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艺术与史学
问:艺术作品中有很多以历史事件或人物故事为题材的作品,可见历史对艺术创作的影响。那么,艺术与史学有着怎样的关系?
答:史学为造型艺术提供了丰富的题材,尤其是历史画中的英雄人物、历史故事等。史学有两个要点:第一,究天人之际,有形而上的哲学意味,只有伟大的史学家才能达到。第二,通古今之变,有了史学就有了对过往的经验、事件、人物等兴衰成败的反思、描述,尤其追问人的来处与去处,以便更好地筹划未来。历史并非完全通过考古或钻故纸堆开展的,而应落脚于当下,反思事实与时间中的人性,构建当下的意义世界。
比如,艺术史家巫鸿对武梁祠有着深入翔实的研究,巫鸿对武梁祠的主人武梁进行了史实复原,武梁是东汉的一位儒生,从武梁祠壁画来看,屋顶代表为天界,山墙上是神仙世界,墙壁上是人类历史。从三皇五帝到历史人物,到最后的自画像,作为儒生,“我”的意义世界谱系由此得到建立,巫鸿认为其遵循着司马迁“太史公曰”的史记结构,是真正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
很多墓葬艺术,同样如此构筑一些贤德人物、历史人物谱系,交代自己在现实世界的前世今生,以及未来的天堂世界。在古今绵延的历史中,建立起自己的精神世界,并筹划未来。
皇室艺术往往通过权力谱系图像构建,用来论证王权的合法性。改朝换代之时,新朝皇帝首先便是证明自己接续王朝的合法性,在绘画艺术中,喜欢让画家制作历代帝王相,然后将自己放于序列之中,以证明自己继承的合法性。传为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图》,共画有自汉至隋十三位帝王的画像,从中可窥端倪。
法国年鉴学派将历史的书写分为三个时段:长时段、中时段和短时段。长时段以书写自然环境、地理风物为主,上千年才会发生变化;中时段主要是书写经济因素、社会因素等,可能几百年才会发生变化;短时段便是书写记录重大事件政变、战争等,变化的时段最短。
一般而言,艺术是记录描绘短时段历史,即带有戏剧冲突性的事件或人物故事。从图像证史来看,我们需要看的往往不是具有戏剧冲突的画面,而是研究画面背后“中时段”几百年不变的社会、经济等要素的变化。《清明上河图》中也存在着戏剧冲突(图3.3),如桥下中流运粮船桅被打歪,众人救急的紧张画面,但从历史学来讲,我们所关注的重点并非这些,而是“中时段”同舟共济、共克时艰的社会经济问题,“长时段”的王朝体制等问题。
图3.3:《清明上河图》(局部)
张择端
5258.7×24.8cm
绢本设色
北宋
故宫博物院
当然,艺术史本身就是从历史学中产生出来的,是其分支。
问:每一种艺术史的书写方式,都会出现被艺术史遗忘的艺术家吗?
答:每一种历史的书写,都是史学家个人的一种构建与阐释,纯粹客观的历史是不存在的,艺术史的书写同样如此,所以被艺术史遗忘的艺术家大有人在。影响艺术史书写的因素有很多,以市场对艺术史书写的影响为例,凡·高不就生前落寞身后有名吗?凡·高生前的艺术市场非常不景气,唯一卖出去的一幅作品,还是由他的弟弟提奥托名购买的,价值50法郎的《阿尔的葡萄园》(图3.4)。直到20世纪以后,他的作品才开始被认同。但他之所以得到认同,离不开资本推动,尤其是日本商业资本的推动。我们知道凡·高绘画中有很多日本的元素,作品的平面化、书写性笔触、绚丽的色彩,甚至直接对浮世绘的挪用等。因为日本经济起飞,一些大企业特别需要通过艺术收藏,打造自己的文化品牌,来提升企业身价和企业文化。凡·高作品的价值于是被看中,被天价收藏。
图3.4:《阿尔的葡萄园》
文森特·凡·高
75×93cm
布面油画
1888年
莫斯科普希金美术馆
很显然,凡·高是被当世艺术市场资本所遗忘,后来才逐渐被发掘,当然,最终支撑其的还是学术价值。其实,历史是残酷的,有些艺术家被时代遗忘,后来被发现打捞;但也有些艺术家,一旦被遗忘,便是永久的。
问: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艺术家被遗忘的现象?
答:艺术家之所以被遗忘,是由多方面原因造成的。不仅有市场遗忘,还有主流体制、主流权力选择,以及掌握话语权的知识精英的学术权力书写等,还有很多偶然因素。明代画家徐渭,与鉴藏家李日华同时代,隔得并不远,一个在绍兴,一个在嘉兴,但李日华在日记中对徐渭评价并不高,有“肮脏不雅”的批评,徐渭穷愁寥落,其挥洒肆意、纵横不羁的大写意书画,显然并不被当时的收藏体制所接纳,同时也不被文雅精致的主流文人审美品位所接受。所以,当时李日华对徐渭一笔带过,并未看重。在时间大浪的淘洗下,艺术史上被市场、学术和权力所淹没、覆盖、遗忘的才华横溢的艺术家,代不乏人。再如张择端,在北宋艺术家中水平并非一流,因为北宋整体艺术水平偏高,作为当时宫廷画家之一,与其水平相当的画家应该为数不少,但现在只有张择端最为人所知,很偶然,因为他的画留下来了,与他同一层次的人则已被时代淹没。
问:像您写的《孤往雄心——发现“德国学派”艺术大师全显光》,对全显光先生的书写就是对这个被时代遗忘的艺术家的打捞吗?
答:是的,全显光先生是被主流学术和市场遗忘的艺术家,我对他进行了10多年研究,在中西融创与西学东渐的中国艺术史谱系中,对其学术贡献做了较为客观、公允的评价,我对“艺术史上的失踪者” 全显光及其艺术,将来被艺术史书写接纳,充满信心。
艺术家当世被遗忘,并处于艺术界边缘,对其艺术创造未必是坏事。当艺术家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众星捧月,被名缰利锁束缚,艺术家的创造力便会被限制,文化的因袭、权力的挤压、利益的诱惑等都会对艺术家的创作进行捏塑。然而,处于边缘的艺术家反而更为自由,他们处于边缘,更容易直接面对自我的心灵、人生和生命体验,也容易隔开一定距离,观照世界,进行批判和自我批判,赋予艺术创造以活力。从艺术史来看,现代主义艺术的发端多是被边缘化的艺术家挑动的,可见边缘是一个野蛮、混乱而又生机勃勃的“中间地带”:进可为中心,退可以归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