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织控制中的自我审查
除外部的政治、市场控制外，时评生产过程中的常态控制主要体现在，编辑根据相对固定的价值理念和编辑标准，对时评的选题、标题、文本等进行把关，具体体现在“说什么”和“怎么说”两个方面。如上文分析，时评编辑对作者的公众言说和精英启蒙掌握着比较大的主导权，尽管不决定时评本身的观点，却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时评的选题。
在这里，笔者更想提及的是，外部控制在组织控制中内化体现。实际上，外部政治场与时评场之间的关系是动态变化的，政治场的权力控制会对时评场的自主性产生影响，编辑部在时评生产的整体把关过程中，会逐渐内化一些政治场严格控制的政策底线，形成一定程度的自我审查。如一位时评编辑介绍，南都时评“以前被毙的多，每星期都有，现在比较少，可能每个月都有”，这主要取决于“编辑的成熟度——编辑的预判，即编辑对新闻尺度的把握，判断新闻的边界……时评操作的底线让任何资深的编辑具体说出来，很难，因环境而变化，主要依靠编辑的经验来判断。成熟的编辑看到稿子，就会知道风险有没有、有多大或者哪些字句必须要进行处理。我们会根据多年新闻经验做编辑，让稿子既表达其核心意思，又不至于死于非命。以前，可能觉得这个稿子‘猛’，就冲，结果取决于编辑跟总编的博弈。随着时评的地位越来越高，老总也越来越慎重”[29]。
这种自我审查是迫不得已的，重在规避风险、保护自身。如中国政法大学某教授到美国观摩总统大选，回来后南都邀请他写篇宏论，交稿的文章4 000多字，标题是《在美国感受民主》。编辑一看文章就觉很危险，“把美国画得像一朵花”，总编辑决定稿子不发。作为组织控制或自我控制的一个特征，社论无疑提供了观察自我审查以及其他组织控制特征的生动场所。下面，摘引笔者2005年8月4日旁听社论会的田野日志来对此加以描绘：
当天的社论会，值班编委宋繁银缺席，实际参加人员为值班的执行总编辑T，副总编辑C，编辑L、H及J，共5人。评论部主任李文凯因休假，没有参加。社论会开始后，本周轮值社论版的编辑L先报《街谈》栏目的选题：一是《羊城晚报》报道，广州某市民5 000元被抢，钱丢落在地，警察抓到劫匪，但掉落的钱只找回100元；二是根据广州市政府最新政策，原本商住两用的天河商业区某地段，今后只能住，不能商用，必须拆除，许多商户和市民不舍得这么小资的地方从此消失。T说，第一个题目可以做，第二个涉及政策问题，算了吧。
L继续报社论的选题，有三个：一是医疗改革。卫生部研究机构说医疗改革基本不成功，某地人大代表提出应该政府主导、市场优化。这个事情最近我们在关注，比较有时效性和新闻性。二是复读现象。不少高考分数挺高的学生对考取学校感到不满意而选择复读，他们成为不少学校争夺的宝贵资源，这个是个人的自主权利。三是舆论监督。南京最近出台政策，要求舆论监督类报道必须要被监督方审稿签字后才能发表。针对这个事情，可不可以做篇社论？
T说，舆论监督这个不做社论，可以做个论，但不要上升到什么高度，从操作技巧上谈这种政策增加了报道难度即可。编辑H插话说，舆论监督这个，已经约了中国青年政治学院展江教授的稿子，准备再约一篇[30]。医疗改革这个有热点，可以做。C说，第一个时效性强，可以做。第二个，可以放在周六和周日题目不丰富的时候做。他还补充说，今天看到消息，说广州的农民也可以纳入社保范围，这个可以考虑做下社论。
接下来，H报个论的选题，明天只有半个版，只要发两篇文章。目前的选题有：浙江出台保障舆论监督的地方法规，展江教授已经写好稿子；“卖儿寻夫”的报道可以做一篇个论；柯林格尔总裁顾雏军被正式拘捕，是否可以写一篇个论。T和C几乎同时插话说，柯林格尔这个事情已经有政策了，只能用新华社通稿，算了，别做了。H说好，又接着报题。河北某村很难管理，无法通过选举选出村长，只好把村里事务分成三块，上头派了三个片长，安装了三个大喇叭，分别发布各自片的通告，例如收款不利时动员强调等。老百姓感到不满意，又自己弄了个大喇叭，于是三个喇叭跟一个喇叭叫板。这个事情挺能反映中国基层农民现状，可以找作者写一写。此外，河南平顶山市两年前招募大学生村官，一次性招到400多人，时间过去两年，实际情况怎样，党国英针对这个事情写了篇时评，稿子还没有传过来。T说，这个可以做。社论会快结束时，C给时评编辑提供了一个个论版作者，名字叫朱××，让编辑和他联络沟通下。
从这天社论会的讨论过程看，编辑主要从新闻热点和时评价值的角度出发报题，报社管理层主要针对违反新闻禁令或有政策风险的时评选题进行把关，编辑比较强调时评的时效，管理层则更重视时评的时宜，而且，编辑对管理层放弃某些敏感选题的意见并无太多反对或争取，可见这种组织控制中的自我审查已成惯例。需要指出的是，评论生产中这种有限度的自我审查与上文概括的话语转换并不矛盾，前者是对政策风险的判断和对底线触碰的回避，后者则是在此基础上对言论空间的争取和突破。换句话说，也正是自我审查保证了基本的生存权，依靠话语转换才可能换取到表达权，它们之间是相互依存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