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山泪
读书人视图书、教具如同珍宝。这次西迁，人员多，要搬的东西也多，图书、仪器等有两千多箱，重达两百多吨。大家轻拿轻放，仔细捆绑，一根教鞭、一把尺子、一本杂志都舍不得丢弃。为确保运输安全，学校选择沿赣闽水路入桂的路线，指派专人押运，还在赣州、大庾、南雄、曲江、茶陵、衡阳、桂林等地设运输站，负责车船调度。
船队行至广西，两岸青山叠翠，鸟语花香，好似进入了水墨画卷。负责押运的师生望着连绵不绝的美景，百感交集。祖国山川如画，要是没有日寇入侵，他们哪会背井离乡，像惊弓之鸟似的没安身之地呢？
突然，一艘日本军舰耀武扬威，迎面而来。船队慌忙避让，军舰上的日本兵厉声喊话，要检查证件，巨大的军舰紧逼过来，江面涌起大浪。船队都是木船，压满物资，吃水很深，在浪里摇摆不定，捆绑在顶部的几只箱子不慎落水。几名师生一跃跳入汹涌的江水，死死抓住绳索，不叫箱子漂走。船工伸出铁钩，费了好大劲才把箱子拽了上来。一番盘问过后，日本兵挥挥手，总算放过了他们。
船队靠岸，师生们发现落水的箱子是物理系的，其中就有程开甲的行李。他顾不得自己的东西，和同学们一起清点教具和书籍。打开箱子一看，许多书本遭到浸泡，纸张破损，字迹也模糊不清了。爱书如命的程开甲捧着一团糨糊似的图书，心在颤抖，泪水模糊了视线。
颠沛流离的日子里，这是他第一次流泪。
面对艰苦条件，他撑住了，没掉一滴眼泪，可是，书是他的命根子，没了书，学什么！他和同学们一起动手，把浸水的书籍一本一本晒干，一页一页修补，将损失减到最小。
一九三九年初，浙江大学迁抵广西柳州北部的宜山。县城不大，周围山峦起伏，雾气飘飘，看似一个神仙的居所，实际却是个“宜山宜水不宜人”的地方。瘴疠是南方湿热地带的流行病，当年，诸葛亮率领大军南征，要擒拿孟获，却被孟获引入山岭之中，山上毒蛇出没，瘴气弥漫，许多蜀国士兵感染瘟疫，情况危急。浙江大学选址在龙江对岸的山上，地势开阔，日照充足，避开了瘴气。这里原来是本地的工读学校，战事爆发，校舍都废弃了。
没想到，这么偏僻的山区，敌人也不放过，三天两头就有敌机掠过头顶。学校开展了防空教育，用很高的架子挂起报警的灯笼，一个灯笼表示有敌机，两个灯笼表示敌机逼近了，两个灯笼都撤掉，表示敌机到了，要赶紧躲进附近的岩洞里。在空袭的威胁下，他们仍坚持学习。
让程开甲忘不了的，是二月五日那天。他们正在上课，院子里传来嚷嚷声。他抬头一看，已经挂起了两个灯笼，老师喊了声：“快，马上撤！”刚出教室，就听见了飞机的隆隆声，比任何一次都响，震得人脚底发麻。程开甲还没跑进岩洞，炸弹就响了，震耳欲聋，他赶紧躲在一块山石底下。黑压压的敌机像乌云一样压在头顶，炸弹一枚接一枚，幽静的校园顿时硝烟弥漫，火光冲天。师生们亲手布置的校舍，仅仅安稳三十多天，就遭到日寇的狂轰滥炸。眼睁睁看着校园被摧毁，程开甲咬紧牙关，低下头，不忍心再去看。
事后统计，这次轰炸，日寇出动战机十八架，投掷炸弹一百一十八枚，炸毁了学校大礼堂、东宿舍和许多教室，有些价值很高的实验仪器损毁了，百余名学生的衣物行李被焚毁。程开甲的宿舍损失最为惨重，一切都化成了灰烬，除了穿在身上的衣服，他一无所有了。所幸的是，师生撤离及时，没有人员伤亡。望着一片废墟，满地狼藉，有的青年学生怒目圆睁，大声咒骂侵略者，发誓要去参军，跟敌人拼了。
竺可桢校长表情严肃，登上瓦砾堆，说：“同学们，对你们来说，搬迁之旅是一场特殊的考试，考智慧，考品德，也考意志。敌机轰炸，是想阻止我们办学，我们偏要办下去，有了文化，国家才会强大！”
这番话，说出了程开甲的心声，无论如何都要坚持学习。
那时正值二月，春寒料峭。学校开展自救，紧急征集被褥，捐给受灾学生，又拨出专款为他们采购日用品，教职员工捐出月薪的十分之一，发给学生。从老师和同学手里接过被褥、棉袍和学习用品时，程开甲心里暖暖的，热泪盈眶。
夜深了，他睡不着，踱到院子里。残月隐在西边的林子里，给满地废墟筛下一片模模糊糊的光斑。这里是教室，往日的学习情景又浮到眼前。这里是自己的宿舍，以为可以安安稳稳住下去了，却瞬间成了焦土，夜风里，还残留着硝烟的味道。他蹲下身，寻找曾经的痕迹，什么都没了，只有毛茸茸的一簇小草。他的手在小草上停住了，轻轻拂去了草上的尘埃。
几天后，师生集合在操场上，竺可桢校长做了一场演讲，题目是《求是精神与牺牲精神》。
他列举了科学史上布鲁诺、伽利略、牛顿、达尔文、赫胥黎等人的事迹，然后分析形势：“现在欧美显得先进，实迄十六世纪为止，欧美文明远不如中国。但由于有这些先贤的求是之心，他们凭自己的良心，甘冒不韪，有的因求真知被烧死，有的被囚禁，但是他们不变其初衷，终于使真理得以大明，然后科学才能进步，工业才能发达，欧美才得进步。中国要想强盛，要使日本不敢侵略，只有靠中国人自己的力量，别人是靠不住的。培养这种力量，就是大家到浙江大学来的使命。”
听着校长的演讲，程开甲又想起了小时候听过的科学家的故事。
当晚，他在笔记本上写下了两句话：
“中国落后挨打的原因：科技落后。”
“拯救中国的药方：科学救国。”