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对于诗人来说,语言是其所能操纵的最便捷的交通工具,他的思想在现实之外留下了旁人无法辨认的车辙。真正的诗意只可以感受而无法捕捉,你在纸上摁住的,永远是壁虎逃逸时放弃的一截尾巴。
所有对诗歌的阅读都是误读或误读的一种。
而所有的误读,都在于你以为它就是全部。
伟大的作品之所以伟大,就在于它能经得起任何误读而绝不露出一丝破绽。
什么叫作诗?我想,它应该是人与世界相遇所产生的化学反应,是属于灵魂范畴的事情。可惜的是,现在许多诗人的作品不过是词语的纯粹堆砌,展现的仅仅是一具华美的肉体而已。我宁愿把散文或小说当作诗来写,也不愿把诗当作散文或小说来写。诗是纯粹的灵魂,可以依附于其他文体而呼吸,但它本身并不具备对这个世界的肉欲——你不应该往里面掺杂太多形而下的内容,那会使它变得复杂且俗气的。
诗人的一生是漫长的守望。他守望的并不是什么实体,而是虚无缥缈的灵感。你无法理解一个诗人,就像无法理解一架孤独的雷达所能体会到的焦虑或惊喜。抽油烟机嗡嗡地响着。诗人一边炒菜,一边斟酌着脑海里的诗句,真恨不得自己变成两个人:一个待在厨房里,一个返回书房中,提起那杆实在放不下的笔——既担心把菜炒煳了,又担心抽油烟机把蒸腾的灵感吸跑了。是的,他虽然坐在你的对面,可他的心,时刻在为看不见的远方而运转着……原谅他吧!
对于诗人来说,灵感不是梯子,而是一根垂直的绳索,但它同样可以帮助诗人从世俗的地洞里爬出来——前提是他能够在黑暗中摸索到它的存在。在我眼中,从天而降的星光,正是由无数根类似的绳索(而且它们几乎是透明的)编织而成的。诗人之所以依赖灵感,是因为他缺乏耐心。但也可以说,如同那不期而至、不辞而别的闪电一般,灵感本身就是不可能持久的,而为了尽可能地挽留住光和热,诗人无法允许自己慢条斯理地写作。从他急促的呼吸可以感觉到:他不是守着田地的农民,而是紧盯住移动目标的猎户。所谓的诗歌,其实是诗人在用第三只眼睛看人生——那肯定是一只像露珠一样透明的眼睛,看山,看水,看人,看物,一律都是诗意的。当诗人失去了灵感,会下意识地摸摸额头——此时此刻,那只虚拟的眼睛肯定是闭着的。
读多了太多平庸的诗歌之后,那些病句反而让我看见了另一种美——反传统的美。必须承认,某种情况下,无意识的病句反而比刻意营造的华丽词藻更健康,更富有生机。一首诗诞生时应该带着鲜明的胎记,比如瑕疵或痣,而这其实比一具光亮可鉴的肉体更醒目、更有生命力。你问我写没写过没有胎记的诗,当然写过,但它很快就被忘记,就像一个没有特征的孩子走失在茫茫人海里,再也找不回来——谁都可以冒充他的父亲或母亲。事实上,诗人之所以写诗,都是为了寻找自身那看不见的胎记。也许并不是胎记,而是这种对虚无的寻找,使他们与平庸的人群区别开来。诗人的神秘感最终迷惑的只是自己。如果你不曾迷失,你就没啥可写的。诗人一生中所有的路标,都是为了帮助他更快、更彻底地迷路。
每一首诗诞生时都是毛坯,为了使之更接近完美,你不厌其烦地打磨它表面粗糙的部分。但你一定要牢记:有些毛坯确实仅仅是半成品,而有些成品天生就是毛坯的模样——过度雕琢只能使它成为废品(肉体精美而灵魂残缺)。一位诗人,不仅要承担起接生婆的职责,更要时刻避免自己于无意间成为刽子手。所谓的“越精致越好”很明显属于谬误,真理应该是“越自然越好”。所以,我是很少给自己作品做“整容手术”的。
从这一点引申开来,如果有一千位大诗人,肯定就有一千种诗。因为真正的诗人应该是最有个性的,他不会模仿别人,他写出的诗甚至都是别人无法模仿的。在某些方面,他不仅是第一,而且是唯一的。一首好诗,应该是特定的诗人的影子。
描写日常生活的诗歌潮流固然有其价值,但也存在着显而易见的弊端。近年来国内涌现的年轻诗人们大多拥有丰富的生活素材且充满表现欲,却缺乏理性的提炼与升华,缺乏更高境界或宏观意义上的思想——他们可以搅拌出最好的水泥,却没有制造出足以将这些原始建筑材料支撑起来的钢筋。这导致他们的作品纵然血肉丰满,但因缺乏支柱性的构架而无法展现出完美的风骨与轮廓。这也难怪,他们毕竟太年轻了,忙于生活体验,还没有尝到思想的甜头。他们避开抒情的云梯,却矫枉过正地陷入了纯叙述的沼泽。他们有待完成的是对视为财富的生活原材料的超越,而这绝对需要宁静的思考与沉淀。
好诗应该跟好酒似的,要么只是澄澈的液体,要么则被蒸发成气体,找不到一点杂质。可如今正泛滥的描写日常生活的口语诗,使我看到了什么?不是酒,而是滞留于发酵过程中的醪糟。我真想问问那些缺乏耐心的酿造者:为什么不继续提炼呢?精华与糟粕常常只有一步之遥。当然,要想学会提炼,首先要学会舍弃。
每个诗人都要经历这样的过程——不断地吐丝,只为织一副茧。当自己的风格形成之后,有的人将其视为蚊帐,在里面安然酣睡;有的人则努力咬破它,宁愿变成一只健忘的蛾子。他把苦心经营的秩序一举推翻,并且产生恍若隔世之感,继而提前迎接到自己的来生。写作于此开始变得真正有意义了。而在这之前,他打造的不过是注定将成为废墟的建筑。
有一段时间,我打算忘掉诗歌。我确实这么做了,并且也做到了。我彻底地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但这并不是我的目的。我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返回诗歌——带着一颗恢复了纯洁的、仿佛不曾被语言与意象污染过的大脑。这是危险的赌博,因为还存在着另一种可能:我再也回不到当初出发的地方。流放者总算归来了,我还是我,一个诗人以自我放逐为代价,最终艰难地赢得了作为诗人的新生。
当然,即便有重生一说,诗人依旧不是终身制的,总归有不得不退休的时候。这其实也没什么。
至于退休后还强迫自己继续写诗的家伙,大抵并不是在坚持写诗,而是不舍得放弃那种快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