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的时代精神气质
问：对于艺术的起源问题，有人说艺术起源于劳动，也有人说艺术起源于模仿，还有人说起源于巫术等，众说纷纭，您怎么看？
图2.2：《T形帛画》
通长205cm
顶宽92cm
末端宽47.7cm
西汉
湖南省博物馆
答：针对艺术起源问题，不必纠结于到底起源何时何处，艺术起源有可能是多元混合的。我偏向于认为艺术起源于巫术。从可考证的遗物，如良渚文化中的玉器、商周时期的青铜器、马王堆汉墓中的帛画（图2.2）等来看，现在是艺术，当时却是巫术残留。巫术是通过严格的仪典，借助道具，即所谓的艺术品，沟通人神，从而与神性世界建立联系。这种与神性世界建立关联的方式，在艺术中从未消失。“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杜甫的“篇终接混茫”，司空图的“返虚入浑，积健为雄” 等诗词中所营造的无限浑茫世界，不正是一个神性世界吗？而艺术正好就是眺望、启明这个浑茫世界。伟大艺术是通向伟大世界的重要途径。从艺术创造来讲，中国艺术创作，讲净心，讲澄怀味象地“清洁修养”，可能最终源于巫师在实施巫术时所要进行的“净身”仪式，这是余英时的观点。巫术就是最早的艺术，巫师即是最早的艺术家。
问：模仿论在艺术理论经常被提起，现在这种理论还适实用吗？
答：不管是达·芬奇镜子似的纤毫毕现地呈现现实，还是亚里士多德所提到的，对更深刻的人性本质或世界本质的模仿，在一种讲求理性精神、爱智求真的文化传统中，模仿论一直是西方艺术中较为主流的理论，遵循这个规则的艺术一般是具象写实的艺术。
今天，从模仿论还可延伸一种洞悉艺术功能的特殊视角，即艺术关联智性，可以通达智慧。有学者认为艺术的智性，体现在艺术对人类其他领域的创造性塑造，比如文艺复兴时，画家建立的焦点透视的空间观，潜在影响了科学家的世界观，所以才有伽利略、哥白尼，才有现代科学的诞生。
知、情、意是人类认识世界的法门，科学求真知，艺术有深情，宗教化意志。当然，艺术也可以达真知的，依靠艺术也可以实现对智性世界的把握。艺术模仿论其实就透露了这个信息：最直接层次，艺术反映时代，图像证史，比如《清明上河图》（图2.3），很多历史学家就从中可以解读北宋的经济、交通、建筑、人口，甚至“千男一女”的男女社会地位等历史状况；深层次而言，艺术积淀着每个时代人类的情感、思维结构，比如佛教传入中国前，汉画像砖、画像石上的人像基本上都是侧面像，中国人很早就借助月光日影等自然光，捕获并塑造形象，这是来源于人和影的关系，背后是虚与实、形与神的思维。东汉以后，画像中的正面像开始出现，显然正面造像并不在中国原有智性结构中，而是跟随佛教传入的。人们希望佛能垂怜自己，正面倾听自己的困苦倾诉，所以背后是高与下、神与人的思维。
图2.3：《清明上河图》（全卷）
张择端
5258.7×24.8cm
绢本设色
北宋
故宫博物院
问：那么，一种图像模式会成为一个时代的喜好？
答：是的，正如今天人们喜欢短视频而非长视频，因为手机适合短视频，短视频适合人们快节奏的生活。人们匆迫的闲暇时间，正适合几十秒短视频的填满；另外，图像直观、生动，因而借助视觉图像而非文字理解来获取信息、满足认知需求，要容易得多；再次，短视频也是当代人社交参与、自我实现的一种方式，人们随时随地可以拍摄制作、传播、分享短视频，参与自己的私人朋友圈，获得反馈和认同，轻松克服手绘时代图像制作的技术难度。因此，当代艺术使用的技术和材料以及组织材料的方式，也是一种新的智性模式。深究起来，艺术背后是一个时代的精神气质，以及普遍的意识形态。意识形态是一个社会里的普遍价值、观念共识体系，这种共识已经进入“下半身”的潜意识，所以在艺术中自然会显现。意识形态可以通过多种途径实现，如家庭、学校、政府等，艺术家自然也是脱离不了意识形态影响的，所以看似五彩缤纷的图像模式，背后会有一些共同的东西。
问：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精神气质，以及意识形态，这些精神气质与意识形态对艺术有何影响？
答：举例子说吧，西方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出现一批自由独立的新兴商业城市，城邦制度庇护下，个人意识开始凸显，自主权利得到尊重，加之对古希腊、古罗马文化遗产的发掘，美好的艺术文化遗产、政治遗产等都汇集同一时代，财富涌流，人心进取，精神奋发，一些城邦僭主野心勃勃，颇富雄才大略，力图建功立业。他们不仅要在经济上积累财富，政治上拥有集中的权力，同时也要昌明文化。所以，让伟大的艺术家为自己服务，也成为一种权势的展现。比如当时的美第奇家族，是佛罗伦萨拥有强大势力的名门望族，也是文艺复兴时期最著名的艺术赞助人，正是在他们代代狂热的赞助下，一批今天家喻户晓的伟大艺术得以诞生。文化史家布克哈特认为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人不仅发现了“世界”，同时也发现了人文主义，并且，个人主义是人文主义的基础，文艺复兴是现代个人自主、自由生命的发端，所以这个时代创造力尽情迸发，全面开花，硕果累累。这样来看但丁、彼特拉克、拉斐尔、达·芬奇、米开朗基罗，就能理解他们伟大创造力的来源（图2.4）。那个时代大师辈出，群星璀璨，完人迭现，创造泉涌，完全是由时代的精神气质决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