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耳曼帝国的崩溃
在大战之前,人们似乎认为,这种恐怖和屠杀即使开始了,也不可能持续数月以上。而在大战最初两年以后,人们又难以相信它们竟会终结。我们与往常的生活好像被一条无限宽阔的鸿沟隔开了。人类的适应能力几乎使自己习惯于新环境中的恐怖。家乡上空一颗苍白的和平之星在远处发出微弱的光;但是暴风雨仍在咆哮,不见减弱,实际上战火还在不断增强。年复一年乐观主义者受到怀疑,各种合理的希望通通被抛弃,不列颠民族坚持自己的目标而不问战争何时结束。在政府圈子里必须为未来一年多的时间拟订许许多多计划;这种心态形成我们思想的潜意识基础。最终的胜利看来是确定无疑的;但是胜利如何到来,它是在1919年、1920年还是更晚的时候到来?这些在每日迫切事务中属于过分猜测性的问题无法追索。更少有人敢希望在1918年得到和平。然而,心灵的眼睛有时会注视这些不解之谜,便立即出现这样一个问题:德国会突然垮台吗?还是像她以前在耶拿之战给予双方的那样或者像拿破仑率领的法军、李将军率领的邦联军那样坚持战斗到悲惨的结局呢?大战是在双方都坚信自己能取得胜利的情况下爆发的。在一方肯定已经毫无希望之后,大战还会继续吗?在复仇的拼命中仍坚持战斗,如此勇敢,同时又如此合乎逻辑,这是德国人的天性吗?我们还将在莱茵河畔战斗一年,再向柏林进军,在野战中摧毁她的陆军,征服她的居民;或者我们还要经历某种紧张的神经痉挛、某种压倒性的和几乎普遍承受的失败和失败所涉及的一切?我们一直想要战争以耶拿的方式结束。但我们的全部计划都是以长期作战为基础的。
当然,一旦胜利的希望之门对德国彻底关闭,她的最高利益要求其将大部分陆军有秩序地撤退到安特卫普—默兹河一线,再由此撤回德国边界。在8月8日的战斗以后,德国统治者从这次战斗得出结论,不惜一切代价确保上述撤退,便成了德国军人和政治家以及各党派和各阶层的首要职责。此外,只要当机立断,这种撤退肯定能够完成。除了战术和战略提供的迟缓我方追击的所有方法外,德军此时还拥有一个简单的机械装置,只要充分运用这一装置他们就一定能够赢得喘息空间,直到1919年春季。他们已经研制成功定时引爆地雷和弹药的引信,这种引信能将爆炸时间推迟到数日、数周甚至数月以后。因此,这就有可能使撤退的入侵者在身后的公路和铁路上布下地雷和埋在地下的弹药筒,这样他们就可以用新的无穷系列的爆炸连续摧毁这些公路和铁路,而爆炸的时间和地点又是追逐者无法预见的。对付铁路布雷的唯一方法,就是沿着旧铁路以可以利用的材料建筑一条全新的铁路。这样一来,在重建整个铁路系统以前,协约国军没有可能推进到德国边界线。这项工程在年底以前肯定无法完成。发动一场大规模进攻战,必须将必要的大量笨重物资向前运输,直到那时才能开始。
因此,德国可能赢得大约6个月的时间,这之后协约国军的全部力量才能压向她的边境,然后她才会遭受实际的入侵危险。德国有充足的时间选择并构筑坚固的阵地,有充足的时间调集全国的所有剩余资源保卫其领土。但是,比军事力量远为重要的是,德国承认失败并完全撤离法国和比利时及其对协约国的凝聚力和驱动力产生的作用。解放法国领土是法国人民坚持战争的主要动力,拯救比利时依然是英国战争决心的主要聚集点。因此,假如德国消除了法、英这两大主要动机,假如她仍手持武器挺立在她自己国土的门口,准备缔结失败的和平条约、割让领土、支付赔偿;假如在一切和谈遭到拒绝的情况下准备自卫到底,而且还有能力使进攻者遭受200万人员的伤亡,那从当时和现在看来,几乎可以肯定的是,她不会被迫接受这种考验。复仇的情绪高涨,协约国的心情严峻;即使面对真正的和平提议,无论惩罚本身如何公正,都不会有充分的刺激力量,因而足以引导厌倦战争的大国进入另一年可怕的浪费和屠杀。在暂时平静与严寒的冬天,骄傲的敌人祈求议和条件,他已经放弃所有征服的土地,和平谈判势在必行。甚至在这最后阶段德国也不必置身于那种可怕的境地,即任凭那些她曾经极其残酷地伤害过的国家自由处置。
毫无疑问,有诸多因素和影响依然同时对统治德国的那些人发挥作用。但有可能由于一个极不充分的理由而丧失最后的机会。德军司令部下不了决心去面对立即迅速撤退引起的后果。据报道,福煦在8月底曾指着军用地图说过,“此人(德国人)如果不在乎把行李留下,他仍可以逃脱。”德国人4年期间在法国和比利时积储的大量军需品和各种战争储备成了致命的累赘。德军参谋部不能忍受这些东西的牺牲。他们的铁路很快被这些堆积如山的辎重所壅塞。与此同时,国家的最高决策无法实施,因而,极度紧张的战斗前线又开始颤动、摇晃和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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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谈了一系列巨大的浴血战役事件,由于德军现在将被赶出法国和比利时,德意志帝国即将崩溃、无条件投降和发生国内革命,有可能在以后几页里将过程谈得比较详细一点。8月8日的胜利刚刚结束,福煦和黑格就试图重新发起进攻。但在进攻方法和方向上出现了某种分歧。福煦于8月10日发布的命令规定,罗林森的英军第4集团军和德贝内的法军第1集团军以哈姆为总方向立即向索姆河推进。命令法军第3集团军延长进攻时间以利于第1集团军的推进;黑格受命尽早出动英军第3集团军(宾将军在第4集团军以北)向巴波姆和佩罗讷发起进攻。黑格另有想法。他认为命令罗林森和德贝内立即进一步向索姆河推进是不切实际的。他说,敌人的炮火已经大大增强;敌人已经在他们1914—1915年的旧防线上站稳阵脚,该防线依然井井有条,铁丝网完好无损;而地面凹凸不平,不适合于坦克行驶;德军至少有16个师把守防线的这一地段。在这样的情况下,经过亲自视察之后,黑格下令进攻推迟到重炮能运到前线展开全面的炮战之后。不过他完全赞同英军第3集团军即将发起的进攻,而且事实上在福煦10日的指示发布之前他已经主动地向宾将军下达了命令。现在他还计划投入英军第1集团军的右翼(霍恩所部)。
福煦在8月14日重申了他的命令。他认为根本不必将罗林森—德贝内的正面进攻推迟到宾将军能够参战之后。由于没有考虑到使用霍恩的部队的可能性,黑格仍然拒绝在他的炮队准备完成前发动进攻。他说,还没有出现任何情况使他改变意见……他拒绝更改业已对两个集团军发布的命令。同时,他正迅速而秘密地将后备军调拨给宾将军,并以实力强大的新到加拿大军增援霍恩。简言之,福煦要求继续向索姆河以南发动正面进攻,黑格则坚持向北方开拓一场新的正面更广的战役(沿蒙希—勒普—勒米托蒙一线)。这两套计划之间的分歧是根本性的,于是15日在萨尔居举行了一次协调会议。黑格坚持自己的意图,虽然“用十分友好语气说话”,强调他指挥的英军只对他的政府和同胞负责。福煦得知不可能取得进展,便作出了让步。他在这次会谈后发布的命令中接受了英方的计划及其论据。不过他立即从道格拉斯·黑格爵士那里调出法军第1集团军,从8月16日中午起该集团军仍归贝当将军指挥。
黑格可能夸大了索姆河以南(在鲁瓦—绍讷一线)德军的抵抗力;不过他提出的理由和他的拒绝态度一样坚实,而事实证明此举是非常幸运的。8月21日英军第3集团军开始了重大的巴波姆战役。宾将军得到100辆坦克的增援,向东南偏南方向进攻,经过的乡村要比索姆河以南弹坑累累的田野好得多,适合坦克这类最重要的武器作战,他迫使德军防线后撤。被进攻的德军第17集团军部署在效仿古罗模式建筑的伪装防线之后3英里。这支德军于22日发起全线反攻,但英军最初非常谨慎地作战,只投入了部分兵力,然后大力加强攻击,打退德军的反扑,保持向前推进。22日收复阿尔贝,23日黑格能够下令从33英里宽战线全面推进。战斗中争夺异常激烈,但英军继续取得进展。26日英军第1集团军右翼从阿拉斯介入,使进攻的宽度增加了7英里。这成为西线发生的攻击战中最长的连续战线。此刻第4集团军也再次投入战斗。
同日,屈服于来自北方的压力,德军从鲁瓦撤退,退守索姆河防线。这样,福煦元帅要求的、本想通过英军第4集团军的正面进攻实现的直接目的,由第3集团军的进攻自动地到达了。29日,收复一片废墟的巴波姆。德军仍坚守从佩罗讷到努瓦永一线;但8月30日到31日的夜晚,澳大利亚第2师以惊人的战绩攻占佩罗讷的门户圣康坦山,从而威胁到德军的整个沿河防线。9月1日,佩罗讷再次易手。2日,英军第1集团军左翼投入战斗,并与加拿大军和英军第4师一道,经过一场浴血奋战,从北面突破了称作“德罗库尔—凯昂开关”的坚固壕堑系统。于是德军放弃了从瓦兹河到桑塞的整个索姆河防线,退向兴登堡防线。
可以说,英军的这次大规模强攻是在9月3日结束的,到那一天为止英军的3个集团军——尤其是第3集团军——的宽广战线平均推进了20英里,俘虏德军53 000人,缴获德军大炮470门。德军的行动,不但在这次战斗中,而且直至大战结束,就像一班士兵排队时试图向右看齐,每次他们力图站好正确位置时,总是因为他们最右手一侧的那个人被英军的强大压力向后猛推,整班人只得不断后退改变位置。
同时,芒然的第10集团军的力量不断增强,经过苏瓦松向东北推进,尽管他作战的规模和战果均不及英军那么大,但这使德军中心全面撤退的后面出现了两支追击军队。因此,英军第4集团军的余部及其右翼的法军第1和第3集团军能够在不受重大损失的情况下齐头并进,到9月3日,协约国军的战线已处于自北向南从杜埃以下到拉费尔隘口几乎成垂直的一线。英军的进攻战战果超过了福煦的迫切预期,他以卓越司令官不常显露的宽宏大量,情不自禁地表示了赞许。他派遣杜·坎将军转告道格拉斯·黑格爵士,“英军8月和9月初的作战将成为永世的楷模,”不过这些战事远远还没有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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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军在这些巨大胜利中开始发挥出来的主要作用,却被本国内阁和舆论归功于福煦元帅,这使英军司令部甚为怨恨。首相在建立统一指挥方面发挥的职责导致他总是不自觉地想着最高统帅的光辉思想,而对英军强有力的向前推动则看不清楚;没有这种推动,战果本不会如此辉煌。国内新闻界与公众人云亦云,因此,在这几个月里人们流行的看法——此后也从未有效纠正——是在迭经灾难和大量失误之后,一位非凡的天才获得了最高指挥权,因而几乎立即转败为胜。本文在叙述福煦元帅的盛名赖以确立的某些杰出决策时采取了谨慎的态度;但这决不会缩小英军总司令在这次战役中作出的贡献。他的军队在胜利进军中贡献出了最大的一份力量,正如他们在承受德军猛烈攻击时首当其冲一样。福煦了解更全面的情况,因为他处于更高的地位。持片面观点是黑格的职责。
只要恪尽职守,荣誉尽在其中。
然而,尽管如此,正如已经表明和将要表明的那样,在不止一次的重要时刻,黑格坚持自己的意见,扭转最高司令的计划,并取得辉煌战果。他所率领的饱经枪林弹雨的各战斗师,在一年中五次经历重大伤亡,依然保持严明纪律,怀着献身精神,战力强劲并大步前进。
国内盛行的情绪引起的反应,导致英军司令部多少贬低了法军对最后进军的贡献。在这一点上,他们和本国政府一样都背离了事实,分别走向了两个相反的方向。从7月15日至11月11日的这一段胜利时期,法军自身遭受的伤亡不少于531 000人,给敌人造成的损失是414 000人。法国军队和人民从大战开始即以全力参与战斗,在最初的数周内就有700 000人伤亡,在头三年里有300万人伤亡,而到最后竟还能作出如此崇高的努力,将永远受到协约盟国的钦佩和感激。
英国军政当局,无论在国内还是在法国,没有人因这些非同寻常胜利而预计大战的结束指日可待。总司令部、亨利·威尔逊爵士、帝国战时内阁和首相都坚信1919年必将发生另一次重大战役。因此军需部继续最大规模地进行各种准备。战时内阁担心,黑格受胜利的鼓舞会将自己曾受严重创伤的部队投入力不能及的行动。他们不无理由地担忧,兴登堡防线很可能成为另一个帕森达勒战场。就我国的人力状况而言,由于50岁以下男子已经应召入伍,合格人力标准已降到危机点,1919年要将兵力维持在60个师的规模将是极困难的。再损失三四十万人将迫使我们可悲地缩减可用于1919年英军师的编制数;看来我们没有理由希望这一年将是最后的决定性一年。因此内阁于8月底致函英军总司令,警告他进一步的大量伤亡将造成的严重后果。关于这种对高级司令部特有权力的不适当干涉和政治家们无奈的心情,关于面对部队伤亡表示出可怜的无能为力,总司令的“参谋”写了几句十分不快的反驳语句。
内阁的干预只是慎重地忠于职守。然而,黑格此时对德军的衰败和他自己军队的迅速恢复能力有了更切合实际的看法。他持同福煦一样的军事理论。这两位卓越的军人曾经年复一年地以顽强和平静的信心发动多次进攻,现在我们知道,以往这些进攻是灾难性的也是没有希望的。但现在条件变了。两人现在都装备了进攻性的武器,这些武器是他们两人的军事科学知识所想象不到的。德军在进攻中所遭受的损失,同样影响其自身的数量和质量。美军不断迅速涌入,扭转了人力的平衡,大大有利于协约国;我们终于有了充足的大炮,几乎可以向敌人防线的任何部分发动猛烈攻击。突袭女神终于回到了西线。因此,黑格和福煦两人最终被证明是正确的。他们始终彻底地忠实于自己的军事理论,在大战的第5次战役中,当事实第一次与理论一致时,他们得到了应有的报偿。

西线


这段时间,我经常在前线,与英军和法军司令部的关系极为融洽,以致我在一定程度上能够评价新的形势。道格拉斯·黑格爵士指挥英军继续把德军赶出一道接一道防线的信心是坚决的。在巴波姆之战的结束阶段,在弗雷旺他的火车专列上,他给我看他刚刚下达给英军3个集团军的同时发起进攻的命令;并指着地图上标志着西格弗里德、沃坦、布龙希尔、兴登堡等名字的德国防线对我说,“当部队不再决心守卫这些防御工事的时候,你就会明白所有这些工事有什么价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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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底,炮兵司令伯奇将军给我看一份缴获的德军文件,它对我的观点产生了重大影响。9月26日我在一份关于弹药的备忘录中提请内阁对这份文件予以注意。现摘要如下:
认为现在在法国已经出现半野外战争,认为法军可以在攻击之前放弃延长炮击时间,以减少炮弹的消耗,这种观点是毫无根据的。相反,自从内阁最后一次讨论这个问题以来,在野外作战期间的法军出现了最大规模的炮击。连续5天每天消耗炮弹逾10 000吨。与此同时,在两个或三个英国集团军在前线展开的大范围的战斗中,几乎使用了英军在法国的所有大炮,消耗的弹药比梅西纳、帕森达勒等紧张的局部战斗所消耗的更多,而不是更少。另一方面,弹药的大量消耗也引发了一个明显的结果:我军缴获的鲁登道夫将军最近下达的一道命令说,在一个月内德军在西线的大炮有13%以上被我反击炮火完全摧毁。由于炮击的方法法军运用得较少,所以这惊人战果的主要功劳归于英军炮兵。弹药供应充足的优势炮兵与训练有素的优势空军联合作战,不但在摧毁敌人的抵抗力量方面,而且在减少我军人员伤亡方面,都发挥了巨大的效果。如果摧毁德军大炮能保持在鲁登道夫将军所说的速度,那么,德军西线的所有大炮,除了正常的损坏之外,一年之内实际上必须更换两次——这一点他们是根本办不到的。因此,我们在这一方面付出的努力,可能是我们最终迅速获得决定性胜利的因素之一。正当我们为增强实力,并完善炮兵和空军的联合作战作出的巨大努力即将产生结果的时候,不管因为什么理由而要求我们的炮兵节省弹药,其后果将是灾难性的。我们决不能吝惜弹药;相反,应该准备在各方面做出巨大的牺牲。
我不想增加读者负担,进一步论证上段摘录,发表有关钢铁与数量的长篇大论。我的脑海里已经出现了大战接近结束的确凿无疑的最初征兆,它的到来比我们敢于想象的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