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鹏城亮翅
2018年摄于深圳火车站
(11)
昨夜,深圳留给他的记忆是什么呢?人流?灯光?广告?高楼?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拖着疲劳的双腿,离开了车站,往前走,不敢随意打车,也不知道打往何处,两边的酒店,不敢进门,口袋羞涩。在车上就听说车站有两大景观,一是邓小平题的两个字,见证与预示了将来;二是火车站前那棵百年大榕树,已经见证了深圳火车站的历史,还将见证深圳火车站的未来。他会意一笑,也许字与树也见证了他的到来。深圳的一切,于他,是陌生的,新鲜的,充满希望的,是朦胧的,是看得见的,闪光的。此刻,似睡非睡的深圳仍是那样充满活力。
回望,留在记忆里的是夜空小平老人写的“深圳”两个大字的闪烁,向前望百年榕树,葱茏墨绿,充满生机。从火车站出来的人流,向前涌动,渐远渐稀,稀到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如一滴水珠在朝前缓缓地滚动着。
他希望能找到一家便利的旅社,睡一觉,明天开始找工作。今晚睡好觉是第一重要的任务。
心里的梦想与脚下的现实毕竟有距离。睡觉是眼前现实的事,醒后再去找目标,距离有多长,有多坎坷,他还真不知道,步步走稳,总能走到自己心中的远方。第一家,看看外面价格表标间80元,他默默地走了,走进一家旅社,标间3人,60元,他还是嫌贵,又向前走。
向右拐是支路,也许支路会有小店。果然,灯亮着,店名很好:平民小店。一问,一间四铺,每铺25元。他毫不犹豫地缴费,像捡到宝贝,担心失落一样的感情,果断递上了百元大钞。这是离开南昌后第一次使用百元大钞。
请问:有热水洗澡吗?
对不起,先生,我们店小,热水只供到晚上10点,冷水24小时供应。
就冷水吧,一身臭汗,总得抹抹洗洗,臭气难闻啊!一双脚封闭了36小时啊,也该放放风了。找到自己的房间,房里三位旅客躺在床上,两位在抽烟,一位已进入睡眠状态。他走进房,礼貌地向先来的客人送上微笑,就出门找水管。供冷水的地点在室外,有点冷。他看看,厕所里有个水龙头,不高不矮,可能是供清洁工接水用的。为了御寒防冷,他选择用厕所的水管,他先运动了几下,让身体发热,裤子未敢脱,蹲下,扭开水龙头,哇!我的妈呀,这水,还真有点冰凉。还好在厕所里,若在室外,这晚风吹一阵子也够受的。千万不能感冒,他拼命地用毛巾擦背,擦擦四肢,说是洗澡,不如说主要是防寒,快速用力擦擦皮肤,尽快发热。
他感到四肢胸背发热了,疲劳感降低了,忙穿好了衣服,奔向房,推开门,一股烟味扑鼻。他不抽烟,也不喜欢烟味。有点混浊的空气不好闻。但是,但是,他还得走进去。肚子还饿着呢,得找热水泡一碗方便面吃吃。明天真正开始迈出“下海”“创业”第一步。
没有热水,面也吃不成。躺着,就干啃方便面,不要让胃空着,咬了几口,干咽,有点难,饮用水也找不到,睡吧!
闭上眼睡不着,气味难闻,被子的气味,烟味,脚臭味,与被子的汗水味,搅和一起,耳边还有阵阵的鼻声。25元,只是25元啊!一分钱一分货,也许这家旅社好几天没有换被子了。自己命令自己,睡吧!快睡吧!他下决心想让自己快点睡着。这个决心没有用。似乎,更兴奋,更清醒。
不命令自己了,干脆把背靠在墙上,就这样靠着想着。想着明天第一步的路线,在车上买了一张深圳地图。只是在车站看了一眼,此刻,没有灯光,只能默默地回忆,还是按那位老乡的讲述去寻找吧!车站附近不是有好几家牙科诊所吗?一家、一家地问,只要能收留他,让他打工,落一下脚,再想第二步。
这一想,越来越兴奋了,深圳的诊所,未来的诊所,中医院的诊所,都呈现在眼前。
离开家乡还不到三天,怎么突然想起了家乡,想起了南门外的中医院,属于自己的那块小小诊所,在那里工作10年了。每天忙碌着,接诊治疗,治疗接诊。这诊断能力、技术的提高,就是这样锻炼积累出来的啊。口腔科医生还真是靠技术吃饭,在小小一颗牙上,要磨出精巧的洞,要把所谓“虫牙”蛀坏的部分,全部磨净,还要形成倒椎形的口子,填上药物,封死洞,加固补牙的材料。后面大牙有三根像绣花针一样细的管子,学名叫根管,要一根一根疏通。手不巧,还真干不了这活。拔,补,镶他全能完成,用行话说,是一个全科口腔科医生。也正是因为有了这门技术,才敢南下自谋生路。在奉新患者眼中他真不错。他没有沾沾自喜,没有故步自封,不一样的病人,不一样的病情,不一样的治疗,尽管有10年磨炼,比老医师,比省城的专家还差一些。他有自知之明。他不由想起了几个自己诊治的病人。
有天清晨,拖拉机送来一位年轻姑娘,张不开嘴,吞咽困难,发热。在乡镇中心医院打吊针一周,高热不退,当地诊断为急性扁桃体炎。因张口困难,耳鼻喉医生没法检查,请他会诊,排除口腔疾病。根据病史和年龄,他怀疑是急性智齿冠周炎(也就是民间说的长了“尽根牙”)合并多间隙感染,病程有10天了,已进入化脓期,只要找到脓腔,就得及时切开引流。这只是他的看法。
外科医生说,不能排除破伤风。理由是张口受限。
五官科医生说,可能是化脓性扁桃体炎。理由是吞咽疼痛。
中医说是瘰疬,要贴膏药。理由是颌下淋巴结肿大。
听谁的?
他冷静果断地说:先查查血常规,再照一张颌骨侧位片。那时还没有曲面断层片,即现在说的全景片。
这两项检查很快有了结果,尽管用了10天的抗生素,白细胞依然高。超过了正常值,侧位片上看见肿胀的地方是一颗横向生长的大齿,医学上叫智齿,俗称尽根牙。
他大胆地提出建议,进行一下穿刺。这事,只能由他来操作,没有谁愿意。说句实在话,基层医师也不敢,这里有丰富的神经和血管,害怕出意外,害怕医患纠纷。大家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最好尽快转到南昌市省级医院去。
穿刺前进行了消毒,他触摸了颌下,有的组织软软的,进针,向里,向外,有一个突破感,然后回抽,有脓,还是脓,他更坚定了自己诊断的信心,抽出5CC脓液。姑娘说话了:舒服多了,吞咽也舒服了,疼痛减轻了。当大家都同意切开排脓引流时,他又反对。他冷静地说,这是一位姑娘,如果颌下切一刀,有疤痕,她一辈子都有心理阴影,我麻烦一点,颌下挂一个负压引流瓶,天天引出脓液,速度慢一点,但没有疤痕,一天两次,我给她抽脓,再继续用抗生素,她可以张口了,我从口内切开放脓。就这样,他耐心、细心地解决了这次感染问题。姑娘可以张口时,他帮助她拔除了这颗阻生齿。
说他是好医生,还有谁去投反对票呢!
这不是第一例。一位老人,患了下颌肿瘤,下颌骨切除了一半,没有牙齿,每次吃饭十分痛苦,完全是囫囵吞枣。父亲舍不得花钱,不愿再去省城南昌进行后续治疗。老人的儿子向他求助,并再三声明不要与父亲谈多少钱的事。农村老人舍不得花钱。他自行设计了半口修复,按教科书上的要求,有点“违规”,但能让病人获得咀嚼食物的能力。用老人儿子的话说:这比没有牙活得质量高得多。那时老人说,活得一点意思都没有,想死。看到好食物吃不了,越活越没有味。牙做好后,他直接跟这位老人进行了交谈。
他问老人多少岁?
老人告诉他刚过古稀。
老人问他要收多少钱?
他笑着说,算是送给你的生日礼物。你能吃饭吃饼我就高兴。
后来他去南昌学了正畸(矫正牙齿的一门技术),回到家乡想开展,但是在县城,在贫困的山区很少有人接受。议论的多,行动的少,都因为费用过高,周期过长(需两年多),不愿意接受这种治疗。尽管有些女孩想矫正牙齿,父母却一票否决。一年难得有几个这样的病人来问问,只是问问。这几年百姓生活水平提高了,口腔病人多了,询问正畸的也多了,把口腔美与颜值连在一起的人也多了。家乡明天会更好,他没有在家乡等明天。他来到了深圳。
想着想着,他迷迷糊糊睡着了。
他睡了,深圳没有睡。
深圳的灯亮着,路上的车在跑着,这时的火车站传来了车鸣声。
在迷迷糊糊的状态里,他耳边响起了熟悉的歌声,是一支什么歌,想不起来了,在哪儿听见过,也记不清楚了。只觉得这旋律有点熟,在家乡,没有听过,在南昌没有听过,这后一句歌词提醒了他,这不是昨夜在火车站听到的“粤语”歌曲吗?
今天,这歌声就在房外,唱得铿锵有力,吐词也还清楚。他出门一看,这是那位有BP机的室友,用的是假“粤语”,在室友解说下,他渐渐听懂了歌词:一时失志不免怨叹,一时落魄不免胆寒,那怕失去希望每日醉茫茫,无魂有体就像稻草人,人生可比海上的波浪,有时起,有时落,好运歹运,总要照样工作才会行,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爱拼才会赢。
他喜欢这一句:爱拼才会赢。他边听边学,一首歌让两人交上了朋友。
这句话,千真万确啊!来深圳就是来打拼的,只有爱拼才会赢,埋怨、牢骚通通没有用,起床,做事才是第一位。
今天会找到一家怎样的诊所,如何开启工作?
(12)
按照昨天的计划,上街,找工作。大街小巷,人海茫茫,何去何从?第一站,罗湖区,火车站。
走了几百米,他突然回头,往后走,决定先去看国贸大厦。
他已打听清楚了,国贸大厦就在罗湖区人民南路与嘉宾路交点东北侧,离住的旅馆也只有两三站的路程。在车上听江西老乡说,这两年,他每次来深圳,或家里亲朋好友来深圳,落脚后,第一件事就是来国贸大厦。这幢楼代表了深圳的精神,深圳的速度,三天一层楼。这种深圳精神与速度,享誉中外。大楼53层(其中地下三层),160米高,那时已经投入使用7年了,依旧给人壮观神奇的感觉,这是中国第一高楼啊,山外青山楼外楼。那时,还找不到比这楼更高的楼。听说楼上有旋转餐厅。他想,什么时候挣足了钱,带着一家人,到旋转餐厅去参观享受一下。到了,他站在十字路口,人来人往。果然,佇立逗留的人很多,都在抬头仰望并议论着,大都是外地人,不认真听,不知说什么,他选择了一个最佳位置,仰头望着。深圳人常以此自豪。他听见身边一个中年人引领着几个小伙子说:我参加了这座大楼的建设,那时候多少记者来采访,多少人来参观啊!这深圳速度,说的就是我们建的这幢高楼啊,言语里充满了自豪。
深圳的天空湛蓝湛蓝,早春的阳光有点耀眼,大厦巍峨地耸立着。去年的这个早春时刻,深圳人清楚记得是1月20日上午,邓小平在大厦上说:她是诞生“神话”的地方。她的“矗立”本身就是神话。
希望来深圳的人也能写出神话。他给自己许下了一个美好的心愿后,转身返回走向火车站。
这是昨天走过的路。今天才知道叫春风路。他相信春风路能给他带来惬意的春风。走上楼梯,在罗湖区火车站周边先转了一圈,由地下到地上,上天桥,真有不少的诊所和门诊部。他没有开口询问,只是楼上楼下的跑了一遍,看看规模:牙椅有多少,诊所面积有多大,消毒的方法,资质是否齐全与真实。这一切,只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做到心中有数。他发现诊所规模都是以一个椅位居多。所以,只能叫牙科,难以叫口腔科了。很多商业区还有综合门诊,有内、妇、儿、皮、五官科、眼科、性病科,牙科夹杂在其间。去的第一家,就是综合门诊,在二楼呈U字型最后一间隔处,约六七平方米的大小,放了一台牙椅。他抚平了头发,走进了这家诊所。诊所位于拐角处,隔壁是服装百货店和一家小吃店,人流不断,生意应该不错。拐角一扇墙是透明的玻璃,正对着通往火车站罗湖口岸海关检查入口的马路。人来人往,商店琳琅满目。换句话说,这儿来往的人大都是进出香港的客人,除两地中国人外,还有很多老外进进出出,有人流量,就可能有病源,他首选了这家。
推开门,没有看到医生。
他问了一声:有人吗?出来了一个中年人,没有穿白大褂,不像是医生,开口问,看牙吗?口腔哪里不舒服?要不要洁牙?
他真有点不好意思,微笑地说:我是牙科医生,是来找工作的。你诊所需要医生吗?
不需要,对不起。
他并不知道这位没穿白大褂的先生就是口腔科医生。几天后才知道,老板在休息室看股市行情,9点半开盘。他把病人约在早上9点前和下午3点后,其他时间,他找了一个无医生资质证的朋友打点应付。
既然老板不要人,他也不多话。抱以歉意地微笑说:对不起,打扰了。需要时,我再来。
刚拉开门,这位先生追上来说:帅哥,慢走,你有什么联系方法吗?电话?BP机?他都没有。是啊,有事怎么联系呢?老板大概看到他尴尬的样子说,不要紧,早点找到工作买一个BP机,有事CALL你方便。
回见。谢谢老板提醒!
转向一楼,那儿还有一家。他如法炮制,推门询问。
老板摆摆头,想想,又客气地问一句:你从哪里来的?
江西。
哦,江西?江西来的人太多了,你到别家问问吧,听说福田区增加了几家门诊,你去看看。
他转身出门,又让老板叫住了:帅哥,你是硕士还是本科?
大专。
呵,那就还在罗湖区找吧!那儿是高档店,学历要求也高。
谢谢老板。
他背着书包,去了深圳东门步行街。这儿诊所也不少,几次询问未成,急了,见是诊所就推门询问。一天下来,一无所获。这一天,送出了多少微笑,回报一概三个字:不缺人。
他走进了四人间的小屋,今天趁早洗一个热水澡,尽管毫无收获,还是愉快的,这儿诊所条件并不比家乡的诊所高档多少,打工的医生虽说来自全国各地,真的还是以江西及两湖为主,他觉得自己完全能够胜任。只是没有赶上那班车,就像等电梯一样,跑到门口,电梯已经开了,要等下一班。这又不像等电梯,不能站在那儿等待。第二天,他想想,去了福田区。也许那儿缺人。在福田区盲探了一天,一样是送出了多少微笑,收获的依旧是三个字:不缺人。
熬过了第三天,他急了!这不行,100元就这样睡掉了,每天25元,加上一日三餐,这口袋里的钱还够花几天啊!他不由地又走到国贸大厦,仰望高楼,仰望高楼以上的湛蓝湛蓝的天空,深圳每天都有人来来去去,这城市该有不少奔波客啊,有多少是盲流,有多少是暂住呢?我是坚持,还是返回呢?他选择前两个字:坚持,坚持到身上一贫如洗,到那时,再说,再说吧!
这晚,太累了,没有吃方便面,买了一份盒饭,回到房间,打开一瓶泡辣椒,一瓶豆腐乳,真香,没吃一口饭,先咬几口泡辣椒,又夹了一块豆腐乳,放在饭上。唾液似乎也多了,这盒饭很快就进了胃。似乎还没有饱,看看两瓶家乡菜,走到行李包里掏出一包方便面,犹豫了片刻,自言自语说了一句话安慰自己:身体要紧,不能饿坏身体。今天多吃一点吧。
家乡的辣味,旅途的面条,这几天的饥饿,似乎这下子才填饱。他想静一静,给女儿写第一封信,写什么呢?告知平安,到了。真不好写什么。他洗了脸躺在床上,想着明天的计划。这时,同屋的室友告知了他一件喜事。
那时候座机只刚刚进入百姓家,手机更是奢侈品,买“呼机”进网要2000元,他口袋里只有几百元,呼机当然是奢侈品。好在,他室友是一位江西人,有呼机,每次沟通后,他留下室友的“呼机”号。呼机响了,他室友知道了,要晚上才能告诉他。那个年代,春节晚会有一部小品很火,就是郭冬临的小品《有事你呼我》,成了几代人的回忆。接到呼机号,旅社的室友冲着他叫:告诉你件大好事,火车站有家店约你去谈谈。
这家店面,他见过,也问过,在二楼。店主是一位北方人,他自己是皮肤科医生,租了一个门面,把店面隔了好几间,分别办成了皮肤科、美容科、按摩科,后来加了口腔科,出租给来深圳打工的口腔医生。他的诊所营业栏里没有口腔专业,据说过去来寻租的医生大都是医助,也有无证的游医。北方籍的店主认识上面的人,有人查,就关门,无人查,就开张。想请他承包,知道他有口腔医生资格证,他再慢慢请卫生部门添加口腔专业。天上掉下了一个馅饼呀!他犹豫了片刻,没有承诺。对方没有资质,这个牙科诊所就是违法的,这种违法的事不能干。他礼貌地回了一声:我想想后再答复好吗?
执照上无资质,属于无证行医,是违法违纪的,他拒绝了。即使饿几天肚子,也要拒绝啊!
第二天一早,他又去了火车站,向这位邀请他承包的北方老板说明了不接受的缘由。
老板怎么想,他不去推测,他很明白自己要走的路,我是来创业的,不是来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不是绕过法律法规来赚钱或骗钱的,做人有底线。
这天,他从第一次自报山门的那家门诊前路过,老板眼尖,认出了他,推门喊了声:小帅哥,找到工作没?
昨天掉下来的不是馅饼,今天掉下的还真是饼。老板请他走进诊所,说:你就在这儿为我打工,先试一个月,行吧!包吃包住,不过试用期工资不高,500元。业务好,态度好,加工资,或是基本工资加提成,一句话,不会亏待你。
500元?他心动了一下,比家里工资当然是高,比深圳的是少啊,但这是来到深圳的第一个展现自己的平台啊!而且,而且,可以节省那25元啊!他停顿了几分钟,就答应了,明天来上班吗?
终于有了一个落脚点。春风路上感受到了春风的暖意。
他高兴地回旅社捡行李,他高兴地唱起了已学会的新歌《爱拼才会赢》。
(13)
一曲《爱拼才会赢》的歌曲,把两个人拉近了。老板是福建晋江人,已过不惑之年,是一个有证的“游医”,一直在城市里闯荡,用他的话说,一直在“打拼”,这几年他租下了潮州人的这个诊所,才算稳定下来,才把家人带到深圳了。伴随他漂泊生活的是《爱拼才会赢》这首歌。
你是福建人?老板问。
不是呀!
你这支歌唱得字正腔圆,与我们福建人唱得差不多。
嘿,我一直以为是粤语歌曲。初听时,粤语闽南语我们江西人真的分不清。
他老实说,是我一位老乡教我唱的,我就跟着学,学会的。老板告诉他:这是闽南人写的,是闽南歌。要用闽南语唱才过瘾。
你知道这位闽南人是谁吗?他叫陈百潭,人在台湾。他祖父是我们晋江人,没有他的努力,就没有闽南语歌曲的流行,小帅哥,你也喜欢这支歌?
喜欢哪!有几句歌词与我的想法一样啊,人要想成功,想向上只有靠拼搏。
这歌你唱得很好听,很像我们闽南人唱歌。你头脑灵活,口齿伶俐。你一定是一个想做事,会做事的人。这店,交给你,我放心了。
我会好好照料的。在江西我也是一个人,一把牙椅,病人多得忙不过来,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
好哇。你身上有人缘,有财气,你来经营,这个小诊所就会发,发,发呀!
最近,我忙一点,我会走动一下,我相信你。
福建老板最近迷上了股票,炒短线,赚了几把。干脆,招一个人经营,自己做二老板,安心去炒股。面对这不好属于青年、也不好属于中年人的男子汉,老板乐意称他为“小帅哥”,那温文尔雅的样子,就只三十出头嘛。
他不能辜负老板的信任,上班的第一天,还真有点激动和紧张。毕竟在一个新城市,进入一个新环境。面对的会是什么样的患者呢?他们讲粤语,不懂怎么办?
开门后,没见一个病人上门。这种寂寞不比一个人坐在诊室或坐在家里看书好过。自然产生焦急焦虑情绪。没有病人就意味着这只饭碗迟早会失落,或者碗里装的不是饭,是白开水。
人流多,不能说明人流中有好多看病的需求者。
又一股人流向前移动,是刚下火车的,从香港那边来的,他透过玻璃窗看着一个个行色匆匆的人。
也许是来深圳采购,也许是来探亲访友,一定也有求医治病的,治牙病的。他知道,深圳治病价格比香港便宜,这会儿可能有人推开这扇门……他这样想,也坚信有这样的事。
果然,有一对女性轻轻推门,颈上挂着的项链闪闪烁烁,一看就知道是香港的女士。该怎么叫呢?女老板?不妥。小姐?年纪又大了点。大妈?香港人似乎没有这样叫的。不能再想了,他走上前,帮忙扶住门,笑着开口了:请问两位女士,是要检查口腔吗?
走在前面的那位开门见山地说:这几天吃饭老牙痛,说是虫牙,要做根管治疗,香港太贵了,过来找你们啦,先看看你们的价格。
他为她俩各递上一杯开水说:哪位先看,请坐,请坐椅上。
说牙痛的这位女性给同伴表示了一个歉意的笑,说:我痛得厉害,先了。对不起,你先说好价格,不能做了再说钱。
价格嘛,要我检查了才能说。我们这儿不收检查费,不要挂号费。看完后,需要治疗,经同意后,才治疗,才收钱。
你这是方便百姓,诚实可信哪,那我就坐上了。
清静的诊室一下充满了生气。治疗牙痛,这是轻车熟路的事。他理解病人的心理,再简单,再清楚的疾病,他都要认真问几句,都要认真检查,这些问话和检查是让病人放心。何况,这是自己在深圳的第一次开张。南方人特别讲究“开张”。到这儿人生地不熟,这开张不仅仅是技术,还在于沟通。也就是语言交流,这是最主要的功夫。
他仔细进行了视诊,探诊,叩诊,证明真是“蛀牙”。要不要做根管治疗?那要摄一张牙片看看。为了解决语言沟通存在的障碍,他用病历纸,画了一颗牙齿的解剖图,细心解释:你对自己的病很了解,这是虫牙,民间叫蛀牙,医学上叫龋齿。他特地写出这两个字,就是细菌腐蚀了牙齿,长期腐蚀让牙齿有了一个洞。每颗牙齿由三部分组成,最外面的叫牙冠,是由釉质构成的,在香港叫法瑯质。里面没有神经,到了牙本质,就感觉到酸痛,再往深处是牙髓腔,有神经与血管。如果虫牙烂到这里,洞就很大很深了,牙齿就会剧烈疼痛。“牙痛不是病,病起来就要命。”说的就是牙齿的神经外露了。你看,我们刷牙方法不对,也会让神经外露,那就是把牙冠下的牙颈“锯断”了,刺激牙本质,牙龈萎缩,还会露出牙根,牙齿就会松脱掉。你先照一张牙片,好吗?
多少钱?
每个首诊病人,摄牙片都免单。看了片子,我为你设计治疗计划。
哇!你这解释跟我们香港英国人诊所一样耶,清清楚楚,不过,他们收费十分,十分的贵,你这儿呢!
根据病情,老幼无歁,诚信第一,来,先照一张牙片。
这是家综合门诊部,牙片机安置在放射科。没有技术员,医生自己操作。他熟练地完成了摄片冲洗,在灯光下看了,心中更有底了,这是中龋,可以垫底试试,不必做根管治疗,当然,这还决定于自己的技术水平,在磨牙,除软龋时,不能除掉牙釉组织太多,行话说不能“底穿”。他小心翼翼地开始了操作,停下来问,痛吗?
不痛。
好,我继续。清除了软龋,上药,垫底试补。为了谨慎,他试补好后说:你这次治疗到此结束,不疼,你下周来,完成治疗。
要做金属牙套吗?
不要,因为我为你保留了牙神经和血管。
哎呀,你真是好医生!为我保了牙齿,又为我节省了钱!你来,你快上。她对自己的同伴说。
这位女士可能是一个口腔病的老患者,不然,他怎么知道要做“根管治疗”,要做“金属套”呢!还知道有“黄金”,贵金属的材料,那要多少钱哪,如果这样治疗下来,至少五千,甚至接近一万。他对女士的解释没有白费劲,其实,他完全可以为第一个女士做根管治疗,收费要高出三倍,仍然比香港便宜。诚信比什么都重要啊!今天,收获的不是治疗费,是信任,是诚实。
女士走下牙椅,赞声不断:小帅哥,你补牙一点都不痛,技术真是顶呱呱。上周我去了福田区另一家诊所,他们也是说要做根管治疗,每管300元,三根900元,还要加钱做金属套。你只收我400元,还免做金属套。你不顶呱呱,谁顶呱呱呀!来,来,你快上来看。这位医生真不错。不要小看了这小门诊部。
第二位女士的主诉是牙龈出血。
张口一看,前牙全是金灿灿的黄金贴面牙,抽烟久了,牙齿、牙冠发黑,厚厚的牙垢,还有几颗松动,牙龈肿胀,他用镊子动了一个,就出血。
他还真要为她们科普一下:你这牙病,叫牙周病,这牙齿的脏物叫牙垢。
我们家中热水瓶里用久了内壁有好多黏着的斑块,这牙齿上的黄斑就是那种垢,时间久了,把牙龈压迫得萎缩了,发炎了,出血了,说话也有口气了,有味道了。治这种牙的最好方法,是先洗牙,你今天愿意洗牙吗?就是把牙齿上的垢和脏物全洗干净。
不洗,听说越洗越松,会把牙齿洗坏。洗一次少一颗。
他笑了,这是误解啊。一些人不理解,或者是有些人操作不到位,解释不到位。洁牙只会让牙齿干净、稳固,你看看,我牙齿干净吗?整齐吗?
大妈笑了,帅哥的牙齿也挺帅的。你是自己洗的吗?谁帮你洗的?大妈有点心动。望望同伴,同伴充满信任地说,一看相就知道他是个好人。你问问多少钱?问好了就清洗。
他脸上始终挂着微笑,轻声地说:第一次找我看,就不要多谈钱,你找我看病是对我的信任,对我们诊所的信任,我一定让你满意,一定要解决你牙病的问题。你认为我们诊所好,我医术好,为我宣传,我还要感谢你!来我这初诊的病人,为了表示感谢,我都只收成本费。劳务费作为我对你们的感谢,你们信任我,你们就带自己的亲朋好友来找我看牙。
做完治疗,他把病人送出大门,又叮嘱一句:记住啊,这儿是春风路。春风路上的诊所。他希望让病人感受到春风的温煦。
他在家乡行医时,完成病例后,有一个习惯,记下病人的地址,做好治疗后的随访工作。那时,没有电话,他就托人带口信或纸条,问问,牙病好了吗?补的牙脱掉吗?镶的牙好用吗?一是对病人的关心,也是检查自己的医疗质量,是好?是坏?坏在哪里?要不要改进?
到了深圳,完成了病例后,他会在自己的本子上记下病人的联系方式。一样送去问候,他统计了一下,今天初诊6个,复诊4个,都是老板原来的病人。他接诊后,认真地完成了治疗。治好一个初诊病人,交好一个朋友,往往这个初诊病人就是你的“市场营销员”,你的“宣传员”。他们会把你的服务态度与技术传播给他的好朋友。这就是口碑。
他发现一个有趣的事,香港已婚女性的名字都是四个字,第一姓是丈夫的,第二个姓才是自己的。那么今后称呼,怎么才算是正确的呢?入乡随俗,这些小事他会去请教老板。
两个香港女老板的姓名,他已经牢牢地记住了,她们一个叫陈阮蜡梅,一个叫范曹冰花。
这两个女士不失信用,她们的亲朋好友,一个个真的都成了他的病友。
这晚,他决定起笔给女儿写一封信,来深圳后的第一封家信。
沟通是一门学术,包含对疾病治疗的解释,包括自我推销。也许,当时,他没有理解,没有提升到这个层次,但他有这个理念。他在家乡用自己的技术与态度,建立起口碑,用现代的话说就是营销,自我营销。他第一次营销很成功,一周后,两位女士感受了他的技术与态度,不但自己来,还带来了自己的孩子和邻居。那是他对牙痛女士解释龋齿时,另一位女士听进去了:刷牙与龋齿关系很大,尤其是小朋友,刷牙不认真,口腔沟沟隙隙里的细菌清除不净。我再重复一次是细菌,不是街头巷尾说的‘虫’。是细菌,有名有姓的细菌,名字叫乳酸杆菌与变形链球菌。细菌产酸,滴水穿石,天长日久,这酸就把牙齿腐蚀了。小朋友的牙齿发育不好。很容易患虫牙,轻则让孩子牙痛,重则影响孩子颜面发育和美丽。要预防,一是刷牙,二是检查,小洞不补,大洞吃苦……这就是龋齿的祸害……女士记住了。
福建老板没有想到,就这几天,病人竟开始增多,已经有坐在门口候诊的病人了。中午这小帅哥只有吃盒饭的时间。多时,一天近20个病人,从早到晚,干到第20天,老板笑得嘴都合不拢说:小帅哥,我要给你打赏,加工资了,500元,加!你看加多少。
当然是老板说了算。
加一倍?
可以呀!他心想,老板真会精神鼓励人,刚刚来就加工资,还加一倍!
少了!
他笑了,你说少,我当然同意。
老板也笑了,说:一倍!再加200元!每月1200元。
他心里一惊,但脸上只露出微微的笑,说:谢谢您,老板。
这天又拖班,高兴。一台椅位,少了,面积6平方米,小了。没有办法发展扩大,只有加班加点做呗。
他想把这个好消息早点告诉家里人。写信费时,打电话,家里没有电话。想到老三昌义了。昌义虽是会计,当年他曾经以带徒弟的形式教过昌义。昌义学会后,他们卫生院也设立了口腔科。最初的目的是希望为山里农民解决一点牙痛疾病,慢慢昌义对牙科也感兴趣了,努力学习后掌握了不少基本功,在卫生院一人两用。
他既在仰山卫生院任会计,又承担一点牙科病人的治疗。因为管财务,有一间办公室,桌上还有一台手摇的座机。通过仰山镇总机可以转到他办公室。
抽空去了街边公用电话亭,他简单把好消息告诉了昌义。
这激动人心的事,很快传遍家中。
在深圳干上一年就可以成为万元户了。在其他地方,万元户可是一个让人惊讶的称呼啊!在贫困的山区,这样的收入可能要农民干一辈子啊。外出还没有一个月,就获得了家庭的点赞。不过,父母不太相信这事的真实性,深圳这地方,天上真会掉下馅饼吗?深圳那里真是有一个大金矿吗?不是全国一盘棋吗?特区也不能太特了啊!
是不是儿子用好话骗父母,好让父母安心哪!
儿子没有骗家乡的亲人,老板实在。时间到了,如实兑现。他第一次接到了500元工资。找到工作后,口袋里家乡带来的几百块钱,还没有动用分毫,算一算省吃俭用还可以用几个月,这500元做什么呢?在大城市,没有联系工具太不方便了。他决定给自己添置一部BP机。他到邮政局门口,那儿聚集很多人在卖二手BP机,好说歹说,500元成交了,又交了120元的入网费,口袋里没有几个钱了。不怕,已不是刚到深圳的他了,吃住老板承包了。那时,江西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人月均工资是114.29,而他下个月工资是1200元,放心了。有了BP机,也许,还能改变他的生活方式,发现新的机会呢!这500元就是对新生活向往与寻觅的投资。
BP机买来没几天,真发挥了作用,一位老乡CALL他,他在街边公用电话亭回了电话,老乡告诉他东门步行街有一家门诊部的牙科,想找人合作,条件是对半分成。牙科不大,也是综合门诊部门的一部分。关键是对半分成。他自己可以当半个老板,他去了。他没有暴露身份,他到门诊部周边转了一圈,算是“调查”或“侦察”。
这家综合门诊部不同于火车站附近那家,是铁皮屋,临时搭建的,也叫板房。现在了解板房的人多了,那是2008年地震的时候,灾民居住地过渡房。通过电视照片,全国老百姓认识了铁皮盖的过渡房的名字与样式:板房。在1993年的春天,这样的临时铁皮屋还挺耀眼,挺实用。简易,美观,只一层。缺点是冬天冷,夏天热。
那时,深圳猛地增加那么多人,工人,老师,公务员,而公办的医院完全不够用,催生了深圳东莞等地民营医院的诞生。
这家铁皮屋的门诊部是一个潮州人盖的,他看到这医疗市场的商机,盖起了各类型的简易门诊部,如,牙科、妇产科,更多是综合门诊,很有灵活性,有儿科医生就设儿科,有内科、中医科医生就设内科、中医科。这样的铁皮屋简单,就像刚开始的超市,一个大仓库,堆满了货,消费者进去闲逛,看见满意的就自己拿。那时没有监控,没有保安,只在门口设几个财务人员。也许是简单设施,触动了潮州老板,铁皮屋的简易综合门诊应运而生,科室与科室之间没有隔板,只备桌子,椅子,心电图、超声波、简易X光片机等检查设备,妇产科例外。桌子写着科室与医生的名字,综合门诊开业了,医疗服务对象主要是外来打工的人,基层临时工,和周边的居民。一张门诊部或诊所开业证,一张桌子,一间房,和村镇医院的设备差不了多少,就出租给有行医资格的医生自己经营,门诊部老板派出的财务人员设有统一收费处,统一药房。在这样一个200平方米的空间里,口腔科面积小了一点,只有六七平方米,一台牙椅及需要的附属设备,小小的高压消毒锅,器械柜,没有配合的护士,完全是单干。他绕医院走了几圈,决定与这位潮州老板进行交谈。
自己管理,年底与老板分成。这无疑刺激了他的兴奋点。管理就是给自己一个锻炼的机会,虽然有风险,他不怕风险,不经历风险,哪有风光。不是说“无限风光在险峰”吗?
他决定辞去春风路火车站牙科的工作,转向东门步行街。
真的要走?
真的!老板,我感谢你的信任。
你这儿还要这么多好好的病友,等你治疗啊!
福建老板对他还真有点依依不舍:你说走就走,我这儿怎么办?
我会再找一个顶替我的医生后,让他适应了,我再走。
人要有感恩之心,他做事不会这样绝情。他说:你是我到深圳落脚的第一站,这辈子我都会记得你。
言过了,言过了。
这钱你收下,老板给了他半个月的工资。好来好走,以后,我们还会有见面的日子。
无功不受禄,这个月我只做了10天,我只收10天的钱。
他坚守诺言与信用,又招了一名医生,他把自己的病人交接给了新来的医生,让他熟悉了环境才离开。离开春风路,离开了这六七平方米的诊所,走进步行街六七平方米诊所。那是意义与担当完全不一样的六七平方米。
走的那个下午,福建老板握着他的手,自豪地告诉他,福建人有一个最不服输的个性,他们相信打拼,有韧性,能吃苦,很勤劳。后来,他真的找到了一份说明福建人爱拼的数据。
全球华人富豪榜100强,福建人有23位,台湾富豪前十位中有8位是福建人。在国外,新加坡富豪榜前十位,有8位是福建人,马来西亚前10位富豪榜中,有7位是福建人。菲律宾有7位福建富豪,十几年后美国竟有福建籍的后代要竞选美国总统。厉害呀!福建朋友!
我愿与你这个爱打拼的帅哥交朋友啊!他说。
临别时,两人合唱了一曲《爱拼才会赢》。这是与正宗闽南人唱的闽南歌。
创业初期的黎昌仁先生
(14)
深圳。东门。步行街的一家综合门诊部。
牙科又换了一位医生,病人并不知道,这个简易的牙科诊所又易主,是一位从江西来的帅哥。门诊部的同行也没有向他投来异样的眼光,好像已习惯了这张椅位的医生换来换去。后来,他才明白,这位潮州老板,十分看重这张牙椅,要价十分高,他不是第二个,也不是第三个,这次他签了合同,又能工作多久呢?周边其他科医生都这样认为:又来了一个“临时工”,就像工作流程一样,常规反应地回了他一个微笑。
老板这样向他介绍他的前任:这小子,不按规矩办事,我炒了他。
而他听到的是,那个医生说:有技术走遍天下,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走了,是主动辞职的。
后来,他知道了,这个椅位上已经换过几次“江湖医生”,没满试用期,就走人。没有一个人是工作到半年的。是谁炒谁的鱿鱼,谁也说不清楚,有一点很明确,双方都是利益之争。
大家说,老板条件有点苛刻。他将心比心地想了一下,老板提出这些条件,也没错啊。
条件是,总收入减去房租、人力、运营成本后,纯利润两人对半分成。也就是说,三个成本的资金是承包者的基本工作量,如果没有达到,要倒贴,也就是亏本经营。如果口袋里没有亏本的钱,老板可以在半年内垫付,半年内不计利息,半年继续亏损,连本带利息一起计算。他口袋里只有几百元吃饭的钱。要想承包只能由老板垫付,他的任务是半年内转亏为盈或持平,坚持不下去的,就走人。
他分析了各种能成功的因素,他坚信一条,质量、态度、诚信是迎来病人的保证,深圳这样大,人口这样多,每天人来人往,总会有牙痛的病人,总会有人来看牙。中国人对口腔卫生认识欠缺,当牙有病时,医生不仅是治疗,还要进行口腔保健的科普,让病人懂得爱牙,愿意治牙。他的信条是:看一个病人交一个朋友,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有了朋友有了路,什么事都能办,都能办好!
他不是一时兴起冲动,也不是想找个地盘试试身手的那种人。他做事一般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至少可以说,他做了细致的调查。与春风路诊所进行了对比,规模一样,设备差不多。春风路的优势是收入有保证,只要自己做,每月工资存银行,几年后在家买幢房子绰绰有余;这边,完全靠自己经营。两边病源不一样,民营习惯叫客人,客户。春风路客户有保证,对面是香港,火车一响,“港客”一串,一阵人流总会走进几个病人。上午病人多一点,下午会少一点。保底不是问题。而且客户的消费理念与水平偏高。春风路的客人都是有备而来,为什么要拔牙,治哪颗牙,花费多少,客户都心中有数。已经工作了40天,结识了一些病友,可以继续扩大自己的影响力。应该说春风路诊所的工作生活是稳定的,是会越来越稳定的。
20年后,他返回深圳春风路,看见福建老板那家店还在那儿,还是20年前那样大,每天平静有序地接诊病人。每个人的价值观不一样,当年的福建老板喜欢追求的可能就是如“绿色车皮”那样慢节奏、半休闲状态的生活。而他,心里充满了拼搏向上的激情,不远千里来到深圳,就是想打拼一番,只要有机会决不会放过。或者两人“爱拼”的理念不一样。从农村到深圳安家乐业也是一种拼,而他是另一种拼。
步行街的短板多了。
服务对象不一样。最大的难点是病源水准不一样,首先是职业与经济水平的差异,实质是消费水平。到铁皮屋门诊部来看病的人大都是“移民”和来深圳的临时工,他们对口腔保健价值观不一样,对牙齿的重要性认识不一样,消费的积极性不会高,对消费的选择会偏低或放弃。
客户大多数是有了症状,如疼痛,肿胀,张口困难等,影响进食睡眠,影响工作与生活才会来就医。当症状缓解或消失后,后续治疗的客户要求很少。比如拔牙后缺牙的修复,开髓止痛后,放弃了根管治疗。在深圳,刚刚进入“时间就是金钱”的境地时,谁也不愿意把时间花在治牙上,一句话,难以接受牙病慢速多次治疗。来看病的人大多数要求医生有“短、平、快”的一“技”之长;拔牙的费用很低,收入自然也低,整体收入,也就是病源的后续治疗要靠医生的第二次开发。
开发的能力在于细心、耐心,诚心。这是他的长项,花在沟通上的时间要长,要多,他乐意也善于去与病人交谈。口腔基础的治疗技术他十分娴熟,这里的口腔病人大体是常见病、普通病!龋齿(蛀牙),牙周病(火牙),急性冠周炎(智齿发炎),以拔、补、镶为主。这当然也是他的长项,因为有居民点,有建筑区,客户总量比火车站多,开发得力,病人总量决不低于春风路那边。实质是,总收入不会低于火车站那边。来深圳的目的是创业,不是单纯赚钱,要找机会锻炼自己,步行街获得的就是管理机会,要自立、自律,要会经营,会管理,要善于与病人沟通。自己要白手起家,想要平地起高楼,就要从一点一滴做起。
他落笔在合同上写了自己的名字:黎昌仁。他知道,这一签,就是一个人要埋头苦干三年。
两天后,他满怀信心地走进了铁皮屋,这家潮州老板办的综合门诊部。迈进后他照例与内科、儿科、妇科、皮肤科、性病专科医生送上了亲切自然的微笑:你们好,今后我们是同事,请你们多多关照。
穿上白大褂,怀着虔诚之心,坐上诊察椅上等候病人。在这小小的6平方米诊间里,一坐就是三年。若不是这个地段拆迁改建,他还会继续坐下去。
他没有炒老板,老板也没有炒他,他们之间合作愉快。后来他还是以这种方式,与又一个潮州老板在深圳合作了6家诊所。以深圳为起点,他带领兄弟开始走向远方,远方不是诗,是实实在在的口腔医学,6兄弟中有人在读医学院口腔医学系,女儿也准备学口腔医学。他带上自己的家庭成员,一家人从事口腔医学与管理,从深圳迈上了自我发展的道路,可以说,鹏城亮翅,深圳步行街的铁皮屋诊所是拜博的起点。
20多年后,他回忆起这段生活,是这样开始讲述的:那是我人生中最艰苦的日子。一个人,一间6平方米多一点的诊室,一天工作近14到16个小时,或更长的时间。当医生、当护士、当消毒员、当清洁工,承担各类角色的全部工作。为了节约成本,一天的每一个时间段,承担每个角色的每项任务。6点钟到诊所,吃毕早点,当护士;迅速准备开诊所需的用品,再晚也要准备消毒第二天的器械工具,守在消毒器前,安全第一,一早要取出来,准备明天使用。要与病人沟通、治疗,完成治疗角色时是医生,调配药物时是护士,中午是护理员,趁病人不多时,洗涤已用过的器械,如拔牙钳,补牙的充填器,洗净,凉开,供晚上打包消毒,处理医疗垃圾。中午吃盒饭或叫一碗面,匆匆填饱肚子,因为有些病人下午要上班,利用中午休息时间过来看牙治牙,或帮他们开髓止痛。铁皮屋里没有午休的概念。下午接诊预约病人。五点半后又是洗涤器械,擦净,打包,准备消毒。晚上有时还有急诊。晚上最主要的任务是完善白天的病历,写随访信,想给女儿婷婷写一封信,写了又止,止了又写。那思念的情感总觉得找不准词汇来表达,总不能每封信都写,婷婷我想你,爸爸很好,请放心。有时看到父母陪孩子来看牙,尤其是女孩子,那瞬间,特别想女儿。我会情不自禁地扶她们或抱她们上牙椅,寄托自己的情思,说:我女儿也这样大了。人家父母陪女儿,而我远在千里求发展。我将怎么向女儿支付出自己的感情呢?
落笔时,真的好难过,好难过。有时,字没有落在纸上,倒是一滴滴泪水先落在纸上。又是情不自禁地自己念着:婷婷,婷婷,爸爸真的好想你,你好好读书啊!
晚上完成了清洁工消毒工的任务后,才能躺在牙椅上小歇一会儿。还真不是歇,是在想,想今天的事做得有哪些不对,明天该有哪些改进。有什么没有准备好,特别是在认真想消毒。
觉得准备已妥,才回到自己的出租小屋去睡觉。
日复一日,如此轮回。最担心的是两个字:亏损。
工作无疑是繁重的,心情压力更是沉重的。他知道自己没有能力亏损,而病人又不是可以上街拉进诊所,价格也不是随意可以提升。只有通过自己的优秀服务让客人心甘情愿地走进诊所。没有病人时,一天长似一年。
临近月底,在汗水和泪水交替的晚上,他悄悄地做了一次结算,哇,还差几百元才能收支平衡。否则,自己要掏口袋,他有点急。又过了一天,他又算一次,还差几十元,最后一天的下午,来了一个病人。终于,终于这第一个月的收入,收支持平了!几块钱,他为自己的不懈付出感动得流泪。他决定请客,庆贺南下深圳,转移铁皮屋成功迈出的第一步。
黎昌仁先生在深圳承包的第一个牙科诊所
请谁?孤身一人。想想,请一起南下的老乡,这老乡不只是小小奉新的,有宜春的,南昌的,整个江西的,也不仅仅是医务人员了,有口腔医生,有中医,有药剂师,有建筑行业,新闻行业,茶艺行业……
老乡都伸出拇指祝贺他,都愿为他提供病源,更多的人希望他从一个打工仔变成创业者,开玩笑地说,当你建立公司时,我来做你市场部经理。
这是酒话?还是真话?
那夜,夜深了,他在醉意朦胧中,放歌了一曲《爱拼才会赢》。人生第一回醉,朋友扶他回到宿舍,他似乎没深醉,高兴地说:各位好走,我会请你们来当经理的。
(15)
深圳没睡,他也没睡。几乎将每天2/3时光留在铁皮屋的诊所里。不是他忘记了时间,是时间忘记了他。
那时,中国老百姓计时靠的是手上的表,座上的钟。无表无钟的家庭靠的是看天和问人。戴表的人不多,问时间成了戴表的人很玄酷的事。
问者:同志,请问,现在几点钟?后来“同志”变成了“老板”,又变成了“先生”。戴表的人习惯把手一举,撩开袖口,把手臂一横,亮起腕部手表,低头看看,微笑地回答:X点。问时间的客人也微笑地回一句:谢谢。有表者望着远去的问时人,摸摸腕上表,自豪感油然而生。
在家乡,他是手腕上最早有手表的人之一,是“土表”。“土老俵”,江西人这样称呼自己。土表是指江西本地生产的手表,叫“庐山牌”。在当时的江西算是名表,要凭票购买、限购。他是县城名医,很容易得到一张优惠券:庐山牌手表,南昌手表厂生产。他一直没有换,那是他调入中医院后受到了表扬,自己奖给自己的礼物。他一直戴到深圳。在中国不是名表,虽是“土”,但计时很准。
每天病人多,他手表就不能戴在腕上了,医生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是洗手。每看一个病人要洗一次手。如果做手术,这手要洗过腕关节,直到肘关节。手表就只能系在裤腰带上。这一挂,病人一多,操作不停手,时间忘了,医生记时间的真正原因是肚子饿了,到吃饭的时间,饿了,才知道天要黑了,猛探头一看,哇,华灯已亮多时。
晚餐,他吃了四个馒头,夹腌菜的馒头,一杯白开水放在桌上。味道太淡,又夹一块豆腐乳,太咸,加喝一口白开水。四个,吃完了,饱了?还是没饱?自己也不敢问自己,开始了扫地,打包消毒的工作。一天的病人列表登记,做完事,洗了手才看看表,哇,10点半,到了该锁门,走人的时间了。
诊所本身的作息时间就是上午9点到晚上9点。只不过,他常拖班。不拖班,谁帮忙,一切工作都归自己,只有多做,分成时才会增加收入。
深圳的公交车不是每路都会昼夜流动,有的线路一年四季有开点止点。通往他的住宿地夏季最后一班是22点,秋冬季是20点。现在已开始执行秋冬季时间了,最后一班车已经赶不上了,只有步行。步行已成了习惯,春天的夜晚,有时他刻意选择步行七八里地,快走只要半小时,步伐慢一点45分钟,深圳的路宽敞,春天一路树绿花红,且行且唱,还真有点浪漫的感觉。
新换的住处离铁皮屋门诊部不远,不到五公里,这是来深圳的第三个住宿地,第一夜是25元的旅馆,4人间,第4夜去了老板包吃包住的出租房。这次是分成,不管吃住了,自己找到了一群宜春老乡共同租住的房,也是铁皮屋。不是在一楼,在四楼。不是真的四楼,是假的四楼,在一家三层楼的居民用房上的平顶处搭建的。深圳人口急剧增多,大概是经过了建筑部门同意了,这幢楼在顶层加盖了几间铁皮平房,设立了公用卫生间与公用厨房,可以临时解决城区一些外来人的居住问题。条件虽差,谁也不讲究,不追问。简陋的房,配简陋的家具,床是学校那种高低上下双人铺。他和一位宜春市铜鼓县来的老乡住在一间屋。都是来深圳找工作,同甘共苦,十分融洽。铜鼓那位年轻的中医睡上铺,他睡下铺。他大那位中医十余岁。那时节,大学生国家统一分配。小伙子分配在乡镇医院,努力工作了几年,仍不中意,干脆辞职来深圳。小伙子看中了深圳的高工资。中医院病人不太多,病情也不复杂,没有特殊情况,他总是准点下班。
这个点,这位年轻的中医早躺在床上睡觉休息了。
而他还在铁板屋的诊室里。工作结束后,出门望望星空,看看车站人群是拥挤还是稀少?他大多数时间是选择走路回到住宿处,有没有潜意识的省钱?他回答,不是。有时等不到车,到了目的地,这车还没有进站。为了节省时间?也不是。读书时候耳边常响着这样一句话:苦不苦,想想二万五,累不累,想想老前辈。以苦为乐,以苦为荣,习惯了。来深圳不是拼搏么,为什么总想到苦和累呢?何况这不叫苦啊!
星空灿烂的夜,行走在深圳大道上自是别有一番情趣,遇上倾盆大雨,雨雪交加,那才能用“苦不苦”“累不累”两句话来安慰自己了。
经历过多少风雨之夜啊,想一想,自己也算不清了。
第一次夜间行走的日期,只记得是清明后的第六天,那是周日,还有三天是谷雨,间断的春雨已开始冲洗着深圳的大街小巷了。周日的病人很多,忙完了,走出门才知最后一班车已过去了半小时。春夜的气氛是温馨的,这是来深圳的第一个春天,感到特别惬意轻松,在家乡,再忙,也得抽出时间到山上给祖辈做清明。
今年是人生第一次远离家乡,也是第一次没有去山上祭祖,没有祭拜。他是受传统文化教育熏陶长大的奉新人。现在,离家千万里,在清明前几天,他还是记得到公用电话间,给兄长打了电话,拜托他们为先辈烧香,他会在远方叩拜。清明过了,这天是星期天,每逢周日,病人总是最多的。父母会带孩子来看牙,休假的工人会查牙痛的原因。周边的居民听说这位牙医服务态度和质量都不错,愿意在这儿候诊。于是,诊室门口出现了排队的现象。属于他的时间没有了,如何把更多的时间留给病人,成了他要运筹的一个课题。诊室办公桌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张年历卡,住处床头挂着一本日历,就是要自己记住日子,翻卷起一张又一张,忙起来,真不知道初一与十五了。
每天,他跑回四楼铁皮屋,不先进房,而是到屋顶坐坐。铁皮屋只占了房顶的2/3,还有1/3是平坦的,在浇了混凝土的房顶上站着或坐着仰望星空,深圳的夜星星点点,有些人家屋顶上还有好多鸽子笼,夜里还能听到鸽子的咕咕声。晨起可以看到一群群白鸽在蓝天下飞翔,这儿真正是天高海阔,白鸽振翅,深远悠长。这时,夜晚的天地相接处,分不清星星与灯光。
仰望星空,思考什么呢?每天这样忙碌就是人生吗?房不高,远处有比这还矮的房顶。仰望星空时,这楼房显得逼仄,人生不能逼仄啊。他有点累。
他走向床头,卷起日历,一看,是4月11日。啊,这天正是自己的生日!对,清明后的六、七天(因为有农历阳历之差),是自己的生日啊,过了今天,自己走完了人生36年的历程,三十而立而未立,四十不惑,自己正在与自己解惑。
这惑,能解吗?他问过自己。一时间找不到准确的答案,还只是埋头做事呢。家乡有一句话,叫低头拉车,抬头看路。他不是一根筋,虽然当下无暇去找答案,他一直在仰望星空。这几个月的“拼搏”生活,他感觉自己老了,老成了!他想想,在日历上留下了两个字:拼搏。又取出纸给女儿写了封短信:爸爸的日子过得很实在,很有规律,安定好后一定接你和妈妈、爷爷奶奶来深圳看这儿的高楼大厦,看蓝天大海……爱你的爸爸。
还想起了老爸的叮嘱,今年是自己的本命年。用什么样吉利的物品与自己相伴跨过本命年呢?今年还真是“一穷二白”了。
这夜生日当然没有家乡的寿面,方便面也吃完了,碗里是自己做的烧烤的馒头片,准备饥饿时吃的。一碗白开水。拿出几片焦馒头,夹着家乡的腌菜、萝卜和豆腐乳,迎来了37岁。这天生日叫苦尽甘来,他安慰自己说,也许艰苦是最好的护身符。
炎热的夏天来了。接到昌保的信,暑假里,他要来,说是考察考察。就是玩玩呗,读了几天大学,咬文嚼字了。如果在现在,发两字的微信:欢迎。他没有时间写信,又得跑公用电话亭,他跟昌保说:定好车票后,给门诊部办公室来个电话,我去接你。
年轻人都有梦想,一下火车,昌保被深圳的繁华震住了。车是晚上到的,出车站,上天桥,昌保停下了脚步,看人流车流,灯光如昼,霓虹如织,感叹地说:二哥,你的选择是对的,我毕业也来深圳打拼,能做一个深圳人多好啊!
你站在天桥上说梦话,不怕醒来掉下去?
这不是梦话,是实话,我向你学习,向你靠拢。
行,那,回到我们住的地方去,看看你的适应能力有几分?
他知道弟弟比自己娇气,老小嘛,家里父母兄弟总会让他,任性一点,娇惯一点。要来深圳创业,首先是要敢吃苦,能吃苦,能坚持。
他带昌保走到住处。果然,昌保惊讶地说了一句:这是你的宿舍呀!
是呀!
比我学生宿舍还差啊!
到了吃饭时间,他有意不请昌保上街吃,两人一起吃了盒饭。
又是果然:二哥,你每餐都这样吃吗?
是的!每餐!
这怎么行,身体怎么吃得消?
他没有回答昌保。
两个夏夜他与昌保随行,游了游深圳,对于他,这也是第一次。
游完深圳那夜,他还是“狠心”地请昌保去吃了一次西餐。
虽然是家人,他还是客气地说了几句话:真的希望你能来深圳一起创业,趁我们还年轻,身体还好,做好我们自己想做的事,如果我们兄弟齐心协力,一定做出一番事业来。昌保还转达了昌强的愿望,他也想来,他也是一个喜欢挑战的人。
他欢迎昌保、昌强一起来创业。
送走了昌保,也送走了他来深圳后的第一个夏天。
大家都说深圳的秋天没有寒意。然而,在他记忆里,那个秋夜,寒气袭人。雨大,风大,秋风秋雨秋煞人。
一件白衬衫全湿透了,风从背后吹来,雨滴打在背上,薄薄的衬衫紧紧贴在背脊上,很冷,秋风像一双手推着他往前跑,两步变成了三步,雨水冰冷刺骨,跑动了,发热了,冒汗水,才感到寒气少了一点点。背上是雨水,也是汗水,耳边是雨声也有歌声,似乎有人在唱“爱拼才会赢”。在深圳似乎无处、无时都能听到这首歌。他不由地跟着唱,步伐也有节奏了。
他知道今夜风大雨大,他本想在铁板房的诊室里过夜,四壁封闭不通风,这样的雨天秋夜,还有小虫爬进屋里,那时还不知秋虫的厉害,他被咬过几次,现在信息流通,才知道严重时会致喉头水肿,过敏致死。不知是虫变形了,还是人敏感性增强了。那时,自己手脚都肿过,还得上班。现在想想,还有后怕。住处的铁皮屋在望,四楼,在这风雨寒冷之夜,才感受到是自己的住房,是临时的,是温暖的家。
到了铁皮屋,自己住的屋,他爬上四楼,开锁,进门。那位年轻的中医同乡还没睡。不是在等他,是在研究深圳地图:福田、罗湖、南山、龙岗、盐田、宝安区,关里,关外。不知他是在问谁,还是自言自语?他说,是我选错了医院,还是医院错选了我。大概是听到门响,补充问了一句:老兄,你能回答吗?
他进了门,冷。他急于想洗个澡,擦干一身雨水,换一件干衬衫,这位中医的提问,也像这场瓢泼雨一样,有点突兀,他来不及脱衣服,反问:你遇见不高兴的事了?
年轻的中医躺在上铺,背对着门,没有看见他落汤鸡的样子,问:老哥,你说,我来深圳是为什么?一位老外说,人生从青年走进中年时期,不要与身体过不去,不要吃最无营养的食品,不要干最累的活儿。我们中国人恰恰是这样,在年轻时,干最苦最累的活,吃最没有营养的食品。你的焦馒头啃完了吗?老哥,你这是在享受生活吗?这种日子,让你早早进入亚健康状态呀!
老弟,等我洗个澡,我们再聊。现实一点吧,我有点冷,出门在外,病不得,没人照顾,喝碗热汤面都没人端,对吧!
中医这才转身一看,大叫一声:哇,你这是经历了暴风骤雨的洗礼啊,必有后福,有后福!快快,快,快,去洗热水澡,秋雨最伤人,我帮你烧热水,我这里还有生姜,用姜擦擦背,擦擦脚板心,擦涌泉穴,足三里穴,大椎穴,上护大脑,下暖脾胃。来,我教你。我可是行家啊!
中医跳下床,走进厨房,帮忙打开煤气炉,烧热了一壶开水,你提去用。我再烧第二壶。
是不是碰着钉子了?他问。
没有。只是没有什么病人。业务上不去,收入就上不去。不像你,病人多,你是手艺活,操作多,操作好,就可以多收钱。我们中医靠拿脉,靠开中药。药又便宜,一天下来,病人不多,伙食费都赚不了。有人要我改行,搞什么针灸减肥,针灸美容,这个来钱快。用我这个中医大学的牌子可以招来客户。我自己都怀疑,这针灸怎么美容减肥?我能去干吗?他们说不要我干,只要用我的毕业证、资格证申请开一家这样的店就行,这行吗?我不懂。
能这样干吗?
我不会去。我自己没懂,我怎么让病人懂。他明白了,这位中医在自问自答。
他们虽然不是同一个行当,面对市场各种诱惑与冲击,他俩的观点完全一致。他们一直保持住自己的底线。那个秋风秋雨秋煞人的夜晚,他俩谈了很久。
深圳是移民城市,对中医的认识不深,接受者不多。
广州人相信食疗,信任中医的古老传统。到南方来,中医不要定位在深圳,要选择广州周边。
他说,我有几个老乡在珠海、在东莞,还有的在佛山,江门,都活得不错。我建议,你挪一下。人挪活,树挪死,挪一挪就活了。
我想过,一个熟人没有,盲流啊。中医在上铺说。
我到深圳也是盲流啊,流啊,流啊,就有熟人了。这不,这儿小区都是我们宜春地区的“盲流”。
两人都不愿回到家乡去。应了现在的那句话:回不去的是故乡,走不到的是远方。
而他坚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都能走到远方。
“盲流”只会是一阵子,不会是一辈子。
两个人都来自江西。来自江西绿色山水,毛竹之乡;铜鼓是红色故土,毛泽东当年秋收起义的所在地,总指挥中心,现在又是“绿色生态孤岛”,都是好地方,好家乡。作为年轻人总耐不住寂寞,总不愿一辈子困在大山里面。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无奈,面对无奈时该作何选择呢?选择也许就是人生。
秋雨在铁皮屋的顶上敲打着,发出有节奏的响声,在改革开放的深圳,有多少这样简陋的民房,住着多少胸怀壮志的青年、中年人,他们希望在深圳这片土地上展开自己的翅膀飞向蓝天。飞向自己想去的地方。若干年后,他们也许是经理,是董事长,是厂长,也许依然在盲流。人生剧本的编剧是自己,有一个美丽的梦想,艰苦的行动,何时出现高潮,何时会是尾声?
尾声决定自己人生的选择,没有选择,每月1200元的工作。有选择,1200元只是起点,还会继续升值,比起家乡应该是好,好多了!
他已选择了分成,分成的远方会好吗?几个月的经营证明,收入明显增多了,这增多的钱积蓄起来做什么呢?这铁皮屋的诊所会是他的止点,或是又一个梦的起点吗?年轻中医代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看你也是盲流,你工作在铁皮屋,住的铁皮屋,不知哪天这铁皮屋全部拆掉,你又去哪儿?深圳每天都在变,不断向外扩展。你背着钱包去找工作吧,我决定转移阵地,另寻门户,我看你心中也该有个小九九,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地。你要为自己在深圳落脚扎根,瞄准一个方向,找一家好诊所干下去。你看你,这个铁皮屋,横竖也不像一家医院,赚了点钱,淘了点金,走人吧!
中医走了,真的走了。是到了顺德,还是到了佛山中医院,一直没有联系。那时,没有手机,只靠公用电话,忙起来谁去打电话啊,人是有缘的,相信在茫茫的人流中,总有见面的一天。
他还留在四楼的铁皮屋,又换了房友。也许人生真的是匆匆过客,在拼搏中选择,在选择中拼搏。
每个人都知道路在脚下。
这夜,走在四楼铁皮屋已是11点了,为了不惊醒室友,他拧了一桶水,在室外擦洗了一下。这夜,无雨又无风,无星又无月。铁皮屋里冷冷热热,又过了几个月,冬天到了。这一年,正如那首歌一样,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他的世界不无奈,只是孤单。他算是半个“文青”,唱歌、跳舞不说是高手,也是里手。
这年娱乐界的确很精彩,张学友唱的《吻别》唱片卖到400万张;香港歌星“四大天王”红遍内地;内地歌手也不示弱,毛宁一曲《涛声依旧》扯动了多少恋旧的心;那英的《雾里看花》让一代人看清了远方。其实,这首歌是为了打假而作。而今,假已泛滥成灾。25年后的今天,人民日报发表评论文章《中国所有的保健品都是骗人的,没有例外…》,重唱《雾里看花》,不得不《一声叹息》。1993年的电影《青蛇》出世,李连杰主演的《方世玉》与《少年黄飞鸿》吸引了那时节年轻人的多少眼球。而这年,在海外,粤语歌曲开始没落。在国内,《沧海一声笑》无论如何敌不过《爱拼才会赢》。
这年中国“申奥”失败,侯宝林去世。
这年的北京大学,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将600多米的南墙推倒,改成商业街。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一时间,全国各地大中小学都开始了撤墙经商,校门口生意人笑口常开。这年,一些成功学开始转向,通俗文学兴起。“实话实说”开始策划。诗界也发生了一件大事,年轻诗人顾城将妻子砍死,然后自缢身亡。
张国荣主演的《霸王别姬》,余华的小说《活着》改编成了电影,姜文指导的《阳光灿烂的日子》接踵推出,并从国外传出获奖的消息。那年一个叫李亚鹏的中戏学生向父亲借了800元钱,每天带5个肉夹馍、8个学生四处找人拉赞助,拿到了97000元的赞助费,请到了“唐朝”“眼镜蛇”乐队来到乌鲁木齐演出,获得了几十万的回报。
似乎中国许多名人都是从1993年起步的。
似乎好多事都是从1993年开始的。
1993年就要过去了,他又到签合同的时间了。他埋头走自己的路,一点都不知道外面世界的精彩。在一个冬日的下午,在深圳的铁皮屋诊所里,他落笔又一次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16)
有时,成功的条件或失败的原因往往发生在出乎意料的事件里。
从春风路过来时,正是开春,铁皮屋在春天里还是惬意的,四壁的窗户撑开,通风透气,阳光照射进来,暖暖的。医患关系就像室外春风一样和谐,到了夏天,医生用满头大汗来形容是远远不够的,一身大汗淋漓,全身湿透。那时空调没有普及,每个工作间配了一台电扇,隔两个桌子远的是一位内科医生,年纪偏大,可能是退休后南下打工。那天病人奇多,都围着他,护士要大家排队,有个老人要求照顾先看,说:受不了啦,再排队我就会晕倒。这时,老病人没晕,这个老医师倒是有点晕,脸色发白,他很清醒地说:让,让,我到急救床上躺一下。
一个病人大叫:快来救命呀!医生倒了。
医生说:不要紧,给点氧。
他在旁边,这一切看得很清楚,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扶着老医生躺上了床,解开衣扣,叫护士给他挂上了盐水,就在这时,那个老人也说头晕,他又赶快把老人扶到自己诊所的牙椅上躺下,给他量血压,测心率,叫人通知医生过来接上心电图仪。一切有序进行。病人也平静下来。他对病人说,我会找门诊主任,来安排医生为大家看病,感谢大家的信任与配合。
那时刻,整个门诊没有出现慌乱。
门诊主任来了,老板也来了,两位领导看到他在现场协助,病人有条不紊,病人没有躁动。他一直守着这个老人身边,叫护士喂水,打针。老人情绪稳定。这天,他忙到半夜才回家。
事过之后,老人还给他写了感谢信。
门诊部主任和老板,还有同行医生都为他点赞,要门诊部职工向他学习:爱院如家,爱病人如亲人。他坦诚地说:不是不给自己戴高帽子。这是一个医务工作者应该做的事,不是小同行,是大同行,不能视而不见,见而不理。医生要担起自己的责任。
他事后说,直言,真不要用“爱”的帽子戴到头上,那时年轻,真是想干一点事的年龄,是想学习知识,有这个机会,自然上去做,就能学到,何乐而不为呢!
生活随时都会提供机会,就是看每个人愿不愿意接手或出手。门诊部不远有个集市,有次发生了争吵,一个中年人被一位小伙子一拳打伤了下唇,出血了,打脱了牙齿,门诊部没有设立外科,因为牙齿掉在地上,好心人捡起来,送到牙科诊所,希望能种植上去。扶他坐上诊椅,他把牙齿浸泡在盐水里,又用盐水清洗皮肤,找到撕裂的口子,用细针细线缝合好,止血,对合平整,减少疤痕,再看看,牙槽骨是否有骨折,如果没有,用细钢丝固定结扎好,有成活的可能。
因为处理及时,受伤的中年人没有出血,牙齿复位,外观没有“破相”。
这个病例完成,为伤者解决了痛苦,给予了安慰,在这个小区小小的门诊部里,他实际是给自己做了广告,用现在的话说是一次“营销直播”。
这年,他没有休息过一天,深圳的海在哪个方向,他都不知道。什么公园,什么广场,他不知道,就是火车站,要他再去,他也分不清东南西北。又累又苦地过了365天。一年下来,收入可观,没有请清洁工,没有请护士,没有助理人员,成本极低,利润自然十分可观。老板对他刮目相看,合同继续往下签。当老板的毕竟是要赚钱的,看到收入高了,提出的要求更高,交纳基本金,自然提高了几个百分点,就是要他每年再多交几万块钱。这时,很多年轻人拒绝签合同,盛气走人。他没有与老板争论,新合同还是一样照签。他反而感谢老板对他的信任。根据工作需要,他提出添购光固化机及其他一些设备器材,老板都没少。
敢签,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开发了病源,不再只是低档消费人群,有了“港客”,有了“老板”,有了土豪及其朋友子女这些高端消费人群。他们认可他的技术,相信他的为人,尤其是对他的价格点赞合理,总结只有两个字:信任。有了他们来消费,第二年他的毛收入,肯定可以上升一个台阶。
福田有那么多高档诊所,罗湖区也有不少比这儿好的口腔门诊部,客户为什么都会选择他?又有几件发生在他的诊所里的事,情在之外,理在之中。
第一年的那个盛夏,尽管很热,他照例打扫卫生,洗器械,包好送消毒,准备下班。因为诊所灯亮着,一辆小车停在门口不停地响着喇叭。他出来了。是一辆宝马,车内主人也迅速开门出来了,问:对不起,还看病吗?
你怎么不舒服?
牙痛!受不了的痛!你看吗?
呵,进来吧!不过诊所没有空调,很热。
不怕,总比牙痛好!能立即止痛吗?
看看吧!他没有打包票,他担心是其他原因的牙痛。
病人坐上牙椅,他检查后肯定地说:可以,完全可以。立即让你止痛。不过先要打一针麻醉药哈。
病人躺好,张开口,他检查一下,认真消毒,是右下第一颗牙,再次确认,便小心翼翼地给他注射了麻药。
不痛了吧?
他用高速涡轮机为他“开髓”,即打开牙齿的髓腔,把脓液放出来,减轻压力,疼痛立马减轻,肿胀感也好转。
他说:老板,今晚别喝酒,好好歇歇,麻药醒后再不会痛了。
第二天中午,一个小伙子突然进了他的治疗室,给了他一个信封说,我老板叫我送给你。
他正忙,也没在意。中午吃饭时打开一看,竟是1000元人民币。他吓了一跳,第一次收红包,这么多钱,他有点紧张。告诉这儿老板?不妥,还以为他显摆,或是有其他什么想法,比如疑惑自己老收红包。他决定退回。因为他叮嘱过这位老板要来换药,要做根管治疗。
老板来了,他请老板坐上牙椅,换药,根管冲洗,消毒,扩大根管后,说:这样处理要三次,你看看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再约。
行。你把费用收了。
不用,我还要找你500元。
你说什么话?我找你看病,你还要给我钱?
不,不,不是这样的。那天晚上,开髓的费用只要20元,你给了,你又叫司机送了红包。我不能收红包。帮你治疗是我的职责,医生就是为病人除病的。
什么1000元?我给你的?这1000元的事,老板的确是淡忘了。谈生意时,多喝了几杯,生意谈成了,又多喝了几杯。他生意多,说忘了并不假。而他,却是忐忑不安。开髓只有20元,我怎么能收1000元哪。
是你给的!如果说你要感谢我,请你叫你的亲朋好友找我看病,就是对我的感谢,对我最大的信任。这500元钱,一定要还给你。
你这小兄弟太不够意思了。告诉你,我打了几天吊针都没有止痛,吃药也没用。我还加大了量,这药钱都花了近千元。我急于要牙齿止痛,我要谈一笔生意。不瞒你说,几万元的生意,牙痛,不能吃不能喝,谈什么?脸还肿着,你帮我搞定了牙痛,我就能搞定生意。你帮了大忙,送你一千元,毛毛雨呀!小意思哪!收下,你不收,我就不找你看牙了。
老板,这样吧!这钱我收了,你叫你孩子、太太到我这里,我帮他们进行一次口腔检查,好吗?有牙病治牙病,无牙病我帮他们洗洗牙,维护口腔健康,这也是小意思,毛毛雨呀!
一言为定!
不是他思想觉悟有多高,道德多好,不是。他说。我在家乡之所以能受到上上下下老老少少的尊重,就是诚信求实,对穷人同情,能少收就少收,对富人决不巧取,用自己的技术赢得口碑,到了深圳,更是要坚守这个诚信求实的底线。所以这1000元我一直放在自己包里,随时准备还给老板,不还。心里不踏实,很不踏实。
这位老板与我成了朋友,一直在交往,他的朋友、员工几乎都是我的病友。他说。
他有一个独特的想法,一个医生服务态度好,质量好,总会有病友找上门来,病人总会希望找一个好医院把自己的病看好。所谓好医生不是满脸堆笑,不是花言巧语,即使是心地善良,没有技术,不能为病人解决问题,那他算不上好医生。
这年秋天,突然有两位女士走进他的诊所,亲热地叫一声:黎医生。
他抬头一看,一惊一喜,是她们。还记得我们吗?两个女士问。
他很快想起了写病历时他们的名字:陈阮蜡梅,是龋病,范曹冰花是牙周病。
他叫出她们两个人的名字。她们要与他握手,他双手戴着手套,正忙:坐,请坐,有事吗?
看看你。
谢谢啦,她们坐下等他。她们放眼四下看了一下说:这儿没有火车站好哇。你为什么离开?你走了,我们看牙不方便了。今天过来,看看你,请你帮我俩看看牙,我还带来了几个邻居,她们购物去了,等会儿你也帮助看看。
香港的病人不请自来,这两个女士的热情与信任,引来香港朋友一个又一个。
虽然只是家简易综合门诊,不大,有五六个科,内、妇、儿、牙、性病、皮肤,不管是门诊部的同事,还是就医的病友,都与他们和和气气。门诊部的同事同仁也是他的营销员。这就是和气生财的道理。一切是意外,一切又都在情理中。小时候,他在家就接受过“六和”的教育,与外人家人都要见和同解,在一个单位在老板手下工作要做到戒和同修,和同事在一起要身和同住,做人实话实说,同和无净,意和同悦,在经济上利和同均。他自己又总结几条,要主动做事,要善于做事,要天天做好事,不要胡乱惹事,才能做到事事如意。
他常给自己提出一个问题:一个诊所的兴衰,一个医院的繁华靠什么?靠的是客户的信任。
北京、上海、广州、武汉、成都等知名老医院,全国各地的病人为什么会不顾千里之遥,不怕千辛万苦,像朝圣那样去求医呢?
是这些老医生几十年,百余年积累下的信任。“百年老店”这个词汇,其实很早就在他心中萌动,任何一个诊所,一家医院不是靠匆匆而上,临街一呼就能成名,医生面对的是人,是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
在家乡中医院大门口,就有隋唐孙思邈的名言名句: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他说再多我背不了,要看书了,孙思邈的书是这样写的:“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
他最记得这几句: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怨亲善友,华夷智愚,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生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险巇、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如此可为苍生大医,反此则是含灵巨贼。
这段话展示了中国古代医学大师高尚的医德情操。
他虽然离开了奉新,离开了中医院,而中医院门口展示的中国古代医德之警语他没忘,这是他要做的,也是他的制胜法宝,是他能成功的根基。这是情,是理。
(17)
每逢佳节倍思亲,在外打工的人是无论如何要回一趟家的,尽管路远人多车挤,花费高。这是传统习惯,是剪不断的思念。他给父母买了两瓶“洋酒”,给妻子买了几瓶化妆品,给女儿的礼物当然多一点,夏天的裙子,冬天的大衣,一年四季都想到了。几个兄弟空手相见。他给兄弟的礼物放在心里。他心中有一张理想图,对谁也没说,也没法说,说出来了人家笑谈是吹牛。这张理想图需要兄弟们抱团努力。自己先踏实地干,用业绩说话。这次,他动员兄弟跟他一起来深圳,至少要来一个。大哥稳重,目前思想不会随意改变,小弟在校读书,五弟四弟,自己感到自己的事业进入理想境地,最理想是叫昌义。带个头,他有条件,曾经跟自己学过几年口腔医学,目前在镇卫生院当会计,换一个环境,换一个活法,先跟班做技工,打下手,日后再提升。如果能干得好,再带几个兄弟出来,不仅仅是多挣几个钱,是改变自己的人生之路,甚至能改变一代人……
这个梦是大了一点,不是自己说走就走,是家,别人的家,妻儿子女,要大家说了算。
聚得欢喜、惊讶是意料之中的,今年没有去潦河,还是他请客,还是去年的那家酒店,主角还是他,话题改了,去年是去不去?今年是继续去,谁去?
看来,再去的问题上,家庭会议上没有更多的反对意见了。他的礼品,他的收入,他对未来的解说,让人心动。
过完了初五,他和昌义准备第二天启程。
这夜,昌义带来了三个朋友:二哥,明天,他们和我们一起走。
欢迎,欢迎,准备到深圳干什么?
心中没底,想托你找工作。
托我?!
是的。
我也是自己盲流出来的,你们要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那就只得盲流一辈子了。你是什么专业,热爱什么专业,熟悉什么专业,你就去找什么工作。我的体会是,深圳这个地方不需开后门,凭本事吃饭,你有真本领就大胆地毛遂自荐,大胆地自报山门,一定有人用你。如果要选择自己最理想的工作,那应该是先达到第一个目的,等挣了钱后可以再发展,可以再选择。来深圳开始肯定不是幸福的,不是张开嘴等天上掉下馅饼的,一切都从零开始,从苦开始。昌义的工作我已经联系好了,你们把联系方式给我,我可以为你们代劳。你们怎么去找,我也可以教你们。一句话,吃得苦中苦,才能成大事。有的工人买了大电饭煲,合伙做饭做菜,白手起家,能省一点是一点。每天九点准备上班,我有CALL机,你们有事CALL我。
昌义向三个朋友介绍二哥在深圳的苦日子。
二哥一分钱都舍不得花,饮水自己烧,吃的是馒头加方便面,就是从家乡带来的每盒3角5分钱的那种。
听了他这话,几个朋友十分不信,问:你二哥不是每月挣几千元吗?还吃方便面?
他们无论如何不会相信昌义的二哥在深圳会这样苦,如果真苦,他二哥春节后还会又回深圳么?
昌义说:我二哥说了,在深圳他可以做好你们的“导游”,为你们服务。至少,不像他初到深圳,下了火车不知往哪儿去。那真是盲流。
四楼的铁皮屋已住满了人。想到春节后,昌义要来深圳,他帮昌义先找了个地方落脚,在市郊区联系了一间农家屋,二楼,8平方米,没有窗户,比他住的铁皮屋还要简陋,简陋得打地铺,房子里只有四把方凳,供放餐具用的。
到了深圳,他把昌义及其朋友们引到这间房,真是一瓢冷水浇在他们四个人身上:这是人住的吗?
二哥,你住在哪里?昌义问。
比你好不了多少,要不,换换,我来住。
不,不,还是我们住吧!
昌义说:我二哥从不打谎。我会与二哥同甘共苦。
他相信二哥,尽管很多事他想不明白,他不懂。二哥为什么能这样吃苦耐劳,这样克勤克俭。
第二天早上,大概是七点钟,二哥就带上他们四个人到了国贸大厦。
你们数一数,53层,160米高。
昌义仰望时感到帽子都要掉下来:二哥,还真没白来,这么高的楼房,真没有看过,哪天,你带我们到里面去看看。
好哇!深圳这么多人,这么多高楼,也不是一夜冒出来的,万丈高楼平地起,都是干出来的。
唉,要是能在里面睡一个晚上,那算是没白到人世间走一遭。
昌义,你这个要求也太低了吧!我们累死累活就是为了到那高级旅社睡一晚?
一点小小的想法,只是一点小小的想法。
昌义,我们努力,一定要在深圳站住脚,成为深圳人。
二哥,我真的希望你能在深圳买房子咧。
靠我一个人不行,还要靠大家,努力!一定会实现。
一切在三位老乡意料之外,吃住没想到的艰苦。每个人来深圳有每个人的目的,挣钱自然是第一目的。是吃苦挣钱,还是地上捡钱,心态不一样,挣钱后是去享福还是用钱做点事,再发展,目的不一样。
半个月后,一位回家了,一个月后又搬走了一位。坚持下来的只有昌义和另一个老乡。
昌义回忆说:当时与二哥说,先买一个床吧!长期这样睡,会得关节炎的。
这里是地板哪,没有潮气,垫一床棉絮,勤晒一晒,就可以了。二哥不同意。昌义在这个环境里睡了两年有余,直到两兄弟都到了深圳,集体租房,才住进小区。睡的也只是学生的上下铺。
昌义看到二哥一个人管一个诊所,年薪1.5万(那是1993年的钱呀),后来还要换一家环境更艰苦的诊所,拼死拼活地干,收入高出了两倍,人瘦了两圈。足够回家盖房、女儿读书的费用了,再干几年,可以回家享清福了。
二哥的苦让他心痛。从来没有进过馆子店,有次说闻闻鱼香,嘴馋,最多在路边店里吃一碗米粉,加一盘炒田螺,喝一瓶青岛啤酒。平时,一日三餐,不是盒饭就是馒头、榨菜、腌萝卜。
第二年夏天,小弟昌保大学毕业,分配在奉新县上富镇政府工作。报到上任后,不到一个月,就申请停薪留职,来到深圳和二哥、三哥一起打拼,一样睡地铺,一样吃盒饭。他也提出了买床,一样遭到拒绝。刚毕业的大学生,喜欢这样一句话:一个会工作的人也是一个会享受的人。二哥会钓鱼,来深圳从没有摸过鱼竿,会唱歌的人,也从不进卡拉OK,像苦行僧一样过着清贫的日子。昌保不适应,也看不惯。
回想第一次来深圳,自己表示一定要融入深圳,做一个深圳人。是羡慕深圳的生活,难道羡慕这样清贫的生活么?
昌保想,如果留在奉新,从基层做起,会改变自己的人生么?不过,他还是听二哥的,他小心翼翼地与二哥一起工作。这儿竞争激烈,朝九晚九辛苦地工作,睡地铺,吃盒饭。
二哥吃苦,带头吃苦,感动了他俩,他们清楚,创业是艰苦的,捞足第一桶金,积累足够的钱,才能租下一片能自己管理的诊所,自己创业,才能创办属于自己的门诊部。
创业就是这样累,累,累;苦,苦,苦;钱,钱,钱。何时才是尽头呢?想不通的时候,兄弟之间也有抱怨与争论。
二哥总是畅谈未来,用未来给他们信心和力量,给他们向往和追求。未来有多远?理想在哪里?
在乡镇工作时的工资是每月200元,深圳的工资是1000余元,相差5倍多。何况将来有自己的门店,发完牢骚,吐完槽,累与苦减去了一半。想到收入的积累,心情还是愉快的。昌义还留恋故乡情谊,想到家乡的青山绿水,他们希望眼下工作轻松点,手头活一点,精神压力小一点。昌保希望边工作边享受,苦涩的咖啡有甘甜才是生活,咖啡里加点糖才有滋味。他们没错。
二哥知道靠省吃俭用成不了富翁。然而,二哥又太能吃苦了。
赚钱的目的是什么?人生的路朝向何方?对二哥的思维与行为很不理解,就会问他,与他说理。
后来明白,站的高度不同,看到的是不一样的远方。
做一个人要有高度,也要有生活的温度,要求实际地行动,也要有具体实施方案。
空对空永远是不行的。二哥没有与他们争执,更多是讲例子,讲身边人成功的故事。
同事、病人对二哥十分尊重,大家都说二哥温文尔雅,有儒雅之风。不悲情,不作势,不刻意表现,谈吐有度,进退自如,在军,为儒将,在商,称儒商,在艺,是儒伶,在医叫什么?儒医?子曰:克己复礼,为仁。
克己就是能克制自己,战胜自己,不可以任性,为所欲为,即理,要讲合理,也讲道理的。那时,他们对克己的理解只在约束自己的境界上。
一间铁屋,一个人,一张牙椅,每天埋头苦干。是仁吗?那时,他们难以想象二哥会做一个老板,拔一个牙收费30到50元,去掉成本盈利是多少?“补”一颗牙是50元,修复一颗牙是100元。材料费,消毒,洗涤,损耗费,到年底与老板分成,累弯了腰,累白了发,所获盈利也不如买对一次股票。
二哥有自己的目标,坚信自己能够成功。有多少人相信他能成功呢?
他心中一直有一个属于自己管理经营诊所的梦,他想用自己的技术和理念为患者行医。
人来到世间有两种境界,一是生存活命,他已做到了,在深圳生活下去没有问题。二是做自己想做的事,在追求自己理想的过程中,享受自己的成果,完善自己的人格,如鲁迅所言:我们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
路在远方,需要选择。
路在脚下,需要行走。
前途很远,也很暗。然而不要怕,不怕的人面前才有路。
尽管不信二哥能当老板,昌义、昌保愿意跟着二哥朝远方的路走去。
(18)
看病贵,看病难的呼声,应该始于20世纪80年代末。随着呼声迭起,民营医院慢慢地出现在街头巷尾。
1949年以前,中国已有民营医院与私人诊所,还有教会医院。一些地区的老板富翁也会投资医疗卫生事业,办起了医院。
黎昌仁先生在深圳的牙科诊所很受牙病患者的欢迎
自20世纪50年代初通过公私合营,兼并改造等形式,中国民营医院没有了,教会医院兼并了,都是国营管属的医疗机构。公立医院对国家干部和事业企业一律实行了公费医疗,农村有合作医疗,各乡各村都建立了卫生所,医院国有化了,盈利医院消失了。
20世纪80年代国门打开后,人口开始了流动,虽然有户口,要粮票,可以揣着一张临时户口或介绍信,带上粮票出门在外打工。小生意不能做,那时叫“投机倒把”。随着改革的深入,乡镇卫生院逐渐被个体承包,农村外流人口的增多,合作医疗难以管理。比如,收费农民长年在外打工,几乎无法交纳费用,合作医疗名存实亡。城市社区医院,也出现了外租或外包,城里人口急剧增多,加上人口流动,自由度增大,患者都希望得到专家的治疗,都来到大城市大医院就诊,一时间大医院人满为患,而乡镇、社区医院门庭冷落。
城市公立医院完全不能满足患者需要。首先从医院内部改革,以调动医护人员的积极性。20世纪80年代中期,江西医学院一附院口腔科要求“补牙”的病人要半夜3点钟排队,每位医生只限6个号。当时,口腔科“补牙”的医生只有3位,只能挂18个号。当时政策是,补牙进公费医疗,镶牙一分钱都不能报销,拔牙又害怕。知识分子对牙健康的知识了解较多,南昌市“补牙”号几乎都被大中学校老师垄断了,要求拔牙的患者几乎都是农村的农民和基层百姓、工人,镶牙的都是离休老同志,职业职务分类很清楚。医院为了解决“补牙”难的问题,实行了总收减总支,有余提存的分配制度,先是超出的提存10%,后提高为15%,直到20%。要求医生不要限号,随到随看,可以预约。果然,病人排队挂号没有了,虽然有排队,时间不长。医生很累,口腔科“补牙”的医生收入明显增多了。这期间,国家政策放宽,允许开办民营的口腔诊所,在内地一个城市的诊所屈指可数。南昌最早下海的口腔科医生都是“厂医务所”的口腔医生,在“下岗”的日子里辞职开业,公立医院医生一般都不会辞职。
当沿海民营经济已成气候时,也就是20世纪90年代初,吸引了大量的湖南、湖北、江西的医生南下。而这时的沿海城市,包括广州、深圳的投资者也看中了医疗市场的商机,纷纷投资办医院。东莞的几家综合医院,各二级市的各类民营诊所纷纷挂牌,以口腔、皮肤、妇科、眼科、性病为多。深圳因外来人口多,其综合门诊部特别强势。那时,在沿海城市能办到一个诊所或门诊部的营业证,或自己经营,或出租给医生是极快极稳的生财之道。
当民营诊所、门诊部、医院纷纷出现在市区时,大医院看病难的现象的确是有所缓解。民营医院在相互竞争中生存发展,也有被淘汰转手出租给他人的可能。
只有搞清楚了这个大背景,今天的读者才知道,传主为什么敢于南下创业。他理顺了自己的思路,知道自己应该走或说选择怎样的一条路。
最初的选择与最后的选择不会是重叠的,是在不断调整中进行完善。
他如果只看到眼前挣的钱,他就不会看到第二、第三步该走的棋。有时退一步、两步,是为了跳得更远。他懂这个理。
每当他在合同上落笔写下自己的名字时,他就想到了,这份合同可以持续多久。深圳变化日新月异,深圳的速度,一日千里。这城中城,这铁皮屋不会长久。哪一天,这铁皮屋一拆,他到何处去?又开始盲流吗?又到火车站去找“爱拼的”福建老板吗?他来这儿的目的很明确,积累经营经验,积累人脉,看一个病人交一个朋友,是他的原则,也是方法。香港的两位女病人,送红包的大款都是他的朋友了。难的是经营管理经验。将来自己办诊所,需要哪些经验;他心中已开始有数了。人、财、物的管理,比如,将来自己开店需要多少员工?每一个员工干什么?怎么干才能算好?他干过了,知道了,心中有数了。每一个角色的目的,工作方法,操作顺序,他明白了,这叫制度和流程。
一个人可以克服,两个人可以互助,四个,五个,一个门诊,一个门诊部,就需要管理。管理,管理,管在理上,这三年的工作就是认识这个理,找到这个理,有了员工,就要和员工一起遵循这个理。
很简单的事都有很简单的道理。比如,每晚他要把医疗垃圾收集在一起,倒在指定地点,由卫生部门派人统一拉走。过早,居民还在活动,污染环境;过晚,拖拉圾车已走,快天亮了,走在路上也是污染,要严格遵循时间,地点,规格。这些操作无须人指导与监督,全靠自觉,自律。
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这独自一人的时候,消毒,处理医疗垃圾,他要自律,要自觉。
一个创业者,不仅仅是胆识,是“异想天开”,还要有脚踏实地的精神,更要有对社会负责的担当与良知。三年的铁皮屋的独立工作,三年铁皮屋的互助生活,使他心中埋下的那粒自主创业的种子在含苞,更多的是伸出了自律、自尊、自我奋进的绿叶。
铁皮屋门诊据说要拆了。
铁皮屋门诊部的医务人员都已开始谈论自己的未来,很具体的人,很具体的事。拆迁后,何处去?内科医生决定回原籍,妇科,皮肤科,性病医生决定留在深圳。有的已联系到了医院或门诊部,甚至签了合同,这边一拆,那边就开始上班。而他,还处在选择的境地。
潮州老板已看中了他,也问过他,准备去哪里。像他这样能吃苦耐劳、能忍辱负重、能热情服务病人的医生,谁当老板谁都喜欢。
然而,谁都没有看透他的心,他会这样一辈子安心打工吗?在当时,在深圳潮州专做医疗市场的这帮老板们,已知道他的名字,已领教他的为人与能力了。
来深圳的三年积累,他完全有能力自己开一家小店了。与潮州人合作,在经济上水涨船高,尽管他有能力把蛋糕做大做好,而最后他自己分得的部分毕竟太少,付出毕竟太多,不管是为潮州人,还是为福建人打工,他想改变这种不合理,想有一天能独立自主。然而,在深圳办证是一个难点,他还得采用租他人的店面这种模式继续工作下去。
他心中有块地方:罗湖商业城。那里有可以容纳四张椅位的空间,对面就是罗湖口岸,每天都有香港客人。然而,商业城里几乎没有空间,都已出租,有皮肤科,性病科,有眼科,妇产科,还有中医肿瘤门诊。他去商业城转了几次,人流,来来去去的人流。
然而,上天总会钟情有心人。就有那么一天,就有了这样一个机遇,他在合同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地点:罗湖商业城。
当潮州老板再次敲定要找他做合伙人时,他已现身在自己承包的罗湖商业城诊所里。让人难以置信,这是在深圳租金要价最高的诊所,他竟敢拿下?
在罗湖区,在火车站附近,熟悉的环境,他可以利用他已有的人脉,他积累三年的经验,包括半生不熟的粤语。
罗湖商业中心,二楼。人流不断,虽然人流“凶猛”,购物者决不会带牙痛来购物,实际的热闹,是自己虚拟的病源,购物者只是投来好奇的眼光:看看,问问。
真正坐下来,看病,治牙的一个都没有。因为是商城中心,地价昂贵,房租奇贵。与前两家不同的是,很多人承受不了这昂贵的成本,看看就走了,或在试用期尚未到,就一走了之。这城中诊所还未形成品牌效应,都对这家诊所持观望心态。他租下后,朋友都相信,他能改变这个状态。他是干事的人,他也相信自己能积累效应。他不急于求成,在西方,一天建不起罗马;在中国,一天也吃不成大胖子。病人是靠积累,积累来自病人对医生的了解与信任。了解信任又来自医生的服务态度与医疗质量。经历了深圳三年风雨洗礼的他,口袋里收获的已不只是钱,那时节,口袋里的钱增加了他的胆量,经验提高了他的眼力,有了胆识和胸怀,他已不是只有几百元的那个奉新帅哥了。他也不是因一月收入持平激动得请客的探水者了。口袋里的钱经得起敲打支付,经得起担当和负重。他不嫌诊所大,只嫌诊所小,他不嫌担当多,只嫌担当少。
有人以为他已拥有一家诊所,就会拒绝合作或承包。他有了自己心仪的诊所,并不拒绝潮州老板伸出的友谊之手。经历三年风雨,双方都已了解,潮州老板欣赏他的管理方式与技术。欣赏他的人品。当然,那时候他并没有感受自己的管理有什么独特之处。他只是扩大病源,善待初诊;在复诊中,与客户进行有效沟通,交往,保持正常联系。这一点一滴未经总结的实践,就是民营管理的核心理念,包含了成本核算与市场营销。潮州老板们觉得这个帅哥有底气,每次洽谈合作条件时很少讨价还价,心态十分稳定,他总会在短路、无路中找出出路、生路,走上自己的路。
他本人并不知道,这就是潮州人称赞他营销好有套路。潮州老板希望与他扩大业务,潮州人不急,准备一步步与他交往。
这是来到深圳后的第三个春节,从故乡回到深圳后,罗湖商业城二楼的诊所开业了,有4张椅位,这是进入深圳后的第一家4张椅位,也是人生路上第一家4张椅位。他内心激动,情绪冷静。他打开门,走进去,望了一眼,又走出来看看走廊,看看这儿的通道和人流。谁也没有注意谁,他又一次走出去,拉动了电源,一台又一台试试牙椅的性能,昌义与他一起参加管理,再招一个医生与一个护士。只有开张,只有看到医生在诊所里行动,才能吸引、引导病人,一切其他的广告都不如直接开始行动,他带着昌义、昌保在商场走了一圈,发现没有标识,包括路标,从大门开始到二楼,没有人知道这儿有牙科。
仅贴几张指路标有用吗?他发现了一个大问题,偌大一个商场,顾客走累了,竟难找到一个歇脚的坐处,他找到管理部门,诊所愿意掏钱增加椅位,唯一要求是写几个字,二楼牙科,牙病请约。兄弟俩不得不敬佩二哥的独到之处,硬就是在商场里找到一个显示自己的可以合理置放的牌子的地方。在诊所门口写上“请进,牙科为你服务”。还在窗口外也挂上广告,就是让来商业城的人都知道,这儿有牙科,能为你治牙病。
他又到周边走了一圈,看看社区居民住房有多远,有多少,知道这些居民的背景,针对这些情况设计了宣传单,考虑通过什么渠道把这些宣传品送到客人手中,让他们知道,了解,并认识相信这儿的诊所。
说简也简,说繁也繁。这是他到深圳后的第三家工作的诊所,也是深圳成本最高的一家诊所。那时,他还不太理解“转移成本”这一说。有人背后说,他羊毛出在羊身上,再高的成本,他还是会从病人上身上“压榨”。他能吃亏么?这话当然会传进耳朵里。他没有解释。更不会回答。病人是傻子吗?病人会甘愿把自己口袋里的钱转到医生口袋里去吗?可以骗一次,不能骗几十次几百次,可以骗一个不能骗一家,他有自己的理念,成本的损失将通过病人的增量得以补偿。不管工作在哪家,他牢记质量与态度,这是他的从医之本。此外,他还不忘民营的一个要点,正因为对“民营”的失信人多,那更要取之于民,怎样让别人相信呢?那就是无时无处地营销自己,推出自己,推出自己的品牌,用医疗质量与态度证明自己,也许这是潮州老板们看中的他身上的亮点吧。这一个个亮点给了潮州人信任与期待,当然,最主要的是给了病人信任,以信誉获数量,这就是法宝。
(19)
这位“老南漂”讲述了这样一件往事,这件事让他俩相识相交,这件事让第二家店顺利开张,并成了被香港客人称为呵护自己口腔健康的驿站!这驿站就是他的第一家有4台椅位的诊所,深圳最高价的诊所店面。
讲述者叫李振龙。
我在企业宣传这个行当里摸爬滚打已好多年了。我与董事长的初识,可以追溯到20年前发生的一次“招租”事件上。
1996年春,我奉职于深圳郑文友中医肿瘤医院,这是我从遥远大西北来深圳的第一份工作,在院宣传部任副部长,主编院报和负责院内外的宣传工作。这天,医院的昌副院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说:有个事需要你做,我院在深圳火车站旁的罗湖商业城“香港通道”口处开办的“肿瘤门诊部”……
我插话:是不是深圳边检站那个地方?昌副院长点了下头继续说:周惠珠医生、护士李秋菊在那里坐诊三个多月了,患者甚少。地理位置这么好的地方,国际友人、港人如流,每天10余万人路过此处,居然无人问津,不可思议啊!院长的意思是把它租出去,不造成浪费啊!让你来写一部分招租广告,写好后你亲自骑自行车在火车站附近的罗湖区街道张贴。
第二天,我骑着自行车沿着深圳火车站附近的春风路、建设路、深南东路等地走,我来深圳不久,对这片热土地移民城市很好奇。一边看着如潮的人流和彩色楼林群厦,一边张贴广告。窃喜,那毛笔写的“招租”广告,就等于在满街展览我的书法杰作啊,这种从未有过的自豪感、荣誉感从心灵深处油然而生。那时的深圳城管还不是很严,加之我这个“游击队员”灵活机动,有空就钻,空间大的就贴毛笔写的大张广告,空间小就贴打印的A4纸小广告。连续一个星期的奔忙,让我过了一把制造城市“牛皮癣大王”的瘾,值得庆幸,还没有被城管抓住罚款。三个星期过去了,“招租”广告贴出去了300多张了,只有几个人打来电话问了下价格,连个联系方式都吓得不敢留,原因是租费的确有点昂贵,好多租户退避三舍。“招租”广告贴出去的第七个星期,一天,郑文友老院长叫我到医院办公室,大声批评我:现在房子还没有租出去,你的广告怎么张贴的,如果再有一个星期租不出去,我炒你的鱿鱼。
我擦着额头上的汗,急匆匆从院办里跑了出来。连续五天,骑着自行车,照常拎着糨糊桶和刷子,夹着一沓厚厚的“招租”广告,心里窝着气,暗自骂老板不近人情,是疯子,其实老板没疯,我却像疯了似的拼命张贴广告。第六天,我偷偷打听到,电话问价的不少,但还是没人来租房子,我彻底绝望了,准备走人啦!也不知多少天过去了,这段时间里,我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等待被除名,走人。又是新的一天,郑文友院长亲自到宣传部找我。我等他下逐客令,只见院长笑呵呵地说:小李,“香港通道”的房子已租出去了,前段时间你辛苦了!我喜出望外,激动地问:院长,是哪位英豪,何方神圣来租房的。
老院长说:听办公室说,是一位牙医,姓黎。这个黎医生很有魄力。不用想,他一定有独特的经营思路,不然不会接受这个价。说心里话,我很感激这位黎医生,不是他及时来租“香港通道”的房子,我的工作肯定是没戏了。我暗暗感谢他,他是我人生中绝处逢生的恩人。没想到,几年后,峰回路转,我成了该集团珠海事业部一名专职宣传工作者。这真是千里之缘一线牵。
无疑,这条“香港通道”为他在深圳创业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一位叫甄华的香港记者写了她治牙病的回忆与当年的采访文字,整理如下:
在改革开放第一轮春风吹绿了祖国大江南北的时候,仍在英国殖民统治下的香港人,他们似乎嗅到了一种让人希冀、期待、回归的味道。港人奔走相告,开放了,一证在手,来往自如,港人来深圳就像在自己的后花园里溜达一圈儿那样便捷。深圳已充满着诱人的时代发展活力,罗湖城为香港人已留下了难以抹去的地标性记忆。通过深圳罗湖区的“香港通道”每天人流如潮,在与“香港通道”几步之遥的罗湖商业城首层最前端的就是一所牙科诊所,是关口最惹眼的地方,这所牙科诊所仿佛在默默招揽着每一位过边检站的港客。多少年来港人从未曾见过的大陆民营口腔特色店,而这家一定有着它耀眼的优势和魅力。
甄华是香港大公报的一名女记者,总编要她近期撰写一篇让所有港人眼前一亮的新闻稿,香港是个多元化国际都市,她还真发愁哪些关注点能牵动全体香港人的神经呢?凭她对新闻的敏感度,当然大陆改革开放是最热点的新闻内容,深圳是祖国改革开放的最前沿阵地,聚焦深圳什么呢,这让她又陷入了漫无边际的沉思中。
这时,让她揪心的事发生了!甄华的一颗牙像催命一样疼得她一阵阵心神难安,拔牙,刻不容缓。但她又怕拔牙,怕疼!她一再推迟与香港当地牙医的预约期。后来她听闺蜜说,在深圳罗湖城新开张的牙科诊所拔牙不痛,一点都不痛,价格还不到香港的一半。因为闺蜜的老爸已经捷足先登了,闺蜜把个秘密又悄悄地告诉了她。甄华的居所在罗湖海关不远的香港新界保泰街,于是,甄华决定去罗湖城拜访这所牙科诊所。甄华作为香港记者,虽已往返多次深圳采访,在经过罗湖海关附近时未发现什么牙科。而罗湖城那么大,牙科在哪里啊?当甄华向闺蜜问起牙科在罗湖城的具体方位时,闺蜜开始卖关子了,大笑着说:甄大小姐,您还是省点劲儿找吧!您一过罗湖海关,人不告诉您,神会告诉您,神再不告诉您,您的眼睛会告诉您的,您闭眼往前走,鬼会告诉你!还新闻记者呢……说完,大笑而关机。甄华也笑了,一过“香港通道”边检口,第一眼就看见对面罗湖城的牙科,她望着这个赫然横在边检口第一个最醒目迎接着每一位香港人的店铺,笑了。
甄华走进牙科,诊室不算大,却很洁净、温馨,一位温文尔雅、面带微笑、说话和气、满脸帅气的医生来为甄华行拔牙术。甄华已知道了这个非常朴素的牙医的基本情况,什么叫手到病除,甄华的那颗发难她的牙在不经意间被拔除了。回到香港新界,华灯初上,甄华连夜赶写的“进入港人第一眼的国内‘牙科’”新闻稿一气呵成,第二天,便在香港《大公报》上发表,引起香港口腔医学界的高度关注,更让香港的市民们看到祖国内地改革开放窗口城市的希望,听到了香港回归快节奏的脚步声已在眼前。甄华在拔牙伤口痊愈后,又回到诊所镶牙。当时,国内口腔界还没有种植牙尖端技术的临床应用,当甄华镶牙成功后,口腔功能完全恢复了最佳状态,这让她不能不感谢她的闺蜜给她分享了好消息。其实,最让她钦佩和感谢的还是这位医生精湛的医术和热情、无微不至的服务。而在这位女记者的笔下,这家牙科诊所的一切,很快就成为香港人心目中的口腔健康驿站了。
(20)
记忆里最美的深圳自然是春天,是1996年的春天,他来深圳后,梦寐以求,日夜所思的诊所,在罗湖区商业城开业了。
记忆里最难以忘怀的春天,还是1996年的春天,似乎整个春天,腰间的BP机,一直在响,春节后,多个老板找他洽谈合作开设诊所,他当然愿意合作,他并不满足罗湖商业城这一家。他不信“只生一个好”,兄弟六个该多好。他希望自己能做大,做强。多大?多强?他心中还没有底,他只感觉到有一种未满足的心理在催促他。面对这一个个要求合作的老板,他没有像前两次那样急于签字。他有了思考的时间与成本。他需要选择。
一是对合作者,即老板的选择,包括老板提出的合作条件,主要是指利润分成,诊所的地理位置,医疗设备的实用性;二是对数量选择。自己独立经营已有了一家,准备再签两家。是做一段再签,还是一次性全部接受。他要对自己的实力进行一次评估。资本,够吗?当然,老板会垫付,而垫付不是那么简单,是有时间性的,有利息的,自己能垫付多久,要不要准备流动资金,除了固定资本共摊外,还有职工工资,运营成本,材料加工费用,必要的添置设备,怎样用最低的成本获得最高或最好的利润,是经营者要考虑的。过去一人可以“省吃俭用”,节约,现在,那么多台椅位,也要这样做,恐怕有一定的困难。管理,如何进行有效的管理。
目的,精力,智力,够用吗?心理承受能够担当得起吗?
洽谈进入到让人激动,又让人一切觉得是“天意”的阶段。
老板希望他与其合作。他本想一步步来,步步为营,进入步步赢的境地,而这一次性那就要动员全家了,到1996年底已达6家诊所。
6家店,6个兄弟,六和,六六顺。
总椅位已达40张,莫非自己想要的,想做的就这样一下子从天下掉下来了!
深圳的春天,天是这样蓝;深圳的春天,地是这样绿,在他心中的那群小鸟与铁皮屋顶上的白鸽一样已在鹏城上空放飞了。
他很清楚,这几家店的优势,服务客户几乎都是“港客同胞”,日近10几万人的流动人口,香港同胞又有爱牙的意识,好的态度,好的质量,不可能接不到顾客,他充满了信心。
罗湖商城交给昌义,一家近10台椅位的诊所交给昌保,火车站对面罗湖口岸的交给黎强,昌德,昌忠都进入了管理者的角色。
全家人对他自然是刮目相看,到深圳整整三年,经济上打了翻身仗,不用细谈,职业上全家都进了口腔医学界,按深圳这7家店收入计算,未来的日子很快超过小康。未来已来,心可安定。
多少故乡人投下了羡慕的眼光,从打工仔到当老板,故乡的年轻人希望能在他这里打工,或想像他一样在深圳闯荡几年后干成他这个样子。
忙,很忙。六兄弟真的很难相聚聊天。
昌保曾向二哥提议,你当初在铁皮屋一个人承包,一个月持平,都高兴得请老乡们吃饭喝酒。如今,在深圳,事业有成,名声在外,你该出个面请为我们六兄弟帮过忙出过力的朋友老乡们痛饮一顿才合理。
昌保这话合理。
他听进去了,却没做。
真的是事业有成了吗?
有几件事让他很纳闷。这6家店,有一家由他独立经营。但,是租赁老板的,诊所名是老板的,办执照时启用的无法更改;另六家诊所,是多点多诊所的名字,不仅无法更名,而且他与这掌握执照的老板说是合作,实际还是主仆关系。这不叫创业,这只能叫“挣钱”。与有人在股市里靠技巧,靠机遇,靠信息,炒股赚钱没有两样。他带领兄弟,用自己的技术,汗水为病人服务挣钱。如果只看、只计算数字的投入,而不去看这里面花费的精力、智慧、心血的成本,这种错误的计算方法,将导致错误的评估,错误的结论。
这种现状,并非是他的初心,并非他走出家乡的本意。他是想创业,想有一片自己的蓝天白云,自己的立足立身之地。挣钱不是他最终的目的,不是人生拼搏的快感。创业,用钱与心智创造一份属于自己的产业才是他的初心。
此时,他可以在深圳购房,可以把父母、女儿接到深圳居住读书,就这样一直工作到老。
此时,他可购小车。上下班舒畅、方便。
一切的一切消费,他像刚来深圳那样,拒绝于千里之外。
他还在想什么?
在深圳有一份工作是多少人仰慕的事啊。
现在,他们兄弟6人都到深圳了,只要干好来,就是立下足了,有钱,有房子,再寻找机遇,自己申请办诊所,初心的梦不是已经圆了吗?
有一天,昌保找到他说,二哥,你发一句话,我去办。你看看,哪天晚上,我们收早工,全部聚聚,有些事你也要告诉大家,让大家心中有个底,下步棋怎么走,我们兄弟听你的,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他笑了,说:一切不是都在向好的方向行走吗!我看你们主要还是熟悉业务,提高技术,苦干巧干。如果业务不熟的,就休假到医学院读书,花几年的时间,平心静气,读完口腔医学系。
还是那句话,我们兄弟齐心努力,做强做大,每个人都应该有一门绝活儿。说心里话,我真想把我们诊所的医疗质量做出一流水平,做到病人满意。钱当然要赚,保护百姓口腔健康,为他们造福更是主要的事情。当下,就这么干吧!
稍顿,他话锋一转,说:昌保,走,你去找一家农家乐,明天我们去钓鱼!
钓鱼?
对,钓鱼!
这是到深圳三年来第一次听到的话。
是,海钓还是塘钓啊?昌保问。
三年前送二哥时,他准备的那副钓鱼竿还从没用过,那是经得起风浪与大鱼咬钩的钓竿啊!
左起:黎昌忠、黎昌仁、黎昌义、黎昌德、黎强、黎昌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