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名山房集》序

（光绪六年六月 1880年7月）

天下万事万物，有迹可循者，皆后胜于前，独文章则今不如古，近古又不如远古。盖文章所言之理，今人所欲言者，古人既言之，掇拾其唾馀，窃取其糟粕，欲与古之人争衡，必有所不能。文章家之足自立者，其惟史乎！吾今日目之所接，耳之所遇，身之所遭，皆吾之所独，古之人莫得僭越之。文章家之史之大者，为古所绝无，其惟今日五大部洲之史乎！自欧米诸国接踵东来，举从古未通之国，从古未闻之事，一旦发泄之。问其政体，则以民为贵，以共和为政，以天下为公；问其学术，则尽水火之用，竭天地之蕴，争造化之功；问其国势，则国债库藏，动以亿数，徂练之师，陆则枪炮以万数，水则轮舶以百数；问其战争，则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其甚者，寻干戈二三百载，不得休息。以及百丈之船，万钧之炮，周环地球；顷刻呼吸之电音，腾山蓦涧，越林穿洞；日行数千里之火车，飞凌半空之气球，凡夫邹衍之谭天，章亥之测地，齐谐之志怪，极古人所谓怪怪奇奇者，莫不有之；极古人荒唐寓言之所不及者，又有之。苟以是笔之于书，则夫欧米诸国，从百战百胜，艰难劳苦，以通东道者，皆适以供吾文章之用也。岂不奇哉！

昔人论史迁文，谓非独史才，亦网罗者博，有以资之。今五洲万国二千年之事，岂啻倍此。吾意数十年后，必有一学兼中西者，取列国之事，著之于史，以成古今未有之奇书。而不意东来日本，乃几几得之于冈子千仞。冈子向官编修，曾译米、法二志行于世。所为文章，指陈形势，抒写议论，类不受古人牢笼。余每读其文，未尝不叹为方今良史才也。往余与冈子相遇于昌平馆，冈子卒问余曰：“子每言不能为文，果何能？”余奋笔书曰：“能知五部洲之事。嘻！夫非曰能之，吾欲尽熟彼事，而后治吾文也。”今若俄、若英、若德、若奥、若意，皆纵横寰海，以强盛闻。冈子尚有志译其书，余不将橐笔鼓箧、捐弃百事而从之游也乎！

光绪六年六月　岭南黄遵宪序

据郑海麟辑录《黄遵宪遗墨》，录自丁日初主编《近代中国》第九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