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小娥传
小娥，姓谢氏，豫章①人，估客②女也。生八岁，丧母，嫁历阳③侠士段居贞。居贞负气重义，交游豪俊。小娥父畜巨产，隐名商贾间，常与段婿同舟货，往来江湖。时小娥年十四，始及笄④。父与夫俱为盗所杀，尽掠金帛。段之弟兄，谢之生侄，与童仆辈数十，悉沉于江。小娥亦伤胸折足，漂流水中，为他船所获，经夕而活。因流转乞食至上元县，依妙果寺尼净悟之室。初，父之死也，小娥梦父谓曰：“杀我者，车中猴，门东草。”又数日，复梦其夫谓曰：“杀我者，禾中走，一日夫。”小娥不自解悟，常书此语，广求智者辨之，历年不能得。元和⑤八年春，余罢江西从事⑥，扁舟东下，淹泊建业，登瓦官寺阁。有僧齐物者，重贤好学，与余善。因告余曰：“有孀妇名小娥者，每来寺中，示我十二字谜语，某不能辨。”余遂请齐公书于纸，乃凭槛书空，凝思默虑。坐客未倦，予悟其文。令寺童疾召小娥前至，询访其由。小娥呜咽良久，乃曰：“我父及夫，皆为贼所杀。迩后尝梦父告曰：‘杀我者，车中猴，门东草。’又梦夫告曰：‘杀我者，禾中走，一日夫。’岁久无人悟之。”余曰：“若然者，吾审详矣。杀汝父是申蘭，杀汝夫是申春。且车中猴，车字去上下各一画，是申字；又申属猴，故曰车中猴。草下有门，门中有东，乃蘭字也。又，禾中走是穿田过，亦是申字也。一日夫者，夫上更一画，下有日，是春字也。杀汝父是申蘭，杀汝夫是申春，足可明矣。”小娥恸哭再拜，书申蘭申春四字于衣中，誓将访杀二贼，以复其冤。娥因问余姓氏官族，垂涕而去。尔后小娥便为男子服，佣保⑦于江湖间。岁余，至浔阳郡⑧，见竹户上有纸榜子⑨，云“召佣者”。小娥乃应召诣门，问其主，乃申蘭也。蘭引归，娥心愤貌顺，在蘭左右，甚见亲爱。金帛出入之数，无不委娥。已二岁余，竟不知娥之女人也。先是谢氏之金宝锦绣衣物器具，悉掠在蘭家，小娥每执旧物，未尝不暗泣移时。蘭与春，宗昆弟也。时春一家住大江北独树浦，与蘭往来密洽。蘭与春同去经月，多获财帛而归。每留娥与蘭妻荫氏同守家室，酒肉衣服，给娥甚丰。或一日，春携文鲤⑩兼酒诣蘭，娥私叹曰：“李君精悟玄鉴⑪，皆符梦言。此乃天启其心，志将就矣。”是夕，蘭与春会群贼，毕至酣饮。暨诸凶既去，春沉醉，卧于内室，蘭亦露寝于庭。小娥潜锁春于内，抽佩刀先断蘭首，呼号邻人并至，春擒于内，蘭死于外，获赃收货，数至千万。初，蘭春有党数十，暗记其名，悉擒就戮。时浔阳太守张公，善其志行，为具其事上旌表，乃得免死。时元和十二年夏岁也。复父夫之仇毕，归本里，见亲属。里中豪族争求聘，娥誓心不嫁。遂剪发披褐，访道于牛头山⑫，师事大士尼蒋律师⑬。娥志坚行苦，霜舂雨薪⑭，不倦筋力，十三年⑮四月，始受具戒于泗州开元寺⑯，竟以小娥为法号，不忘本也。其年夏月，余始归长安，途经泗滨⑰，过善义寺谒大德⑱尼令。操戒新见者数十，净发鲜帔，威仪雍容，列侍师之左右。中有一尼问师曰：“此官岂非洪州李判官二十三郎⑲者乎？”师曰：“然。”曰：“使我获报家仇，得雪冤耻，是判官恩德也。”顾余悲泣。余不之识，询访其由。娥对曰：“某名小娥，顷乞食孀妇也。判官时为辨申蘭申春二贼名字。岂不忆念乎？”余曰：“初不相记，今即悟也。”娥因泣，具写记申蘭申春，复父夫之仇，志愿粗毕，经营终始艰苦之状。小娥又谓余曰：“报判官恩，当有日矣。”岂徒然哉！嗟乎，余能辨二盗之姓名，小娥又能竟复父夫之仇冤，神道不昧，昭然可知。小娥厚貌深辞，聪敏端特⑳，炼指跛足㉑，誓求真如㉒。爰㉓自人道，衣无絮帛，斋无盐酪㉔，非律仪禅理，口无所言。后数日，告我归牛头山，扁舟泛淮，云游南国，不复再遇。君子曰：“誓志不舍，复父夫之仇，节也；佣保杂处，不知女人，贞也。女子之行，唯贞与节能终始全之而已。如小娥，足以儆天下逆道乱常之心，足以观天下贞夫孝妇之节。”余备详前事，发明隐文，暗与冥会，符于人心。知善不录，非春秋之义㉕也。故作传以旌美之。（《太平广记》）
注释
①豫章：郡名，汉置，大致相当于今江西地。②估客：来往各地贩货的商人。③历阳：古郡名，郡治在今安徽和县。④及笄（jī）：笄，簪。古代女子梳髻，用簪约发，所以叫“笄”。十五岁就可以和成人一样地梳髻，故称十五岁为及笄之年。⑤元和：唐宪宗年号。⑥江西从事：江西，唐代江南西道的简称。约当今江西境。从事，地方官的佐吏。⑦佣保：雇工。⑧浔阳郡：故治在今江西九江。⑨纸榜子：招贴。⑩文鲤：鲤鱼。⑪精悟玄鉴：理解得深刻，观察得精微。⑫牛头山：在江苏江宁南。⑬大士尼蒋律师：大士，观音。律师，对僧尼的尊称。这句话的意思是名叫蒋的供奉观音的尼姑。⑭霜舂雨薪：在霜寒中舂米，雨水里破柴。此写小娥勤苦耐劳。⑮十三年：指元和十三年。⑯始受具戒于泗州开元寺：受具戒，佛教的一种宗教仪式。具戒，即完备的戒律，又称“具足戒”。受过具戒，才算正式僧或尼。泗州，今安徽宿迁附近。⑰泗滨：泗水的旁边。⑱大德：佛教徒对年高有德的僧、尼的尊称。⑲二十三郎：唐人兄弟一般按同曾祖或同祖父的兄弟排行。李公佐排行第二十三，故称二十三郎。⑳端特：端庄，杰出。㉑炼指跛足：烧自己的手指，弄破自己的足。佛教徒以毁坏自己的身体来表示信仰坚决的一种迷信行为。㉒真如：佛教术语。真，真实之义。如，如常之义。㉓爰：开始，起初。㉔酪：醋。㉕春秋之义：劝善惩恶。
说明
本篇为唐时流传甚广的社会故事，见《太平广记》卷四百九十一，题李公佐撰。李复言《续玄怪录》有《尼妙寂》一则也记这个故事。明末凌濛初的《初刻拍案惊奇》中的话本《李公佐巧解梦中言，谢小娥智擒船上盗》，即以此为蓝本。清人王夫之又采用这个故事编杂剧《龙舟会》，可见其影响深广。本篇描写了一个勇敢忠贞，誓志为父、夫报仇的侠女子形象，历来备受人们的颂扬，也表现了人民群众的一种美好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