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刻
童 戈
十年前，我还是个一定要嗅着爷爷的衣领才能睡着的小屁孩儿。那时候还很认真地担心：“我以后嫁人了怎么办？”再后来，我去了寄宿学校，渐渐习惯每天夜里自己给自己掖好被子，在窄窄的木板床上蜷成一团，对着花白的墙壁沉沉睡去。
十年，也长得足够我改掉这个曾经以为会跟我一辈子的习惯了。
忽然发现我也是可以用“十年”这个字眼儿的人了。从前，在我心里“十年”这个词总有种讲述一个故事般的神秘和厚重。
这天，我夹着被子推开爷爷奶奶的房门。房里关了灯，只有电视机在闪着各种各样的光。
“你怎么来啦？”
昏暗的灯光里，我看不清楚他们的表情。但我听得出爷爷有点儿诧异，却抑不住惊喜的声音。
我很想像小时候那样赤着脚跑上床钻进他们的被窝，亲爷爷一下，亲奶奶一下，告诉他们：“我想你们了呗。”可是我站在原地张了张嘴，脑子里闪过许多句张开就要说出来的话，又一句一句憋回去，最后说了句：“没怎么。”
爷爷呵呵地笑着，起身披上大衣去饭厅搬来两张椅子，还像小时候那样把椅背靠着床沿，还怕我摔下去似的。奶奶帮我盖好被子，把被子的侧沿一点点塞在身下，又盖上一层毛毯把我裹得严严的。我躺在被窝里，下巴抵着被子，拼命不让声音颤抖。我说：“你们还当我是小孩子啊。”
爷爷笑笑说：“你哪里不是小孩子了。”
原来，人老了声音也会变。听爷爷的声音，好像已经走遍了千山万水一样沧桑，我的心里又塌了一块。
我总是在半夜冻醒，可是那天晚上我睡得特别踏实。还梦见小时候那个自己，口出狂言地拍着胸脯说“我以后要赚大钱给爷爷奶奶发养老金，每人八千！一个月八千噢！”我到现在还记得爷爷奶奶当时好笑又欣喜的表情。
没错，我要赚大钱，给爷爷买奔驰配司机，给奶奶买几千块一瓶的保养品。还把他们接过来和我一起住，还带他们到处旅游，吃世界各地最好的美食，管它庸不庸俗，肤不肤浅。这是我唯一可以想到的事情。
十年，我已经开始看着小时候相片上那个傻里傻气的自己发笑，爷爷奶奶也已经不是十年前的爷爷奶奶了。我一直以为他们是不会老的。在我心里，我的爷爷是世界上最高大帅气的爷爷，我的奶奶是这个世界上最年轻美丽的奶奶。好久好久之后，我忽然发现原来“被岁月压弯了腰”这个形容一点儿都不虚伪。他们脸上的斑块和皱纹让我很想移开眼睛却又忍不住死死地盯着看。我的爷爷奶奶也老了，原来他们也会老的。
忽然想起来现在我睡觉的时候也喜欢用被子堵在嘴那里，也许就是小时候喜欢嗅着衣领睡觉的习惯还改不掉的缘故吧。原来，小时候的习惯还像尾巴一样跟着我。
怎么忽然多了这么多个原来。
有时候，在公交车上看着一位老人独自上车，旧汗衫里佝偻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一双苍老泛白的手抓着扶栏在行驶的车里一踉一跄挪到座位上。我知道我的爷爷奶奶有一天也会这样走在时光的后头，最后老得走路也走不动，说话也说不清楚。
我请求时间走得慢一点儿，再慢一点儿。有时候觉得十年像一刻那么短，有时候却又打从心里希望一刻要像十年那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