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出村时候拖拉机的车灯把松树照得透亮像是金树银树,可它就动也没动一直无情地挺立着,倾斜的树盖也仍朝东瞭望平川那厢的河流山脉。你以为我戳不破天门口引不来万银河呀,我给你说等有了万银河我就真要砍倒你啦,真要盖一座大礼堂,青砖红瓦磨砂水泥再安一套新的扩音机器,还要修建一座楼上楼下的高级客房,你能给我供献几方木材呀?

他扭了一把方向盘拐了一个弯,松树给甩到脊背后头了,听到一股荒凉的风声,他知道拖拉机得下坡了。

她说她死了还想埋到松树下歇凉还说她死了也要坐二龙杠他不明白她说的是甚么意思。

他也不知道今晚叫他去开甚么会。拖拉机没有挂车斗,大道上的浮土不断卷了上来,开着拖拉机去开会到底不美不如坐小吉普有司机给你开车。你也可以叫拖拉机司机给你开车吧,坐不成小吉普只能坐拖拉机那就还是自家开上痛快,可惜大道上的浮土也是欺软怕硬总往上扑,给他披身一脸黄土像个土地爷似的。

大道两旁他叫老乡种的杨树长得不快死得快,也披了一身尘土。你可以叫村里的老汉们每天出勤来给杨树抖尘土吧?狗孙你又想出一个好主意,你要早想出这个主意来那杨树恐怕就长得快死得慢啦。那棵松树就是土也不沾雪也不沾终年才绿森森,杨树们可怜得终年披一身尘土能喜欢给你长吗?好得很叫老汉们出勤来给杨树抖尘土。你们可以摇晃树身也可以带根竹竿来敲打懂不懂?只要把树枝树叶上的浮土给我收拾干净我就给你们记工分。当然能用水冲洗更好啦,可惜终于没有打成一眼井没有修成一道引水渠。你们先不用着急,等我给你们戳破天门口引出万银河时候再用水冲洗吧,你们也都给我洗洗澡。记住,等开会回来就给队长们说,各队都派几个老汉出勤抖尘土,好得很。

这个主意又使他高兴起来了。每当这种时候他对自家的脑筋就敬佩起来崇拜起来,万银你狗孙的脑筋真还了不得呢够有水平,你想出来的主意能叫你自家吃惊这真是够奇怪啦。你也不是怎样使劲费脑筋劳累得头疼眼花,许多好主意都是冷不防突然给蹦跳出来了。是它自家冒出来以后你才用脑筋去想它,越想才越觉得它有水平,越想才越叫你吃惊。你常常不敢相信它会是你狗孙想出来的,你不想崇拜你自家的脑筋也不由你啦。万银你狗孙很可能就是一个天才吧?

由于高兴他把拖拉机开得飞快,在飞快的行驶和颠簸中的确感到很痛快,只是一路尘土也更凶猛地朝他卷来使他更像土地爷了。不知道今晚开甚么会,先捎了讯,又派了一个副主任来叫他,万银你一定得去。他不愿意上公社开会,老米的公社一片稀松。你等我戳破天门口引出万银河以后,请我去给你建设公社吧,我很可能是一个天才。平川有水你建设得一片稀松还一口一声好得很,你寻个阴凉地方去放心喝酒吧。

在拖拉机的车灯照耀下,公社大院也似乎披了一身尘土像受了旱。

他熄了火跳到地上以后,才发现大院里停着两辆吉普车,走到近处看了看车牌号码,狗孙有林书记的车呢。县上第一把手来啦,怪不得非请他来不可,全公社没他宋万银就没戏可唱了他清楚。他是越发高兴起来了。

但他没有着急,踢门走进办公室吆喊一名小干部给他端来一盆水。对着墙上的镜框瞅了瞅,万银你狗孙真成了土地爷了不像天才,但这水银奖状镜框是你给他们挣回来的懂不懂?他脱光了脊梁,泼泼辣辣洗起来,啊扑啊扑够痛快。

林书记来得正好,他得把林书记请回上野庄去参观他的天门口。很可能领导们就是为他戳破天门口新工程来的吧,不是为这事他们深更半夜跑下来做甚?痛快。这里也没有几个水色女人你们黑天半夜下来做甚?痛快,我请你们去参观,我给你们再放开山炮,你们得多给我批炸药,你们不批炸药能难住我宋书记吗我从煤窑上借回炸药了,开山炮早炸响了懂不懂?

洗漱完又拍打去尘土,重新对着水银镜框照了照,不像伟大人物也够满意啦。

“林书记在哪屋歇着等我呀?”

“早进会议室了。”

狗孙万银就等你出场啦,但你不用慌张不用着急。

他走进会议室果然看见县上几位领导人都坐好了,这时候他只觉得老米的会议室太没水平啦等我给你建设新的吧。大家也果然一齐瞅住他真像唱红的出场了。好得很。

他跟每一位领导人都开了一个玩笑。他对林书记说你家婆姨叫你掌柜,他对郭副书记说你舍不得花钱是想买房买地吗,他对段部长说你的白头发没受旱减不了产吧。这几句玩笑话他一直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当时他很敬佩自家的脑筋。

他记得几个领导人也跟他开了一个玩笑,不过不是每个领导人各跟他开了一个玩笑,是几个领导人伙着跟他开了一个玩笑,所以他后来回忆了几次都只是回忆起一个玩笑来。他们说万银你还真会发明创造给你妈坐了二龙杠。

林书记是第一个跟他开玩笑的:“万银你还真会发明创造给你母亲坐了二龙杠。”

第二个是郭副书记跟他开玩笑:“万银你还真会发明创造给你家老太太坐了二龙杠。”

第三个是白头发的段部长开玩笑:“宋万银你还真会发明创造给你娘坐了二龙杠。”

他记得那晚他没有跟老米开玩笑,但老米却第四个跟他开了同一个玩笑:“宋书记你还真会发明创造给你家老人坐了二龙杠。”

当时他心里还想你们跟我开玩笑好得很,只可惜不是每人都发明创造一个玩笑而是四个人伙开了同一个玩笑,所以美中不足就是一个玩笑不如四个玩笑红火热闹。

虽然只是伙开了一个玩笑,但当时会议室里所有的人都高兴得笑了,笑得还够红火热闹。这个情况他也记得很清楚。

他还记得就在那一片红火热闹中,他挑了一个靠近领导人的座位坐下来了。因为很可能就在那时他闻见了一股酒糟气味。这股酒糟气味有些破坏了当时的玩笑气氛,他很生气。老米你还跟上领导人开玩笑呢我看你真是老乡,这么多领导人亲自下来开玩笑你狗日的给堆一摊酒糟像进了猪圈似的是想咋呀也想开玩笑是不是。当时他朝四下里瞅了瞅,瞅见会议室的后墙根底堆着几根方木几袋化肥还有湿淋淋几麻袋酒糟。

老乡从供销社买回酒糟去喂猪,猪吃了酒糟又把酒糟化成猪粪拉到村里的大街小巷里,鸡跑出来刨着吃了猪粪又跑回去下成鸡蛋,老乡再把鸡蛋卖回供销社。当时这个想法使他更觉得老米像老乡,又觉得这想法也很像一个玩笑。要不是因为酒糟气味叫他生了气,他就把自己发明的这个新玩笑说给大家了。

这个玩笑没有说出来,但当时他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了使了劲才忍住,因为从不讲卫生的大街小巷他想起了林书记的那辆小吉普。

它第一回停在有猪粪的野庄大街上,老乡的一帮吃屎娃围住它不散,抓抓摸摸又骑到车头上鬼叫得欢。他本想把小杂种们撵走再一想屎娃们也够胆大够好汉,反正吉普车也不会踢人咬人由狗孙们骑着它鬼叫个欢喜吧。第二回它又停在野庄大街时候,几个小龟孙又欢欢喜喜扑上去了,可刚挨住它立时就吱哇一片吓跑啦,他很奇怪。司机说车上通了电了。狗日的不怕打死我们的小老乡呀?司机说电不死,麻他们一下就都熨帖了。还真会发明创造通了电麻一下就熨帖啦。后来他把这话对她说过,她恶恶瞪了他一眼又咒骂了他几声挨刀货。

但是天老爷,就在他想笑使劲忍住没笑的那时候,领导人一个接一个说万银你还是不用当支书了吧。

是不是在这个时候领导人一齐跟他又开了这个新玩笑,他一直没有回想清楚,因为那晚从这个时候往后他就甚么也记不清分不清说不清了。当时领导人是不是在跟他开玩笑,他一直没有分清所以也没有记清更说不清了。

你们是又跟我开玩笑吧?

万银你还是不用当支书了。

他们一个接一个又重说了一遍,开的都是同一个玩笑。

你们是不是在开玩笑?

万银你就不用当支书了。

他们一个接一个又重说了一遍。

当时是不是这样他一直没有回想清楚。

你们不叫我当支书是叫我当县长呀?

他们都说你就努力吧万银。

他们是不是这样给他说的,他没有回想清楚。

天老爷你们不叫我当支书是因为甚呀?

万银你还真会发明创造给你母亲坐了二龙杠。

他们一个接一个又重说了四遍那同一个玩笑。

那不是玩笑吗你们以为我是老乡不懂得甚么叫玩笑?玩笑玩笑给你们笑完就拉倒啦你们不懂甚么叫玩笑吗你们也是老乡吧?

他们又伙说了四遍那同一个玩笑。

你们不同意我家老人坐二龙杠我可以把她的寿棺重新刨出来重新打发重新按新式规定办一回丧事,我开了追悼会又叫老乡戴了白花没有披麻戴孝呀只坐了二龙杠。可以不坐二龙杠可以重送一回葬放到一辆驴车上,要新式也可以放到拖拉机上不加棺罩,她一直睡得够沉稳那股不想断绝的悠悠气也最后断绝了她不怕拖拉机颠簸,更不怕罩一身黄土,你们说这么重办一回丧事还不顶事吗?

你能叫你家老太太重新活过来呀?

你们只要叫我当支书我妈她一定肯醒过来,临终那些天她就总也不肯断绝那股悠悠气她就是不放心我在万不得已时候!我真到了万不得已时候了吗我还没有戳破天门口没有引出万银河呀满地可怜的庄稼都等着万银河水呢全村老乡也等着跳进万银河洗澡呢谁都是浑身历史积攒下的黑泥女人们皮脸上都旱得没有水色啦你们懂不懂?我到了万不得已时候啦我家母亲她会活过来再死一回这不是玩笑。

万银你狗孙是在开玩笑。

我不是在开玩笑你们是在开玩笑吧?

万银你还打骂老乡。

这更好说你们可以叫全野庄的老乡都来打骂我,男人女人老人吃屎娃全都叫他们来打骂我,谁不出勤打骂我你们不给谁记工分,谁来打骂我你们给谁发二斤麦子,踢我扇我拿镰把敲我五花大绑捆起我吊我四十个小时拿驴粪填进我嘴里叫我含四个小时再画一个圆圈叫我站在当间晒四天四夜太阳再在雪地里冻我四天四夜都可以,你们不用害怕,我死不下,因为我还得当支书还得戳破天门口引出万银河懂不懂?

他们说你只要当支书老乡们就谁也不敢打骂你。

你们可以演一场苦肉计呀,你们还可以叫老乡们活埋我,活埋你们懂不懂就是埋完还得活,埋完我还得当支书还得戳破天门口。

万银你狗孙还在开玩笑?

我的血脉都快憋破了你们还是在开玩笑吧?

万银你还讲迷信叫老乡们给松树磕头上供献吃药。

那也是玩笑呀我是无神论者,我没有给松树磕过一个头等我戳破天门口就给你们砍倒松树盖一座大礼堂再给你们盖一座楼上楼下的高级客房再挑几个皮脸水色的女娃为你们服务还不顶事吗?我不会叫你们闻酒糟气味。

万银你可真是狗孙你看你损德不损德你不知道松树是野庄的风景是一棵神树吗你是欺负它做甚不叫你当支书也是活该你懂不懂?

你们也相信松树是神树呀?

他一直分不清他们不叫他当支书到底因为甚么,是因为母亲大人坐了二龙杠还是他打骂了社员还是松树显过灵,他也分不清不叫他当支书是不是在开玩笑,当时他们都笑了,笑得挺欢喜。但他记得在那晚开玩笑的会议上他还没有憋破血脉,因为开完玩笑他开着拖拉机回野庄一路上并没有把拖拉机开到崖头下开到深沟里也没有开到坡里去。快到野庄时候他还想起派老汉们出勤给杨树抖落尘土的事呢,上了坡车灯照亮松树的时候他还想跳下拖拉机去给它磕几个头。

所以,一定是回到野庄以后他才憋破血脉终于流血牺牲啦。在临终的最后时候他听到了一声巨响像开山炮似的一声炸雷响了,他就意识到这是浑身的血脉终于憋破了万银你狗孙终于要流血牺牲了,你还想再吃几口甚么呀他甚么也不想吃。你还有甚么话要说吗他只想再给全村老乡讲一次话,可惜力量已经不够了。还想对唐玉环说他没有在他们那里把你供出来你发明了龙头你最先发明了二龙杠但我没有供出你来,可惜他也没有力量等她来啦。他就这样沉稳地流血牺牲了,可能也留下了一股悠悠的活气很久不肯断绝吧就像母亲那样。如果他们还叫他当支书他可能也会重新醒过来吧,他记得这是在临终前的最后意识了,此后就甚么也不知不觉了。

他没有想到自家还会重新醒过来,因此当他醒过来的时候以为自家已经做了鬼了。万银你狗孙已当了鬼啦做人你狗孙没有做好从今往后做鬼你就做个好鬼吧,再做一个恶鬼连你祖爷们也要开除你懂不懂?拉倒吧人都给开除了我成了鬼还怕开除呀,还能再把我开除到哪里,鬼再给开除就又得回野庄去做人,我不怕你们开除你们再叫我回去做人我同意。所以我做了鬼也得戳破天门口,好鬼恶鬼一样我是谁也不怕啦,做鬼也好得很。

可他听见曹主任对他说:“万银你快醒来吧你已经瞌睡了四天四夜啦。”

他问:“曹主任你也牺牲啦?”

“你快醒醒吧不用说梦话了你已经瞌睡了四天四夜,呼噜响得像打雷,快醒来吃喝些茶饭吧。”

看来可能是他牺牲以后又醒过来啦,是不是又叫他当支书呀?

曹主任说玉儿后生已经当了新支书了。

他问谁是玉儿?

曹主任说:“玉儿是朱先本家孙子,他姓朱,大名叫明玉,小名叫玉儿,你还带他去赁棺罩你能记不得你快醒醒吧。”

狗日的真是隐藏着一个对手,就是这个玉儿不断告他的黑状呀?但他怎么也想不起玉儿是谁。狗孙你也隐藏得真够深。

曹主任说:“玉儿想叫我当会计我想迁回河头去了。玉儿想叫你再当队长。”

鬼,我已经是鬼啦我还要戳破天门口,等我吃喝饱肚肠再睡它四天四夜还要去戳破天门口。你敢再叫我当队长,明天松树就又会显灵你信不信?

天色很昏暗他觉得还像在阴间似的。

曹主任说天阴了怕要下雨。

天老爷你哭得迟啦我已经醒过来了你给满地可怜的庄稼下雨吧。

一切都是从那股酒糟气味开始的,他谁也不怨啦更不怨天老爷只怨那股酒糟气味了。

他又瞌睡了几天几夜彻底解了乏败了火,天老爷仍然没有下雨。

她本来想为宋万银倒了运欢喜几天,可惜再也欢喜不起来了,更不想病不想死啦。想高兴又不敢太高兴了只怕因为太高兴了血脉不能平安地流动惊吓着他,很想给村里的婆姨老婆们说一说他,很光彩地说一说他,又怕说话太累了把他累着了。

街上又有风,不能叫风吹着他,她是平生第一次喜爱多穿衣裳怕受风着凉。

朱先说你得小心对付,不敢受风,不敢上火。

她记住了。多穿衣裳,不往街上的风地里站更不敢往街上冰凉的坐街石上坐了,夜晚也不敢开窗户,再多压一床棉被睡,土炕隔一天过一火。但也不能多见太阳,因为太阳在屋外,屋外有风。

天气热起来了,她不怕热只怕受风着凉。但太热了会不会上火呀?

朱先说上火是人内里有火,内里有火再外感风寒,就得出毛病啦。

朱先你说得对,我记住了。

外头她不怕热坚决不受风寒,内里我不生气不高兴不叫它上火。都说生气要上火,太高兴了也上火,我能不生气也能不高兴。现在再也没有甚么可以生气的了,谁也不重要啦,男人女人亲爹亲妈领导老乡老白老杨都平平常常了。自家男人不当主任她更不会生气你不当主任正好可以专门侍候我呀,宋万银不当支书她不但不会生气还想高兴,可惜太高兴了会上火,她能做到不高兴。没有可生气的也就没有甚么可高兴的了。只有这一件事她想高兴想欢天喜地想烧着了浑身的血脉高兴一场高兴一个死去活来,但正是因为这件事,因为他,她不能太高兴,太高兴了要上火。因此,她也是平生第一回诚心诚意地喜爱这样不高兴了。真心喜爱上不高兴也就不会有气可生了。人能既不生气也不高兴,我的祖宗先人,这可真是够福气啦。以前她总不生养,可能就是一直又生气又高兴,内火太强吧,但朱先说她不生养是因为肚寒。肚寒可能是因为她一直不喜爱多穿衣裳吧,朱先说的不会差。

朱先说茶饭吃得重也会存食,肚肠里存了食也会生内火。

她愿意茶饭吃得轻些,稀汤寡水也喜爱,只是她食轻了会不会饿着他呀?你可真憨,他现在能吃喝多少呀,朱先不会差,你可真憨,她喜爱承认自家憨傻。

那天她心里烦闷头又疼得像生了虫在吃脑仁,一号院里又孤闷空寂得像死了人,她忍耐不住正想再赤身露肉满世界给他们跑一圈就猛然觉得有些恶心想吐,吐了几口又吐不出肮脏来。愣了一阵,就赶紧寻朱先去了。

朱先一见她二话没问劈头就对她说:“你不敢憨跑啦,快回家静养着去吧,不容易你大喜了。”

当时她可真憨听不明白朱先说的是甚么意思,还骂了他一句不好听的话。

朱先又说:“你快不敢憨说憨跑啦,不容易你真是大喜了。”

当时她可真憨还问谁是大喜谁是二喜。

直到朱先说清了她要生养才明白了谁是大喜,但仍然憨傻得不相信,非叫朱先再给她号一回脉。

朱先把三个手指一放到她的脉上,她就立刻觉得一股柔软的水似的东西传遍了浑身的血脉,她相信了。

“不差,你是双脉。”

甚么是双脉?一股是血一股是水吗?她没有再问,因为她已经相信了只觉得自己够憨傻,但只要生养她喜爱承认自家憨傻。当下,她高兴得又想满世界去跑一圈,高喊几声赤脚医生棉花。

朱先说不敢太高兴小心上火。

朱先你可真是神仙,她真想给他磕三个头,只是怕上了火。

她不敢高兴也不敢生气万分小心地走回一号院去了,幸亏一路上没有滑倒没有太累着。

我的祖宗先人们,我要生养啦,你可真憨小心高兴得上了火,你更不敢生气,生气更上火。已经没有气可生啦,她只觉得自家已经躺进了一片柔软的水里了,四周已变成一片柔软的水了你不能高兴。

那天夜晚她家主任从后山天门口回来,她给他说了谁是大喜,他也憨傻得总不相信。

要在平时她会恶骂他一声,但如今她不能生气了。

他相信了以后居然问她大喜姓曹不姓?

她听了已经生了气了已经有了一长串现成的话要咒骂给他了,大喜不姓曹难道能姓白姓杨我看还是趁早活埋了你枪崩了你才解气你还是主任,幸亏她及时想起了不能生气才赶紧又躺进了柔软的水里。

她宁静地给他说大喜就是姓曹。

他还是憨傻得不肯相信。

他那一种憨傻她也喜爱起来了,他真是又白净又精干又秀气,曹大喜也一定像他一般白净精干秀气。

她决定就叫他曹大喜,姓曹,大名叫大喜,小名叫喜喜。

她给亲爹妈说了谁是大喜,他们也欢天喜地。

她爹说叫你家大喜在河头当电工吧不敢喂牲灵,喂牲灵担水太劳人我快给他们担不动水啦。

她妈说不能听死老汉的,当电工算甚本事还是叫你家大喜当主任吧。

她爹说当主任太劳心还不如当大夫。

她妈说当主任不比你喂牲灵强百倍呀?

她爹说我这一辈就喜爱喂牲灵你管我做甚?

她妈说谁爱管你我管不了你主任能管你!

她爹说看他敢管我我不拿镰把敲他才算他本事大!

她妈说你先敲我吧死老汉。

给了以前她早又想疯啦可现在她不能疯,她就觉得亲爹妈也憨傻得叫人喜爱,他们吵架就像耍笑似的挺有意思。她不恼他们了也不敢笑他们,一笑也能上火。

她幸福地浸泡在柔软的水里仍然不由得想弄明白为甚么就给了她大喜,想得久了就怕上火,但还是不由得想弄明白。头是已经不疼啦,想一阵可能也上不了多大火吧。可能就是因为脑仁里没有牙虫了才有了大喜吧,不过记得那一天是先觉得头疼才去见朱先的。朱先劈头就对她说你不敢憨傻啦你已经有了大喜了。记得那天也没听见有喜鹊叫唤。可能朱先真是神仙,也可能是吃了松树给的药真顶事了。记得吃完药甚么感觉也没有不凉不麻连土腥气也没有。吃了神药也得过几个月才顶事吗?一直想吐没有吐出肮脏来。她妈说想吐就真是有了你家大喜了。不敢再想了,小心上火。你不用想了,小心侍候你家大喜吧。后来听说不叫宋万银当支书了,就想很可能是因为不叫他当支书才给了她大喜吧,他说他想当县长你当鬼吧我家大喜才能当县长。她想欢喜欢喜又不敢欢喜怕上了火。你也真够憨傻啦想给你妈坐二龙杠又笨得寻不见龙头你还想当县长我看你还是留下县长给我家大喜当吧。大喜你到时候也给我坐二龙杠。她给他们寻见了龙头,龙头使完又安回庙顶的脊岭两头了,油漆得鲜红,眼珠是黑的,牙是白的,够好看。全村都说够好看。这是她的功劳,所以给了她大喜。想到龙头这里她才最后放心了,不再高兴不再生气也不再去想甚么啦,四周都是一片柔软的水。

男人说迁回河头吧。

她就同意了。

这年从夏天到秋天,野庄所有平梯田里的玉茭枝叶都没有把刻画在地堰上的那句旧口号给遮挡住。绿叶托起红边白心又秀气又硕大的字,远远望去像满沟遍坡一直都开满了鲜花。因为没有下雨,绿叶不够高不够密也不够很绿,但红白相间的鲜花却由于不曾淋湿过一直很艳丽。

每天早起出村下沟去担第一担水时候,因为阳婆还没有出来黎明中没有甚么颜色,望见遍沟漫坡开着的鲜花,他总以为是站满了锄地的受苦人,奇怪他们都穿着白净的汗衫像公家给发的一样齐楚,又奇怪自己怎么会比他们起身起得迟呀。看看阳婆的确还没有起身,就不管他们了。

担第二担水时候,阳婆虽然仍没有爬起来,但因为天色已经大亮了,有时东方平川那厢的天边沿也开始烧红了,所以黎明中有了色彩,他再看遍沟漫坡开着的鲜花就又像是站满了锄地的婆姨媳妇。玉茭叶显绿了就衬得她们的汗衫更雪白,还依稀闪露出许多红色来,红红绿绿就是女人。只是那野庄哪有这么许多女人,又打扮得齐楚像是公家给发的一样的穿戴。今年玉茭受了旱了,公家该多给发些口粮饲料发这些红红绿绿的穿戴做甚。他就疑心自己还没有睡醒。

直到担第三担水时候,他才把漫地站着的红红绿绿的女人看成了绿叶托起的鲜花。因为这时候阳婆慢慢爬升起来了,他也开始觉得两桶泉水沉重起来担水的路途遥远起来,漫沟遍坡开着鲜花是好风景。这风景就常常使他怀念起女婿和女婿当主任的时日来。女婿又迁回河头去了。万银也上山下了煤窑了,到底没能指靠上这狗日的,担水还是这样辛苦。万银不当支书为甚么不叫女婿当,女婿也走了。爱见女婿的米书记听说也给下放到兽医站啦。兽医说是老米爱见兽医站,兽医的话他不想相信。满眼的好风景可惜受了旱了。他也快担不动水啦。

担回第三担水倒进自家的水缸里以后,他还是照旧看见自家老婆含着两眼生泪从灶火的浓烟里闪出来吸气,没有跟他说话。在这时候,他常常想起朱先来,分不清他和朱先谁胜了谁。朱先本家一个龟孙当了支书啦,可他女婿当过主任,主任是比支书差一步,但女婿比孙子大一辈,再说他女婿是亲女婿,朱先的孙子是本家孙子远多啦。你孙子当了支书我也快给你家担不动水啦。

他去担第四担水时候,就再也看不见满眼的风景了,只有遥远的路途和沉重的泉水,一步接一步没有尽头。有时也会偶尔想起昨天夜晚人们又聚在他的饲养院争论宋家五爷当年到底是为了一句甚么话。他们似乎仍旧没有争吵清楚。他没有管他们,只是不免又会想到老宋家至今还未归还给他的那一块大洋。拉倒吧,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要了。

立秋以后下过一场雨,地堰上刻画下的红边白心大字给洇湿了几天。等雨后天晴时候,绿叶更绿了,红白相洇也更像一团花了。黎明时分看男人像男人,看女人像女人。庄稼地里一直就是又有男人又有女人,只是担水的路途仍然跟先前一样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