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歌尔德蒙流浪了很久,很少在同一处流连两夜。无论在哪,他总能得到女人们的追求和取悦。阳光把他的皮肤晒成棕色,忍饥挨饿的流浪生活让他瘦了下来。许多女人在黎明时向他告别,有些还哭了,但她们终究都离开了。有时他会想:“为什么没有一个人留在我身边?为什么,既然她们都已经爱上我,并为一夜的欢愉背叛了婚姻——为什么她们还要立刻回到丈夫身边,即使多半害怕他们的暴打?”没有谁认真请求他留下,没有谁要求跟他走,没有谁愿意出于爱与他分享流浪的苦乐。当然,他也从未诱使过她们这么去想,况且扪心自问,他会发现自己最爱的是自由,他想不起有哪个情人能阻止他跟随欲望投入下一个女子的怀抱。尽管如此,他还是感到惊诧和一丝感伤,原来所有爱恋都如此短暂易逝,无论是女人们的爱,还是他自己的爱,都这样容易餍足,顷刻熄灭,这样对吗?天下爱情尽皆如此吗?还是说,这是他自身的问题?他被创造为这样的一个人:虽然女人们都追求他、欣赏他,却只求与他分享干草或苔藓上的无言露水情,不求与他分享生活。这是否因为,他过的是一种居无定所的生活,而安居者在流浪者面前总会感到一种恐惧?或者仅仅因为他这个人?他被女人们热烈追求,她们把他当成漂亮玩偶拥入怀中,可最终都还是跑回各自的丈夫身边了,即使明知会挨打。他想不明白。

他孜孜不倦地向女人学习。青涩纯真的少女更为吸引他,他会狂热地恋上她们;可惜大多数时候,这些羞怯可爱的姑娘都被保护得太好,根本难以接近。他也乐意向成熟女子学习,让每个女子在自己身上留下印记:一种姿态,一种亲吻,一种独有的挑逗、沉迷或抗拒的方式。歌尔德蒙像个孩子一样贪婪而柔韧,他走向所有女子,向每一次诱惑敞开身心:也唯有这样,他自己才是迷人的。其实他的英俊外貌并不足以诱惑这么多女子,是他的孩子气和坦率,那天真情欲中的好奇心,那种予取予求的随和,才让他充满魅力。他对于每个情人来说都恰到好处,完美契合她们的愿望和梦想,虽然他并不自知:他可以在某位女子身上表现得温柔有耐心,而在另一位身上表现得急切而猛烈,时而稚嫩得像一位初尝禁果的男孩,时而又非常娴熟老练。他随时准备好挑逗、奋战、呻吟和大笑,进入羞耻和忘记羞耻的境界。他所做的一切,恰好是每个女人所渴求的,恰好是她从他身上召唤出来的;所有敏感的女人都能从他身上嗅到这个优点,于是他成为她们的爱人。

但他还在学习。他不仅很快掌握了种种爱的技巧和艺术,从一个个情人身上汲取了经验,他还学会了去感知、抚摸和嗅闻形形色色的女人,他练就了敏锐的双耳,熟悉各种各样的声音,甚至当他听到一些女人的声音,便能准确无误地猜出她们爱的方式和能力。他总是带着新鲜的陶醉,欣赏这些千差万别的方式,欣赏脑袋如何长在脖子上,前额如何从发间露出,膝盖如何运动。他学会了在黑暗中闭上眼,用手指的触感辨别不同的头发、肌肤和汗毛。他早早便开始认识到,或许这正是流浪的意义所在:从一个女人投向另一个女人,只是为了更加细致、多元而深入地去学习辨识她们的能力。或许这正是他的使命:充分认识女人与爱情,认识到其中千差万别的方式,好比有的音乐家不止弹奏一种乐器,而是三种、四种、许多种。至于这有什么好处,会引来什么,他不知道,只觉已在这条路上。他在拉丁文和逻辑学方面并不具备什么特殊、惊人、罕见的天赋,可他学习起爱情与两性游戏来却毫不费力、记性奇佳,种种经验在他体内自动累积和排序。

他又流浪了一到两年。某天,歌尔德蒙来到一位富裕骑士的庄园。骑士有两位青春美丽的女儿。那是初秋,夜晚很快就会凉下来。流浪这件事在冬天会变得艰难,去年的秋冬已让歌尔德蒙吃尽苦头,今年即将到来的几个月份也让他担心。他请求食物和住宿,人们客气地收留了他,而当骑士听说这位陌生人还读过书、懂希腊文时,便让他从仆人餐桌挪到自己桌上,近乎平等地对待他。两位小姐都低垂着眼,大的那位已经十八岁了,小的那位刚满十六岁。她们是莉迪亚和尤利娅。

次日,歌尔德蒙本想离开。他大概以为没希望得到这两位金发小姐中的任何一位,而此地又无别的女子能留住他。意料之外的是,早饭后骑士把他叫到一旁,领他进入一间为某种特殊目的布置的屋子。老人的语气很谦和,他向少年谈起自己对学问及书籍的喜爱,向他展示一个收藏文稿的小柜子,一张定做的书写架,以及珍藏的纸和羊皮卷,它们都精美至极。后来歌尔德蒙才慢慢知晓,原来这位笃诚的骑士年轻时也曾读过书,可惜后来还是陷入了战争和俗世生活,直到重病一场,在病中听见上帝的告诫,才终于走上朝圣之路,忏悔年轻时的罪孽。他抵达了罗马,甚至还到了君士坦丁堡,回来时发现父亲已去世,房子也空了,于是便定居下来,结婚,丧妻,独自一人将两个女儿抚养成人。现在他的晚年开始了,他坐下来,为当年的朝圣之旅写一份详尽的记录。有几章已完成,不过正如他向少年承认的,他的拉丁文不够好,处处妨碍了他的表达。他现在可提供新衣及免费食宿,只要歌尔德蒙答应帮他校正并誊清已完成的章节,之后再协助他继续写作。

那是秋天,歌尔德蒙很清楚这对一个流浪者来说意味着什么。新袍子也正是他所需要的。不过最让他快乐的,是想到可以和这对漂亮姐妹花在同一个屋檐下长期共同生活。于是他不假思索地应承下来。没过几日,女管家便奉命打开衣料柜,找出一款漂亮的棕色衣料,派人交给裁缝,让他为歌尔德蒙做一套正装和一顶礼帽。骑士本想为歌尔德蒙做一身黑色学士服,可惜他的这位客人压根就不喜欢,没有答应。转眼间,一袭华服便上了歌尔德蒙的身,一半猎人风格,一半宫廷侍童风格,与他十分相衬。

拉丁文写作的进展也不赖。他们共同把已完成的章节梳理了一遍。歌尔德蒙不仅修改了许多不准确、有缺陷的词句,还把骑士那些笨拙的零碎短句改成了漂亮的拉丁文长句,包含严谨的结构和干净的时态序列。骑士十分欣喜,毫不吝啬地给予夸赞。他们每日至少用两小时来进行这项工作。

歌尔德蒙在一个由昔日农庄改建的城堡中找到了消遣。他参加狩猎,跟着猎人亨利希学习使用十字弓射箭,与猎犬们交了朋友,随心所欲地骑马。人们极少见他一人独处,他不是在和一只狗或一匹马说话,就是在和亨利希或管家蕾阿(一个嗓门粗得像男人、性情乐天的胖女人)说话,或和一个养狗童、一只小羊说话。他本可与附近磨坊主的老婆来一段风流韵事,但他却克制住自己,装出老实正派的样子。

歌尔德蒙迷恋骑士的两个女儿。小的那位更美,可惜冷冰冰的,一句话都没和他说过。他对两位姑娘都十分恭敬有礼,她们却觉得他在纠缠不休,小的那位更是出于某种羞怯的倔强,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大的那位会用一种怪异的口吻跟他说话,半含敬重,半含讽刺。莉迪亚就像个遇到珍稀动物的学者,好奇地向他打听修院生活,提出许多问题,最后还一定恢复讥讽的语气,摆出淑女的矜持和优越。他接受一切对待,把莉迪亚当淑女,把尤利娅当小修女,对两人都尊敬有加。只是晚餐后他会说些有趣的话,设法让姑娘们坐得久一点。倘若在花园或庄园中,莉迪亚主动招呼了他,还允许他小小调笑一番,他都会心满意足,感觉事情有了进展。

这个秋天,庄园里的白蜡树久不落叶,花园里的紫菀和玫瑰也坚持了很久。某天地主邻居带着他的老婆和马夫来访。因为天气暖和,他们做了一次特别长的骑马旅行,途经此地,请求借宿一晚,庄园的人客客气气接待了他们,歌尔德蒙的床也立刻被人从客房移到了书房,客房被布置一新供宾客使用。厨子宰了几只鸡,还找磨坊那边要了鱼。歌尔德蒙兴致勃勃地参与到这份热闹中,很快就发现新来的女客正盯着自己。有那么一瞬间,他注意到她的嗓音和眼神含着渴慕,就在那一刻,他注意到莉迪亚也变了,她变得安静,开始观察他和女客。丰盛的晚宴上,女子的脚在餐桌下钩上了歌尔德蒙的脚,不过,让歌尔德蒙心旌摇曳的不只是女子的挑逗,还有莉迪亚那双望过来的眼睛,好奇而炽热,充满了隐秘的焦灼。他干脆故意把餐刀掉到地上,然后弯腰去桌下捡,趁势爱抚女子的脚和小腿。这时,他看到莉迪亚的脸唰的一下白了,她还咬了一下唇。他一边继续讲述修院轶事,一边注意到,自己的迷人嗓音比故事更让这位女客倾倒。大家都在聆听他的讲述,东家一脸和气,男客虽面无表情,也暗自被年轻人的热情所感染。莉迪亚从未见过他这样谈笑,只见他整个人都绽放了,空气中震荡着快活的气息。他双眼放光,嗓音中吟唱着快乐,乞求着爱情。三个女子都心有所感,各人反应却大不相同:小尤利娅在激烈地排斥和反抗,骑士夫人露出明艳的满足神色,莉迪亚心中则涌起一股痛苦的波澜,混杂了殷切的渴慕、轻微的自保和最狂烈的嫉妒,她的脸拉长了,眼睛却灼灼燃烧起来。歌尔德蒙感受到了所有的波澜,它们在秘密回应他的追求,翻涌着回到他身边。种种爱意像鸟儿一样围着歌尔德蒙飞翔,其中有臣服的,有反抗的,有相互争斗的。

宴会后尤利娅要返回自己房间。夜深了,她捧着陶制烛台离开餐室,冷漠得像一个小修女。其他人多坐了一个小时,两个男人谈论着收成、帝王和主教,歌尔德蒙和骑士夫人随意聊着些小事。莉迪亚激动地听着,感觉松散的对话中生出一张甜美的密网,眉来眼去,语调和小动作交织,每个细节都意味深长,充满热望。少女带着欲望和恐惧吸纳此时的气氛,每当她看见或觉察到歌尔德蒙的膝盖在桌下触碰那个陌生女子,便感到自己也被触碰了,体内升起一股战栗。这一晚她无法入睡,竖着耳朵听了大半夜,一颗心怦怦直跳,以为他俩肯定在一起了。她在脑海中臆想了许多并未发生之事,仿佛看见他俩拥抱,听见他俩亲嘴,激动得直打哆嗦,眼前浮现出一个让她既期待又害怕的场景:遭受背叛的骑士突然出现在这两人面前,一刀刺向歌尔德蒙这个混蛋的心口。

翌日早上,天空蒙着云,吹着潮湿的风。客人不顾主人家的再三挽留,急于动身离去。客人们上马时,莉迪亚也在一旁,她与客人们握手,说着告别的话,但她心不在焉的,注意力全在歌尔德蒙身上,她看见骑士夫人上马,把脚踩在歌尔德蒙伸出的手上,他宽阔的右手稳稳握住女人的鞋,并在那一刻紧紧包住了她的脚。

客人们骑马远去了。歌尔德蒙又必须回到书房。工作了半小时,他听见莉迪亚在楼下发号施令,听见马被牵过来。他的东家踱到窗前向下看,微笑着摇头,于是歌尔德蒙也走到窗前,同他一起看着莉迪亚骑马出了院子。他们今日在拉丁文写作上取得的进展要比平时少些,歌尔德蒙分心了,他的东家很和气,允许他早点离开。

歌尔德蒙牵着马,悄悄溜出庄园,迎着湿冷的秋风驰入萧瑟的风景中。他越骑越快,感觉身下的马在变热,自己的血液也燃烧起来。马儿奔跑着,越过收割过的庄稼和休耕地,越过荒原,越过长满木贼和苔草的沼泽。他喘着气,穿过灰蒙的天色,穿过一个小小的桤木林山谷,穿过散发霉味的松木林,又进入一片褐色的空旷荒原。

多云的淡灰色天空衬得高高的山脊很是显眼,他发现了莉迪亚的倩影。她正坐在高头大马上缓步前行,他奔向她。她一见有人跟过来,便策马飞驰,一溜烟跑掉了。她忽而消失,忽而又出现,长发在风中飘扬。他追逐着她,仿佛她是一个猎物,一颗心在大笑。他用短促而温柔的呼唤催着马儿,一路飞驰,一路用快活的眼睛扫过沿途的标志性风景:低洼的田地、桤木林、枫树群,小池塘的泥岸,但他的目光总会回到他的目标,那个飞驰着的美人身上。他就快追上她了。

莉迪亚觉察到他在靠近自己,也放弃了逃跑的打算,让马放慢脚步。她没有转身去看那个追逐自己的人,而是高傲地继续骑马向前,做出无动于衷的样子,仿佛此地只有自己一人。歌尔德蒙策马来到她身边,两匹马和平地紧挨对方并辔而行。经历刚才的一番追逐,马和人都冒着热气。

“莉迪亚!”他轻声唤道。

她不作答。

“莉迪亚!”

她还是沉默。

“从远处看到你骑马的样子,真是太美啦,你的头发就像金色闪电一样飘在脑后。多美啊!唉,真怪啊,你见到我竟然会跑!我算是看出来了,你有点喜欢我。我以前不清楚,昨晚都还不确定。一直到你刚刚试图从我面前逃开,我才突然明白了。美人,亲爱的,你一定累了吧,让我们下马歇歇吧。”

他猛然从马上跃下,同时抓住她那匹马的缰绳,以防她又跑掉。她的脸俯向他,像雪一样白。他把她从马背上抱下,她终于哭了出来。他体贴地扶着她走了几步,让她在枯草中坐下,自己跪在她身旁。她坐在那儿,努力克制抽泣,勇敢与之斗争,终于战胜了它。

“唉,你真坏!”她终于能开口了,但也只勉强说出这几个字。

“我有这么坏吗?”

“你就是个骗人的混蛋,歌尔德蒙,让我忘了你刚刚说的那些混账话吧,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跟我说话?你凭什么认为我喜欢你?让我们忘了这些吧!不过,让我如何才能忘掉昨晚被迫看到的无耻勾当?”

“昨晚?你到底看到什么了?”

“唉,别这么装模作样!你当着我的面对那个女人干的事儿,真是恶心又无耻!你难道没有羞耻心吗?你居然还摸了那个女人的腿,就在桌子底下,在我们家的桌子底下!当着我的面,在我眼皮底下!现在她走了,你又来追求我!你还真是不知廉耻!”

歌尔德蒙后悔了,觉得不该在抱莉迪亚下来时说那番话的。多蠢啊,语言在爱情中就是多余的,他本该沉默的。

他不再说什么,只是跪在她身旁。莉迪亚看上去是那么美、那么难过。她的哀婉也感染了他,让他自觉唐突。当然,无论她说了什么,他都在她眼里看到了爱意,连这痛苦颤抖的双唇也在表达爱意啊。他信任她的眼睛胜过她的话语。

只是,她还在期待他的回应。他一言不发,莉迪亚便用哭红的双眼望着他,用更刻薄的口气重复这一句:“你难道没有羞耻心吗?”

“请原谅我,”他恭顺地说,“我们在谈论其实不需要谈的事。是我的错,原谅我!你问我知不知羞。知道,我当然知道。但我爱你啊,你看,爱情不懂得羞耻。别生气!”

她好像没在听,只是噘嘴坐着,看向远方,仿佛一人独处。歌尔德蒙从未落到过这般境地,他怪自己多话。

他把脸轻轻贴在她的膝盖上,触碰的一刹那便感受到抚慰,尽管心中仍有些茫然和哀伤;而她看起来就更哀婉了,一动不动地坐着,沉默着,看向远方。多尴尬、多难受啊!不过,她的膝盖倒是友好地接纳了他脸颊的依偎,毫不抗拒。他闭上双眼,就这样把脸靠在她膝盖上,慢慢记住膝头优雅修长的形状。歌尔德蒙欢喜而感动地想着,这高贵的、青春的形状,和她那修长美丽的圆润指甲是多么相配啊。他心怀感激地依偎着这个膝头,用脸颊和嘴唇传情。忽然,他感觉到了她的手,那小鸟一样轻盈的手羞怯怯地放到了自己的头发上。可爱的手啊,他享受着柔软而天真的抚摸。他经常仔细地观察和欣赏她的手,欣赏那修长的手指及延伸出来的圆润粉甲,对它们的熟悉程度都快超过对自己的手了。眼下,这几根纤纤玉指正怯怯地与自己的卷发对话。它们的语言是青涩的、胆怯的,却是真实的爱。歌尔德蒙感激地把头依偎在她手心,用脖颈和脸颊体会掌心的温度。

她说:“到时间了,我们该走了。”

他抬起头温柔地看着她,轻轻吻着她纤长的手指。

“请站起来,”她说,“我们该回家了。”

他立刻服从,两人起身上马。

歌尔德蒙心中充满了快乐。莉迪亚是多么美啊,多么温柔纯真!他还一次都未亲吻过她,内心却已充满她的馈赠。两人疾驰如飞,直到回到庄园门口,莉迪亚才吓了一跳,说道:“我们不该一起回来的,我们真笨!”他们翻身下马,看到一个马夫已朝他们跑了过来,莉迪亚才凑到他耳边,用急切而热烈的语调悄声说:“告诉我,你昨晚是不是在那个女人那儿?”他直摇头,开始动手卸马具。

下午,莉迪亚趁着父亲外出来到书房里。“是真的吗?”她急迫地问。他立刻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你怎么那么坏,调戏她,让她迷上你?”

“为了你啊,”他说,“相信我。我愿意摸你的脚胜过摸她的脚一千倍。但你的脚从来都不会在桌下朝我伸来,从不问我爱不爱你。”

“你是真的爱我吗,歌尔德蒙?”

“哦,是的。”

“这会带来什么结果呢?”

“我不知道,莉迪亚,我也不关心。反正,爱你使我幸福,我不去想会有什么后果,我高兴看到你骑马,高兴听到你的声音,高兴你的手抚摸我的头发。如果可以吻你,我会更高兴。”

“男人只能吻他们的新娘,歌尔德蒙,你从未想过这点吗?”

“不,我从未想过,为什么要想?你和我一样清楚,你做不了我的妻子。”

“的确,既然你不可能成为我的丈夫,不可能留在我身边,那么你和我谈论爱情就很不对。你真的以为可以引诱我吗?”

“我没有以为什么,莉迪亚,我动的脑筋,比你假想的要少得多。除了希望你能亲我一下,我别无所求。我们说得太多了,相爱的人不该这样。我觉得你不爱我。”

“今天早上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也不是这么做的呀。”

“你什么意思?”

“你当时一看到我来就骑马逃开。我于是相信你爱我。接着你又忍不住哭了,我就想,这是因为你爱我。再后来,我的头靠在你的膝上,你抚摸了我。我相信这是爱。可现在呢,你却不对我表达丝毫爱意。”

“我可不像昨天被你在桌下摸腿的那女的。你似乎很习惯这类女人嘛。”

“当然不是,谢天谢地,你可比她美丽得多,优雅得多。”

“我不想谈论这个。”

“哦,但事实如此啊。你到底知道不知道,你有多美丽?”

“我有镜子。”

“你看过自己的额头吗,莉迪亚?还有肩膀、指甲、膝盖?你有没有发现,这一切都是多么协调、多么相衬啊,它们具备统一的形式:修长、舒展、紧致、苗条,你没发现吗?”

“瞧你吹的!我的确没发现。不过你这么一说,我也懂了你的意思。听着,你这个骗女人的老手,现在就是想引发我的虚荣心。”

“可惜我没法让你满意。但我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地让你变虚荣呢?你如此美丽,我只想表达感激。是你逼我用语言表达出来;我本该用比语言好上千万倍的方式来向你传达谢意。用语言我什么也给不了!用语言我无法在你这儿学到任何东西,你也无法在我这儿学到任何东西。”

“我到底要向你学什么呢?”

“我向你学,莉迪亚,你也向我学。可你不肯,你只肯去爱你要嫁的那个人。可如果他发现你连接吻都不会,一定会笑话你的。”

“这样,原来你是想教我接吻啊,学士先生?”

他朝她笑笑。他虽然不喜欢她说的话,仍然能从她那有点激烈和做作的违心话中感受到,她的少女之心已被情欲攫住,正在惊恐地反抗。

他不再回应什么,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她,用目光牢牢锁住她不安的眼神,当她挣扎着向他的魅力臣服,他的脸便慢慢靠过去,直到两人的嘴唇碰上。他轻轻触碰她的唇,她便报以一个孩子式的亲吻,而当他想吸住这张嘴唇不放时,它就惊恐地张开了,好像受到了痛苦的刺激。他温柔地追逐这张退缩的嘴唇,直到它再度迟疑地迎上来。他于是教导这个被自己迷住的少女,如何不带暴力地接纳和给予亲吻,直到她筋疲力尽,把脸埋在他肩膀上。他让她靠着,快乐地嗅闻她强韧的金发,在她耳边呢喃着温存和抚慰的话。此情此景让他想起懵懂少年时,被吉卜赛女郎丽瑟授予这个秘密的瞬间:她的发丝乌黑发亮,她的肌肤深棕流蜜;当时的阳光是那般灼烫,枯萎的连翘又是那般芳香啊!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如同远方射来的一束光。一切才刚刚绽放的,转眼便枯萎了!

莉迪亚缓缓抬起头,她的脸变了,一双含情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严肃地望着他。

“让我走吧,歌尔德蒙,”她说,“我都在你身边这么久了。哦你啊,哦,我亲爱的你!”

他们天天找时间幽会,歌尔德蒙任由爱人主导一切,这份少女的爱以奇妙的方式打动了他,使他幸福。有时,她可以一整个钟头只是握着他的手,看着他的眼,仅在分别时,给予他一个孩子气的吻。另外几次,她如饥似渴地与他接吻,却不许他动手动脚。仅有唯一的一次,她羞红了脸,拼了命,想给他一个天大的惊喜,于是给他看了一下自己的乳房。她羞答答地将那小小的白色果实从衣衫中掏出,他跪着亲吻它们,她又将它们小心地藏回去,脸一直红到脖子根。他们也聊天,但用一种新的方式,不再像第一天那样;他们为彼此取了昵称,她喜欢给他讲述她的童年、她的梦境和游戏。她也时常提起他们的爱情是不正当的,因为他不能娶她。每念及此,她就变得哀婉而绝望。她用这种悲伤的秘密点缀他们的爱情,仿佛给它披上一层黑纱。

歌尔德蒙头一次感觉到,不仅仅被一个女人索求着,也同时被她爱着。

有次莉迪亚说:“你生得如此英俊,看上去如此开朗,可你的眼底深处却没有快乐,只有纯粹的悲伤,仿佛这双眼睛明白幸福并不存在,一切美妙可爱之物都不会与我们长久做伴。你的眼睛是世上最美的,却也是最悲伤的,我想,这是因为你无家可归。你从森林里来到我身边,某天又会离去,重新睡在青苔上,四处流浪。那我的归宿又会在哪里呢?如果你走了,我倒还有个父亲,有个妹妹,有间小屋和一扇窗,我可以坐在窗台上思念你,但我不会再有归宿。”

歌尔德蒙由着她说,时而报以微笑,时而面露忧伤。他从不用言语安慰她,只轻轻爱抚着,把她的头抱在自己胸前,轻轻哼着含混的幻魔曲,像保姆哄着哭闹的婴儿。有天莉迪亚说:“我多想知道你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常常想,你要过的日子肯定是不平凡、不轻松的。唉,但愿你能过得好!我有时觉得,你会成为一个诗人的,一个诗人拥有许多面孔和幻梦,还能将它们漂亮地表达出来。唉,你会浪迹天涯,所有女人都会爱上你,可你依然是孤独的。还是回修院去吧,回到你常常提起的那位朋友身边去。我会为你祈祷的,求上帝别让你孤零零地死在森林里。”

她可以这样严肃深刻、眼神迷茫地讲出一番道理来,而后又欢笑着与歌尔德蒙一起奔驰在深秋的原野上,让他猜谜语,朝他掷枯叶和橡栗。

某晚歌尔德蒙躺在卧室床上,等待睡意降临。他的心沉沉跳动,甜蜜与苦痛交织,把他的胸膛涨得满满的,爱欲、悲伤和迷茫都满得要溢出来。他听见十一月的风在屋顶上哧啦啦作响;他已习惯这样久久等待睡意。像每一晚那样,他念起了圣母颂:

美丽圣洁的玛利亚,

不染半点原罪污垢。

你是以色列的快乐之源,

你是罪人的拯救者。

这首歌的轻柔乐音浸润了他的灵魂,屋外的风也在歌唱,唱着动荡与漂泊,唱着森林和秋天,唱着流浪者的人生。他想着莉迪亚、纳尔齐斯和母亲,那颗不安分的心又沉又满。

突然,他惊得坐起,双眼圆睁,看见难以置信的景象:小房间的门打开了,一个穿着长长白色睡袍的身影从黑暗中走出来,是莉迪亚。她赤脚踩在石砖上,悄无声息地走进房间,轻轻关上门,坐到歌尔德蒙的床边。

“莉迪亚,”他低声说,“我的小鹿,我的白花儿!莉迪亚,你在干什么啊?”

“我来找你,”她说,“就在你这儿待上一小会儿。想看看我的歌尔德蒙睡在小床上的样子,我的金子小宝贝。”

她躺到他身边,两人都静静躺着,心怦怦直跳。她由着他亲吻自己,由着他那赞叹的双手抚摸自己的手脚,却不许他做更多了。过了片刻,她轻轻推开他的手,亲了亲他的眼睛,悄然起身,离开了这间屋子。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屋顶上的架子在风中咯咯作响。一切都着了魔,充满秘密、恐惧、期待和危险。歌尔德蒙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在做什么。他忐忑地睡了过去,没多久醒来,发现枕边沾满了泪。

过了几日,她又来了。这个甜美的白色精灵在他身旁躺了一刻钟,就像上次那样。她在他的怀抱中轻声絮语,不断倾诉。他温柔地听她诉说,左臂让她枕着,右臂抚摸着她的膝。

“小歌尔德蒙,”她说,贴着他的脸,声音低低的,“真伤心啊,我永远也不能属于你了。我们的小幸福、小秘密,就快保不住啦。尤利娅已经觉察到了,她很快就会逼我说出来的,我父亲迟早也会发现的。要是他看到我这样躺在你的床上,我的小金雀,你的莉迪亚可就惨了。她会站在树下,用哭肿的双眼看着被吊死的爱人在风中摆动。唉,你啊,还是跑吧,现在就跑,省得我父亲把你捆了吊死。我见过有人被吊死的,那是个小偷。我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吊死啊,你还是逃走吧,忘了我吧。你不可以死,小金子,我怎么能让鸟儿来啄你这双蓝眼睛。哦不,宝贝,你不能走——唉,你走了,我一个人可怎么办啊。”

“你就不想和我一起走吗?莉迪亚?我们可以一起跑啊,世界大得很!”

“那会很美妙,”她感叹,“唉,和你一起浪迹天涯,该多好啊。但我做不到啊,我没法在森林里过夜,没法成为一个顶着枯草的流浪汉,我做不到。我也不能让父亲蒙羞——不,别说了,这些都不能想。我做不到!我不能用脏盘子吃东西,不能在麻风病人的床上睡觉。唉,我们与一切美妙无缘,我们生来就是受苦的。小金子,我可怜的孩子,我最后可能还是要眼睁睁看着你被吊死了。而我呢,就会被关起来,送去修道院。亲爱的,离开我吧,睡到吉卜赛女人身边去,到农妇身边去。唉走吧,走吧,趁他们还没把你抓住绑起来!我们永远都不会幸福的,永不!”

他轻轻抚摸她的膝,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敏感部位,乞求道:“小花儿,我们可以非常幸福!我不可以吗?”

她心中未必不愿,但还是用力推开他的手,挪开了自己的身子。

“不,”她说,“不,你不可以。我是被禁止做这种事的。你这个小吉卜赛人当然理解不了。我现在这样已经不对了,我是个坏女孩,让整个家庭蒙羞。但我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还是骄傲的,那里不许任何人闯入。你要尊重这一点,不然,我就不到你房里来了。”

歌尔德蒙不愿罔顾她的任何禁忌、心愿及暗示。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没想到这个少女竟对自己有如此大的影响力。不过他还是觉得难受,因为他的感官未被满足,他的心常常激烈地反抗着这种受制的状态。他有时拼命想摆脱这一切,有时又刻意装老实,向尤利娅献殷勤,毕竟很有必要和这位重要人物搞好关系,尽可能在她眼皮子底下蒙混过关。在他看来,这位尤利娅是如此捉摸不定,有时她的举止十分孩子气,有时又像是看透了一切。无疑,她比莉迪亚更美,简直是个超凡的美人儿,这份美貌加上她古灵精怪的性格,实在是一种巨大的诱惑,令他常常强烈地爱慕着她。而正是妹妹身上这种强烈的诱惑力,让他不断认识到欲望与爱情的差别:起初他是用同一种眼光看待姐妹俩的,对两位都怀有渴望——尽管他觉得尤利娅更美,更能激起他的征服欲,他也曾无差异地追求过她们,用目光牢牢追随这两个姑娘。可现在,莉迪亚却对他有了如此大的魔力!他太爱她了,甚至舍弃了充分占有她的欲望。他已看见并爱上她的灵魂,发现她的孩子气、她的柔情、她的多愁善感与自己是那么相似。她的身心是如此和谐统一,常令他感到震惊和迷醉;无论她做什么,说什么,无论是表达一个愿望还是一个判断,都能保持心口一致,正如她双眼的轮廓与她手指的线条是那样一致!

一到这种时刻,歌尔德蒙便确信已经知晓那些构建她身心本质的基本形态及法则,于是每每萌发出欲望,想要去捕捉和描摹下这些形态,试着依照记忆,一笔一画勾勒出她头部的轮廓,勾勒出她眉毛的曲线,勾勒出她的手、她的膝,再小心地将这些画藏好。

尤利娅已经变得不好对付了,她显然发现了那股在姐姐身上涌动的情浪。尤利娅的所有感官都在渴望这个乐园,她的顽固理智却坚决不肯承认。她在歌尔德蒙面前表现出夸张的冷淡和厌恶,却也可能在某一刻忘记了装模作样,惊叹地看向他,眼神中有情欲的好奇。她对莉迪亚倒是挺亲热,时不时就去陪伴姐姐睡觉,呼吸着那里的爱与性的气息;她怀着隐秘的饥渴,放肆地触碰那些禁忌诱人的秘密,但转眼又以近乎伤人的方式让莉迪亚明白,他们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都已被她知晓,被她鄙视。这个漂亮任性的小女孩,便如此这般在这对情人间扑闪来去,迷人又恼人。她在饥渴的春梦中偷尝他们的秘密,有时装出一副什么也不懂的样子,有时又表现得像个危险的知情人。这个小女孩很快就成了暴君。除了一日三餐,歌尔德蒙很少有机会碰见尤利娅,所以相比于歌尔德蒙,莉迪亚在她那儿吃的苦头更多。歌尔德蒙对尤利娅的魅力并非无动于衷,这当然也逃不过莉迪亚的眼睛,她时常看见他的目光在尤利娅身上流连,眼神中流露出欣赏和享受。可她什么也不能说,一切都如此艰难,一切都充满危险,万万不能得罪尤利娅,不能惹恼她;唉,每一天,每一小时,他俩的爱情秘密都有可能被揭穿,他们那谨小慎微的艰难幸福就有可能被终结,或许以惨烈的方式。

有时歌尔德蒙也纳闷自己怎么还没转身离开。他现在这样活着真的挺难的:被爱着,但毫无希望,既没有合法的、长久的幸福,也没有他一直习惯的轻松随意的情欲满足;一边是不断被激发的欲望,如饥似渴却得不到满足,一边是持续不断的危险。究竟为什么要留在这个地方,承受一切,承受这所有缭乱纠缠的烦恼?这些体验、感受和心理状态,难道不该是那些安居乐业,住在暖屋里的良民才有的吗?作为一个无欲无求的流浪汉,难道无权摆脱并讥笑这些痴缠和纠结吗?没错,他是有这些权利,可他竟然像个傻子一样,在此地寻找类似故乡的感觉,并用那么多的痛苦和难堪来偿还。尽管如此,他依然在承受着,甘之如饴,并隐隐感到幸福。以这种方式恋爱,是愚蠢、艰难、复杂、费力的,但也很美妙,妙就妙在这份爱中凄美的黑暗和无望的痴心。那些相思无眠的夜晚是多么美啊;而当莉迪亚说起她的爱和恐惧,嘴唇激烈颤抖着,声音中带着绝望,又是多么动人啊。短短数周,受苦的表情就出现在莉迪亚那张青春的脸上,变成她的一部分;用笔画下这些线条,对于歌尔德蒙来说似乎美好又重要。他还感到自己在这短短几周内也变了,似乎一下老了许多,没有变得更聪明,但是更有经验了,没有变得更幸福,但心灵更成熟、更丰富了。他不再是小男孩了。

莉迪亚哀戚地轻声说:“你不必为我伤心,我只想让你快乐,只想看见你幸福。原谅我,我让你难受了,我把自己的恐惧和悲伤传染给你了。夜里我老做奇怪的梦,梦见我在一片沙漠中一直走,一直走,沙漠特别大,特别黑暗,我形容不出来。我走啊,走啊,一直在找你,可你不在。于是我明白,我失去你了,我得一个人永远、永远这么走下去,孤孤单单。后来我醒了,就想,你还在这儿,我还能见到你,多好啊,多美啊。也许还有几周,也许几天,不管怎么样,起码你眼下还在这里。”

某个早晨,天一亮歌尔德蒙就醒了。他躺在床上沉思了一会儿,脑海中还萦绕着梦境中的零星画面。他梦见了母亲和纳尔齐斯,两人的模样历历在目。挣脱了梦境迷网,他看到极亮的一束光从小窗洞射入房间,实在亮得出奇。他跳起来跑到窗边,只见窗沿、马厩棚顶、庄园大门,还有整个原野上,都已被今冬的初雪覆盖,呈现一片晶莹的淡蓝。这片宁静柔和的冬景衬得他的内心更为不安,他感受到一种震撼:这些田地和森林、山陵和荒原,都这般平静、动情、虔诚地向太阳、风雨、干旱和冰雪臣服。枫树和白蜡微微忍耐着,承受着冬日的负荷,那种姿态是多么优美啊!人类为何不能变得像它们一样,为何不能向它们学习?歌尔德蒙若有所思地走到院中,踏进雪里,用双手触摸冰雪。他来到花园,视线越过篱笆上的厚雪,落在被雪压弯的玫瑰花茎上。

早餐吃麦糊汤,大家都在谈论这场初雪,所有人,包括姑娘们,都已出门踏过雪了。今年的雪下得迟,很快就是圣诞节了。骑士聊起无雪的南欧地区。不过,这个初雪日让歌尔德蒙难以忘怀的事,却发生在夜里。

这天姐妹俩又吵了架,歌尔德蒙并不知情。当晚夜深人静,莉迪亚来到他的房间,躺在他身边,像每次那样。她一声不吭,头依偎在他胸口,聆听心跳,享受着亲密的慰藉。沮丧和紧张困扰着她,她担心尤利娅会泄密,但又不忍向爱人说起此事,生怕惹他不快。她安安静静躺在他心口,不时听他呢喃一两句情话,感受他的手抚摸自己的头发。

她这么躺了没多久,突然惊恐万状地睁大眼睛,慌慌张张坐起。歌尔德蒙也被吓得不轻。只见门被推开,一个人影走了进来,他慌得认不出是谁,直至那人走到床前俯下身,他才看清是尤利娅,心顿时一紧。她脱掉披在单薄睡袍外的大衣,任它滑落在地。莉迪亚发出一声惨叫,像被刺了一刀。她倒下身,紧紧抱住歌尔德蒙。

尤利娅用一种幸灾乐祸的讥诮口吻说道:“我可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房间里。要么,你俩收留我,我们仨一块躺着,要么,我去叫醒父亲。”

“好吧,过来吧,”歌尔德蒙一边说着,一边掀开被子,“别冻坏了脚。”她爬上床。莉迪亚把脸埋在枕头里,一动不动,歌尔德蒙费了半天劲,才在狭小的床上挪出一点位置。三人总算都躺好,歌尔德蒙夹在两个姑娘中间。那一刻他不禁想到,若在不久前,这还正是梦寐以求的场景。他感到尤利娅的臀部贴着自己,一时又是惊骇,又是暗喜。

“我倒要瞧瞧,”她再度开口,“躺在你这张床上究竟是个什么好滋味,让我姐姐三天两头往你这儿跑。”

歌尔德蒙为了安抚她,用脸颊轻轻蹭她的头发,用手轻轻摩挲她的臀部和膝头,像在哄逗一只猫。她不作声,好奇地沉醉于他的抚慰,恍恍惚惚中,用心感受这份魔力,不做任何反抗。歌尔德蒙一面对妹妹施展魔法,一面努力哄着莉迪亚,在她耳边哼唱熟悉的爱情歌谣。莉迪亚总算抬起头,慢慢朝他转过脸来,他默默亲吻着她的唇和眼,与此同时,另一只手还得继续把妹妹留在魔法中。这样别扭而难堪的状态渐渐让他无法忍受。尤利娅的美丽身躯在静静等待,他的左手带给他新的领悟。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原来他对莉迪亚的爱是如此美好而绝望,也是第一次感受到,这份爱情有多可笑。此刻他的唇在亲吻莉迪亚,手却抚摸着尤利娅,他感到一种迫切之情:要么逼迫莉迪亚委身于自己,要么离开这里,继续走自己的路。爱她却不能占有她,这太荒谬,太错误。

“我的小心肝,”他对莉迪亚耳语,“我们无须这样受苦。我们三个人在一起可以非常快乐!就让我们随心所欲吧!”

莉迪亚听到这些话,吓得缩了回去,他的渴求只好滑向另一边。在他双手的抚慰下,尤利娅发出一声长长的、舒服的呻吟,声音中充满颤抖的欲望。

莉迪亚听见这一声,一颗心就像被灌进嫉妒的毒液,缩得紧紧的。她猛然坐起,掀开被子,跳到床下唤道:“尤利娅,我们走!”

尤利娅吓了一跳。这声召唤带着一种狂烈的冲动,向她泄露了一切。她窥见了危险,于是沉默地坐起。

歌尔德蒙却觉得自己的所有欲望都被羞辱、被欺骗了,于是一把搂住已经坐起的尤利娅,吻了吻她的两个乳房,焦渴地对她耳语道:“明天,尤利娅,明天。”

莉迪亚穿着睡袍,赤脚站在石砖上,脚趾都被冻得蜷缩起来。她从地上捡起尤利娅的大衣,给妹妹披上。即使在黑暗中,她那痛苦隐忍的神情依然没逃过妹妹的眼,这让妹妹心中有了一丝感动和谅解。姐妹俩悄悄溜出房间。歌尔德蒙心中百感交集,一边大口呼吸,一边聆听动响,直到整幢房屋静得可怕。

三人以如此怪异别扭的方式聚到一起,又被放逐到各人的孤单心思中。姐妹俩各自回房,没有一句交谈。两个姑娘都孤独、沉默而倔强地躺在自己床上,清醒无眠。似乎有一个不幸与冲突的幽灵,一个虚无、寂寞、迷乱的魔鬼侵占了这幢房屋。歌尔德蒙直到午夜才睡着,尤利娅直到清晨。莉迪亚在煎熬中躺了一整夜,当苍白的日光从雪地上升起,她便快速起床,穿好衣服,在小小的木刻耶稣像前跪下,祷告良久,直到听见父亲下楼的脚步声。她立刻冲了出去,要求与父亲进行一场谈话。她甚至都不肯试着弄清:自己要狠心了结此事,究竟是因为想要保护尤利娅的童贞,还是因为内心的嫉妒?歌尔德蒙和尤利娅都还在熟睡,但骑士已经知晓了所有莉迪亚认为应该告知他的事。不过她还是隐瞒了一点——尤利娅也参与了这场冒险。

平日,歌尔德蒙如果在这个时间踏入书房,会看见骑士穿着居家鞋和毛毡裙,正忙于写作;但他此刻看到的骑士,却穿着靴子和紧身上衣,还背着剑。他立刻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戴上你的帽子,”骑士说,“我们出去一趟。”

歌尔德蒙用手指拈起他的帽子,跟着他的东家走下楼梯,走过院子,走出大门。他的鞋跟在略微结冰的雪地上踩出声响,天上朝霞尚未散去。骑士沉默地朝前走着,年轻人跟在他身后,多次回头看向庄园,看向他房间的窗户,看向覆雪的斜房顶,直到整幢房屋消失在地平线下,无影无踪。从此以后,他就再也看不到这些房顶和窗户、书房和卧室,再也看不到姐妹俩了。尽管他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知道离别会突然来临,但他的心还是痛苦地揪紧。离开实在太难受了。

一小时便这样过去,东家走在前面,两人都一言不发。歌尔德蒙不禁开始思考自身命运:骑士身上有武器,也许打算杀了他。但他不担心自己会死,危险其实不大,跑开就是了,这个拿剑的老人也不能拿他怎么样。没事的,他并无性命之虞。但这样跟在这位自尊受伤、一脸正气的男人身后沉默走着,真是越来越尴尬。终于,骑士停下脚步,站住不动了。

“你现在,”他用爆裂般的嗓音说,“就一个人往前走吧,一直走,朝这个方向。去过你习惯的流浪生活吧。你要是还敢出现在我家附近,我保证一定开枪打死你。我不报复你,只怪自己当初太不明智,怎么把你这样的年轻男人放在我女儿身边。你如果敢回来,就等着送命吧。快走,愿上帝原谅你!”

骑士站在原地,那张胡须灰白的脸在苍白的雪地晨光中很是黯然。他像个幽灵,一动不动,看着歌尔德蒙翻过一个个山脊,彻底消失不见。阴沉天空上的微红光芒也消失了,太阳没有出来,薄薄的雪花开始缓缓地、迟疑地从天上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