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歌尔德蒙花了两年时间来雕刻这件作品,并且从第二年开始,正式收埃里希为徒。他把这片台阶雕刻成一个小小的乐园,有树木、叶簇、花草和枝头鸟,动物的身子和脑袋在其中若隐若现。他以极致的狂喜打造出这个美轮美奂的野性王国,一个宁静生长的原始乐园,栩栩如生地展现了几个人类先祖的生活场景。他耕耘不辍,偶尔才有那么一两日感到烦躁厌倦,无法工作。于是他就把工作交给学生,独自步行或骑马去郊外,在林中呼吸清冽的自由空气,回忆从前的流浪生活,或是撩拨某个农家女,或是打猎,或是一连几小时躺在绿草地上,凝视着林中树冠形成的穹隆,以及蕨草和金雀花交织的烂漫丛林。他离开的时间一般不会超过一到两天,一回来便又带着崭新的热情开始工作,欣喜若狂地雕刻出枝繁叶茂的植物,细致温柔地在木头上刻出一张张脸庞:线条有力的嘴唇、一只眼、一丛茂密的胡须。除了埃里希,就只有纳尔齐斯了解他的工作。纳尔齐斯时不时会过来看一眼——目前,这个作坊已成为他在修院中最爱的地方。他惊喜交加地注视着作坊里发生的一切。他朋友那颗悸动、骄傲而天真的心,曾经埋藏了太多情感,现在终于都生发出来,绽放出来,变成一件作品,一个蓬勃的小世界。他想,就算这只是一个游戏,也绝不比逻辑、语法、神学这些游戏逊色。

有一回,他若有所思地说:“我在你这儿学到了不少东西,歌尔德蒙。我开始理解什么是艺术了。以前我总觉得,与思想和科学相比,艺术不是什么值得严肃对待的东西,因为我那时认为,人是精神和物质的可疑混合体,一方面,精神使人认识到永恒;另一方面,物质又把他往下拉拽,使他迷惑于短暂无常之物,因此,人应该远离感官,追求精神,才能升华自我,为生命赋予意义。虽然出于习惯,我也会做出一副尊重艺术的样子,可心里还是轻视它的。如今我才明白,原来通往认知的道路有许多条,精神并非唯一的道路,甚至也不是最好的道路。它的确是我走过的路,而且我还会继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与我相反,你走在另一条路上,一条穿越感官的路,也同样能够深刻认识到存在的奥秘,并将它表现出来,甚至比大多数思想家表现得还更生动。”

“你现在明白了,”歌尔德蒙说,“为什么我无法理解那种思维和想象分离的状态。”

“我早就明白,我们的思维是不断抽象的过程,它脱离感官,试图建立一个纯粹的精神王国。而你呢,却要把最无常、最易逝的东西放在心上,要在无常和混沌中理解这世界的意义。你不逃避无常,而是投入其中,通过你的赤诚之心,将无常转化为一种可以媲美永恒的崇高。我们这些思想家努力接近上帝的方式是,将尘世与天国分离开来。而你接近神的方式,却是去爱他的造物,并再一次创造。这两种都是人类的事业,都不可能臻于完美,但是相比之下,艺术更为纯真。”

“我不知道,纳尔齐斯,只是觉得,在驾驭人生和抵抗绝望这件事上,你们思想家神学家似乎做得更成功,我的朋友,我早就不羡慕你的学问了,但我羡慕你的安稳、淡泊和宁静。”

“你不必羡慕我,歌尔德蒙。你所说的这种宁静其实并不存在。宁静当然是有的,但不会一直留在我们身上,它不是理所当然的,而是需要我们坚持不懈地斗争,日复一日地去争取。我的这种斗争,你是看不到的,你不知道我在学术上如何斗争,在祈祷室里又是如何斗争。你不知道也好,你只看到我不像你那样容易被情绪左右,便认为这就是宁静。可这背后是斗争啊,其中的战斗和牺牲不亚于任何一种真实的生活,不亚于你的种种经历。”

“我们不用争论这个了。反正你也无法看见我的斗争的全貌。我不知道你是否能理解,我一想到即将完成这件作品,心情就会变成什么样:接下来它就会被人收走,被安装起来,人们会对我说些夸赞的话,之后我又得回到空荡荡的作坊里去,感觉若有所失——这些缺憾,你们外人是看不到的。你不知道,这种时候,我的心就和作坊一样空,特别难受。”

“也许是这样的,”纳尔齐斯说,“在这一点上,我们无法完全理解彼此,但对于所有怀着美好期许的人来说,有件事却是共通的:到头来,我们的作品总会令我们羞愧,我们总是不得不从头开始,反反复复奉献自己。”

过了几个礼拜,歌尔德蒙的大作完成了,也被修院的兄弟们安置妥当。从前经历过的情形再度上演:他的作品变成了别人的东西,被观赏、品评、赞扬,人们夸赞他,对他表示敬意,他的心和作坊却空了。他甚至不知道为这个作品所付出的牺牲是否值得。作品揭幕那天,他得到神父们的宴请,宴席上有丰盛的佳肴和最陈的葡萄酒。歌尔德蒙品尝着鲜美的鱼肉和野味,喝着陈酿美酒。可比酒更暖心的,是纳尔齐斯对他作品的夸奖,以及对他本人的认可。纳尔齐斯的言谈中洋溢着欣慰之情。

院长还早早在歌尔德蒙这里预定了另一件作品,如今它的设计图也已画好,那是一座计划送给玛利亚教堂的祭坛。玛利亚教堂在诺伊泽尔,归属玛利亚布隆管辖,它的本堂神父也来自玛利亚布隆。歌尔德蒙准备为这座祭坛雕刻一尊圣母像,刻下年轻时代最难忘怀的那个形象——美丽而胆怯的骑士少女莉迪亚,让她永垂不朽。准备工作在他眼里倒没那么重要,适合交给埃里希,作为他满师考试的测验。如果埃里希成功地证明了自己,就让他当个好助手,帮着完成一些工作,这样歌尔德蒙就可以腾出空来,做些一直想做的事。歌尔德蒙陪埃里希选出木料,就放任他去修整了。歌尔德蒙常常把埃里希一人留在作坊里,自己又开始到森林里晃荡。有次他接连几日不返,埃里希便告诉了院长,院长也不由担心起来:他不会一去不归了吧?最后,歌尔德蒙还是回来了,一整个星期都在雕刻莉迪亚的像,随后又出去浪荡了。

他心中开始有怀疑:自从完成了那件大作,他的生活便再度陷入混乱,他不再参加早弥撒,并且体会到深深的不安和不满足。他常常想起尼克劳斯师傅,担心自己很快也会变得跟他一样,变得既勤勉又规矩,虽然掌握着纯熟的技艺,却失去了自由和青春活力。不久前发生的一件小事让他不得不深思:他在游荡中遇见一位名叫弗兰西斯卡的农家少女,十分倾心,于是努力散发魅力,使出所有曾经擅长的手段。姑娘喜欢听他夸夸其谈,还被他的笑话逗乐了,却拒绝了他的求爱。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在一个年轻姑娘眼中显出老态了。他没再找她,却对这件事念念不忘。弗兰西斯卡的感觉没有错,他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他自己都能感觉到。衰老的征兆不只是早生的数根白发和眼周的几丝皱纹,更多的是内在心性的改变,他感觉自己老了,竟然像极了尼克劳斯师傅。他不满地打量自己、嘲笑自己:竟然沦为一个丧失自由的安居者,不再是山鹰和野兔,反而变成一头家畜。这些日子他在野外晃荡,与其说是寻找新的流浪和自由,倒不如说是寻找往昔的气息,寻找从前的流浪生活。他寻找着,焦渴又绝望,像只狗那样嗅闻着湮灭的踪迹。在野外,他一待就是一两天,只要稍稍享受到一点游荡之乐,便觉心中有愧,强迫自己返回修院。他感觉作坊在等他,已动工的祭坛、修整好的木料和助手埃里希都在等他,他对他们负有责任,他已不再自由,不再年轻。他暗下决心,等到以莉迪亚为原型的圣母像完工,他就踏上旅途,再次尝试流浪生活。真的不能在修院的男人堆里待太久,这种生活环境对于修士们来说也许很好,但对他来说却不是。他可以和男人们一起愉快聊天,说说笑话,这些人也理解他的艺术工作,但他没法和男人们一块儿做其他事情:调情、温存、嬉戏、欢爱、自在地享受生活。他需要女人、流浪和漫游,需要不断感受新的形象。此处围绕着他的一切,实在太灰暗、太严肃、太沉重、太男性化,他也无可避免地被传染,连血液里都染上了这些气质。

唯一能安慰他的就是去旅行的念头,于是他又老老实实干起活来,以便早日脱身。他注视着莉迪亚的身体逐渐从木头中显现出来,一丝不苟的衣褶从她优雅的膝头垂下,心中升起一种真切而痛苦的快慰。他酸楚地爱着这个美丽羞涩的姑娘,想起当年的初恋、年轻时的旅行和整个青春。他怀着虔诚雕刻这个温柔的形象,感受它与自己身上最美好的一切水乳交融,包括青春,包括最温情的记忆。他刻下她前倾的脖颈、悲伤的柔唇、高贵的双手、修长的手指、优美而圆润的指甲盖。埃里希也一遍遍凝视这尊雕像,怀着惊叹、崇敬和爱慕。

接近完工时,歌尔德蒙又让院长来看这尊雕像。纳尔齐斯说:“这是你最美的作品,亲爱的,我们整个修院都没有哪件作品能够与之媲美。我必须向你承认,这几个月来我反复为你担忧。你烦闷不安的样子我是看到了的,每当你出去超过一天,我就担心你不会回来了。结果你还是完成了这件了不起的作品!我真为你高兴啊,为你骄傲!”

“对,”歌尔德蒙说,“这尊雕像终于成为一件美作。不过听我说啊,纳尔齐斯!它之所以这么美,是因为用上了我的整个青春、我的流浪生活、我对女人们的追求和爱恋,这些是我的创作源泉。可是现在我的源泉快要枯竭了,我的心就要干涸了。我肯定会完成这尊圣母像的,可之后就得休息好一阵子了,我也不知道会是多久。我要寻找我的青春,找回曾经让我心动的一切。你能理解吗?——好。你懂的,我是你的客人,在这里工作都没收取过报酬。”

“不过我常常提出要给你报酬。”纳尔齐斯插嘴道。

“没错,我也正准备收下。我打算找裁缝做套新衣服,等衣服做好,请你给我一匹马和几塔勒银币,我要骑马看世界去。什么也别说,纳尔齐斯,不要难过。我不是不喜欢这里,我再也遇不到比这儿更好的地方了。我有别的原因,你能满足我的心愿吗?”

他们不再谈论此事。歌尔德蒙找裁缝做了一套简单的骑士服和一双靴子。夏天快到了,圣母像已完成。他小心翼翼地对它的双手、脸庞和头发进行最后的加工,心中依依不舍,仿佛这是自己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件作品。不仅如此,他似乎还在刻意推迟出发日期,做着细致的收尾工作,心甘情愿地拖延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却总还有这事那事没交代完。纳尔齐斯也为即将到来的离别而难过,同时也暗笑歌尔德蒙对这尊圣母像的迷恋,笑他那副和木雕难舍难分的痴样。

不过分别的那个日子还是来了。歌尔德蒙在一夜之间下定了决心,穿着新衣服,戴着新帽子,出现在纳尔齐斯面前。来找纳尔齐斯之前,他已经做过告解,领过圣体,现在过来,只是为了说一声“保重”,听院长祝他旅途平安。两人都感到离别艰难,只是歌尔德蒙看上去更果决,更不在乎一些。“我还能再见到你吗?”纳尔齐斯问。

“哦,当然,只要你给我的那匹漂亮马儿没摔断我的脖子,你就肯定能再见到我。否则这世上就没人管你叫纳尔齐斯啦,也没人给你添麻烦啦。你只管放心。别忘了关照埃里希。别让任何人碰我的圣母像!我说了,它必须待在我房间里,房间钥匙谁也不许给。”

“要出发了,你开心吗?”

“好吧,我之前的确为这个高兴过。不过现在真的要出发了,又觉得没那么有意思了。你肯定要笑话我了,不过我还是要说,离开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这种依依不舍的感觉,我真的不太喜欢。它就跟一种病似的,健康的年轻人才不会得这种病呢。尼克劳斯师傅就有这种病。唉,我们别扯这些没用的了!快祝福我吧,亲爱的,我就要出发了。”

歌尔德蒙骑马远去。

关于这位朋友,纳尔齐斯想了很多很多,除了担忧,还有思念。他想着,这只飞走的鸟儿,这个可爱的浪荡子,究竟还会回来吗?如今,这个桀骜不驯的可爱家伙又走上他那无拘无束的道路了,又要兴奋而好奇地游历四方,跟随强烈的隐秘欲望前行,鲁莽,贪婪,像个孩子。愿上帝与他同在,愿他平安归来。如今,他又像只花蝴蝶一样到处乱飞了,品尝尘世罪孽,勾搭女子,纵情享乐,说不定还会打死人,还会陷入危险和牢狱之灾,甚至丢了性命。这个金发男孩还真让人操心啊,他一边抱怨自己老了,一边还像孩子那样看待这个世界,怎不让人担忧!不过,纳尔齐斯还是打心眼里为歌尔德蒙感到高兴。内心深处,他其实很喜欢这个大孩子的桀骜不驯和丰富情感,他也喜欢他再次挣脱束缚,勇敢前行,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这股劲儿。

每一天的某个时候,关于他的想法总会萦绕在院长的脑海里,夹杂着爱、思念、感激、担忧,时而还有疑惑和自责。他想,之前也许应该多向他的朋友表露心意,告诉他,自己是多么爱他,多么希望他坚持自我,告诉他,自己从他和他的艺术中得到了多少领悟和滋养。纳尔齐斯后悔没对歌尔德蒙说这些话,就算说过,也说得太少了——谁知道呢,也许说了,歌尔德蒙就能留下来?

当然,与歌尔德蒙的这一场重逢不只带来了收获,还让他失去了一些东西,让他的心变空了,有了可怜与软弱之处,他庆幸没在他朋友面前流露出这一点。事实是,他所生活的这个世界,他的故乡,他的修士生活,他的职责,他的学问,他那精心构筑的思想殿堂,都被这个朋友狠狠地撼动了,有了可疑的裂缝。确实,从修院的角度来看,从理性与道德的角度来看,他的生活是更美好的:更加正确和稳定,并且合乎规矩,优秀得堪称典范。他这一生,都在不断地奉献自我,都在不懈地追求清明与公正。这样一种秩序井然、严谨自律的生活,无疑要比一个艺术家、流浪汉和登徒子的生活好得多、纯洁得多。可如果站在更高的角度看,从上帝的角度俯瞰,过一种循规蹈矩的典范生活,放弃世俗与感官之乐,远离血腥和污秽,埋首于哲学和信仰,就真的比歌尔德蒙活得更好吗?难道一个人被创造出来,就只是为了规矩地活着,让祈祷钟支配自己的时间和行动吗?难道一个人被创造出来,就只是为了研究亚里士多德和圣托马斯,学习希腊文,并为此扼杀感官欲望,远离人世喧嚣吗?人类身上的感官和欲望,血液里的神秘冲动,甚至犯罪、享乐与绝望的能力,不也是由上帝所创造的吗?院长只要一想起他的朋友,这类问题就在他脑子里盘旋。

是啊,歌尔德蒙所过的生活,不只更天真、更富有人性,终究也是更勇猛、更恢宏的。他放弃了在世俗的彼岸过一种清白无辜的生活,放弃建造一座和谐优美的思想花园,并以无罪之身徜徉在精致的园圃间;而是投进残酷的激流中,置身于混乱的人间,去犯下罪孽,也去承受罪的苦果。也许这才是更艰难、更勇敢、更高贵的道路:穿着破烂的鞋子,流浪在森林里和荒路上,承受阳光和风雨、饥饿和困苦,享受每一分感官之乐,并用每一分痛苦来偿还。

无论如何,歌尔德蒙已经向他表明,一个富有崇高使命的人,即使深陷于残酷混乱的世俗旋涡中,即使沾染了一身尘垢与血污,也不会变得卑劣渺小,他心中依然保有不灭的神性;即使在无边的黑暗中迷失了方向,灵魂圣殿中的圣光也不会熄灭,他身上依然保有丰沛的创造力。纳尔齐斯已经充分认识了他朋友的混乱生活,对他的喜爱和敬意却并不因此而减弱半分。哦不,自从他看见歌尔德蒙用这双有污点的手创造出那些美妙、安静而生动的形象,那些由内在形态和秩序所构筑的形象——被灵魂之光照亮的真挚脸庞,纯真无邪的花草树木,乞求怜悯或承受恩惠的手,以及种种勇敢而温柔,骄傲或神圣的姿态,他便清楚知晓:在这个艺术家和诱惑者那颗躁动的心里,充满了光明与恩典。

表面上,他似乎轻易就能在交谈中压过他的朋友,用一种冷静的思维条理对抗后者的热情。然而,歌尔德蒙作品中的每一个细微动作,每一只眼和每一张嘴,每一条枝蔓和每一丝衣褶,不都比一个思想家能够企及的一切更真实、更生动、更独一无二吗?由这个满心痛苦矛盾的艺术家所创造的形象,不正代表了古往今来无数人的苦难与追求吗?从今往后,将有无数人怀着虔诚与敬畏、恐惧与仰慕来注视它们,从它们身上汲取慰藉、信心和力量。

纳尔齐斯想起年少时自己指点歌尔德蒙的情景,不禁悲伤地微笑了。当时,他的这位朋友满心感激地接受他的指导,一再承认他作为引导者的优越地位。在那之后,歌尔德蒙便过上了一种激烈的生活,在生活的风暴中、痛苦中,创造了这些作品:没有言语,没有说教,没有辩解,没有规劝,却是真实的、升华了的人生。相比之下,纳尔齐斯觉得自己这个人,连同他所拥有的渊博学识、苦修造诣和辩证学说,都是那么平庸!

这些拷问常常在纳尔齐斯的脑中盘桓。多年前,他曾为青春年少的歌尔德蒙带去过震撼和警示,使他的生命进入一个崭新的空间,多年后归来的歌尔德蒙也为他带来了同样的震撼,使他开始产生怀疑,并进行自我反思。如今,他与他已是旗鼓相当:当年给予歌尔德蒙的每一样,都已带来成倍的回报。

歌尔德蒙骑马远去之后,纳尔齐斯有了更多思考的时间。日子一周周地过去,栗树早已开出了花,山毛榉嫩绿的树叶也转为坚韧的深绿叶子,门楼高塔上的鹳鸟还孵出了雏鸟,小鸟们都学会了飞行。歌尔德蒙去得越久,纳尔齐斯越能感受到他在自己心中的分量。他身边倒也不是没有博学多才的神父:院中有一位柏拉图专家,一位出色的语法学家,一两位思维敏锐的神学家,以及好几位诚实正派的修士。只是,没有哪位能够与他并驾齐驱,没有哪位可让他作为自我衡量的标准——这个角色只有歌尔德蒙才能担任,无人可以替代。竟然不得不再度放走这样的一个人,这实在太让他难受了。他想念这位远方的游子。

他也常常走到作坊那里,鼓励歌尔德蒙的助手埃里希。这位助手还在继续雕刻祭坛,强烈盼望他的师父归来。有些时候,院长还会打开歌尔德蒙的房间,小心翼翼揭开圣母像上的遮布,在它身边驻足良久。他并不了解它的来历,歌尔德蒙从未对他说过莉迪亚的故事,但他已经感知到了一切。他看得出,这个少女的身影在他朋友心里活了很久。他也许引诱过她,也许欺骗和抛弃了她,然而却一直把她珍藏在心里,比最好的丈夫还忠诚。他甚至可能很多年都没再见过她,最终还是做出了这个美丽动人的少女像,并在她的脸上、身段上、手上倾注了一个爱人的全部柔情、赞美和思念。还有食堂里的那座诵经台,一个个形象里也藏着他朋友的故事,他都能一一读出。虽然这些故事的主人是个风流成性的流浪汉,是个不忠的无家可归者,但他留在这个诵经台上的,却是一腔善良和赤诚,充满了鲜活的爱意。这是一种何其神秘的人生啊,曾经流动得那样浑浊而湍急,最后沉淀下来,却又如此高贵、澄澈!

纳尔齐斯隐忍着,控制住情绪,不让自己偏离正常轨道。他一边严格履行着身上背负的职责,一边承受着失去挚友的痛苦。而当他发现,这颗原本属于上帝和圣职的心,竟然这般牵挂着歌尔德蒙,他的痛苦就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