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她抱着她家大喜坐到了自家的街门口。大喜已经八个月了能扶住她的腿站立起来,所以他在吃饱奶时候就给夹在她的两腿当间站立着,听她跟后街的坐街婆姨们说话。她知道大喜还听不懂她们说的话,所以她说话时候也就可以放肆了。
迁回野庄又生养下大喜,她终于可以跟后街的婆姨们平等地坐街了,而大喜已经平安地给她生养下来了也不必害怕上火,想高兴就高兴想生气就生气,完全可以放肆啦。后街的坐街婆姨们见她生养了大喜,跟她们一样心满意足,不再一天热一天冷不再死瞅住当街的牛蹄印发愣怔更不再赤身露肉绕村跑了,她们对她也放肆起来了。自从她从河头迁到野庄以后,整条后街再也没有发生过一件事能比得上她当年插了一朵真花又赤身露肉绕村跑了一趟叫她们感到刺激性命了。在这几年中间,家里村里庄稼地里当然不断还有故事发生,只是这些故事仍像人人都有子孙人人都有祖宗人人都要吃喝睡觉一样平常一样公式化了,即使像谁跟谁又进了庄稼地里那样的故事,也一样有如日落日出没有奇特色彩。因此给她们说不了多少时候就照旧变成了稀汤寡水。在她带着自家男人迁回野庄之后,河头后街的坐街婆姨们在感到稀汤寡水时候,就时常要说起她的故事。插了一朵真花,赤身露肉绕村跑了一趟,又带上自家男人从婆家迁回了娘家,真像日出西山一样的稀罕又像子孙生养了祖宗一样的新奇,因此她的故事一直是她们坐街时候能刺激性命的话题。这话题给她们断断续续说了两年,到第三年也终于化成一片稀汤寡水啦。从此,她们很寂寞了几年。
在那平静平常又偶尔觉得难熬的寂寞中,她们也打过几回赌,谁敢像老四家婆姨那样赤身露肉绕村跑一趟就选谁当妇女队长。有几个婆姨说敢是敢但只给当妇女队长太便宜了,叫自家老汉像玉环男人似的当主任还差不多。大家都很爽快地说当主任就当主任只要你敢。也有的婆姨说她不想当主任只想当主任家妈,大家也很爽快地同意叫她家二小当主任。也有的说她甚么也不想当,只给大家去跑一趟就是了。不过,她们只是热热烈烈地赌了几回,谁也没有去跑。
她们也赌过谁敢插一朵真花出来坐街,当时几乎所有的坐街婆姨都说了敢。而且因为都说了敢,也不争吵赌甚么啦,只争论到时候谁要不敢插花怎样治她,仿佛真要举行一次插花坐街的比赛了。哪有那么多真花给她们往头上插呀?不会各人也种几棵西番莲呀?支书家妈能种老百姓妈也能种,一致同意各家都种几棵西番莲。由此又说起了西番莲怎样好,自家院里种几棵西番莲很可能自家也真会当几天支书家妈。这样一说,她们就更同意一齐种西番莲了,因为都觉得支书家妈不难当,应该都给她们轮流当几天,支书家妈轮不过来还有主任家妈还有会计家妈队长家妈,越说越欢喜。所以在那平常又难熬的寂寞中,她们又很说了几天西番莲。很可能因为养种西番莲毕竟比赤身露肉绕村跑一趟容易得多了,她们说完以后并没有全给丢进稀汤寡水里拉倒,在第二年春天庄稼下种以后,后街的各家婆姨真还操办着要给院里种西番莲了。
只是直到那时她们才注意到西番莲并不结子是宿根的,跟庄稼大不一样。支书家妈当她的西番莲为宝贝,死活不肯刨出根来分给她们养种。这就使她们越发相信种了西番莲一定能吉祥得叫大家将来当几天支书家妈。只想叫你老孟家吉祥不同意我们也吉祥几天,想全村风水你家独占呀霸道得够美,可惜你家挡不住我们。她们就到娘家姥娘家去寻找,不是人人都找到了但也有几家是真寻找回来啦。找回来的几家中间,有的栽活了有的没有栽活像狗鸡儿似的肉根给沤烂了。栽活了的人家中间,有的开花了有的只长绿叶不肯开花。在开花的人家中间,有的开出了支书家那红白相间的大花,有的只开出了黄花白花没有见红。见了红花的人家中间,又有不愿意分根给旁人养种的。所以历尽千辛万苦等到各家都想方设法终于在自家院里栽活了几棵能开花又见红白的西番莲时候,早把当初举行插花比赛的欲望给忘记了。只是偶尔争吵一天半晌,都说各人养种的花是如何比别人家的好。就是对它的吉祥意味也不大提到了。一条后街,几十个婆姨,真要都当上支书家妈也够稀汤寡水啦。
到唐玉环跟上男人从娘家又迁回河头后街的时候,虽然各家都已经栽活了一样的西番莲了,可仍然觉得终日稀汤寡水寻不到能刺激性命的话题可说。因此一见玉环归来,大家就忽然欢喜起来了仿佛终于盼到了出头之日似的。可惜她回来以后终日关了街门不肯出来坐街,她们以为她仍然害羞呢却听说她怀上肚了。这虽叫她们稍有失望但有了可说的话题,她为甚么又迁回来了,她是怀上谁的肚了,为甚么不敢出门,值得说的新鲜话真是不少,欢欢喜喜又说了不少天。后来终于忍不住了,她们轮流到她家串了一回门。都见她很平静,不像害羞也全不像疯婆姨,问甚么答甚么很正常,肚是大了人也胖了白了似乎也不显老。她们都说还是当主任家婆姨好活,只是不明白为甚么放着那么好活的主任家婆姨不当要再回来当教员家婆姨呀?有的说当教员家婆姨也不赖吧你看她男人也不老不黑还是够白净精干。但多数婆姨还是觉得其中有刺激性命的故事发生了,她一定真跟野庄那个后生支书有。对此种情况她们又说了很久,也终于说成稀汤寡水啦。后来都说不管她怀了谁的肚吧能当几年主任家婆姨还是够值的,很可能疯它一回就能当几年主任家婆姨。谁敢疯它一回呀?又打了几回赌,说敢的不少,只是谁也没有疯。
在这中间,谁也没有提到西番莲,这有些奇怪。
直到大喜过了百岁,她才欢欢喜喜抱了他出来坐街。
她们围住仔细观看她家大喜,怎么看怎么都像她家当教员的男人,又白净又精干,一点也不像上野庄那个已经下了台的后生支书。她们都听说那后生又黑又愣像平常受苦人似的。
这一来,她们就大胆了,很放肆地问她:“玉环,听说你跟野庄那个下了台的黑后生有,是真是假?”
“你们看像有不像?”
她们见她既不脸红也没有恼了反问她们,既显得很平常又像很放肆,大家越发大胆了。
“我们听说没有。”
“我们看你像有。”
她就既像平常又像放肆地给她们说:“你们看像有就是有。”
她们没有听过这样的回答,当时很欢喜地笑了一阵。后来才发现这样问答真够没有油水了,她准是跟那个黑后生没有事,要有事准不会这样回答。只是大家很希望有事,要没事真够稀汤寡水啦。
她们只好又说起她家大喜。
“玉环你家男人不是不顶事吗怎么又有了大喜?”
“是呀你是咋有了大喜?”
她说是松树又显了灵天天去磕头天天吃药。
她们都感到她回答得够对,就又问了松树显灵的许多情形,惊叹了很久。只是后来也化成稀汤寡水了。
大喜一天比一天白净精干,连笑时模样也很像教员了,她们更感到一片稀汤寡水。
这中间,她们又跟她说了些河头的故事,旧话重说到底没有能新奇多久。
在河头的故事中间又穿插着问了她几回在野庄该有的事只是她仍然爽快地说有,她们更不相信她有啦,还是没有油水。
又问她当主任家婆姨见天吃甚喝甚,她有时说得玄乎有时又说得平常。说得玄乎的时候她们不太相信,说得平常的时候她们也不大相信,只是更想当几天主任婆姨或是主任家娘能亲自经过经过。
但在这种时候,她们仍然谁也没有再提到西番莲花,真是够奇怪了。
大喜长到五个月时候,大家看他是更像曹老师了,终于最后失望啦。
从那以后在坐街时候,她们只好重新回忆她当年发疯的详细情形。
“玉环你怎么就起了赤身露肉绕村跑的心思了?”
她说为了跑一趟欢喜。
“想欢喜你咋就敢?”
她说只要疯了就甚也敢啦。
“从前街又跑到后街你真没有害怕呀?”
她说她们真憨疯了还能知道害怕吗。
“记得那年快立秋了,你赤身露肉不嫌冷呀?”
她说只要欢喜就不觉冷了当时还热燥呢。
“脚也不冷呀?”
她说头顶也不冷。
“玉环你是先跑出街门又跑到前街又跑到学校从学校又跑到前街又从前街跑到后街又跑进街门,对吧?”
她说对。
“你抹了一脸锅黑才跑出去了对吧?”
她说她没往脸上抹锅黑是洗了脸梳了头才跑出去了。
“都说你抹了一脸锅黑呀?”
她说没有。
“疯子都不喜欢干净呀?”
她说她喜欢干净。
她们跟她核对了很久。
只是这个话题也照旧给大家说烂了。
后来大家又回忆她当年插花的详细情形。那天她插了一朵真花出来坐街坐了多久没有给人发现,那是前晌还是后晌,后来是谁头一个发现了,这人是男人还是女人,发现以后她羞红了脸没有,又是谁发现她插的是真花不是假花,她们摘下那朵花传着看来还是给干部没收走了,争吵了许多问题。但仍然没有想到各家已经种了那种一样的西番莲了,真够奇怪。
就这样一直到大喜已经八个月了,这一年的天气也跟以前和以后的每一年一样,由春天挨到夏天又由夏天挨到了秋天而秋天又一样一天比一天凉起来了,她们也一样感到这一年快要不能坐街了,因为到了冬天也将要跟以前和以后的冬天一样的寒冷,于是终于才到了这一天。
初到这一天,大家本来觉得这一天跟昨天前天大前天是一样的,只是感到秋凉了仍然没有寻到能刺激性命的话题,稍有那样一种说不出来的焦急,不过这一份焦急也很平常。
她奶了一回大喜又把他夹在自家两腿当间。对门的老婆说大喜真壮,隔壁的婆姨说大喜真像他爹,从此就再没有人说她大喜了。
她想寻一个话头再跟她们说说大喜,但终于没有寻到就稍有一些焦急。
在这种平常的稀汤寡水中大家焦急了很久,才有一个婆姨忽然说,她家院里养种的西番莲今年没开几朵花。很可能这一天活该要和昨天前天大前天不一样了,这个婆姨那样一说,几乎所有的坐街婆姨都一齐说,对呀今年院里的西番莲是没开几朵花。
一条后街,各家都没开了几朵花,这叫大家一齐吃了一惊,是年景不好全受了旱了吗?在另外一天大家一定就相信了是年景不好,但在这一天她们却奇怪地忽然明白过来,院里的西番莲不是地里的庄稼,就是喝洗锅水也旱不着它呀。
唐玉环也是直到这个时候才忽然明白了一条后街两行人家就只剩她一家没有养种西番莲,她不由也吃了一惊,越发焦急起来了。
“你们真是都养种了西番莲了?”
“可不是可惜今年没开几朵花。”
“你们为甚都养种了西番莲?”
“你说为甚总不是为了炒菜吃吧?”
“为了好看也为了吉利。”
“为了吉利?”
“为了吉利。”
今天她们也忽然明白了为甚么要养种西番莲了,活该不一样。
她一听更焦急地问她们:“西番莲有甚么吉利呀你们快说!”
“能当支书家妈。”
她们一齐都说,都明白得跟平常时候不一样。
她更是灵敏得急忙就说:“养种上西番莲我家大喜也能当支书吧?”
她们都说她说得对。
她就焦急万分地问她们:“你们为甚不早给我说呀?”
她们说她早知道了呀。
“我家还没养种呀迟不迟呢?”
她们说不迟你快养种吧。
“谁寻给我几颗子种?”
她们说西番莲不结子是宿根。
“谁分给我一把根呀?”
她们都说今年没开几朵花怕是根上受了罪了,她就明白她们是不肯分根给她。正在焦急时候,隔壁一个婆姨说:“玉环你只要说清那年为甚要戴花坐街,我分给你根叫你养种。”
她赶紧说是为了喜欢。
“你真是为了喜欢呀?”
她说真是。
“真能喜欢吗?”
她说真能喜欢。
要是在平常时候,她们不会相信,或者一时相信了等欢欢喜喜笑一场以后又不相信了。但今天她们都相信了,而且谁也没有笑都很严肃像忽然明白了一件大事似的。
“快不敢发愣了赶紧都插一朵西番莲吧!”
她吆喊了一声,大家更明白了就一齐像救火似的钻进了各家那一样扁圆的门洞。很快每一个婆姨就真给自家头发上插了一朵红白相间的真花,又钻出了门洞,而且每个人手里还另拿了同样的一朵花。她们给她捏来叫她戴的。
“你们叫我插满一头花是不是?”
她们说同意。
她正想插满自家的头发,忽然又明白了再也不能跟她们不一样了,就只挑了一朵插了。
当时是深秋的一个后晌,一条后街,两行坐街女人一律戴了一朵真花,都是红白相间,红是深红,白是雪白,给已经斜了的阳婆照了也够壮观。但她们全都很严肃像在举行一种仪式,在严肃里体会着那似有又无的喜欢。
可惜在这一天夜晚,后街各家都传出了男人吼骂女人的声音,那吼骂声也是一样的。吼骂过后,男人们也一样都担心自家婆姨会像唐玉环那样疯了,给他们赤身露肉绕村跑一趟。
结果谁家婆姨也没有疯。
后来她们仍然出来坐街,只是再也没有人插花了,仍旧蘸了凉水把头发梳得光光明明。每每回忆起那一天的不一样,她们一直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但梦也能做得大家都一样呀?又不太相信。在相信与不相信之中,终于也化成一片稀汤寡水了。
玉环家男人和学校的教员们对这件事研究了很久,结果是说后街的女人可能那天都头疼得厉害,想用西番莲花打虫。
这件事后来传到外村,外村都说那天可能河头的后街有些不干净。
这件事后来也传到了县上,有干部说河头妇女可能在庆祝大喜事吧。但当时的大喜事似乎又发生在妇女们庆祝之后,多数人不相信她们会先知先觉。
据说后来有考古队在河头与上野庄中间发掘了一个汉墓,墓室中就有女人坐街的壁画。画中的坐街女人那时果然都是头上插了花的。但是不是西番莲花争议较大。一种意见说是玫瑰花,一种意见说女人头上插的并不是花而是剥落了的斑点。还有一种意见说不是斑点也不是花,是当时的民间画匠在作画时候无意之间将画笔上的颜料甩落到壁画上去了,而那颜料斑点又正巧甩到了女人的头发上,匠人弄拙成巧,稍加勾画,成了一朵一朵的花了。观画时不看女人只看那花分明有一种甩洒而去的气势。民间的无名画匠真够伟大。这一种意见比较占上风,不过还没有驳倒其他那两种意见。
还听说后来唐玉环又带着自家男人进城开了几年饭铺。她男人学习拉面炒菜还学得不错。但在城里始终没有寻见杜家的旧宅也没有寻见她上过学的东寺完小,只是时常见到开了自家汽车的宋万银。他的汽车够破旧了但他说挣钱不少。有一回他翻了车也没有死下,不久又开上了一辆稍新些的汽车,但他又说挣钱不像以前多了。他还建议她的饭铺置买冰箱电扇,她没有相信他的话很后悔。她还疑心早年的白老师也来她的饭铺吃过一回饭,只要了两碗素面,没有要炒菜也没有要酒喝。吃完素面从衣兜里摸出半截纸烟,划了两根火柴才点着吸了,只吸了两口就起身走了。等他走了很久了,她才疑心是他,跑到街上再没有看见他,疑心了几天又想起了她家大喜,不疑心了,就一心想攒够钱给她家大喜娶媳妇盖房。有时候她也喝两口酒。
野庄那棵松树,听说村里有人想承包它,又有人想给它修庙。不知后来修了没有,只知道它一直绿森森苍郁如旧,神奇地不见老。
一九八八年六月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