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与某论冉求仲由书》

评《与某论冉求仲由书》

(光绪六年五月二十九日 1880年7月6日)

德行颜渊一节,谓祗就厄于陈蔡时说,自是确然。然据以谓圣门之列四科者,不止此数人,则可疑;诸贤为不称其实,则未足也。

批驳处极有条理,具见读书用心。虽然,蒙窃以为圣门诸子未可轻议。由、求之为政事才,实不容疑也。《论语》一书称二子之为政事才者,不一而足,盖夫子尝称道之,此足取信于天下万世矣。作者所疑聚敛附益,及仕卫殉难二节,揣圣门大贤,断不至病民以媚季氏,为自好者所不为。陈氏厚施,民歌舞之,卒移齐祚。求之为此,或别有深心,欲使季氏敛怨,即以尊公室,未可知也。求以治赋称,抑或国用不足,欲以取之民者散之民,亦未可知也。夫子所谓鸣鼓而攻,或非夫子之言,或夫子有为言之。蒙考《论语》一书,实不出一手。自仲尼没,而儒之党派各分,弟子各就其所闻以记。汉之经生,分门别户,齐论鲁论,各有源流,观《汉书·艺文志》可知。亦以误授,亦未可知也。此不容疑也。即或求也并无此事,记者以误传,经生亦以误授,亦未可知也。此不容疑也。谓仲由死卫,为无见几之明,此近于据成败以论英雄。且夫子知其必死,无一贬语,而后人反加訾议,是智过夫子矣。亦不容疑也。

至谓二子无政绩足记,有治蒲三善事,不得谓无一足纪也。书缺有间,所流传于今日者,千万之一耳。且古人朴实,无盗名欺世之心,不如后人之墓志家传,连篇累牍,赖赖不休,固未易使其政绩传于后世。圣门七十二贤,其无事可记者,居十之八。宋明以后,从事孔庙之儒者,蒙读道学诸传,其所称述,往往近于圣人无一瑕疵。蒙不敢信宋后儒者,而疑孔门诸贤也。此又不容疑也。

谓春秋时待士极优,因责求、由不见用于世。不知若叔向,若子产,或出公族,或出世家。《左传》所谓羊舌氏世其家。至管夷吾举于士,则千古称鲍叔之荐贤、桓公之知人矣,皆未便与由、求疏远单寒之士同语也。以孔子之圣,而栖栖皇皇,不得展其志,又何论由、求?此又不容疑也。

作者又疑由、求不应仕季氏。当时政权半由季氏,二子不仕鲁则已,苟仕鲁,舍季氏其谁氏?明季贽[1]议许澄[2]不应仕元,谓为失身胡虏,不知许氏践元之土,食元之粟,当时君天下者为元,苟不仕元,其将谁仕?季氏虽非元比,而论者所责,则同此迂阔矣。蒙又比之,当德川氏盛时,二百馀藩,奔走恐后,究其实,则僭霸耳。然苟责此二百馀年之臣,谓为无君,奚为而可!季氏所为,尚不如德川氏之手握政权,而谓二子呈媚僭窃之家,尽力乱贼之门,则可谓不论其世也。此又不容疑也。

读古人书,当观其大,当论其世。心有所疑者,则当博考旧说,融会而贯通之。圣人为万世一人,其门弟子之贤,亦必非后人所能及。蒙读朱注,于诸贤短处指摘不遗馀力,每讥其妄。故今读此篇,不自觉其言之烦碎也。山中无书,不获征引,以证成吾说。然断之以理,亦似可以共信。质之吾□□□□□□□□□□□[3]鹿门以为何如?蒙不学,虽谬妄,亦万不敢自居于师。谅之,恕之!

光绪庚辰五月二十九日在宫下楢屋浴起附赘此 岭南黄遵宪

据郑海麟辑录《黄遵宪遗墨》,录自丁日初主编《近代中国》第九辑

【注释】

[1]季贽,应为李贽。

[2]许澄,应为许衡。

[3]郑海麟注此处缺十一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