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神灵走了谁也没有来,老杨没有来林书记没有来连老米走了也不见再来。宋万银说在后山天门口找见了水但县上的田技术员也没有来。河头的孟支书也没有来,前两年他带着河头的干部们常来参观,现在为甚么不来参观啦?孟支书说是来参观上野庄建设水平田。她说河头的地亩又平又有水你参观它做甚,你们是来参观我吧?他笑了笑。现在也不来参观她啦,她老了是不是?他只是笑了笑,没有再捏住她的下巴颏仔细参观她的牙口。杜家也没有人来。他一直都不来寻找她。他不是死了就是也成了人物了,但林书记一点不像他,只有老杨像他不怕费布票生了那么高大的个头却不是大官。你不是大官也可以来参观我呀我又没有嫌你费布票,我不喜爱穿衣裳可以给你节省布票,你也嫌我老了吗?
神灵走了药也没有顶事,谁也不再来参观她,就又想躺在玉茭叶中间死去,但这样想了又想仍然抓不来轻快了。而且男人天天都在说今年墒情不好玉茭出苗不全,缺苗断垄很严重成片成片没捉住苗像生了秃疮似的。真是挨刀货,你不把玉茭苗给我长全了叫我今年夏天到哪里去死呀?就在你的炕上死吗你又不会给我死当了主任你也还是不疼不痛吃了药也还是不疼不痛;你当了支书也是不疼不痛没有肌肉,可你还想戳破天门口流成一条河叫河水一直流到河头去,全是不疼不痛的挨刀货。
但他有本事取消了野庄婆姨们坐街,五年多了婆姨们没有坐街,全都给他撵去出勤啦。他没有取消她坐街,但女人们都出勤去了一街空荡她跟谁去坐街呀?
她问过孟支书河头女人还坐街不坐街。
孟支书说要能不坐街她们早就成仙了成不了仙也早变成男人了变成男人河头也早就变成典型了。
她问他你是男人点心还是女人点心?
他哼了一声好像是学牛叫从此不再来参观她了。
她真想再插一朵花跑出去坐街,连坐街也给挨刀货取消啦在野庄也寻不见一朵西番莲。没有红西番莲有白西番莲雪白的西番莲也顶事白花她也敢戴,白花也寻不见一朵。假花也没有一朵。假花你可以做一朵吧,没有绫罗绸缎,你可以做一朵纸花,没有红纸绿纸就做一朵雪白的纸花,再倒他一股红墨水,不用他的红墨水,你不能咬破你的中指滴一股自家的血呀血也够红吧。就给他戴一朵白花也高兴,只是坐街也给挨刀货取消啦。
我给你们说吧,我不能生养是男人不顶事你们不要看他白白净净当过教员会记账又当了主任其实也是挨刀货,你们的万银后生也是挨刀货不顶事信不信?不信都不信吧你们真是憨老婆也不想想我从河头迁回野庄是为甚么?为了侍候亲爹亲妈连我也不信,我侍候不了亲爹妈只能把他们气死你们还没看出来呀?我知道你们甚么都看出来了只是不说罢了只是不给我说,躲过我你们说得够高兴吧?甚么也不知道甚么也没有说我不信,在河头婆家我也坐过十年街我甚么都知道,不用害怕只要你们高兴就扯开脸说吧我也想高兴,你们还是不信?你们怕甚么我知道,我家男人是主任我家相好是支书我住在一号院天天侍候上级下来的人物对不对?我给你们说吧我家男人不是我男人我家相好也不是我相好,天天侍候上级人物也只是他们光彩,当支书主任都光彩连我亲爹亲妈也光彩啦,可我不想光彩你们信不信?我是一个能叫你们高兴的不光彩的婆姨你们信不信?你们想知道甚么我都敢给你们说,你们不敢给我说我给你说,你们喜爱听吧?说不喜爱那都是鬼说,我知道你们,我虽不生养但跟你们也一样信不信?
可惜没法坐街了没法给她们说。
河头还能坐街,但她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能这样便宜了他们便宜了野庄,越想越觉得还是在野庄说着高兴,她们高兴她也高兴,说完她就可以浑身轻快躺进玉茭叶中间去死啦,不想死时再迁回河头。
她一连想了七天七夜越想越觉得不能便宜了野庄,越想也越明白了他们为甚么要取消坐街,原来他们就是害怕她给她们说呀,都够聪明,可她也不憨不傻吧?
七天七夜过后刮来一股热风,有人说怕要有雨,有人说只怕夏天也要受旱。她家主任领着社员担水补苗,男人担水女人补苗。男人们下沟担水停在泉水池边等水有足够的工夫听她说话,所以她要求也去担水,可她家主任死活不同意她去担水。他说她不会担水。你是怕我给男人们宣传你那高兴事吧,不叫担水我去补苗允许吧?女人们补苗也得等男人们担水来更有足够工夫听她说说笑笑。他更不叫她去补苗说你还是预备招呼客人吧。你给把客人请来吧把老杨给我请来,请来我就不说啦。
她又要求坐上拖拉机进城去说笑,城里人更多。但支书说他是进城拉炸药雷管引火线危险得很,也不允许她去。我不怕危险。他更不允许她去了,满脸要把她炸死的凶狠气。
一号院里就像野地里一样死静,一样有太阳,一样刮着热风,她不知道是要有雨还是要受旱只知道空空荡荡稀汤寡水不想便宜了他们。她梳光了头发没有寻见一朵花可插就走出了一号院,心想只要一把火就能烧了这一号院。
街上也是空空荡荡像野地里一样死静一样有太阳有热风只是没有坐街老婆们。
她只好朝朱先的红医站走去了。
吃了神药还不顶事她已经不吃朱先的苦药了,只想叫朱先再给她号一回脉,要是还不生养她就先对他说啦。朱先天天给众人看病,他可以向众人宣传她。可惜朱先是个老汉老神仙似的不喜爱多管女人们的闲事。这不是闲事是性命关天的大事你信不信,我不说就想死,说了也能死,我不怕死只怕死后没后人哭我,都不顶事不给我生养叫谁哭我,宋五爷没后给枪崩啦可众人高兴起来都在说他,你们高兴时候也来说我吧!我有甚么说头?我给你们说我全给你们说给你们说得清清楚楚,日后省得你们猜谜似的猜那一句话,我也有一句话我不止那一句话你们听不听信不信?
走进红医站的窑洞,她惊喜地发现这里果然挤着一堆婆姨老婆还有两个老汉,她们正高兴地说着甚么,一定是在说她吧。她高兴万分又痛恨自己怎么就忘了这里就是一个可以说笑的好地场,谢天谢地我的祖宗先人。
但她一进来她们都不说笑啦赶紧害起病来,都不用害怕我能叫你们高兴。
“朱先呢?”
她们说朱先给宋书记他妈看病去了听说咽茶饭都难啦。
她听说他妈一直腿疼出不了门怎么会是咽不下茶饭呀,朱先一定知道她要来说笑就故意躲走了,他妈死了有他哭呢,可她死了叫谁哭她?
她们说:“春天害病不是好兆,只怕那老婆过不了麦秋了。”
有人说:“那老婆要能熬过麦秋就不怕啦。”
她问:“这是谁说的?”
她们说:“朱先说的,老人们都知道这。”
两个老汉也说:“就是。那老婆怕是命不好,自家亲儿当了支书正该享福呢她害病害得出不了门。”
她问:“你们害病就是好兆呀?”
她们都给她吓住了一个个瞪大了眼不敢说话。
她先是以为她们都害怕死呢后来才明白了她们是害怕支书,一把火就在血脉里烧着了,不用害怕我不用害怕死我不怕死。
“你们不用害怕,我熬不过夏天啦!”
“你没有病吧?”
“我有病!”
“你有甚么病?”
“我不会生养!”
两个老汉一听就起身走了。
走了更好,走了我才万分高兴。
“玉环,不会生养也不算病吧?”
“是病也要不了性命呀玉环?”
“就是,不算病,玉环你先抱一个娃养着也一样。”
“过继一个也一样。”
“我给你们说吧他们全都一样不顶事,你们不要看我家男人白白净净当过教员又当了主任他不顶事你们信不信?”
“玉环看你说甚呢你男人够精干。”
“你男人够精干有后没后是命里的事。”
“你男人够精干玉环。”
“顶事不顶事我比你们清楚吧你们能知道甚么他精干个脚后跟!”
“玉环你说他咋不顶事?”
“我看见他挺精干你说他咋不顶事?”
“就是他咋不顶事你说呀?”
她看见她们果然高兴起来了心里万分欢喜,只是她们一直说他够精干又叫她万分痛恨,她才明白了她不是想说他这个挨刀货只是想说她自己。他死了她们也会说他够精干吧他真应该配给她们这些憨婆姨,祖宗先人们。
“那挨刀货顶事不顶事你们去问他吧不用问我!”
“玉环你允许我们问呀?”
“你不怕呀?”
“你允许他给我们说呀?”
她们越发高兴起来了叫她万分痛恨,真是一堆憨婆姨跟河头的坐街婆姨们一样憨,她知道她们想叫她说甚么,你们想偷他用他对不对一堆憨婆姨,只一把火我就把他给你们烧尽了,祖宗先人们!
“我允许你们偷他用他都听清了没有?”
她们一听这话又给吓住了,她知道她们是故意假装给吓住了,不用假装你们高兴吧我想叫你们高兴想叫你们记住我信不信?我万分高兴。
“死玉环!”
“看你说甚呢你疯啦?”
“你真允许呀?”
她知道她们又高兴起来了,趁她们高兴时候她就说出她们更高兴听的那一句话来啦,你们得记住我不能便宜了他,我不光彩他也不光彩吧?
“我给你们说吧我偷了用了你们的万银后生了你们信不信?不信?都是鬼说呢我知道你们早知道啦对不对?不用假装我不怕,我给你们亲口说清楚吧真有的事你们想吧我为甚么从河头迁回野庄来?为了侍候我亲爹妈叫他们也光彩是吧?你们看我像个光彩的婆姨不像我连生养还不会生养呢光彩个脚后跟,我迁回野庄就是想光彩,我住进了一号院当了主任婆姨我还想穿一双白球鞋还想生养后人,可你们的万银后生也不顶事你们信不信?”
她们又给她吓住啦。又是在假装吧我的先人们。
你们假装吓住了就是想听我给你们说,我就给你们说我不能不说不能便宜了他们不能便宜了野庄不能只叫他们都光彩只叫我一个人不光彩,我不怕不光彩只害怕你们不知道我不光彩我死了没人哭我也没人笑我,一座孤坟叫野草埋没了,我也是好汉吧敢用你们的支书你们不能忘了我,我全给你们说了在玉茭叶中间晒太阳也给你们说了我还想叫老杨也去晒太阳他是好人他不去,我不是好人我敢去我要偷了老杨我就更是好汉了对不对?
她又高兴又痛恨地说下去了。
她们仍然惊吓得像又害起病来没有再高兴起来。
不管你们是真给吓住了还是假给吓住了我只是想说。
她越说她们越不高兴,惊吓变成了惊奇,惊奇又变成了惊吓,后来就一齐逃出红医站跑散了。
你们是真给吓跑了还是不相信我说的?
她们不会不相信,她知道她们甚么都知道,她们一定是给吓跑了。她也不相信她们会给这事吓跑,坐街时候她们不就专爱听这种事说这种事吗,她们还是不相信她说的吧。谁也不会自己说自己的这种事,自己一说真事能变成假事吗?
我敢说我想说我不怕丢人,怕丢人你们能记住我吗?
红医站现在也变成一片空荡像野地里一样死静了。
你们走不了,我能叫我家主任和支书把你们叫来开会,我要给你们讲一回话,最后讲一回话,看你们信不信。
她正要走出死静的红医站,只见一个老汉跑进来了。是朱先回来了吧我先给你讲话。但她记得朱先不会跑只会走也有腿疼病,你心里还是明明白白吧。不是朱先是宋家三伯,她的眼睛明明亮亮。
“三伯你是寻朱先不是?他不在啦你信不信?我给你说吧你知道我为甚么不能生养?男人都不顶事我家主任不顶事你家支书也不顶事你信不信?”
“我问你一件事能行吧?”
“你问吧想问甚事问甚事我正想全对你说呢。”
“我家四个小子,十八二十二十一二十三,都该娶媳妇你说先给谁娶吧?”
“你想给谁娶由你我不管我还有事给你说!”
“四小几乎给淹死他又工钱大,三小是个二杆子不娶婆姨治不住他,二小最孝顺大小是长子,我不能给他们伙娶一个婆姨吧你说?”
“我不管你你家支书也不顶事你信不信?”
“我娶四个媳妇娶不起又不能给他们伙娶一个婆姨吧你不知道我家四小几乎给淹死我的祖宗先人只差一口气,你说我该给谁先娶媳妇呀?”
“我说他们都不顶事!”
“他们没本事也不能伙娶一个婆姨吧你说?”
“我说你家支书我家主任都不顶事你信不信?”
“我家四小几乎给淹死我的祖宗先人只差一口气!”
“你不是不怕活埋吗?”
“那是苦肉计只差一口气没有淹死我的先人。”
她只好丢下这个老汉走了。
街上还是像野地一样死静一样有太阳有热风。仍然没坐街老婆们。
她想起她亲爹的饲养院里时常也聚着一堆人,是一堆男人,她不怕。但今天饲养院里也像野地里一样死静,连她亲爹也没有寻见,只有平时在这里挣切草工分的那个哑巴靠住墙根在晒太阳。
她对哑巴讲话他不会宣传给后人,她亲爹一定是下沟担水去了,她觉得自己心里还清清楚楚。
教员学生也抗旱去了,学校里也一定像野地里一样死静。
庙里有高音喇叭,她可以在高音喇叭里讲最后一次话。
庙上锁着门。
实在没有办法你就去住娘家吧,我的祖宗先人野庄就是你的娘家呀你心里不是清清楚楚吗?
只要放一把火众人就都回来啦,你心里够清楚。
我也要去抗旱去担水去补苗,你们都聚在野地里野沟里又说又笑,把我锁在一号院里是想把我憋闷死我清楚,不叫我去抗旱不叫我去坐街是怕我给众人讲话对不对?
也许客人已经真来到了。
她跑回一号院。
一号院里仍然一片空荡一片死静只有太阳和热风。
给你们放一把火我就去死啦,只是野地里的玉菱苗才生出两片嫩叶又缺苗断垄得严重,玉菱地里也生了秃疮,你们叫我到哪里去死呀?老杨你真是好人我看你能当县长,你当了县长能把杜大夫给我请回来吗?叫他给我开一服西药我只想生养不想打篮球也不想放卫星不想疯啦。老杨你看我不像疯了吧,我喝了酒也没有疯没有对你吆喊老杨你过来姓白的你过来,我就是对你吆喊你也不过来,你是好人你过来我也相信你是好人你能当县长,你不过来是怕当不成县长对不对?等你当了县长就不用害怕了吧,我知道你当了县长就不敢姓杨了又得改姓林对不对?你再改一回姓我也认得你,你说你不认得我,我老了,我死了也没有人哭我,我不怕你。
有人跑进一号院来了,真是有客人来啦真是老杨又来啦,原来是挨刀货你!
“玉环你又咋啦?”
她恶恶地瞅住他不想说话。他脸是白的头发是黑的,白脸黑头发上都盖了一层细土,可村里的憨婆姨们都说他够精干。
“玉环你没事吧?”
一定是她们跑去给他报告了她说的话了,好得很,我就是想叫你知道,她给他笑了一笑,一定笑得够难看,他给吓住了。
“玉环你觉得哪儿不熨帖,又是头疼吗?”
“你跑回来是想救火对不对?”
他给吓软了不再问话。
她高兴万分。
“婆姨们说你够精干你知道不知道?”
他更不敢回话了惊恐地瞅住她一动不动。
“她们说我又疯了是不是?”
他一动不动。
“你看我像疯了吗?”
“玉环你觉得哪儿不熨帖?”
“我疯了。”
她高兴万分。
我不放火可以疯,疯了我甚么都可以说啦谁也管不住因为我疯了。我疯了她们也会几辈子记住我一辈接一辈把我宣传给后人,曹家四婶曹家他四奶疯过赤身露肉满村跑,我不怕你们说,我不怕疯,你们一辈接一辈往下说吧这比有人哭我还强一百倍。不过这一回我不给你们赤身露肉了不能再便宜了你们,我只说甚么都要说,你们谁也不要想管我。上一回我刚病了没几天,你们倒想出治我的好办法来了给我求来了神药真够聪明。这一回神灵刚走了又得五年不回来,看你们还能有甚么聪明办法吧。我清楚了我不怕疯,不用坐街不用开会,我走到哪儿见了谁都能说笑因为我疯了,男人女人老婆老汉我都敢说笑。不用喝酒也能说笑啦,省得喝了酒浑身发冷叫他压三床棉被不能动弹。老杨你再来住一号院我也敢对你吆喊了姓白的你过来因为我疯了。
“你说你姓甚?”
“玉环你是咋啦?”
“你说你到底姓甚么?”
他给她吓跑啦,她很高兴。他一定是去找他亲妈去了可惜你妈还在河头,等我在野庄疯完了再回河头给你疯,河头不旱吧庄稼到夏天也是又绿又密。
她正想出去站在一号院街门口的台阶上讲话,他把她亲妈领来了。
“玉环我娃你是咋啦?”
“我疯啦。”
“玉环我娃你不敢想不开现如今光景正好过呢你有甚想不开你女婿是主任,你住在一号院明明亮亮又有好吃好喝玉环我娃你不敢想不开,生养不生养也不由你呀我们也不嫌你,叫你女婿挑个好人家给你抱一个先养着也顶事吧过继一个也顶事,我娃你不敢想不开。”
“谁是你娃?”
“玉环我娃你千万不敢想不开你女婿是主任!”
“谁是我女婿他姓甚?”
亲妈和男人说了许多话,她只用这两句话就把他们又吓跑啦。
不久,她亲爹也跑来了。
她爹说:“看我拿镰把敲你!”
她说:“你敲吧!”
她爹就那一句话,她也就这一句话,来回说了几遍,亲爹也给吓跑啦。
后晌,她家主任请来了朱先。
朱先甚么也没有说,只低头静坐着好像是在寻思治她的办法。
她也不说话心里想你用甚么办法也治不了我。
静坐了一阵,朱先才说了一句话:“曹主任,你就先由她吧。”
说完朱先就走了。
她万分高兴,觉得疯了真是不赖一个接一个全都给她打败了。你还能请谁就赶紧去请吧,我谁也不怕谁也能给你打败。你去把那些憨婆姨们也请来吧她们都说你够精干,可我早把她们先打败啦,你去请米头儿吧他更败得快,你去请县上的书记县长我也不怕,请来老杨老白我也不怕。我不怕疯谁也治不了。她很快乐甚至快乐得忘记了跑出去在满村自由讲话了,只想稳坐在一号院里等待一个接一个跑来治她的人,然后一个接一个把他们全都打败。
半后晌时候,她家主任真把他亲妈也接来了。
他妈只给她哭号。
她说我不认得你。
他妈也不敢再哭啦,也不敢在一号院住跑到她爹妈那头去住了不知还哭号不哭号。
她忽然寻思主任要把河头的孟支书请来,再捏住她的下巴看她的牙口该咋办?他够聪明能看出她有事没事。
她就咬他一口让他说你的牙口不赖。
天黑时候,宋万银也跑回来想治她,满脸凶狠气。
“玉环你是想咋吧?”
“你不是去批炸药了吗我想叫你炸死我。”
“你愿意我就炸!”
“我愿意。”
“甚时候?”
“我先在全村大会上讲一回话!”
“你疯啦?”
“我没疯呀我认得你。”
“你休息吧。”
“姓宋的你过来!”
“玉环你休息吧。”
“姓宋的你过来!”
“你到底咋啦?”
“我牙口好想咬你一口!”
他也给吓跑啦。
全都叫她斗败了,真是叫人高兴,不用满村去讲话不用赤身露肉满世界跑就把他们一个接一个打败了。一阵快乐又涌进血脉里,她只觉得很疲累就忽然一头栽倒在炕上瞌睡过去了。后来听他们说,她一直瞌睡了三天三夜没动一动。
在这三天三夜里,他和曹主任研究了好几回,要不要把她送进县上的医院去。曹主任拿不定主意,说她在河头也闹过一回迁到野庄就好啦。他问曹主任:“你们还想往后山迁移呀?”
曹主任说:“后山她没有娘家呀。”
他说:“我姥娘家就在后山。”
曹主任说:“她姥娘家不在后山呀。”
他说:“那就送进县医院。”
曹主任说:“朱先说由她先睡吧。”
他说:“那就先由她睡吧。”
她睡了倒省得她满村疯说疯跑,只是村里老乡们太高兴满村说笑,他只好下了一道指示谁再说笑就叫谁含四小时驴粪。
曹主任又说担水补苗工程太大啦,已经影响到人和牲灵喝水。
朱先又说他妈的病怕熬不过麦秋啦。他想把他妈也送进医院,他妈怕死在外头回不了村高低不叫送。
你们都不想叫我戳破天门口了是不是,不想有一条万银河了是不是,只要放一声开山炮我也想去瞌睡它七天七夜了老乡们。
炸药炸药跑了几趟了拉不回炸药,田技术员把炸药都填进自家老婆的肚里去了。田技术员老婆可真够没个看头了,她男人是找水脉专家却憨汉一般不懂得给她皮脸上先增加几分水色,还叫她爱人呢跟老乡也差不多像受了历史上的大旱了皮脸真够没看头。等他再往下看时才发现她是肚大了大得怕人他就疑心像是填满炸药了,不过她果然穿了一件四个兜儿的绿军衣。老田你是想生一个男娃给你传宗接代吧?田技术员对他摸进家属院来很不高兴,但他能看出老田想偷笑。形势不错,你既然采用了我教你的生男娃的好办法就一定得给我批几车炸药啦,你不能白用我发明的办法懂不懂?狗孙还是不给批,说得局长放话。水利局长像个大人物脑门又秃又亮,但他也不敢放话说得林书记放话。林书记却偏偏又像受了谁的磕打了脾气一直不好,叫他去见局长。你是一县之长除了你老婆谁敢磕打你?他又摸进林书记的家属院,书记老婆的皮脸倒还水色不像受过旱可惜老啦。她也不像是凶狠的婆姨,给他吃了两碗炒大米不敢应承给批炸药,她说她当不了掌柜的家。你家掌柜是一县之长够伟大啦你想凶狠也不怕。肚里装了两碗炒大米,又去见局长,局长的脑门还是又秃又亮但不敢发脾气了,叫他去找田技术员看到底有水没水。田技术员不给批有水,原来你老婆脸上也旱得没水色,原来你把炸药都填到老婆肚里去了狗孙。
他又疑心是不是又有人告了他的黑状了。
他寻见了老杨。
老杨说他去年腊月结婚了。
他问新媳妇水色不水色。
老杨说够水色,给他指着看玻璃板压着的大照片。
他左看右看像是见过似的但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不过水色个鬼明明是受了八辈子的旱了像老乡似的。
他问是不是农业上的闺女?
老杨说不是她先在照相馆现在在文化馆,够不够水色?
他说水色个鬼,我叫你沉住气你不听,沉住气这是关键。
老杨说你的眼光不行。
他说你的眼光才没水平照她这样农业上要多少有多少你懂不懂?
老杨说谁说她是农业上的?
他说谁说她是农业上的来?
老杨说你说来谁说来?
他说你才说来!
老杨说你才说来!
他说我说她水色个鬼!
他发现老杨在城里新娶了一个媳妇居然跟农业上的老婆也差不多,心里很高兴。这一高兴把炸药和黑状的事全给忘记了,高高兴兴跑到拖拉机跟前这才生了气。但时候不早啦只好拉上一车斗垃圾赶回野庄去,垃圾沤粪他怄气,狗孙们都想气炸他的血脉是不是?
血脉一直没有炸破他觉得是因为她够水色,比田技术员老婆比老杨媳妇比城里的婆姨都水色,叫他看比林书记家老婆也水色,真没想到她给他疯了。这不是叫他流血牺牲吗?你想疯等我戳破天门口流成万银河以后再疯也不迟吧我的祖宗先人。
曹主任给他分析说,村里有一半的老乡相信她疯说的话,有一半不相信。相信的那一半老乡说,那种话只有疯了才敢说,所以他们相信。不相信的那一半老乡说,人疯了说的都是疯话不能相信,就是不疯也没人敢说那种关乎自家的话,敢说出来一定没有那种事,所以他们不相信。在相信她的老乡中间是男人多,在不相信她的老乡中间又是女人多,但在坚决不相信的老乡中间又是男人多,在坚决相信的老乡中间又是女人多。
他对曹主任说:“不管相信不相信谁再说她就叫谁含四小时驴粪懂不懂?”
曹主任说:“好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