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下了辛苦又拿出了自家的全部水平仍然没有挖出那个人物来,四天之后老乡们都说神灵已经走啦。他听说后真是又气又急,浑身憋满了的激情终于没有能奔放出来,几乎下了砍倒松树的命令,狗孙。

但她说你不能砍树。

我砍下松树给你盖一座大礼堂还不行吗?

我死了还想埋到松树底下。

盖一座大礼堂,你们听我讲话就省得闻驴粪晒太阳啦懂不懂?

她说你不能砍。

她喜爱的医院气味就像驴粪气味似的,她喜爱晒太阳也喜爱驴粪气味!

不砍松树,你就下命令叫老乡再给它磕头,可惜这道命令不好下吧。那个狗孙人物学会了他的请神法也学会了他的送神法了,真不是一个简单人物。已经回想过几次了,他发明的请神法送神法的确没有给任何人说过。这种机密的事只可能给她一个人说,因为在全野庄只有她一个人不像老乡。他想对她说一直没有说怕她知道了这个机密不再跟他晒太阳不再在一号院住下去,她一直相信松树有灵不相信他就是神灵,否则她怎么敢骂他挨刀货。很可能是因为这几天他的行动不够机密,停电,布置干部开会,专挑爱瞌睡的民兵去站岗,都惊动了不少人。惊动过的人,他也一个挨一个审查过了,重点是几个队长,但全都是稀软。一定是隐藏得很深的一个人物。可你这么着急就把神灵送走是害怕我专你的政吗?你不会也是这样稀软吧。我不专你的政,你既然有请神送神的水平就该看出来吧,我不能在高音喇叭里给你广播吧说你不用害怕我不捆你打你吊你只想跟你下河滩懂不懂?谁胜谁负一块石头见,我没有在高音喇叭里呐喊呢你狗孙倒吓得后撤啦,你还是想把我急死气死?

他的血脉又快憋破了。

他打开机器正狂躁得不知该在高音喇叭里呐喊甚么的时候,他本家三伯像惊了的一头牲灵似的朝他冲过来了。你想跟我下河滩是不是?你以为是我把神灵送走了是不是?你还想演一回苦肉计是不是?

“我的祖宗先人们,你快给开拖拉机!”

“死下人了是咋你叫我开拖拉机去打发谁?”

“真死人啦我的祖宗先人,你快开拖拉机!”

“真死下人啦?”

“真死下人啦我的祖宗先人!”

“谁死了你说谁死啦?”

“四小我的祖宗先人!”

“四小死下啦?”

“四小不知死活煤窑上真死下人啦祖宗先人你快开拖拉机!”

“到底死下了没有?”

“他们说没有死我不相信,我的祖宗先人们你快开拖拉机!煤窑透水啦死下人啦我不相信没死!”

呼天喊地原来没有死,他似乎觉得有些失望,一股恶气正想朝本家三伯喷射了去,但见老汉一团稀软又兴味索然啦稀汤寡水还说是苦肉计。

“你吼叫甚吧你说,没死下就是没死下你是盼他死下才解气是不是!”

他朝老汉吼了两声,的确是稀汤寡水没有油水解不了气,打发拖拉机把老汉拖走了,不是对手。

对手也给他吓跑了又隐藏起来隐藏得很深,但你再深我也得把你挖出来。在高音喇叭里能吼叫几声吗你说该吼叫甚么老乡们你们去磕头吧去讲卫生吧去劳动吧都好好洗一洗你们的皮脸洗一洗身上的黑泥历史你们懂不懂就是八辈子千万年。本家老汉刚才哭叫甚么来,煤窑透了水啦,我的祖宗先人们,透了水啦,祖宗先人,好得很呀好得很!

他激动起来了,刚才的一股恶气又化成了一种激情。祖宗先人们好得很。现在,他终于寻找到可以在高音喇叭里吼叫的几句了,我的祖宗先人们好得很。

“全体大小干部都给我注意,赶紧立即来庙上开会,听见了没有,赶紧立即来,全体大小干部,都给我跑步来,听见了没有,我的祖宗先人们!”

好得很,他吼喊了几声觉得很解气,不过血脉里仍然很激动,干啦干啦,祖宗先人们。

第一个跑步迎来的是曹主任,喘气流汗真是跑步来的,好得很。曹主任后头,大小干部也一个跟一个跑步来到啦,好得很。

曹主任慌张地问他:“宋书记真死下人啦?”

大小干部们也全是一脸惊慌盯住了他。

“谁死下啦你们说谁死下啦?”

“刚才高音喇叭里死下人啦死下人啦呐喊了半天,全村都听见了,宋书记。”

“我呐喊你们跑步来开会,没有指示你们死下呀,都想死是不是?”

“你喊叫我们来开会以前,高音喇叭里呐喊了半天死下人啦死下人啦,全村都听见了。”

“全村都想死是不是?”

谁也不说话了都是稀软。不过他忽然想起来扩音机器一直开着呢,刚才跟本家老汉叫喊的时候可能全村都听见了,听见了那就更解气啦。他越发激动起来了,你得沉住气不敢流血牺牲。

“你们都想死是不是?这个问题等以后再研究吧不怕死好得很?”

他关闭了扩音机器,手有些发抖,沉住气不敢流血牺牲。

“我给你们说,村西是甚么?黄土圪梁对不对?黄土圪梁再往西是甚么?还是黄土圪梁对不对?走完黄土圪梁再往西是甚么?是后山对不对?后山再往西呢?还是后山对不对?后山不是野庄的地面了对不对?可人家那后山里有甚么?谁知道?曹主任你说,人家那后山里有甚么?”

“后山里也有人家,也养种庄稼,也有人民公社。”

“鬼,也有男人女人对不对?鬼!我给你说后山里有煤窑懂不懂?有公家的煤窑!”

“对,是有煤窑。”

“你家三伯的四小不是给招工上了山下了窑啦。”

“听说煤窑出了事故四小不知死没死。”

“扯淡吧你们说他做甚,谁想死等以后再研究。你们说煤窑底下有甚么?谁知道?曹主任你说,煤窑底下有甚?”

“煤窑里有煤呀!”

“鬼,谁不知道煤窑里有煤!我给你们说,煤窑底下有水懂不懂,有水!”

“对,是有水。”

“听说出事故就是透水了,四小不知给淹死没有。”

“扯淡,想死以后再研究懂不懂?我给你们说,它煤窑底下既然有水,我就可以在后山的半山腰戳它一个窟窿,水就喷放出来归咱们啦,我的祖宗先人们你们懂不懂!”

他们先说不懂,后来又不说不懂了也不说懂,最后都说懂了。懂不懂他也决定干啦,在半山腰戳它一个窟窿,手都发抖啦我的祖宗先人们,你又不敢憋破血脉流血牺牲了得沉住气,每一次你都沉不住气给她骂多少声挨刀货。走吧走吧,赶紧跑步去后山。

他领导着大小干部出了村。谁也不肯再跑步,都是稀软,那就先沉住气吧。黄土圪梁已经全给你们建设出水平来了,再给你们戳一个窟窿流成一条河,你们想叫它万银河也可以,但你们必须讲卫生必须给我洗皮脸洗澡,叫我去当县长不能还是一身黑泥吧。谁走不动啦可以回去,将来不用寻我给你批户口,下煤窑也不给你批,懂不懂。曹主任你可以写写万银河的历史,你水平不够可以叫老杨帮助你写。一条万银河从松树底下流进平川,流到河头,汇到云中河里去了,但万银河里也不允许婆姨们洗脚洗澡。可以叫它万银河,但你得沉住气不能流血牺牲了,他们不怕死你也不怕死,但不想憋破血脉这样死,这是自杀吧还不如给水淹死,给万银河淹死,我如果淹死在河水里,你们可以叫它万银河。

他领导他们走到后山的天门口,他们全都同意了。都说,要戳窟窿就在天门口戳吧,老人们都说就是天门口切断了野庄的水脉。狗孙们,是我发明了戳窟窿还是老人老乡发明的?戳破天门口,这个口号倒是够响亮。他再细看天门口,两座大山夹住后头的一座大山,形势不错,干啦干啦,戳破天门口流成万银河,他浑身都发抖了。

你不敢发抖,惊天动地一声炮响时候你也不能发抖。老乡们都赶快隐蔽起来小心石头,不怕死也不能给石头砸死懂不懂。河滩里都是水啦,再想下河滩就跳进河水里去吧,这条河可以叫万银河。

从天门口往回走的时候他一直以为满坡满沟的玉茭叶已经很绿很密了,万银河水把地垄里泡得烂湿再也寻不见一处干硬的地方了,又是阴天下着连阴雨见不到太阳。她一定要等太阳,不肯在村里,不肯在夜里。他说等天晴了就到秋天啦,她说明年还有夏天,他真想踢她一脚,她说你欢欢喜喜踢我吧。秋天满地里又都是蚂蚁,马蜂似的大蚂蚁,明年还有夏天,真想踢她一脚,她说她想欢欢喜喜去死。曹主任说,今年春天墒情不好。他说春天完了就是夏天懂不懂?

戳破天门口,真是响亮的口号,可以把它刻在每一道地堰上染成红颜色血一样的红颜色。

回到一号院他才想起应该把戳破天门口的新口号告诉老米。

她说:“老米早走啦。”

“到哪去啦?”

“他说回去看病。”

“他也有病?”

“他说他头疼。”

“你没头疼吧?”

“我浑身都疼。”

“我浑身发抖!”

“你欢欢喜喜去死吧!”

“今黑夜?”

“今黑夜你能拴住太阳吗,挨刀货!”

“我给你吊一颗太阳!”

“先吊起你那颗头吧!”

“你吊吧!”

“你快欢欢喜喜去死吧!”

“我不怕死!”

“我头疼你听不见呀!”

“今黑夜!”

“今天我不过黑夜!”

“白天!”

“我也不过白天。”

“我浑身发抖!”

“我上街去给你呐喊!”

“你去呐喊吧!”

“你等我吃完药。”

“我先杀了你你再吃药吧!”

“你杀吧我正想欢欢喜喜死。”

我给你拴住太阳,我给你戳破天门口给你引来一条万银河你可以洗澡也可以洗脚我真可以一斧头砍死你顶多挨一颗枪子吧你不用去探监不用给我买月饼,我上杀场也不需要喝酒你懂不懂,你不需要哭我只需要叫它万银河,你可以洗澡也可以洗脚但不需要哭我,你叫我当县长不要哭我。那个隐藏得够深的对手就是你吧可能就是你,我一个挨一个都审查过了只是没有审查你,可能就是你。早知道是你我也不需要费那么大辛苦了,你头疼是因为我拴不住太阳,我给你拴住太阳给你引出一条万银河。可能并没有出那么一个对手,没有逮住一个磕头的老乡,没有发现一块饼干的供献,可能连神灵也没有真来过,辛苦了几天很可能是一场虚惊。你不需要老乡崇拜,你只需要拴住太阳,我就是太阳我早给你拴住啦你懂不懂?一定是老乡们错听了我的一句话就慌忙去磕头你说对不对?那天可能又忘了关闭扩音机器了全村老乡都听错了一句话。我真可以杀你懂不懂还能砍了树还能戳破天门口流成万银河,可惜你还要叫我当县长,你拴住我啦,我的祖宗先人们。

曹主任回来了。

“宋书记,今年春天墒情都不好,玉茭发芽成问题。”

“春天过完就是夏天你懂不懂?”

他也可以杀了曹主任,可惜他给她拴住啦上不了杀场了。

“宋书记,春天风也够大,越刮墒情越不好,你看该咋办?”

“你先把戳破天门口这句口号写到地堰上懂不懂?”

他走了,想立刻惊天动地放一声开山炮然后寻个背静处一口气瞌睡它四十多个小时一动不动。

他领导着两个教员给地堰上刻口号,地堰都是夯实的黄土又铲得很齐很平,的确适合刻口号。只是地堰的高低不等,有的一人来高,有的两人高,有的一人半高,有的不到一人高。一人高以下的地堰刻上口号等玉茭长高了恐怕就给遮挡住啦,这是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是宋书记要求把刻出来的口号染成红颜色,但他认为还是拿石灰水染成雪白比较醒目。再说呢,地堰都够长,一拉溜只写戳破天门口这样一句口号也太单调了吧?这是第三个问题。

他拿了这三个问题去请示宋书记。

宋书记几乎踢了他一脚,骂他太没水平啦,就只刻这一句口号必须带红懂不懂?他懂了,不过心里觉得宋书记太暴躁了,是不是还在怀疑那个人物就是他呀?出来问了问旁人才知道宋书记正着急着要去批炸药,他就放心了,难怪冷不防对他爆炸了一下,原来是心里在想炸药。

戳破天门口,看来还是宋书记有水平有气魄。他决定把这句口号刻得大一些深一些,不过还是决定染成雪白,为了落实带红的指示可以描一个红边。他亲自写了刻了染了描了第一条口号,出工的老乡们都说好看得很,女人们更夸奖他真是心灵手巧秀气得其他男人谁也比不了。他听了就很想这样一条一条一直刻画下去。但一想到自家是主任,不得不停止了,指出两个教员照他的样板去刻画,不能学得走了样懂不懂?

一男一女两个教员都说懂了。

他坐在一旁亲自看着他们照他的样板刻了一条,差距不小,正想也对他们爆炸一下忽然就想到差距是一定要有的水平不同呀,再说他心里也没有去想炸药。

围住观看的老乡们也说教员们没有曹主任写得好看,女人们更说女老师还不如男主任心灵手巧秀气呢。女教员听了也没有脸红,只是很敬佩地看了看他。他是主任。如果不是主任,他只领导着这个女教员就可以把口号一条一条刻满地堰啦,一定一条比一条刻得好看,可以整整刻一个春天了。但不敢忘了你是主任。

戳破天门口,戳字笔画太多啦但这个戳字用得够有气魄,你不是那个人物懂不懂?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想得太美啦,幸亏宋书记提出了新口号不再追查那个人物了,不然也不愁给你塞一嘴驴粪。

他忽然想到驴粪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再亲自刻一条口号吧不敢惊慌。

你也想含四小时驴粪对不对?

我是主任。

戳破天门口,戳字的笔画太多啦但笔画多的字写出来好看,只是手在发抖。

你惊慌甚么你没有写反动标语吧你只在心里想了几天也不是想写反动标语呀只是想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妇女们又说到底还是曹主任秀气。

女教员又站在他身后看他写字。

他的手还是发抖。

那一次也是他先捡到了标语。他每天起得比爱人早那天也起得比她早,去倒尿盆发现了院地上扔着一个麻纸团,是无意中踢了一脚它滚了三尺远又停住了。它不是干净的麻纸,他以为是谁掏掉下来的几毛钱,所以就把它捡起来了。捡起来看清是一团烂麻纸本来该把它扔了拉倒,他又疑心怕是谁给她写的字条。那时他也没想野庄能有几个男人会写字可能自己还没有睡醒吧。等展开麻纸团他才给吓醒了,当时手也发抖了吧记不很清楚啦,麻纸上写的不是戳破天门口也不是约爱人到哪里去见面更不是一张伍毛钱的脏票子,“五点枪响就发动第四组”,用铅笔写的字,字不好看像学生们写的也可能是故意写得不好看。他真是给吓醒了把记得很清楚的一个梦也给吓碎啦。他慌忙跑进西厢客房看了马蹄表,我的祖宗先人只差十二分钟就到五点钟啦,到五点钟就要响枪可能还会扔手榴弹那时还没有想到炸药,你浑身发抖了吗?

原来不过是一场游戏。

戳破天门口才需要炸药。

但他跑去报告宋书记时候的确是吓慌了,只顾跑去报告忘了爱人还睡在一号院的土窑里,一颗手榴弹扔进去她就牺牲啦。一路上村里安静得出奇,他越发感到五点钟选得够聪明,天刚亮了发动方便而干部社员又瞌睡得正香,不过又怀疑是一场梦吧没有怀疑是一场游戏。一边跑一边又看了麻纸字条,白纸黑字不是假的。

他记得当时宋书记也已经起来了只是似乎还没有睡醒,听完他的报告并不惊慌只打一个长长的呵欠伸了伸懒腰又放开嗓门吼了一声,他几乎听成了爆炸声。

他觉得立刻就要爆炸啦,到这时才想起爱人还睡在一号院。

宋书记接住麻纸字条看了看仍然没有惊慌。

立刻就要爆炸啦,爱人不能牺牲。其实不过是一场游戏,但那时候没有想到。

“这字条是谁送来的?”

“我捡的宋书记马上就到五点啦?”

“我知道快五点啦,你捡的你在哪儿捡的?”

“一号院刚才去倒尿盆时候捡的,五点纸上写的是五点!”

“五点?你眼瞎了呀明明写的是三点。”

“明明是五点呀!”

“你看是几点?”

他接住字条又看了看,像是五点又像是三点,字写得太丑太不成笔画。如果是三点他可以放心了,黑夜的三点已经过啦白天的三点还早呢,你不用害怕爱人牺牲了。

其实不过是一场游戏。

但宋书记的两眼就忽然发亮起来,又吼了一声吐出一口干痰来。

“好得很,这是反动标语你懂不懂!”

他记得就是在那时开始疑心是不是他自己写的字条。你的字写得要比这张字条好看一百倍你也不会在烂麻纸上写吧你有的是雪白的有光纸你是主任,但你可以故意写得又丑又难看故意捡一张烂麻纸你有枪吗?民兵有枪你是主任你也有枪。可你在五点钟想发动甚么?发动拖拉机发动群众去给你磕头吗那时松树没有再显灵,你想不出应该发动甚么所以一想到这个问题上你就不想怀疑自家了。只是一瞅见宋书记两眼闪着激动人心的亮光一听见宋书记响亮的讲话,他就又忍不住怀疑自己了。是你捡到的但谁也没有看见你捡吧一号院那时没有别人只有一个爱人她又睡得正香,谁能证明是你捡的不是你写的呀,你识字讲卫生会写字可以故意写得不像是你的字故意找一张烂麻纸就像一团烂票子容易给人发现,你也有枪。但你在五点钟想发动甚么?五点钟也选得聪明你也够聪明但你到底想发动甚么?发动老乡戳破天门口吗那时还没有提出这个口号,放心吧你是主任。可惜他一直不想放心只想怀疑,仿佛已经知道了那是一场游戏了似的。

其实他一直不知道那原来是一场游戏。

几天以后宋书记把宋家三小提回来了,他们是本家兄弟可宋书记提着宋三小就像提着一只猪娃只是没有像猪娃似的吱哇喊叫。看见这情形他又想象宋书记不能提得动他,你一百来斤重呢他能提得动恐怕也得憋红皮脸加快心跳吧。宋三小是后生也有一百来斤吧他像提猪娃似的提回来了,你不敢心跳。宋三小蹲在墙旮旯一边蹭着脊背一边就承认了那标语是他写的。

宋书记审问他三点发动是甚么意思第四组是甚么组枪呢藏到甚么地方为甚么要扔进一号院?

宋三小一句也不交代只朝墙旮旯蹭脊背可能脊背里很痒。

“我看你是肉皮发痒想挨打啦是不是?”

宋书记居然也看出宋三小脊背发痒了,他想高兴一下可心里还是放不下。当时他以为那就是威严的审问断案不知道那是一场游戏。宋书记怎么把宋三小追查到的,他一直也不明白当时和后来都问过,宋书记只说那还不容易却不肯细说,他不明白其中是有机密还是像抓猪娃一样容易不值得细说。到底还是宋书记有水平。不过当时宋书记也没有看清那是一场游戏吧,他记得那几天宋书记两眼一直闪着激动人心的光芒。

宋三小在庙里禁闭了几天,每天只允许家里给送两顿饭只允许送稀汤寡水不允许送干粮,夜里过堂不允许瞌睡,可三小依旧死不交代。宋贵亭老汉哭天呼地一边咒骂他家三小一边央求他本家书记。本家书记两眼闪着大义灭亲的光芒。全村的气氛越来越紧张,完全不像是一场游戏。到这时候,他已不再疑心自己了心里充满了激动,很详细地记录着案情的发展,真是难得的事例惊险曲折有意义。

那天宋三小给捆了一绳吊了两个小时到后半夜时候当时他估计正是半夜三点左右,全交代啦,各村组织联络信号行动计划偷枪办法全坦白出来啦。

他听着记着心里激动到了极点感到故事已经到了吃紧的高潮时候啦,他看宋书记也够激动不但两眼闪光满脸也闪着光芒照得宋三小也发亮了。

可惜的是刚到高潮就很快暴露了原来是一场游戏。宋三小坦白说河头是第一组他跟一个姓白的地主联络。当时他只顾了激动只顾了记录没有疑心有问题,还是宋书记够水平忽然问他河头有姓白的地主吗?他才赶紧回忆了一下,河头的地主都不姓白。后来又派人到各村打听了没有问到一个宋三小坦白的接头人,原来是一场游戏。

当时他十分失望又担心宋书记会一斧头把宋三小劈了,他没有想到结果是叫三小含了四小时驴粪故事就结束啦。

他很可能是学习宋三小想做一场游戏吧但他肯定不想含四小时驴粪。你识字讲卫生你是主任你怎么会向宋三小学习你没有暴露你不用害怕,你要坦白可能会坦白得更惊险曲折形势严重有枪有手榴弹更不像是一场游戏,可惜闹松树那几天你竟然没有写一张字条贴到松树上。你不是在学习宋三小你是在心里游戏比宋三小有水平得多啦,含四小时驴粪真不知道那是一种甚么滋味。但宋贵亭老汉说这比送他三小去住法院强得多。后来煤窑来招工,本家书记叫宋四小去了没有叫三小去,不知是不是还想叫他做游戏。

他的手已经不发抖了。

戳破天门口五个半人高的字他已经用粉笔描出来了,头两个笔画多的字没有写好,后三个笔画少的字写得够好看。

女教员开始照着他的粉笔线刻起来了。

妇女们又说还是他秀气。

他忽然听见了一声很强烈的爆炸声,但老乡们教员们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他问女教员听见甚么响声了吗?

她说没有呀。

没有吗?

没有。

他决定再亲自写一条口号。

围观的老乡们说,天门口有水,早听老人们说天门口有水啦。

“戳破天门口不怕把野庄冲走呀?”

“冲不走,水出来有一道干河槽呢。”

“干河槽怕放不下天门口的水吧?”

“我看差不多。”

“我看放不下!”

“你敢打赌不敢?”

“你说赌甚吧?”

“赌你这颗头!”

“你那颗头能有几两肉?”

大水流下河头然后归入云中河,那时候河头的地亩一定会更下湿盐碱吧,这是个问题。

妇女们一直在说他写画得够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