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他万万没有想到他妈在临终前会遗留给他七块大洋。他知道大洋是银的也知道金银比铜铁重，但七块大洋接在手里还是觉得真够沉重，狗孙银子就这样沉呀？从小就被别人叫万银，万银万银给叫喊了几十年啦后来又当了兵后来又当上了相当于连级的书记，可这银子他还是平生头一回见到。可惜父母住的窑洞里太昏暗了他看不清，只能感到放在手心里真够沉重。
父母住的窑洞给陈年烟火熏得够黑，窗户上没有玻璃只有几块牛皮纸补丁。天又黑了，他妈不叫点灯。就在这一片昏暗中，不知她从哪儿摸出这七块大洋，它们排得齐楚给包在一块旧布里。
“我怕过不了今年麦秋了，留给你一样东西，是银的，你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花它，谁也不用叫知道，你爹你媳妇都不用叫他们知道。”
当时他不知道是大洋，隔着旧布摸着很硬掂着很沉重他还以为是一个银元宝。
“你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花它，谁也不用叫知道你藏好吧，你不敢往地亩里藏小心藏迷了地方，如今地亩又是公家的，你藏好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花它。”
母亲一再这样交代他，他就越发相信那是一个银元宝了。
因为他爹早就给他说过，他家祖上原有三锭银元宝一辈接一辈往下传，传到他老爷手里失传了。他问是他老爷给花了不是？他爹说你老爷能舍得花吗？你爷说你老爷一辈子也没花过一文钱，不花一文钱也活了七十来岁命耐呢。他问那三锭元宝呢是给人偷啦？他爹说不是给人偷了是你老爷藏迷了地方死活没有寻见，你老爷手里藏着元宝谁也不知道，除了死了的祖爷们谁也不知道，你老奶不知道你爷也不知道，谁也不知道他手里藏着元宝谁能去偷呢？要不是他藏迷了地方死活寻不见了，你爷得到他临咽气时候才能知道。因为他藏迷了地方死活寻不见了才早早给你爷说了叫你爷跟他去寻找，你爷有好几年一直不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他问他老爷把元宝藏在甚么地方啦？他爹说听你爷说是藏在坟地了，因为没有自家的地亩只有那一块坟地，你老爷说藏在坟地里有你祖爷们守着呢万无一失，谁知就藏迷了地方呢？你爷天天半夜跟你老爷去坟地里寻找，刨一处没有刨一处没有，越刨你老爷失迷得越厉害，看见哪里都像是他藏元宝的地方。到后来除了你祖爷们的坟墓堆之外，全刨遍了也没寻见。你爷说，你老爷当下就躺在坟地里叫活埋了他，你爷死活劝他不起。后来你爷对他说元宝十有九是祖爷们收走啦，他们知道你到万不得已时候也照样能活，因此就收走元宝啦，你不敢死，你这样死了去见祖爷们不给他们恶骂才日怪，要是他们不认你看你咋办吧！这一说你老爷才回了村，一辈子没花一文钱，还想再攒三锭元宝留给后人可惜到死也没攒下。你爷有好几年不相信你老爷真藏迷了元宝，可他也想攒几个元宝留传给后人到死也没攒下。不过你爷一辈子也不会花钱。
他爹对他说：“我这一辈子也给你攒不下元宝啦可我也没有学会花钱，你狗孙就非得移坟移穴呀？”
他对他爹说坚决得移。
他爹说：“你小心有元宝。”
他叫他爹天天到自家的坟地去出勤。
可是老坟地动土三尺建设完了也没有发现有元宝呀？那时他觉得他爹他爷他老爷他祖爷都是老乡，攒了三个元宝也可能是拾了三个元宝吧，就一辈接一辈比赛不花钱，你们就真没有万不得已时候呀？万不得已也能活你们可真是命耐得伟大，不吃不喝也能活吧祖宗先人们。当时他也疑心他老爷藏迷了元宝不是真事，很可能是他老爷给元宝迷了心窍编了那样一个故事，哪有元宝是有鬼吧。
但是，现在在一片昏暗中他接过母亲传给的一小包又沉又硬的银货，不由得就疑心它是元宝了。可能他爹在移坟时寻见那几锭元宝啦一直不给他说，他妈偷了一锭先传给了他，她说不能叫你爹知道，好得很呀给我保密保了五年了也够老汉伟大啦。但移坟修地的工地上老乡很多，老乡们全给你保密呀？很可能他老爷并没有藏迷了元宝，元宝早秘密传到他爹手里了，老汉怕他移坟就给他编了那样一个故事。我也不会偷抢你的元宝你费脑筋编这个故事做甚真是老乡。不过他真想立刻亲眼看一看这个元宝，都说是白花花的银子，它也是明亮得一片白花花呀？他当了书记了又会开拖拉机县长书记的家属院他也敢踢开门进去，林书记家老婆还给他吃过炒大米饭，但他至今没有见过银子更没有见过元宝，只见过老乡们在上坟时候拿锡纸糊的假元宝。锡纸假元宝也是明亮得一片白花花。他渴望亲眼见一见白花花的真元宝就像渴望能早放一声开山炮似的把甚么都看得扯淡啦，甚至忘记了他妈正在临终时候。
他接过银元宝吃惊了一阵，刚明白过来就从那昏暗的老窑里跑出来。想到自己的新窑里去看元宝，又怕给自家那憨老婆知道，就跑出了街门。想到一号院的西厢客房去看元宝，又怕唐玉环见了真元宝会再疯了，他只好跪到庙上。
一路上觉着那个真元宝越来越沉重啦，狗孙。
庙里，会计还在电灯下算账。他把会计撵走了，又关紧了门，听了听没有甚么动静，正要打开旧布时候忽然想到了扩音机器。不能大意它要没关了电门狗日的全村都能听见他得了元宝。他跳到扩音机器跟前看了看，它关着电门呢。又侧耳听了听，里外都没有动静。好得很。
狗孙，不是元宝，更没有明亮得一片白花花！
这就是银货吗？这叫甚么东西呀？
他忽然想到这个可能是大洋，母亲说你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花它，大洋能花到银行兑成钱就能花，但这就是银子呀，不是白花花远没有锡纸明亮。
他数了数一共是七个。
他掂了掂，每一个都很沉重。
可能是真的，可能是真银子。老乡们都说银子白花花，不能听信狗孙们说的话，甚么都是说的比做的好听，甚么都是假的比真的好看。墙上贴的画里面那些女人都够美，世上的活女人谁能比得上？假花也都比真花做得大做得美，世上的甚么事不是假的比真的美呀狗孙。
他相信了七个大洋是真银的却又不相信他妈会有它，她从哪儿得了这七块大洋呢？她娘家也是好成分，她说她这辈子没进过城，庙会只去过河头。是他爹给她的她不会花一直留到如今吗？他爹一辈子种庄稼没有听说做过买卖，老汉是不是把那三锭元宝换成大洋了？三个元宝不止换七块大洋吧其余的大洋是你花啦还是也给藏迷了地方了？你说你没有学会花钱可你把元宝换成大洋做甚？老汉可能真是没有元宝。他没有见过真大洋，它也不是白花花的假的都比真的好看，它们也够好看又沉又硬印得够花哨又做得够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真大洋。
他看了又看想了又想正不明白呢曹主任跑来见他了。幸亏曹主任没进门先喊了他一声，他才有机会慌忙包起来丢进衣兜里没给发现。他对曹主任正在这时候跑来见他真是仇恨透了。
曹主任跑来对他说：“宋书记你看你本家三伯是不是也疯啦，他缠住问我公家允许不允许给他那四个儿伙娶一个婆姨，缠住问了我好几回啦，你说我该咋办吧？”
“你才疯啦你懂不懂！”
他忍不住连吼了几声把曹主任给撵跑啦，丢进衣兜里的七块大洋坠得很沉重。曹主任走了以后他一直没想好该把它们藏到哪里才放心，想来想去还是觉得祖爷们藏的地方最妥帖，藏到野地里比藏到家里院里村里好，坟地里最好。谁损德想偷它也得惧乎坟地吧那里有你祖宗先人呢。只是还不敢断定它是真大洋，曹主任刚才跑来该叫他断一断真假，拉
倒吧他大概也没见过真金真银。还是丢在你衣兜里吧你不能忘了你是野庄的书记，贴身装着它谁也不敢近你的身你是怕甚么。
这样决定了他才离开庙上往家走，一路上那狗孙银子仍坠得他够难活，心想还得寻个妥帖地方藏了它。
藏到松树底下咋样？
好得很呀！他想到这个地方就激动起来了。
松树是神树，谁损德也不敢到它眼皮下损德吧？你敢大义灭亲也不敢大义灭神吧，他是无神论者，可老乡们崇拜松树呢。再说埋藏到松树底下也不必怕藏迷了地方。那棵松树一年四季都绿森森挺立在村口不愁寻不见它，全野庄也只有这一棵松树不像祖爷们的坟墓堆一座又一座全都差不多。他觉得这又是一个很聪明的主意，他发明的这个地方比祖爷们挑选的坟地可是有水平多啦，好得很。
他很高兴地回到家里，想到母亲的老窑里再问一问银大洋是谁传给她的，但他那憨老婆说母亲刚睡稳了已经有几天连米汤也咽不下了。当时他仍然没有意识到母亲已经到了临终时候，他一直给那狗孙银子迷着心窍。记得当时他还对他婆姨说不管怎样明天得送老人进医院。他婆姨说老人就怕死在村外已经这时候啦她不会去医院，你要愣拉她去只怕会要了她的命。这些话他后来都回想起来啦，可在当时他听了仍然没有意识到母亲已经到了临终时候。那一夜他由于高兴居然睡得很解乏。
第二天，他没有坚决开拖拉机送母亲进医院，仍然给狗孙银子迷着心窍，越想寻见藏它的好地方就越着急想断清真假。他想来想去想到了全上野庄只有两个老汉能断清大洋的真假，一个是唐玉环她爹，一个是朱先。在花大洋时候只有这两个老汉在城里做过事。玉环她爹常给老乡说他以前在城里一月挣两块大洋。只是他觉得玉环她爹够骄傲，自从他家玉环跟女婿迁回野庄以后老汉更骄傲得厉害，请老汉去断真假给他奚落一顿你也不好恶骂他吧，拉倒吧还是叫朱先给断吧。朱先不阴不阳倒不敢给你骄傲，不像玉环她爹，那老汉做下了一个水色的闺女他骄傲你也真没
办法。
七块大洋都贴身装着，他只拿出一个给朱先断。当时红医站的老乡他全给撵走啦。他掏出一块大洋递给朱先的时候，几乎想说是他没收财主的浮财，幸亏及时醒悟到上野庄狗日的没有地富财主，只好说是没收河头财主的，财主交出来支援戳破天门口不知是真是假。
朱先果然没有骄傲就接住了，在手里掂了掂，又眯起眼看了看，便说：“宋书记，这银圆是假的。”
“假的？”
“假的。”
“你再使劲看看到底是真是假？”
朱先又放在手里掂了掂，眯起眼看了看，对他说：“宋书记，是假的。”
“还是假的？”
“假的。”
“叫你使劲你为甚么不使劲？”
朱先又捏住大洋使劲朝它吹了一口气，侧耳听了听，说：“宋书记是假的。”
还真能使劲呀？朱先果然听了他的指示使了劲，他相信了。狗日的咋会是假的？假的还用保甚么密。他把其他六块大洋也掏出来了。
朱先一块一块都使劲断了断，说都是假的。
他立刻就仇恨起来血脉也烧热了，狗日的谁这样损德胆敢欺负我家老人她一个憨老婆你欺负她做甚你隐藏得再深我也不愁把你挖出来五花大绑吊你四十个小时把假银子给我换成真银子然后一颗子弹把你枪崩了叫你背上那颗稀烂的人头去见你家祖爷下辈子也不用想托生成四条腿的牲灵狗孙。
“宋书记，七块大洋就是真的也不值多少钱了，你快去招呼你妈吧。”
但直到这时候他还被银子迷着心窍没有意识到母亲已经到了临终时候。他仇恨万分奔回家里，责问他爹是不是拿假银圆哄骗了母亲把真银圆埋藏到坟地去了？
老汉见了七块假大洋吓了一跳。问他是谁给的，他说是母亲，老汉不相信。他说大洋是假的，老汉更不相信。
你倒会假装呢。
就在这时他才忽然醒悟到母亲已到临终时候了，你可真是狗孙！
他扑进老窑里，母亲在昏暗中仍然睡得很沉稳，凑近试了试，还有气但分明已剩下一股细弱的悠悠气了。
你可真是狗孙，全野庄都早归了你了你竟然给七块大洋迷了心窍，母亲就是想要七块真大洋你也不愁给她吧你可真是狗孙，老人还清楚的时候你没有问她还想吃甚，接住元宝你就跑啦还想把元宝藏到松树下。全上野庄早归了你了你还藏那个元宝做甚你也想跟祖宗们比赛不花钱是不是你可真是狗孙，不花钱能炸开天门口呀？没有问你最后还想吃几口甚么，全野庄早归了你家万银啦你就是想吃山珍海味我也不愁给你寻来。你一直说腿疼，我叫朱先给你扎好腿了，你也不说想吃山珍海味自家跑到野地里掐回一把野扫帚苗吃，你是吃它做甚吃得你从此咽不下茶饭，你家万银可真是狗孙。
他叫了几声，他妈只是沉稳地瞌睡着只留着一股悠悠气。
这股悠悠气一直持续着不肯断绝，他不知道母亲是想再醒来一回而没有力气，还是她的命太耐了一直断不了这口悠悠气。
他想寻几个真银圆给她带上，但是野庄没有财主，谁也交不出银圆，连假的也没交出一个来。朱先说他真是没有。玉环她爹说他手里早没有啦，那年枪崩宋五爷时候他借给他们老宋家一块大洋至今还没有归还。他要不是玉环家爹，他早把他五花大绑吊起来了。
他想砍了松树给母亲做一副松木寿材，但老乡们全反对说松树是野庄的风水万万砍不得。你们说不能砍我偏得砍，只可惜玉环也反对，她说她死了还想埋到松树下，那你就欢欢喜喜去死吧。
但是，全村老乡都得给母亲戴孝，这个决定谁也不能反对。老乡都同意戴孝，只是说布票不够用呀，公家给发白布他们就孝。他吼了几声以后，想了想布票也真是个问题，幸亏他想起了新式戴孝法。全村老乡都做一朵白纸花戴上去送葬，白纸花不用布票都给他做得大些，起码也得碗口大，越大越好。老乡也很同意，只是说各家没有雪白的有光纸。他叫曹主任给各家发白纸，老乡们很高兴。只有唐玉环说她要做一朵红花戴，她要不是唐玉环他真想杀了她。
出殡以前开一个追悼会吗？他决定开一个，全村老乡都戴上白纸花参加追悼会都得流眼泪哭几声，谁不哭不给谁记工分。老乡们参加追悼会加上去送葬，他给每人都记工分。可他爹说追悼会开不开都扯淡，当紧得下河头去赁一顶好棺罩。
“野庄没有吗？”
“以前有，前几年闹四旧给烧啦，就是没烧也太寒碜呀还是下河头赁一顶好棺罩当紧。”
“好得很。”
他叫曹主任去办这件事。
曹主任想了想说：“以前财主家用的棺罩早给没收啦，众人伙用了几年也早稀烂了。前街有一户成分不高自家有一套出殡的家具专赁给众人挣钱，四清给清了个剥削性质也不敢赁了。”
“好得很，你去给我赁来不要怕花钱懂不懂？”
“宋书记怕不好办，给他多少钱只怕也不敢赁。”
“看你那
架吧，我去解决你给我说清楚是前街哪道街门。”
这还不好解决呀，半夜把拖拉机开到河头，敲开街门先递给他赁钱，要多少给多少，要是那货不敢出赁，他就把拖拉机上的民兵吼进来亮出几杆步枪，我们没收啦，谁叫你敬酒不吃吃罚酒。
就这样决定啦，好得很。
一直坐在西厢客房里斜眼看他们的唐玉环，这时候忽然说：“河头也没有二龙杠。”
“甚么叫二龙杠？”
“打发死人的二龙杠，我死了得给我坐二龙杠！”
“甚么是二龙杠！”
“打发死人的二龙杠，我死了得给我坐二龙杠！”
“曹主任你知道甚么是二龙杠？”
“我也不知道。”
“我死了得给坐二龙杠。”
“玉环你说甚么是二龙杠？”
“你们趁早进城去问吧，我死了得给我坐二龙杠！”
她要不是唐玉环，他真想杀了她。
二龙杠，这名称听着就够水平，好得很，就给母亲坐二龙杠。只是甚么是二龙杠她却不肯说叫他进城去问，进城去问谁呀书记县长大概也不肯给他说。
他先跑到饲养院去问玉环她爹。
“二龙杠？那是贵人坐的，迷信讲迷信呢。”
“你说二龙杠是甚么模样？”
“甚么模样？银晃晃一片。讲迷信呢穷人也是死贵人也是死，死了坐二龙杠不如活时多喝几瓶牛奶，我们东家就不爱见二龙杠。”
“你见过二龙杠没有吧？”
“我没见过能知道是银晃晃一片呀？我没见过你见过？”
“你给我说二龙杠到底是甚么情况？”
“迷信讲迷信！”
“你才讲迷信！”
“支书你不用给我耍态度，我也不想给你喂牲灵啦，我这一辈子就喜爱喂牲灵可就是担水太难呀，你不用给我耍态度，我快给你担不动水啦，你说你甚时能戳破天门口？”
老汉要不是玉环家爹他早五花大绑把他吊起来了。
他只好又去问朱先。
朱先说他见过二龙杠但没有骄傲很清楚地告诉他，二龙杠就是把棺木放在二条龙上抬出去打发了。
“二条龙？到哪儿去寻两条龙？”
“就是把抬棺木的两根木杠扮成龙，龙头在前龙尾在后，中间放棺木加上银顶棺罩，八抬十六抬都有。”
“好得很。”
“你想给你母亲坐二龙杠？”
“你说她不能坐呀？”
朱先没有说能坐也没有说不能坐只是闭住了眼睛。
能坐不能坐由我不由你。好得很，他已经知道了甚么是二龙杠啦，你家万银不太伟大吧也能叫你坐一回二龙杠，财主贵人能坐你为甚不能坐，他们敢拿假大洋欺负你我就敢给你坐二龙杠，唤两条真龙来我还没学会可扮两条假龙那容易。
他兴冲冲回到家里想把坐二龙杠的决定告诉给母亲。喊了几声，她仍然没醒悟一直沉稳地瞌睡着，那一股细弱的悠悠气依旧持续着仿佛永远不会断绝似的。
你想醒来就醒来你想走就走吧你不用操心那七块大洋啦也不用操心它是真是假啦我给你坐二龙杠懂不懂？你是等二龙杠吧？好得很，我给你做二龙杠。
他把扮两条假龙的任务交给了曹主任：“你能写会画有文化一定得扮得够水平懂不懂？”
“宋书记，我只会写不会画我的美术不行。”
“你有文化吧？有文化就顶事。”
当夜，他就挑了五个不爱瞌睡的民兵背了枪开了拖拉机秘密下了河头。
事情办得很顺利，他只敲了两下街门就敲开了，主家好像早算准他们要来赁棺罩，也没问甚么话就把他招呼进去了。关紧街门站在黑暗的门洞里，主家出口就要十块钱，他一高兴给了二十块都是真钱不是假钱。
他招呼民兵进来把那一套家具搬上拖拉机，正要走时主家交代务必在五天以内送回来，五天后还有人家要赁呢，半夜送回来不敢白天送。我人还没断气呢能给你保定五天送回来，你等着吧拉走就由我不由你啦，谁家五天以后有人断气呀断气也有计划？狗孙的剥削买卖还挺兴旺呢要是在野庄他早把这狗孙五花大绑捆起来了。好得很，事情够顺利，你也不用着急断气想瞌睡你就放心睡吧，有你家万银呢。
只是曹主任太不顶事，龙身龙尾巴算是将就做成了，两颗龙头高低做不像。领导着几个教员折腾来折腾去糊了两颗纸龙头，给谁看了也像牛头不像龙头。
“曹主任你没有养过龙还没有见过龙呀？”
“宋书记我真是没有见过龙你见过呀？”
“我没见过活龙也能看出你做得像牛头不像龙头，二牛抬杠是犁地不是出殡你懂不懂？”
“宋书记我美术手工都不
行你看该咋办吧？”
“你赶紧给我重做吧龙头是关键你懂吧？”
“我看还是请纸匠吧。”
“你赶紧给我去请！”
曹主任真是不顶事，下河头跑了一圈也没请回会糊龙头的纸匠来，可他家老窑里母亲仍然不肯断气分明是在等待坐二龙杠，这不是又想把他的血脉憋破吗？
“曹主任你请不来纸匠就赶紧给我重做吧这营生除了你谁也不顶事懂不懂？”
“宋书记我真是美术手工都不顶事从小就没学好我的教员就没水平。”
看我捆你一绳你就有水平啦是不是？他正想发火呢，一直在斜眼看他们的唐玉环又突然说：“看你们都跟鳖似的笨，就不会先把庙顶上那个两兽头先搬下来当龙头使一使呀？”
他一听就忍不住大喊了一声好得很，庙顶上的兽头，那两个兽头不像牛头正像龙头！她可真是一个有水平的女人，我的祖宗先人到底有了龙头了。庙顶的脊岭上正好有两个兽头正好成全了他的二龙杠好得很！
曹主任听了也高兴了，说不用卸兽头啦他可以照着那两个兽头糊两个龙头，原来就是因为寻不见参考的样板才把龙头糊成了牛头，兽头当龙头使不小吗？
“你快拉
倒吧有了参考样板我看你也做不像，赶紧叫电工上房把两个兽头卸下来，曹主任你负责把兽头油漆一下描画一下懂不懂？”
好得很。母亲大人你家万银把二龙杠给你建设出来啦你放心坐它一回吧你家万银不够伟大也能叫你坐一回二龙杠啦你就不用操心七块大洋是真是假，大洋我全给你带上啦你自由花它吧想吃甚你就买甚不用再比赛不花钱了。你想醒来就醒来吧看还想吃甚我给你去买山珍海味星星月亮你家万银也能给你买回来，吃完你再亲眼瞅一瞅我给你预备下的二龙杠你看满意不满意。
就在寻见龙头的这天后半夜，他母亲断了那股悠悠气，再没有醒过来。他断定母亲是满意了二龙杠了。
当时他媳妇和他兄弟媳妇们都像唱歌似的哭起来了，兄弟们也哭得流下了鼻涕。
他想哭觉得也应该哭一场，只是那七块假银圆引起的仇恨和二龙杠引起的高兴夹住他，怎么也哭不起来。万银你可真是狗孙，他连着咒骂了自家几声，还是哭不起来。母亲大人你不敢见怪，我先积攒着鼻涕眼泪等开追悼会时候再带头给你哭吧。
本来他想停灵七天，但老乡们都说天气热啦只好停了三天。
灵堂里外他请了两班鼓日夜吹打。
第四天召开了追悼大会。当时他只顾给老乡们讲话了忘了带头哭号。
出殡下葬时候，全野庄老乡都戴了一朵大白花浩浩荡荡跟着二龙杠去送葬了，够有气派。当时他为了亲眼看一看这一场壮观的情景，叫他兄弟当了孝子在大队前头拄哭丧棒。他知道这是野庄最壮观的一场出殡送葬啦，要是拄着哭丧棒低头在队前哭号很可能就永远错过亲眼观赏的机会了，全村除了他谁还可能组织这样伟大的送葬呀？不可能有啦。再说，丧事的总理是曹主任，指挥这么浩荡的队伍也不顶事，他得亲自指挥呢。
两个兽头油漆描画出来绑在杠前，真像龙头，只是显得小了些，不过关键是像龙头不像牛头。蓝布棺罩也可以。寿木够厚。十六抬。前后两班鼓。望不到头的送葬老乡都戴了孝。好得很，我全给你们记工分。本家亲家的女人们像唱歌似的哭号着。高高飘扬的引魂幡。雪片似的飘洒着纸钱。锡纸糊了许多银亮的元宝。七块大洋也全给她带上了。
太阳很亮，天也很蓝，一路的黄土圪梁都建设得又平整又齐楚，地堰上写满了他的新口号：戳破天门口。
你见不上万银河了但你坐上了二龙杠全村老乡都给你戴孝送葬你该称心如意了吧，你去问祖爷们吧看他们谁走时坐过二龙杠？你家万银还不够伟大？
他忽然想起送葬队伍里并没有发现谁戴红花呀，难道她没有来给母亲送葬吗？
他从头至尾检查了一遍，果然没有她。你要不是唐玉环我能杀了你。不来就不来吧还幸亏她有水平发现了龙头。但你总得哭一场吧万银，你可真是狗孙。
现在他只是被这浩荡壮观的送葬队伍激动着更加哭不出来了，恶骂自家也不顶事，万银你可真是狗孙。
太阳真亮天真蓝，没有一片云彩只有一股热风。天老爷你要能下一场雨就好啦。老乡们说出殡下雨是天老爷在哭。天老爷你也哭不起来呀？你不为我母亲哭也为满地可怜的庄稼哭一场吧。
明亮的太阳高蓝的天空，没有一朵云彩更没有一声响雷。
这时候，他真想哭了积攒了几千年的鼻涕眼泪正在往上往外涌，万银你可真是狗孙。
他努力恶骂自己不允许哭，狗孙，你还得戳破天门口，听几声炸雷似的开山炮。
眼泪没有涌出来但两股清鼻涕还是没有防备住叫它滴出来了，万银你狗孙真还不够伟大。
母亲下葬后过了三七二十一天，他终于在天门口放响了几声开山炮。炮声真像炸雷一般响亮，石头飞满天，地动山摇，那响声在后山山谷里激荡了很久很远。
村里的老乡都说听见了响声。
在那一片响声里，他是真的想瞌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