对门个妈妈，踏痛子隔壁个娘娘。两人百般介解劝，听我说个衷肠。玉帝也弗离个金殿，闺女也弗出个绣房。官人也是做人家个说话，并无半句派赖个肚肠。（桂枝香）听奴说诉。非奴之过，只因亡八无知，致使我心中发怒。把从前细数，从前细数。与他多年夫妇，几见他撑持门户。尽亏奴。若不去还香愿，非为女丈夫。（白）姐道娘呀，无奈何，头上嵌珠子天鹅绒云髻要借介一个，芙蓉锦绫子包头借介一方。兰花头玉簪要借一只，丁香环子借介一双。徐管家娘子有一个金镶玉观音押鬓，陈卖肉新妇有两只摘金桃个凤凰。张大姐有个涂金蝴蝶，李三阿妈借子点翠个螳螂。四个铜钱替我买条红头绳扎子个螺蛳，饶星鹿角菜来刷刷个鬓傍。讨一圆香圆肥皂打打身上，拆拽介两根安息香熏熏个衣裳。头上便是介个光景，身上亨商量。借介件绵绸衫桃红夹袄来衬里，外头个单衫，弗拘荸桃青或是柳黄。花绸连裙洒线披风各要一件，白地青镶靴头鞋对脚膝裤各要一双。再借一付洗白脚带，一发称副子个衣裳。两人听得吃生能介一笑，弗匡你介忒要风光。（驻云飞）上告娘行，借物虽多尽不妨。感你多情况，教我难推让。嗏，首饰共衣裳，管教停当。事事俱完，免挂心儿上，明日安心去进香。

开头部分说“城里人十分介轻狂”，这位住在苏州的夫人虽然没有钱却爱慕虚荣，与丈夫周旋良久终于得以外出游山，描写颇为生动传神。她向附近的女人借了首饰精心打扮了一番，途中吸引了不少男子的目光。她在苏州郊外的名胜地盘桓，最后回到家里。然而就在她打算取下借来的首饰时，它们却被等待在那里的大妈们夺去，最后她又恢复到原来的装扮。结尾对她稍微冷酷。但，这一首很生动地描述了追求虚荣、活泼泼的夫人。她骂得痛快的描写，和卷九《鱼船妇打生人相骂》的渔船妇也一样。此外这首歌的主人公是居住在苏州城内的女性，歌中反映出当时城市居民的生活场景，因此它大概是一首诞生于苏州都市的歌。

《破骔帽歌》和《山人》这两首作品的主题与男女关系毫无关联。此外它们也可见于戏文集《山中一夕话》；《山歌》后评中，亦云《破骔帽歌》收于《游翰琐言》，以及《山人》乃张伯起先生所作。由此可以推想，它们很可能是文人之戏作。

《破骔帽歌》的梗概是：主人折磨破旧的帽子，而最后把它分解成夫人的扎额、牙刷等。故事情节跟《鞋子》《镬子》等一样，不过，在此帽子不一定被比拟为女人，而是对薄情的人世的一般性讽刺。

山人

说山人，话山人，说着山人笑杀人。（白）身穿着僧弗僧俗弗俗个沿落厂袖，头带子方弗方圆弗圆个进士唐巾。弗肯闭门家里坐，肆多多在土地堂里去安身。土地菩萨看见子，连忙起身便来迎。土地道呸，出来，我只道是同僚下降，元来到是你个些光斯欣。（眉批：光斯欣，市语，犹言光棍。）咦弗知是文职武职，咦弗知是监生举人。咦弗知是粮长斗级，咦弗知是书老人。咦弗来里作揖画卯，咦弗来里放告投文。耍了闹哄哄介挨肩了擦背，急逗逗介作揖了平身。轿夫个个侪做子朋友，皂隶个个侪扳子至亲。带累我土地也弗得安静，无早无晚介打户敲门。我弗知你为个事干，仔细替我说个元因。山人上前齐齐作揖，告诉我里的的亲亲个土地尊神。我哩个些人，道假咦弗假，道真咦弗真，做诗咦弗会嘲风弄月，写字咦弗会带草连真。只因为生意淡薄，无奈何进子法门。做买卖咦吃个本钱缺少，要教书咦吃个学堂难寻。要算命咦弗晓得个五行生克，要行医咦弗明白个六脉浮沉。天生子软冻冻介一个担轻弗得步重弗得个肩膊，又生个有劳劳介一张说人话人自害自身个嘴唇。算尽子个三十六策，只得投靠子个有名目个山人。陪子多少个蹲身小坐，吃子我哩几呵煮酒馄饨。方才通得一个名姓，领我见得个大大人。虽然弗指望扬名四海，且乐得荣耀一身。吓落子几呵亲眷，耸动子多少乡邻。因此上也要参参见佛，弗是我哩无事入公门。土地听得个班说话，就连声骂道个些窎说个猢狲。（眉批：窎，音吊。）你也忒杀胆大，你也忒杀恶心。廉耻咦介扫地，钻刺咦介通神。我见你一蜪进一蜪出，袖子里常有手本。一个上一个落，口里常说个人情。也有时节诈别人酒食，也有时节骗子白金。硬子嘴丫了说道恤孤了仗义，曲子肚肠了说表道兄了舍亲。做子几呵腰头擦，（眉批：，音悉；擦，音煞。）难道只要闹热个门庭。你个样瞒心昧己，瞒得灶界六神。若还弗信，待我唱只驻云飞来你听听。（驻云飞）笑杀山人，终日忙忙着处跟。头戴无些正，全靠虚帮衬。嗏，口里滴溜清，心肠墨锭。八句歪诗，尝搭公文进。今日胥门接某大人，明日阊门送某大人。（白）山人听子，冷汗淋身。便道土地，忒杀显灵，大家向前讨介一卦，看道阿能勾到底太平。先前得子一个圣笤，以后再打子两个翻身。土地说道在前还有青龙上卦，去后只怕白虎缠身。你也弗消求神请佛，你也弗消得去告斗详星。也弗消得念三官宝诰，也弗消得念救苦真经。（歌）我只劝你得放手时须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此歌为讥诮山人管闲事而作，故末有“放手”“饶人”之句。或云张伯起先生作，非也。盖旧有此歌，而伯起复润色之耳。

明末时代，如这首歌里出现的下层读书人——“山人”颇为活跃。这首《山人》细致描绘了他们的生活状态。土地公祠来了一个打扮得莫名其妙的人。刚开始土地神以为有要人来访而出去迎接，得知是山人后，就历数其恶状，以谩骂相向。于是山人辩白说自己也是出于无奈才做这种职业，请求土地神宽恕。作者在这里对山人持批判和嘲笑的态度自不必说，不管怎样被叱责、被骂、被欺侮而要活下去的山人的主张有逼真的现实感。

以上分析了卷九收录的作品。它们基本是关于女性或男女之性的从各个方向进行的观察与描写。其中既有生机勃勃的女性，也有为残酷的命运悲泣的女性。它们都可以说是对女性抱着深切关怀和细致了解的作品。这种倾向，同样也反映在描写山人等的作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